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斜陽1/261 晚上,在紀家,總是很熱鬧的。 一屋子的客人,一屋子的笑語,把紀家的客廳填得滿滿的。何況,除客人以外,還有 紀訪槐和紀訪萍兄妹兩個所抖落的歡愉,散播在全客廳的每個角落中,把那初秋剛剛帶來 的几絲蕭瑟感,全都赶出了室外。 紀家是歡樂的。但是,紀訪竹卻不屬于那間笑語喧嘩的客廳。她獨自坐在自己的臥室 中,蜷縮在一張圓形的藤椅里。一盞落地的弧形吊燈,伸在她的頭頂,一圈柔柔的光線, 把她整個的籠罩住。她坐在那儿,怀里攤著一本書。她用手托著下巴,呆呆的,靜靜的, 深深的出著神。漸漸的,她的眼眶濕潤,有兩抹霧气在眼中凝聚,終于變成兩滴淚珠,沿 著她的面頰,滾落在書頁上,滾落在裙褶里。 紀家人人在歡笑。紀訪竹獨自在流淚。訪竹听不到外面的笑聲,雖然客廳距离她的臥 室也不過是几步之遙。這种新建的大廈,每個單位都是三房兩廳或四房兩廳,廳与房之間 ,就都只有個小走道而已。隔著設備絕對擋不住七、八個人的歡笑。但是,訪竹就是听不 到那些笑聲,因為她正深陷在另一個世界里。 她那么安靜,那么專心,那么出神。以至于房門突然被沖開的時候,她都几乎沒有被 惊動。只是抬起那對淚汪汪的眼睛微帶困惑的看著房門。 訪萍正帶著滿臉的興奮和歡笑沖進門來,一眼看到淚眼凝注的訪竹,笑容僵在她的唇 邊。她張開嘴,瞪大眼睛惊詫的嚷:“怎么了?訪竹?”訪竹用手背拭去額下的淚珠,對 訪萍微微的搖了搖頭,大眼睛明亮的睜著,淚珠洗亮了那對黑白分明的眸子。她有股天真 的、無辜的神情,很悲哀的無辜,很沉靜的無辜,好像訪萍問了一個傻問題。“老天爺! ”訪萍喊,走進室內,從化妝桌上拿了一張化妝紙,遞給訪竹。“你又發生什么事了?全 家在客廳鬧得天翻地覆,你居然一個人躲在房里哭。是誰欺侮你啦?還是你生病啦?”訪 竹搖頭,用化妝紙拭干淨了眼睛。 “是……是安瑙。”她輕聲的說。 “什么?”訪萍完全沒听清楚。“樟腦丸嗎?樟腦怎么了?樟腦粉弄到你眼睛里去了 嗎?” “唉!”訪竹大大一嘆,那份天真的無辜就更誠摯了,使她的臉龐生動而純洁。眉目 間是一片動人的溫柔。“我說的是哈安瑙。”她解釋著。“哈安瑙是一個人名。” “哦!”訪萍恍然的,眼睛睜得更大了。“哈安瑙!是蒙古人嗎?我認識一個蒙古人 姓哈。這种怪姓也只有蒙古人有。好了,訪竹。這個蒙古人怎么欺侮你了?” “唉!”訪竹又是一聲輕輕低嘆。“哈安瑙不是蒙古人,她是英國人!”“英國人? ”訪萍的眉毛挑得好高好高,眼睛也睜得更大更大。“我的好姐姐,你說清楚一點行不行 ?這個英國人怎么會跑到台灣來,弄得你眼淚汪汪的關著房門。你告訴我,我找哈安瑙算 帳去!”“你找不到她,她是十七世紀的人!” “啊呀!”訪萍嚷著,跌坐在一張椅子中,呻吟似的說:“十七世紀的英國人,讓我 的姐姐哭腫了眼睛,哼哼,這筆帳怎么算?我是越攪越糊涂了!” “她真可怜极了,太可怜了,但是,她又那么勇敢,那么固執,那么堅強。”訪竹看 著訪萍,一本正經的,熱烈的,真摯的說:“她十九歲遇到理察,一見鐘情。他們訂了婚 ,可是,在結婚前,哈安瑙騎馬摔成了殘廢,從此,她再也不肯見理察……”訪萍越听越 惊奇,越听越迷糊。忽然間,她有些明白了,跳了起來,沖到訪竹身邊,把訪竹怀中那本 沾著淚水的書“啪”的闔攏,看看封面,赫然是徐鐘檖翻譯的一本小說《哈安瑙小姐》! 她這才真正的恍然大悟!搞了半天,原來這個呆子姐姐是在為小說中的人物掉眼淚,居然 還哭得那么傷心!她又好气又好笑,真不懂,訪竹怎么會和她是姐妹。她是永遠嘻嘻哈哈 的樂天派,訪竹卻那么善感又那么細致。有時,訪萍會認為自己是訪竹的姐姐,而不是妹 妹,雖然事實上她們也只差一歲。但,訪萍樂觀豪邁,有男儿風,訪竹卻“女性”得細嫩 ,嫩得就讓人想保護她。 “好了!好了!”訪萍一疊連聲的打斷了訪竹的敘述。“把你的小說收起來吧!跟我 到客廳里去!你如果一天到晚為什么十七世紀的英國老太婆掉眼淚……” “她不是老太婆,”訪竹耐心的解釋:“她認識理察的時候才十九歲!和你現在一樣 大。” “但是,她現在已經三百多歲了!”訪萍大聲說。“哎呀!訪竹!你不要發傻好不好 ?起來起來!把眼睛擦一擦,快到客廳里來!你猜,外面有誰來了?” “我知道。”訪竹說。“是何亞沛!” “當然是何亞沛!”訪萍不耐煩的跺跺腳,亞沛几乎每晚來報到,似乎從小就在追求 這姐妹二人了。還用得著訪竹來猜?“告訴你,亞沛帶來了他的朋友,那個顧飛帆!” “顧飛帆?”訪竹困惑的皺皺眉。“他是干什么的?我該知道他嗎?”“哎呀!”訪 萍拉起了訪竹。“就是那個在印度打老虎的人!你怎么忘了?那個傳奇人物!亞沛一天到 晚說他,他剛從印度回來!你快出來,听他說打老虎的經過!” “他真的打過老虎?”訪竹不信任的問。 “出來!出來!你听他自己說,才有趣呢!他差點被老虎咬掉一條腿呢!來,跟我來 !” 訪萍抓住了訪竹的手,把她怀里那本小說搶下來,丟在床上。不由分說的就把訪竹拖 出了房門,一直拖到客廳里去。 “爸,媽!”訪萍一邊拉著姐姐,一邊揚著聲音喊:“我總算把咱們家的大小姐給請 出來了!她正在為英國一個三百多歲的老太婆哭呢!喂!顧飛帆,你再說一次你打那只老 虎的事,我姐姐沒听到!”“訪萍!”紀醉山回頭望著那相偕而出的姐妹二人,心里就涌 起一股莫名的幸福和驕傲感,有這樣一對女儿是值得欣慰的。訪竹嫵媚輕柔,古典纖雅, 飄然如白云出岫。訪萍卻活潑明朗,現代熱情,瀟洒如玉樹臨風。這對女儿是他掌中珍寶 ,許多時候,他覺得自己愛兩個女儿更胜過愛那獨生儿子訪槐。當然,訪槐是很好的,优 秀的,能干的。卻沒有這對女儿那种對比的美感,和那种貼心的親切。他不知道,妻子明 霞是不是和他有相同的感覺,母親應該比父親更和女儿親近。但是,明霞是個极端理智的 女人,她總是很小心的保持著公正,對儿女都“一視同仁”。一視同仁?紀醉山知道自己 是做不到的,手指頭伸出來也各有長短,三個孩子中,他最寵愛訪竹,卻最欣賞訪萍。現 在,他瞪著那口無遮攔、大而化之的訪萍,微笑就不由自主的涌上唇邊。“你怎么和人家 第一次見面,就連名帶姓的亂喊?顧飛帆比你總大了十來歲,你該喊一聲顧大哥才對。” “啊呀!爸爸!”訪萍嚷著:“什么大哥小弟的最肉麻了,咱們家,連姐妹都叫名字 呢……” “這就是你不對!”紀醉山笑著說:“從小,要你叫哥哥姐姐你就不肯叫,跟著我們 喊名字……” “她小時候,”紀醉山的太太明霞忍不住接口。“連叫爸爸都只肯叫‘喂喂’,因為 听我總喊醉山‘喂喂’!以為人人都該叫他喂喂!”“這還沒關系,”訪槐也插了進來, 他高大,挺拔,眉目清秀,卻是全家唯一一個近視眼。他比兩個妹妹大了五、六歲,這是 推行“家庭計划”的結果。“她到了進小學一年級,還不肯叫我哥哥,一直跟著亞沛那些 小混混喊我四眼田雞……”“嗯哼!”亞沛咳了一聲,瞅著訪槐:“我怎么成了小混混了 ?”“別裝蒜!”訪槐笑著嚷:“那時,咱們都是小混混,書不好好念,逃學去偷農人的 雞……” “哇!”亞沛大叫,興奮得臉發紅,手舞足蹈。“那才是我們的黃金時代,你記得我 們吃叫化雞的事?那農夫聞到香味赶來,我們還請他吃雞腿,他吃得津津有味,直夸我們 手藝好,后來才弄清楚是他家最肥的大母雞,气得拿著雞腿暴跳如雷……”“拜托拜托! ”訪萍打斷了亞沛的敘述,清脆的喊:“你們那些偷雞摸狗的玩意儿我早听夠了!別說了 ,讓顧飛帆講他抓老虎……哎呀,人家抓老虎,咱們家的哥哥還談他偷大母雞的事!”全 屋子一陣哄笑,連訪槐和亞沛也忍不住笑起來。确實,這是個不太好的故事,尤其家里有 那么一位“傳奇”人物。這年代,几個人會捉過老虎?偏偏面前就有這么一個!捉老虎? 顧飛帆的故事又豈止于捉老虎而已? “說吧!顧飛帆!”訪萍慫恿著,把訪竹直拉到一位陌生人面前。“顧飛帆,你還沒 見過,這是我姐姐紀訪竹,她只比我大一歲,很多人都以為她是我妹妹呢!” 訪竹終于被動的站在顧飛帆面前了。她對“捉老虎”一點興趣也沒有,對這位“顧傳 奇”也一點興趣也沒有。但是,當她站在那儿,平視著顧飛帆時,她心底那一平如鏡的湖 面居然輕輕的、緩緩的跳動了一下,就像有一粒小沙子落進去似的,引起了陣小小的微瀾 。這個人,顧飛帆,也就是亞沛嘴中的“顧非凡”了!顧飛帆并不是漂亮英俊的男人,猛 一看,他有些像南美洲的混血,因為他的眼睛比一般中國人凹,眼神几乎有些凌厲,而且 是深不可測的。使人聯想起奧瑪雪瑞夫的眼睛。訪竹是電影迷,生平最欣賞的兩個男性的 眼神,一個是奧瑪雪瑞夫,一個是彼德奧圖。前者深湛如黑夜,后者澄藍如天空,而都有 某种懾人心魂的力量。中國人是所有人种中最難描寫的,永遠是黑頭發黑眼睛黃皮膚。訪 竹常想,如果她是作家,她絕對會技窮于對人物的描寫,她不能寫郝思嘉眼珠的綠,不能 寫哈安瑙眼珠的藍,不能寫金發、紅發、褐發、甚至銀發。不過,顧飛帆雖然眼神深幽, 卻是百分之百的中國人。他不漂亮,五官拆開來看,眉毛嫌太濃,鼻子略大,眼睛略凹, 嘴唇……嘴唇是勉強通過的,不算大也不算小,那下巴就嫌方了點……對了!訪竹對這張 臉有了結論,這是張有棱角的臉,有個性的臉,极端“男性”的臉!這些五官并在一起, 再加上他特別濃密粗糙的頭發,和下巴上那胡子刮過后的陰影,以及那男人少有的黑睫毛 ,和那被太陽晒成紅褐色的皮膚,使他就有那么种“与眾不同”的味道。和他比起來,訪 槐太書卷味了,亞沛就太孩子气了。在她面前的,顧飛帆,是個成熟的、性格的,甚至是 倔強而帶點霸道的男人!這种男人……唉!她心中不知道為什么嘆了口气。這种男人是具 有吸引力的。盡管他不英俊,他不唇紅齒白,他卻是有吸引力的!當訪竹在打量顧飛帆的 時候,后者也同樣在打量訪竹。他手中握著一杯茶,沒有喝,他只是轉動著茶杯,免得兩 只手閑著沒事干。他今晚并不想到紀家來的,他的節目表和意識思想中,都從沒有“紀家 ”這個家庭。他只是拗不過亞沛的要求:“去幫我做個決定,我是該追姐姐,還是該追妹 妹。”現在的男孩子真奇怪,居然弄不清楚自己喜歡的是誰,還要第三者的意見!而他, 有那么多“失敗”(或者,該算“成功”的愛情歷史,竟成為亞沛心目里的英雄!唉!人 生是個有許多切面的玻璃球,每一面有每一面的光澤,從不同的角度去看,就有不同的顏 色。今晚,他已經看過訪萍,接触過訪萍,那圓圓的面龐,閃耀著光彩的眼睛渾身散發的 青春气息,靈活的眼珠,顧盼神飛的韻味,和那亭勻的身材,略帶魯莽卻十分可愛的談吐 ……他已經代亞沛做了決定,追妹妹!這個妹妹是個不折不扣的可人儿,雖然她并不頂美 麗。“美麗”兩個字是很复雜的,審美觀念因人而异。他相信很多人都會認為訪萍“美麗 ”,他也不否認,訪萍沒什么可挑剔。僅僅是那熱誠坦率的個性,已足以讓人喜愛,何況 ,她又有張姣好的臉龐。對亞沛來說,不可能找到更好的人選了。可是,現在,他看著訪 竹。問斜陽2/26 從沒有一個女孩,用這樣一种坦蕩蕩而又靜幽幽的眼光來凝視他。她在打量他,她在 研究他,她在評价他!他忽然就覺得,自己成了印度那關在籠中的老虎,正等待顧客的待 价而估!事實上,這种感覺是荒謬的,是不應該存在的。因為,訪竹那微潤的眼睛中,絲 毫都沒有不敬或讓人不安的地方。她看得坦然,看得細膩,看得溫柔。他心底有根細線驀 然一抽,他忽然想起久遠以前,想起另一個女孩的眼光── 微珊。他本能的挺了挺下巴,不想微珊,永遠不能再想微珊!于是,他也定睛凝視起 訪竹來。這一凝視,他心中就響起一聲綿邈悠長的嘆息。唉!紀醉山何許人也?竟集天下 之靈秀并有之。如果說訪萍是“秀”,訪竹該是“靈”了。 訪竹并不比妹妹漂亮。他想著。嚴格說,她不是美人,身材太苗條,不夠丰滿。眼睛 太大,使其他的五官顯得渺小。她不像妹妹那樣均勻。但是,但是……但是她那白皙的皮 膚,那安靜的舉止,那微閃著淚光的凝視……怎么?她會讓人心痛。天知道,顧飛帆有一 万年、一億年沒有這种近乎“心痛”的感覺了。在這种感覺下,他對自己有點儿惱怒,就 像剛剛覺得自己是籠中的野獸一樣,有种反抗的情緒。不,她沒有妹妹漂亮。一定沒有! “喂喂!”訪萍打斷了這段极短暫的安靜,一把拉住訪竹,她把姐姐拖到自己身邊,在顧 飛帆對面的一張沙發中坐下來,她用雙手托著下巴頦,含笑的望著顧飛帆。 “說呀!”她喊。“說什么?”顧飛帆似乎吃了一惊,睜大眼睛望著這姐妹二人,又 在下意識的比較起她們兩人來。 “打老虎啊!”“你听不膩嗎?”顧飛帆問,注視訪萍。“我都說膩了。每次遇到朋 友,就要問我打老虎的經過,我今晚說過一次,不想再說第二次了。”“可是,訪竹沒听 到啊!”訪萍不高興的翹起嘴唇。“你說,你那些獵狗怎么樣?”她想誘敵深入。“你有 几只獵狗?五只?八只?十三只?”“六只。”顧飛帆中計了。“六只大型獵犬,它們凶 猛無比,有次,活活咬死一條大蟒蛇,那蛇事后磅了磅,有八十三磅。那六只獵犬什么動 物都敢斗,包括人。”他停了下來,沉思著,用手握著茶杯,望著杯子里飄浮的葉片,聞 著那茶葉淡淡的清香。印度的叢林在這一剎那离他很遙遠,叢林,蠻荒,蚊虫,獵犬,飢 餓而貧窮的印度人,蟒蛇,老虎……太遙遠了。他抬起頭來,接触到訪竹那專注而宁靜的 眼神,眼神里有著什么東西,他一時看不出來,他有些恍惚,有些迷惑。 “后來呢?后來呢?”訪萍追問著。“那六只獵犬怎么樣了?” “訪萍!”明霞在給顧飛帆解圍了,她是個最懂得待客之道的女主人。“你不要一個 勁儿纏著人家說不想再說的故事,反正,是六只獵犬遇到了老虎,嚇得渾身骨頭都酥了, 伏在地上站不起來,顧飛帆就開槍把老虎打死了,就這么一回事。” “哎呀,媽媽呀!”訪萍跌腳嘆气。“人家好精采的一個故事,被你三言兩語,平平 淡淡的就講掉了!早知道你要搶著講,我講起來也比你好听!唉唉!气死我了!唉唉!真 煞風景,唉唉!”她那一臉的遺憾,一臉的懊惱,一臉的沮喪,弄得全家又都笑了起來。 亞沛一邊笑一邊說: “幸虧不是你來說,如果由你講,這打老虎的故事一定被加油添醋得神乎其神!”“ 對极了!”訪槐一個勁儿點頭。“訪萍最會夸張,她說她們班上那個綽號小鳳仙的同學美 得可以當電影明星,什么林青霞、林鳳嬌都赶不上,害我花了兩千塊請她們吃牛排。說了 一車子好話請她拉紅線。結果,什么小鳳仙!脖子長得像長頸鹿,眼睛像金魚,手指像雞 爪……” “你們听!你們听!”訪萍气呼呼的叫:“爸,媽,你們主持公道,咱們家誰最會夸 張?小鳳仙本來就很漂亮,很現代,人家還當過服裝模特儿呢!只是瘦一點而已,現在流 行瘦呀!被哥哥一說,好像是個混血野獸!要不然就是石器時代的大爬虫!”全屋子大笑 特笑起來。訪竹也笑,卻笑得靜靜的,文文的,雅雅的。她的眼光仍然坦蕩蕩的停留在顧 飛帆臉上身上,眼底仍然有某种東西,某种類似關怀与疑問的東西。顧飛帆覺得很難逃開 這對眼光不如乾脆去正對它。他的視線和她的接触了。她微笑了一下,那笑容浮現的一瞬 間,顧飛帆竟然輕微的震撼了。他想起久雨的叢林,到處是泥泞,到處是濕答答的樹枝藤 蔓,到處是吸血的螞蟥,到處是陰森森的暗影,……然后,有一天,樹隙中忽然閃現了一 線陽光那么溫暖、那么閃亮、那么惊心動魄的陽光……。 “你在印度做什么?”訪竹終于開了口。盯著他。 他微微一惊。怎么了,今天自己如此容易被震動?他發現,還是她第一次說話。“在 印度?”他無意識的重复,只是拖延一點時間去想答案。他想給她一個很光明堂皇的理由 ,例如,他是人類學家,昆虫學家,甚至是熱帶叢林研究家……但是,他什么“家”都不 配!而這對潤潤的黑眸子,這對亮亮的眼光下,他無法說謊。“我在印度的叢林里住過一 年,”他直視她,坦率的說:“什么都不做,只是游蕩。” “哦。”她怔了怔。“你去逃避什么嗎?” “噢!”他也怔了怔。“不。不是逃避。而是找尋一些什么。” 她深深看他。“你找到沒有?”她問。 “沒有。”訪萍大感興趣,她插了進來: “你去找什么?哇!很精采的樣子,你讓我想起基度山恩仇記,你有沒有一張藏寶圖 ?听說印度有些怪怪的宗教,還有什么蠱毒之類的事情,你有沒有碰到過?” “沒有。”顧飛帆轉頭望著訪萍,微笑起來。“我會讓你失望了,實在沒有什么神秘 ,沒有藏寶圖,沒有故事……除了打了一只老虎以外。”“我以為……”訪竹輕聲說:“ 印度在禁獵,听說,老虎都快絕种了。”“不錯,政府是在禁獵。我不是到印度去打獵的 ,帶獵狗只是為了防身,叢林里什么動物都可能有。那只老虎純粹是一件意外,它竄了出 來,我只好打死它。” “它先咬死了你的兩只狗,又來咬你的腳……”訪萍開始補充,彷佛她親眼目睹:“ 你拔槍,它比你更快……” 顧飛帆笑了,轉頭看紀醉山夫婦。 “你們家的人都很有想像力。”他說。“她們生活面狹窄,只剩下想像力。”紀醉山 笑著答。“不像你生活面太丰富,所以,都是實行力。” 顧飛帆深思的看了紀醉山一眼,笑容從他唇邊慢慢的,不落痕跡的隱去。“顧飛帆! ”訪萍喊:“你說你去印度找東西,你去找什么?”她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本性又發作了。 顧飛帆低頭看看茶杯,他把杯子慢慢的放在茶几上,抬起頭來,他看著那并排而坐的 姐妹兩個,清楚而緩慢的說: “我去找我自己。”訪萍楞了兩秒鐘。“找你自己?你把自己弄丟了?丟到印度去了 ?” “唔。”他輕哼了一聲,眼光深邃的越過了她們。“你們太年輕了,年輕得不會弄丟 自己。我不同,我和你們不在同一個世界里,你們可以把我看成外星人。最近,有關外星 人的傳說很流行。外星人很容易失去自己。我……并不一定要去印度……”“你只是要去 一個陌生而孤獨的地方。”訪竹不由自主的接口。“而且,最好是個危險的地方,有挑戰 性的地方,面對艱難困苦的地方……這樣,你才能証實你自己活著,活著和──成就感。 ”他迅速的調過眼光來盯著她,不信任、怀疑、困惑、迷惘,和──震動。他很快的問: “你听說過我的故事?” “打老虎嗎?”“當然不是打老虎。”“不。”她坦白的搖搖頭。“我對你一無所知 。” 他對她緊盯了好一會儿,然后,他有些僵硬的站起身來,看看亞沛,又看看紀醉山夫 婦。 “我想先告辭了,我今晚還要辦些事,謝謝你們的招待,這是個很值得的拜訪。”“ 你急什么?”亞沛嚷著。“有誰在等你嗎?” 顧飛帆看著亞沛,又微笑起來。 “可能。”他說,調侃的、半開玩笑半認真的。“你知道我不會讓自己寂寞,否則, 我又會跑到印度去了。” “下一次,當你再失去自己的時候,你不必去印度,我介紹你去一個地方。”訪竹說 ,自己也不明白熱心個什么勁。“你去斜陽谷。”“斜陽谷?”顧飛帆呆了呆。“沒听說 過,它在什么地方?台灣的名胜嗎?”“不,它只是一家咖啡廳。在南京東路。” “咖啡廳?斜陽谷?那里面有什么特別?”他困惑的問。望著訪竹那對盈盈帶笑的眸 子。 “沒什么特別。但是,你可以去打蜜蜂,打鴨子,打火鳥,打飛碟,甚至打鬼魂。一 直打到你有成就感為止。” 他搖頭。“你把我弄糊涂了。”“去了,你就懂了。”她說。 “好,有一天我會去。” 他走了。全家把他送到門口,目送他消失在電梯里,大家折回到客廳,立即,就都紛 紛討論起這個“打老虎”的怪人來。訪萍議論最多,對他的“到印度找自己”頗不以為然 ,認為是“造作的哲學”思想作祟。訪竹一向就比較沉默,對這人不加置評。明霞比較實 事求是,她好奇的問亞沛: “你怎么會認識這個人?” “他是我大哥的朋友。” “他很有錢嗎?去印度也不簡單呢!”明霞說。 “他有一筆遺產,他們家做紡織加工出口。” “他住在台灣?”“他全世界亂跑,在台灣的時間很少。不過,他是台大畢業的,國 貿系。”“他多少歲了?”“媽,”訪萍不耐的問:“你在對他作家庭調查嗎?管那么多 干嘛?”“好奇而已。”明霞笑了,繼續望著亞沛。“他結過婚了嗎?”問斜陽3/26 亞沛大笑。“什么事這么好笑?”訪萍問,瞪大眼睛。 “他結過婚。”亞沛笑著說:“他是女人的毀星,正式結過婚的,有三個。”“什么 ?”明霞惊奇得眼珠都凸出來了。“他有三個太太?這不是違法嗎?”“不是同時有三個 太太,”亞沛熱心的解釋。“他結過三次婚,离過三次婚,現在,他一個太太也沒有。第 三次离婚之后,他就去了印度。”“噢,”明霞呆望著顧飛帆坐過的位子。“這种人,既 然去了印度,居然打死一只老虎,而沒被老虎吃掉,也實在是奇怪。”醉山掉頭望著妻子 ,微笑起來。 “女人的道德觀。”他說:“因為他离過三次婚,你已經判決他是個坏蛋!”“他當 然不會是個好東西!”明霞直覺的反應。“你一生認識的人里,有离過三次婚的嗎?” “還沒有。”醉山坦白的說:“也沒有打過老虎的。” “所以,”亞沛點頭說:“我才說他是傳奇人物!” 訪竹悄悄的退回了自己的臥室。她對這傳奇人物不想再多談,也不想再多了解。一個 陌生人,一個朋友的朋友,一個偶然的拜訪,一個到印度找尋自己的人,一個結過三次婚 ,离過三次婚的人……怎么會有人結三次婚,离三次婚?怪事!還有些什么?這种男人必 定會有無數的故事……不,她搖搖頭。這确實是個外星人,和她的世界隔了十万八千里的 外星人,連他的故事都屬于另一個世界的。她不會感興趣的故事。她喜歡痴情的人物── 像哈安瑙。 她拾起床上的“哈安瑙小姐”,蜷回到她的藤沙發里,很快就把自己交還給了哈安瑙 。 2 顧飛帆仰躺在床上,雙手枕住頭,眼光定定的看著那嵌著暗燈和彩色玻璃的屋頂。 這是他的“家”。從印度流浪回來后,冠群就力勸他在台北安定下來,冠群是亞沛的 大哥。如果說,在台灣還有人真正了解一些他的過去,還能和他談談、和他共飲西窗下, 就只有冠群夫婦了。主要,冠群娶了微珊的閨中知己──白曉芙。有一陣,在那些沉落的 、失去的年代里,他、何冠群、鄧微珊、白曉芙四個,曾經多么幸福的把歡笑到處拋洒。 那時的他,比亞沛還小。微珊和曉芙,不是姐妹,只是同學,但卻有些像紀訪竹和訪萍姐 妹兩個。怎么?自從一個月前拜訪過紀家,那個家庭就在他腦子里印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 ,他几乎無法忘記那兩個女孩;一個幽柔如涓涓溪水,一個明媚如朗朗秋月。但愿幸福屬 于她們!年輕的、青春的孩子們,她們都該有燦爛而溫馨的未來。孩子?在他眼中,她們 真的只是孩子,而他,卻已蒼老麻木得像老人,雖然,他也才只有三十二歲。几個三十二 歲的男人,會經過那么多事故?不,他已經活了別人的好几輩子了。不行,不應該再去想 紀家了。應該振作起來,面對一下自己的未來!就是冠群一再叮囑的。 “把你的精神放到事業上去,你的工厂和辦公廳都需要整頓,如果你繼續流浪,台灣 這份產業遲早會被別的公司并吞!” 這是實話,台灣這些年來進步很快,工業發展到惊人的地步。他听了冠群的話,确實 下了一些工夫和時間在工厂上。但,工厂對他不是挑戰,兩個月時間,他已經讓一切就緒 ,讓外銷訂單增加了一倍。夠了,他并不想成為商業巨子,太多的金錢對他并沒有意義。 很多年前,他就悟出一個道理:“賺錢的快樂在于能買到用錢的快樂”。而現在,他的問 題是,他居然沒有用錢的快樂!他凝視著天花板,有花玻璃的暗燈,像一屋頂的彩霞。房 子是冠群幫他買的,曉芙幫他室內設計的。他們夫婦配合得很好,丈夫經營建筑,太太做 室內設計。房子在“云峰大廈”十一樓,居高臨下,可看到台北的車水馬龍。但是……他 環顧室內,多空曠的臥室啊!除了曉芙設計好的櫥柜床椅之外,他沒有在房里增加任何東 西!牆上沒有字畫,桌上沒有擺飾,架子上沒有音響……這棟屋子,簡直沒有“人味”! 就是這樣,這屋子沒人味!將近八十平米的面積,徒有三間臥室一間書房和一個大客 廳,卻只有顧飛帆一個人!不,他自嘲的微笑,他連“一個人”都算不上,他只能算半個 人,另外半個,他還沒找回來。他又想起訪萍那天真而孩子气的問話:“找你自己?你把 自己弄丟了?丟到印度去了?” 丟到哪儿去了?他眯起眼睛感到胸口壓著一樣沉甸甸的東西,那東西厚、重、陰冷… …他對這東西很熟悉,自從离開微珊,他就對這樣東西熟悉起來,這東西無所不在,像影 子似的追著他,追到美國、追到印度、追到台灣,追他一直追到海角天涯,它的名字叫“ 寂寞”。 他嘆了口气,下意識的看看手表,晚上八點鐘。 八點!正是台北燈火輝煌,家家歡聚的時刻。他這個“打老虎的英雄”卻像僵尸一樣 躺在床上,陪伴他的,是那個最忠于他,永不會和他离婚的妻子:“寂寞”。 他又微笑了,自嘲的微笑。想起亞沛,亞沛崇拜他,認為他是“情圣”。“人家追一 個都追不到,他可以連娶三個,好像天下女人由他挑似的!” 他很感激冠群夫婦,他們從不把他那些歷史拿出來渲染,即使對自己的家人兄弟,他 們也三緘其口,這使他免掉許多尷尬。因為,他最怕別人問他“結婚沒有”。亞沛對他的 事一知半解,這一知半解造成的效果竟是崇拜,這也是件滑稽事。人生,想穿了,滑稽的 事實在太多! 他沉思著,不想動,不想說話。晚上八點鐘,台北華燈初上,歌舞喧嘩……他卻擁抱 著“寂寞”,躺在一張精致而豪華的雙人床上。門鈴驀然響了,清脆的“叮咚”聲敲碎了 一屋子的沉寂,他被這突然的鈴聲嚇了一跳。這才想起,早上,大廈管理員就通知過要來 收公共管理費,因為他白天不在家,“家”里總是空無一人,他們很難收錢。他跳下床來 ,伸了個懶腰。信不信由你,“寂寞”也會讓人疲倦!他真有倦怠感,累了!累了!這個 “累”字,是難以解釋的。 他走出臥室,穿過客廳,到玄關去打開了大門。 出乎意料之外,門外并不是管理員,卻是容光煥發、精神抖擻的冠群夫婦!“哈!是 你們!”他有些惊奇的說:“怎么不先打電話?” “怎么?屋里有人嗎?”曉芙伸頭對里面望望,悄聲問,笑意彌漫在眼底眉梢。顧飛 帆不能不贊嘆,當了兩個孩子的母親,曉芙仍然像當年一樣,維持著那份天真和促狹的個 性,也維持著當年的美麗。而且,她增加了一份成熟的韻味,就更加“有女人味”了。“ 我們出來散步,走呀走的就走到你這儿來了,根本沒想到單身漢的晚上,可能另有節目, 這樣,咱們就告退了!”曉芙不由分說的,拉著冠群的手腕就往外走,好像他屋中真的藏 了“嬌”。 “少胡鬧了。”顧飛帆笑著說,伸手把冠群和曉芙拉進屋子里來。“家里除了我就是 我,我正悶得無聊,你們能來,太好了!”冠群走進客廳,四面張望。 “ !”他怪叫著:“你屋里怎么還是這樣空蕩蕩的?住了兩個月,好歹要添點東西 呀!怎么連盞台燈都舍不得買?沙發上連個靠墊都沒有!還好曉芙給你裝潢的時候,買了 沙發地毯,否則,你是不是預備席地而坐。” “可能。”顧飛帆回答。 “這個人已經不屬于城市了。”曉芙對他大大搖頭。“他該待在印度那個蠻荒叢林里 不要回來!早知道你對住這么不講究,真冤枉我幫你設計一番!”“抱歉抱歉!”顧飛帆 笑著對曉芙點頭。“其實,你心里有數,你明知道我很欣賞你的設計。對好的設計,添東 西反而是种破坏……”“別說恭維話!”曉芙打斷他。“我認得的顧飛帆從不虛偽!”顧 飛帆看了她兩秒鐘。 “你認得的顧飛帆說不定早就死了!”他沖口而出。 曉芙微微一怔,笑容頓消。室內本就空蕩,這句話一出口,立刻,就在空蕩之餘,更 增添了几許感傷。冠群敏感的咳了一聲,走到沙發邊一屁股坐下來,大聲說: “飛帆,給我一杯茶好嗎?我們剛剛出去吃小館,那粉蒸肉又咸又辣,現在只想喝水 。” “哦!茶!”顧飛帆回過神來,轉身往廚房走。“好,你們坐著,等我去燒開水。” “什么?你連開水都沒有?”曉芙吸了口气,走過去攔住他。“我看,我去燒吧。不過─ ─”她頓了頓,注視顧飛帆:“你家里有茶葉嗎?”“哦!”飛帆醒悟過來。“沒有。” “你平常喝什么?”“我在家的時候很少,需要喝的時候,喝酒──和自來水。”曉 芙定定的看了他一會儿。 “你知道你這個家里缺什么嗎?”她口直心快。“缺一個女主人!”飛帆立即變色, 眼神陰暗,嘴唇蒼白。“曉芙!”冠群警告的喊。 “我們為什么不打開窗子說亮話?”曉芙睜大眼睛說。“飛帆是缺一個女主人!他才 三十二歲,為什么三十二歲的男人不能為自己再找一個太太,因為他离過三次婚嗎?因為 有三個女人离他而去嗎?因為……” “曉芙!”冠群再喊,從沙發里跳起來,走過去拉住妻子。“你今晚怎么了?又沒喝 酒,怎么盡說些……” “不該說的話?”曉芙接口。“大家都避諱談這個問題,于是,好朋友間都避重就輕 ,只談天气石油物价和美國大選!” “這些事也是我們的切身問題呀!”冠群勉強的說。 “不是飛帆的切身問題。”曉芙固執的。“他該有個女朋友,該再去學習愛人和被人 愛!” 顧飛帆的臉色更白了,他那深沉而凌厲的眼光就顯得特別黝暗起來。“曉芙!”他開 口,聲音低沉、喑啞、誠懇、堅決,而有力。“你既然開了頭,在我的傷口上來開刀,我 也只有實話實說。在台灣,我只剩下你們這一對知己,我的事,你們最清楚。但是,我心 里的感触,你不一定能深入。讓我們今晚談過這問題,以后不要再談,好嗎?”問斜陽4/ 26 “你說!”“我這一生,再也不交女朋友!再也不談戀愛!”飛帆几乎是一個字一個 字的說出來,那种堅決和那种意志力,是曉芙夫婦從沒有感覺過的。“在經過那么多事情 以后,在這世界上,不夠水准的女孩,我看不上,好的女孩,我配不上……”“你是不是 自卑感在作祟?”曉芙打斷他,熱烈的盯著他。“那几次失敗的婚姻,并不是你一個人的 過錯……” “別提它們!”飛帆喊,聲音嚴厲了起來。 曉芙吃了一惊,眼神立刻黯淡了,她有些受傷的低下頭去,用手挽住冠群,輕輕對冠 群說: “來得不是時候,咱們走吧!” 飛帆很快的攔住他們,神情沮喪,眼光誠摯。 “別走!”他輕聲說。“曉芙,我知道你是好意。我……我……”他困難的吐出一句 話來。“或者還有個机會,我能重建幸福。”“重建?”曉芙迷惘的。 “微珊。”他費力的說出這個名字。 “微珊!”曉芙輕呼,臉色有些發白。 飛帆轉開頭,走到窗子旁邊,用手支著窗格,望著窗外的街道。街上車子穿梭,來往 如鯽,車燈在暗夜中連成一條條的光帶。他不敢看曉芙,只死瞪著那些車子,低聲說了一 句:“我從來不敢問,她是不是還在恨我?” “我……”曉芙和冠群交換了一個視線。“我想,事情已經過去了。不至于了吧!但 是,我不知道。” “你難道沒有她的消息?”飛帆的手握著拳,手指上的青筋都凸了出來,他的聲音卻 是沉靜的。“她好嗎?她在什么地方?”“你都不知道?”曉芙無力的問。 “我不敢去知道。”“她……”曉芙掙扎著說:“她很好,她又結婚了,三年前結的 婚,對方是個物理博士。” “哦。”飛帆閉上眼睛,那些閃爍的車燈使他暈眩。他的背脊挺直,身体僵硬如一尊 塑像。“她總算有了個好歸宿!她在什么地方?台灣嗎?”“不。她和她父母、全家移民 到巴西,是在巴西結的婚。”一段短短的沉寂。飛帆睜開眼睛來,那些車燈仍然在閃爍, 街車仍然在奔馳。人們,都在忙些什么?那些坐在車里的人,都要赶到什么地方去?他抬 頭去看黑夜的天空,几點疏星在對他冷冷的眨著眼睛他心底有個小聲音在重复的說著: “幻滅,幻滅,幻滅……” 是的,幻滅。這种徹底的幻滅感會讓人發瘋,會讓人從心底寒冷到四肢百骸。永遠堅 強的顧飛帆!永遠面對挑戰的顧飛帆正在絕望的浪潮中載沉載浮。不行!他深呼吸。必須 擺脫這些,必須擺脫這种絕望,否則,他立刻就會精神崩潰!他驀的回過身子來,正視著 冠群和曉芙。 “冠群,你還沒喝到茶。”他說。 “算了!”冠群懊惱而急促的接口:“我改天再來喝吧!曉芙,走了!”“等一下! ”飛帆很快的說:“我家里雖然沒有茶,但是,在台北,要找個喝茶的地方太多了!”他 抓起沙發上的西裝上衣。“走吧!我請你們去一個地方,可以喝茶,喝咖啡,喝果汁,還 可以打掉太空飛碟,打到你有成就感為止!”“你在說些什么?”曉芙不解的問,一面關 心的研究著飛帆,后者的臉色已恢复了平靜,除了眼珠特別黑,黑得像夜,深不見底之外 ,他看不出有什么特別。“你要帶我們去哪里?” “斜陽谷。”飛帆笑了笑,望著冠群。“不要以為是什么山谷之類,那是一家咖啡館 。你知道我第一次知道斜陽谷,是從……你弟弟亞沛那儿听來的。最近,我有很多晚上, 都消磨在那家咖啡館里。”“哦?”冠群有些好奇。“那咖啡館有什么特別嗎?亞沛去的 地方,不可能有多奇妙。” “确實,那儿并不奇妙。”飛帆自嘲的笑了笑。“那只是一家普通的咖啡廳,在那儿 ,你們可以喝到茶,我呢,可以發泄一些郁悶之气。”“我從不知道什么咖啡廳可以讓人 發泄郁悶。”曉芙轉動著眼珠,眼光明亮。“但是,我猜到那咖啡廳里有什么東西了。” “什么東西?”冠群追問。 “最近才流行起來的玩意:電動玩具!” “曉芙,”飛帆贊賞的說:“你是個天才!” “電動玩具?”冠群怪叫著:“飛帆,你不是說,你迷上電動玩具了吧?那是小孩子 做的事!” “我确實說,我迷上了電動玩具,那并不是小孩子做的事。”飛帆從桌上拿起汽車鑰 匙。“我跟你打賭,當你在打那些小蜜蜂的時候,你只一心一意要射掉那些飛舞的東西, 而沒有心思想別的。”“老天!”冠群嘆著气。“從打老虎到打蜜蜂,你可走了一條漫長 的路!”“相當漫長,而且,是极端的不同。” 他們走出了房間,帶上了房門。進入電梯以后,冠群還在那儿嘰哩咕嚕的抗議:“電 動玩具!飛帆,你簡直是墮落了,墮落得一塌糊涂!我真不相信你會去玩一個玩具!你不 要讓我輕視你,打老虎的顧飛帆去玩電動玩具!” “你盡管輕視!”飛帆說,沉吟的看著他。“那些机器在進攻人性的弱點,每一种机 器是一种挑戰……” “我以為,你的挑戰都在生命里。” 顧飛帆嘴角的肌肉僵硬了一下,眼珠更黑更深更陰暗了。他們走出電梯,走向大廈停 車場,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天上飄起毛毛雨來了。空气里有著寒意,風吹過來是蕭瑟而清 涼的,涼得讓人的心境也凄冷起來。 一直走到車邊,打開了車門,顧飛帆才回過頭去,對冠群意味深長的說了一句話: “如果我以后的生命里,只要面對机器的挑戰,那就是我的福气了!”曉芙深深的看 了他一眼,搖了搖頭,沒說話。 “你為什么搖頭?”飛帆問。 “你還太年輕了。”曉芙說:“你的一切,都那么奇怪,命中注定,你一生要面對挑 戰。飛帆,我可以預言,你生命里,還有無數的挑戰!”“請你別咒我!”飛帆鑽進駕駛 座,讓冠群夫婦都擠在他身邊的位子坐下,他一面發動車子,一面輕聲說:“夠了。我不 希望再發生任何事故。我可以面對机器、叢林、野獸……只要不是人。”“不是女人。” 曉芙加了一句。 飛帆看了她一眼,沒再說話。扭開了雨刷,雨絲紛紛飄落在玻璃窗上,雨刷再把那些 細碎的小水珠一掃而空,周而复始,雨刷做著同樣的工作。飛帆搖頭低嘆,很多人,也像 雨刷一樣,不是嗎?車子駛上了街道,加入了那些來往穿梭、勿忙奔馳的車海里。問斜陽 5/263 那些電動玩具的發明人一定是天才。 電動玩具忽然間就在台灣流行起來了,連百貨公司、超級市場、餐廳……很多地方都 會放上一兩台,以供客人娛樂。它們所占的面積不大,每一台都是個平面的小桌子,桌面 是銀幕,銀幕上,會顯現不同的畫面,有的是飛碟,有的是怪鳥,有的是小精靈,有的是 蜜蜂……桌子旁邊有按鈕和操縱杆,你可以按動按鈕,發射子彈,再握住操縱杆,左右你 自己火箭的方向。電動玩具的玩法大同小异,你射掉飛碟,你得分,飛碟也會還擊你,炸 掉你的火箭。每次Game以三架火箭為單位,如果三架火箭都被炸掉,一個Game就 結束。每個Game只要丟五塊錢的輔幣。所以,對任何人來講,它都不是一個花費很大 的娛樂。但是,它卻引誘你一次又一次的玩下去。這晚,斜陽谷的生意并不很好。 天下著小雨,秋意已深。這种突然轉涼的天气,人們大多待在家中。因此,斜陽谷的 電動玩具桌,几乎有一半是空著的。但是,在一個不受注意的角落里,訪竹已經坐在那儿 ,面對一架“火鳥”,苦斗了一個多小時了。火鳥以五十只鳥為一個攻擊目標,打完五十 只鳥,又會出來五十只鳥,再打完,它再出來……每次出來的方向、隊伍、形狀……都不 相同。訪竹一面射擊,就一面在想,這發明家一定還有點藝術天才,因為,那些鳥扑著翅 膀飛來,五顏六色,忽而成行,忽而分散,忽而繞圈子,忽而俯沖攻擊……每個顯像都是 一幅畫。有時,她停止攻擊,只是呆呆的研究它們,看它們變戲法似的飛來飛去,惊奇著 那電腦的“智慧”,更惊奇于“人腦”,怎會去創造出這些“電腦”?今晚,她原來的計 划并不是一個人來玩的。訪萍和亞沛說好了一起來玩,但是,臨時,亞沛又提議去看電影 ,那影片訪竹已和同學看過了,不愿再看,于是,她落了單。事實上,近來這种情況經常 發生。訪竹心里有數,一個男孩和兩個女孩在一起玩,總有一個會變成多余的。她并不在 乎成為多余的一個。亞沛在她心中,只是個“中性”朋友,所謂“中性”,是引不起“异 性”的触電感的。而且,許多時候,她覺得“孤獨”也是一种享受,你可以坐在那儿,不 受任何打攪,而讓思想在窗外,在原野,在英國的大草原,或在古希腊的神殿中奔馳。這 滋味也是很好的。“思想”是每個人最大的寶藏,沒有人能侵占的寶藏。訪竹很珍惜這份 寶藏,雖然,偶爾,她也會對它生气,當一些冷雨敲窗,長夜漫漫,她看完了所有的小說 ,而又睡不著覺的時候。 銀幕上出現了一只藍色大怪鳥,搖搖擺擺像喝醉了酒的老頭,蹣跚著跋涉在黑色的天 幕上。訪竹瞪著它,看它遲緩而笨拙的行動……她的手指壓在按鈕上,卻沒有發射子彈, 她在找尋那大怪鳥的眼睛,它有眼睛,真的。她看得出神,“轟”然一聲,怪鳥撞上了火 箭,來了個“同歸于盡”。她搖搖頭,對那大藍鳥居然萌出一絲敬意,它那下墜的一剎那 ,簡直“壯烈”!斜陽谷的電動門開了,有人進來。咖啡廳本就是人來人往的地方。訪竹 下意識的抬起頭來,不經心的對那几個走進來的客人掃了一眼。立刻,她心中微微一跳, 她認出了他!那個有對“奧瑪雪瑞夫”的眼睛的男人!他真的接受了她的建議,來這儿找 成就感了? 同時,顧飛帆一進門就看到了訪竹。雖然她是坐在一個角落中,雖然斜陽谷的燈光并 不明亮,雖然室內還氤氳著一層煙──客人大都抽煙,空气中總是煙霧蒙蒙的。但是,她 坐在那儿,偏分的長發一直垂到腰際,白皙的面頰帶著种“遺世獨立”的幽靜,穿了件純 白色的洋裝,脖子上系了條小小的紅紗巾……她坐在那儿,安詳自如,飄然宁靜,卻像個 發光体般璀璨,散發著某种難以描述的韻味──屬于青春的,屬于女性的,屬于楚楚動人 的那种輕靈。忽然,他心里閃過一個思想。他頓時明白她何以吸引他了。她多像十年前的 微珊!不是面貌長得像,而是那种韻味,那种你永遠無法具体描寫出來的韻味!他的眼光 和她的几乎是立刻就接触了。訪竹的眼睛閃耀了一下,對他微微一笑。他不由自主的還了 她一個微笑,轉頭望著冠群夫婦。“冠群,咱們碰到熟人了。那邊那位小姐,你們應該認 識的。” 冠群和曉芙對訪竹看了過來。 “噢,”冠群說:“是紀家的女孩!”他看曉芙,解釋著:“記得嗎?在爸媽那儿見 過,是亞沛的朋友!” 曉芙不太認識訪竹。她和冠群婚后就組織了小家庭,沒有和公婆住在一起。工業社會 人人都忙,到婆家拜訪成了每星期的例行公事。只有星期天,他們才去公婆家,而星期天 ,亞沛是很少在家的。但是,她知道亞沛和紀家來往密切,因為紀家有一對如花似玉的姐 妹花! 他們本能的走向訪竹。訪竹站了起來,她身材修長,亭亭玉立。她望著冠群夫婦,哈 ,真巧,是亞沛的哥哥嫂嫂。不過,再想想,實在沒什么“巧”,顧飛帆本就是亞沛帶來 的,本就是何冠群的朋友呀。“你們也來玩電動玩具?還是只來喝咖啡?”她問,眼光轉 向飛帆,微笑柔柔的隱在眼底。“你真的來了!”她說。 “事實上,我來過很多很多次了。”飛帆坦白的說,面對訪竹,后者眼底那簇小火花 又引起他那股近乎心痛的感覺。“你推荐了我這個地方,我發現你自己并不常來,這還是 我第一次遇到你。”“我常在下午來。”她說:“下課以后,和同學一起來玩。”“哦, 你還在念書?什么學校?” “在輔仁,明年就畢業了。” 冠群和曉芙在隔壁一桌坐了下來,那桌面是一台小蜜蜂,許許多多蜜蜂狀的小飛碟排 隊似的排在那儿。冠群對電動玩具沒興趣,只是望著訪竹,奇怪亞沛那儿去了?“亞沛沒 和你在一起?”他率直的問。 “他和訪萍看電影去了。”訪竹笑笑。“他們去看‘再見女郎’,我已經看過了。” “哦。”冠群應著,看樣子,亞沛終于在姐妹中有所抉擇,否則,他不會丟下姐姐和妹妹 看電影。 飛帆在想同一個問題,心里有些淡淡的歉然。是他給亞沛出的主意,是他勸亞沛選擇 妹妹,為什么?他也不明白,他只是直覺的認為訪萍的個性隨和,不拘小節,和亞沛比較 相配。而訪竹──訪竹是一首李商隱的詩;費解,神奇,深奧,而清靈無比。他在訪竹對 面坐了下來,訪竹也坐回位子上,望著桌面的“火鳥”。她的“火箭”都被“火鳥”炸光 了。現在,銀幕上,火鳥正在自己表演,飛翔、投彈、旋轉、爆炸。亞沛看看她,看看“ 火鳥”,歉然的想著,是他讓她這樣孤獨的坐在這儿面對一架机器的嗎?不。他立刻獲得 了答案,她沒有失落什么,她那么安詳自如,那么坦蕩蕩,又那么幽靜。他几乎有些嫉妒 她的“飄然”,如此年輕!想必,從未嘗過“愁滋味”。“喂,飛帆,”曉芙在隔壁一桌 喊,兩張桌子靠得很近,他們几乎是坐在一塊儿,她正拿著飲料單研究,侍者在一邊等著 。“你要喝什么?”“哦。”飛帆醒悟過來,面對侍者。“給我一杯黑咖啡。冠群,你喝 茶,是嗎?曉芙……” “我要杯番茄汁。”曉芙接口,注意到訪竹面前的杯子已經空了。“紀小姐,你呢? ” 訪竹有些訝异的看了曉芙一眼,對侍者說: “再給我一杯柳丁汁。” 然后,她又望向曉芙。 “叫我訪竹。”她說:“如果你叫我紀小姐,我會弄糊涂,不知道你在叫誰。”曉芙 注視訪竹。是了,訪竹,這是她的名字,她妹妹叫訪萍。曉芙望著那張年輕的臉龐,那大 而靈秀的眸子,那對眼睛多嫵媚!嫵媚得好像可以滴出水來…她奇怪,這樣的女孩子會一 個人坐在咖啡廳里,她更奇怪,亞沛怎么放過了她?難道妹妹更加可人?“好的,訪竹。 ”她微笑的說:“不要讓我們打扰了你,你繼續玩吧!”“喂,”冠群被桌面那一群小蜜 蜂吸引了。“這玩意怎么玩呀?”“你要先去換五塊錢的銅輔幣。”飛帆說:“丟一個, 你有三架火箭,如果能打到七千分以上,加一架火箭!來,讓我示范給你看。”飛帆從口 袋里找出几個輔幣,把冠群擠往一邊,他丟下輔幣,開始射擊。啾!啾!啾!啾啾啾!啾 啾啾啾啾!子彈從火箭口連串的射出來,小蜜蜂一只只呻吟著消失在星光點點的天幕上。 一些蜜蜂俯沖下來,帶來無數子彈,掃射著火箭,火箭靈敏的徊避,打完了所有蜜蜂。新 的一面“蜜蜂陣”又出來了,啾啾啾,火箭再度的攻擊,嗯嗯嗯,蜜蜂再度的消滅……曉 芙和冠群看呆了。終于,一只黃蜜蜂帶著兩個紅守蘢迅速的沖過來,火箭閃避不及,轟然 爆炸。 一個Game玩完,飛帆打了一万七千分。 訪竹望著他玩,等他玩完了。訪竹看著他。 “你确實常常玩,”她說:“你不是生手了。” “你能打多少分?”飛帆問。 “不一定。”訪竹玩弄著手里的几個輔幣。“玩這個,需要熟練、技巧,加上運气, 才能打高分,缺一而不可。” “你來試一下好嗎?”曉芙說。 “好,我試試看。”訪竹開始玩。子彈箭一般的射擊,啾啾啾……居然彈無虛發,領 隊的黃蜜蜂帶著兩個紅守蘢下來了,槍林彈雨中,訪竹先射掉紅的,再射黃的,銀幕上映 出八○○的數字。訪竹解釋著:“如果你先射中兩只紅的,再射黃的,加八○○分,要打 出高分,必須這樣打。”她一邊說著,一邊又射了一個八百分。 “可是,”曉芙說:“那黃蜜蜂一飛起來就會丟炸彈呀!”“是的,所以你要冒險。 ”訪竹說:“發明這玩意的人對人性的弱點早就抓住了。往往,被射殺只因為貪心。”她 邊說邊射擊,已打到第七面旗子了,銀幕的右下角,一列的排出七面小紅旗子,非常好看 。“這是一個冒險,追殺,沖刺,死亡……的游戲。”她抬頭看了飛帆一眼。“像人生, 是不是?”問斜陽6/26 飛帆怔了怔,不太信任的看她。她微笑著垂下睫毛去,繼續追殺那些小蜜蜂,態度從 容而鎮定。他不相信的看著那低垂的睫毛,這只是個小女孩!這真的只是個不解人生的小 女孩嗎?“我每次玩這個,”訪竹邊說邊玩。“就覺得不是我在玩它,而是它在玩我。因 為,最后,永遠是它胜利,不是我胜利。那些蜜蜂不是獵獲物,我才是。”她又打了一個 八百分。“但是,我仍然喜歡玩它,喜歡打出八百分的那种征服感和成就感,即使被那黃 老頭撞死,也有雖敗猶榮的感覺,很壯烈……”轟然一聲,她的火箭真的“壯烈成仁”了 。她笑了。一個Game結束,她拿了四万八千多分。 “噢,”冠群大感興趣。“這很容易嘛!我換銅板去!最高能打多少分?”“我听說 ,”訪竹回答。“有人打過三十万分,不過我不太相信,我自己,打過七万分!” “七万!”飛帆瞪著她。“你一定在這上面耗費過很多時間!”訪竹笑了笑。回到自 己的桌子上,端起那杯剛送來的柳丁汁,她啜了一口。她的嘴型小巧玲瓏,帶著天然的紅 潤。她的面頰,因為剛剛的“戰斗”而泛著微紅。她喝著果汁,沒看他,輕輕的說:“是 消耗了很多時間。有時,覺得自己很傻,怎么會和一架机器纏斗不休。不過……”她頓了 頓,眼光迷迷蒙蒙起來。“時間是很多的。每個人打發時間的方法不同,有人……去印度 打老虎,有人在咖啡廳打火鳥。” 他銳利的盯著她。她抬起眼睛靜靜的迎視著他。 “你今晚很愛說話,”他說:“上次,我見到你的時候,好長一段時間,都以為你是 啞巴!”“哦,是嗎?”她有點惊覺,側著頭沉思起來。真的,今晚,自己有些反常。為 什么說了那么多話?為什么把許多深藏在內心的感覺都說了出來?平常,自己确實是不愛 說話的,尤其在“陌生人”面前。陌生人?她凝視飛帆,他是個陌生人嗎?好像是的,好 像不是……好像在几千几万年前的遠古時代里,她和他認識過……算了,她猛的搖頭,想 起紅樓夢中,寶玉初見黛玉,說:“這位妹妹我認識!”她的臉驀的發起燒來,她相信自 己一定臉紅了。為了掩飾那心中那突發的、莫名其妙的羞澀,她低下頭去,很快的說:“ 我們來對玩一盤火鳥吧!輸的人付帳!” 他盯著她的臉,為什么她的臉忽然紅得像火鳥?那雙頰的嫣紅再度牽扯了他心臟上的 某根神經,他不喜歡自己那种類似悸動的感覺,這种感覺,只對微珊發生過。微珊,嫁了 !微珊,嫁了!嫁了!嫁了!他也低下頭去。訪竹的火箭正在毫不留情的屠殺著一群飛雁 。 隔壁桌上,冠群和曉芙早已玩起小蜜蜂來。冠群的火箭一再被擊滅。轟轟之聲不絕于 耳,同時,冠群忘形的在那儿又吼又叫:“又炸掉了!又炸掉了!見鬼!它們會撞我!見 鬼,怎么滿場亂飛?哎呀,不得了!哎呀……全飛起來了……打死你!打死你!哎呀…… 他媽的,又炸掉了!” “冠群,”曉芙說:“你怎么玩得毫無風度?你那么用力干什么?把桌子都快掀了! ”“輪到你了,”冠群說:“看看你的風度如何?” 訪竹听著,似笑非笑的牽動了一下嘴角。打電動玩具的各种“風度”,她都見識過了 。不知道顧飛帆的風度如何?想到這儿,她微一分心,一只“螢火虫”炸掉了她的第一枚 火箭。她看看分數,才兩千多分,最近,她從沒有玩過這么低的分數。輪到顧飛帆了。他 開始發射子彈,很准,很穩,很專注……他打掉了第一面的五十只鳥,加了一千分,已超 過訪竹的分數。訪竹注視著他的手,那是一雙穩定,有力,手指修長的手。她有些眩惑, 這樣的手該屬于藝術家的,絕不是一個狩獵者,或是──流浪者。她把眼光從他的手悄然 移向他的眉端輕蹙的眉端,有著濃濃的落寞。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哈安瑙小姐”中的 男主角──理察。不知道面前這個男人,有沒有失去過他的哈安瑙?哦,不會!他結過三 次婚。一個結過三次婚的男人,如果不是太多情,必定是太無情!“想什么?”他打斷了 她的思潮。“該你了。” “哦。”她又臉紅了,慌張的去發射她的子彈。 他們玩了將近兩小時,几乎是勢均力敵。然后,訪竹看看手表,居然十點多鐘了,再 不回家,媽媽會訴說一個晚上。她回頭看看冠群夫婦,冠群正玩得面紅耳赤,激動無比, 那操縱杆差不多要被他拔斷了,他嘴里就沒停過咒罵和低吼: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哎呀!就剩這一只,怎么打不死!你瞧你瞧,它把我撞死了 ,它還停在那儿扇翅膀,對著我笑!你瞧你瞧!它真的在笑……” 看他玩得那么起勁,訪竹對飛帆說: “我要先走一步了,你們繼續玩吧,我回去晚了,媽媽爸爸會說話。”“噢!”飛帆 看看表。“我們也該走了!” 曉芙去抓桌上的皮包。 “夠了,冠群,走吧!” “不行,不行!”冠群死盯著那些蜜蜂。“我不走,我和它們干上了!曉芙,你坐下 別動,看我射那只黃老頭!飛帆,你要走你先走……哎呀!糟糕……” 飛帆站了起來,低頭看著冠群,微笑著。 “冠群,這是孩子玩的玩意儿!” “少廢話!”冠群頭也不抬的說,又投下五塊錢。 “冠群,你簡直墜落了!”飛帆繼續說:“墜落得一塌糊涂,別讓我輕視你……”“ 你走你走!”冠群對他不耐煩的揮揮手,忙不迭的又去發射他的子彈。“瞧!就是你在一 旁多嘴,害我被炸掉了!” 曉芙抬頭看看飛帆,唇邊浮起一個又好气又好笑的笑容,對飛帆聳聳肩。“這人玩瘋 了!”她說:“他玩不好還會遷怒呢!你先走吧,我們再玩一會儿。”“噢,”訪竹慌忙 對飛帆說:“你們盡管留下來玩,不要因為我要走而影響你們!”“我已經玩夠了!”飛 帆看著她。“我送你回去,外面在下雨。”“不用,真的不用……” “我很愿意送!”飛帆認真的說,注視著那對黑白分明的眸子。“我的車就停在門口 !” 她沒有再拒絕。他們走出斜陽谷,外面的雨已經很大了,街道被雨水洗的發亮,街車 也稀疏了。斜陽谷的霓虹招牌兀自在夜色中閃爍。訪竹和飛帆上了車。飛帆發動車子,回 頭再看了看那霓虹招牌。“斜陽谷,很奇怪的名字,是不是?”他說。 “可能是取自一首歌,歌名‘問斜陽’。” “問斜陽?”他楞了楞。“沒听過,歌里說些什么?” 她沉思了一會儿。“問斜陽,你既已升起,為何沉落?”她清脆的,喃喃的念。她的 聲音婉轉動人:“問斜陽,你看過多少悲歡离合?問斜陽,你為誰發以你為誰隱沒?問斜 陽……” 她停住了,不再念下去。 他被那歌詞深深感動。 他回頭看她,她眼里閃著淚光。 他驀的心慌而詫异,急促的問: “怎么了?”“別管我!”她輕聲說:“一本好書,一支好歌,一首好詩,一幅好畫 ……都會讓我掉眼淚。訪萍說我是呆子,我有些傻气,你不用管我!”他深深的看了她一 眼,繼續開著車。 “歌詞的后一半呢?”他柔聲說:“能念給我听嗎?”“改一天,”她低語、淚珠在 睫毛上輕顫。“我會寫給你。” 他再看她一眼,沒說話。他的手握緊了方向盤,下意識的咬緊了牙根;改一天,他心 想,我會怕見你!問斜陽7/264    “問斜陽,你既已升起,為何沉落? 問斜陽,你看過多少悲歡离合? 問斜陽,你為誰發以為誰隱沒? 問斜陽,你燦爛明亮,為何短促? 問斜陽,問斜陽,問斜陽, 你能否停駐,讓光芒伴我孤獨! 問斜陽,你由東而西,為誰忙碌? 問斜陽,你朝升暮落,為誰匆促? 問斜陽,你自來自去,可曾留戀? 問斜陽,你閃亮如此,誰能抓住? 問斜陽,問斜陽,問斜陽, 你能否停駐,讓光芒伴我孤獨!” 訪竹寫下了這支歌,她反覆的念著那歌詞,心中有种說不出來的凄惻之感。她知道自 己不該有這种感覺,短暫的二十年生命中,有父母的呵護,哥哥的照顧,妹妹的笑語呢喃 ,同學們的喜愛……和那些男生的追求……她是過得很幸福的,雖然“幸福”兩個字并不 包括絕對的“滿足”,因為人的心靈,總有那么些空隙,是“若有所失”,而又“若有所 求”的!她托著下巴,望著桌上的鏇燈,一燈熒熒,万籟俱寂。窗外的月色很好,前几日 的雨霧早已被陽光掃去。月光洒在窗帘上,是一片朦朧的、發亮的白。這樣的夜,是不該 一個人待在小屋里的,她傾听了一下,客廳里,亞沛和訪萍的嘻笑聲依然喧鬧。“我絕不 看科學幻想片!”訪萍在嚷:“也不看恐怖片!只有一部電影可看:加州套房!” “好小姐,”亞沛的聲音里有遷就,有祈求。“我們先出去,再慢慢研究看什么電影 好不好?” 訪竹微笑起來,看樣子,亞沛可不在乎看什么電影,他只在乎和訪萍出去單獨相處, 离開父母的監視。瞧,這就是人生!有時,她代父母悲哀,把孩子一個個一手捧大,再去 交給別人。一代一代,永遠在做重复的事! “問斜陽,”她喃喃自語:“你朝升暮落,為何重复?問斜陽,年年歲歲,你迎接了 多少英雄人物?又送走了多少英雄人物?”她笑了。這是在抄襲“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 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几度夕陽紅!”的思想。你瞧,書不能看太多 ,它們會占据你的思想,讓你不知不覺的受影響。她最近,那种“不滿足感”大概就發生 在書看得太多吧!她的人生已夠充實,那份婉轉的惻然和“孤獨”感從何而來?准是書看 得太多!她每次看書,都會把自己幻化為書中人物,為他們的笑而笑,為他們的哭而耶 訪竹咬著筆尖,正沉思著,訪萍忽然推開房門,一陣風般卷了進來,急匆匆的說: “訪竹,我要出去,你那件白色外套借給我穿好不好?你瞧,我穿了件粉紅衣裳,總 不能配我那件咖啡色的外套吧?” 訪竹點頭。第一次發現大而化之的訪萍,居然也會對衣服的“配色”要求起來了。怪 不得古人有“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的句子,看樣子,大局已定,亞沛畢竟打胜 了訪萍學校里那些男生。“你自己拿,在衣櫥里。” 訪萍打開衣櫥,拿出那件白外套。奇怪,年輕女孩都喜歡嬌艷的顏色,偏偏訪竹的衣 服不是黑的就是白的!她把外套拎在手上,關上櫥門。返身就預備跑出去,忽然,她停住 了,轉頭看訪竹,燈下的訪竹,臉上有那樣一抹陌生的“寂寞”。她怔了怔,歉疚、關怀 、怜愛……的心情一涌而上。她不知道,訪竹是不是也喜歡亞沛?姐姐永遠是個謎,是深 藏不露的。“訪竹,”她直率的說:“你自己要不要穿?” “哦,”訪竹微微一怔。“我──今晚并不打算出門,快期中考了,我想准備一下功 課。” 訪萍看了她一會儿。“訪竹,你和我們一起去吧!我們要看電影,加州套房,听說是 有名的電影,提名金像獎的!” “噢,我看過了。”“你怎么什么電影都看過了?和誰看的?” 和誰看的?訪竹的臉驀然一紅。那是打電動玩具之后的第三天吧,她又在斜陽谷遇到 飛帆,那次又是晚上。其實,她很少晚上去斜陽谷,不知怎的,那晚心血來潮,就去了。 不知怎的,他也會在那儿──一個人。那晚他們兩個打得都很差,于是,他提議去看電影 。他們看了加州套房,看完,他立刻送她回了家。整個過程,都很單調,他不大說話,她 也沒說什么。就這樣,沒什么詩意,沒什么特別,只是看了一場電影!“和……同學去的 。”她回答,不明白為什么要對妹妹撒謊!“那么,”訪萍遲疑了一會儿。“我們不要去 看電影,我們去玩點別的……”“你去吧!”訪竹微笑起來。“我不去夾蘿卜干!” “訪竹!”訪萍的臉紅了。 外面客廳里,亞沛已經在不耐煩的喊了起來: “訪萍,要遲到了,片頭已經看不到了!再晚去,男女主角快從認識變成結婚了!” “去吧!快去吧!”訪竹催促著訪萍。 訪萍略一猶豫,摔了一下頭,挺瀟洒的。 “我晚上回來有話和你談!”她說,拿著白外套,往屋外沖去。客廳里再一陣喧鬧, 醉山在叮囑不可以晚回家,明霞在叮囑別吃攤子上東西,當心吃坏肚子……哎,天下父母 心!終于,安靜了。訪萍和亞沛都走了。訪槐今晚有節目,根本沒回家吃晚飯。再一會儿 ,電視机開了,有位歌星在唱“不了情”:   “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你的錯,忘 不了你的好,忘不了雨中的散步,也忘不了那風里的擁抱。 …………………………” 她傾听著,再看看桌上那首“問斜陽”。忽然間,她覺得再也坐不住了,覺得那种“ 若有所求”的感覺把她強烈的抓住了。她無法坐在這儿面對一盞孤燈,也無法把自己放到 課本里去。尤其,那歌星正纏綿的唱著:    “它重复你的叮嚀,一聲聲,忘了,忘了! 它低訴我的衷曲,一聲聲,難了,難了! ………………………” 好歌詞,她想。好一句忘了,忘了!好一句難了!難了!她吸口气,突然站起身來, 抓起桌上的“問斜陽”。她走到櫥邊,打開衣櫥找外套,才想起心愛的白外套已給訪萍拿 走了。她拿了另一件全黑的,好在自己今天穿的也是一身黑。穿上外套,她把歌詞放在口 袋中,走出臥室,到了客廳。 明霞從電視上轉向訪竹。 “怎么,你也要出去?”她詫异的問。 “去……找同學研究一下功課。”她說,又撒謊了。 “不會用電話研究嗎?”明霞敏銳的反應。“一定要親自去?”“好了,明霞。”醉 山打了圓場,寵愛的看了訪竹一眼。這孩子已經太乖了,乖得讓人心疼。何必再拘束她呢 ?年輕人應該有她們自己的天地。二十歲的孩子不屬于一間斗室。“去吧,訪竹,早去早 回!”“好的,爸爸。”訪竹順從的回答。“等會儿見,媽!我走了!”她穿上鞋子,走 出大門,進入電梯。 几分鐘后,她已經站在大街上了。街上,車來車往,永遠繁華。月光被街燈沖淡,變 得無精打采了。她抬頭看看月亮,快要月圓了,用慣了陽歷,她從不知道陰歷的月日。看 那明月將圓,她倒對于中國人的農歷頗覺有理,應該是十四、五吧!她想,把眼光從月亮 上調回來,她才有一陣迷惘,去哪儿?她出門的時候,就沒有想過,要去那儿?斜陽谷嗎 ?她臉上燥熱。或者,潛意識里,她是想去斜陽谷的,去找一個“偶然”。為什么?她有 些生气的問自己,為什么要找“偶然”?為什么要找“巧合”?他不會晚晚去斜陽谷,除 非他也在找“偶然”和“巧合”!她心中怦然一跳,會嗎?他會嗎?她想起看電影那個晚 上。不,他不會。 她搖搖頭,在街上無目的的閑逛。 他對她沒什么意義,她模糊的想。只因為他有個“謎”一樣的過去,有對“奧瑪雪瑞 夫”的眼睛才會引起她的注意。她在他身上從沒找到過什么优點,從沒發掘到過什么寶藏 。不過……她遲疑的站住了,前面有個公共電話亭。不過……自己真“發掘”過他嗎? 她不知道為什么走進了電話亭。 瞪著電話机,她發現不知道要打什么號碼。 她拿起那本剛換新的電話號碼簿,開始找尋。 杜、趙、陳、劉、顧……有了!顧……他不會登記號碼的。她順序找下去,越找,心 中就越泛起一股渴望,給我號碼!給我號碼!你一定要登記!你非登記不可!但是……找 完了所有姓顧的,沒有顧飛帆!她失望的呼出一口气。他真的沒登記!居然沒登記!她預 備闔起電話簿,但,她突然看到用“顧宅”為名義登記的號碼,數一數,有十三個顧宅! 十三是個不吉利的數字,但是,管他呢!她突然有种“非做不可”的決心,就像她面對蜜 蜂陣,而非要打掉不可一樣。她開始從第一個“顧宅”撥號。 “請問,有沒有一位顧飛帆先生?沒有?噢,對不起,打錯了!”再撥第二個,又錯 了。第三個,還是錯了。第四個……第五個……第六個……第七個……她的聲音越來越軟 弱,失望感越來越強烈的抓住了她,除了失望感,還有挫敗感。而且,她是更加更加莫名 其妙的想打通這個電話了! 第十二個了。她已放棄希望了,心中冷澀而酸楚,手指冷冰冰的,心中更冷。“喂, 那一位?”對方那熟悉的聲音驀然傳來,“我是顧飛帆……”淚水倏然沖進她的眼眶,她 不信任的听著那聲音,重重的吸气,居然說不出話來了。 “喂?”對方怀疑的在問:“是誰?曉芙嗎?別開玩笑?怎么不說話?……不說話我 就挂斷了!” “不不!”她急促的低呼出來,聲音哽塞。“是我,紀訪竹。”她怀疑他還知不知道 紀訪竹是誰。問斜陽8/26 果然,對方沉默了好一會儿。 “哦,訪竹,”飛帆終于開了口。“你在那里?斜陽谷嗎?” “不!我不在斜陽谷,我在街邊上。” “街邊上?”他不安而困惑。“發生了什么事情嗎?你在街邊上做什么?”“我想… …來看你!”她沖口而出,二十年來,她從沒做過如此魯莽而大膽的事。“告訴我你的地 址!” 對方又沉默了,她的心臟怦怦亂跳,呼吸急促。他一定惊愕极了,他一定認為她是不 知羞的,他一定從開始就把她當小孩子,他一定被她嚇住了…… “我……”她囁嚅著,顫抖著說:“只是……想把那首‘問斜陽’的歌給你送來!” “告訴我你在那儿,我來接你!”他終于說話了。是她多心嗎?她感到他語气中的勉 強。 “不要麻煩了,只要告訴我你的地址。” “好吧!”他說了:“忠孝東路云峰大廈十一樓A。知不知道?很容易找。”“好, 我馬上來!”挂斷電話,她走出電話亭,腿還是軟的,心還在跳,臉頰還在發燙,她伸手 攔了一輛計程車。 半小時以后,她已經置身在飛帆那講究而空曠的大客廳里了。他凝視她,讓她坐進沙 發。她逃避什么似的環室四顧,空空的牆,空空的架子,空空的桌面,空空的沙發……她 望向他,兩人的目光接触了;空空的顧飛帆! 飛帆挺立在那儿,想擠出一個笑容,卻擠不出來。怎么回事?他怕這個女孩的眼丕那 樣柔媚,那樣明澈,那樣了然,那樣洞察到他內心去。他深深吸气,振作的挺了挺背脊。 “你要喝點什么?”他問。 “你有什么?”她反問。 他楞了楞。茶葉,仍然忘了買,開水,仍然沒有燒。 “冰箱里有香吉士,行嗎?” “行。”他給了她一杯香吉士。自己倒了一小杯白蘭地,喝酒是在國外養成的習慣。 他在她對面坐了下來,兩人四目相矚,有好一會儿,誰都沒開口,只是靜靜的研究著對方 。空气里有某种危險的東西在醞釀,某种飛帆熟悉的東西……不要!他心里冒出一句無聲 的吶喊,這吶喊立刻震醒了他。他咬咬牙根,找出一句話來: “怎么知道我的電話號碼?” “我查電話號碼簿。”“哦?”他怀疑的。“我好像沒登記名字。”“是的。”她坦 白的說,手里緊捧著那杯香吉士。她的目光不再看他,而看著杯子。“你登記的是顧宅。 你知道有多少個顧宅嗎?十三個!你是第十二個!” 他緊緊的瞪著她,心臟怦然擂動。啜了一口酒,他把杯子放在桌上,費力的把心神轉 向別處去。 “你要給我的歌詞呢?” 她放下香吉士,從口袋里掏出那張紙,遞給他。室內很熱,她脫下了外套,他看了她 一眼,一襲黑衣,更襯出她皮膚的白皙,那面頰細柔嬌嫩,像樹枝上剛冒出的新葉;細嫩 而且──脆弱。脆弱而又──帶著倔強有力的生命力。他再吸气,倉促的低下頭去看那首 “問斜陽”。 那歌詞深深的撼動了他。尤其最后那兩行:    “問斜陽,問斜陽,問斜陽, 你能否停駐,讓光芒伴我孤獨!” 這竟像是在寫他呢!他再念了一遍。訪竹很細心,歌詞上附著簡譜,他不由自主的隨 著那譜輕輕的用口哨吹出調子來。她惊奇的看他,傾听著,他的口哨吹得很好,很動人。 他吹完了,她說:“你吹得很好,我以為,你不認得簡譜。” “沒有人不認得簡譜!”他說。“知道嗎?我學過好一陣的音樂。我父親希望我當音 樂家。六歲,我就開始學小提琴,你不知道學小提琴有多苦,我一直學到二十二歲。念大 學期中,每到寒暑假,我就到餐廳去打工,拉小提琴賺外快,收入居然很不錯!”“后來 呢?”她問。“后來,我父親去世了,工厂和事業都交給了我,我也發現自己永遠當不了 柏格尼尼,就放棄了。” “現在還拉嗎?”“拉給誰听?”他反問,一絲自嘲的笑容浮上嘴角。“給印度的叢 林听?給我的獵狗听?還是給那些衣不蔽体的印度人听?”“你現在并不在印度。” “是嗎?”他反問,望著她。 “是的。”她肯定的說,肯定而熱烈。“你回來了,不管以前發生過什么,現在這一 刻永遠是真實的。你回來了!在這儿,在這屋里。沒有蠻荒,沒有叢林,沒有野獸和挫折 ……”“你怎么知道我受過挫折?”他打斷了她,眼神有些陰暗,兩小簇光芒在眼底的陰 暗中閃動。 “一個离過三次婚的男人不可能沒遇到挫折!”她很快的說,几乎沒經過思想和大腦 。只為了──她曾深陷在這問題中,代他設想過許多許多理由。“一個失敗的婚姻本身就 是极大的挫折,別人頂多被挫折一次兩次,你居然連續三次!” 室內的溫暖似乎在一瞬間全消失了。空曠的房間驀然變成了冰般的寒冷。他的眉峰緊 蹙,嘴唇蒼白,眼光死瞪著她,默然不語。她立刻后悔了!后悔而焦灼。她來這儿,并不 是要說這些,她不是來刺探他,不是來碰痛他的傷口。她來……送歌詞?僅僅是送歌詞嗎 ?不。她自己也弄不清楚為什么要來這儿,也不想去弄清楚它。現在,她只是急于彌補自 己的失言,她的身子向前傾了傾,用舌頭舔著嘴唇,她急促而迫切的說: “你生气了。請你不要生气,我們都會碰到挫折的,我從不認為挫折是恥辱。有時, 我想,婚姻像考試,你只是一連考坏了好几次……”她住了口,他的眼光更深沉陰暗了。 她發現自己又說錯了,舉例不當,越說越錯,越解釋越糟糕。她一急之下,臉就漲紅了。 空气僵了片刻,然后,她深切的看他,干脆坦白的、懇切的、真摯的問了出來。“告訴我 你的故事。告訴我你的一切,告訴我你為什么會离三次婚?” 他盯著她。那懇摯的眼丕那動人的注視,那焦灼的、乞諒的聲音,那柔媚的、溫存的 詢問,以及那女性的、甜美的青春!……在在都震撼著他。他惊跳起來。不要!他心底又 在瘋狂的吶喊了!不要!再也不要重來一次!再也不要! 他像被蜂子刺到般顫栗惊悚,很快的,他轉開身子,走到酒柜邊去倒酒,他的聲音僵 硬: “你在做什么?調查我的身世?” “你明知道我不是。”她有些委屈,恨自己那么拙于言辭。 “我的故事与你有關嗎?”他再問,聲音里居然帶著挑舋的意味。“不,不是的…… ”她不知該如何回答,臉頰更紅了,焦灼和難堪遍布眉梢眼底:“或者……或者是的。” 她語無倫次。“我……我想,你很孤獨,很寂寞,你需要朋友,如果你把你那些事說出來 ,或者你會舒服很多。” 他猛的車轉身子,面對著她。“好吧,讓我告你!”他其勢洶洶的說:“讓我告訴你 我為什么离了三次婚,因為我有結婚和离婚的嗜好,這世界上有殺人瘋子,也有离婚瘋子 ,我就是個离婚瘋子,行了嗎?” “你……你還在說气話!”她被他嚇住了。“我來這儿,并沒有惡意……”“我知道 !”他打斷她,忽然笑了起來,那笑容帶著嘲弄,帶著諷刺。“你來這儿,因為我很寂寞 ,很孤獨,你要來安慰我,陪伴我,解除我的寂寞!” 她愕然的看他,目瞪口呆。 “你瞧!”他再說:“我顧某人怎么逃得開艷遇?閉門家中坐,也會有美人天上來! ” 她心中一陣銳痛,立即被大大的傷害了。被他的態度刺傷了,被他那嘲弄的笑刺傷了 ,被他那諷刺的、刻薄的話刺傷了。她的臉漲得通紅,接著就變白了。她緊盯他,想從他 眼底讀出他內心真正的思想,但她看到的只是一層深黝的黑暗……深不見底的黑暗。他隱 在自己那黑暗的保護層里,完全無意讓她看透他。 她猝然站起身來,想著在眼淚來臨之前,她必須离開這房間。她知道自己很愛哭,但 是,她會為小說哭,為電影哭,為音樂哭……卻不為自己哭,她不能哭!她打了十二通電 話,她找上他的門,她得到了該得到的;輕視?傷害?侮辱?現在,她唯一能做的,是赶 快离開這房間,永遠不要再來! “我走了!”她急促的說,聲音震顫。“我來錯了,我不該打扰你!”她抓起外套, 沖向門邊。他跳起來,飛快的攔在門前,他的背脊緊貼著門,他的身子挺直得像棵巨木, 他眼底的保護色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凄涼的凌厲。他的臉色變白了,嘴角的嘲笑 已消失無蹤。但,他的表情极端的嚴肅、鄭重,而且森冷。“在你走以前,听我說几句話 !”他啞聲說。 她站在那儿,被動的瞪著他。 “你是來錯了!”他清晰的,几乎是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你對我完全沒有了解,只 有好奇。我不是你心目里的英雄,不是你小說中的男主角,不是任何好女孩夢想中的人物 ,如果你聰明就該遠遠的避開我……” “你……你……”她又羞又气又愧又痛,各种复雜的情緒對她層層包圍,淚珠再也不 受控制,沖進了眼眶,迷蒙了她的視線:“你認為……我是來追求你的嗎?”她憋著气問 。 “我認為,”他冷冷的答。“你錯誤的撥了那第十二個電話!”她如同挨了狠狠一棍 。在她這一生里,她從沒有像這一剎那間那樣狼狽、尷尬、羞慚和自卑。她睜大眼睛看他 ,淚珠沿著面頰滾下來。她心臟絞緊、絞緊,絞得她渾身痛楚。但是,她的頭腦卻清晰了 ,清晰得体會到自己的愚蠢、無知、魯莽、和幼稚。“顧飛帆,讓開!”她咬牙說:“讓 我走!”問斜陽9/26 他往旁邊退了一步,緊繃著的臉顯得棱角更多了,那張臉确實不是女孩心目里的男主 角,他嚴峻得近乎冷酷。他不止讓開了,而且還為她打開了大門。 “再見!”他僵硬的說。 她再看了他一眼,就飛快的沖出了那房門,直奔向電梯間。她听到他把房門砰然闔上 ,那關門的聲音震碎了她的心。她忽然凄楚的想到:他,顧飛帆,那個可惡的、殘忍的、 冷酷的男人──他把她那尚未成型的初戀砸得粉粉碎了,粉粉碎了,碎成了飛灰,隨著那 夜風,飄散到四面八方去了! 5 好一段時間,訪竹陷進一种前所未有的消沉里。 上課,念書,放學,回家!……她的生活變得十分規律化。每晚,她把自己關在臥室 里,足不出戶。她不看電視,不看小說,也不出門,更不去打電動玩具。那家“斜陽谷” ,她已足足半個月沒去過了。她常常放一張唱片──隨便什么唱片──一听就是一個晚上 。也有時,她什么都不做,就像呆子般凝視著那盞鏇燈,神思卻不知道飄游何處。 她消沉,消沉到了近乎絕望的地步。 她這种變化,使全家都注意到,而且惊悸關怀起來。明霞數度闖進她房里,不敢明問 ,怕那少女情怀,經過刺探更易受傷。她那母性的胸怀中,有個最恐懼的怀疑:一切因亞 沛而起。姐妹兩個愛上同一個男孩是很普通的事,訪竹一向沉靜,不善表達感情,不像訪 萍那樣直率瀟洒。而且,訪竹的消沉,和亞沛態度的明朗化,是差不多同時發生的事。一 切很明顯,為了亞沛!明霞也曾輕撫著訪竹的頭發、頸項。撫摸她那消瘦憔悴的面頰,低 低的嘆息著說: “訪竹,快樂起來!振作起來!看到你一天比一天瘦下去,全家都心痛!”“哦,媽 媽!”訪竹立刻把面頰埋進母親怀里。哽塞著說:“不要為我操心!不要為我操心!我沒 什么,只是天气的關系。” 見鬼的理由!明霞不說,心中更難受。女儿的淚水濕透了她的衣服,燙得她五臟六腑 都為之灼痛。孩子啊!有什么心事不能對母親說呢?是了,她能体會。這牽涉到自尊、面 子、和那份姐妹之情。訪竹不能說,有多少苦她也不能說,她只能把眼淚往肚子里吞。可 怜的,可怜的,可怜的訪竹! 紀醉仙也非常煩惱,事業上的成功被女儿的愁苦完全沖淡了,尤其是他最喜愛的訪竹 。私下里,他和明霞數度討論,答案都只有一個:為了亞沛──那該死的亞沛,他不會去 追求別家的女儿,卻來扰亂紀家的生活!這种責難,使明霞啼笑皆非。她嘆著气說:“公 正一點,醉山。亞沛聰明能干,年紀輕輕,已經當了工程師,人長得帥,脾气又好……這 种男孩可遇而不可求。你無法期望有更好的女婿了!” “那么,他為什么不追訪竹而去追訪萍?”醉山气沖沖的,想都不想的說。“唉!你 在說些什么?”明霞又嘆气。“你別太偏心。訪竹可愛,訪萍也可愛,如果我是亞沛,我 也會選擇訪萍!” “為什么?”“訪萍愛笑愛鬧,活潑而沒心机,她是個好伴侶,容易帶給人快樂。訪 竹深沉,心眼多。她比訪萍有深度,思想非常細膩,感情也非常脆弱……這种女孩很難相 處。除非彼此能愛之入骨,彼此能了解彼此的每根纖維,每個思想──而且都能引起共鳴 。否則,訪竹不會滿意……事實上,亞沛大而化之,并不适合訪竹!”“那么,”醉山皺 著眉問。“咱們怎么辦?總不能眼看著孩子在那儿自己受苦。或者,叫訪槐再去找個男孩 子來!對了,我去和訪槐談!”“你最好別鬧得滿城風雨,人盡皆知好不好?”明霞阻止 了他。“訪槐藏不住話,說不定去和亞沛胡鬧,讓訪萍和亞沛的快樂也被破坏掉。算了, 以不變應万變,時間會治療一切。訪竹還年輕,她會度過這段時間,她會忘記的,我跟你 保証。但是,請你千万別惊動訪萍!” 訪萍真的沒被惊動嗎?訪萍真的沒看到訪竹的憔悴、落寞、苦楚和消沉嗎?她比誰都 更感受到了。姐妹之間,本來是無話不談的,雖然各有臥房,卻常常同擠在一張床上,聊 到天亮。但是,這些日子,訪竹几乎不跟她說話了,事實上,訪竹跟全家都不怎么說話。 她躲避每一個人。尤其是亞沛,只要亞沛一來,她就像縷輕煙般卷進臥房里去了。訪萍的 想法,和父母完全一樣。她忍耐著,因為她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她和亞沛,剛從“友誼 ”的階段跨進“愛情”的門檻,再也沒想到“愛情”的滋味是如此甜蜜、溫馨、狂歡、而 震撼的!如果訪竹不是這樣悲哀,她一定會把自己的感覺講給她听。但是,如今,面對訪 竹的消沉,犯罪感使她的愛情蒙上了厚厚的陰影。她歉疚,難過,為姐姐的痛苦而更痛苦 ,她甚至想放棄亞沛!不過,想歸想,她卻無法放棄亞沛,甚至不敢對亞沛提起訪竹。如 果亞沛真的舍妹妹而取姐姐,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風度做到“無動于衷”? 家中的气氛,由于訪竹的關系而變得十分低沉了。訪槐最近認識了公司里的一位女設 計師──他在一家廣告公司做事。那女設計師才跨出校門沒多久,依然保持著學生的單純 和文靜。訪槐立刻展開了攻勢。因而,十天有九天,他都不在家。家里少了訪槐,就像少 了好多人似的,因為訪槐也是個會笑會鬧,心無城府的人,全家只有他,沒感覺到家中的 “低气壓”。是的,家中的气壓低极了。像有無數繃緊的弦,張在室內,輕輕一碰,都會 引起斷裂。 這晚,醞釀已久的一場風波終于爆發了。 起因,仍然是因為訪萍跑到訪竹房里去借衣服。這在兩姐妹間,是非常普通的事,本 來兩人的衣服就可以混著穿。訪萍在衣柜前選衣服,訪竹背對著她,只當沒看見,坐在書 桌前,捧著本書猛看。訪萍打賭她根本不在看書,十分鐘來,她連翻動書頁都沒翻過。訪 萍心里有一肚子話,想對訪竹說,她多想打破姐妹間這層隔閡。 “訪竹,”她想說的都沒說,卻說了句不關緊要的。“我能不能穿你這件繡花的小黑 背心?” 這句話應該沒刺激性吧?誰知道,訪竹忽然從桌邊跳了起來,飛快的卷到櫥邊,打開 衣櫥,她七手八腳的取下許多件她平日比較心愛的衣裳、洋裝、背心、毛衣,包括那件白 外套!她把一大堆衣服往訪萍怀中塞去,簡單而明了的說: “拿去!都給你!”訪萍怔住了,呆住了,眼睛睜大了。 “訪竹,”她喊:“你這是做什么?”“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訪竹很快 的說,臉色陰暗如山雨欲來的天空。“你拿去可以穿給你喜歡的人看,我穿了只能給自己 看!拿去吧!都拿去!” 她一面說,一面又把好多件衣裳拋進她怀里,弄得訪萍滿手都是衣裳,連肩膀上都搭 著衣裳。 “訪竹!”訪萍忍無可忍,積壓已久的懊惱迅速發作。何況她一向心直口快。“停下 來!”她喊:“不要再亂發脾气了!”她跑到床邊,把衣服都堆在床上,回過頭來,她用 雙手握住了訪竹的兩只胳膊,開始搖撼她,眼淚在眼中打轉,嘴里激動的吐出一連串話來 :“訪竹!你要我怎么做?你不開心,你把全家都弄得不開心!我知道你的心事,我們不 用打啞謎,這些日子來,你整天板著臉像大家欠了你債!我欠你債嗎!訪竹?我能讓發生 的事不發生嗎?我能讓亞沛去愛你而不愛我嗎?還是要我把亞沛讓給你……” 訪竹睜大了眼睛,微張著嘴,被訪萍搖撼得頭暈腦脹。但是,她的話卻清楚的鑽進了 她的耳朵。她用力掙脫了訪萍的拳握,退后一步,不相信的看著訪萍。 “你在說些什么?”她震惊得聲音低啞。“你……你以為我愛上了亞沛?……”“不 要再演戲了!”訪萍跺著腳大喊,淚珠滾在圓圓的小臉龐上。“我知道你也愛亞沛,不止 我知道,爸爸也知道,媽媽也知道,全家都知道!可是,你要我們怎么辦?世界上只有一 個亞沛,我不能把他剖一半給你,剖一半給我!我也不能對亞沛說:去愛我的姐姐,不要 愛我……即使我能這么做,亞沛會怎么想……”“老天!”訪竹喊著,臉色雪白雪白。這 是怎樣的誤會!怎樣充滿“屈辱”性的誤會!難道她被那個顧飛帆侮辱得還不夠?還要在 家庭中再扮演另一個“失戀”的角色?她深抽了一口冷气,覺得自己簡直要崩潰了。那積 壓已久的痛楚和屈侮也頓時發作了,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張開嘴來,她神經質的大喊: “你瘋了!你以為全世界女人心目里都只有一個何亞沛?讓我告訴你!我不愛何亞沛!不 愛,不愛,不愛……一絲一毫都不愛!以前不愛,現在不愛,以后也不會愛!他在我眼睛 里根本是個小孩子,除非我要扮家家酒,我才會喜歡何亞沛!你不要自作聰明,你更不要 自尋煩惱……我發誓心里從沒有何亞沛,如果我說謊,我出門就被汽車撞死……”“訪竹 !”訪萍大叫:“不要發誓!”她用雙手蒙住耳朵。“不要發誓!”“我偏要發誓!”訪 竹慪得臉色更白了,眼睛里都冒著火。“如果我愛他……”她繼續喊:“我出門就被汽車 撞死,下樓梯就會摔死,開電燈就被電死……躺在床上都會被棉被悶死……”“姐姐!” 訪萍哭著喊。她是輕易不喊她姐姐的。“不要說了!請你不要說了……”外面,明霞和醉 山全被這陣喧鬧給惊動了。他們奔進門來,明霞急促的喊:“訪竹!訪萍!你們怎么了? ” 訪萍用手蒙住臉大哭。相反的,平日動不動就流淚的訪竹現在卻一滴眼淚都沒有。她 的臉白得像紙,眼睛中卻冒著火,掉轉頭來,她面對著父母,激動的說: “爸爸,媽,我現在才知道,你們全体對我有怎么樣的誤會!訪萍說我愛上了亞沛, 現在,爸爸媽媽,你們是証人,我說的話每個字都是實話;何亞沛永遠走不進我的世界, 他离我有十万八千里遠!別說他沒追我,即使他追了我,追一百年也追不上!”說完,她 拿起桌上的一個小手袋,往門外就沖去。“訪竹!”醉山嚷著:“你要去那里?” “我快被你們慪死了!”訪竹說著,頭也不回的走向大門。“我必須出去透透气!” 明霞追到門口來。“訪竹!”“放心!”訪竹回頭說:“我散散步就回來,我不會出任何 事。如果出了事,豈不是應了我的賭咒了?所以,我不會讓自己出事的!”明霞還想阻止 ,醉山拉住她,對她搖搖頭。說:問斜陽10/26 “讓她去走走吧!”訪竹一把打開大門,直沖出去。她差一點和正要進門的何亞沛撞 了個滿怀。亞沛惊奇的看著她,他從未見過她這樣滿面悲憤和滿身怒气。訪竹往旁邊讓了 讓,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說:“何公子,快進去,我家二小姐正為你哭呢!” “為我?”亞沛大惊。“怎么了?” “她怕你會移情別戀!所以,”她一本正經,嚴厲的盯著亞沛。“如果你將來有個三 心二意,對我妹妹有一絲一毫的不忠實,我第一個不會饒過你!” 說完,她頭也不回的沖進電梯里去了。剩下亞沛和醉山夫婦面面相覷。亞沛是完全一 頭霧水,莫名其妙,望著醉山,他直問:“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進來吧!”醉山說,看了明霞一眼:“我想,我們真的弄錯了!完全弄錯了!”訪 竹下了樓,走出大廈,街上的冷風迎面而來,她不禁打了個寒戰。這才發現,自己一怒出 門,居然連件毛衣和外套都沒拿,而現在已經入冬了。她摸了摸手臂,身上只有件黑絲襯 衫和一條小紅格的裙子,雙腿冷得發顫。她順著街道走了几步,寒風一直瑟瑟然在街道上 穿梭,如果她再不找個地方避避風,她准會應了誓:“被冷風吹都吹死!” 她去了“斜陽谷”。那儿有小蜜蜂,有火鳥,有飛碟,有吃豆子的小精靈。她可以逃 避到机器上去,忘掉這所有所有的“屈侮”!一走進“斜陽谷”,她就怔住了,怎么,又 碰到熟人了!冠群和曉芙赫然在座,她四面張望,還好,顧飛帆不在,如果他也在這儿, 她只能馬上掉頭而去,那么,這個世界上,簡直連她置身之地都沒有了,連避風之處都沒 有了! 曉芙首先看到她,立刻對她展開一個溫暖而友誼的微笑,招招手說:“過來跟我們一 起玩吧!你瞧,都是飛帆害人,把冠群帶來見識什么電動玩具!現在,這個瘋子入了迷, 每晚來報到,我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冠群正埋頭苦干,頭也沒抬,這時,驀的冒出一句大叫: “三万四千兩百分!你看你看,曉芙!我破了我的記錄了!三万四!我說我今晚一定 會破三万大關吧!可不是?”他總算看到訪竹了,心不在焉的應酬了一句:“哦,訪竹, 亞沛也來了嗎?”活見你的大頭鬼,訪竹心想,難道你也以為我是你弟弟的女友嗎?她暗 中咬牙冷冷的說:“亞沛和訪萍在一起,我是訪竹,別弄錯了。”“哦?”冠群詫异的看 了她一眼,不知道這女孩在生什么气?但是,那蜜蜂陣正等著他去消滅,他無心去研究訪 竹了,又低頭猛發起子彈來。“坐呀!”曉芙對她說,敏銳的注視著她。短短一個多月不 見,這女孩怎么憔悴如此!而且,她失去了那份曾經讓曉芙惊嘆的安詳与恬靜。她眉尖有 怒气,眼底有哀愁,那薄薄的衣衫裹著的是個不胜寒瑟的軀体。曉芙是女性的,是敏感的 ,是解事而具有領悟力的;她一眼就看了出來:這女孩如果不是戀愛了,就是失戀了。這 ,會与亞沛有關嗎?她沉思著。訪竹不想和冠群夫婦坐在一起,她不要和任何熟人坐在一 起,尤其是何家的人,又是顧飛帆的朋友!她要遠离開他們!她看了看咖啡廳,指了指遙 遠的一個無人的角落: “我習慣那張桌子。”她說:“我去玩我的,你們玩你們的!” 她逕直走向那角落,在一張電動玩具桌前坐下,是一具名叫“小幽靈”的玩具。那些 “幽靈”正鎖在畫面正中的籠子里,在那儿蠢蠢欲動。 侍者走來問她喝什么。她看著飲料單,覺得有個飲料的名稱很符合現在自己的心情, 她想也不想的說: “血腥瑪麗!”血腥瑪麗送來了,她啜了一口,才發現居然有酒味,她一生也沒喝過 酒。但是,那沖進胃里的熱力把她剛剛在屋外受的寒气驅除了不少,她就再大大的啜了一 口。然后,她低頭玩起“小幽靈”來。她自己的“幽靈”開始沿著迷魂陣般的道路奔馳, 四個“小幽靈”從四面八方來夾殺她。很快的,她的“幽靈”被一個“紅幽靈”一口咬住 ,那“紅幽靈”還發出“呱呱”的得意之鳴,她暗中詛咒,再開始一局。 她一局一局的玩了下去。侍者又來問她喝什么,她再叫了杯血腥瑪麗。于是,她也一 杯一杯的喝著血腥瑪麗。喝得渾身都熱了,額上也冒汗了,她和四個幽靈苦斗,你追我逃 ,我追你逃,忙得不亦樂乎。她心里沉甸甸的壓著怒气,她還在极端的悲憤和刺激中,她 要干掉那些幽靈,她要一個一個的吃掉它們!偏偏,她總是走上絕路而被四面夾殺。她很 生气,很絕望,她認為自己就是那顆黃色的“小可怜”,總是逃不出“被吃掉”的命運。 她握操縱杆的手因用力而發痛了。 忽然間,有個陰影遮在畫面上,有人坐到她對面來了。討厭!她想,拾起頭來,對面 卻赫然坐著那個她最不想見,最怕見,最痛恨,最要逃避開的人──顧飛帆! 她閉了閉眼睛,吸口气。我眼花了,她想。我喝了酒,她想。絕對不是他!絕對不要 是他!老天!請你不要讓這個人出現!她再睜開眼睛,顧飛帆仍然定定的坐在那儿,定定 的望著她,眼珠深黑如井,會把人吞進去,讓你永世不得超生!她再吸气,抓起那杯“血 腥瑪麗”,正預備大大的干它一杯,可是,突然間,他的手就壓住了她握著杯子的手,壓 得又緊又用力,他的聲音里帶著命令意味: “不許再喝這個!”不許?他有什么資格“不許”她做什么。她注視他,心里恍恍惚 惚的,有些不真實感。他已伸手叫來侍者: “給她一杯冰茶,給我一杯黑咖啡。” 那么,真的是他了?該死!她在心中咒罵。世界那么大,你那儿不好去?跑到斜陽谷 來做什么?這儿是我的地盤,是我最先來這儿玩的,你們一定要逼我出去,像那些幽靈逼 那顆小黃豆似的,逼得它走投無路嗎? 他從她手里取走了那杯“血腥瑪麗”。 冰茶送來了。他把茶杯直送到她唇邊。 “喝一點!”他依舊是命令的。“會讓你舒服一些!你一定開始頭暈發熱了,是不是 ?” 不喝!不喝!偏不喝!誰要你來!誰要你來管我?她的身子一偏,半杯冰茶都洒在衣 襟上,又冰,又冷,又濕,她悚然的打了個冷戰,腦筋有些清醒了。思想就瘋狂的奔馳起 來,那受創的感情驀的回首,像那桌面的小幽靈一般,一口咬住了她,咬得她又痛又惊又 怒又無處可逃。 “你來做什么?”她開了口,語气里帶著怨恨、憤懣,和极深极切极沉重的絕望。“ 我不認識你,如果你無意間走進來看到了我,你也不該過來!我不認識你!” “我不是無意間走進來的,”他說,盯著她,她的憔悴和絕望像鞭子般抽痛了他的心 臟。“我有事找冠群,”他解釋著。“他家說他在這儿,我打電話來找他,曉芙告訴我, 你一個人坐在這儿喝血腥瑪麗!所以,我來了……”他蹙緊眉頭,眼底的火焰在跳動,他 下頦的肌肉繃緊了,似乎在努力壓制某种思想。她看著他,即使是在半醉的頭暈目眩中, 她也可看出他正陷在一份矛盾的掙扎里。“我不是無意間進來的,”他終于說出來:“我 是為你而來的!” “哦!”她輕哼著。“你為我而來?你來看一個會打十二通電話的坏女孩,怎樣度過 她的晚上?好,你看到了!”她點點頭,開始感到酒意的發作了,她眼前的他,忽然變成 了好几個,她笑了。“你看到了。”她那含笑的眸子里蒙上了淚霧:“你看到了。我坐在 這儿打小幽靈,那些幽靈一個個過來咬我,它們就是這樣……”她吸吸鼻子,想哭。“他 們逼得我無路可走!我……從家里逃出來,你又在這儿圍堵我,何苦?何苦?為什么不饒 了我?我說過,我錯了!我向你認過錯了,是不是?我這一生,再也不愿意見到你,你為 什么來?你為什么要提醒我.我受過的侮辱和嘲笑?你為什么……”她說不下去,暈眩征 服了她,絕望、悲痛和恥辱征服了她,她已經弄不清楚自己在說什么。她的頭俯了下去, 她伏在桌面上,把面頰埋在臂彎里,開始低聲的飲泣。無助的、壓抑的飲泣。 她那啜泣聲撕碎了他最后的面具,震痛了他的神經,他望著那單薄的聳動的肩頭,那 濃密披瀉的黑發,……他咬緊牙關,站起身來,一語不發的脫下自己的上衣,披在她那顫 抖著的肩頭上。她倏然惊動,抬起頭來,她把那上衣推落到地下,凄怨而惱怒的看著他。 “不要惹我!”她低語。“走開!請你不要來惹我!讓我還保留一點點自尊,行不行?” 他由心底而震顫。老天!他對她做過些什么事?他已經毀掉她所有的自信、尊嚴、和 恬靜了。他俯下身去,拾起外衣,再披到她肩上,他在她身邊低語了一句: “你醉了,讓我們离開這儿,好嗎?” “不好。”她伏回到桌面上去,輕語著:“不要惹我,在全世界,我最不要見到的就 是你!我不要見你!我不要!我不要……”她的聲音低弱了下去,意識在幻散,她開始反 胃、想吐,腦中是許多小蜜蜂的俯沖爆炸聲,轟轟轟,炸碎她所有的意識,她不能思想了 。冠群夫婦走過來了,他們一直在遠遠看著。 曉芙注視飛帆,后者那憔悴痛楚而矛盾的眼神那么熟悉,那么似曾相識,那么泄露了 一切。她恍然了,記起第一次在這儿見到訪竹的情形。曉芙彎下身去,看著訪竹。 “她醉了,”她說:“飛帆,我們必須把她弄出去,讓她找個地方躺一躺。”她想扶 起訪竹,訪竹掙扎著,東倒西歪。 飛帆蒼白著臉,堅定的走過去,不顧咖啡廳里那些好奇的眼光,他把訪竹一把橫抱了 起來,用自己的上衣裹著她。他對冠群說:“你去結帳,麻煩你們陪我把她送回家去!” “這樣子送回去嗎?”曉芙說:“用用腦筋吧,飛帆!”問斜陽11/26 訪竹想掙扎,她還有一些剩余的意識,她想說話,可是,一陣暈眩征服了她,她的頭 歪向那結實而堅定的臂彎里,什么掙扎的力气都沒有了。 6 訪竹并沒有醉到完全人事不知的地步,恍惚中,她被抱進了一輛汽車,車子的顛動搖 晃引起了她強烈的反胃,她直想吐,但她還有意志力去克服那想吐的感覺,不能弄臟別人 的車子。但是,當她又被抱出車子,冷風再一吹,她是更想吐了。終于,她被抱進一間客 廳,她再也克制不住,開始大吐特吐起來。恍惚中,有好些人在為她忙著。曉芙,冠群, 還有那個獵老虎的人!恍惚中,她鬧得天翻地覆……恍惚中,她哭著說著呻吟著,又恍惚 中,她在笑,笑訪萍和亞沛,笑那十二通電話……再恍惚中,她在低低詛咒,詛咒那些圍 堵著她的小幽靈……有人用冰毛巾壓在她額上,她被強迫的喝了些什么,有人把她抱上一 張床,用棉被蓋住她。這是什么地方?她迷糊的想著:不行,我要回去,媽媽爸爸會急死 ,我要回去……但,她的眼皮好沉重好沉重,睡意像驅不散的惡魔,她無法抗拒,閉上眼 睛她睡著了。 她似乎立刻就醒了,睜大眼睛她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有空空的牆和一盞很 可愛的藤制吊燈。這是什么地方?糟了!她該回家的!她翻身欲起,立刻,有只溫柔的手 把她的身子壓回到床上。她看到曉芙,曉芙正對她溫暖的、体貼的、細膩的微笑著。“醉 酒的滋味很難受,是不是?”她溫柔的說:“看你那樣一杯杯的喝血腥瑪麗,我就知道你 不會喝酒。當時就該去阻止你的,免得你受這么多罪!” 訪竹掃視室內,沒有其他的人,她有些放心了。 “這是那里?”她的聲音依舊澀澀的,喉嚨干燥。“是你家嗎?我一定把你家弄得亂 七八糟了!” “不。”她体貼的遞了一杯冰水給她:“先喝點水!多喝几口!”她連喝了好几口, 酒意更消褪了,腦筋更清楚了,她環室四顧,這屋子有什么熟悉的地方……她的心怦然一 跳,不要,她的臉發白了。“這是那里?”她再問。 “是飛帆的臥室。”曉芙說,微笑著:“我本想帶你去我家的,但我家又是孩子又是 佣人又是朋友……恐怕不方便,就只好帶你來這儿了!”她咽了一下口水,掀開棉被,想 坐起來,一陣頭暈使她身子直晃,曉芙立刻把她按回到床上。 “躺著!”她像個体貼的大姐姐。“你放心,我已經打電話給你爸爸媽媽了。我告訴 你媽我在斜陽谷碰到你,你的情緒不太好,喝了點酒,不想回去,所以我帶你到我家了! ” “你……”她惊奇的。“怎么知道我不想回家?” “你說的!”她笑了。“醉酒的人總會說些心里的話,你一直說不回家,不回家,不 回家……” “哦!”她失魂落魄,老天!她還說過些什么?看了看手表,怎么,都已凌晨兩點鐘 了。“我媽怎么說?”她急促的問,她從沒有通宵不回家的記錄。 “你媽很好,她要我照顧你一下,和你談談,要你明天再回去。當然,亞沛也在你家 ,向你媽打了包票,說他大嫂是世界上最會照顧人的人!” “哦!”她輕應著,心中茫茫然的涌上一層愁苦,再看這房間,她又惊悸的震動了。 “不行,我不能待在這儿,我還是馬上回家去!”她又想翻身起床。 她再度壓住她,笑意和了解明寫在她眼睛里。 “不行。訪竹。有人等了整個晚上要和你談話!” 訪竹惊慌的看她。伸手一把抓住她的手。 “你別走!”她嚷著。“我不要和別人談話!” “你要的。”曉芙誠懇的說,把她的手放回棉被上,站起身來,她低頭看她。“你也 應該和他談談。”她轉過身子,翩然走向門邊,打開臥房門,她回頭再看她一眼:“我今 晚也不回去,這里有好多臥房,我去睡覺了,明天,我負責把你送回家!今夜,你必須依 我,和他好好的談一談!” 她走出去了。訪竹瞪著那扇臥房的門,心神又變得恍恍惚惚起來,這是怎么回事?為 什么自己在這儿?為什么不在斜陽谷玩電動玩具?為什么不喝柳丁汁而叫了那該死的血腥 瑪麗!她正出神中,房門開了。顧飛帆走了進來,兩眼直直的望著她。她心臟狂跳,喉嚨 緊縮,一轉身子,她立刻把頭轉向床里面,用背對著房門。她不要見他!她不要見他!她 在全世界,最不要見的就是他! 房門闔攏了。飛帆走到床邊,坐在床沿上,他伸出手去,扳住她的肩頭,試著要讓她 轉過身子來,他低喚了一聲: “訪竹!”這一聲呼喚那么溫柔,溫柔得讓人心碎。她眼睛一熱,淚珠已盈滿眼眶, 而且奪眶欲出了。她心里的怨恨、委屈、憤怒、絕望……都在這一聲呼喚中化為最深切的 心酸和最無奈的悲痛。她的身子被他扳轉了,透過那盛滿淚霧的眼光,他的臉像浸在一池 秋水中,那么模糊而遙遠。 他在她的淚眼凝視下震撼,頓時心痛如絞。怎樣的眼光!怎樣含愁含怨含悲含怯又含 情的注視!他崩潰了!那銅牆鐵壁般的堤防卻被兩小滴淚珠所沖垮,所淹沒,所摧毀了。 他忘形的握住了她的手,那手輕盈纖柔,無力的躺在他的大手中,她似乎掙扎了一下,卻 又放棄了。一任他握著,一任他注視著,她帶著种悲傷的、被動的溫柔,躺在那儿靜靜的 凝視他。“訪竹,”他低語:“原諒我!” 淚珠從她的眼角滾落,那眼睛大大睜著,烏黑的眼珠一瞬也不瞬的瞅著他。“原諒你 什么?”她的聲音輕飄飄的。 “原諒我的懦弱、自卑、矛盾,和畏縮。” 她睜大眼睛更深的看他,眉端輕蹙。那眉頭,那眼睛!他突然想起:“水是眼波橫, 山是眉峰聚,欲問行人去那邊,眉眼盈盈處!”的詩句。誰的句子?不管他!如今,他面 對這“眉眼盈盈處!”他知道,他完了!這就是他要去的地方!自從离開微珊后,這是他 第一次這樣完完全全的被融化,被瓦解,他嘆了口好長好長好長的气。 “訪竹,你這么年輕,這么美好,這么純洁……”他由衷的說:”你為什么偏偏遇到 我?” 她不語,繼續看他。“你知道我在你面前,有多么自卑嗎?”他再說:“你知道我已 經是個不能愛,不取愛,不該愛的男人嗎?你知道我命中是愛情的劊子手,我曾經嚴重的 傷害過別人,也嚴重的被傷害過,我發過毒誓──這一生,再也不愛人,也不被人愛!” 她瞅著他,淚痕已干,神情專注。這一定睛凝視,她才發現他瘦了,那么消瘦、孤獨 。他的眼神不再凌厲,而是熱烈中混合著酸楚,乞諒中混合著掙扎。他的語气低微,誠懇 ,每一個字,像從內心深處挖出來的,還滴著血的。他的下巴上,一夜未刮的胡子像雨后 的草地,雜亂著一片青蔥……哦,這個男人!他确實不是女孩子心目中的英雄。但,她卻 那么深深的淹沒在他的一切一切之中──包括他的冷酷、凌厲,和罪惡──如果有罪惡的 話。她閃動眼瞼,無法說話。顧飛帆,顧飛帆,如果你真的再也不愛人,也不被人愛,你 就該躲在你那印度的叢林里,根本不要回來! “我一直不敢再提我的過去,”他又說,握緊了她的手,盯著她,由于她那長久的沉 默而擔憂了。他嘆息,有些焦灼的說:“或者,你已經不想听了。” 她無法沉默了,她揚起睫毛,讓眼光和他的纏在一起,她一直看到他眼睛的底層去。 “那些女孩,”她輕聲問:“都傷害過你嗎?” “不。”他坦白的說。眉頭纏結,回憶顯然是條毒蛇,在凶猛的啃噬著他的心臟。“ 最起碼,微珊從沒有傷害過我,是我傷害了她。”“微珊?”她怔了怔,本能的重复著這 名字。 “微珊,”他咬了咬嘴唇,唇上立刻留下几個好深的牙齒印。“鄧微珊,她是曉芙的 同學,也是我的同學。十年前,我在台大念國貿,微珊在外文系,是以社會組狀元取進台 大的,你可以想像她的才華。她并不是只會念書,她聰明沉靜,美麗大方,一進台大,就 成了外文系之花,追求她的男同學,可以組成一連軍隊。”她瞅著他。微珊──她心中低 念著這個名字──鄧微珊,見鬼,她在嫉妒她!“我在國貿也是個名人,我打籃球,拉小 提琴,演話劇,辦社團,除了念書之外,我什么都做。”他盯著她。“你听說過大學里有 留級生嗎?我就是一個!別人念大學念四年,我的大二就念了兩年,然后,微珊來了。我 和她吃過兩次飯,看了三次電影,就整個掉進去了。我想,我瘋了,她住女生宿舍,我整 晚在宿舍外拉小提琴給她听,一直拉到天亮,我送玫瑰花,送得整個女生宿舍連舍監屋里 都堆滿了花。我寫情書,把情書寫在落葉上,寫在糖果上,寫在火柴盒上……恨不得寫在 我的皮膚上,連我的皮一起剝給她……” 訪竹咬牙,老天,她嫉妒她! “微珊本來是看不起我的,她的追求者太多了,她出自書香門第,雅洁脫俗,飄然出 塵。她認為我太不務正業,太不用功,也──不容易專情。我不理她的冷淡,苦追又苦追 ,你不知道我追得有多苦。我瘋了,我真的為她瘋了,如果得不到她,我想我非死不可。 到大四的時候,我的痴情總算打動了她,她對我說,如果你這學期考第一名,我嫁你!老 天,那時已考過期中考,我有三門當掉,如何去考第一名?我沒反抗,回家起就死啃書本 ,那學期我以全校第一名畢業。第二年,我服完兵役,微珊嫁給了我。” 訪竹吸了口气,老天,我嫉妒她! “娶到了微珊,我應該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我們也确實過了一年的神仙生活,然 后,父親的公司出了事,他代理進口棉花加工,美國方面的厂商忽然停止了我們的代理合 約,這會逼使我們破產,父親立刻派我去美國,為了查明真相。你對商場的競爭和黑暗了 解不多,我也不詳細說。反正,我在紐約和那厂商談判失敗,眼看工厂就會倒閉,我靈机 一動,此處不留人,必定另有留人處!我看中了另一家更大的厂商,那產業的主人是義大 利的美籍移民,我開始爭取外銷代理權。在爭取的過程中,我認識了那老板的女儿黛比。 一個十足的性感的小野貓,她對我興趣濃厚,我當時想,黛比明知我結過婚,這只是一場 游戲,我不敢得罪她,怕影響到我們的代理權。事實上,黛比風流成性,她的男友,什么 國籍都有,除了東方人。或者,她只是想在她的收集中再加一項。這是場游戲!但,我錯 了,這不是游戲。有一天早上,我住在旅館中,才起床,黛比父親的兩個保鏢就來找我, 說老頭子請我去談話。兩個保鏢都隨身帶著槍。我司空見慣,也沒有怀疑,誰知一到那老 頭子的豪華住宅,就看到賓客盈門,我走進大廳,立即樂聲大作……”他停住了,注視著 訪竹,誠懇而沮喪的說:“你簡直不能相信這种事,如果寫成小說,別人都會罵我編故事 !你知道他們在做什么?那是個婚禮!兩個保鏢一人一邊押著我,槍頂在我的背脊上,我 想掙扎,想逃跑,但,那保鏢在我耳邊警告我別動,而且,在我耳邊說了句:‘黛比會厭 倦的,三個月之內你就可以离婚,急什么?’那种場面下,我的震惊已經超過了一切,連 思想的能力都沒有了。一位神父出來,几句我听也听不懂的意大利話講過之后,我就算是 和黛比結了婚!”訪竹的眼睛睜得好大好大,瞪視著飛帆,到這時,才喃喃的、急切的插 了一句嘴:問斜陽12/26 “那你豈不是犯了重婚罪?微珊又怎么辦?” “意大利人才不管我在台灣有沒有太太,黛比也不管!結婚當晚我就和黛比大吵大鬧 ,黛比笑著說,如果你這么不喜歡我,馬上就可以离婚,不要你要付贍養費。你不知道美 國那贍養費的可怕!老頭子為了安撫我,表示可以給我代理權了!這种方式得到代理權, 我還能做人嗎?我一慪之下,代理權也不要了。我去找律師,希望了解我的處境,律師表 示,婚禮完全合法,這是國際与國際間的法律漏洞,所以,很多國內已結過婚的人,在國 外仍然有合法妻子!我真气坏了,而且,我發現黛比必須結婚的原因了,她有了孩子。” 他停住了。她正視著他,低問: “是你的孩子嗎?”他迎視著她的目光,坦白的回答。 “很可能是我的,連黛比都相信是我的。所以……我難以辭其咎,我不是柳下惠,二 十几歲的年輕人……不,我不能推卸責任,反正,是我的錯,我沒有拒絕誘惑。” 她凝視他,他的臉色激動,眼神里又有那种陰郁、凌厲、和沮喪。“我寫了封長信給 微珊,想把經過告訴她,請她諒解并等我解決問題。那知,我的信還來不及寄出,台灣的 報紙已登出一則花邊新聞,我至今記得那標題:‘留學生遺棄糟糠妻,新大陸盛禮迎新人 ’。其實,我也不是留學生,報導里錯誤百出,黛比被寫成僅次于歐納西斯的富翁之女, 我是追求金錢和美人的敗類!當然,報導中把我挖苦責備得体無完膚。這報導一出,微珊 的處境可想而知,我打長途電話回去,她完全拒絕听,父親則再三叮嚀,親友們議論紛紛 ,對我責難備至,台灣方面已鬧得人翻馬仰,叫我暫時待在美國,不要回去。事實上,我 也無法回去,因為黛比扣留了我的護照。 “兩個月以后,微珊寄了一封律師信給我,法院判決我和微珊的离婚。在信中,微珊 只附了一張紙條,上面寫滿了相同的兩句話:   ‘我活著,永遠不要見你的面, 我死了,愿化厲鬼報复你!’ “不用多說了,她對我仇視之深,已沒有言語或解釋可以弄得清楚。當時,我自覺是 陷入了困境,已經心灰意冷。對黛比,我如何能愛她?我簡直恨她,恨她全家!我不接受 那代理權,終于說服了原來的厂商,把代理權還給了我們。”他停了停,深思著。“你相 信嗎?訪竹?一直到最近,我才知道這代理權還給我們,還是黛比的父親去說的,是那老 頭在暗中幫了忙。”訪竹坐起來,靠在床背上,她動容的看他。 “我相信,”她說:“那意大利老頭是真心喜歡你,真心要你當女婿的。”“可能。 ”他說。“但是,我和黛比的關系已經越弄越精了,我簡直無法見她了,我天天躲出去, 酗酒買醉,有一陣子,我几乎變成了酒鬼。然后,黛比的孩子生了下來,居然是個黑孩子 !這使我气得快瘋了,我破口大罵,罵盡了我知道的英文、中文、意大利文的各种臟話! 黛比的父親也呆住了,原來,那老頭也深信孩子是我的!第二天,我請律師辦理离婚,老 頭沒有刁難,黛比也無話可說,于是,我結束了我這第二個荒謬的婚姻。”他垂著頭坐了 一會儿,好半天,才又抬起頭來。 “這時,台灣來電,我父親去世了。我倉促返台,辦理父喪。我是獨子,母親去世很 早,我們父子感情很好,父親的去世對我是個很大的打擊。我連遭婚變,又逢父喪,心情 之惡劣,可想而知。好在那些年紡織加工是最熱門的行業,工厂和外銷的情況都好,父親 手下的几個老人也都非常能干,每件事都有專人管理,我還算清閑。辦完父喪,我去找過 一次微珊,微珊的父親見到我就跑去抓了把菜刀要來殺我,她母親居然對我跪下來,哭著 說:‘你饒了我們微珊,再也不要來找她!’然后,他妹妹才告訴我,她到歐洲去了,有 男朋友,快結婚了,要我不要再去破坏她的生活。當晚,我去了中山北路一家酒廊,有個 小酒女名叫燕儿,我喝得爛醉如泥,燕儿始終照顧我,我在那酒廊里連醉一星期,燕儿也 連續照顧我一星期,然后,有一晚,有別的客人叫燕儿陪酒,我大為生气,不許她過去, 我在酒家大打出手。醉得路都走不穩,我說:‘燕儿,我是結婚專家,你嫁我吧!’第二 天,我仍然沒有酒醒,我帶燕儿去法院公証結婚。娶了我的第三任妻子。” 他停了,望著她。她早已听得目瞪口呆,這些故事,簡直讓人不能相信,他說得歷歷 如繪,她听得痴痴呆呆。他握緊了她的手,又把她的手放在棉被上,他輕輕撫摸她,嘆了 口悠長的气。“我和燕儿的婚姻只維持了六個月。當我酒醒之后,我就知道又錯了,又大 錯特錯了!燕儿并不坏,但,她沒受過教育,又出自風塵,我和她几乎無話可談,沒有一 點點心靈的交通。我常常不相信自己會娶她,從微珊到燕儿,我的婚姻是每況愈下,我痛 恨自己,厭惡自己已達极點。燕儿不笨,她知道我娶她,只因為我醉了。六個月后,她也 耐不住寂寞,主動提出离婚,我給了她一筆錢,了結了這件事。然后,我開始沉思,我覺 得自己已經不可救藥,已經完全迷失了。我想,如果我不把自己找回來,我遲早會進瘋人 院。于是──我去了印度。”他幽幽的看她。“以后的事,你應該都已經知道了!” 她定定的凝視著他,看了好久好久。從他那濃黑的頭發,看到他那虯結的眉頭,從他 那黝暗的眼睛看到他那滿是胡子渣的下巴,從他那大大的喉結,看到他放在棉被上的手… …她這長久的注視使他心慌而意亂了,他忍不住問: “你在看什么?”“一個傳奇人物。”她說,抬起睫毛,兩人的眼光又接触了,她低 問:“在印度,你沒遇到過印度女孩嗎?” “噢,”他怔了怔。“當然有,怎么呢?” “好險!”她說:“你很可能再娶個印度女孩!” 他的臉色轉紅了,因她的調侃而紅了 “在印度的蠻荒里,你喝不喝酒?”她又問。 “喝的,也喝印度人的酒。” “更險了!如果喝醉了,說不定把母老虎母猩猩都娶回來了!”他睜大眼睛瞪她。“ 你……”他說不出話來,狼狽、慚愧、而無地自容。 “你在嘲笑我!”終于,他嗒然的說:“我早知道不該去提那些事,它們只會幫助你 來輕視我!” 他回過頭去,站起身子,想离開這房間。 她一把握住他的手。“你去哪儿?”她問。“去客廳。你可以睡一睡,”他的聲音竭 力維持著平穩和冷淡。“明天一早,我就讓曉芙送你回家。” 她拉住他不放手。“客廳里還有誰?”她問。 “沒有人呀!曉芙和冠群睡在客房里。” “那么,你去客廳做什么?那儿又沒女孩子在等你!”她仰起頭,滿面嫣紅,雙目如 醉,面頰如夕陽燒紅的天空,眼光像黑夜閃爍的星辰。“你要走開,從我身邊走開……” 她幽幽的說,聲音輕柔如原野的微風,吐气如蘭。“你看過太多女孩,又娶了好多女孩, 所以,我在你眼光里,輕微的像一粒沙塵,渺小得不如一根小草。我自己也知道,我幼稚 、無知、任性、又一廂情愿!可是,顧飛帆,你命中注定會有女孩子纏你,你……你…… 你……”她囁嚅著,臉更紅了,羞澀、 腆,卻柔情如水。“你無法輕易擺脫我!” “訪竹!”他喊,熱烈、激動、心臟狂跳。他回過身來,一下子就坐在床邊,迅速的 擁她入怀。“訪竹,我還能再愛嗎?我還有資格嗎?還有資格嗎?你那么好,那么純,那 么年輕,我有資格嗎?我有嗎?”他一疊連聲的問著。“你不輕視我嗎?不把我看成怪物 嗎?”“哦!”她嘆息著。“我輕視的!” “是嗎?”他的下巴靠在她的頭發上,把她的頭壓在自己胸前,他不敢去看她那光洁 的臉龐。“輕視我?” “是的!”她低語,低而清晰。“輕視像你這樣一個堂堂男子漢,居然不敢面對你的 感情!而我……”她在他怀中顫抖了一下,這顫抖使他悸動。“你不知道我是多害羞的, 多被動的,多保守的!而我,當感情來臨的時候……我……我還有勇气去撥十二通電話… …然后,讓別人來侮辱……” 他用手一把蒙住她的嘴唇,用另一只手托著她的后腦,讓她的臉仰向他。他的眼光閃 灼的盯著她,臉色由蒼白而漲紅了。“別再說!”他喉嚨沙嗄。“別再說!那個混蛋并不 是侮辱你!他只是──怕害了你!他自卑,怕傷害你!他那么怕傷害你,就只能說些混帳 話了!但是,他──受過報應了!” 她被他蒙著嘴,不能說話,她的眼光在問他: “是嗎?”“是的,是的,是的!”他急促的,一疊連聲的說:“他受過報應了,從 那一天起,他每一人每一秒都在懊悔与煎熬中度過,你不知道他有多苦!你不知道!” 她的眼睛綻放著光彩,有淚珠流轉,“水是眼波橫!”她的眉頭微蹙著:“山是眉峰 聚!” 他的手從她嘴唇上移開,她唇邊涌現一個微微的、動人的、細膩的微笑,他盯著那笑 容,不由自主的俯下頭去,几乎帶著种虔誠而神圣的心情,把嘴唇輕輕輕輕的蓋在那個笑 容上面。問斜陽13/267 接下來的日子,像一杯由甜酒和蜂蜜混合起來的飲料;香醇,甜美,醺然,而溫暖。 少喝,讓人周身舒泰;多喝,讓人醺然薄醉。訪竹一下子就變了一個人,她不再蜷縮在小 屋中听音樂,不再把自己深埋在書堆里,不再為不相干的人掉眼淚,不再和訪萍起任何爭 執。她變得溫存,愛笑,愛臉紅,對每個人都淺笑盈盈。她渾身上下,都滿溢著某种看不 見的幸福,她也毫無吝嗇的順手把幸福拋撒給別人。她會無緣無故的擁抱父親,親吻母親 ,再用自己最好的衣服去打扮妹妹……甚至對訪槐,她都關心備至。知道訪槐追女朋友追 得很苦,她甜蜜的嘆著气,貢獻她自己的意見: “你有沒有試過把情書寫在落葉上給她?” “把情書寫在落葉上?”訪槐哇哇大叫:“這是二十世紀呢!”“二十世紀的女孩, 和十五世紀都一樣,”訪竹悠然出神的說:“愛情永遠一樣;有三分詩意,三分瘋狂,三 分幻想,再加三分激情!”“你愛過嗎?”訪槐追問。 訪竹微楞,眉端帶笑,眼角含顰。然后臉頰緋紅著,翩然轉身逃跑了。訪槐笑著對父 母說: “我打賭,她在戀愛!” 醉山和明霞也明顯的看出來,訪竹變了!前一天還哭哭啼啼詛咒發誓……后一天就盈 盈含笑如沐春風……是誰讓她變了?是誰有那么大力量,讓那個多愁善感的小女孩,在一 夜間變成溫順可人的小天使。明霞有些想打電話問曉芙,又怕此事与曉芙完全無關,反而 弄得別人心生疑惑。亞沛比較理智,他很合理的推測“訪萍,你姐姐是不是常常留在學校 里了?” “是呀!”訪萍說:“她下了課總有理由留在學校忙到晚上才回家!”“不知道是那 個男同學的福气了!”亞沛笑著。“知道嗎?訪萍?戀愛會傳染!我們的親密一定刺激了 訪竹,所以,她也會很快的接受某個男孩。唉!”他忽然夸張的嘆气:“你瞧,她最近變 得更美了!美得讓人著迷。當初,唉,我真該一箭雙雕,把你們兩姐妹都追到手才對!” “啊呀!你說些什么鬼話!”訪萍大叫,順手拿了一本雜志,卷成一卷,劈頭就對他 打過去。“你作夢,你還想追我姐姐呢!也不照照鏡子,你這副蛤蟆相,頂多配配我,怎 么配得上我姐姐……”亞沛慌忙逃開,用手去擋那雜志,訪萍只是一個勁儿的追著打,亞 沛繞著客廳的沙發逃,訪竹繞著沙發追。亞沛邊逃,嘴里還不住口的開玩笑: “別打別打,再打,母蛤蟆就沒有公蛤蟆了!”“什么母蛤蟆?”“你說我是蛤蟆相 ,只能配你,你當然是母蛤蟆了!人家是龍鳳配,咱們就叫蛤蟆配……” “你……你……你……”訪萍一怒,干脆把手里的雜志卷對著亞沛的腦袋砸過去。亞 沛閃開,那雜志卷不偏不倚的落在小茶几上,把上面一個細磁花瓶打到地上,“ 啷”一 聲,花瓶跌得粉碎。同時,屋里的醉山夫婦都惊動了,全奔出來惊問:“什么事?什么事 ?”訪萍和亞沛互相觀望,訪萍紅了臉。亞沛忙不迭的笑著彎腰:“剛剛不知從那儿跑進 來兩只蛤蟆,蛤蟆打架,把花瓶給打倒了。”“蛤蟆打架?”醉山困惑的。 “得了得了。”明霞笑著拉住醉山。“咱們別去管蛤蟆打架吧,做我們的事去!”她 回頭瞅著訪萍,似笑非笑的。“你最好轉告那兩只蛤蟆,打破了花瓶不要緊,可別把電視 也砸了。” 醉山會過意來,瞅著小兩口只是笑,笑得訪萍和亞沛的臉都紅了。醉山說:“我看, 不是蛤蟆打架,是螃蟹打架,不但是螃蟹,還是煮熟了的螃蟹呢!”“怎么講?”明霞不 懂。 “不是煮熟的螃蟹,怎么會臉紅呢!”醉山說。 明霞笑了,訪萍和亞沛是更加臉紅了,真是像一對煮熟的螃蟹了。 在紀家,訪萍和亞沛正充分享受著他們的青春和歡樂。同時,在顧家,也有另一番滋 味。 訪竹斜倚在沙發中,冠群和曉芙也統統在座。每個人面前都放著一杯熱騰騰的茶,本 來,飛帆想喝點酒,但是,訪竹鑒于他以前有連醉兩周,醉到去“結婚”的“發昏”程度 ,央求他最好戒酒。于是,飛帆連點滴小酌,都不太敢了。而訪竹,自從有“血腥瑪麗” 的經驗,更是滴酒不沾。曉芙端著那杯翠綠而透明的茶,聞著那繞鼻而來的茶葉香,不禁 點著頭,瞅著訪竹微笑。“訪竹,幸虧有了你,否則,我們在飛帆家里,想喝杯茶可是件 難事!你不知道這人有多懶散,住了几個月的家,可以沒茶葉、沒開水、沒煤气,連書報 雜志……都找不到!” “不是懶散,”飛帆解釋著,他正斜倚在窗前,站在那儿,帶著种深深的、沉沉的激 情,注視著斜靠在那儿,眼波盈盈如醉,眉端清秀如畫的訪竹。“只是沒有情緒,你不了 解,那時的我,只算半個人,連半個都不算,因為連那半個都是半死不活的。”“現在呢 ?”曉芙調侃著,從沙發里站起來,把茶杯放在桌上,她那心直口快的毛病又來了。她一 直走到飛帆身邊,盯著他。“我以為,你永遠不會再戀愛了呢!我以為……什么不夠格的 女孩你看不上,好女孩你又配不上!哦哦,飛帆,任何話都不要先說得太滿,你瞧……” “曉芙!曉芙!”冠群很快的打斷她。“你又來了!就不能少說几句嗎?”“少說几 句?”曉芙睜大眼睛。“你不記得那天我被飛帆給堵得無話可說?他那股嚴肅樣儿,那股 鄭重樣儿,那股不動凡心的樣子,還說什么除非微珊……” “曉芙!”飛帆及時喊,對曉芙一揖,深深到地。“你包涵一點,要知道,此一時也 ,彼一時也!” 曉芙輕輕一笑,去看訪竹。訪竹正深思的看著他們,若有所触。曉芙心里暗暗一惊, 這孩子敏感細致,實在不該在她面前提到微珊的。真的,自己就不能少說几句嗎?為了掩 飾失言,她倉促的轉向冠群: “走呀,你不是要我陪你去打小蜜蜂嗎?” “好呀!”冠群的興趣被勾起來了。“要不要大家一起去?飛帆,我現在可以和你賭 ,一塊錢一分,要不要來?敢不敢來?”飛帆對他搖頭。“不敢?”冠群問。“不是不敢 ,”飛帆說:“是不要。” “為什么?你不是說……” 曉芙扯住了冠群的胳膊,往門口拉去。 “你這個呆子!”她說。“一天到晚說我不懂事,我看你也不見得懂事。飛帆現在對 小蜜蜂沒興趣,我們走吧!你知道什么叫‘朋友’?該留的時候留,該走的時候走,這就 是朋友!” 冠群會過意來,跟曉芙走向門口,訪竹站起來,送到門口,始終沒說什么話。曉芙在 大門前停住了,伸出手去,她怜惜的摸摸訪竹的下巴,那种女性的直覺又發作了,她輕聲 問:“有心事嗎?訪竹?你怎么不像平常那樣高興?” 訪竹勉強的笑笑,搖搖頭。 “是我說錯什么話了嗎?”曉芙問。 她再搖搖頭。“對我,不該有秘密吧?”曉芙說。 “不,”她開了口,真摯的凝視她。“我知道微珊的事,”她終于說出來。“你不必 忌諱。微珊,一定很美很美很可愛很可愛吧?”曉芙怔住了。該死,就知道不該提微珊。 “是的。”她仍然坦白的回答。“不過,微珊的事早就過去了。你選擇了一個怪人, 這人命中多事,你如果要接受他,就必須連他的過去一起接受!”她正色說,撫摸她垂在 胸前的長發。“戀愛中的第一大忌,是去翻老帳!訪竹,享受你的現在和未來吧!也給他 你的現在和未來吧!因為……他的過去,并不快樂。”曉芙和冠群走了。訪竹關好門,回 過身子來,望著飛帆。當然,飛帆也听到了曉芙的話,他始終就站在門邊。他們彼此對望 著,望了好久好久,然后,訪竹一下子就投進了他的怀里,他緊抱著她,用下巴貼著她的 頭。她在他怀中輕輕顫抖,啞聲說: “哦,我知道我不該,可是,我嫉妒她!我嫉妒她!我真的嫉妒她!”她的顫抖引起 他全心靈的怜惜和感動。 “都是過去的事了,訪竹。”他柔聲說:“都過去了。不要再去想,我們都不要再去 想,好嗎?” “她是──你唯一追求過的女人。”她低語著。“這就是我嫉妒的原因,她是唯一的 !” 他推開她,惊愕的去看她的眼睛。 “別忘了你自己!”他說。 她垂下眼瞼,卑屈的看著地下。 “你沒追過我,是我主動的。我常想,有一天──你會為這個而看不起我!”他用雙 手捧起她的面頰,仔細而深沉的注視她,專注而懇切的注視她,然后,他說: “听著,訪竹。從亞沛把我帶到你家去的那個晚上,當我第一眼看到你,當你用你這 對沉默的大眼睛盯著我看的時候,我已經被你吸引了……別說,別動!听我說!我絕不撒 謊,絕不為了顧全你的自尊而編任何故事!我只要告訴你真正的事實。可是,我那么自卑 ,我的過去,變成了我渾身洗不淨的污點,你清秀脫俗,純洁飄逸,我确實沒想過要追求 你,一點都沒想過,我不敢想,也不能想!主要的,我不配有這种念頭!后來,我們在斜 陽谷第二次見面,你那晚比較活潑,你玩電動玩具,一邊玩,一邊那樣瀟洒的說些讓我心 折的話……哦!訪竹,我沒追過你,我更不敢追你了!你的美好只能襯托我的卑賤,我不 敢追你,卻不能不欣賞你,欣賞到害怕的地步!記得嗎?有一晚我們去看電影,我自始至 終連說話都不敢,看完電影,我匆匆把你送回家,就怕你對我的那份強大的吸引力,就怕 我會泄露了我的感情……后來,你帶著‘問斜陽’而來,你說你撥了十二通電話……噢, 訪竹!你說過,你是保守的、被動的、害羞的……可是,誰給你勇气打十二個電話來找我 ?誰給你的?”問斜陽14/26 她震動的凝視他,他的面容激動,眼光深切,整個臉孔,都被熱情燒得發亮。“讓我 告訴你是誰給你的力量?是我!訪竹,是我!即使我如此逃避,如此掩飾,如此害怕…… 你依然看透了我!你知道我在愛你,你知道!就算你的理智不知道,你的感情卻知道!你 那么敏感,那么纖細,我在你面前早已無法遁形,你了解我的感情,甚至了解我的自卑, 所以,你來了。是嗎?是嗎?是嗎?”他急促的問著:“你敢說不是嗎?” “我……我……”她囁嚅著,心里忽然就揚起了音樂的聲音,像有個合唱團在齊聲歡 唱,唱一首最美妙最美妙的歌。她知道他是對的!在這一瞬間,她完全明白他是對的!就 是他的眼光就是他的聲音,就是他一舉一動一言一語所流露的那份感情,才把她帶來了! 她囁嚅著,在全心靈的喜悅和感動中,說不出任何話來。“那晚,我很冷酷,是不是?” 他繼續說:“我不止冷酷,而且殘忍,是不是?哦!訪竹,我不是對你冷酷和殘忍,我是 對自己冷酷和殘忍!我拚了我全身心的力量來克制對你的愛,拚了全身心的力量來──保 護你。我用‘保護你’三個字,你會覺得我言之過份嗎?你會覺得我是虛偽和找藉口嗎? 听我說……”她搖頭,在他的手掌中搖頭,淚珠緩緩的浸濕了她的眼珠,她側過頭去,用 嘴唇熨貼在他的手掌上,然后,她舉起手來,輕輕的蒙住了他的嘴。 “不用再說了!”她說,眼光閃閃的望著他。“你追我也好,我追你也好,在愛情的 前面,甚至沒有自尊。”放開了手,她踮起腳尖,去吻他的唇:“我多么多么喜歡你!我 多么多么喜歡!”她熱烈而坦率的低語。用雙手環抱住他的腰。“我不再追究你的過去, 不再吃醋,不再嫉妒……甚至于,我不再去提它們!讓你的過去統統死掉!但是──但是 ──”她深深吸气,緊盯著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你以后絕不能再愛別的女人!連逢 場作戲都不可以!你只能愛我,只能愛我一個!如果你再愛上別的女人,我會死,我真的 會死……” 他用嘴唇一下子堵住了她的唇,把她攔腰抱了起來,抱到沙發前面。他把她放在沙發 上,自己跪在沙發前,深深的、輾轉的、熱烈的吻著她。他把全身心的感情、愛戀、歉疚 、痛楚、怜惜、承諾……統統集中在這一吻里。 好半晌,他抬起頭來,臉發熱,眼睛閃灼。她躺著,頭發披瀉在靠墊上──那靠墊, 還是她買來的,這些日子,她已逐漸把這沒“人”味的公寓弄得生气盎然了。──她那長 長的睫毛微往上揚,眼光中濃情如酒。她伸手輕触他的面頰,他吻著她的指尖。噢!他心 底有個小聲音在狂呼著:訪竹,訪竹,紀訪竹!從此,你將是我的一切了!一切的一切了 !往日的荒唐,往日的流浪,往日的追尋……最后,就都歸依在你的身上了!她動了動, 想看手表,他最怕她看表,那表示她該回家了。她的家不在這儿,她還有父母兄妹……他 打了個冷戰,愛情的背后永遠藏著一個逃避不掉的東西──現實。他不知道她的父母兄妹 能不能接受他?他几乎怕去想這個問題。可是,他已經發現,她在竭力避免讓家人發現他 們的來往,每次開車送她回家,她總在巷口就要他停車,她不請他去她家,她也不談父母 ……那么,她如此纖細,如此敏感,她已經可以确定,他不會被接受了?她舉起手腕去看 表,他握住那手腕,把那表面完全遮住。她轉頭看他,眼底帶著縱容、了解、而無奈的笑 。 “不要孩子气!”她說。“有一天,你赶我我都不會走!” “有一天,是什么時候?”他提著心問。 “我明年暑假才大學畢業。” “你意思是說,到那時,我就可以──娶你?” “唔,”她哼著,臉轉向沙發里面,她用手指撥著沙發上的紋路。“可能,我們還需 要一番戰斗。” 他不語。沈默了。是的,這番戰斗會相當艱苦,只因為對象是他──顧飛帆。如果她 愛上一個同學,一個像亞沛那樣的年輕人,甚至,有過离婚紀錄而不要像他這樣“輝煌” 的……她都不至于要面對艱苦戰斗。只因為是他,她才要躲躲藏藏,她才要掩飾和──撒 謊,她一定要對家里撒謊的!可是,未來總要面臨,他不知道,當面臨的那一天,她要承 受多少!“不要怕,”她說,緊握了他一下。“他們會接受你,因為他們太愛我!”他惊 奇的看她。怎么,她能讀出他的思想呢!可怕的女孩!可愛的女孩!可疼的女孩!可敬的 女孩!他又有那种“自慚形穢”的感覺了。為了掩飾這种感覺,他忽然站了起來,說:“ 你就這樣躺著,不許看表。我要給你看一件東西!等著,我去拿。”“哦?”她怀疑的, 卻順從的躺在那儿。 他奔進書房,然后,他很快的出來了,他手里拿著一個小提琴的盒子。她惊奇的坐起 身,忽然想起他說過,用小提琴賺錢的日子,用小提琴追求微珊的夜晚……她注視他。他 打開琴盒,取出小提琴,一句話都沒說,他把琴放在肩頭頦下,拿起弓來,他擦了擦松香 ,試了兩個音,那弦聲清脆的迸跳在夜色里。然后,一串熟練的、美妙無比的弦音流瀉了 出來;居然是那首《問斜陽》!她激動的用手托住下巴,一瞬也不瞬的抬頭盯著他。他的 眼光也深深的注視著她的,讓那弦聲震顫的流瀉在夜色之中。那么美的音色,那么動人心 弦的“演奏”,那奇妙的顫音和延長音……她簡直想哭了,如此美妙的音樂會讓她流淚。 他一曲既終,她眼眶濕潤,他放下了小提琴,她跳起來抱住他的腰:“你知道嗎?”她激 動的喘著气:“你是個音樂家!你實在不該放棄小提琴!依我听來,柏格尼尼也不過如此 !真的!” 他捏了捏她的下巴,笑了。 “全世界只有你會說這句話!”他說。“我的小提琴還不配去第八流的交響樂團參加 一份子。這就是學音樂的悲哀,花數十年工夫,有時只落得在街頭賣藝。我有次在紐約的 格林威治區,听到一個嬉痞在街邊拉小提琴,他拉得比我好了一百倍!當時,我為他很感 慨,可是,后來我又為他很開心。” “怎么呢?”“我感慨他在寒風中拉琴,賺一點別人丟給他的角幣。我開心的是他當 時那种表情,他正沉溺在音樂的境界里,他滿臉都是陶醉──不,他并不在乎賺不賺錢, 他在享受。”他正視她,臉色庄重。“真正的音樂家,必須對音樂付出全部的狂熱。換言 之,音樂就是他的愛人、妻子、和生命。我當不了音樂家,我只有音樂的感性,而沒有那 种放棄一切的狂熱。” “可是,”她贊嘆著說:“你這首《問斜陽》拉得太好太好太好了!”“我承認還不 錯,”他笑了,居然有些赧然。“我練過一陣子,當那晚我把你气走了以后,我有好長一 段時間,就每晚拉這支《問斜陽》,來度過那些漫長的夜晚。我拉的時候,想的是你,不 是音樂。”“哦!”她輕呼著,瞪著他。 “剛剛我拉給你听,當然更加用功了。”他說,微笑著,“我有些賣弄。訪竹,我要 讓你知道,我除了賺錢結婚离婚以外,還會點別的!”“說好了的!”她喊:“不再提結 婚离婚了的哦!你又提了!” “是我錯了!”他慌忙說,抓住她的手,因為她又想看表了。“唉!”他長嘆:“問 斜陽,你能否停駐,讓光芒伴我孤獨!” “斜陽答,”她迅速接口,想都沒想。“我与你同在,且揮手告別孤獨!”他惊愕的 看她,為她那反應的敏捷而心折,然后,他忍不住又深深嘆息,把她再度擁入怀中。与我 同在!同我同在!他心里反覆低語:請与我同在!且揮手告別孤獨!問斜陽15/268 日子一天天的滑過去了。 訪竹非常意外,她和飛帆的交往居然瞞過了家里,平安的度過了整個冬天。她不知道 ,醉山夫婦對她都太信任,了解她那种“好教養”下的大家閨秀之風,絕不會走到軌道之 外去。他們相信她有個要好的男同學,等待她把男同學帶回家的日子。醉山說過:“如果 她不帶回來,表示感情并未成熟,這种事我們不能表現得太熱心,必須順其自然。訪竹是 好孩子,她自己會有分寸的。”大家都還記得為了亞沛的誤會,訪竹憤而离家的事件,所 以,誰也不去追究她的感情生活,只默默的等待那謎底的揭曉。然后,有一晚,謎底終于 揭曉了。 那晚,已經是春天了,春寒仍然料峭。但是,距离“暑假”的日子卻一天比一天近了 。飛帆的心情几乎恢复初戀的時期,在患得患失中,在迫不及待的等待中,在渴望与深沉 的熱戀里,他過得甜蜜而又焦灼。有層隱憂,始終在他心頭蕩漾,隨著日子的流逝,這隱 憂也与日俱增。 這晚,訪竹打扮得很漂亮。她穿了件深紅的衣裳,嬌艷如一朵初綻的杜鵑。她很少穿 紅色,這紅衣就尤其醒目。她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一舉手,一投足,都抖落青春的 气息。這樣的晚上,把她關在家里太自私了。于是,他提議去夜總會跳舞,因為,自從他 們相識以來,他們還沒有去跳過舞。她欣然同意。他們去了夜總會,在一棟十四層大廈的 頂樓,名叫“攬月廳”,這儿可以看到全台北市的夜景。倚窗而坐,台北市的燈海交織閃 爍。她輕顰淺笑,一臉的幸福,一臉的光彩。 “我可以喝一點酒嗎?”他問她。 “只能一杯。”她笑著說。 “你會是個很嚴厲的小妻子!”他埋怨著,叫了一杯酒,給她叫了“粉紅女郎”Pi nk Lady。她紅著臉,只為了他說了“小妻子”三個字。酒送來了,她看著自己的 杯子,有些心惊膽戰。“這是酒?很像血腥瑪麗,只是名字比較好听。” “放心喝,”他笑著。“有我在這儿,不會讓你醉。嘗嘗看,很淡很淡的。”她啜了 一口酒,香醇盈口,她對他舉杯: “祝你幸福!”他心中迅速掠過一抹不安。他立刻和她碰杯,更正的說: “祝我們幸福!”她笑了,放下杯子來,瞅著他。 “你很會在字眼里挑毛病啊!事實上,如果你不幸福,你以為我還會幸福嗎?我的幸 福就寄托在你的幸福上呀!” 他全心溫熱而激動。拉住她的手,他說: “我們去跳舞!”他們滑進了舞池。“攬月廳”的樂隊奏的都是些老歌,是支慢四步 。他擁她入怀,輕輕滑動在舞池中,她緊貼著他,面頰倚在他的肩頭。他們并不在跳舞, 他們只是跟著音樂的節奏在晃動,彼此貼著彼此,彼此想著彼此,彼此沉溺在音樂、燈光 、酒意,和那些衣香鬢影中。她滿足的低嘆,那熱气吹拂在他耳邊,痒痒的,酥酥的,甜 甜的,醉醉的。 “我很快樂。”她低語。“好快樂好快樂!” 他更緊的攬住她,忍不住輕微顫抖。 “怎么了?”她問。“沒什么,”他在她耳邊說:“只是太幸福了!幸福得不敢相信 我也有今天。好些年來,我都以為我的感情早就化為灰燼,再也不可能燃燒,現在才知道 ──唉!”他嘆了口長气:“活著真好!”“噓!”她輕噓著:“不許提過去!” “是!”他順從的。“再不提了!” 有位歌星走上台來,開始唱一支“西湖春”,唱完了,她又唱起一支很柔很柔的抒情 歌:    “今宵相聚,不再別离, 讓燈影、人影、花影、夢影把我倆相系! 今宵相聚,不再別离, 讓昨日、前日、去年、前年都成為過去! 今宵相聚,不再別离, 讓相思、怀念、悲嘆、感傷化飛煙消逝! 今宵相聚,不再別离, 讓明天、后天、今生、來生世世在一起!” 她听著,眼眶濕潤。“她在為我們唱歌!”她說。 一曲既終,他們停下來,瘋狂鼓掌。他們的掌聲惊動了舞池中其他的客人,大家都停 下來鼓掌。訪竹覺得有人在注意自己,她沒有很在意。她正深陷在那難繪難描的濃情蜜意 里。當音樂再起的時候,他們回到桌邊坐下,他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兩人只是長長久久 的痴痴凝望。彼此的眼光述說了千千万万句言語。忽然,有人走到他們身邊來了。 “訪竹!”那人喊著。訪竹驀然抬頭,惊奇的發現,站在那儿的居然是訪槐!她楞了 楞,一個思想飛快的閃過她的腦海,該來的畢竟來了!她暗中咽了一口口水,并不惊慌, 反而篤定了。反正,她必須要面臨這一天,這樣也好,免除了她向父母啟口的尷尬。這樣 一想,她几乎是高興的看著訪槐,她把身子移進去。微笑的說:“噢,哥哥,你也來了? 是不是帶了我未來的大嫂一起來的?在那儿?”她伸長脖子找尋。 “我們有一整桌人呢!”訪槐說,銳利的看了飛帆一眼,他几乎想不起這個男人是誰 。“我們公司同仁在聚餐。吃完飯接下來就跳跳舞。”“那么,”訪竹拍拍身邊的位子。 “坐下來和我們一起聊聊!”訪槐坐下來了,他依然盯著飛帆,現在,他已經完全記起他 是誰了,那個在印度打老虎,拿結婚當游戲的怪人!他和亞沛去過紀家。這种人,你見過 一次,就不容易忘記了。 “飛帆,這是我哥哥,”訪竹望著顧飛帆。“你總不會忘記吧?”她又轉向訪槐:“ 哥哥,這位是……” “我記得,”訪槐笑了。“打老虎的英雄,呃?” 飛帆伸手給訪槐,兩個男人各怀心事的握了握手。飛帆問:“你要喝點什么?我來叫 !” “不用了!”訪槐說:“我那桌上有喝的!”他瞪視著訪竹面前的酒杯。“你喝酒嗎 ?訪竹?”語气里有責備意味,离開家里,這哥哥就不會忘記他是“長兄如父”了。“你 怎么可以喝酒?”“別小題大作!”訪竹說:“這酒很淡!” “很淡也是酒!”他望向飛帆。“我剛剛看到你們在跳舞,老實說,我以為我眼睛花 了。訪竹是咱們家最乖的女孩子……”他一向就是想什么說什么的人,想起訪竹和飛帆剛 剛的親熱勁儿,和那緊貼在一起的樣子,心里已經在冒火了。這男人!這打老虎的“英雄 ”,居然在誘惑他那最乖巧最文靜的妹妹!“我簡直沒想到她會跳舞!” “哥哥!”訪竹抗議的說:“我都快大學畢業了,我不是小孩子了!跳舞有什么希奇 ?訪萍不是常常和亞沛去跳舞嗎?訪萍比我還小呢!”“那不同。”訪槐說,仍然緊盯著 飛帆,敵意明顯的流露在眼神里。“他們已經等于是未婚夫妻了!跳跳舞,玩晚一點都沒 關系,你──”他調過視線來盯著訪竹,壓低聲音,責備著,“你這樣和人在夜總會跳貼 面舞,如果給你的男朋友知道,會怎么說?”“男──朋友?”訪竹楞住了。 “訪萍說,你在學校里有男朋友!” 訪竹吸了口气,定睛注視著哥哥,然后,回頭看向飛帆,她眼底有攤牌的堅決。“哥 哥,你最好弄清楚,我除了飛帆以外,沒有第二個男朋友!” 訪槐大惊。認真的去看飛帆,彷佛想看清楚他是人是鬼似的。“她在說些什么?”他 問飛帆。 “她在告訴你一件事實。”飛帆定定的回答,定定的迎視著訪槐的目光,定定的握著 酒杯。他那种堅定,那种成熟的、果斷的堅定……是個百分之百的男人!相形之下,訪槐 像個未成年的孩子。“我想,我們也早該好好的談談了,我和訪竹──我們計划在她畢業 以后結婚。” “結婚?”訪槐大大一震,事情不對了!有什么事完全不對了!大錯特錯了。他的眼 珠凸了出來,盯著飛帆:“你不是已經結過婚了嗎?”他率直的問。 “但是,早就离婚了!”飛帆答,語气穩重。他知道,在這一刻,他不能意气用事, 小不忍則亂大謀。坐在對面的,是訪竹的哥哥!“你又要結婚?”訪槐問得魯莽,魯莽卻 帶著強大的打擊力。“我听說,你結過兩次婚了。” “三次。”他更正著。“三次!”他惊嘆著。“真的結過三次婚?不是謠言?不是傳 說?是真正的‘結’過‘三次婚’?”他問得已經有點傻气了。“是的!”飛帆回答。“ 你現在對我妹妹進攻,想再來一次?” “是的!”訪槐回頭看著訪竹,不由分說的抓住訪竹的手腕。 “訪竹!”他命令的說:“跟我回家去!” 訪竹掙脫了他,低聲警告的說: “你不要亂鬧,也不要惹我!我正和飛帆在跳舞,我們玩得很快樂,你不要來破坏我 們!如果你對飛帆有任何不滿意,那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我要留在這儿,和飛帆在一 起!” “你知道你在說些什么做些什么嗎?”訪槐問,盯著妹妹。“你怎么會和這個……這 個……”他想說“流氓”,終于費力的咽了下去。“這個人在一起?” “我為什么不能和這個人在一起?”訪竹的呼吸沉重起來,訪槐那种嚴重的輕蔑意味 使她大大的反感起來,侮辱飛帆比侮辱她自己還難受。“我要和他在一起,我高興和他在 一起!哥哥,你不要管我!”“我怎么能夠不管你?”訪槐生气了,漲紅了臉。“你是我 的妹妹,我怎能不管你?你昏了頭,會和一個……一個……感情騙子混在一起!我是哥哥 ,我有責任救你!跟我回家去!”他再度握緊了她的手腕。“你不可以罵他!”訪竹急促 的說:“你怎么可以隨便說人家是感情騙子!你根本不了解他!放開我!我不跟你回家! 我不跟你回家!”“訪竹!”飛帆開了口,他的聲音堅決而有力,他的臉色蒼白,眼神奕 奕。“你哥哥堅持要你回家,就回家吧!”問斜陽16/26 “飛帆!”她惊喊。“回家去!這問題遲早要攤開來談。訪竹,我不能讓你一個人來 面對這件事,我和你們一起回去!” 她看他,他的眼神多堅定啊!又堅定得近乎凌厲起來。但他那神情,卻有著無比的決 心,這撼動了她,振奮了她。畢竟,他不會做感情上的逃兵!他招手叫侍者結帳,站起身 來: “訪槐,”他說:“我們走吧!” 訪槐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他只想把妹妹押解回家去好好“規勸”一番,卻沒料到這 個家伙也要跟了去。他猶疑了一下,本能的抗拒:“我們回我們的家!用不著你來!” “有一天,”飛帆陰鷙的注視他:“你妹妹要從你們的家進入我的家。你要帶走的, 不止是你家的人,也是我家的人!紀訪槐,我希望交你這個朋友,因為你是訪竹的哥哥。 但是,如果你繼續用這种態度來拒絕我,我必須對你明說,你根本無權帶走訪竹!她是屬 于我的!” “是嗎?”訪槐又惊又怒:“這世界上,有多少女人是屬于你的?”飛帆面孔雪白。 “只是訪竹。”“只有訪竹?”訪槐冷哼著。“以前那三個女人呢?都只是你的收集品? 別人收集郵票,你收集女人?” “哥哥!”訪竹喊著,站起身來,很快的看著飛帆。“飛帆,我先跟哥哥回家,你不 要來了,我明天跟你通電話!” “不行!”飛帆堅決的。“要走,我們一起走!我不會讓你一個人面對你的父母!” “飛帆,”訪竹有些焦灼,焦灼而感動。“我會應付的,我會的。你去了,你會……” “你怕我受不了嗎?”飛帆盯著她。“你認為我逃得掉嗎?如果有任何屈辱,我宁愿 我來承受,而不要你來承受!走吧!” 訪槐看看飛帆,又看看妹妹,他非常惱怒,惱怒而又拿這男人無可奈何。他那种堅決 和果斷是他從沒有經歷過的,從沒有見過的。他几乎恨他那种篤定,恨他對訪竹說話時的 那种堅決与怜惜。亞沛說得對,這种男人是女性的克星,他不知道克過多少女人,現在竟 克起紀家來了!而且,偏偏是訪竹!如果是訪萍,他也會放心些,因為訪萍瀟洒,提得起 而又放得下,樂觀,不在乎。訪竹不同,訪竹從小就是家里一顆又脆弱又明亮又易碎的小 玻璃珠!被全家每個人捧在掌心里呵護著,如今……如今……他惡狠狠的瞪著飛帆;如今 竟要被這個男人來摧殘了!飛帆在訪槐那充滿敵意的注視下有些惊心的寒意,為什么?為 什么他被看成魔鬼?為什么許多人在認識他以前就先拒絕他?他深呼吸,振作了一下,無 論如何,他要去紀家,他要說服她的父母,他要表明自己的態度,無論如何,他再也不愿 藏在一角,做訪竹的“地下情人”! 他們走出了大廈,訪槐仍然死命捏著訪竹的胳膊,由于訪槐拒絕坐飛帆的車子,他們 一起鑽進了一輛計程車。這情況有些滑稽,訪竹夾在兩個男人之間,又惊又怒又惱又沮喪 ,她轉頭看飛帆,后者挺直著背脊,臉上每根肌肉都繃得緊緊的,像一尊塑像。她有些心 慌起來,某种直覺在告訴她,不該讓飛帆在這种情況下見父母。但是,看他那陰沉的表情 ,她就知道,一切都已經無從阻止。該來的,會來的,就一定會來!終于,他們拖拖拉拉 ,個個怒形于色的走進了家門。醉山夫婦正在看電視,訪萍和亞沛也在座。訪竹几乎是被 訪槐摔進客廳的,飛帆又几乎是強行沖進門的,三人這一出現,全家都呆住了!訪萍惊叫 :“訪竹!”亞沛惊叫:“飛帆!”醉山夫婦則惊叫:“訪槐!”大家面面相覷。訪槐把 大門“碰”上,轉身站在客廳中間,橫眉豎目,气沖牛斗的說: “爸爸,媽媽,我給你們介紹一對新情侶!顧飛帆和紀訪竹!我在夜總會撞到他們, 兩個人親熱得讓所有客人側目而視……”“哥哥!”訪竹怒聲說:“你不要夸大其辭!” “我夸大!”訪槐怒問到訪竹臉上去,把對飛帆的惱怒也一股腦的移到妹妹身上。“ 你整個身子挂在人家脖子上,簡直……不要臉!”“哥哥!”訪竹的臉色發青了,气得眼 睛都漲紅了。 “不要吵!”醉山喊了一句,心里已經有了數,他瞪視著面前的三個人。“到底是怎 么回事?” 飛帆往前跨了一步,他胸中沸騰著怒气与不平,但他知道現在不是他發火的時候。他 注視醉山,再注視明霞,他點了點頭,沉聲說:“我很抱歉,紀伯父,紀伯母。我會在這 种不友善的情況底下,來向你們提出我的請求;我請求你們,把訪竹嫁給我!” 醉山夫婦呆住了。一時間,房里一點聲音都沒有了,大家都像中了邪,誰都說不出話 來。連那把飛帆帶到紀家的亞沛,都呆若木雞,只是直楞楞的瞪著飛帆,彷佛飛帆是個外 太空人!訪萍是更傻了眼,她和訪竹親密無比,早就猜到她已有男友,但,怎會想到是這 個傳奇人物──顧飛帆! 室內靜了好一會儿,打破這沉靜的,還是顧飛帆。 “伯父,伯母,”他低聲下气,卻仍不失風度,那种堅定和那种固執的倔強,几乎是 讓人惊佩的。“我知道我很冒昧,我知道我一定帶給你們太大的意外,我更知道,我絕不 是你們理想中的女婿。但是,請看在訪竹和我的感情上面,答應我們的婚事!”明霞深吸 口气,終于知道發生了什么,終于明白了飛帆的目的,她不看飛帆,而轉向訪竹。她的女 儿、她那嬌弱、善感、不知人間事故的女儿!她眼中帶著种深刻的悲哀和失望,定定的望 著訪竹。這目光把訪竹打倒了!她惊慌失措的看著母親,乞諒的、啞聲的喊了一句: “媽媽!”明霞走過去,把訪竹攬入怀中。她緊抱著她,似乎這個女儿馬上就會消失 。她的面頰貼著訪竹的頭發,她低低的說了句:“訪竹,是家庭沒有給你溫暖嗎?” “哦,媽媽!”訪竹惊愕而心疼的喊:“媽媽!你怎么這樣說?我不過是長大了!像 訪萍一樣長大了!媽媽,你當初也長大過,是不是?是不是?” “是的!”明霞說。“我也長大過,但,我沒有傷父母的心,訪萍也長大了,她── 也沒傷父母的心!”她聲音里含著淚,眼中已被淚水充盈。“成長,是一件必然的事,我 們都為你的成長祝福過。可是……訪竹,你在做些什么?你知道,你今晚是突然出現,拿 刀子來刺我了……” “媽媽!”訪竹惊喊,淚珠頓時滾滾而下,她哽塞著,語不成聲的嚷:“不是!不是 !媽媽,我沒有要傷你的心,是哥哥逼我回來,是……是……” 飛帆又惊又痛,訪竹的淚珠絞痛了他的心臟,他忘形的跨前一步,想伸手去触摸訪竹 ,明霞惊懼的摟著訪竹閃開,像躲避一條毒蛇。飛帆的手垂了下去,他懇切的、低聲的說 : “伯母,請你不要折磨她!如果你有任何不滿,沖著我來吧!所有的事,都是我引出 來的!” 醉山攔住了飛帆,他深切的盯著飛帆,到這時才開了口,他的聲音冷峻、庄嚴,而沈 痛:“顧飛帆,”他清晰的說:“你怎么敢說一位母親會去折磨她的女儿?你不知道親人 之間,是血与血的聯系嗎?你不知道,你讓訪竹這樣對待父母,是她在折磨父母嗎?你來 請求我把女儿嫁給你,你以為訪竹只是我們的一件家具,一本書,一件小擺飾,可以隨隨 便便送人嗎?你是不是太輕視我們這身為父母的人了?……”“伯父!”飛帆低喊,注視 著醉山,在后者那咄咄逼人,而又義正詞嚴的辭鋒下頓感汗流浹背。在這一瞬間,他知道 ,紀醉山夫婦絕不是一般的父母,他們不會輕易把女儿給他,因為,在他們的良知和內心 中,都為他判過罪了。怪不得訪竹不敢泄露這段感情,怪不得訪竹一再拖延攤牌的時刻! “伯父,”他囁嚅著,第一次這樣不堪一擊。“我并不輕視你們,如果我做得不周到,或 者我有不禮貌的地方,請原諒我!我發誓,對訪竹,我出于一片至誠的愛她,我會保護她 ,照顧她,給她幸福!”“對你前几任的妻子呢?”醉山問:“你對她們每一位都保護過 ?照顧過?和給予幸福了嗎?” 飛帆閉了閉眼睛,心中有陣劇痛,眼前閃過一陣暈眩,他無言以答。忽然間,一种心 灰意冷的感覺把他牢牢的抓住了,那种很久以來,沒有出現的絕望感又發作了。他睜開眼 睛去看訪竹,后者正蜷縮在母親怀中啜泣,明霞流著淚撫摸她的頭發,她的肩,她的背, 好一幅慈母孝女圖!他再看醉山,這位父親是庄嚴的,文雅的,正義的──也是慈祥的。 他額上冒出了冷汗,轉過頭去,他看到了訪萍和亞沛,訪萍發著呆,年輕,秀麗。亞沛攬 著訪萍,漂亮而正直──好一對郎才女貌!他再看訪槐,后者已不發怒了,靠在牆邊,他 正痴痴的看著訪竹母女,感動的深陷在那份母女相泣的圖畫里。這房中一切的一切,都那 么諧調,那么溫馨,那么高貴!唯一不諧調和寒傖的東西,就是他了──顧飛帆!他額上 的冷汗更多了,心臟在往下沉,往下沉,往下沉……一直沈進一個深不見底的冰窖里。他 轉過頭來,正視著醉山。他們彼此深刻的對視了良久良久,然后,飛帆一句話都不再說, 就閉緊了嘴,咬緊牙關,大踏步的走向房門口。他的背脊挺直,抬高了頭,脖子僵硬,渾 身上下,仍然保持著僅余的一抹尊嚴。他打開了大門,頭也不回的走出去了。訪竹驀然惊 覺,從母親怀中轉過身子來,她眼看飛帆的身子消失,房門闔攏,她驟然發出一聲凄厲的 狂喊: “飛帆!”她扑向房門口,訪槐攔腰抱住了她。她又踢又踹,淚落如雨。房門早已闔 上,飛帆的身影早已消失,她掙開了訪槐,哭倒在紀醉山的腳前。“爸爸!”她哭著說: “你好殘忍,好殘忍,好殘忍,好殘忍……”她一連說了無數個“好殘忍”。紀醉山呆住 了。明霞呆住了。全家都呆住了。問斜陽17/269 這是一個漫漫長夜。在紀家,這夜几乎沒有一個人能睡覺。 訪竹自從飛帆去后,就把自己關進了臥室,躺在床上流淚,明霞坐在床邊,試著要勸 醒她,說了几百句話,訪竹只當听不見。訪萍默默的坐在訪竹床頭,不停的拿化妝紙為她 擦眼淚,把一盒化妝紙都擦光了。醉山、訪槐和亞沛三個男人,則坐在客廳里低聲討論。 飛帆當初是亞沛帶來紀家的,于是,他好像也有了責任。醉山不停的抽著香煙,弄得整個 客廳都煙霧騰騰,盯著亞沛,他不斷的問: “這個顧飛帆,到底是怎樣的人?” “說實話,”亞沛有些沮喪。“我對他并不很了解,他是我大哥的朋友,或者,我打 電話把大哥大嫂找來,他們常常在一起,對顧飛帆很熟悉,他們對他一定了解。” “不用了。”醉山吐著煙霧,沉思著。“顧飛帆真的結過三次婚?”“是的。”“知 道對方都是些什么女人嗎?” “這……”亞沛有些遲疑。“亞沛!”訪槐不滿的喊:“現在不是你袒護朋友的時刻 了,你應該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好吧!”亞沛咬牙。“我知道得不多,也不詳細,可能也有錯誤。他第一任太太很 有名,是台大外文系之花,听說他苦苦追求了三年才追到手。這樣的婚姻應該很珍惜才對 ,我也不知他怎么會迷了魂,到美國去留學的時候,又追上了一個外國女孩,停妻再娶, 當時還引起過許多議論,和法律上的問題……”“你是說,他在离婚前又娶了一個?”醉 山緊盯著問,眉頭緊蹙。“大概是吧!反正,他先結婚,再辦离婚,他和外國太太的婚姻 也沒維持多久就离了。他的第三任太太,好像……好像是個酒家女。”醉山深深的抽了一 口煙,似乎要把整支煙都吞到肚子里去,他瞪著亞沛,絲毫不掩飾他的不滿。 “你居然把這樣一個人帶到我家來!” “紀伯伯!”亞沛漲紅了臉,本能的要代飛帆解釋。“顧飛帆并不是坏人,他有許多 优點。他很有英雄气概,很義气,很豪爽,很熱情,也很幽默。他唯一的缺點就是喜歡女 人,總逃不開女人的糾葛,本來嘛,成語中也說英雄難過美人關……”“不要曲解成語! ”醉山惱怒的打斷他。“我看不出他有什么英雄气概,就算他打過一只老虎,也不能算英 雄!即使他是英雄,過不了美人關,人家英雄只過一個美人關,他要過多少?他今年几歲 ?”“好像和我大哥同年,三十二。” “三十二歲,几歲結第一次婚?” “受完軍訓,應該有二十四、五了。” “算他二十四,最后一次离婚算他三十歲,他在六年里結婚三次,平均一次婚姻維持 兩年……” “沒有。”亞沛坦白說:“只有第一次維持了一年多,后來的好像几個月就离婚了! ” “亞沛,”醉山熄滅了煙蒂,立刻又點燃了一支:“他真是不平凡,太不平凡了!難 怪你崇拜他!你也跟著學吧!我倒要考慮考慮你和訪萍的婚事……” “紀伯伯!”亞沛大惊失色。“我沒有學他呀!天地良心,我發誓,我帶他來的時候 ,做夢也沒想到他會追求訪竹!我對他也不是崇拜,是……是……”他抓頭發,想不出妥 當的詞句:“是欣賞……不,是……是好奇……” “爸爸!”訪槐皺著眉喊:“這又不是亞沛的錯,你遷怒到亞沛身上來,真有點不公 平。不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你倒是想想辦法,怎么打消訪竹的痴情才對!” “哦!”訪槐提醒了醉山,真的,責怪亞沛是有些過份了。但是,亞沛帶這种人來家 里,仍然不能辭其咎。他再盯了亞沛一眼,傾听訪竹臥室里的聲音。“訪竹……唉,她還 在哭嗎?” 是的,訪竹在哭。她把臉埋在枕頭中,一任淚水泛濫,一任那枕面被淚水浸誘。明霞 撫摸著訪竹的肩頭,嘆著气,含著淚,苦口婆心的說:“訪竹,并不是我們當父母的專制 ,要干涉你的戀愛和婚姻,而是因為我們愛你,我們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你走進一項錯誤里 。你知道,人生許多事都可以錯,只有婚姻不能錯,婚姻是一生的賭注,一旦錯了,再回 頭就已全盤皆輸。你是女孩子,不是男人,不是顧飛帆,可以左結一次婚,右結一次婚, 還有女孩子要他!訪竹,我知道你愛他,愛到了頂點,愛得不顧一切,你才會把他那些歷 史,都拋諸腦后。可是,訪竹,愛情往往很盲目,往往是一時的沖動,往往只是個夢。夢 醒了,才發現什么都沒有了,到那時候,就悔之已晚!” 訪竹在枕頭中絕望的搖頭。說不明白的!她忽然發現,她永遠說不明白的!顧飛帆的 歷史,像紋身的花紋,深刻在他全身上下,大家見到的,只是那些“紋身”,而不是真正 的顧飛帆!她休想讓父母去了解顧飛帆,更休想去解釋那三次婚姻……她絕望的搖頭,讓 淚水沾濕了被褥。她心中還有另一种說不出口的沉痛:顧飛帆,你怎么可以被爸爸几句話 就气走?你說要并肩作戰的,你說要一起面對屈辱的……可是,她想起了,當時自己扑向 了母親。在那一瞬間,彷佛是她在“家庭”与“飛帆”間做了選擇。飛帆,你去了,你去 了!你去了!……因為你看到了一個美滿家庭,因為你又自卑了,因為你發現自己是這個 家庭的破坏者。你去了……你甚至不深刻的想一想,你這一走,要我怎么辦? “訪竹,”明霞還在述說,用手怜惜的撫摸女儿那被淚水沾濕的頭發。“你還小呢! 你還年輕呢!未來的日子還長呢!你會遇到其他的男人,若干年后,你會發現今天的你很 傻,很幼稚……”訪竹的頭從枕上轉過來了,她的眼睛又紅又腫,臉色又蒼白又憔悴,眼 底卻有股燃燒著的火焰,那火焰如此強烈,如此耀眼,似乎可以燒毀一切。她終于不哭了 ,從訪萍手中抓過一把化妝紙,她擦去了淚痕,堅定的說: “媽,你什么都不用說了!都不用說了!我是很年輕,但是,經過今晚,我不會年輕 了。屬于青春的快樂、甜蜜、狂歡……都已經被你們送進了地獄!未來的日子還長,是嗎 ?每一個日子會變成一种煎熬!你是母親!你是愛我的母親!等著瞧吧!親愛的媽媽,為 我數一數,我以后還要挨過多少煎熬的日子……”“訪竹!”明霞惊痛的喊。“你理智一 點吧!你怎么這樣說呢?事情并沒有糟到這种地步,是不是──” “媽!”忽然間,訪萍忍無可忍,在一邊大聲的開了口。“你們為什么不給他机會? ” “不給誰机會?”明霞不解的問。 “顧飛帆!”訪萍喊了出來,激動而熱烈。“你們為什么把他否決得這么乾脆?媽, 你看不出來,他和姐姐彼此相愛嗎?你也愛過,你不知道愛情的力量有多大嗎?而且,顧 飛帆到底有那一點罪不可赦?”“訪萍,”明霞嚷著:“你站在哪一邊?” “不是哪一邊,你們和顧飛帆,包括我,我們大家都愛訪竹,我們在同一邊!”“你 不要攪和,行不行?”明霞生气了。“管你自己的事,行不行?”這一吵,惊動了客廳里 的三位男士,大家都涌到訪竹門口來,七嘴八舌的問:“怎么了?又怎么了?” 訪竹惊奇的看訪萍,想不到在這家庭里,自己還有一票。她干脆翻身起床,走到客廳 里去,反正大家都不能睡,反正天都快亮了。她早已哭得舌燥唇干,她倒了一杯水,在沙 發中坐下,大家也都跟進客廳里來。她喝了口水,抬眼望每一個人。“爸爸,媽媽,我愛 你們。”她說。 “我們也愛你呀!”明霞說。 “可是,”她清楚的說:“我更愛顧飛帆!成全我們,是你們的恩惠,拆散我們,以 后,大家都要在愁云慘霧中過日子。何苦?爸爸媽媽,何苦?” 大家怔了怔,醉山先開口: “訪竹,如果婚后三個月,他就遺棄了你,或者停妻再娶,你怎么辦?你能擔保,那 時候,我們就不會在愁云慘霧中過日子?”“哦!”訪竹銳利的看了亞沛一眼。“看樣子 ,有人已經報告過他的婚姻史了。可是,你們真正完全了解這經過嗎?” “你又真正完全了解這經過嗎?”醉山逼視著她。“你所有的資料,是從顧飛帆那儿 得到的吧!他既然在追求你,他一定有個很合理很令人同情的故事!我想都想得出來,三 次婚姻,三個故事,可能個個都有情不得已之處!他這种男人,既然能騙到那么多女人, 包括我那個聰明細膩的女儿紀訪竹,他當然不是一個等閑人物!他的故事很動人吧?可以 寫小說吧?” 訪竹怔住了,瞪視著父親,她知道,那槍管下的婚姻,醉酒中的公証……都不必去說 它了。說出來也沒人會相信,說出來也是自找沒趣。她垂下頭,無助的看著地下。訪萍卻 及時開了口:“爸爸,那些事情根本不重要!” “什么事情不重要?”醉山問。 “顧飛帆的過去!”訪萍有力的回答:“他的過去根本不重要!他离過一百次婚也罷 ,一千次婚也罷,那都是他的歷史,你們又不是要把訪竹嫁給過去的顧飛帆,而是嫁給未 來的!依我看,顧飛帆有他的优點……” “訪萍!”醉山皺緊眉頭:“沒有人征求你的意見!你最好閉嘴!每個人的現在都是 由過去堆積而成,怎能不追究他的過去?大家都不追究過去的事,法律也不需要了,監獄 也不需要了……”紀醉山的議論只發了一半,門鈴忽然急促的響了起來,大家都吃了一惊 ,醉山抬起頭來,才發現天都亮了,黎明的曙色染在玻璃窗上,透出了朦朧的乳白色。是 送牛奶的人吧!他每次把牛奶放在門口時都要按兩下門鈴。訪槐走到大門前去打開門,立 即,他嚇了一跳,門外,赫然是那去而复返的顧飛帆!訪槐想立刻關上門,但,飛帆伸出 腳來,很快的抵住了門,他無法關門了。飛帆推開房門,大踏步的跨進來,一眼看到客廳 里人影綽綽,他點點頭說:問斜陽18/26 “很好,你們都沒有散!” “你又跑來干什么?”醉山問。 飛帆看了他一眼,就掉頭去看訪竹,訪竹那紅腫的眼睛和蒼白的面頰已向他說出了一 切。但是,看到他進來,她那漆黑的眼珠就閃耀起光彩來。她注視著他,沒有開口,沒有 移動,只是靜靜的望著他。 “我在街上走了一夜。”他望著大家,說:“我想,你們也談了一夜。我一面走,一 面在想著我們的問題,我和訪竹的問題,也是我和你們紀家的問題。我一直走一直走,也 一直想一直想,然后,我覺得,我必須回來,把我的想法、看法、和我的立場告訴你們。 我不能這樣糊糊涂涂一走了之,所以,我又回來了!”“我們并不需要你的想法和看法! 也不需要你回來!”明霞說。“你們需要的!”飛帆深深的看了明霞一眼。“因為你們愛 訪竹,你們不想失去她。我走了,你們也就失去她了,永遠失去她了!”他轉頭凝視訪竹 ,兩人的目光立即交織在一起,似乎在電光石火間,迸射著火花。他們彼此痴痴凝望,不 交一語,那默契,那熱情、那了解、那渴望……都在彼此眼底,盡訴無遺。這眼光使醉山 夫婦都看呆了。 飛帆終于把眼光從訪竹身上移開,再望向大家。 “我剛剛走了,因為我很自卑,”他繼續說:“你們是個好家庭,一個高尚的、快樂 的家庭,是我的出現,破坏了這家庭的美好,所以,我走了。我當時想,我會永遠走了, 把訪竹還給你們……我想,我會再做一次逃兵,去印度、去非洲、去愛斯基摩,去沒有人 找得到的地方。” 訪竹机伶伶的打了個冷戰。 “可是,我回來了,為了告訴你們,我不能走!為了告訴訪竹,我這一生,做錯過許 多事,失去過很多東西,也放棄過很多東西,但是……這次,我不能失去,不能放棄!我 要訪竹。”訪竹滿眼淚水,滿臉光彩。明霞瞪著她,天哪,從沒看過她如此美麗,如此光 華奪目! 醉山緊盯著飛帆。“你說得很簡單,”他說:“你認為只要你不放棄,你就能得到她 ?”“是的。”飛帆肯定的說,挺了挺背脊,眼光固執而狂熱。“你們否決我,只有一個 理由,你們輕視我的過去……” “還有一個理由,”醉山說:“我們也不相信你的未來!” 飛帆點了點頭。“還好,我并不需要娶你們全体!我只要訪竹!紀伯伯,”他凝視醉 山:“你很頑固,你相信你自己的判斷力,你心中有一個法庭,你判了我的罪。我不怪你 ,易地而言,我可能也一樣,如果我有女儿,我也不會愿意她嫁給一個离過三次婚的男人 !可是,紀伯伯,你沒有選擇,你必須接納我!” “為什么?”醉山惱怒的問,色厲而內荏。他感到自己內心深處,有某种柔軟的東西 在蠢動。 “因為你愛訪竹。你舍不得讓她痛苦一生,你舍不得讓她憔悴下去,消瘦下去,你也 舍不得她每天以淚洗面,度日如年。你更受不了,她將來會恨你怨你!” “你這么有把握?”醉山掃了訪竹一眼;老天,這家伙說的是實話!訪竹那痴痴凝視 ,已把什么話都說出來了,她可以沒有這世界,卻不能沒有這個人──顧飛帆。 “是的,我有把握!”飛帆走了過去,伸手給訪竹,訪竹立刻緊緊的握住了他,握得 好緊好緊,似乎生怕一松手,他就會飛到愛斯基摩去了。“紀伯伯,紀伯母,”他繼續說 :“我知道我不好,我不夠好,對我的過去,我根本不愿解釋,統統都是我錯!我在你們 心中,配不上訪竹。但是,我們相愛了!我從沒有渴望一樣東西,像我渴望擁有訪竹這么 強烈。我用最坦白最簡單的話告訴你們,我愛她,我要她,你們答應,我衷心感激,你們 不答應,我帶她私奔!” “什么?”明霞輕呼。“你簡直是蠻干!” “是的,我會蠻干!”他認真的說,絲毫不是威脅,他眼中迸射著光芒──那种不顧 一切的光芒。“我剛剛在街上走,我想過,我要放棄訪竹,但是,和這思想同時涌上來的 ,是一种最絕望最絕望的感覺,我听到一個小聲音在我心底說:离開她,不如死去!不如 死去!我被這小聲音嚇呆了──或者,我沒有很認真的衡量過我對訪竹的感情,但,在這 一剎那,我明白什么是生死相許!紀伯伯,即使你是上帝,你是神,你也沒有權利拆散我 們!你也沒有權利把我們兩個都毀得干干淨淨!”醉山一眨也不眨的盯著飛帆,這篇話, 這种堅定,這份熱情,和這赤裸裸的坦白把醉山打倒了。他盯著面前這個人看,看了好久 好久,室內靜悄悄的。訪槐靠在門邊,滿臉的困惑,注視著飛帆。訪萍倚著亞沛,眼底帶 著崇拜,也惊奇而折服的看著他。明霞也看著他,敵對、反感、与抗拒都在消減……消減 ……而感動之情,竟不知不覺油然而生,她眼里居然潮濕了。訪竹仍然緊握著飛帆,在這 瞬間,她有死而無憾的感覺,听他如此坦白的在眾人面前,公開他內心深處的思想……只 有她,明白這對他是件多困難的事!他是驕傲的,有保護色的,又那么“性格”的!她抬 頭仰望他,一臉的喜悅,一臉的狂歡,一臉的幸福!死而無憾!死而無憾!她還怕被拆散 嗎?她什么都不怕了!終于,醉山輕咳了一聲,他喉中有個硬塊在滾動。 “這篇話,你以前說過嗎?”他啞聲問。 “以前,沒有机會,也沒有力量逼我說這些話!” “你愛過很多次!”他提醒他。 “唔,”他支吾著。“我以為,我們可以免掉再去研究歷史。我不想對我的過去再說 什么。因為,我剛剛已經說過了,都是我錯!”“這次呢?會不會又是你錯?” “可能是。”他更坦白的。 “什么?”明霞惊問。“錯在一開始,”他說,低頭看坐在那儿,拉著他的手,痴痴 凝望著他的訪竹。“我不該來你們家,我不該認識她,不該受她吸引,不該去斜陽谷…… ”他搖搖頭。“很多很多的錯,最錯的是去愛上她,也允許她愛上我!” 訪萍從沙發中跳了起來,滿眼淚水,她扑過去抓住父親的雙臂,搖撼著他,嚷著: “爸爸!你好心一點吧!你慈悲一點吧!你還忍心赶走他嗎?”她掉過頭來,熱烈的 伸手給飛帆:“我第一個接納你!顧飛帆……哦,不,姐夫!” 飛帆感激的用左手握了握訪萍,他的右手始終握著訪竹的手。 醉山挑起了眉毛,終于粗聲大气的說: “明霞,咱們輸了,孩子有他們自己的世界,我們只能祝福,不能代他們去過一輩子 ,是不是?与其讓孩子恨我們,不如大方一點,你說呢?”明霞閃動著滿眼的淚水。 “我說……”她看看窗子。“天都亮了,我看他們都鬧夠了,一個哭了一夜,一個走 了一夜……我還是去廚房弄點東西給他們吃吧!”她真的走進了廚房,去掩飾她那脆弱的 感動之情。訪槐大踏步的走向飛帆,瞪著他。 “顧飛帆,”他說:“我一點都不喜歡你!” “我知道。”飛帆說。“我不喜歡你那些歷史,不喜歡你的傳奇故事,不喜歡你什么 打老虎……也不喜歡你把我們家鬧得天翻地覆,弄得我一夜沒睡……不過,將來有机會的 時候,我們私下得談談!” “哦?”飛帆狐疑的。“你必須把你追女孩子的秘訣,傳授給我一些!”說完,他轉 身向外走。“倒楣,一夜沒睡覺,還要赶去上班!”他打開門,消失在門外了。一句話提 醒了亞沛,他看看表,惊呼著: “哎呀,怎么都八點多了?我也要去上班了!”他過去拍拍飛帆的肩膀。“別忘了請 我喝謝媒酒!” “等我!”訪萍喊:“你順路送我去學校,我第一節還有課!” 一時間,屋子里的人就各走各的,散了個干干淨淨。連紀醉山,也識相的避進臥室里 去了。 客廳里,只剩下了飛帆和訪竹。 他們相對注視,千言万語,欲說還休。對他們兩個,這一夜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但 ,也在這一個晚上,他們彼此對彼此,都更深的認識了一層。他們注視了許久,終于,他 把她從沙發深處拉起來。他擁著她的肩,走向窗子前面。 他推開了窗子,日光四射著透進屋內,太陽在遠遠的天際閃耀,放射著万道光華。 他回頭看她,她整個人都浴在陽光里。 “從今天起,”她低語著:“只有陽光,沒有烏云!從今天起,只有未來,沒有過去 !從今天起,只有歡樂,沒有哀愁!” 他攬緊了她,虔誠而熱烈的攬緊了她。 “是的,”他喃喃的說:“從今天起,所有的問題都沒有了!所有的陰影都沒有了。 ”真的嗎?真的嗎?他們相擁在那儿,沉溺在彼此激動的情怀里,誰也沒注意烏云正悄然 移來,陽光已不知不覺的隱進云層里去了。問斜陽19/2610 一連許多醉人而溫馨的日子,不用再躲躲藏藏,不用再擔心害怕,不用再撒謊逃避… …幸福的日子如飛消失,暑假來了。暑假來了,訪竹也畢業了。這是她答應過飛帆結婚的 時刻,紀家上上下下,也都知道他們的計划。忙碌是開始了,一談到正式結婚,總有那么 多現實的事要做,選日子,做衣裳,訂酒席,印請帖,布置新居……這是紀家第一次准備 嫁女儿,又是嫁給這樣一個奇特的人物!新人,結婚是當新人,可是,訪竹將是飛帆“第 四任”妻子。在國外,這可能是司空見慣的事,在台灣,這畢竟太不尋常,難怪紀醉山夫 婦,都隨著婚期的接近,變得不安、緊張、煩躁,而又隱憂重重了。 婚期選在九月十五日,根据黃歷,是大好的上上吉日。七月起,大家的生活就都亂了 。新居當然用飛帆的大廈公寓,不需要再裝修,卻需要添購很多東西,從牆上的字畫、裝 飾品,到床單、床罩、浴巾、台燈、鍋盆碗灶……一一買起。曉芙最熱心,几乎成了男方 的代理人,什么想得到的,她都一手包辦,買這個,買那個,她出入顧家,比誰都頻繁。 訪竹是忙于添衣服,買首飾,做嫁衣。飛帆堅持不用租來的禮服,要為她訂做一件全 新的,式樣來自歐洲時裝雜志的設計。于是,選材料、量身、試身……忙得不亦樂乎。那 件禮服用了許多碼白紗,紗上綴了許多朵粉紅色的小玫瑰花,婚紗是用粉紅玫瑰編成花環 ,再披垂下一片輕霧似的薄紗……試裝那天,飛帆就看呆了,她穿著新娘禮服,玫瑰花下 ,面龐隱在婚紗中,如仙,如夢,如一首最美最美的詩。那合身的剪裁,顯出她細細的腰 肢,拖地的禮服,顯出她修長的身段……這個女人,這個像一支夢幻曲般的小女孩,將成 為他的第四任新娘嗎?顧飛帆几乎不能相信,每次他看她,他都有不能置信的感覺。他越 來越覺得一切都像夢,他興奮、緊張、失眠,心悸……這种感覺,是他和微珊結婚前都沒 有過的。那時,他只有興奮和期待的快樂,卻不像這次有患得患失的恐懼。他生怕到了婚 期,紀家夫婦又會反悔。連訪竹,在接近婚禮的時期里,也變得反常起來。她有時會很尖 銳,有時又會莫名其妙的傷感起來,有時快樂得像只飛在云端的小鳥,有時又沉默得像躺 在河床邊的小鵝卵石。她极端敏銳,又极端易感。“你以前的新娘,也穿訂制的禮服嗎? ”她會問。 “你一定沒有新奇感了哦!結婚對你不是陌生的事了!是不是?”她還會問。“要請 多少你的客人?那些公司的老職員,會不會參加你的婚宴都參加膩了?”她再問。 終于,一天晚上,他忍無可忍的抓住了她的胳膊。 “訪竹!”他喊。“嗯?”“以后我們要共度那么長遠的歲月,我希望我們的生活里 只有快樂,沒有憂愁。為了我們的婚姻,我們都掙扎過,奮斗過,好不容易才論及婚嫁。 我──能不能請求你一件事?” “唔!”她哼著,极度不安。 “再也不要提過去!連暗示都不要!”他誠摯的,穩重的,低沉的說:“過去种种, 都已經死了,葬了,化成灰了!別提它,讓我們用最愉快的心情來接受未來,行不行?如 果你再這樣問些讓我刺心的問題,我會受不了!訪竹,我真的受不了!”她投進他怀中, 立刻抱緊他,把面頰藏在他胸前的衣服里。“我不好!我不好!”她低呼著。“我想,我 害上了婚前緊張症!”他推開她,吻她。噢,他不敢告訴她,他也害上了婚前緊張症!。 不過,從那晚開始,她就再也不暗示過去了,她小心避免一切能讓兩人想起過去的事情。 她努力去想未來;她的家!她和飛帆的家!可以朝朝相對,暮暮相依!可以一起唱歌,一 起談天,一起度過年年歲歲!還可以──有兩個小孩!她臉紅了,哦,是的,起碼要兩個 小孩,她愛孩子,有孩子的家庭才有歡笑。她又變得甜蜜了,溫柔了。甜蜜的讓人心動, 溫柔得讓人心醉。哦,太好了!飛帆几乎焦灼的等待著,九月十五日!太遠了!為什么不 訂在八月十五日呢?他那么迫切的、迫切的想擁有她呀!“我的訪竹。”他常擁著她喃喃 低語。“我的!我的!我的!你每根頭發,每個細胞,每個思想……還有這手指……”他 吻她每個指尖:“都是我的!” 她眼眶潮濕,緊依在他的怀中,她低聲說: “傻呵!飛帆!你是個傻瓜!” 為這個,她寫了一首小詩:    “我認識一個傻瓜,他不怎么漂亮,不怎么瀟洒,但是他每個表情,每句話, 都讓我迷失,讓我喜悅,讓我牽挂!” 他喜歡這首小詩,說她有那么“一點點”文學天才。她紅著臉瞅著他,說這一點點“ 小天才”還是他給的靈感。他忙不迭的點頭表示同意,她敲打著他的肩膀,又笑又气又欣 賞又甜蜜的叫:“我認識一個傻瓜!他又驕傲又臭……” “我也認識一個傻瓜,”他打斷了她,笑著說:“說不出她有多笨,說不出她有多傻 ,說不出她的糊涂和笑話──只為了,她要嫁給一個傻瓜!” 于是,他們相對大笑,笑得滾成一團,笑得喘不出气來,笑得從沙發上滾到地下,笑 得她頭發零亂,面頰潮紅,笑得……他忍不住把嘴唇緊貼在那“笑容”上。 這种日子,是期待、甜蜜、緊張、焦灼、忙碌……的綜合。這种日子,簡直沒有閑暇 來“孤獨”,連那斜陽谷的蜜蜂陣都再引不起兩人的興趣。幸福,是被兩人緊捧著的,緊 抱著的,緊緊緊緊攥著的。但是,一件飛帆完全沒有料到的事情卻發生了。 距离婚期已只有一星期,那晚,明霞要帶訪竹去拿最后的一批新裝。飛帆難得一個人 在家布置新居……實在沒什么可布置的了。他就把一張訪竹的放大相,配了鏡框,放在小 茶几上。訪竹說好,一試完衣服就來這儿。他要給她一個小意外,在照片下端,他寫了几 行小字:    “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 欲問行人去那邊,眉眼盈盈處!” 把照片框擦得亮亮的。他斜倚在沙發中等訪竹。每隔一分鐘看一次手表。當電話鈴忽 然大作的時候,他還以為是門鈴,差點跑去開門去了。然后,才醒悟過來是電話,拿起電 話听筒,對面就傳來曉芙略帶緊張的聲音: “飛帆,訪竹在你身邊嗎?” “噢,沒有。”他的心一緊,曉芙的語气古怪,訪竹出了事!撞車?不!他飛快的搖 頭,急促的問:“怎么了?發生了什么事?”“說不清楚,我馬上過來!” 喀啦一聲,電話挂斷了。飛帆頓時渾身冷汗。訪竹出事了!訪竹出事了!他模糊的想 著,忽然記起,第一次見訪竹,她淚眼盈盈。后來,她說是為了哈安瑙。哈安瑙──小說 中的人物。她在婚前摔斷了腿,從此她不見他的未婚夫!會有這种事情嗎?曉芙一定得到 了什么消息。訪竹去拿衣服,能出什么事?撞車?老天,為什么一定要想到撞車?他跳起 來,繞室徘徊。然后,他瘋狂的罵自己,傻瓜!不會打電話到紀家去問嗎?他立刻撥號, 接電話的是訪萍,一听他的聲音,訪萍就笑開了:“哎呀,姐夫,一個晚上不見都不行嗎 ?她跟媽媽去拿衣服,如果太晚就不會去你那儿了!什么……你要來等她?少討厭了!我 們家地方小,你們兩個把客廳一占,我們都沒地方去……”門鈴真的響了,曉芙來了,她 來得可真快。听訪萍的語气,訪竹不會有事的,或者,又是他的“婚前緊張症”!挂掉了 電話,他匆匆走到門邊去打開大門。 曉芙正站在門外,她行色匆匆,臉色凝重,很快的跨進門來,她關上門,四面張望: “訪竹真的不在嗎?”她怀疑的問。 “真的不在!”他焦灼的看她:“怎么了?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事……”曉芙拉住他 的手臂,把他一直拉到沙發邊,按進沙發里,她倉促的說:“你坐好,別暈倒,我有事要 告訴你!” “曉芙!”他喊,血色從面頰上消失。“不要賣關子,有話快說,到底怎么了?”“ 你要重新考慮和訪竹的婚姻!”曉芙說,聲音低啞而嚴重,態度嚴肅而正經。“最起碼, 婚禮不能如期舉行!” “為什么?”他惊喊。曉芙死盯著他,她眼里閃著淚光。這使他更加心慌意亂,和曉 芙認識十几年,他沒看過她掉眼淚。他惊懼而恐慌,手腳都冰冷了。“曉芙!”他喊:“ 看老天份上,你做做好事!怎么了?到底怎么了?是訪竹──去找了你?她說了什么?” “不,不是訪竹。”曉芙說:“是微珊!” “微珊!”他大大一震,面孔雪白:“微珊不是在巴西嗎?不是嫁了嗎?”“是的, ”曉芙深深的看他,像要看進他靈魂深處去。“可是,她回來了!”“回來了?”他吶吶 的說,思想是一片混亂,完全整理不出頭緒來。“她從巴西回來了?她丈夫呢?她現在在 那里?” “在我家!”“什么?”他惊跳。“在你家?微珊在你家?” “是的。你听我說,飛帆。我長話短說,微珊和她父母全家都移民到巴西,是因為你 。那時,輿論使他們全家都快瘋了。你知道微珊的父親是很要面子的。報紙把你的事哄出 來,繪聲繪色,黛比的照片天天見報,他們根本受不了。起先,微珊一個人去了歐洲,等 你又和燕儿結婚之后,兩位老人家就去了巴西。微珊從歐洲到巴西跟父母會合。四年前, 微珊嫁給了一個巴西人……”“你不是說,嫁給一個博士?”飛帆惊問。 “那是騙你的。微珊已經結婚了,何必讓你難過?事實上,那個巴西人簡直是個野蠻 人,微珊嫁他,主要是嘔气,還在和你嘔气。你能娶外國人,她就能嫁外國人!但,這些 年,她等于活在地獄里,那巴西人有虐待狂,他打她,經常打她,打得她遍体鱗傷,他在 外面還另有女人。去年年底,微珊的歷史再度重演,這巴西人別有所戀,遺棄了她。”問 斜陽20/26 飛帆目瞪口呆,定定的望著曉芙。 “微珊第二度离婚后,就整個崩潰了。她住進了精神病院,治療了差不多足足半年。 這使微珊父母都破了產,他們從大房子遷小房子,小房子遷貧民區……” “你怎么不告訴我?”飛帆吼了起來,抓住曉芙的胳膊。“你怎么不告訴我?”他大 叫,臉色由蒼白而漲紅了。“我可以去一趟巴西,我可以安排一切……” “別叫!”曉芙說,沉重的看著他,呼吸急促。“如果我知道,我當然會告訴你,問 題是我根本不知道。微珊結婚后就和我斷了聯絡,我一直以為她很幸福!” “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今天。微珊告訴我的!” “她才回來?”“我今晨接到她的電報,上午,冠群和我開車去机場,把她接到我家 ,她才把一切告訴我。我還沒說完呢,你听好,今年三月,微珊的父母在一次大車禍里雙 雙喪生。微珊在巴西所有的親友都沒有了,這打擊把她再度送進了精神病院。這次,她住 的是國家辦的那种──瘋人院。她很可能一生都會在瘋人院里度過了。可是,有位很好的 老醫生治好了她,最主要的,她在那醫院里認識了一個意大利籍的女護士,据微珊說,這 護士曾經在黛比的親戚家或朋友家里待過……她証實了你的故事,那逼婚的故事!不過, 据我猜,這護士只是來自美國,為了安慰微珊,而故意順著她的心事說。” 飛帆睜大眼睛看著曉芙。 “結果,微珊像奇跡一樣又出了院,她忽然決心回來了,回來──原諒你。她這么說 的。”曉芙的淚珠奪眶而出,她打開皮包,取出手帕擦了擦眼睛,她含淚凝視飛帆。“飛 帆,我從沒遇到過像你有這么多故事的男人,也從沒遇到過像微珊那樣悲慘的女人!你知 道嗎?當她提起你的時候,她的眼睛發光了,她好像又和以前一樣美了。我這才知道,她 一生里沒有愛過別的男人,除了你!” 飛帆費力的和腦中一陣突發的暈眩掙扎,他的眼眶漲紅了,濕了。跳起來,他沙啞的 說: “走!”“去那儿?”曉芙問。“去你家看微珊呀!”他急促的說。 “你先不忙,你听我說完!”她把他拉回沙發里。“我今天和微珊談了一整天。她說 ,她最后悔的事,就是當初不肯听你的解釋,你的信,你的電話,你的電報……她統統不 相信,她只是恨你,恨不得想殺了你。可是,現在,她不恨你了,她反而恨自己,恨自己 當時的倔強,固執,和──無情。”曉芙哭了,用手絹捂著眼睛。她哽塞著說不出話來。 飛帆咬緊牙關,他胸中在翻騰。 “曉芙,”他低沉的說:“你還有事在瞞我!” “是的!”曉芙猛然拿開手帕,紅著眼睛看飛帆。“我還瞞著你一件事,你馬上就會 發現的事!” “是什么?”“微珊不是以前的微珊了!”她抽著气,忍不住嗚咽。“不是你當年娶 的那個人見人愛的校花,那個光彩奪目的女人。她已經變了。飛帆,你要有心理准備。她 以前的驕傲,快樂,自信,美麗,才華……都已經變了質。她完全不是當年的微珊了。事 實上,她……她……她并不很正常,她的病并沒有全好。她一直說重复的話,可是,她非 常興奮,非常興奮,她急于要見你。她對于──燕儿和訪竹,都一無所知。她以為──你 离開黛比之后,就一直在想念她,還和以前一樣愛她,還和以前一樣……她說了許多舊事 ,你在落葉上題詩,在女生宿舍外拉整夜的小提琴,還有郁金香,記得郁金香嗎?……她 不停的說,不停的說……哦,飛帆!我從沒責備過你,可是,看到微珊這种情況,我── 真恨你,是你,你毀了她這一生了!”飛帆的身子晃了晃,又從沙發里站了起來。 “走!”他沉聲說:“她不是在等我嗎?我們還發什么呆?走呀!”曉芙坐著不動。 “曉芙!”飛帆喊。曉芙抬頭望著他,淚光閃爍。 “飛帆,”他說:“我要問你一句實話!” “什么話?”飛帆不耐煩的問,不耐煩而焦灼。他不由自主的回憶著微珊,微珊偏愛 鵝黃色,鵝黃色的運動衫,鵝黃色的短褲,她活躍在网球場上,長發翻飛,衣袂翩然,身 材亭勻,像一朵盛開的黃色郁金香。是他第一個為她取了個外號叫“郁金香”,后來全校 都叫她“郁金香”。他們結婚的時候是春天,席開一百桌,每桌上都有一朵“郁金香”。 噢,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一個世紀?一万年?一億年?而現在,她回來了!帶著滿身心 的創傷回來了!微珊,鄧微珊!鄧微珊!他曾深愛著、深愛著、深愛著的鄧微珊! “我要問你,”曉芙說:“你還愛她嗎?” 還愛她嗎?飛帆怎能回答?如果沒遇到訪竹……噢,訪竹!這名字從他心底抽搐過去 ,是一陣尖銳的刺痛。他腦子里混亂成了一團,無法分析,無法思想。他的眼光不由自主 的移向小几,那儿有訪竹的照片! 曉芙追隨著他的視線,也看到訪竹的照片,她下意識的拿了起來。訪竹淺笑盈盈,雙 眸如水,渾身上下,綻放著青春的光華!她看到那兩行小字了: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 ,欲問行人去哪邊,眉眼盈盈處!曉芙放下照片,抬眼注視飛帆:“欲同行人去哪邊?眉 眼盈盈處!”她念著那句子,死盯著飛帆。“是嗎?飛帆,我就是想問你,去哪邊?去哪 邊?眉眼盈盈處!誰的眉?誰的眼?” 飛帆背脊上冒出了涼意,他苦惱又苦惱的看著曉芙。誰說過去的事都已化為飛灰?飛 灰也會复活?誰說過去都已過去?過去也會回來!他深深吸气。微珊在等他,微珊急著要 見他,微珊很興奮,微珊已經原諒了他…… “不管怎樣,”他堅定的說:“我現在要去看微珊!我迫不及待的要去看微珊!別的 事,都再說!” 他走向門口,是的,微珊!在這一刻,他心中确實只有微珊,那為了他而浪跡天涯, 為了他而受盡憂患,為了他而帶病歸來的鄧微珊!至于訪竹,那即將成為他的新婦的訪竹 ,他用力摔頭,他暫時不能想,暫時不能想……。 他和曉芙很快的走出門,走進電梯。問斜陽21/2611 飛帆走進了曉芙的客廳,他几乎一眼就看到了微珊。 微珊蜷縮在那大大的沙發中,正啃著手指甲。事實上,在曉芙帶飛帆來見微珊之前, 已經用了將近兩小時的時間來清洗打扮微珊,她不能讓微珊那种邋遢的樣子嚇住飛帆。現 在,微珊穿著件曉芙的睡袍,純白色的睡袍上滾著淺紫色的花邊,睡袍很考究,只是,穿 在微珊身上顯得太大也太不相稱了。飛帆一眼就看出來,那睡袍里的身子是骨瘦如柴的。 她的頭發洗得很蓬松,她本有一頭烏黑烏黑的長發,現在剪短了,短得只到耳邊,并且是 參差不齊,乾燥斷裂的。在那蓬松的頭發下,藏著一張瘦削的、骨骼突出的臉龐,那臉龐 几乎只有一個巴掌大。她的嘴被她的手遮住了,因為她正猛啃著手指甲,像在吃雞爪似的 。但是,她那對烏黑發亮的眼睛,卻瞪得好大好大。這整個臉龐上,似乎只有這對大眼睛 ! 飛帆依然被嚇住了!怎樣都無法把面前這個女人和微珊聯想在一起,微珊是神采飛揚 的,是驕傲自信的,是美麗得讓人喘不過气來的,是嫵媚多端的,是靈活愛笑的,是口齒 伶俐的,是……那么聰明,那么燦爛奪目的……而現在,這個女人,這個蜷在沙發中,神 經質的啃著手指甲的女人,就是當年那亭亭然,裊裊然,一枝玉立,如一朵盛開的郁金香 般的少女嗎? 飛帆被嚇住了,震呆了,但是,也激動了。 他一下子就沖到微珊的沙發前面,半跪在沙發前的地毯上,想仔細的再看清她。微珊 眼見飛帆沖過來,立刻,她用手臂把整個臉都遮住,把面龐藏到那寬大的睡袍袖子里去了 ,她轉身伏在沙發背上,用力的呼吸,卻不抬起頭來。 “微珊!”飛帆激動的喊著。 那白色睡袍中的身子一陣顫栗。 “微珊!”飛帆再喊,想伸手去抓她的手,又不敢去碰她,只覺得這小小身子,像一 堆勉強拼攏的積木,只要輕輕一碰,就會整個碎掉垮掉。曉芙走了過來,把手溫柔的按在 微珊肩上。 “微珊,”曉芙說:“我把飛帆找來了,把你對我說的那些話,對他說吧!你不是要 見他嗎?你不是急著要見他嗎?怎么又不肯面對他呢!”那身子更強烈的顫抖了。 “我……我不能抬頭,”她終于吐出了聲音,一個軟弱無助,像孩子般的聲音。“我 ──不敢讓他看我。” “怎么呢?”曉芙問。“因為……因為……因為我很丑!” 飛帆震動了,伸出手去,他再也不顧這堆積木會不會被碰碎,就一下子托住了她的下 巴,強迫她轉過頭來了。她很害羞的、怯怯的、被動的看著他。立刻,像奇跡一般,那對 眼睛又生動了,又靈活了,又發光了,又恢复到往日的美麗了,她緊緊的盯著他,囁囁嚅 嚅、口齒不清的呼喚出一句: “飛帆!”驟然間,淚水涌上來了,浸在水霧里的眸子依舊那么黑,那么亮,那么清 麗!哦,微珊!飛帆心痛的閉了閉眼睛,把她迅速的擁進了怀中。哦,微珊!在這一瞬間 ,他竟想起兩句老歌的歌詞:“我終日灌溉著薔薇,卻讓幽蘭枯萎!”微珊倒進了他怀里 ,用手死命攥住他的衣襟。他們相擁在沙發中。在一邊旁觀的曉芙和冠群,眼眶都發熱了 。曉芙拍了拍飛帆的肩:“飛帆,你們兩個好好談談,我和冠群在臥室里,需要我們的時 候,叫我們一聲!” 飛帆點點頭,冠群和曉芙進去了。 微珊依然在顫抖,似乎不胜寒瑟。飛帆极力擁抱著她,那身子的瘦小和枯瘠使他震惊 ,當年的微珊,是發育勻稱的,是女性的,那纖肥适中的身段是她許多优點之一。現在呢 ?她只是一堆積木,一堆隨時會散開的積木。他喉中涌上了一個硬塊。顧飛帆!你是個劊 子手!顧飛帆,看看你做的好事!看看吧!終于,微珊又抬起頭來了,她含淚的看他,努 力想微笑,那微笑在唇邊尚未成型就消失了。她的眼神是興奮的,惊怯的,不相信的。“ 飛帆,”她開了口,伸手小心翼翼的摸他的臉,才碰到他,就飛快的把手縮回去了。“我 ……我……”她瑟縮著說:“不再怪你了!不再恨你了!” “不。”他掙扎著,想起她寄离婚証書給他時所附的紙條:“我活著,永遠不要見你 的面,我死了,愿化厲鬼報复你!”那么倔強的女孩,怎變得如此怯弱?他宁可她抽他兩 耳光,怒罵他上千上万句,而不要這樣軟弱凄涼!“不。”他搖著頭說:“你該怪我的, 你該恨我的!是我對不起你!我做錯太多事!” “不!不!”她開始興奮而激動了,坐正身子,她目不轉睛的看他,抽著气,又哭又 笑的說:“是我不好,我不好,我很坏,我對你太坏了!你沒有錯,你寫了信給我,你又 打長途電話來……你知道,我把信燒掉了,我把你的信燒掉了……”她側頭沉思,似乎陷 入一种久遠以前的世界里。“我不接那些電話,我摔掉了听筒……哦,我對你太坏了!我 不該那樣做,我是個坏女人!坏女人要受報應……后來,我真的受報應了!你瞧!”她忽 然擄起衣袖,讓他去看她的手腕。那手腕細瘦得可怜,但,真正讓他心惊肉跳的,是那手 腕上的傷痕,一點一點褐色的灼傷,遍布在手臂上。 “這是什么?”他惊問。 “那個人,”她犯罪似的垂下睫毛。“他用香煙燒我!他總是燒我……我應該的,因 為我對不起你,我背叛了你!”她放下衣袖,喃喃的說:“我對不起你,飛帆,我把你的 信燒掉了……我對不起你!”“老天!”他喊:‘不要再說對不起我!你沒有任何事對不 起我!不要再這么說!不要!” 她惊悸而恐慌,怯怯的看他,身子立刻往后退縮,似乎他會打她“是,是,是。”她 顛抖著說:“我不說了!不說了!再也不說了!”她不住往后退。 他不信任的看著她,他嚇住她了,只為了他喊了一句,她就嚇坏了。上帝!她遭遇過 多少苦難,才會變成這樣一個畏怯的、抖抖索索的小婦人。他又記起了,那活躍在网球場 上的年輕女孩,長頭發飛呀飛的,她飛奔,歡笑,俐落的接球,球成弧度飛出去,她那短 短的運動褲下,是奔跑著的……修長的腿。一切像電影里的慢鏡頭,從他眼前緩緩的浮過 去…… 他的沉默使她更加慌亂了,她伸手摸摸他的手,又害怕似的縮了回去。“你生气了。 ”她低語著:“你生气了。”她又往后退。 “沒有。”他回過神來,努力振作自己,努力去面對她。她已退縮到沙發的另一頭去 了。他對她伸出手。“過來!”他溫和的說:“過來!”她很順從,很听話的過來了。 他握緊了她的手。“微珊!”他柔聲叫。“你回到台北來了,在國外受的那些苦,你 可以完全忘掉,明天,我帶你去看醫生……” “不不!”她惊懼的喊著。“不要!飛帆,不看醫生!我已經好了!我一看到你,就 什么病都沒有了!不看醫生,求求你,不看醫生……”她急促的說,淚光瑩然。“你知道 ,我不需要,只需要你!一直就是這樣的,我一直知道的!他們說我瘋了,我沒有!我只 是想你,想你,想你!噢,飛帆如果你太想太想太想一個人,就會有點瘋瘋的。我并不是 真的有病,你相信嗎?”“是的。”他咬牙,咬得牙根都痛了。“我相信。好,微珊,你 別怕,我們不看醫生!” “謝謝你!謝謝你!”她一迭連聲的說,真誠的感激使她落下淚來。她飛快的擦去淚 痕,又努力對他笑。“我好傻,看到你還哭。我發過誓,如果看到你一定要笑,絕對不哭 。你記得嗎?在讀書的時候,你寫了好多信給我,你的花招頂多了,有一次我過生日,你 送了我一個蛋糕,上面全是鮮奶油做的郁金香。我切開蛋糕,里面居然有個小盒子,小盒 子里還有一張小小的卡片,記得嗎?你在卡片上寫著兩句話:‘愿每分每秒,每天每年, 看到你的笑。’哦!飛帆,我不哭了,我再也不哭了,我會為你笑!”她真的笑著,笑得 讓人心酸,笑得讓人想流淚。“我以后,會每分每秒,每天每年,都為你而笑。”飛帆傾 听著,眼眶發熱,舊時往日,被她的話一一勾起。那些瘋狂的日子,那陣瘋狂的追求!微 珊,外文系之花,全校男生注目的對象。那些寫詩、唱歌、拉小提琴、傳遞情書、施出全 身解數的日子,那些……那些……那些過去的歲月!那些永遠“過不去”的歲月! “記得嗎?記得嗎?”她仍然在訴說,面頰因興奮而泛起紅潮。“你第一次吻我,在 校園里那棵老榕樹下面,我緊張得不知所措,你沒辦法,把我摟在怀里,在我耳朵邊悄悄 說:‘我沒想到你還這么純,你連接吻都不會!’然后,你低低教我,我一羞,就跳跑了 !你記得嗎?記得嗎?哦,飛帆,”她崇拜而熱情的凝視他。“那是我的初吻!真的。” 怎會忘記?怎能忘記?那純洁的小女生,閉緊了嘴唇,緊張得渾身僵硬。哦,微珊! 他注視著面前蓬著一頭亂糟糟的短發,顳骨突出,憔悴而神經質的女人。微珊,我的微珊 。她雖然這么消瘦了,她雖然這么憔悴了,她雖然不再美麗,不再青春,不再光芒四射了 ……她卻依然記得往日的點點滴滴!想必,她那些被關在精神病院里的日子,就靠這些“ 回憶”來活著的!哦,微珊,她還是他的微珊! 這晚,微珊就一直念念叨叨的說著,說了笑,笑了又哭,哭完慌忙道歉,再笑,再說 ……隨著時間的消失,她越來越有真實感了,越來越放松了。她敢触摸他,她敢主動的握 他的手了,她甚至敢把那乾枯的嘴唇印在他的手背上了。她失去的幸福和歡樂似乎像注射 葡萄糖一般,在一點一滴的注進她生命里去。他說得很少,只要傾听她,心痛的凝視她, 撫摸她的面頰,緊握她的手──給她力量。因為,有時,她會忽然定定的看著他,期期艾 艾的說: “飛帆,是你吧?确實是你吧?” “是我!當然是我!”他會慌忙說。 “是你!可是,你在恨我吧?我對不起你!”問斜陽22/26 “我永遠不會恨你,我從來不恨你!” 她感激的雙手合十,兩眼緊閉,喃喃祈禱。然后,再飛快的睜開眼睛來,看他還在不 在身邊。 這樣折騰著,述說著,哭著,笑著,回憶著……終于,她弄得筋疲力竭。最后,她倚 在他的手腕上,睡著了。他不敢動,怕惊醒了她。在他們這長長的談話期中,電話鈴響了 許多次,都被曉芙和冠群在臥室里接听了。后來,大概曉芙怕電話聲再惊扰他們,就乾脆 把電話開關撥進臥室,讓他們安靜的相聚。 飛帆一直等到微珊睡得很沉很沉了,他才輕輕把她的頭放在沙發靠墊上,把她的身子 放平在沙發上。他站起身來,渾身酸痛,滿心怜惜。他對她看了好一會儿。她睡在那儿, 眼角已有皺紋,眉頭輕鎖……她睡得依然不穩吧?她那么瘦,那么小,那么枯萎,像一朵 凋謝的郁金香。他心中驀然緊縮而痛楚。微珊啊微珊?為誰花開?為誰花落?為誰春來, 為誰春去?他看到她在夢中輕顛,她冷了。他想著,悄悄的走到曉芙臥室門前,敲了敲門 。曉芙立刻就開了門。“怎樣?”她關怀的問。 “噓!”他低語。“她睡著了,有毛毯嗎?” “有。”她返身進去,拿了一床毛毯出來。飛帆把毛毯小心的蓋在微珊身上,微珊蠕 動了一下,喃喃的夢囈著: “我會笑,會為你笑。” 他咬咬牙,把毛毯拉到她的下頦處,蓋住了那瘦骨嶙峋的肩頭。站起身來,他發現冠 群夫婦都出來了,都若有所思的望著他。曉芙對他招招手,走到遠處的窗前去。他跟了過 去,冠群也跟了過去。“你預備怎么辦?”冠群開門見山的問。 他怜惜的再看了熟睡的微珊一眼。 “我要治好她!”他說。 “怎么治?”曉芙插了進來。“飛帆,我必須提醒你,她身体上,只是衰弱而已,真 正的病在內心里。飛帆,要治她,要殺她,可能都在你一念之間了!” “曉芙!”他詫异的看她:“你以為我會置她不顧嗎?我說了,我要治好她!”“飛 帆,”曉芙又壓低聲音說:“訪竹打了好几個電話來找你,她很擔心。她說你們晚上約好 了要見面的,她到你的公寓去,門鎖著,她進不去,按鈴也沒人理,打電話也沒人接,所 以,就打電話給我,問我知不知道你在那里?怎么不跟她連系?”哦,訪竹。他心中又一 痛,紊亂的人生!紊亂的遭遇!紊亂的感情!紊亂的顧飛帆!他轉過身子去看窗外,不敢 看曉芙。他低沉的問:“你怎么說?”“我撒了謊。我說你和冠群一起出去了,去那里我 也不知道。于是,她每隔半小時就打電話來問我,你們回來沒有?我看,你需要打個電話 給她!” “現在嗎?”他看看表。逃避的:“快一點鐘了,她大概已經睡了。”曉芙盯著他。 “你明知道她不會睡!” 飛帆用額頭抵著窗玻璃。頭痛如絞。訪竹!他那即將結婚的小妻子!那和家庭奮戰來 寵護他的小妻子!訪竹,他眼前閃過訪竹的形象:明眸皓齒,清靈秀麗,年輕得像枝頭初 綻開的小花蕾,渾身上下,都是詩情畫意,都是美麗,都是青春!他再想躺在沙發上的微 珊,憔悴,病弱,瘦削……再也談不上青春和美麗。十年前,微珊把她的青春和美麗送給 了一個男人,完完整整的送給了一個男人,卻落得今日的情況。他回轉身子,看那躺在沙 發上的女人:不再青春,不再美麗。“你在想什么?”冠群問。 “冠群,能不能給我一杯酒!” “你不要喝醉!”曉芙說:“你應該保持頭腦的清醒,現在是你最需要清醒的時候! ” “我很清醒,我需要一杯酒!” “給他喝吧!”冠群說:“如果我是他,我現在需要一加侖的酒!”倒了兩杯酒,兩 個男人站在窗邊喝著酒,默然發呆。有電話鈴響,曉芙慌忙沖進臥室去接電話。趁曉芙走 開,冠群對飛帆很快的說:“飛帆,曉芙很女性,你知道女人感情上的脆弱。你和訪竹, 婚期已訂,請帖都發了,再有變故,不知道后果會怎樣?訪竹也是個感情強烈的女孩,不 論怎么做,你要小心。如果你舍微珊而選訪竹,我絕對能了解,也絕對能同情。總之,我 們誰也沒料到,微珊會在這個緊要關頭跑回來,是不是?” 飛帆深深的看了冠群一眼,感激的點點頭,啜著杯子里的酒。曉芙在臥室門口對飛帆 招手。 飛帆的心一沉,訪竹的電話!該對她怎么說呢?怎么說呢?他走到臥室門口,果然, 曉芙指指臥室里的電話机,很快的說:“去接電話,怎么圓謊是你的事!我告訴她你和冠 群剛剛才到家,我還來不及問你們的去向呢!” 飛帆蹙緊眉頭,只覺得頭更痛了,痛得連胃里都痙攣起來了。他把酒杯里的酒一口喝 干,把杯子遞給曉芙,匆匆的說:“再給我一杯!”曉芙瞪了他一眼,去給他倒酒。 飛帆接起了電話。“訪竹,”他說:“對不起,讓你擔心!” “你是怎么啦?”訪竹那清脆而溫柔的聲音傳了過來,那么柔嫩,那么細膩,他的心 臟立即絞痛起來。“訪萍說,是她給了你釘子碰,把你碰跑了?真的嗎?你這人也真是, 我不是說好去你那儿的嗎?”“是,”他勉強的說,語气短促,他怕太長的句子會泄露什 么。“我忘了。”“忘了?”她怔了怔,沉默了一會儿,才問:“你好嗎?飛帆?你沒發 生什么事吧?如果有什么事你一定要告訴我!” 她多敏感!是的,她一向是敏感的,是反應迅速的,是能透視進他內心的,是了解他 每根纖維的。 “是……是……”他竟無法撒謊,他竟編不出任何藉口。“是發生了一些事,”他說 ,聲音有些不穩定。“訪竹,明天我再告訴你!”訪竹沉默了片刻,他有些擔心。 “訪竹?”“現在!”訪竹說:“現在告訴我!” “不行!”他吸了口气。“太晚了,你睡吧,明天我一定告訴你!我答應你,明天再 說!”他很快的挂斷了電話,渾身乏力的坐倒在地毯上。曉芙走進來,遞給他一杯酒。 他握著酒杯,電話鈴又響了。他嘆口气,苦惱的凝視那電話,想不接,曉芙拿起听筒 ,硬塞進他手里去。說: “有你這樣的朋友真倒楣!你不接,要它響一夜嗎?” 飛帆無可奈何的接听那電話。 “飛帆!”訪竹在問:“是你嗎?” “是我。”他軟弱的答著。 “你別急著挂斷電話。”訪竹的聲音已有些不穩定,她帶著微顛。“我只問你一句話 ,你要老實告訴我;你有沒有撞車?生病?還是身体上出了什么問題?” “不,”他急促的說:“決沒有。訪竹,不是這种事!不要亂猜!”“那就好了!” 訪竹如釋重負,居然笑了。“那么,對我而言,就不會有任何嚴重的事了。拜拜!”她挂 斷了電話。 飛帆瞪著那听筒,足足瞪了兩分鐘,才把听筒挂回到電話机上。然后,他舉起酒杯, 一口气干了那杯酒。問斜陽23/2612 訪竹這一夜睡得很不安穩。 她做了許多希奇古怪的噩夢;一忽儿是她和飛帆跋涉在一個沙漠里,四面全是風沙, 她一轉頭,飛帆不見了,她狂呼著他的名字,醒了,滿頭的汗。她再睡,有個神父在禮壇 上主持著她的婚禮,她那有粉紅玫瑰花的婚紗如詩如夢的罩著她。神父在問,有沒有人反 對這婚事?她四面悄悄注視,一轉頭,整個禮堂空了,只剩下她一個人,孤零零的站在教 堂里,連飛帆都不見了,她又狂叫著醒來,滿身都是汗。再睡,她和飛帆走進了一座原始 叢林,像印度,像亞馬遜河流域,像非洲,反正是個又大又陰森的叢林,驀然間,叢林里 沖出一只老虎,飛帆沒有拔槍,她惊愕的回頭張望,飛帆化為另一只猛虎,對她齜著牙咆 哮,她這一惊,又醒了。 看看窗子,天已經亮了,她坐了起來,不想再睡,那些噩夢使她非常不安,飛帆昨夜 的去向和電話也使她非常不安。她抱著膝,望著窗子上的曙色被黎明染亮。不知怎的,她 忽然想起一本小說“簡愛”。簡愛在婚禮前一夜做噩夢,夢到她的婚紗被人撕碎了。醒來 后,她發現她的婚紗在地板上,果然從頭到尾被撕成兩半。訪竹惊跳下床,她并沒有夢到 她的婚紗被撕碎,可是,她卻沖到衣櫥邊去,打開衣櫥;她那件白紗禮服正燦爛奪目的挂 在那儿,那婚紗漂漂亮亮完完整整的披瀉著。“婚前緊張症!”她咒罵自己,不再睡了, 去浴室梳洗。 吃早餐的時候,明霞仔細的看她: “臉色不太好,昨夜沒睡好嗎?” “還好。”她勉強的回答。 醉山怜惜的看看訪竹,又看看明霞。 “只剩六天了!”他說:“哎,還是生儿子比較好,女儿再疼愛,也是人家的!”“ 算了!”明霞笑著說:“如果生個女儿,老是嫁不出去,也夠你頭痛的!咱們兩個女儿, 倒都有主了,你該為儿子傷傷腦筋了!”“我不用你們傷腦筋!”訪槐說。“遲早,我會 娶個太太回來!媽,你知道我為什么總看不上那些女孩,因為咱們家兩個女孩太強了,相 形之下,別的女孩都沒她們好,我追得就不熱心,我看,非要等她們兩個都嫁了之后,我 才能討到老婆!”訪萍從臥室里奔出來,她和亞沛,已經決定分當伴娘和伴郎,訪槐是總 招待。訪萍跑出來,邊跑邊嚷著: “訪竹,我那件伴娘裝好像太短了,你說要不要送去再改一改!”“訪萍,”明霞說 ,“結婚的時候,大家都看新娘子,你的禮服長一點短一點都沒關系。” “何況你也名花有主,”訪槐插進來。“用不著利用伴娘的身分去吸引男人注意!” “哎呀,你錯了!”訪萍大笑。“我正想引人注意呢!” “為什么?”“男朋友永遠不嫌多,”訪萍笑得開心,“多交几個,讓亞沛也急一急 ,別篤定得以為我穩是他家人,不會出毛病!真的,”她歪著頭沉思,一股調皮相。“我 是該再交几個男朋友,只交一個就嫁了,太沒意思!” “你在說我嗎?”訪竹微笑的問。 “才不是呢!”訪竹擁抱了她一下,對她作鬼臉。“真舍不得你嫁!來,幫我扣一扣 領子后面的扣子。這些時裝設計家總給人出難題,扣子釘在背后,人的手又沒練過軟骨功 ,怎么去扣那些扣子?”她拿了一塊烤面包,一邊吃,一邊用背對著訪竹,讓姐姐給她扣 衣鈕。醉山和明霞看看這兄妹三個,模糊的想著,這种一家團聚的歡樂場面,不會太多了 。儿女,小時候就巴著他們長大,長大了也就飛了!“一旦羽翼成,引上庭樹枝,舉翅不 回顧,隨風四散飛!”白居易的“梁上雙燕”早已寫盡了人生!“噢,訪竹,”訪萍想了 起來。“昨晚,顧飛帆是不是生我的气了?我叫他不要來我家等你,其實也是開玩笑!不 過,我們這位姐夫啊,別人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他怎么一分不見,一秒不見,也會如 隔三秋呢!何況,再忍耐几天,就分分秒秒都是他的人了……” 門鈴響。訪槐看表,早晨八時半。他一面倒退著去開門,一面舉著手說:“大家猜! 是亞沛還是飛帆?” “飛帆!”訪萍說。“亞沛!”訪竹說。姐妹互視,都忍不住要笑。只因為,兩人都 明白,各人說的和各人期望的并不是同一回事。 門開了,是飛帆!訪萍胜利的挑挑眉,看了訪竹一眼,心里卻失望的在想,等亞沛來 的時候不敲他腦袋才怪!人家結過三次婚的人比他還熱情,深夜通電話,凌晨來報到,和 飛帆比起來,亞沛的愛情就太淡了!敲死他!她心想!敲死這個感情淡如水的家伙。飛帆 的臉色坏极了,眼神陰暗,心事重重。他連寒暄都沒有,就很快的說:“訪竹,我來接你 出去,有些事要談談!” “哇,哇!”訪萍怪叫:“還沒有談夠嗎?” 明霞詫异的看了飛帆一眼。 “怎么?”她問:“你昨夜也沒睡好?” “沒什么。”飛帆掩飾的說:“只是頭痛。” “當心!”醉山不知怎的,一旦接受了飛帆,就心疼他起來。“最近流行性感冒鬧得 很凶,馬上要結婚了,可別傳染上,還有好多事要忙呢!”“我知道。”飛帆簡短的說。 “出去了要早點回來!”明霞叮囑:“訪竹,你的新娘捧花是不是決定去蘭園訂?假 如你自己沒意見,我就幫你做主了!全体用鮮花!你們要全体用玫瑰呢?還是用混合的? ” 訪竹徵求意見的看飛帆。“你說呢?”她問。“隨你。”他很勉強的回答。 怎么了?訪竹緊緊的盯他一眼,心有些往下沉,她想起他昨晚的“失蹤”,想起那些 噩夢,想起他電話里怪怪的聲音……她很快的回頭對母親說: “都用玫瑰吧!和頭紗比較相配!我們出去辦點事,很快就回來!”走出大廈,上了 飛帆的車,訪竹什么話也不問,直到飛帆開動了車子,她才說:“說吧!”“什么?”飛 帆似乎吃了一惊。 “你不是我話要告訴我嗎?”訪竹說,凝視他。“說吧!昨晚發生了什么事?你一夜 沒睡,對不對?你的眼圈都發黑了,而且,你喝了酒,你答應過我少喝酒的!”她把手溫 柔的放在他膝上,輕輕嘆气。她眼底有怜愛和縱容。“不管發生了什么,我都不會怪你! ”他看了她一眼,心里又在抽痛了。她那明眸如水,她那飄逸如仙!他要她!他要她!他 要她!他心中在瘋狂般的吶喊,他要她!天知道他多么要她!他咬緊牙關,一語不發的, 帶她回到自己的公寓。走進了客廳,飛帆關上房門。立刻,他把訪竹擁入怀中,緊緊緊緊 的擁著她。他吻住她的唇。那么熱烈,那么有力,那么焦渴,那么心痛,那么深情,那么 灌注了全心的激情……他給她一個又長又久又狂猛又纏綿的吻。然后,他抬起頭來,心痛 的看她的眉,她的眼,她如醉的目光,她嫣紅的面頰,和那潤潤的嘴唇,嫩嫩的皮膚…… 哦,他要她!天知道,他多想多想要她!不止要她的青春美麗,還有她那滿身的詩情畫意 !她多美!老天!她多么多么美麗啊! 她詫异的看他,被他這突然的一吻,弄得整個身心都熱烘烘的。她深切的探索的去看 他的眼睛。怎么?他又變得那樣深不可測了!怎么,他臉上的表情多么古怪!他那樣熱情 ,又那樣悲哀!好像自己已患上絕症,他正吻著一個垂死的愛人似的!她打了個冷戰,有 陣不祥的預感從她心頭掠過,她的臉發白了。“飛帆!”她低低的喊:“飛帆!怎么了? 怎么了?告訴我!你病了?”她想起“愛的故事”,女主角害了絕症。不,自己是健康的 ,那么,是他了?癌症!她渾身冰冷了。 “飛帆,”她的聲音顫抖。“你快說吧!如果有最坏的事,你也要讓我知道,是不是 ?飛帆,你不對勁,什么都不對勁了!我知道,有事發生了!說吧!告訴我吧!” 他把她帶到沙發前,輕輕的按進沙發里。他就跪在沙發的前面,跪在那儿,他抬頭凝 望她。 “訪竹,”他終于開了口,聲音苦澀而痛楚。“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有多愛你?” 她怀疑的沉思著。“是的。”她說:“那天,爸爸不答應我們的婚事,你在街上走了一夜 ,然后回到我家來,你說了,你說,失去我,你宁可死去。”她吸口气,正視他。“飛帆 ,我要告訴你,听了你這句話,我當時就想,我這一生是再也沒有遺憾了!” 他深抽了一口气,把面頰埋進她膝上的裙褶里。她抱住他的頭,惊懼使她顫栗。她等 待著,等待他說話。半晌,他抬起頭來了,他眼底有不顧一切的堅決。 “訪竹,”他啞聲說:“記得微珊嗎?” 她大大一震。“我永遠不會忘記這名字的,”她說,凝視他。“不過,我們不是說好 ,都不要再提過去。” “你爸爸有句話說對了!我們每個人的現在,都是由過去堆積起來的,沒有人能擺脫 過去。” “什么意思?”她的臉更白了。 “微珊回來了。”他終于說出口來。“她昨天回來的,現在正住在曉芙家里。”她睜 大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住他。 于是,他開始說微珊的故事,她怎樣負气去歐洲,怎樣移民至巴西,怎樣被巴西丈夫 虐待、遺棄、离婚,怎樣父母雙亡,怎樣兩度住進精神病院,怎樣決心回來……一直說到 他和她昨晚的重逢。他說得很零亂,但卻很詳細,只是,重逢后的一幕,他卻完全略過了 。他不提微珊現在的憔悴,不提微珊對他的倚賴,不提微珊的哭訴和忏悔……只說了一句 話:“她現在──一無所有了。” 他說完了,她緊盯著他。 有好一會儿,他們互相注視,誰也不說話。他們只是彼此看著彼此,彼此探索著對方 靈魂深處的思想,彼此体會著這件事帶來的影響──和以后的命運。然后,訪竹從沙發里 站了起來,毅然的摔了一下頭,問:問斜陽24/26 “她知道我的事嗎?”“不。”他坦白的說。“我不忍心說,她連燕儿的事都不知道 。”她點點頭,咬了咬嘴唇,眼神古怪。 “好,我們現在去曉芙家,我要見見她!” “訪竹!”他喊,苦惱的。“你最好不要去!” 她走近他,把面頰貼在他胸口,她就這樣熨貼著他,半晌,她抬起頭來,深切的看他 : “你知道,這件事無法瞞我,你也知道,你無法阻止我去見她。放心,飛帆,你既然 沒有告訴她我是誰,我也不會讓你穿幫!但是,我非見她不可!走吧!” 飛帆又和她相對凝眸片刻。然后,飛帆點頭。他知道這無從避免,而訪竹──那么深 刻的在体會一切啊!他怕自己所有的矛盾、掙扎、痛苦……都在她眼底無從遁形。帶她去 吧,讓這兩個女人見面吧……奇怪的命運!奇怪的安排;微珊和訪竹──他生命中真正愛 著的兩個女人! 半小時后,他們已在曉芙的客廳里了。 冠群和曉芙都在家。為了微珊,冠群沒有去上班,留在家中陪曉芙照顧微珊。兩個孩 子都去了學校。飛帆帶著訪竹進門,使冠群夫婦都嚇了一大跳,他們不知道飛帆在做什么 ,也不知道訪竹了解了多少。曉芙本能的就一下子沖到沙發邊,似乎想寵護微珊似的。她 遮住了微珊,低低的喊了一句: “訪竹!”訪竹看著曉芙,眼底是一片坦率的溫柔。“我听說你家有客人,我知道微 珊的故事,我很好奇,你不反對我見見她吧?”曉芙不得已的讓開身子,責備而詢問的去 看飛帆,可是,飛帆根本沒理會她的眼光,他正緊緊的注視著他生命中的兩個女人──微 珊和訪竹。訪竹一眼看到微珊的憔悴、消瘦,就嚇了一大跳。她定睛看她。鄧微珊?台大 當初的風云人物!外文系之花!以美艷伶俐光彩奪目而聞名的鄧微珊?如今,在她眼前的 ,只是徒具形骸的一個女人──一個還活著的女人!甚至,連“活著”兩個字都有些令人 怀疑。她坐在那儿,被動的看著她,眼神空虛迷茫,她枯瘦的手指,神經質的抓著靠墊… …一定有某种動物似的本能在提醒她,她在怕訪竹!她眼底有恐懼和怀疑,她的身子在往 后退縮。 “微珊!”飛帆走了過來,把手壓在微珊的肩上。“這是一位朋友,紀訪竹,她特意 來看你!” 微珊抬眼看飛帆,立刻,她眼底閃耀了,光芒和生命力都回來了,她的眼珠變黑了, 亮了,几乎“美麗”了。她瘦削的臉上,浮起一個可怜兮兮的微笑,戒備解除了,她對訪 竹有些羞澀、有些歉然的點點頭,用手抓住自己胸前的衣服,她還穿著那件睡袍。“對不 起,”她喃喃的說:“我還沒換掉睡衣。” “沒關系。”訪竹說。深深的看她。“你不用忌諱我,我和……曉芙是好朋友!”她 沒提飛帆。 “哦!”微珊笑起來,有些像小孩。她雙頰那么瘦,以至于笑起來都是紋路。她友好 的看看訪竹,似乎不知道該說什么,就回頭去看飛帆。她注視飛帆的神情專注,痴情,熱 烈,有抹嫣紅飛上了她的雙頰。“飛帆,”她柔柔的說,柔得怯弱。“對不起,我昨晚太 累了,不知道怎么就睡著了。”她似乎忘記訪竹的存在了,她更加怯弱的伸手去輕碰了飛 帆的手一下,有些擔心的問:“我昨天說了些什么?你沒有生我的气吧?你有嗎?”她試 著想拉他過來。“你為什么站在后面?你生气了?我說了些傻話,是不是?是不是?” “沒有,你很好。”飛帆急促的說,很快的看了訪竹一眼。訪竹正全神貫注在微珊身 上。 微珊放心的輕輕一嘆,回轉頭來,忽然又發現那緊盯著自己的訪竹了。她不安的蠕動 了一下身子,對訪竹羞澀的笑著,很不好意思的說:“對不起。我忘了有客人。你知道─ ─他……他……”她用眼光輕掃著飛帆。“他是我的丈夫。” 訪竹渾身掠過一陣痙攣。她站起身子,不用再看了,她已經看到她所看的了。她繞過 沙發,拉住曉芙的手,她低聲說:“我們去你臥室談談。” 走進臥室,訪竹關上門,定定的看著曉芙。 “曉芙,”她說:“微珊的病根本沒好。” “我知道,”曉芙說,困惑的看著訪竹,不知道訪竹的意思和目的。“她很衰弱,很 沒信心,她從下飛机,就在和每一個人說對不起。她的話──你不要太放在心上。”她是 指“丈夫”那兩個字而言。訪竹注視曉芙,面容嚴肅。“你預備就這樣收留下微珊嗎?” 她問:“我听說,她在台灣已經沒有親戚了。你要讓她一直住在你家嗎?一直睡在你家的 沙發上嗎?你家不大,又有兩個小孩。” “你……你有更好的建議嗎?”曉芙問,直視著訪竹。“反正,我決定不再送她進精 神病院。她并不瘋,如果你听她談過去的事,你會發現她什么都記得!她只是缺乏精神上 的支持力量……如果你指精神病院,訪竹,我不忍心!微珊曾經和我情同姐妹,我絕不送 她去瘋人院!” “我也不認為她該去精神病院,何況,我認為精神病院根本治不好她!只有一個人能 治療她!曉芙,你難道看不出來?解鈴還需系鈴人,你難道還不知道?” “訪竹!”曉芙惊喊。“飛帆。”訪竹低聲說,低而清晰。“她真正需要的醫藥和一 切,只是──顧飛帆和──一個家。” “訪竹!”曉芙再喊。訪竹走到床邊,在床上坐下來,她低垂著頭,望著自己的手指 ……模糊的想著,婚戒已經訂制好了。白金的,上面鑲著小小的鑽石。她咬緊嘴唇,嘴唇 出血了,她用舌頭舔去了血跡。“曉芙,”她清楚的說:“拜托你去叫飛帆進來。我有話 和他說。”曉芙一語不發的出去了。立刻,飛帆走了進來。 訪竹抬起頭來,她定定的、深深的、緊緊的注視著飛帆,飛帆也同樣注視著她,兩人 都不說話。然后,訪竹跳起來,一下子投進了他的怀中,他抱緊了她,那么緊,那么緊, 生怕一松手她就消失了。他抱緊她,吻她,她也回吻著他,激烈的回吻著他。然后,她低 喊著說: “飛帆!你認為這是什么時代?你認為我會把屬于我的珍寶讓給別人嗎?你以為我有 這么好的風度嗎?你以為离開了我,你還能有幸福嗎?我又有幸福嗎?我打賭,在這一刻 ,你愛的是我,不是她!你敢說不是嗎?你對她是怜惜、責任和歉疚,對我,是──愛情 。對不對?我說對了嗎?” 他長長吸气。“你是對的。”他說,痛楚的說:“如果我說我愛她超過愛你,那未免 太虛偽了。你是對的,你總可以──把我看得一清二楚。”“但是,”眼淚滑下了她的面 頰。“你這個傻瓜!你居然選擇她而放棄了我!”“我選擇了嗎?”他問,心痛如絞,眼 眶濕了。 “你選擇了!”她說,淚珠盈盈中,那對眸子閃亮如星辰。“當你在你家像生离死別 般吻我的時候,你就已經選擇了。你不能不這么選擇。她無家可歸,又病又衰弱──你是 她唯一的支柱,是她的──丈夫。”她深呼吸。“尤其,她不是當年的校花了,她也不再 年輕。失去了青春和生命力的女人,不可能再找到任何歸宿。你就是她的歸宿,所以,你 的責任感,你的見鬼的良心,你的怜憫……把我的地位全占掉了。” “訪竹!”他啞聲喊。眼中已蒙上淚影。“讓我們好好的再想一想……”“有什么可 想?”她責問著。“我說了,你离開我之后不會幸福,我离開你之后也不會幸福,我們經 過了多少努力和奮斗才爭取到婚姻和家庭的承認。現在,請帖發了,日子訂了,未來本來 已經被我們抓牢了。而她來了!她來了!飛帆,以兩個人的幸福去換一個人的幸福,好像 是件很荒謬的事,是不是?你這個傻瓜!你這個傻瓜!你居然要犧牲掉我們兩個人的幸福 去換她一個人的幸福……”她痴痴看他,踮起腳尖,她吻他的面頰。“可是,如果我們如 期結婚了,真的會幸福嗎?在她來了以后?如果我們把她送進精神病院,然后,我們照樣 結婚,照樣去度蜜月,甚至生儿育女……哦,”她抽泣著:“我們真能那么‘理智’,你 就不是你,我就不是我。我不會愛上你,你也不會愛上我了!”她哭倒在他肩上。“所以 ,傻瓜,照你的選擇去做吧!這并不是不合算的選擇,事實上,你已經想過了。我們結婚 ,是三個人的不幸,我們分手,起碼還有一個人幸福!去吧!傻瓜!去做你選擇的事!去 吧!” 他緊摟著她,然后用雙手捧住她的面頰,他吻她的眼睛、鼻子、嘴巴、面頰……他的 淚和她的交織在一起。然后,他又把她的頭緊壓在胸口:“不!”他掙扎著。“我舍不得 你!我──做不到!訪竹,你為什么不自私一點?為什么不自私一點?你明知道,只要你 對我說,你离不開我……” “胡說!”她嚷著:“我是自私的,自私得不敢用我的婚姻來冒險!而且,我還年輕 ,我還有青春和美麗……若干年后……我……我……”她努力抑制抽噎。“我可能還會找 到幸福!”他惊愕、震動、痛楚,而迷茫。 “你怎么可能──把我所有的思想都讀出來?”他問。“你怎么把我透視得這么清清 楚楚?” “你就為了這點而愛我的!不是嗎?”她問,用力一摔頭,把長發摔到腦后去,她用 衣袖擦淨了淚痕,那充滿青春的面龐是光洁而明朗的。她狠狠的瞪著他,咬牙說:“不要 讓我輕視你,顧飛帆,永遠不要讓我輕視你!外面客廳里,有個被命運折磨得快滅亡的女 人,你不去救她,沒有第二個人能救她!你去吧!你知道她已經糟到什么地步了嗎?把你 放給她,我連嫉妒心都沒有了!”她仰了仰頭,推開他,她大踏步的沖往門口,打開臥室 的門,她翩然回顧,唇邊涌現一個無比無比美麗的笑容,她几乎是洒脫的說:“再見!飛 帆!”她沖進客廳,微珊還蜷縮在沙發中啃指甲,痴痴呆呆的等待著飛帆。冠群夫婦不安 的在室內徘徊。她一直掠過他們,像陣旋風似的卷往大門口,冠群夫婦愕然的送到門口來 ,訪竹在門外忽然停了停,回頭說:問斜陽25/26 “冠群,曉芙,你們要轉告飛帆,他和微珊現在并不是夫妻,除非他們再結一次婚! 哈!飛帆命中注定,是要結四次婚的!我會送一件有玫瑰花環的婚紗和禮服來,九月十五 ,听說是好日子!”她再摔摔頭,長發飄飛。她穿了件白色絲質洋裝,衣袂翩然。她眼睛 明亮,皮膚皎洁,整個人煥發如一片發亮的云,她轉身奔跑,飄然的消失在走廊里了。尾 聲 兩年的歲月無聲無息的過去了。 兩年,每個人的變化都很多,紀家的夜晚不再笑鬧喧嘩。紀訪萍在大學畢業后嫁給了 亞沛,能有個在婚前不出問題的婚姻,紀醉山夫婦已經謝天謝地。他們夫婦永遠忘不掉訪 竹那日興沖沖和未婚夫出去,回來時卻簡單明了的用一句話,對紀家像投下個炸彈般爆炸 開來: “爸爸,媽媽,不要准備了,沒有婚禮了!” 丟下這炸彈后,她就那樣深沉的把自己埋在沙發深處,急得全家暴跳如雷,她卻靜悄 悄的不言不語,直到醉山要撥電話給冠群夫婦找飛帆,她才跳起身來壓住听筒,用那么輕 柔那么溫暖又那么真摯而凄涼的聲音說: “不要打電話去,求你們!他已經夠痛苦了,他面對的問題、折磨和困難比我多得多 !求你們,別再問了!不是他取消了這婚姻,是我!爸爸媽媽,你們本來也不贊成這婚姻 的,是不是?何況,結婚并不一定是喜劇的結果,分手也不一定是悲劇的開始。我很快樂 ……”她掉下淚來。“只要你們不追究,我很快樂!”醉山夫婦被她弄得手足失措而又惊 詫達于极點。最后,還是亞沛跑來,揭穿了所有的謎底──他從他哥哥嫂嫂那儿听到了最 完整的故事,也見到了這故事的另一主角──微珊。醉山夫婦都不說話了。人生,有的是 奇奇怪怪的故事,為什么,偏偏要輪到紀家來承受?偏偏要輪到像訪竹這樣纖柔的女孩來 承受?纖柔?紀醉山事后想了很久,訪竹真像她外表那樣柔弱嗎?不!能在短短數小時中 ,拔慧劍,斬情絲者,世上真有几人?不,訪竹是堅強的,訪竹都能堅強如此,身為父母 者還能不支持她嗎?于是,那一段尷尬、困難、掙扎的日子……終于成為過去了。同時, 大家都有了默契,包括亞沛在內,他們對飛帆的一切開始只字不提,好像這個人在紀家從 未存在過,在世界上也從未存在過。連他的發展,大家也不過問,雖然訪竹确實守信,在 第二天就把那有玫瑰花環的婚紗和禮服,派亞沛送到曉芙家去了。兩年了,對訪竹來說, 她覺得自己像經過了一場生死般的修煉,她成熟了。那個為哈安瑙掉眼淚的小女孩,那個 多愁善感,動不動就流淚的小女孩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堅強、穩定、獨立的女 人。不過,在她內心深處,依然有那么柔軟的一部份,深藏著,深埋著,不為人見,不為 人知。但,兩年來,除了成為她妹夫的亞沛,紀家和所有飛帆的朋友都不來往了,包括曉 芙夫婦。人,朋友總在一個時期一個時期的改變著。訪萍婚后,和亞沛也組織了小家庭, 姐妹間依然來往頻繁,那默契始終存在──她們絕口不提顧飛帆,甚至,不提冠群夫婦。 訪竹成了××報的女記者,兩年內,她已是報社的紅人,她深入各階層,永遠能采訪 到別人采訪不到的新聞,她努力,肯干,忙碌,下筆迅速,而每次,她采訪到的新聞總比 別人寫的更有人情味。她奔波在人与人之間,有時,她也會激動,為一個殘廢孩子,一個 放棄生命的年輕人,或一個不可挽救的悲劇……她會激動得跳腳,漲紅了臉喊: “不該發生的!不該發生的!所有的悲劇,都可以在來得及的時候,預先制止!”她 的上司──采訪主任劉楠,曾經笑著說: “紀訪竹,她是個矛盾綜合体!她的堅強,和她的脆弱,常常會在一剎那間同時爆發 ,每當這時候,她的眼睛就會閃出一种奇特的光來──那是她最美麗的時候!” 報社同仁,常等待一個故事的開始──或結果,大家都認為劉楠對訪竹的欣賞已遠遠 超出了上司和下屬的距离。可是,訪竹莫測高深,劉楠深藏不露,誰也不知道他們未來的 發展。最主要的,報社盛傳過,訪竹以前有“禮堂逃婚”的記錄,据說,有某實業家為她 大大傾倒,已經發了請帖,走上了結婚禮堂,訪竹卻臨陣脫逃了。像訪竹這种女人,好像 什么事都做得出來。大家傳說歸傳說,卻沒有人敢去正面証實它。只有一次,劉楠提了提 ,訪竹卻笑了,笑得美麗而又若有所思,她沒回答,只說了句她很愛說的話: “所有的悲劇,都可以在來得及的時候,預先制止!問題只在于大部份人不去制止。 ” “那么,”劉楠問過:“如果确有逃婚的故事,不算是悲劇了?對你或對他?”她瞅 著他。“你想呢?”她記者化的反問,然后跑走了。 紀訪竹是個閃亮的發光体,她永遠讓人眩惑,也永遠讓人看不透。世界上所有發光的 東西,都會吸引人注意,然后閃耀得讓你看不清,這就是紀訪竹。 這天午后,經濟部有個重要的酒會。劉楠和訪竹代表報社,都出席了。這酒會真盛大 极了,几乎所有政界、商業界的人都參加了,酒會中衣香鬢影,人群擁擠,劉楠必須緊盯 著訪竹,才不會被一波一波的人群沖散。与會的貴賓几乎都帶著夫人參加,所以,貴婦們 像服裝競賽似的穿得一個賽一個的華麗,相識的人彼此聚在一塊儿聊天。穿著制服的侍者 穿梭于賓客之間,遞給每人雞尾酒。 訪竹和認識的人打著招呼,几乎每家報社都有代表參加。拿著一杯酒,她好几次都差 一點被人群擠得把酒洒掉。小心翼翼的,她移向窗邊,想找個空隙站一站,心想,這种酒 會,不參加也沒人知道,早曉得這么擠,她就不來了。想著走著,忽然間,窗前有個女賓 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是個雍容華貴的女人,一頭烏黑卷曲的濃發,垂在耳際額前。白皙的皮膚,明亮的 眼睛,小小的翹鼻子,和一張紅潤小巧的嘴。她穿了件露肩的白禮服,披了件純白長毛的 狐狸皮披肩,身材修長,肥瘦适中,微露的肩頭是丰潤的,小小的腰肢不盈一握。她在笑 ,笑容美好,嫵媚、溫柔、而幸福……很少看到如此具有吸引力的女人!很少看到如此“ 美麗”的女人!訪竹不大對女人給予“美麗”兩個字的評語,因為她認為真正配得上“美 麗”兩個字的人太少。它不止包括容貌,還包括了風度、儀表、談吐和內涵。這女人,她 正和身畔的一位男士談著話,那盈盈淺笑,那渾身散發的一种雅雅的高貴,自然而毫不做 作的溫柔。是的,訪竹吸了口气,她真“美麗”!雖然她不是個很年輕的女人,她卻比年 輕女人更有女人味!訪竹不知不覺的走向了這女人。 那女人正好回過頭來,看到訪竹了。她似乎怔了怔,對訪竹溫和的微笑著,她在回憶 ,可是,顯然她記不起在什么地方見過訪竹了。“你好!”訪竹對她點著頭,用手拍拍腦 袋。“假若我沒記錯,你是顧太太吧?顧飛帆的夫人?” “是的。”顧太太──微珊,她笑了,眼底流動著光華,唇邊綻放著歡愉。“我見過 你……可能在上次外交部的宴會上?” “可能。”訪竹說:“我是××報的記者,什么酒宴都會軋上一腳,我姓紀。”“紀 小姐,”微珊笑得高貴,笑得真誠。“很抱歉,我總是記不住別人的姓名,但是,見過面 我會記得的。一見你我就覺得挺面熟的。”“不要抱歉,”訪竹說,“像您──顧太太, 我們見過一次就不會忘記,因為您實在太……亮了。我常常跑新聞,很少看到像您這樣─ ─”她思索著句子,沉思的凝視微珊。“沉浸在幸福里的女人!噢!”她笑了。“如果我 對您做個專訪,這會是個好標題。您很幸福吧?顧太太?”她率直的問。 微珊側頭沉思,她深沉的樣子可愛极了。然后,她正視訪竹,很坦白,很誠懇,很無 保留的說: “我确實很幸福!”“微珊!”有個男人在喊,端著酒杯從人群中擠過來,一路和人 打招呼。那熟悉的聲音,熟悉的身材……訪竹想逃了,來不及了,她和飛帆面對面了。 飛帆一震,似乎和什么人撞了一下,酒潑了出來,濺了一身都是,微珊慌忙走過去, 用一條滾著小花邊的手帕幫他輕輕擦拭著。飛帆瞪視著訪竹,訪竹對他勉強的擠出了一個 微笑。“我想,這就是顧先生吧!”她說:“我是××報的記者,我正和您夫人在討論─ ─什么叫幸福。” 微珊發現了她的疏忽,及時轉過身來彌補,她介紹著面前的兩個人:“飛帆,這位是 紀小姐。” “紀──小姐,”飛帆從喉嚨中逼出了稱呼。伸出手去。“我──打賭我們認識過! ” 她被動的去和他握手,他握住了她的手,立即緊握了一下,那么緊,緊得她的心都跳 動了一下。他放開她,眼光無法從她臉上移開。微珊站在一邊笑,幸福的笑,解釋的說: “我們和紀小姐在外交部的酒會上見過。” “哦?外交部?”飛帆咕噥著,眼底,在閃耀著兩簇火焰,危險的火焰,泄露秘密的 火焰。 “顧先生,你打斷我們的談話了!”訪竹飛快的說,看了微珊一眼。“我剛剛正和您 夫人說,我很少看到像她這樣沉浸在幸福里的女人。幸福得──讓人嫉妒!”她笑了。對 飛帆再深切的看了一眼。“能讓女人幸福的男人,這世界上已經找不到几個了。”“能讓 男人永怀不忘的女人,這世界上也找不到几個了!”飛帆說,盯著她。她把杯子送到唇邊 ,飲了一口酒,從杯緣上,她看過去,飛帆眼底的火焰依然明亮。她再喝了一口酒,看到 微珊悄悄的整理飛帆的領帶……劉楠終于好不容易從人群中擠到訪竹身邊來了。 “訪竹!”他叫,擦著額上的汗。“我看我們可以先走一步了。”訪竹回頭看到劉楠 ,她親熱的挽住了劉楠的胳膊。回過頭來,她很快的說了句:“我們還要去別的地方,先 走一步!顧──先生,很高興認識你們夫婦!很高興看到你們──這么幸福的一對!”問 斜陽26/26 很快的,她和劉楠离開了酒會。一直走到大街上,她還覺得,飛帆的眼光在后面燒灼 般的盯著她。 “剛剛那個人,是紡織界的顧飛帆嗎?”劉楠問。 “是。”“哦,你該去采訪他!他是個傳奇人物!” “是嗎?”訪竹不動聲色的。 “他的故事才多呢!他在非洲打過一只犀牛!” “哦,非洲嗎?犀牛嗎?”她惊嘆著。 “是的!最絕的,听說他結過七次婚!” “七次嗎?”她挑高眉毛,更惊嘆的。“不太多嗎?剛剛那位是第七任嗎?”“是第 七任。”“哦?”“這個人把結婚當游戲一樣,結了离,离了又結,他現在這個太太,听 說還是搶來的呢!” “搶來的?”她更惊嘆了。“怎么搶?” “這位太太原來的丈夫是個葡萄牙人。” “哦?”“他硬把別人的太太搶來了!還是外國人的太太!這种人的故事,寫出來一 定很好看。有机會,你該去采訪一下。不過,”他笑了笑。“讀者不會喜歡這种故事!” “取信的能力太低了!”她聳聳肩。“沒有人會相信這故事──包括我在內!”她忽 然在街邊站住了,旁邊有一家咖啡館,她回頭望著那咖啡廳。劉楠跟著她停下來,望著那 咖啡廳──斜陽谷。多奇怪的名字!“你想喝杯咖啡?我請你!” “我只想做一件事!”她走進斜陽谷,別來無恙!電動玩具的聲音啾啾、嗯嗯嗯、呱 呱呱的響著。她逕直走到一台“小蜜蜂”前面,丟下了一個銅板,她開始發彈射擊:啾啾 啾啾啾……小蜜蜂一排排消滅,黃老頭開始俯沖,槍林彈雨中,轟然一響,她的第一架火 箭被消滅了。第二架又來了……一局既終,她只拿了一万兩千多分。她和劉楠走出了斜陽 谷。 “我不知道你還玩電動玩具,這是小孩玩的!” “是的。”她笑著。“當我是小孩的時候,我打過七万分!現在,只能打一万兩千分 了。”“七万分?”劉楠不信任的。“你夸大其辭!記者的通病,就是夸大!”訪竹笑笑 ,沒說話。他們向前走去。她抬起頭來,這正是黃昏時刻,一輪落日,帶著万丈光芒的彩 霞,燒紅了天,燒紅了地,燒紅了台北市的高樓大廈,正在那儿緩緩沉落。她停了停,驀 然回頭對劉楠說:“我想一個人走一走,再見!” 劉楠站住了,他知道跟過去會自討沒趣,他知道這個女孩──矛盾綜合体。她每次從 人群中退出,就會渴望著孤獨。他站在路邊,神往的望著她。 訪竹走向那輪落日,整個人都浴在斜陽余暉中。她昂著頭,步履穩定,向前一步步的 走去,心里在低唱著一支歌:   “問斜陽,你既已升起,為何沉落? 問斜陽,你看過多少悲歡离合? 問斜陽,你為誰發光,為誰隱沒? 問斜陽,你燦爛明亮,為何短促? 問斜陽,問斜陽,問斜陽, 你能否停駐,讓光芒伴我孤獨! 問斜陽,你由東而西,為誰忙碌? 問斜陽,你朝升暮落,為誰匆促? 問斜陽,你自來自去,可曾留戀? 問斜陽,你閃亮如此,誰能抓住? 問斜陽,問斜陽,問斜陽, 你能否停駐,讓光芒伴我孤獨!” 她繼續一步一步往前走,眼里有些濕漉漉的。但,她的唇邊浮起了一絲微笑。她并不 悲哀,她想。她早就告別了多愁善感的時代。孤獨!或者是的!但是孤獨并不代表悲哀。 她走著,走著,走著……斜陽把她的影子,瘦瘦長長的投射在紅磚路上。問斜陽?她凝視 著斜陽;斜陽無語,斜陽無語。斜陽無語!  ──全書完──一九八○年十二月九日初 稿完稿于台北可園 一九八一年二月廿三日黃昏修正于台北可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