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光中
連環 你站在橋頭看落日 落日卻回顧 回顧著遠樓 有人在樓頭正念你 你站在橋頭看明月 明月卻俯望 俯望著遠窗 有人在窗口正夢你 |
銀葉板痕 那一棵老樹會把自己的故事 說的這麼露骨呢? 不必尋根了,一切的傳說 赤裸裸都羅列在眼前 半畝的龍骨嶙峋,蛟筋雜錯 蟠踞成一隻飛不去的海妖 輕一點吧,噓,輕一點 防他突然會醒來 千隻蠕蠢,把你拌一跤 |
問燭 偶然,在停電的晚上 一截白蠟燭有心伴我 去探久已失落的世界 看它殷勤帶路的姿勢 和眷眷照顧著我的清光 是那樣熟悉而可親 不免令人懷疑 它就是小時後巴山夜雨 陪我唸書到夢的邊緣 才黯然化煙而去的那枝 每一截蠟燭有一段故事 用蕊心細細地訴給火聽 桌上的那一截真的就是 四十年前相望的那枝? 真的就是嗎,燭啊,我問你 一陣風過你輕輕地搖頭 有意無意地像在說否 有意無意地又像在說是 就算你真是從前的那截 在恍然之間被我認出 又怎能指望,在搖幻的光中 你也認得出這就是我 認出眼前,咳,這陌生的白髮 就是當日烏絲的少年? |
對燈 值得活下去的晚年,無論多孤單 必須醒著的深夜,就像今晚 當渾然的濤聲把不安的世界 輕輕搖成了一夢:港內的船 山下的街道,臨室的妻 案上的鼾息應著水上的風聲 可幸還留下這一盞燈 伴我細味空空的長夜 無論這一頭白髮的下面 還壓著多少激怒與哀愁 這不肯放手的右手 當一切 都已經握不住了 尤其是歲月 還想乘筋骨未鈍腕血未冷 向命運索取來此的意義 而你 燈啊 總是照顧在近旁 青睞脈脈三尺的溫馨 凡我要告訴這世界的祕密 無論筆觸多麼的輕細 你都認為是緊要的耳語 不會淹沒於鼾聲 風 更保證 當最後我也睡下 你仍會亮在此地 只為了 守在夢外 要把我的話 傳給必須醒著的人 |
五陵少年 颱風季,巴士峽的水族很擁擠 我的水系中有一條黃河的支流 黃河太冷,需要滲大量的酒精 浮動在杯底的是我的家譜 喂! 再來杯高粱! 我的怒中有燧人氏,淚中有大禹 我的耳中有涿鹿的鼓聲 傳說祖父射落了九隻太陽 有一位叔叔的名字能嚇退單于 聽見沒有? 來一瓶高粱! 千金裘在拍賣行的櫥窗裡掛著 當掉五花馬只剩下關節炎 再沒有週末在西門町等我 於是枕頭下孵一窩武俠小說 來一瓶高粱哪,店小二! 重傷風能造成英雄的幻覺 當咳嗽從蛙鳴進步到狼嗥 肋骨搖響瘋人院的鐵柵 一陣龍捲風便自肺中拔起 沒關係,我起碼再三杯! 末班巴士的幽靈在作祟 雨衣! 我的雨衣呢? 六蓆的 榻榻米上,失眠在等我 等我闖六條無燈的長街 不要扶,我沒醉! |
向日葵 木槌在克莉絲蒂的大廳上 going going gone 砰然的一響,敲下去 三千九百萬元的高價 買斷了,全場緊張的呼吸 買斷了,全世界驚羨的眼睛 買不回,斷了,一隻耳朵 買不回,焦了,一頭赤髮 買不回,鬆了,一嘴壞牙 買不回匆匆的三十七歲 木槌舉起,對著熱烈的會場 手槍舉起,對著寂寞的心臟 斷耳,going 赤髮,going 壞牙,going 惡夢,going 羊癲瘋,going 日記和信,going 醫師和病床,going 親愛的弟弟啊,going 砰然的一聲,gone 一顆慷慨的心臟 併成滿地的向日葵滿天的太陽 |
海棠紋身 一向忘了左胸口有一小塊傷痕 為什麼會在那裡,是刀 挑的,還是劍 削的,還是誰溫柔的唇 不溫柔的阻咒所吻? 直到晚年 心臟發痛的那天 從鏡中的裸體他發現 那塊疤,那塊疤已長大 誰當胸一掌的手印 一隻血蟹,一張海棠紋身 那扭曲變貌的圖形他驚視 那海棠 究竟是外傷還是內傷 再也分不清 |
中元月 水銀的月光浸滿我一床 是童年派來尋我的嗎? 為了遺失的什麼東西? 我卻是怎麼也想不起 只見曖昧的眼光裡,一截手臂 是我的嗎,沉落在水底 有待考證的一段古蹟 清輝如此珍貴,要是就酣歲 豈非辜負了嬋娟,犯了雅罪? 猛然我朝外一個翻身 和滿月撞了個照面 避也避不及的隱失啊 一下子撞破了幾件? 更可驚的,看哪,是月光 竟透我而過,不留影子 我聽見童年在外面叫我 樹影婆娑,我推窗而應 一陣風將我挾起 飄飄然向著那一鏡鬼月 一路吹了過去 |
連 環 ...仿卞卡之琳詩意 你站在橋頭看落日 落日卻回顧 回顧著遠樓 有人在樓頭正念你 你站在橋頭看明月 明月卻俯望 俯望著遠窗 有人在窗口正夢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