飛蛇傳奇                      刊登於「西彎應數」第三期   1997年6月
                                               楊昌彪(國立中山大學應用數學系)
                                     

我有一個堂叔，小名「文仔」，只比我大四歲。他對於一切的習俗禁忌，完全不予理睬。別人告訴他，七月是鬼月，應避免出遠門，他仍能往花蓮秀姑巒溪泛舟，大玩特玩。別人告訴他，娶老婆訂親時，必須準備六樣聘禮，以表示六六大順之意，他卻堅持只須準備訂婚戒指即可。別人告訴他，村裡熱鬧抬神轎時，必須準備花果香案，以示對神明崇敬之意，他卻說他喜歡看熱鬧，但不喜歡拜神，也不願意拜神。村裡的人對我堂叔這種毫無禁忌的行徑，頗不以為然，大家都叫他「鐵齒文仔」，不過他並不以為意，仍我行我素，而且也過得相當快樂。

有一回，村子裡有一人家出殯，超渡亡魂的師公告訴眾人，屬羊的人必須迴避，不可見到棺木。我堂叔屬羊，偏不迴避。眾人也知道他是「鐵齒文仔」，所以並未堅持他須迴避。出殯隔日，我堂叔有點發燒，他自覺身體平日健壯，並不太在意。大約過了一個禮拜，我堂叔的小腹出現幾顆紅疹子，奇癢無比，他以為是蚊子咬的，大罵那些咬他的毒蚊子不得好死。又過兩三天，那些紅疹子居然往外擴充了地盤，有一個手掌那麼大。我堂叔這時心裡慌了，趕緊到城裡看醫生，醫生告訴他，這是「飛蛇」，並開藥給他，內服及外擦均有。

村子裡的人知道我堂叔得了「飛蛇」，均相當關心，有人並提供了「斬飛蛇」的神秘妙方。我堂叔怎麼肯信有什麼秘方，他認為現代醫學相當發達，他信任醫生，他相信醫生萬能，若真有醫生治不好的病，大概真的是沒救了。

我堂叔吃了藥也擦了藥，但是病情沒有受到控制，「飛蛇」繼續擴充地盤。兩天後，他又去看醫生，並且詢問醫生，他何時才會痊癒。醫生告訴他，視個人抵抗力而定。我堂叔心想，這個醫生也有點奇怪，若生病要靠個人抵抗力來復原，那也不需要看醫生了。但他目前唯一能做的是信任醫生，因此也不敢多所抱怨。

再過一天，我堂叔的飛蛇災區更加擴大，整個腹部及兩側腰部均有紅疹子，而且疼痛交加，全身極為不舒服。此時，他對醫生的話起了疑心。村裡有人告訴他，說「飛蛇」是大病也不算大，說它是小病卻也疏忽不得，等飛蛇困住身體纏繞一圈後，死神就會向他招手，最好趁尚未被圍乘一圈之前，趕緊去斬斷飛蛇。我堂叔平日雖然「鐵齒」，但此是攸關他自己的生命，而且醫生的藥看起來絲毫沒有作用，他只好姑且一試。

村裡有一個人專門幫人「收驚」及「斬飛蛇」，大家都叫他「神仔」。我堂叔原本極不願意和這種人打交道，但在生死關頭之際，只好去找他。神仔告訴我堂叔，斬飛蛇需在黃昏時刻，再去找神仔醫病。神仔首先要我堂叔把衣服脫掉，露出飛蛇蔓延處，然後他拿著一支毛筆，圍著我堂叔的腰著畫了一圈，並在飛蛇處畫了一支蜈蚣。其實毛筆沒有沾任何顏料，我堂叔並不知道神仔畫的是一隻蜈蚣，而是神仔主動告訴他的，神仔說蛇怕蜈蚣，蜈蚣可以將飛蛇斬斷。神仔說我堂叔的病情已相當嚴重，無法一次將飛蛇完全斬斷，必須連續三次（連續三天）才能奏效，並且要求我 堂叔不可以再吃醫生的藥，也不可以擦醫生的藥。我堂叔只得聽從神仔的話，並且連續三天的黃昏都去找神仔斬飛蛇。

說來真是奇怪，斬了飛蛇之後，我堂叔身上的飛蛇就被控制住了，而且疼痛也減輕許多。過了幾天，身上的紅疹開始變黑而結成痂皮。又過了一個禮拜，我堂叔身上的痂皮全部脫落，完全康復了。我堂叔原本相信現代科技及現代醫學的，經歷「飛蛇事件」後，「鐵齒文仔」的外號逐漸動搖了，他後悔別人出殯日他未迴避，他後悔沒有提早去斬飛蛇，他不再堅持他自己的看法，對於一切避諱與禁忌，雖然心裡尚未能完全信服，但也能和其他人一樣地遵行。村裡的人知道他知錯能改，均相當高興。為了嘉許他改錯隨俗，大家相約，還他原來本名「文仔」，而不再稱他為「鐵 齒文仔」。

我堂叔的「飛蛇事件」雖然落幕，但我仍不相信醫生醫治不好的病，「斬飛蛇」可以奏效。我想要找一個合理的科學化解釋，但沒找到。最近，我母親也得了「飛蛇」。我堅持她應該去看醫生，而不應該去「斬飛蛇」。她以我堂叔的例子，堅持要去「斬飛蛇」而不去看醫生，為了加強他看法的正確性，她說從前我的姨媽得了飛蛇時，我外婆親自操刀斬飛蛇。也是黃昏的時候，我外婆在院子裡畫了一個圓圈，叫我姨媽抓了一把椅子，坐在圓圈內，面對太陽，手拿著鍋蓋，頂在頭上。我外婆手拿著菜刀，口中唸著咒語：「斬飛蛇，戴鼎蓋，父姓林，母姓蔡，大蛇趕入山，蛇 兒（即小蛇）跑散散」（用台語發音，有押韻）。一邊念咒語，一邊用菜刀砍殺飛蛇。後來果然不藥而癒。拗不過我母親的堅持，我們互退一步，去看醫生，也去斬飛蛇。

經歷了我堂叔的飛蛇事件，現在我母親也得了飛蛇，我下定決心，要搞清楚此事。我到了城裡書店買了幾本醫學叢書，對飛蛇研究了一番，結果發現了下面的事實：「帶狀泡疹」俗稱「飛蛇」，由濾過性病毒引起，他是由飛沫經呼吸道或直接接觸感染的，感染後，潛伏期約十天左右，發病後約一個星期是其全盛時期，其外表症狀是患部由許多小水泡連接成帶狀，全身並會伴隨著針刺般的身經痛。之後，疼痛漸輕，水泡也凹陷變黑甚或結成痂皮。通常兩、三週即可痊癒，嚴重者也有一個月以上才癒。「帶狀泡疹」的侵犯通常是單側的，不是左側就是右側，少有同時侵犯兩 側的。老一輩者常說身體被飛蛇圍了一圈後，容易病故，從醫學觀點來看，只有身體抵抗力極弱才易發生此種情況，當然，其死亡率就不低了。此病目前並無特效藥，通常以止癢，止痛劑減輕其痛苦，並用消炎藥膏塗抹患部，以阻止細菌入侵。

知道飛蛇真相後，我費了一番口舌，終於說服我母親不再去斬飛蛇。幸好，沒多久後，我母親的病也好了。後來我將此事告訴我堂叔，並拿醫學書籍的記載給他看。他真是懊惱極了，他覺得他去斬飛蛇是被村裡的人戲弄了。此後，他又恢復他從前百無禁忌的行徑。不久，村裡的人也還給他從前的名號「鐵齒文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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