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上心頭1/261 夏迎藍坐在那冷气十足的大辦公廳里,剛剛從街上帶進來的滿身燥熱,已經消失無蹤 ,兩只裸露的胳膊,反而感到几分涼意。她下意識的拉拉襯衫領子,貫注精神,去打量那 坐在大辦公桌后面的董事長。 這董事長很像董事長,兩鬢斑白,近視眼鏡,挺直的鼻梁和一張堅毅的嘴。在桌上, 有塊黑底金字的名牌,刻著:“董事長:蕭彬”等字樣。夏迎藍就坐在他書桌對面的一張 皮椅中,正被這位蕭彬董事長從頭到腳的觀察,他手中握了一疊卷宗,顯然是她的一切資 料。他看看資料再看看她,將近十分鐘了,始終就沒說過話。噢,夏迎藍心中暗暗感嘆著 ,要找一個職業居然這么困難!一星期以來,她已經見過這家“達遠貿易行”的組長、科 長、副理、經理、總經理秘書、總經理,以至這位董事長。不過是個秘書缺,居然要闖五 關,斬六將,本來嘛,她剛來應征的時候,就有一百多位都是大學畢業的學生來競爭,她 考過英文信件、打字、中英文閱讀能力、中英文寫作能力、應對能力,居然還做過一次智 力測驗!簡直比大專聯考還難!“嗯,夏小姐!” 那董事長終于開了口,把痴坐在那儿呆想的夏迎藍嚇了一跳,她慌忙坐正身子,正視 蕭彬。 “你家在台中,你為什么到台北來找工作呢?”蕭彬問。語气和聲調都非常平穩,非 常慈祥,那鏡片后面的一對眼睛雖然敏銳,卻也溫和。“我認為在台北比較容易找事。” 她坦白的回答。“尤其我讀的是職業學校,受過職業訓練,如果不能學以致用,也相當可 惜。”“你一分鐘可以打八十個字,并不容易啊!” “這并不是我最好的成績,”她笑笑。“在學校里,我曾經打過一百以上。我還有很 好的珠算本領,但是,”她再笑笑,“我參觀過你們公司,彷佛一切都電腦化了,我的珠 算大概也英雄無用武之地了!”蕭彬斜靠在椅子里,拿起桌上的一支簽字筆玩弄著,帶著 种感興味的表情,他很好奇的望著面前這個女孩。那么年輕,履歷上寫著二十歲,才從高 職畢業。有對明亮的大眼睛黑白分明,長而黑的睫毛向上微翹,使她整個面容都籠罩在一 种充滿青春气息的明媚里。眉毛黑而修長,嘴唇紅潤而小巧,實在是個“相當美麗”的女 孩,那直直披瀉毫無潤飾的頭發,更增加了她几分純純的、甜甜的味道。蕭彬知道她為什 么能通過那么多關,被推荐到他面前來了。她美麗!美麗往往是個比才華更占优勢的條件 ,使人一見面就有“好感”。愛美,是每一個人的天性!他微笑起來,更深的注視她,笑 著說:“你似乎很有把握,你會被我們公司錄取。”“哦,并不。”她又笑了,她很愛笑 ,笑容中有种動人的天真。“但是,我猜,那么多報名的人中間,能夠有幸運見到董事長 的并不多。”“是不多,”他緊盯著她。“只有八個!” “噢,”她一怔,臉上的陽光立即消失了一半,笑容就被一陣烏云所遮蓋了。她很快 的、直率的表示了她的失望和惆悵:“原來只有八分之一的机會!我還以為……我是唯一 的一個!唉!”嘆了口气,她垂下的睫毛忽然又飛快的揚了起來,希望重新在眼睛中閃爍 :“那么,蕭董事長,你有權淘汰其他七個人!”“你認為你比其他七個都強嗎?”蕭彬 敏銳的問。 “是的。”她肯定的說。 “噢,你并不謙虛啊?” “在競爭中,不需要謙虛,只需要能力!” 他沉思的看她,她臉上有股熱切的神情。 “你很需要這份工作嗎?”他沉吟的問。 “是啊!我既然舍得离開父母來台北,當然希望找到一個好工作。”“家里要你賺錢 嗎?”“不。我家雖然過得很節省,但是并不貧窮,我父親教中學,媽媽教小學,我還有 三個在求學的弟妹,父母的負擔很重,可是,他們卻不要求我賺錢養家,只要求我‘獨立 ’。當然,如果我能賺很多錢,寄回去一部份,會讓我自己覺得有份驕傲感,和成就感。 ”“你知道,”蕭彬心里的欣賞在加重,神色上反而顯得平淡了。“我見過的女孩中,有 很多都是家境貧寒,生活清苦,她們更需要這份工作,來賺錢養家!” “哦,”她臉色變了,眼底有一絲近乎“反叛”的光芒在跳躍。“我以為你要找一個 能干的女秘書,并不知道你在開救濟院!”她站起身來,抓起椅子上的皮包。“那么,我 不打攪你了,你時間寶貴,我也寶貴,我還要去立標水泥公司!” “立標?”他怔了怔:“你去立標干什么?” “他們在征求打字員!我想,我一定會錄沉希望他們不在開救濟院!”“等一等!” 蕭彬正色說:“你似乎不知道,立標公司也是我們的!”“噢!”她惊呼,眼珠瞪得圓滾 滾的。惊异的打量蕭彬,點了點頭。“難怪……韶青已經告訴過我,你是個大企業家,又 尖銳又能干又難纏!這工作還是不來應征為妙。不過,你的企業网絕對不能伸向台北每個 角落,我總有路走的!” 她把皮包摔在背上,挺瀟洒的。微往上仰的小下巴,有股“初生之犢不畏虎”的傲气 。她身材修長,腰肢纖細。蕭彬看著她,咬了咬嘴唇。“韶青是你的男朋友嗎?為了他你 才來台北吧?” “對了一半。”她說:“我正和他同居在一起。” “嗨!”他微微吃了一惊。“你不覺得你的年齡太小了嗎?你不覺得這樣做太大膽? ” “我不相信你那么道學,也不相信你這么保守。不過,我說過你只對了一半,韶青和 我同租了一間公寓,她不是男人,而是女孩,只比我大一歲,在中華航空公司做地勤。她 家也在台中,和我是先后同學,也是好朋友……”她忽然住了口,惊奇自己在不知不覺中 說了這么多。“好了,既然被淘汰了,也不必這么詳細的介紹我自己。我要走了。” “怎么知道你被淘汰了?”蕭彬抬抬眉毛。“我說過你被淘汰了嗎?”她一怔,站住 ,回頭,揚起了睫毛,什么話都不說,抿緊了嘴唇,怀疑的看他。“你知道工作的性質了 ?”他正色說:“你要整理我的檔案、回信、拆信、看信、答复訂貨單、接電話、打字、 處理我的見客時間……唔,你還要先熟悉我的朋友、家庭、和來往客戶……慢慢來吧,總 要一兩個月才能上軌道。明天早上九點就來上班,你的辦公室在我辦公室的隔壁,單獨的 一間。現在起,你算達遠的正式人員,如果需要用錢,可以先到會計處去領半個月薪水, 我們以一万五千元起薪。先不要太高興,我出高薪,是因為工作繁雜,你必須很努力工作 才行。” 她默然了几秒鐘,睫毛閃了閃。 “你……你不是說有很多人比我更需要這工作的嗎?” “是的,”他微笑著:“可是我這儿不是救濟院!” 她又怔了一會儿,忽然明白過來,她翩然轉身,面對著他,揚起眉毛,神采飛揚:“ 你是說,我被錄用了?” “是的。”“可是……可是……”她居然結舌起來:“為什么選擇了我?”“要我直 說嗎?”“嗯。”“你的能力,你的傲气,你的敏銳,你的年輕,再加上你的美麗……所 以,你得到了這個工作!” 她微微一愣。“美麗也是錄取條件之一嗎?這不太公平吧?容貌是与生俱來的。”“ 怎么?”蕭彬很有興味的研判著她。“你不會在為那些容貌不及你的人抱不平吧。” “有一些。”她笑了,笑容里有份坦蕩蕩的溫柔:“謝謝你‘以貌取人’,我該寫封 信回家,也謝謝爸爸和媽媽。” 蕭彬也笑了,正要說什么,桌上的按鍵電話“嘟嘟嘟”的響了起來,蕭彬伸手去接, 忽然住了手,轉頭望著她: “試試你的第一件工作,接一接這個電話!” 她大踏步的沖到桌邊,取下耳机,看到那電話机上有個小燈閃呀閃的,她生平沒用過 這种電話,不禁對著那電話机發起呆來,蕭彬淡然一笑: “這是第五號電話,你要先按下五號的白鍵,才能接通。” “哦!”她按了鍵,臉微微一紅,好一個有能力的秘書小姐,連接電話都不會!她避 開他那帶點嘲弄的眼光,把電話机按在耳朵上。“這儿是達遠貿易公司董事長室,請問您 找哪一位?”她清脆的問。“我……我……我找董事長!”對方是一個女性,語气顫抖而 帶著哭音,聲音卻又柔又嫩又細致。 她怔了怔,這電話來得頗為怪异! “請問您是哪一位?”她很“秘書”的問。 “我……我是祝采薇呀!”對方略惊愕又略有嗔意:“你是新來的秘書小姐嗎?”“ 是的,是的。”她慌忙說:“請等一等!”她捂住听筒,轉向蕭彬:“有位名叫卓采梅的 小姐找你,她好像在哭呢!” “卓采梅?”蕭彬比她還糊涂,皺起眉頭尋思,忽然恍然大悟,他接過了听筒,對她 說:“這是第一課,祝采薇,慶祝的祝,薔薇的薇,記清這個名字,她是我的儿媳婦,也 是全家的寵儿。現在,你出去吧,明天早上九點來上班!去吧,我要和她談談!”“謝謝 !”她微笑彎腰,很快的轉過身子,翩然的走出房間,她知道,最好不要介入董事長的家 務事。 走出董事長室,她長長的松了口气,外面是間會客室,然后有條走廊,兩邊分別是辦 公廳,都是高級職員的辦公室,什么總經理室、副總經理室、外銷科長室、內銷科長室… …等等,當然,最靠近董事長室的,是一間董事長秘書室,至于總經理副總經理,几乎都 有秘書室。夏迎藍抽了口气,真沒想到,自己居然也擠入這個台北名企業家的公司里來了 。她逕直走向樓梯,這棟大廈全是蕭家的產業,一樓二樓在經營建筑公司,三四五六七八 樓分別是達遠外圍公司的辦公室,九樓十樓就全是達遠貿易公司的了。九樓是大辦公廳, 大約有好几百的員工在辦公,十樓就是高級職員和董事長室了。卻上心頭2/26 她按了電梯的鈕,電梯從一樓往上爬,她抱了皮包,心情喜悅而激動,等待著電梯的 來到。電梯到了,里面出來了几個手抱卷宗的職員,分別去找他們的上司了。她走進電梯 ,正要按鈕,有個職員不知道打那房間房里冒出來,對著這邊大喊:“電梯!等人!”她 本能的按住10號鈕,心里有些模糊的好笑,那人喊“電梯,等人!”實在有些滑稽,好 像電梯能听人說話似的。她等著,那人沖進來了,手里抱著一大堆的文件卷宗,額上冒著 汗珠,一走進門,就嘰哩咕嚕的說: “這也不對,那也不對,這些經理老祖宗真會折騰人!” 她看看這位“同事”,不禁怔了怔,好一張年輕的臉龐!濃眉、大眼、棕褐色的皮膚 ,一八○以上的身高,簡直像個電影明星,不去演電影,跑來這儿抱文件,實在是浪費天 然資源!她瞪他,發現他也在瞪她。 “喂,”她先開口:“去几樓?” “你去几樓?”他反問。 “一樓。”“那么,我也去一樓。” 她看了看他手中的卷宗。 “你下班了?”她問。“沒有呀!才早上十一點,怎么能下班?” “那么,你去一樓干什么?” “送你呀!”他坦率的瞪大眼睛,“我是交際科科長,有客必送。”“哦,”她失笑 了。“我不是客。” “當然,你是董事長新聘的女秘書,對于董事長的女秘書,我也有義務送一送。”“ 噢,”她揚揚睫毛。“你怎么知道我被聘用了?” “我看過所有應征者的照片,你最漂亮。不過,我沒想到你比照片還漂亮,當然,你 錄取了!是嗎?” “嗯。”她哼著,心里有些不安起來。“你是不是在暗示我,董事長很……很……” “好色?”他代她答了出來,爽朗而明快。“這不是他的缺點,這是所有男人的缺點!你 不用顧慮這個,他只是喜歡漂亮女孩,不會動歪腦筋。” “你怎么知道?”“我知道。”他正色點點頭。 “你跟了他很久嗎?”“嗯,很久了。”“你看來還很年輕呀!” 他聳聳肩,笑笑,眼睛很黑,牙齒很白。黑人牙膏真可以找他拍廣告!她想著,電梯 停了。 她走出這幢“達遠大廈”,那交際科科長也跟出了大廈,雙目炯炯的看了她一會儿。 “告訴我一件事,”她好奇的開口:“你知不知道我前任秘書怎樣了?”“肚子大了 ,不干了!” “噢!”她嚇了一跳。“別緊張,她結了婚,當然會有小孩。” “哦,我以為董事長只用未婚小姐。” “本來是未婚,干了一年就結婚了,嫁給董事長的弟弟當續弦。”“很美嗎?”她問 。“當然。董事長選秘書一定要選漂亮的!他說,早上來上班,如果面對一張夜叉臉,會 讓人工作情緒降低,你不知道,再前一任的秘書才真漂亮,一進公司讓所有男職員眼睛發 直……”他打量她,從頭看到腳,嘆了口气,非常惋惜似的。“坦白說,你雖然漂亮,和 她一比,就比下去了。” “哦!”她咬咬嘴唇。“現在呢?她去哪儿了?” “當然也結婚了,女人最后都走這條路!她現在是董事長的儿媳婦!”“哎!”她惊 訝的低呼了一聲,忽然想起剛剛接過的那個電話。“她姓卓……不不!是祝,祝采薇,是 嗎?” “哇!”這回輪到他來惊訝了:“你認識?” 她搖搖頭。卻故作神秘的抿了抿嘴角。 “要當董事長的私人秘書,當然要了解他的私人狀況和家庭情形。”“你都知道了嗎 ?”他惊奇的問。 “不,”她坦率的說了:“一無所知。” 他笑了起來,再度上上下下的打量她,眼中似乎含著某种深意,這注視使她不安了。 “你在看什么?”“看──你將來會成為董事長的什么人!” “你──”她挑起眉毛,惱怒的跺了跺腳,有种被侮辱了的感覺。“你把人看得太扁 了!我保証,我只當女秘書,決不會嫁給董事長的任何人!” “別說得太早了,一連三任的女秘書,都成了蕭家人,你──大概也注定了!”“我 跟你賭!”她急切的說。“賭什么?”他眼光深沉。“我賭你三年之內,會嫁到蕭家去! ”“決不會!”她斬釘截鐵。“我跟你賭定了!” “賭注是什么呢?”“你說什么就什么。”她慷慨而堅決。 “我說──”他拉長了聲音:“賭注是你和我!” “怎么說?”她困惑的揚起睫毛。 “你輸了,你嫁給我!”他說得一本正經。“我輸了,我娶你!”她腦筋轉了轉,頓 時滿臉飛紅。瞪著他,她怒形于色。气得頭中昏昏的,真大膽啦,台北的男人!這科長和 她不過是第一次見面,竟輕薄如此!不知道達遠的其他科長、組長、經理……又會怎樣? 她越想越气,咬緊了牙根,她從齒縫里迸出一句話:“作你的大頭夢!”“哦?”他神情 憂郁,眼底有抹受傷的神色。“你以為我在討你便宜?”他問。“唉!你錯了,這是一种 恭維,一种從心底里冒出來的恭維。”“怎么呢?”她又被弄糊涂了,睜大眼睛看他,忽 然發現他有种超越他外型的成熟和某种悲哀,這神色使她大為困惑,他有股獨特的吸引力 ,那眼神,那嘴角,那輕蹙的眉梢,和那沉甸甸壓在手腕上的大疊卷宗…… “几個人在第一次見面就會說這种話?”他問,語气落寞。“你不必生气,不必覺得 受了欺侮,我看過你所有的資料,你每次來應試,我都在注意你,從沒見過比你更优秀的 女孩。我曾經希望你別被董事長選中,可是,也知道你必然會被他選中。你以為電梯里是 巧遇嗎?不,我是有意等在那儿的。你瞧!”他聳聳肩。“我都招了,我想,一個小科長 是不會引起你的注意的……”他轉身往大廈中走去。 她呆了呆,困惑中更加困惑,驀然,她又有另一种被侮辱的感覺了。“喂喂,”她胡 亂的喊著:“你別走!” 他站住,慢吞吞的回過頭來。 “你的意思是說,我是個勢利鬼?”她問。 “我沒說。”他悶悶不樂的。 “唔,”她吸了口气,眯起眼睛看看他,被他的憂郁和落寞打動了。“你叫什么名字 ?”她溫柔的問。 “大家都叫我阿奇,你也叫我阿奇吧!” “阿奇?”她皺皺眉梢:“怎么這么古怪,听起來像‘阿嚏’,你又不是七矮人里的 噴嚏!” 他忍不住笑了。這笑容將他的落寞掃走了一半。 “從沒有人這么說過,”他說:“奇怪,我在家里大家這么叫我,在學校大家也這么 叫我,上班后大家還是這么叫我。噴嚏,哦,我懂了,我渺小得像個噴嚏!” “少胡說!”她有些生气的噘噘嘴:“你這人犯了种病,叫‘自怜症’,你應該去看 心理科醫生!” 他的笑容倏然消失。“你說我心理變態?”他陰沉的問。“是!”她掀掀眉毛。“你 年紀輕輕,當到科長,你還要怎么樣?”他盯著她,用舌頭潤了潤嘴唇,慢吞吞的開了口 : “我騙你的。”他輕聲說。“達遠根本沒有交際科,我也輪不到當科長,我只是個送 文件的工人。” “哦?”她惊訝的張大眼睛。 “現在,你該輕視我了吧?”他小心翼翼的問,觀望著她的神情。“不不不!”她急 促的說:“當工人也不可恥,我告訴你,我初中畢業的暑假,還去冰果店當過小妹呢!” “你在安慰我?”“不不!”她更急促、熱心的、坦率的看著他。“我是說真話。你 不要喪气,不要這么沒信心,你一表人才,又漂亮,又帥,又能言善道,我相信,你還是 很能干的。你這种人,不會被埋沒,總有出人頭地的一天!” 他的臉驀的漲紅了,一層羞愧、尷尬和得意混合起來的复雜表情,閃過了他那黝黑的 眼珠。他似乎被她贊美得狼狽起來了,倉促的,他轉身就往大廈跑,一面跑,一面很快的 說了几句:“謝謝你的贊美,我怕我會骨頭一輕,就像气球一樣飄到天上去了。所以,我 走了!” 他鑽進了大廈,很快的消失了。 夏迎藍站在路邊,仍然望著他的背影發呆。阿奇,多怪的稱呼,怎么會有科長被稱呼 為“阿奇”呢?她早該知道他不是科長的!她搖搖頭,搖掉了阿奇,又想起了那雙鬢斑白 ,眼神銳利的董事長,和她獲得工作的經過……哎哎,這是多刺激的一個早上呀!她要回 去,她要迫不及待的告訴李韶青!有關董事長、卓采梅……不不,祝采薇……還有阿奇! 她興奮的揮揮手,叫住一輛計程車。卻上心頭3/262 整個晚上,夏迎藍和李韶青就咭咭咕咕的說個沒完。李韶青不算非常漂亮,但她有极 好的身段,有一六五公分的身高,她又很懂得化妝,穿上中華的制服──旗袍,就別說有 多逗人。因此,總公司几度想游說她當空中小姐,她就是不肯,怕高,怕暈机,怕端著盤 子摔跤。她和迎藍在學校里就是無所不談的好友,她先畢業,來台北找到工作,才費盡口 舌,說服了迎藍的父母,把迎藍也弄到台北來了。 現在,她們躺在床上,韶青听著她又說又蓋,那蕭彬被描繪得像個國王,阿奇卻像個 中古時落魄的武士,听著听著,她就笑了起來。“迎藍,你知道你很會夸張嗎?” “不夸張,”迎藍說:“絕對不夸張。” “你呀,”韶青翻了個身,用手撥弄迎藍額前新長出來的短發。“你愛看電影,愛看 小說,喜歡把人生每一件事,都弄得很戲劇化。事實上,你去應征,考試,面試,然后見 董事長,錄取了。然后有個小職員想對你好,殷勤送下樓來,就這么簡單的一回事。被你 說得像個傳奇故事,一會儿是科長,一會儿又變成工人。我打賭──他在和你開玩笑!” “打賭?”迎藍轉著眼珠,又想起和阿奇的“賭”來。“你看這個傻蛋,他說如果他輸了 ,他就娶我。多不通!如果他輸了,我不早就嫁給蕭家人了嗎?他還怎么娶我?哎呀哎呀 ,”她恍然大悟:“他大概從頭到尾在拿我開玩笑呢!等著瞧吧,再遇到他的時候,我非 整他一下不可!你不知道當時情況,他一忽儿嘻嘻哈哈,一忽儿就變得又悲哀又沮喪…… ” “迎藍!”韶青柔聲叫:“你沒有對他一見鐘情吧?” “胡說!”她一愣:“怎么可能?我從不相信一見鐘情這种鬼話!愛情是需要時間一 點一滴來培養的!” “可是,整晚你就在談阿奇,他多漂亮,像電影明星,他多滑稽,叫電梯等人,他多 可惡,開你玩笑!” “噢!”迎藍翻了個身,不安的扭了扭身子。“我只是覺得他很怪异而已。”“怪异 兩個字包括很多東西呵!”韶青笑著說:“最起碼,他引起了你的注意。”“引起我注意 的事才多呢!” “例如……”“例如那前三任女秘書都嫁進了蕭家,例如那祝采薇會哭著去打電話給 公公……喂,”她一翻身又面對韶青,大眼睛睜得骨溜滾圓。“你看,可不可能祝采薇愛 的是蕭彬,而不是那儿子……”“哎哎哎!”韶青喊:“你編故事吧!大可編得再复雜一 點!” “我不是編故事!”她一本正經:“我告訴你,那蕭家一定有很多故事,我跟你賭! ” “又來了!”韶青笑:“動不動就要跟人賭,總有一天賭輸了,把自己輸給別人當老 婆!” “你說,你說,你說!”迎藍伸出手去,在韶青腋下和腰間一陣亂搔,韶青笑得滿床 打滾,气都喘不過來了。一面笑,一面開始反擊,也搔了過去,這下輪到迎藍在滿床翻滾 ,大笑不已了。兩人都笑得披頭散發,床單睡衣全縐成了一團。兩人鬧夠了,鬧累了,這 才起床,重新整理被單,撫平枕頭,筋疲力竭的躺了回去。“不鬧了,”韶青說:“你明 天要開始上班,上班第一天最累,早些睡吧!”“是。”迎藍躺在床上,闔上眼睛,忍不 住又開了口:“韶青,你那個駕駛員怎么樣了?” 韶青轉過身子,緊閉了一下眼睛。 “別提,迎藍,我不想談。” “唉!”迎藍輕嘆了一聲。“如果他跟太太离了婚,你肯嫁他嗎?”“我說了,我不 想談。”韶青眼睛閉得更緊,睫毛慢慢的濕了。“好,不談了。”迎藍也翻了一個身,和 韶青背對背的躺著。迎藍關掉了床頭燈,眼睛仍然睜著,半晌,她才嘰咕了一句話:“我 真不知道三年后,或者五年后,我們會是什么局面。未來,是每個人必須面對的神秘。我 真想拿一面鏡子,看到我們每個人的未來!”韶青沒有接口,她睡了。迎藍想著她和那個 駕駛員,那段無望的愛情,人類怎么總發生類似的事情,“相見恨晚”,自古就有的成語 ,既然命定相見,為何要“恨晚”?她想得迷迷蒙蒙,終于睡著了。夢中,她看到自己披 著白紗,走向結婚禮壇,是董事長牽著她的手,把她送給新郎,新郎是誰?她努力想看清 楚,只看到新郎的背上,有個閃閃發光的“蕭”字,她惊惶回頭,一眼就接触到阿奇的怒 目而視,那眼睛里盛滿了仇恨,盛滿了悲哀,盛滿了落寞,還……盛滿了鄙視……她大大 一震,就從夢中惊醒了。她全身都是汗,睜開眼睛,她看到天色已經蒙蒙發亮了。 上班之后,她很快就忘記了昨夜的夢。這是一個忙碌而緊張的上午,她首先必須認識 公司里的高級職員,于是,張總經理、李副總經理、沈會計處處長、趙處長、何處長…… 以至每科科長。她仔細觀察,确實,就沒看到什么交際科。倒有個人事科,科長姓龔,是 個身材矮胖、頭頂全禿,笑起來像彌勒佛的好好先生。決不是那個高大、英爽、濃眉大目 的年輕人。整個上午,在拜會握手中結束,因為沒去樓下的大辦公廳,她也沒見到阿奇。 下午,她又忙著了解自己的工作,和公司的工作情況,這才知道,達遠的進出口不過是許 多公司中的一項,但它龐大的營業范圍內包括許多生產方面的衛星公司,例如建材公司、 水泥公司、建筑公司、紡織加工,還有個手工藝品公司,和玉石公司。出產的東西,外銷 內銷都有,几乎都集中到達遠來處理。所以,達遠最忙碌的一處是會計處,無數的會計師 ,無數的外務員。 下午,也這么忙忙碌碌的過去了,接了許多電話,看了許多上一任秘書留下的工作和 待复的信件,她把自己能力所及的优先處理掉,忙得暈頭轉向,最后,快下班的時間,她 才捧著一疊需要董事長親自簽名的信件,送到董事長面前去。 蕭彬已經准備离開了,看到她進來,就重新坐下,他很仔細的閱讀了一遍她的回信, 抬頭略帶惊奇的看她。 “你比我預期的還好,我想,你絕對可以胜任這份工作。”他拿起筆來簽名。再抬頭 看她。“今天很累,是嗎?這是因為你對工作環境太不熟悉的原因。等你上了軌道,你會 發現這工作還很輕松。”“我听說──”她沒經思索,沖口而出:“你的秘書都干不長。 ”他掀起眉毛,近視眼鏡后面的眼光變得十分銳利。 “一個好秘書,最開始要學的,就是不道听途說。”他的聲音有些冷峻。“我沒道听 途說,是有人安心要告訴我!”她本能的自衛起來。“是誰?”他皺著眉問。 她几乎供出了阿奇,但是,腦筋一轉,她覺得必須保護阿奇了。笑了笑,她說:“一 個好秘書,第二件要學的,是不向老板打小報告。” 蕭彬瞪了她几秒鐘,接著,嘴角一卷,就笑了起來,邊笑邊說:“好好,不錯,不錯 !最起碼,我碰到一個能和我針鋒相對的人了。不過,記好,別養成習慣!” 她笑著接過信件,轉身退出,她知道,蕭彬給她留了面子,也暗示她不可忘記自己的 身分。秘書秘書,什么叫秘書?一個高級女佣而已,她有些悲哀起來。 整天,阿奇就沒露過面,第二天也沒有,第三天也沒有。而且,也沒有什么“怪异” 的事發生。她居然有些若有所失。那么大的辦公廳,大家雖然同樓辦公,見不到面卻是很 普通的事。她發現她几乎和同樓的几位經理,碰面的机會也不多。 第四天早上,她終于見到了阿奇。 她上班很早,老板和經理几乎都沒來,她在整理辦公桌,把裁紙刀、膠紙、釘書机… …等應用器具整齊的排列在桌上,她正低頭忙著,一聲門響,阿奇就闖了進來。 他的頭發亂蓬蓬的,眼神卻神采奕奕的閃著光。一件很隨便的米色襯衫,下面是條已 經洗得褪了色的牛仔褲。不知怎的,他越是穿得簡單,越顯得出他本人的英爽。他很快的 走近她,說:“中午下班后,我請你吃午飯!好不好?” “好!”她答得爽气:“你這几天躲到哪里去了?” “我沒躲,”他拉長了臉,一股苦相。“我在樓下,你在樓上,你屬于董事長級,我 只是個起碼級,要見你一面,比登天還難!”“別胡說!”她輕叱著:“大家是同事,還 分什么等級!” 他聳聳肩。“小姐,”他嘲諷的說:“你對人情世故了解得太少了!你天真得還像個 中學生。”門外傳來電梯的聲音,阿奇惊跳起來。 “不行!我要溜了,給董事長發現我在這儿,我就會被炒魷魚了。”他沖到門邊,打 開一條縫,對外張望一下,回頭又拋下一句:“十二點正在大門口等你!” 他打開門,匆匆忙忙的跑走了。几乎是立即,迎藍桌上的叫人鈴響了。她馬上走去敲 了敲董事長的門。 “進來!”她走進去,蕭彬眼光灼灼的盯著她。 “剛剛是誰在你房間里鬼鬼祟祟?” 反感立刻就抓住了她。她有些懂得阿奇所說的“等級”觀了。尤其,那“鬼鬼祟祟” 四個字,實在是很刺耳。 “沒有人在我那儿‘鬼鬼祟祟’,”她抗拒的說:“是樓下一位職員來隨便談談。” “樓下的職員?”他很敏感。“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她更反感:“我相信,即使我知道名字,你也不會知道這名字是誰,你 的職員實在太多了!” 他看了她一會儿。“你在暗示我不關心他們嗎?” “我沒暗示什么,我只是說事實。”她迎視著他的目光忽然說:“你知道王立權嗎? ” “王立權?”蕭彬愣了愣。“他是我的職員嗎?” “他不是嗎?”她反問,挑戰似的看著他。 “王立權,王立權……”蕭彬沉思著,努力搜尋記憶。“很熟的名字,哦,我想起來 了,是樓下大辦公廳里的人!” “在哪一科呢?”她繼續問,像個考試官。卻上心頭4/26 “在……在……在……”蕭彬想不出來,突然惱羞成怒了,他驀的抬起頭,垮下臉, 皺起眉,很威嚴的說:“你在干什么?考我嗎?我憑什么該知道王立權在哪一科?我的公 司加起來,職員工人有好几万,我還得知道他們的出身、名字,和所屬科組嗎?你去辦公 吧,不要沒事找事了!” 她咬住嘴唇,受傷的感覺又把她包圍了,她轉過身子,一語不發的往外走,心里想: 這就是董事長,他的權利是,答不出問題可以罵人。“沒事找事”是她找他的事呢?還是 他找她的事?她越想越委屈,眼睛就紅了,她走到門口,正要轉門柄,身后忽然傳來一個 柔和的聲音: “等一下。”她站住,用手背很快的擦了擦眼角。 “你沒哭吧?”他的語气變得很溫和。 “沒有!”她倔強的回答,迅速的轉身,抬起那濕潤潤的睫毛,勇敢的看著他。他仔 細注視了一下她的眼嵩 “出來做事,不像在家里,”他關怀的、安慰的,几乎帶點歉意。“總要受點小委屈 ,嗯?” 她不答,沉默的站著。面無表情。 “現在,請你告訴我一件事。” 她被他的低聲下气打動了。臉上的冰在融解。她閃了閃睫毛,被動的問:“什么事? ”“那個王立權,到底在哪一科?” 她呆了呆,臉紅了。“不在任何一科,”她輕聲說,嘴角往上翹了翹,想笑了,聲音 輕得像蚊虫:“那是我順口胡謅的名字,我想,公司里不會有這么一個人!” 他睜大眼睛,瞪著她,那樣滿面惊愕和不相信的表情,使她頓時提高了警覺,玩笑開 得太大了,在他又“惱羞成怒”之前,還是先走為妙。她飛快的點了點頭,飛快的打開房 門,飛快的說了句:“我還有好多事,我去辦公了。” 她飛快的走出去,飛快的關上門,又飛快的鑽進秘書室去了。整個上午她都很擔心, 怕蕭彬找她麻煩。但是,一切都風平浪靜,蕭彬什么麻煩也沒找,當有必須的時候,她拿 文件進去,他也只是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眼光看著她,那眼光很深沉,很“怪异”。終于到 了中午下班的一刻,她略微收拾了一下,就跑了出去。阿奇果然在大廈門口等著她,他拉 住她的手腕,把她一下子就拉得遠遠的,离開了那些同時間下班的職員的視線,他們默默 的走了一段,他才問: “想吃什么?”她看看他亂糟糟的頭發,再看看那條已褪色的牛仔褲。她知道“生活 艱難”的滋味。 “吃牛肉面!”她說。他很敏感的注視她。“你不是在幫我省錢吧?”他怀疑的問: “我請得起你吃牛排。”“中午吃牛排?”她大惊小怪的。“你少驢了!你不曉得女孩子 怕胖嗎?我只想吃牛肉面!”“好!”他輕快的聳聳肩。“牛肉面,咱們去川味牛肉面館 ,轉角就有一家,很有名呢!” 于是,他們去了牛肉面館,在一個角落上的雅座中坐下來,他點了牛肉面、粉蒸排骨 、油餅,和一些小菜,點完了,他才問她:“你吃不吃辣呀?”“吃!”她急忙點頭:“ 很愛吃呢!” “是的,我應該猜到。”他笑了,一對眼睛黑得發亮。“你的脾气里就有辣味,聞都 聞得出來!” 她也笑了,說:“好鼻子,嗅覺靈敏!” “哇!”他叫:“你在罵我是狗!” “誰說的?”她睜大眼匯“我罵了嗎?” “你罵了!”他緊緊的盯住她。“你的眼睛在罵,你的笑容也在罵!”“唔!”她哼 了哼:“不止嗅覺好,眼力也不錯!” “好!”他再叫:“你又罵我是貓!” 她用手掩住嘴,笑不可抑。 “你這人真怪,”她邊笑邊說:“怎么別人每說一句話,你就當作是罵你呢!”“我 有毛病,該看心理科醫生!其實,”他臉色一變,正色說:“我真的看過心理科醫生。” “哦?”她注視他:“為了什么?” “就為了我的嗅覺、視覺和听覺的問題,別人看不見的我都看得見,別人听不到的我 都听得到,別人聞不到的我也聞得到,例如──”他深抽了口气。“你很香,可惜我說不 出香水的名字,窮小子對這方面比較孤陋寡聞。” “錯了!”她胜利的喊:“我從不用香水!” “噓!低聲一點,”他神秘的說:“如果我連這份超人的嗅覺能力都成了問題,我會 更自卑了。” 她怀疑的瞅著他。“你到底有沒有說正經話的時候?”她問:“你從一開始就和我亂 蓋,我現在根本弄不清楚你什么時候說真話,什么時候說假話!老實說,我本來想再見到 你的時候,要好好整你一下。”“是嗎?”他認真的盯著她。“怪不得……”他咽住了。 “怪不得什么?”她忍不住追問。 “怪不得我這几天心神不宁,茶飯不思,上班的時候盡做錯事,一心一意想往十樓跑 ……原來是你在整我!” 她揚著眉毛,瞅著他,又好气,又好笑。但,在好气与好笑的感覺外,還有种暖洋洋 的感覺。像被一層溫暖的海浪柔柔的托住,輕飄飄的。“能不能談點正經的?”她想板臉 ,不知怎么,就是板不起來,笑意不受控制的從她眼角唇邊滿溢出來。 “好。”他回答,目不轉睛的凝視她。 “告訴你,”她找話題:“你早上來我辦公廳,害我被董事長刮了一頓!”他吃了一 惊,面容嚴肅了。 “他罵你了嗎?他又沒看到我,我溜得好快!” “他听到了,他的耳朵也很靈。”“哦,他怎么刮你?”她把去董事長室的經過重复 了一遍,在她的敘述中,她看到他不住的忍笑,最后,當她說出沒有王立權其人時,他竟 忍不住大笑特笑起來。笑得那么由衷的歡愉,那么滿臉的陽光那么精神煥發而神采飛揚… …再沒有憂郁,再沒有落寞,再沒有消沉和自卑……老天哩!她心中暗暗惊嘆著,他是多 么具有吸引力啊!牛肉面送來了。他終于止住了笑,眼睛亮晶晶的盯著她,然后,他嘆了 口气,低下頭去。烏云驀然飛來,他望著面碗發呆。“怎么了?”她問。“哦,”他如夢 方醒,抬起頭來對她勉強一笑,很快的說:“沒事,沒事,我只是覺得……”他搖搖頭: “不說了,你會生气!”“不生气,”她慌忙說:“保証不生气,我最怕別人說話說一半 。”“我覺得……”他正經的凝視她,低嘆著:“我已經太喜歡你了!”她的臉發燙,低 下頭去,她一心一意的吃面,好像餓得什么似的。她不敢抬眼看他,只是埋頭猛吃,好不 容易把一碗面吃完了,她偷偷的抬眼一看,他居然和剛才一樣,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她,他 面前的牛肉面,完全沒有動。 “你怎么了?”她扭捏起來,臉更紅了,眼睛也水汪汪了。“你吃面呀!”“我…… 不餓。”他低聲說,仍然盯著她。“告訴我一些你的事,”她柔聲說,在他那熱烈而專注 的凝視下,覺得心跳都不規則了。“你瞧,”她用舌頭潤潤嘴唇:“我對你的了解那么少 ,連你姓什么都不知道,你是哪里人?你住哪里?你家在什么地方?你的全名是什么?總 沒有人姓阿名奇的!”他惊跳了一下,面容立刻又變得古怪起來。他不再盯著她了,他注 視著面碗,狀如痴呆。 “我不想談我自己。”他机械化的說。 “為什么?”她的聲音更柔和了。“你依然認為我是勢利的,崇拜權勢的人?阿奇, ”她輕聲說:“不管你是什么出身,我都不嫌你。”“不管什么出身嗎?”“是的,不管 。”她堅決的點頭。 他鼓起勇气來,抬眼看她。 “那么,我告訴你,起初,一切都很平凡,我父母雙全,有一個哥哥,我是家里的小 儿子,我哥哥很优秀……”他停止了,痴痴的看著她。“說呀!后來發生了什么變故嗎? 你家敗了?破產了?還是發生了……更糟的事?” 他猛的把頭一搖。“我不說了!”他重重的吸气,眼光里涌起一抹乞求的神情,他几 乎是痛苦的開了口:“你肯不肯不盤問我的過去和家世,只跟我交朋友?如果你一定要問 ,我會……逃開,逃得遠遠的!”她瞅了他好一會儿。然后,她伸出手去,溫柔的把手壓 在他那放在桌面的手上,她覺得他的手顫抖了一下,她安慰的、鼓勵的說:“我不再問你 ,我喜歡和你交朋友。” “那么,明天中午,我們還一起吃飯?” “可以。”她點點頭。他再瞅著她,誠懇的點點頭: “總有一天,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 她搖搖頭,微笑著。“不必勉強,我反正做最坏的想法。” “哦,”他哽了哽。“例如?” “例如──你殺過人,你是逃犯,你晚上裹條毛巾睡在火車站……你根本無父無母無 兄無弟……你是孤儿,半流浪似的長大,可能偷過、搶過……” 他看她,面部肌肉微微痙攣,嘴角緊閉成一條線。 “真沒想到,你有那么好的想像力。”他終于說:“你還漏了一件事:我吸毒!”“ 什么?”她一震。“真的嗎?” “當然是假的。我強奸過三個女孩!” “什么?”她又一震:“真的嗎?” “當然是假的!我只是在幫你想那些‘最坏’的事。唉!”他嘆气搖頭:“夏迎藍, 夏迎藍!”他沉吟的說:“你太純洁了!你太嫩了,你太天真了,你對于‘坏事’也了解 得太少了!所以,不要為我去絞你的腦汁吧!”他看看表:“時間真討厭,是不是?”“ 怎么?”“你該去上班了,我也該去上班了!” “你在那一科?”她忽然問。 “不屬于正式公司編制,我屬于每科都可以調用的人員。甚至于,我連辦公桌都沒有 一張,我總是跑來跑去。” “有這种人員嗎?”她怀疑了。卻上心頭5/26 “看樣子,你對公司了解還不夠深!你最好去問問你那位董事長,有沒有我這种人? ” “阿奇,”她怔怔的說:“我怀疑一件事!” “什么事?”“我想……我想……你大概根本不是達遠的人!這附近全是辦公大樓, 有几百個公司,你根本不知道是那家公司的!” “嘩!”他叫,臉漲紅了。他付帳,拉著她走出餐館。笑意又飛上了眉梢:“這回, 猜得有點譜了,說不定我還是那家公司的董事長呢!”她對他從頭到腳看了一遍。 “那可不像!”她說。“人不可貌相喲!”他的興致又高了:“你是我遇到過的人里 面最會幻想的!”“你是我遇到過的人里面最神秘的。” 走進了大廈,他把她送到電梯口: “我還要去辦點事!明天中午見!幻想小姐!” 她愣了愣,他不上樓?為什么?她不想了,對他點頭微笑,她答了一句:“好,明天 中午見,神秘先生!” 3 就這樣,連續無數個中午,她都和阿奇一起度過,他們不止吃了牛肉面,几乎吃遍了 附近所有的餐館。阿奇對他自己仍然談得很少,迎藍也下定決心不追問他。可是,她發覺 他常在付帳時略有困窘,他的服裝也越來越名士派,她就經常搶著付帳了。他也不和她爭 ,大大方方的讓她付。她是更加欣賞他了,欣賞他的幽默,欣賞他的對話,欣賞他的反應 ,更欣賞他那深深沉沉長長久久渾忘天地的注視。阿奇,啊,阿奇!她內心深處,總有那 么個聲音在低呼著這個名字,好像這名字已經用熨斗熨在她心臟上一般,揮之不去,抹之 不去,就連上班時,這名字也在她心臟上熨貼的潛伏著。 另一方面,她的秘書工作已進入軌道,正像蕭彬說的,并不過份忙碌。她最困難的一 件工作,是分辨他的客人的重要性和預排時間。往往,蕭彬會有些不速之客闖上門來,例 如,蕭彬的太太就來過一次。迎藍曾經認為,老板的太太一定架子很大,一定很難侍候, 誰知全然不同。那是個貴婦人,積雍容華貴、安詳慈藹于一身。她雖然已不年輕,卻依舊 動人,風度翩翩,舉止优雅,談吐更是柔和慈祥而善体人意。迎藍見到她的那天,蕭彬正 在房內和一個重要外商決定一筆大生意,所以蕭太太就在秘書室待了很久。她始終用一种 溫柔的微笑注視著她,和她親切的談天,一點也沒給她增加負擔与壓力。“迎藍,”她直 呼她的名字,親切得就像是她的姨媽或姑媽。“我听蕭彬常常談到你,早就知道你聰明伶 俐,可是,真沒想到你還這么小,這么純,這么安靜……” “我不安靜,”她脫口而出:“董事長總是警告我,不要忘了自己的身分。”“他會 這樣說嗎?”蕭太太有些惊愕,很認真的惊愕。“他真的警告你嗎?”迎藍歪著頭想想, 笑了。 “不,只有暗示。”蕭太太很有趣的注視她,唇邊浮著笑容。 “你不止聰明,而且很敏感!其實,當秘書并不坏,你等于是董事長的左右手。你知 道嗎?”她忽然笑了,眼睛里蒙上一層美麗的光彩,面頰上也綻放著一層淡淡的紅暈。老 天!迎藍暗想,她年輕時一定美得“要命”!“我的名字叫徐海屏,很多年很多年以前, 我是蕭彬的第一任秘書!” “哦!”迎藍吃了一惊,張大眼睛注視她。 “那時候,整個公司只有一間八個榻榻米大的辦公廳,所有的職員,連我只有三個人 。”她調過眼光來看她,微笑得更甜了。“好好干,迎藍,蕭彬不是那种古板、愛擺架子 的老板,他還很有人情味。至今,他并沒有忘記他艱苦奮斗、三餐不繼的日子,所以他特 別愛幫助窮苦的、自食其力的年輕人!不止幫助,他几乎有些崇拜這种人,這是自我欣賞 的移情作用。” 她心里一動,看著這老板娘,想起了阿奇。不知道蕭彬肯不肯提拔阿奇?她打賭,阿 奇如果真是達遠的人,蕭彬也不會記得這名字。于是,几天以后,她向蕭彬很自然的提起 了阿奇。 “董事長,你認得一位名叫阿奇的人嗎?” “阿奇?”蕭彬似乎嚇了一跳,但是,他立刻就恢复了鎮定。歪著腦袋沉思,然后反 問:“是不是一個不修邊幅,年紀很輕,整天吊儿郎當,晃來晃去的家伙!” 迎藍的臉漲紅了,一來因為董事長确實知道此人,二來由于他對阿奇那些“不公平” 的評語。 “就算是他吧!”她哼著說:“他在哪一科?” 蕭彬皺起眉頭。“怎么,你又來考我了?” “不是,”她慌忙接口,臉更紅了。“我只是好奇,想弄弄清楚。”“他……”蕭彬 深思著:“他好像是外圍的人。” “外圍?”她有些糊涂。 “不屬于達遠的人事編制里,不過,常被達遠調用,那家伙有他某方面的能干,只是 定不下心來做事。” “哦?”迎藍心中一松,原來阿奇跟她說的是真話!她正想代“阿奇”求求情,卻發 現蕭彬眼光銳利的盯著她,似乎要看透她,看到她內心深處去,連她心臟上熨貼的字跡都 看到了。“你好像和阿奇很熟?”他尖銳的問:“當心,你涉世未深,不要隨便和男孩子 交朋友!” 她的“反感”頓時發作,像刺 般豎起了渾身的刺。 “我交朋友不在秘書戒條之內吧!” “當然不在。”蕭彬仍然緊盯她,眼神里竟閃著兩小簇嘲諷的光芒。“你愛上他了嗎 ?”他一針見血的問。 “不干你的事!”她哼著,轉身要走。 “你不覺得發展得太快了嗎?”蕭彬在她身后說:“我奉勸你眼睛睜大一點,要對人 看清楚一些!” 她倏然回頭。“你的意思是說,那男孩子是個坏蛋!” 他轉過身子去,點燃一支煙,他慢吞吞的抽煙,吐煙,他的臉罩在煙霧底下。“我永 遠不會這么說!” “你心里在這么說!”她任性的頂嘴。 “咳!”他清了一下喉嚨:“你還有事要報告嗎?” 這就是“逐客令”,也就是“出去”兩個字的代名詞。她微微彎腰,退出房間。心里 在憤憤不平。第二天中午,她仍然和阿奇吃飯,對這件事,她卻只字不提,她怕更加傷害 了他的自尊,也怕泄露了自己的感情。“要對人看清楚一些”,蕭彬的這句話,已不知不 覺的印在她腦海中,她那天特別對阿奇從頭到腳的“看清楚”,看了不知道多少遍,看得 阿奇渾身不安了。“喂,喂,”他喊:“我頭發上有毛毛虫嗎?” 她笑了。“沒有,你的頭發有點自然卷,像卷毛狗。” “你是不是愛護動物協會會長?”他惊奇的問。“怎么?”“你好像對于狗啦,貓啦 ,特別感興趣。” “嗯,”她哼了哼。“我倒希望你是只狗或者貓!” “怎么?”“我就──不會受到注意了!” “你──”他微微一震:“受到誰的注意了?” “唔,”她搖搖頭:“事實上沒有。只有人警告我要認清楚你!”“哦!”他不安的 在椅子上蠕動著。“那警告你的人可能自己對你有野心!”她睜大眼睛看他,想起蕭彬, 想起蕭太太,不!不會。她搖搖頭,又想起“女秘書”的奇妙地位,蕭彬娶了第一任女秘 書,前三任的女秘書又都嫁到蕭家……那蕭家也真奇怪,別人收集郵票,收集蝴蝶,收集 古董……他們家卻收集女秘書! 這天中午,她說的話很少。他也反常的沉默,總是若有所思的瞪著她,又若有所思的 在點菜紙上,用原子筆有意無意的寫字,她伸頭去看,竟是李清照的兩句詞: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她心里一震,瞪著他: “你在干什么?”他的臉驀然一紅,把桌子上的字條一把揉縐了丟掉,他對著她勉強 的笑了笑。“知不知道‘作茧自縛’的成語?” “知道。”“唉!”他嘆口气,眼光又怪异起來。“人,常常會作茧自縛,尤其是感 情事件!”她溜了他一眼,他的神情多么沉重啊!為什么呢?他的眉頭鎖得多緊啊,為什 么呢?她多想撫平那眉峰的皺紋,多想抹掉他臉上的烏云呵!她握著茶杯,呆呆的看他, 他有心事!他不再嘻嘻哈哈,不再玩世不恭,不再連珠炮似的說俏皮話……他有心事!“ 阿奇!”她喊了一聲。 “嗯?”他抬頭看她。“你在擔心些什么?”他隔著桌子,握住了她的手,欲言又止 。終于,他放開她,站起了身子:“再說吧!”他說:“今天晚上,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我有些話,不能不對你說了!” 她模糊的涌上一陣恐懼感,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只敏感的体會到,她和阿奇的“友 誼”關系即將沖破,再邁過去的未來,可能不是光輝燦爛的陽光,而是陰云欲雨的天气。 她顫栗了一下,驀然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這使她更加困惑了。不過,即將來臨 的總會來,她一定要接受自己的未來,不是嗎?她注視著他,笑了。 “好,晚上下班等你!如果你愿意,我要把你介紹給韶青,我和韶青常談起你,我們 背后都稱呼你是‘神秘的阿奇’。” 他苦笑了一下。低聲自語了一句:“只怕阿奇脫下那件神秘外衣,就什么都沒有了。 ” 她沒听清楚他在哼些什么,伸頭去看他: “你說什么?”“沒說什么!”他們走出餐廳,走往達遠大廈。一路上,他們几乎沒 有交談什么。直到分手時,他才說了句: “五點半在大街轉角處等你!” “轉角處?”“是的,大門口太招搖了!你……已經是董事長面前的‘紅秘書’了! ”他走了,她回到秘書室,心里涌滿了疑惑,精神是忐忑不安的,情緒緊張得像一根拉緊 了的弦。她自己也不知道在緊張些什么,腦子里一直在記挂著五點半的約會。卻上心頭6/ 26 這天下午很漫長,但是,大約在下午三點鐘,卻發生了一件大大的意外。當時,董事 長正在招待貴賓。她在秘書室里,准備了點心和咖啡,叫小妹送了進去,正要用電話問蕭 彬,需不需要她進去招呼。突然間,她覺得房門發出一聲巨響,她愕然回頭,秘書室的門 已經被撞開了,有個橫眉豎目的陌生人直沖了進來,他滿臉殺气,來勢洶洶,迎藍立即意 識到不妙,看來是搶劫。她本能的沖到書桌前面,攔住了當中的抽屜,因為里面有些應急 的款項。同時,大聲的問: “你是誰?你要干什么?” 那人直接沖到她面前,伸頭面對著她,眼睛對眼睛,鼻子對鼻子,他呼出一口气,她 馬上聞到一股沖鼻的酒味,原來,他還是個酒鬼!“你是新來的秘書嗎?”他開了口,聲 音倒是清晰的,他的眼光陰沉,卻有种灼灼逼人的威力。他留了滿下巴的絡腮胡子,穿了 件T恤,肌肉結實的凸出來,他很凶惡,可是,也充滿了某种男性的力量。“你叫什么名 字?”他命令似的問。 “夏迎藍。”她不由自主的回答,背上冒著涼意,怀疑他身上有沒有帶武器。“夏迎 藍!”他不屑的哼了一聲。用手捏住了她的下巴,把她的頭硬給抬了起來,他冷峻的看她 :“你預備嫁給蕭家的什么人?說!”她大吃一惊,完全莫名其妙。 “我不嫁給蕭家的任何人!”她說:“你放開我!你是誰?” “不嫁給蕭家的任何人?哈哈哈哈!”他縱聲狂笑,笑容里充滿了輕視,充滿了嘲笑 。“哈哈哈哈!不要讓我笑破肚子,蕭家專娶女秘書,你難道不知道……” 這陣混亂惊動了整個十樓,第一個沖進房間的是蕭彬,第二個是總經理,然后,有更 多人沖進房間來。 “住手!”蕭彬大吼,因為那陌生人已快扭斷了迎藍的脖子。“你又跑來干什么?黎 之偉,你找姓蕭的麻煩,別找到不相干的人身上,放開她!” 那陌生人非但沒有放開她,反而一把扭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手腕用力一扭,就轉到了 她身后,她痛得從鼻子里吸气,眼淚都快掉出來了。然后,她覺得有一樣冰冷的東西頂住 了她的脖子,是把刀!是把很尖利的小刀,她已感到那皮膚上的刺痛。“你們都別過來, 誰過來我就殺了她!”那人威脅的說,她的手臂又被用力一扭,更痛了。 “黎之偉,”蕭彬喊著,顯然有些焦灼了。“你要些什么?你明說!”“我要──” 那黎之偉一個字一個字咬牙切齒的說了出來:“我要──你的女秘書!” “她沒惹你吧!她根本不認識你!”蕭彬急促的說。 他用力把她頭發一拉,她往后仰,和他面對面了。 “現在,”那人清清楚楚的說:“請認識我,我姓黎,名字叫之偉,之乎者也的之, 偉大的偉,听到了沒有?听清了沒有?”他再扯她的頭發,她被動的仰著頭,咬牙不吭气 ,只是瞪眼看著他,他抬起頭,對蕭彬咧嘴一笑:“好了,她已經認識我了。我要把她帶 走!” “你瘋了!你喝醉了?”蕭彬喊:“你敢帶她走,我馬上報警說你綁票!”“悉听尊 便!”他嘲弄的答了一句,把迎藍的胳膊用力捏住,盯著她的眼睛:“跟我走!” “我不跟你走!”她冷靜的說,奇怪自己在這种惡劣的情勢下,還能如此冷靜。“我 不認識你,我不要跟你走,即使你用刀子,也不行。”“你這個傻蛋!”他破口大罵,盯 著她:“你已經飛進一張天羅地网里去了,你馬上要被蕭家的金錢、權勢所誘惑了,然后 ,你就失去了你自己,你就什么都認不清了……嘖嘖,你以為蕭家看上你的能力嗎?他們 只是收集美女而已!偏偏……”他的眼眶發紅,目 盡裂。“就有你們這种拜金的、下流 的女人自投羅网!我要毀掉你這張臉……”他舉刀在她眼睛前面飛舞,刀光閃得她睜不開 眼睛。她有些怕了,相當怕了,她已沒有能力來思想,來應付。那亮的刀一直在她眼前晃 來晃去,擦過她的鼻子,又貼住她的面頰,她把眼睛緊緊的閉了起來。忽然,她听到一聲 熟悉的大吼: “放開她!你傷了她一根汗毛,我會把你追到地獄里去!” 她睜開眼睛,立刻看到阿奇,他狂怒的沖過來,一腳就對黎之偉持刀的手踢過去。黎 之偉迫不得已,摔開了她,就拿刀面對阿奇,兩人迅速的展開了一場搏斗。她滾倒在地下 ,惊心動魄的看著這場面,情不自已的喊: “阿奇,小心他的刀!” 黎之偉掉頭看她,咧嘴哈哈大笑。阿奇乘這個空檔,扑上去抱住了他的身子,搶下了 那把刀,立刻,達遠的人一涌而上,把黎之偉緊緊的壓住,又用一根電線,把他綁了個密 密麻麻。阿奇馬上轉向了迎藍,把她從地上扶了起來,他掀起她的衣袖,她整只胳臂都又 紅又腫又瘀血,他吸了口气,再去翻開她的衣領,用手指摸了一下,她這才感到脖子后面 的刺痛。“他真的弄傷了她!”阿奇怒聲說,跳起來就要沖向黎之偉。蕭彬立即攔住了他 。“你還要做什么?你沒看到他喝醉了嗎?事情鬧成這樣已經夠了,不要再擴大了。阿奇 ,你送迎藍去李外科那儿看看,然后送她回家去休息。這邊的事,由我來處理!”他抬頭 對所有的人說:“大家都去做自己的事吧,這儿沒事了。” 阿奇扶著迎藍,看著她。 “你怎樣?能走嗎?”“我很好,”她用手掠了掠零亂的頭發,惊魂甫定。她再看了 一眼躺在地上的黎之偉,這一刻,他一點都不凶惡了,他臉上有种令人震撼的悲痛和愁苦 。他的眼光默默無言的著她,眼神中混合著絕望和沉痛。她從沒見過這樣徹底的悲哀,從 沒看過這樣徹底的絕望,這使她震動而迷惑了。忘了他剛剛曾用刀子對付她,也忘了他怎 樣凶神惡霸似的扭傷她的胳臂。她覺得他像只被捕的猛獸,有种英雄末路的悲壯。這讓她 受不了,她走了過去,蹲下身子,開始解開那綁住他雙手的電線。阿奇站在一邊,默默的 看著,卻并不阻止她的行動。 蕭彬臉上有股奇异的表情,也默默的看著。室內其他的人,都已經散了。她費力的解 開了那些束縛。黎之偉從地上坐起來,斜靠在牆邊喘气,一語不發的瞪著她。 她瞅了他一會儿,然后,她站起身來,走向阿奇。 “我們走吧!”阿奇像從夢中惊醒過來一般,扶著她的肩,他們走出了秘書室。走進 電梯,她靠在牆上,開始感到渾身每個骨結都痛,而且頭昏腦脹,心情莫名其妙的抑郁。 叫了一部計程車,他們去了外科醫院,醫生仔細的看了,只有一些外傷。包扎之后, 他們又走出醫院,叫了車,直駛往迎藍的公寓,一路上,迎藍都沉默得出奇。直到走進迎 藍的房間,由于時間太早,韶青還沒下班,室內只有他們兩個。她倒進了沙發,這才開口 : “黎之偉是什么人?”“他……”他坐在她身邊,握住了她的手,深切的注視她。“ 他是祝采薇的愛人!”“哦!”她震動了一下。 “他愛祝采薇愛得發瘋,從沒看過那么固執的愛。祝采薇嫁到蕭家去之后,他就半瘋 半狂了。天天酗酒,常常跑到蕭家或者是達遠去鬧。今天,是你倒楣,莫名其妙卷進這風 暴里。”她凝視他,想著黎之偉,想著祝采薇,想著黎之偉那絕望悲痛到頂點的眼光。她 沒見過祝采薇,但她听過她的聲音,那柔柔嫩嫩的聲音,她猜,祝采薇一定柔得像水,美 得像詩。她想得出神了。他緊盯著她,看著那對眼珠變得迷迷蒙蒙起來。他用手指細細的 梳理她的頭發,小心的不碰到她脖子上的傷口,然后,他發出一聲深深的、熱烈的嘆息, 就把她拉進了怀里。 他的嘴唇碰上了她的。她有好一陣的暈眩。那男性的胳膊環繞住了她的腰,他慢慢的 仰躺在沙發上,把她的身子也拖了下來。她迷迷糊糊昏昏沉沉的接受著這個吻,已不再感 到自己的存在,不再感到任何事物的存在。不再有黎之偉,不再有祝采薇,不再有達遠公 司……什么都沒有了,只有熨貼在她心底的那個名字,隨著心臟的動作,在那儿沉穩的跳 動著;阿奇!阿奇!阿奇!好半晌,她恢复了神志,恢复了思想,抬起頭來,她注視著那 熱烈的眼睛那熱烈的臉,她低語: “你不是說有事要告訴我嗎?” 他圍住她身子的胳膊似乎有陣痙攣。 “不,今天不要說!”她微笑起來。“隨你,不過,我已經知道你是誰了。” 他大大震動,盯著她: “我是誰?”他啞聲問。 “你是公司里的秘密安全人員,所以那么神秘!” 他看了她很久很久。“怎么知道的?”他哼著問。 “你沖進房間來保護我,我就該想到了。不屬于公司正式編制,隨便那一科那一處都 可以調用你,你又沒職位……唉!我早該猜到了,是不是?我真笨啦!” 他更久更久的看她。“你會因為我的身分……不管什么身分……而和我疏遠嗎?”她 看他,笑容在唇邊蕩漾,她堅決而沉緩的搖頭,把手指壓在他唇上。“別說傻話!”“如 果我告訴你……”他慢吞吞的說:“我已經結過婚,有太太,還有儿女呢!”她惊跳起來 ,臉色頓時慘白。 “不。”她說,嘴唇顫抖。“不!只有這一樣,我不能接受!” “瞧!”他悲哀的:“你的感情依舊是有條件的!”“你是嗎?”她慌亂的看他,慌 亂的用手攀住他的肩膀,慌亂的找尋他的眼光:“你真的結過婚嗎?我不行!”她再慌亂 的搖頭,眼淚迅速的涌進眼眶。“我從小受的教育不允許我做這樣的事,我不要傷害另一 個女人,我……我……”淚珠滾下了面頰,她越想越可能是真的。她跪在沙發上,急切摸 索著他的頸項。“我……從沒往這方面想過……我我……我不能接受這件事!”“那么, 你的意思是說,你要离開我?”他問,眼神陰郁。卻上心頭7/26 “我……”她別轉頭去,放開了他,用手指抓著靠墊,無意識的撕扯著那靠墊上的流 蘇。是的,她對他了解太少了,是的,一切進展得太快了,是的,她根本沒有認清楚他… …可是,要离開他,永遠不見他,她只要這樣一想,就覺得內心抽痛起來,從心臟一直痛 到指尖。她抽了口气,驀然間,下定決心的回過頭來:“阿奇,你愛我?”“是。”他虔 誠的說。“那么,”她再抽气,痛苦的閉上眼睛,淚珠又從眼角溢出來,她抽噎著說:“ 我……我宁愿當你的情婦!” 他大大震動,猝然間,他就把她緊擁在怀中。他的吻雨點般落在她的眼睛上、唇上、 面頰上、頭發上……他喘著气,急切的、熱烈的、誠摯的、心痛的喊: “我騙你的!我騙你的!迎藍,我從沒結過婚,我也不要你當我的情婦,我要光明正 大的娶你!迎藍,我沒有太太,我只是要試探一下,你愛我到什么程度?” “什么?”她推開他,含淚看他,又悲又喜又气:“你這算什么玩笑?你嚇得我要死 ……你怎么可以這樣亂蓋亂騙人!我生气了!我告訴你,我早就有丈夫了!” “啊!”他惊呼,一股世界末日的樣子:“那么,我當你的情夫!”“你……你…… 你……”她气得說不出話來:“我不要理你了,不要理你了……”他拉過她來,用嘴唇一 下子堵住了她的唇,也堵住了那一連串的气話,他的吻纏綿而細膩。她從沒有這樣被吻過 ,心跳气喘之余,不自禁的就軟綿綿的癱進他的怀中。他把嘴唇移向她耳邊,輕輕輕輕的 說: “答應我,無論發生什么事,不要离開我!” “你……”她提心吊膽的。“還是有太太,是不是?” “保証沒有。如果有,我走出門就被汽車撞死!” “那么,沒有更嚴重的事了。”她笑著,把頭埋在他怀中。 “既然這樣,我就要老實告訴你……” 他又來了!她迅速的抬起手來,一把蒙住他的嘴。 “不許說!”她輕嚷著,眼光如酒,雙頰如酡。“不許你再說任何事來嚇我!你以為 我今天受的罪還不夠嗎?不許說!我再也不要听了。”他深刻的看她,長長的呼出一口气 來。 “老天!”他喊:“我怎么會遇到你啊!真希望你不要這么可愛!真希望能少愛你一 點,免得我失魂落魄,神經兮兮,又患得患失!唉!”他嘆气,把她的頭發壓在胸口。 她听著他的心跳,惊悸而喜悅的体會著那种嶄新的感覺:愛人和被人愛! 4 第二天,她依然去上班,精神旺盛而心情良好。蕭彬看到她有些惊异,說:“我以為 你會請一天假!” “為什么呢?”她揚著眉說:“別把我想得太嬌弱,我還不是那种看到只老鼠就會暈 倒的女孩!” 蕭彬欣賞的看著她,看到她那一臉的笑意,一身的青春,他不禁感動的點了點頭。“ 你确實不是嬌弱的,非但不嬌弱,還相當倔強。很少看到像你這樣臨危不亂,又這樣能代 對方去設想的。” “代對方設想?哦,你是說,我幫他解了繩子?其實我并沒有幫他設想,我是不忍心 看到一個那么有丈夫气概的人,被五花大綁的捆在地上。他眼睛里有种悲哀,不是悲哀, 是絕望!我受不了這种絕望!” 蕭彬深刻的研究她,好一會儿沒開口。迎藍不由自主的又回憶到昨天被刀挾持的那一 幕。 “那個黎之偉,”她忍不住開口詢問:“你后來把他怎么樣了?送警了嗎?”“不。 我只是等他酒醒了,開車把他送回家!”他燃起一支煙,噴出一口煙霧,頓了頓,又說: “其實,黎之偉是個很优秀的年輕人,一年多前,他沒有留上滿臉胡子,他充滿活力和信 心。他學的是新聞,有才气,有抱負,有理想,能侃侃而談,也很肯埋頭工作。他是年輕 有為的,自傲而樂天的。是蕭家──毀了他。”他惊愕的看他,沒想到他會這么坦白。 “我知道一點點,”她說:“其實,他在遷怒,不是蕭家毀了他,而是祝采薇毀了他 !” 他迅速的看他。“誰和你談過?”“是阿奇。”“阿奇。”他沉吟著:“嗯,阿奇曾 經是黎之偉的好朋友,你瞧,人生的變化真大!昨天,我以為阿奇會殺了他!” “阿奇不會的,”她熱烈的代阿奇辯護。“他并沒有打傷黎之偉,是不是?”“是的 ,沒打傷。”“唉!”她嘆口气:“黎之偉也滿可怜的,他為什么不忘掉祝采薇?”“像 祝采薇那种女孩,任何男人都很難忘記她!” 哦!是嗎?她心中在轉著念頭。祝采薇是天仙嗎?她身上有魔力嗎?她又想起那失魂 落魄,憔悴如死的黎之偉。哎哎,她想,如果她是祝采薇,她決不會移情別戀!能有一個 像黎之偉這樣充滿男性与丈夫气概的人“生死相許”,怎能再投入別人的怀抱?她退回到 自己的辦公廳,和往常一樣,又是一個忙碌的早晨,接不完的電話,看不完的來信,排不 出空檔的時間表,和做不完的記錄。她忙得沒時間再想黎之偉和祝采薇。好不容易挨到中 午,下班鈴一響,她就渾身振作起來,這是她和阿奇的時間了!每天,几乎就在為這一刻 而活啊!她已經迫不及待的想見阿奇了。從昨晚到現在,似乎已有几千几万年了。韶青如 果看到她這副樣子,准又要嘲笑她了: “不害臊嗎?認識才多久,就愛得如瘋如狂了!” 昨晚很遺憾,沒有讓韶青見到阿奇,昭青臨時加晚班,深夜才回來,那時,阿奇早就 走了!真該讓他們見見面,問問韶青對他的看法。不過,如果韶青不贊成阿奇,她就會放 棄阿奇嗎?才不呢!就像她不贊成那駕駛員,韶青仍然离不開那駕駛員一樣。噢,多險! 想起阿奇昨晚的玩笑,她仍然禁不住發抖,她差一點就和韶青同一命運了!在這一剎那, 她有些了解韶青,而且深切的同情她起來! 走出大廈門口,她四面張望,沒見到阿奇,他大概怕“人言可畏”,而在轉角處等她 吧。她心急的往轉角處走,突然間,有個影子翩然的停在她面前。 “你在找阿奇嗎?”她一愣,定睛看去,面前正亭亭玉立的站著一個女孩。頭發微卷 的披瀉在肩上,皮膚又細又皙又白,像剛出蕊的花瓣,粉粉的、嬌嬌的。她有對如夢如幻 的眸子,霧霧的,蒙蒙的,靜靜的,水水的,總像在說話似的。她的鼻子秀气而小巧,嘴 唇的弧度美好而輪廓清晰,像古代仕女圖里的小嘴。她穿了件雪白雪白的真絲襯衫,系了 一條翠藍翠藍的大圓裙子,那腰肢纖小得不盈一握。脖子上墜著一個鑽石墜子,那墜子上 有顆心形的藍寶鑽,懸空的鑲著,在她那乳白的皮膚上輕輕晃動。迎藍看呆了,她總覺得 自己夠美了,也覺得韶青夠美了,可是,現在,她必須承認,她還沒見過這种美。何況, 這女孩連脂粉都不施,干淨得就像才出水的荷花。她吸了口气,本能已告訴她這是誰了。 “祝采薇,”她迷糊的問:“你是祝采薇嗎?” “是。”祝采薇安靜的回答。“你是夏迎藍了?” 她點頭,兩個“女秘書”彼此打量了一會儿。 “是我叫阿奇把你今天中午的時間讓給我,”祝采薇說,霧蒙蒙的眼珠水盈盈的凝視 她。老天!這樣的眼睛不但能迷死男人,連女人都會著迷呢! “哦!”她被動的、眩惑的應著:“有事要和我談?”她明知故問。“是的。我請你 去吃午飯,來吧!” 她跟著祝采薇走到街邊,那儿停著一輛得雪亮雪亮的、深紅色的歐洲車,小小的、流 線型的。迎藍對車子完全一竅不通,卻仍然能体會這輛小車子的价格惊人。采薇開了車門 ,迎藍鑽了進去,坐在駕駛座旁邊。 采薇從另一道門上了駕駛座,她熟練的發動了車子,扶著駕駛盤,車子開向了中山北 路,一路上,她都不說話,而迎藍是更無法開口,只是痴痴的看著她,不信任似的看著她 。她手臂上戴著兩串細細的K金鐲子,鑲著一粒粒小鑽,手腕一動,鐲子就彼此撞擊,發 出細碎的、叮叮當當的輕響,如夢,如詩,如歌。車子停在一家歐洲式的西餐館前面。走 進去,里面全是地毯,燈光幽暗,四面窗子上,有一片一片的水帘在傾瀉,流水淙淙,頗 富情調。她們在屋子一隅坐了下來,她帶點歉意似的開了口:“我不是要擺闊,到這种地 方來,只為了這里很安靜,可以好好的談几句。”她沒接口,模糊的想起阿奇,如果她和 阿奇能到這樣的一個地方來談心,一定頗富羅曼蒂克的气氛。思想剛轉到這儿,她就被一 种犯罪感給抓住了,為什么要水帘?為什么要蜡燭?為什么要情調?“但使兩情相悅,無 燈無月何妨?”燈月都可不要,只要兩情相悅!她平靜了;阿奇,只要有你!牛肉面館就 是天堂!阿奇,只要有你! 采薇點了兩客快餐,又點了咖啡。快餐送來了,她几乎沒吃,只是猛喝咖啡,一面深 深打量迎藍。當迎藍也吃得差不多時,她才低低的開了口: “听說,黎之偉昨天跑去大鬧達遠,害你吃苦了。” 她一惊,誰這么討厭,去和這位少奶奶多嘴? “沒什么,”她很快的說:“他喝醉了酒,自己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采薇死死的 注視她,忽然間,她一把握住了迎藍的手腕,她的手心滾燙,眼里猝然涌上一層极深极深 的痛楚,她顫栗的、迫切的問:“他怎樣了?很潦倒嗎?很憔悴嗎?很凶嗎?他們打傷了 他嗎?”她一連串的問著,哀求著:“告訴我,迎藍,我不能問別人,只能問你!”她惊 愕万分,一瞬也不瞬的瞪著采薇。“你還在關心他?”她訝异的問:“你已經移情別戀了 ,為什么還要關心他?”她的手更加熱切的握住了她,含淚說: “別再懲罰我了!告訴我吧,請你!” “是的。”她吸了口气。“他很憔悴很潦倒,但是,比憔悴潦倒更嚴重的,是他很絕 望,像……像個走投無路的猛獸。他絕望、悲哀、憤怒……而且無助。”卻上心頭8/26 采薇的眼睛張得更大了,淚珠在眼眶里蕩漾,卻沒落下來,她用吞尖舔嘴唇,囁囁嚅 嚅的,作夢似的說: “我要找他去!我要──找他去!” “為什么?”迎藍有力的問:“是想再刺激他?再更深的毀滅他?”她抬頭看迎藍, 驀然間,她把頭埋進雙手中,淚水從指縫里向下滴落,她無聲的、忍痛的啜泣。這把迎藍 那柔弱的同情心又撼動了。她打開手皮包,拿了一張化妝紙給她,她接過來,擦擦眼睛再 擦擦鼻子。然后,她深吸了口气,振作了一下。“我真該死!”她說:“我想不到自己還 這么脆弱!我該忘了他的!我該……可是……”眼淚又來了:“哦,上帝知道,我活得太 累太累了!”迎藍盯著她,有五分激動,還有五分憤怒。 “你為什么嫁到蕭家去?”她率直的問:“為了愛情?還是為了金錢?”她抬起眼睛 來,含淚的眸子清亮晶瑩。但是,那份如夢如詩的韻味依舊濃厚。“你問了一個要點,這 也是我常常自問的問題,你猜怎么,我的答案大概是后者!”“哦,”她惊呼:“為了金 錢?” “當時,我并不确實知道這一點。蕭人仰的追求一上來就來勢洶洶……”“蕭人仰? ”她問,第一次听到這名字。 “就是蕭彬的儿子,我的丈夫。你不知道他怎么追求我,而整個達遠連董事長,都在 支持他。他知道我有愛人,知道有黎之偉,那時,黎之偉每天都接我上下班,就像阿奇對 你一樣。”她深刻的看了迎藍一眼。“而人仰呢?他全体不顧,什么都不顧。當我無意間 告訴他,我很喜歡夏威夷的火鶴花,第二天,我可以整個辦公廳堆滿了火鶴花,是他連夜 打長途電話到夏威夷,派那儿的客戶專程送來的。這還沒有什么,他還能找到一個狀如火 鶴花的銀花瓶,里面只插上一朵火鶴花,送到我面前來。在花心里,他插了一張小紙條, 上面寫著……”她低下頭,打開皮包,取出那張紙條:“我特別帶了些東西給你看,讓你 了解我當時怎么會選擇他。” 她接過紙條,紙條上畫滿了手繪的火鶴花,在群花的中間,有兩行細膩的小字: “ 花如火,情如火,連夜送上千万朵! 花如火,情如火,多情卻怕無情鎖!” 她震動的把紙條還給采薇,心里有些明白,再堅韌的鋼,也禁不起細火慢慢的燒。“ 然后,這一類的事情在我們之間經常發生,例如:我說過一句,我喜歡真絲襯衫,可惜買 不起。第二天,我辦公廳里就挂滿了真絲襯衫,從米色到咖啡色,從粉紫到深紫,從水紅 到棗紅,從黑到白……簡直什么顏色都有。我想學騎馬,他居然買了一匹馬寄養在馬場, 馬背上烙著我的名字。而馬鞍、馬裝、馬靴、馬鞭……無一不備。唉!你不知道,我那時 過的日子多苦,媽媽害嚴重的胃出血,住在一間暗無天日的小屋里,爸爸早就去世了,小 弟小妹都在讀書,全家就靠我的薪水過日子。我什么時候見過這种場面?什么時候領略過 這种感情?是的,我愛黎之偉,他的環境比我更苦,剛從新聞系畢業,在一家小報社當記 者,白天黑夜都要跑新聞,他和我相聚的時間不多。偶然相聚,我們去吃路邊攤,去吃蚵 仔煎,去吃牛肉面。冬天,寒流過境,我們躲在体育館的屋檐下避風,兩個人都凍得嘴唇 發紫。夏天,我們在淡水河邊,被蚊子叮得遍体鱗傷。哦,迎藍,我告訴你,當一個人太 窮的時候,連戀愛的气氛都談不上了,這是件非常殘酷的事實!所以,人類的故事,周而 复始,永遠逃不開貧富的問題。”她住了口,喝了口咖啡。迎藍沒說話,卻不以為然的輕 搖了一下頭。她又想起阿奇,他們吃牛肉面,喝魚丸湯,常常安步當車的走到這儿走到那 儿,阿奇從不送她東西,他說過一句話:“貴的,我買不起,便宜的,配不上你!”當然 ,這是他滑頭的地方,但,她听了仍然很舒服。“你不同意我的話。”采薇點點頭,吸了 口气,她又繼續說:“黎之偉實在愛我,但是,他錯在對我太有把握了,我十四歲就被他 吻了,從此,兩個人都沒交過其他的异性朋友。當然,追求我的人很多,我們常把情書折 成小船,放到淡水河里去,讓它隨波逐流。最初,我也和他提過人仰在追我,他并不緊張 ,而后來,我就不說了。我猜,當我不說的時候,我已經對人仰動心了。而最后面臨的決 定,是我母親忽然病危,半夜里發作,气喘不過來,我嚇得要死,找不到黎之偉,卻找到 了蕭人仰。人仰飛車而來,一句話都沒說,就把母親抱進汽車,再飛車到醫院,連夜開始 急救,氧气筒氧气罩全出動了,然后,醫生說要輸血,血庫里已無存貨,找血牛找不到, 我的血型和媽媽相同,我說輸我的,人仰說他也是O型,輸他的。結果,醫生說我根本貧 血,就輸了他的,足足輸了將近1000CC。輸過血,他臉色好白好白,躺在那儿瞅著 我,我馬上知道,我完了,黎之偉也完了。”她閉閉眼睛,新的淚珠又涌出了眼眶,她用 手支住頭,玩弄著桌上的咖啡杯。迎藍已經听得發呆了。“母親被救了過來,人仰的臉色 還沒回复,我坐在他身邊掉眼淚,他忽然拉住我的手,對我鄭重的說:‘嫁我吧!我雖然 不像黎之偉那樣在你心里根深蒂固,可是,我能給你更多的愛,和更多的照顧。最起碼, 我不會讓你又老又病的母親,住在那樣一間小破屋里。知道嗎?采薇,這簡直是……一种 罪過!一种不孝!’我痛哭著扑進他怀里,第二個星期,我們訂婚了,一個月后,我們飛 美國舉行了婚禮,因為怕黎之偉來大鬧結婚禮堂。”她說完了。抬起頭來,她用化妝紙擦 干了眼睛,她那烏黑的頭發半垂在面頰上,映得那面頰更嬌更嫩了。“你們結婚多久了? ”迎藍問。 “才一年多。”“那──蕭人仰對你不好嗎?” “不,他很好,又体貼又溫柔,全家都對我好。是我自己不夠好,我常想起黎之偉, 在我訂婚以后,黎之偉還企圖挽回,他跟我說了好多好多,我只是不停的搖頭,后來,他 火了,他給了我兩耳光,罵我下賤,卑鄙,只認得金錢……我心都碎了,我哭著嚷:我就 是!我就是!誰叫你是窮小子!他狂叫著跑走了,從此,就變得酗酒,墮落,生活頹廢… …啊,迎藍,我不能忘了他,是我毀了他!” 迎藍呆望著她。“但是,你已經無能為力了!你毀了黎之偉,總不能再毀蕭人仰吧! ”她怔了怔,臉上掠過一陣慘痛。 “是的,我不能。我不能。我太天真了。我本來想求你幫一個忙,現在想來,是太荒 謬了……” “你要我幫什么忙?”“去幫我打個電話,約黎之偉出來,我想見他一面。” “你為什么不自己打電話呢?” “我打過,他摔我電話,他全家都摔我電話,他們都認得我的聲音,只要听到我的聲 音,他們馬上把電話切斷,我根本沒辦法和他通話。”“為什么不找上門去?” 她打了個寒戰。“我不敢,他生起气來很可怕,我不能帶傷回家。” 迎藍深思的看她。“你想跟他說什么?”她問。 “我不知道,”采薇可怜兮兮的。“我只想勸勸他,讓他忘了我,讓他振作起來,讓 他好好的活下去!” “你認為這會有效嗎?”她深刻的問:“你認為他還會听你嗎?除非你能……”她住 了口。 “能什么?”她追問。“能放棄蕭人仰,回到黎之偉身邊去!”她沖口而出,說過, 就后悔了,這算什么建議?好端端的,勸人家离婚嗎?不管蕭人仰的死活了嗎?采薇深呼 吸了一下。“不。”她輕聲說:“錯了一次,不能再錯一次,毀了一個,不能再毀一個! ”迎藍定定的注視采薇。忽然間,覺得對這女孩生出一個強烈的同情和好感。一個又美麗 又纖細又多情的女孩!這种女孩是注定要受苦的!“听我說,采薇!”她不自禁的直呼她 的名字:“你最聰明的做法,是完全忘掉黎之偉,全心全意的去愛你的丈夫。我告訴你, 黎之偉會度過他的困難的!有一天他會碰到別的女孩,會再戀愛,時間和空間會治好他! ” “真的嗎?”“我相信。”她肯定點頭。“而蕭人仰,他對你的愛情不會比黎之偉少 ,否則他做不出那些瘋狂的事,如要你离開蕭人仰,他會……不堪涉想!” 采薇沉思良久,忽然抬起頭來,臉上浮起一股勇敢而堅定的神色,她緊握了迎藍的手 一下。 “你提醒了我。迎藍,你真好!我……可不可以……”她有些囁嚅和羞澀,雖然已為 人妻,仍然像個小女孩。“和你成為好朋友?”“當然,你已經是我的好朋友了。” “唉!”她嘆口气:“你知道我有多難!有時,想找個能談話的人都找不到,人仰雖 然愛我,我卻不能把這些話講給他听,是不是?”迎藍了解的點點頭。看了看手表。 “我送你回去上班!”采薇跳起身子。“當我公公的女秘書也不很容易,是不是?” 迎藍和她一起走出餐廳,坐進了小紅車。 “奇怪,”她說:“為什么蕭彬的女秘書都嫁進了蕭家?” 采薇發動了車子,說: “并不奇怪,他們從上千上万的應征者里,淘汰又淘汰,過濾又過濾,選出他們最中 意的女孩來當女秘書。然后,蕭家的人只要下決心追求誰,全家都同心協力的幫忙。他們 家追求起女孩來……是讓人難以抗拒的。”她回頭看看迎藍,笑了笑:“說不定,你也會 走進蕭家來,那么,我們就比朋友還親了!”“我嗎?”她堅決的搖搖頭:“我決不會! ” 采薇看了她一眼,沒有接口。她的眼光若有所思的落在車窗外,眼里迷迷蒙蒙的浮上 了一層薄霧。卻上心頭9/265 回到辦公廳,迎藍的思緒久久不能平靜。 她一直想著祝采薇這個人物,那份細致,那份韻味,那份婉轉的柔情……真令人心碎 !難怪黎之偉會為了失去她而如瘋如狂了。但,听她那番述說,那蕭人仰也确有動人心處 。火鶴花,真絲襯衫,這還罷了。最難得是輸血救人那段。假若异地而處,自己換作采薇 ,會作怎樣一种選擇呢?不,她搖搖頭,她誰也不選擇,她選擇阿奇! 阿奇,這名字從她心頭一涌現出來,她就什么都顧不得了,一心只想著阿奇。不知道 他怎么一天都沒露面?或者,下班后他會在大廈門口等她。她那么想念他,以至于想打個 電話給他,這才倏然想起,她居然連他的電話號碼都沒有!她無奈的笑笑,如果給韶青知 道,准會把她罵死! 桌上的電話鈴響,她机械化的拿起電話筒,机械化的流水般先說話:“您好,這儿是 達遠公司董事長秘書室。請問您貴姓?要找哪一位?”對方沉默著,她可以听到那沉重的 呼吸聲。 阿奇!她想,這家伙又來惡作劇了,准是阿奇!“喂喂,”她喊,嘴邊已帶著笑意: “不說話我就挂電話□!” “等一等,別挂!”對方總算開了口,迎藍一怔,這不是阿奇的聲音。“你是夏迎藍 嗎?” “是的。”“我是黎之偉!”“噢!”她大吃一惊,剛剛才和采薇分手,黎之偉又打 電話來,這不是太意外了嗎?他要干什么?難道也要找她幫忙?她想起他手上的刀,有點 寒意。“你有什么事?”她的語气冷淡。“我是特地打電話向你道歉的。”對方的聲音低 沉和緩而溫柔,一點都不像昨天那個凶神惡霸。“對不起,夏迎藍,我昨天莫名其妙的傷 害了你,我希望……那些傷不會太重?”他語气擔憂而內疚。“不不。”她慌忙說:“一 點都不嚴重。你不要放在心里。” “我是喝醉了酒。”他解釋著:“心情不好再加上酒一沖,就發起酒瘋來。我嚇到你 了嗎?” “有一點。”她坦白的說。 他嘆了口气,聲音更柔和了。 “你下班后,可不可以和我談一談……” “哦,不行!”她慌忙接口,下班以后的時間是阿奇的,她不要再卷入黎之偉和祝采 薇的公案里。“我下班以后還有事!”她說得又急又快。對方沉默了片刻,她几乎感覺出 他又受傷了。 “你以為……”他慢慢的說:“我還會傷害你嗎?我今天沒喝酒,約你出來,純粹是 為了昨天的事道歉!能不能請你把昨天我那副惡劣的樣子忘掉!” “我已經忘掉了。”她慌忙說:“我知道你的心情,我不會怪你,我今晚真的有約會 ……” “和阿奇嗎?”他問。她怔了怔,想起蕭彬說過,阿奇和他曾是好朋友。 “是的,是阿奇。”她坦白承認。 “我懂了!”黎之偉在電話里大笑了起來。“我懂了!你還敢口出狂言,不會嫁給蕭 家人?哈哈哈哈!又一個女秘書,又一個自命清高的拜金主義!哈哈哈哈!好了,不打攪 你了!去和闊家公子約會吧!”他似乎要挂電話。 “喂喂!”她急切的嚷著,又惊奇又慌亂。“不要挂電話!你說說清楚,什么闊家公 子?阿奇只是達遠的保安人員,或者是小職員,或者是工友……” “哈哈哈!”黎之偉笑得她耳膜都震痛了。“你在說些什么鬼話?蕭人奇是達遠的工 友?你大概還沒睡醒吧?還是和我一樣喝多了酒?”“蕭人奇?”她愣愣的握著听筒,腦 子里紛紛亂亂的,什么思緒都整理不出來。“是的,蕭人奇,蕭彬最小的一個儿子!大家 都叫他阿奇!我早就猜到,你是蕭彬為阿奇物色的人選了!” 她閉上眼睛,覺得腦子里所有的血液都往下沉。在這一剎那間,她明白了,所有的事 都清清楚楚的呈現在她面前;那個荒唐的賭注,她輸了,要嫁他,她贏了,也要嫁他!他 從一開始就在戲弄她,她卻一步步的掉進他的网里去。他的時而憂郁,時而快活,他的神 秘身分,工友,科長,職員,不屬于編制內的外圍人員……去他的!她被騙了,被徹徹底 底的騙了!“喂,”黎之偉在叫:“你在干什么?” “哦,”她醒過來,深深深深的吸了口气,迫切的問:“你現在在什么地方?”“就 在你大廈對面的公用電話亭!” “我馬上就過來,你等我!” 她挂斷了電話,抓起桌上自己的皮包,轉身就向秘書室外走。在門口,她几乎和正跑 進來的阿奇撞了個滿怀。阿奇一把抓住她,惊問:“你怎么了?你要到哪里去?你的臉色 怎么這樣難看?你生病了嗎?你……”她費力掙脫了他的掌握,含淚喊: “不要理我!”她沖進電梯,阿奇也要沖進來,她迅速的按下了關門鈕,把他關在門 外,直接的下到一樓,她飛奔著跑向街對面。 半小時以后,迎藍已經和黎之偉散步于碧潭的山明水秀中了。黎之偉和昨天已經大大 不同了,他沒喝酒,換了一身整洁的衣裳,看起來就清爽了不少。仍然是絡腮胡子,雙目 仍然灼灼發光,有逼人的威力,不過,他心平气和,舉止、談吐、風度……都成了第一流 的。他們走過吊橋,沿著一條通往“情人谷”的山路,蜿蜒的向山內的綠蔭深處走去。這 天不是假日,四周沒有一個人影,只有陣陣蟬鳴与鳥啼,打破了周圍的靜謐。“我猜,你 已經知道我的故事了?”黎之偉問。 “是的。”她机械化的回答,心思恍惚,頭腦昏沉,所有的意志和注意力,都集中在 “阿奇”的身分上。 “你一定對我印象惡劣吧?”他說:“我昨天去達遠,并不是找麻煩去的,而是── ”他咬咬入“我知道蕭彬又請了一個新的女秘書,我跟蹤過你几次,看到你都和阿奇在一 起,我想,我要救你,我要在你被金錢買動之前,把你帶走。” “金錢買動?”她側頭沉思:“他們從沒有用金錢來買我,連吃飯,都常常是我在付 錢。”她正眼看他:“你确定阿奇是蕭彬的儿子嗎?你不是安心來破坏我們吧!” 他惊异的看她,皺著眉研究她,好像她是個怪物。 “你和他交朋友,居然不知道他姓什么?家在那里?父母是誰?你是不是太新潮了? 這种事,我能騙你嗎?你只要去隨便打听一下,就可以知道真相,甚至于,你待會儿打個 電話去蕭家,只說找蕭人奇,你就知道他是不是蕭家人了!我不明白的是,他為什么要把 自己的真身分隱藏起來?而且,顯然大家都在暗中幫他隱瞞,連蕭彬也是。否則,早就穿 幫了!” 她回憶和阿奇認識的點點滴滴,回憶他對自己身分的敏感和掩飾,回憶他那個矛盾的 賭注,回憶他閃爍其辭的談話……更回憶起他的嬉笑怒罵,回憶起他的“落魄”,付不出 牛肉面錢,自稱為“窮小子”……她越想越气,越想越沮喪,趙想越委屈,越想越傷心… …總之,她被騙了,被玩弄于股掌之間!被他唬得團團轉!他一定暗中欣賞自己的演技吧 !他一定常常向家人炫耀他的成果吧!怪不得蕭太太會跑到秘書室來和她東拉西扯,她是 鑒定“准儿媳婦”的呢!現在,她都想通了,所有的神秘,都不再神秘了!除了一件,就 像黎之偉說的,他何必隱藏身分呢? “我懂了!”黎之偉忽然說:“他在扮演我!” “扮演你?”她更糊涂了。 “他先扮窮小子,再回复闊少爺的身分,這樣,你才能區別兩者之間有多大差异,這 是青蛙王子的故事。當你以后,發現他居然是王子時,你會更加喜出望外。有比較你才能 明白你手里的東西有多珍貴!”他嘆了口气:“知道嗎?采薇如果從沒遇到我,一上來就 遇到蕭人仰,她會以為愛情理所當然是那种樣子的。就因為先有了我,我沒有的,他都有 。我不能滿足她的,蕭人仰可以滿足,什么夏威夷的火鶴花、蘇格蘭的風信子、荷蘭的郁 金香……他都能變魔術似的變來。采薇看不到這些花花草草費了多少金錢,只看到他費了 多少心血。于是,人仰征服了采薇,用他的金錢征服了采薇,把我一棍打進地獄里去。你 懂了嗎?”他凝視她,眼底又浮出了那絕望的悲哀,他低低的、沉沉的、啞啞的再接了几 句:“蕭家的人都絕頂聰明,他們每個人身后都有個智囊團,幫他們爭取他們所要的東西 ,以前,他們要金錢財勢,從一個小公司開始,并吞,發展,直到現在,已成為一個大財 團。然后,他們想收集全台灣的美女了。” 她瞪著他,他說得那么清楚,那么有條有理。她知道,這就是真實面了,黎之偉打開 了這真實面。讓她從幕前一直看到幕后。“他們的手段真高,是嗎?”她喃喃的問。 “如果手段不高,他們怎么會有今天?采薇和我奠定了七年的感情,被他們几個月就 打垮了!采薇!”他深深吸气,好像有個虫子在啃噬他的心臟,他的面容扭曲了,她看得 出來,他在強忍著多大的痛楚。“你不認識采薇,你不會知道她是多么純純的、柔柔的女 孩!在蕭家介入以前,我相信,就用一百輛坦克車來拉她,也不見得會把她從我身邊拉開 !” “我見過采薇!”她脫口而出。 “哦?”他惊奇的挑起眉毛。 “就是今天中午的事,她為了你,來慰問我!” “哦?”他的聲音發顫了。“她提到過我嗎?提到過嗎?”他急促而迫切,臉色變白 了。 “是的,她一直在談你,談了很多很多,她說──不知道有什么力量,能讓你重新站 起來。” 他閉了閉眼睛,忽然在路邊的一張石凳上坐下來,把頭很快的埋進掌心中,好一會儿 ,他喘口气,抬起頭來,他的臉色煞白煞白,眼白都漲紅了。她惊呼:卻上心頭10/26 “你病了,是不是?”“沒有!”他粗聲說:“只是一陣頭痛,好像整個腦子都要被 扯破似的,几秒鐘就過去了。” “你看過醫生嗎?”“用不著!”他哼著:“這是心理影響,醫生治不好,每次發作 ,都与采薇有關。”他正視著她,臉色在逐漸轉好中。“她真說過希望我振作嗎?” “是的。”“她知道該怎么做!”“你是說──要她离開蕭家,重回你的怀抱!”“ 嗯,”他點點頭,唇邊浮起一道深刻的刻痕:“然后,我再把她摔掉。”“再把她摔掉? ”她惊呼著。“你知道你這是什么論調?你相當殘忍,你已經不愛采薇了,你在恨她。你 想要報复她。”她熱心的看他,把自己和阿奇的問題都拋在腦后。“這是不對的,很不對 的。”他對著她冷笑。“我告訴你,人的心理是世界上最難捉摸的事,因愛生恨,几乎是 最直接的反應。是的,我恨采薇,恨她遺棄我,我更恨的,是蕭家全家!他們明知道不屬 于自己的東西,也橫搶豎奪!”“你知道,你這樣說并不很公平,”她認真的凝視他:“ 一個沒有結婚的女孩,原則上,任何人都可以追。” “你這樣說嗎?”他提高了聲音,憤怒立刻飛進了他的眼睛,那种近乎獰惡的表情又 挂在他嘴角上。“他們全家都知道有我!他們甚至和我作朋友,讓我對他們完全不設防。 ” 她勇敢的搖搖頭。“可是,采薇沒有嫁給你,在愛情上,人人都可加入戰場。戰敗的 人,應該有戰敗的風度。像你這樣,一場敗仗就把你打得心灰意冷,實在也太輸不起了。 ” “你說些什么鬼話?”他大吼起來,昨天大鬧辦公廳的嘴臉又露出來了,他伸手一把 就抓住了她的手腕,用力握緊。她昨天被扭傷的瘀腫未消,立刻就痛得直吸气,眼淚都快 掉下來了。他死瞪著她的眼睛,怒不可遏的喊:“你已經被蕭家迷住了!你幫他們說話! 你已經成了蕭人奇的俘虜,你和采薇一樣淺薄無知!”“我不是蕭人奇的俘虜,我也不幫 蕭家講話,”她大聲說,忍著痛楚。“我只是看不慣你為這件事而自暴自棄!何況,你該 平心靜气分析一下,你失去采薇,是不是自己也有過失?為什么她母親病危時,你居然不 在她身邊?為什么輸血救人的是蕭人仰而不是你?”“我告訴你為什么?”他的聲音從齒 縫中迸出來,他更緊的握住她的手腕,腦袋逼向她的腦袋,她迫不得已的后仰著。“因為 那晚我在跑新聞,我要賺錢養家,不像別人那么好命,睡在被窩里等告急電話!而且,這 整件事可能就是件預謀的苦肉計,老太太八成被收買,她本來就喜歡蕭人仰而不喜歡我! 因為嫁到蕭家,就可以再也不愁吃不愁喝!你知道嗎?祝老太太現在和小儿女住在天母一 幢花園別墅里,有專門的醫生護士侍候著,病都快好了。你再用用你的思想,祝老太太忽 然病危,我剛好不在家也不在報社,蕭人仰飛車而來,送到他熟悉的醫院,醫院有血庫, 居然血不夠,O型是最普通的血液,居然要從親友的身上去抽血……想想看,你這個天真 爛漫的幼稚園小女生,這一切是不是太巧合了!” 她想著,努力的運用思想,不能不承認有些可能。但她的本性反抗著這可能,蕭家或 者會運用手段,但是不會這么卑鄙!“不。”她掙扎:“他們不會這樣做的!” “你還在幫他們講話!”他大吼著,扯住她的手腕。“所以,你也相信阿奇只是個工 人!你去查查看,他當年以榜首錄取在政大政治系!他在對你玩政治手腕!你也相信他一 點都不卑鄙!”她被刺傷了。重重的刺傷了。心里壓抑的悲痛和被欺騙的感覺就排山倒海 般對她淹沒過來。她咬住嘴唇,眼淚奪眶而出。“你放開我!”她嗚咽著說:“你弄痛了 我!” 他惊覺過來,馬上放開了她,她縮回手腕,用另一只手揉著傷痛之處。她的頭低俯著 ,眼淚慢吞吞的、無聲的,沿著面頰滾下來,落在裙子上。他看她,忽然就抓起了她的手 ,解開長袖的袖口,他把袖子往上捋擄,立刻,他看到了那只遍是紅腫和瘀傷的手腕,他 深深呼吸。 “告訴我,”他啞聲說:“不是我弄的。” “是你弄的。”她固執的說,抽著鼻子,忍著眼淚,可是眼淚更多了。內心的傷痛遠 胜過肉体的,她借此發揮,干脆一任淚珠奔瀉。她低垂著頭,反撈起腦后的頭發,讓他看 后面貼的紗布。“你恨蕭家的每一個人,你恨吧,可是,你差點殺掉了我!”他審視她腦 后的傷,慢慢的放下她的頭發,他再審視她的手腕,再慢慢的放下她的衣袖,細心的扣上 袖口的扣子。然后,他用手輕輕托起下巴,又審視她那流淚的眼睛。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塊 洁白而干淨的手帕,輕輕的拭去她的淚痕,他很溫柔的凝視她,眼睛里燃燒著兩小簇奇异 的火焰。 “保証不再了。”他低沉的說:“以后,決不傷害你一根汗毛。”“以后?”她糊涂 的問:“我們還有以后嗎?” “為什么沒有?”他反問,“我們已經認識了,是不是?”“嗯,”她哼著:“很奇 怪的認識,我從來沒經歷過在刀尖下的認識!”“忘掉它!”他誠摯的說:“那時我瘋了 !瘋子總會做些莫名其妙的事!”他再擦她的淚。“不過,你這眼淚不是為我傷你而哭, 是因為我揭穿了阿奇的真面目而哭!是嗎?” 更多的眼淚奪眶而出,她咬緊嘴唇,咬得嘴唇都快出血了,就是止不住那瘋狂奔流的 淚珠。他深深看她,扶住她面頰的手因沾上淚水而顫抖了,他忽然就把她的頭壓在自己胸 前,用雙手抱牢了她,他像個慈祥長者在安慰委屈的小孩一般,他輕輕的搖撼她,撫摩著 她的背脊,帶著淚,帶著靈魂深處的同情,帶著“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感触,還有那种深 深切切的“同病相怜”的心情,他沙啞的說: “哭吧!哭出來吧!迎藍。好好的哭一哭,你會舒服很多。” 她把頭掙出了他的怀抱,用他的大手帕擦干淨了臉龐,然后,她勇敢的抬起頭來,勇 敢的面對他,勇敢的擠出了一個微笑。“我不再哭了。”她說:“不再為根本不值得我流 淚的事而哭了。”她揚起睫毛,眼睛清亮。“你,也不要再哭了。” “我?”他苦笑了一下。“我從沒有為這件事哭過,大概從我懂事以后,我就沒流過 眼淚了。” “女人的眼淚往外流,男人的眼淚往肚子里流。”她說,緩緩的搖了搖頭:“別以為 我沒看過你哭,我昨天就看到了。” 他也緩緩搖頭,注視著她的眼光更柔和了。 “你太聰明,”他低語。“其實,女孩子遲鈍一些反而好,越聰明的女孩子越容易受 傷。”“男人也一樣。”她接口:“平庸是一种幸福。” 他們彼此對看了一會儿。她從石凳上站起身來: “天都快黑了,我要回家了。” “走吧!”他挽著她往山谷外走,暮色正緩緩的從山谷中浮上來,夕陽的光芒早被山 尖所吞沒。“我能不能請你吃晚飯?”他忽然問。“今天不行,”她說:“老實告訴你, 我今天一點胃口都沒有,這兩天,就因為你的出現,發生了太多的事,我必須回去休息一 下。好好的想一想。” “你一定非常恨我的出現,扰亂了你整個生活!” “不。”她正眼看他。“我很高興你出現了,讓我看清了好多事情。其實。有些事遲 早會揭穿的。” “只怕揭穿的時候,你已經陷入太深,而身不由己了!” 這倒是真話。她微微顫栗了一下。阿奇,這名字依舊刺痛她每根神經。她嘆口气,再 看他一眼。 “明天,好嗎?”她問:“我們去吃……”她看他,忽然正色問:“你有錢嗎?”“ 吃一餐飯的錢總有。”他苦笑著。 “你有工作嗎?”她再問。 “我曾經失業過一陣,目前,我在一家旅行社當外務員,做些跑大使館、辦護照這些 工作。” “可是……你并沒有好好上班?” “是的。如果那旅行社的老板不是我的朋友,我早就被開除了。”“廉者不受嗟來食 。”她低語。“你說什么?”她抬起頭來,正經的看他。 “為什么不回到你的本行去?你學的是新聞,怎么不學以致用?”他皺眉頭,用手揉 搓著下巴上的大胡子。 “你希望我回報社?”他怀疑的問。 “我希望你做個男子漢!”她沖口而出。說了就又后悔了,這關她什么事呢?她聲音 放低了,低而沮喪。“我不是真的要逼你做什么,我沒這個權利干涉你,也沒這個權利要 求你。我只是自己很喪气,我一直以為我是個很獨立也很能干的女孩,誰知道,我剛接触 這個社會就摔了一大跤,我真怕以后要面對的日子,我真怕自己再也振作不起來……我想 找個榜樣,如果有人摔得比我更重,仍然站起來了,我就會覺得,天下沒什么更嚴重的事 了。”他看了她好一會儿。他們已不知覺的回到新店鎮上,他買了兩張回台北的公路局車 票,上了車,車開了,他一直都沒說話。下車后,他們安步當車的走著,他送她回家。她 指示著方向,他默記著她的地址。夜色,早已籠罩著整個台北市,霓虹燈和廣告燈在街頭 閃爍,一片的燈火輝煌。台北,是燈的世界,是繁榮的代表。為什么如此大的一個都市, 有無數的人在往成功的巔峰上爬,卻也有人消沉淹沒在失敗的浪潮里?他們走到了她的公 寓門口。 “我就住在七層樓上,七A。”她說。 “能給我電話號碼嗎?” 她報出了號碼。他用心默記著。然后,他一本正經的看著她,說:“明天晚上六點鐘 ,我來接你。” “好,”她點頭,正要說什么,听到身后有人聲,她一回頭,就看到阿奇正從公寓中 沖出來,他直沖向她,握住了她的肩頭,他怒沖沖的對黎之偉喊:卻上心頭11/26 “你把她拐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拐她?”黎之偉仰起頭來,又縱聲大笑了。“哈哈哈!不知道誰在拐誰呢!”“ 我警告你!”阿奇雙眼圓睜,滿臉怒容,他伸出拳頭來,似乎想揍他,又勉強的按捺住了 。“你离她遠一點!你敢招惹她,我不會饒你!”“是嗎?”黎之偉嘲弄的笑了笑,立即 轉向迎藍。“看樣子,你今晚還要面對許多事情。”他搖搖頭,深深的看她,眼睛里似乎 有一千句叮囑,一万句警告:“每個人都只有自己去解決自己的問題,是不是?你和阿奇 好好談吧,我走了,明天見!” “明天見!”她對黎之偉揮揮手。 黎之偉大踏步的消失在夜色里了。 阿奇惊异的看著黎之偉的背影,再惊异的看向迎藍,他的嘴唇發青,眼光陰郁。“你 整個下午跑到哪里去了?我一直在你公寓中等你!那個家伙跟你說了些什么鬼話?你不能 再見他,他是個危險人物,別讓他……”她掙開他的手,頭也不回的走進電梯。 他跟了進來,靠在牆上,鎖眉,閉眼,嘆气。然后他睜開眼睛來,自言自語的說: “不攻擊他!不攻擊黎之偉!不攻擊黎之偉。”他看她,忍耐的、痛楚的去抓她的手 。“你都知道了?是不是?你在生气嗎?因為我是蕭彬的儿子而生气嗎?” 她用力抽出手來,電梯停了,她往自己的房間沖去。阿奇跟了過來,她找鑰匙,開門 ,走進房間,她轉身就要把門摔上,阿奇机警的用腳抵住了門。同時,韶青已經在她身后 笑嘻嘻的說:“何苦呢?迎藍,人家已經坐在這儿等你一下午了,在窗子前面看到你過街 ,就像火燒了尾巴似的沖下樓去接你,有什么別扭和誤會,兩個人當面談談就過去了,不 要這樣鬧小孩脾气!”她回頭看韶青,气得聲音發抖: “你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我告訴你,他不是一個人,他是個魔鬼!”阿奇大踏 步的走進房間,關上房門。 他走到她身邊,臉色鐵青。 “給我一個解釋的机會,好不好?”他忍耐著說。 “不听!”她大聲的叫:“你不用解釋,我不听!絕對不听!” 韶青拿起了梳妝台上的皮包,走過來對迎藍甜甜的一笑。拍拍她肩膀說:“我有事要 出去,你們不要吵架,好好的談。嗯?迎藍,答應我不要太任性!”迎藍一把抓住韶青的 衣服,急促的說: “你不要故意避開,我不和這個人單獨在一起!” 韶青扯出了自己的衣服,又好气又好笑。 “我不是故意避開,我有約會,你知道,我們不像你們,見一面可不容易。我珍惜能 見面的每個机會,我非去不可!迎藍,你是人在福中不知福!” 她擺脫了迎藍,很快的出去了,房中只剩下迎藍和阿奇兩個人。一層沉默和僵硬的气 氛在兩人之間迅速的擴散開來。 6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迎藍慢慢的走到梳妝台前,把皮包丟在桌上,拿起發刷,無 意識的刷了刷頭發,再走到床沿上坐下,脫掉高跟鞋,換上一雙舒适的拖鞋。然后,她往 枕頭上一倒,閉上眼睛,表示要睡覺了,自始至終,她就沒有看過阿奇一眼。阿奇靜靜的 望著她,望著她的冷淡,望著她的目中無人,望著她沈默中的反抗,望著她那倒在枕上的 疲倦而憔悴的臉龐……夠她受了,這兩天像狂風暴雨,已經卷走了她臉上的喜悅和歡愉。 一陣怜惜的情緒就把他緊緊的纏住,他的心臟在隱隱作痛了。慢慢的走過去,他在她床前 的地毯上坐下來,抱著雙膝,凝視著她的臉龐。 “迎藍,”他輕輕的、溫柔的說:“你必須听我解釋。讓我告訴你,我雖然欺騙了你 ,但是并沒有絲毫的惡意,而且,連續好几天來,我一直想告訴你真相,是你自己不要听 ……” 她把身子一翻,連頭帶腦都轉了過去,用背對著他,同時,抓起一個枕頭,她把枕頭 壓在耳朵上。 他有些惱怒,怒气在他胸頭起伏,他重重的呼吸,然后,他扑過去,一把掀掉了那枕 頭,用力扳過她的肩膀,強迫她面對自己,大聲的喊:“你到底要不要听!”“我說過我 不要听!”她睜開眼睛來,倔強的說:“拿你那一套裝腔作勢,去騙別的女孩去!不要來 理我!” “我已經理了你了,我非要理下去不可!” “廢話!”她嗤之以鼻。“你有演戲細胞,為什么不去演電影?為什么欺侮一個從鄉 下來的小女孩?” “別說得那么委屈,台中不是鄉下,你也不是小女孩!我騙了你是真的,欺侮你談不 上!” 她一轉身又要背對他,他把她按住,不許她翻身,他開始對著她的耳朵,大聲的、一 連串的吼了出來: “我告訴你,我們家已經一連娶了三任女秘書,個個都是千万人里選出來的,個個都 优秀漂亮。這次,你來應征時,全家就開玩笑說:這次是在幫阿奇找媳婦了。說實話,這 句話使我非常反感,我立誓什么女朋友都可以找,就不找女秘書。但是,當公司里考女秘 書時,我仍然很好奇,我躲在一邊,看過听過許多資料,這些應征者中,對別人都沒什么 ,惟獨對你,我有种強烈的好感,并不是因為你最漂亮,來應征的人里有比你漂亮得多的 ,也不為了你的學歷,你知道你的學歷不過普通。而是因為你反應敏捷,對答如流,和你 那种与生俱來的幽默感。你猜怎么,那時我甚至希望你落選,如果你落選了,我再來追你 ,就不算追女秘書了,偏偏爸爸也看中了你,你竟然成為爸爸的女秘書了。” 他停了停,她不再翻身了,用手玩弄著枕頭的荷葉邊,她一語不發的听著,倒想听听 他如何自圓其說!“你知道,我家雖然娶了三位女秘書,几乎都不太幸福,能干的女孩都 有駕馭男人的習慣,而且,由于貧富的差距,這些走入蕭家的女孩,常常會變成另一個人 ,跋扈,不講理,貪得無厭,娘家的哥哥弟弟、叔叔伯伯、表親姻親……全要往蕭家的事 業里推進去,情況非常像長恨歌中提到楊玉環得寵后那一段:姐妹弟兄皆列士,一時光彩 照門戶。這并不能怪她們,這是一种自然的轉變。我的大嬸嬸,小嬸嬸……全是這樣,然 后,輪到了我的嫂嫂祝采薇。” 他又吸了口气,注視她,她不滿的蹙起眉頭,心里的反感又在加重。你們家挑女孩子 專挑勢利鬼,然后就把普天下的女孩都看成勢利鬼!“你已經見到采薇了,你也見到黎之 偉了。我哥哥追采薇追得最苦,全家出動了來支援他。老實說,采薇是這些女秘書里最可 愛的,難怪大哥一見傾心,就是我也為她動過心,她最美的是她那份性格,柔順、熱情, 而容易感動。她已經有了男朋友,黎之偉一度也是我的好友,我們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無 所不談。大哥發動追求后并沒有顧慮黎之偉,我也認為情場追逐,是各憑本事。然后,大 哥成功了,他娶了祝采薇。從此,就是我大哥悲劇的開始。” 她不知不覺的調眼來看阿奇了,談到采薇,使她的注意力不能不集中起來。“大哥和 我的性格不同,我比較達觀任性而外向,大哥正相反,他是文質彬彬的,對感情固執到底 的,他內向而不愛多說話。他們婚后,本該很幸福的,但是,黎之偉像個鬼影般站在他們 中間。采薇不能忘怀黎之偉,她常常躲在沒人的地方哭,常常在紙條上寫滿黎之偉的名字 ,冬天,她在窗玻璃上呵气成霜,寫下:‘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詩 句。”她記起來,阿奇也曾經在點菜紙上,寫過這几句話,原來,是抄自祝采薇。“哥哥 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對任何人都不能說,你不能想像他有多苦。從小,我們兄弟感情很 好,他的事我都知道。有一次,他非常沉痛的對我說:‘阿奇,如果你有一天愛上了某個 女孩,千万不要讓她知道你的身分,你要徹徹底底的征服她的心,甚至于,不要讓金錢幫 助你達到目的,你要讓她愛上你的人,而不是你周圍的一切,不是你能為她做的那些事。 ’哥哥這几句話對我刺激很大,我看過我嬸嬸們的例子,又看到祝采薇和哥哥的例子。我 發誓,當我追女朋友的時候,我決不利用身分錢財,我要把自己變成一個窮小子。” 她咬咬嘴唇,不說話。心底又涌起一層新的反叛和悲哀;原來,你把我看成她們,原 來,你以為我會為了金錢嫁給你!原來,你千方百計掩飾自己的身分,只因為把我看成一 個淘金的人!“第一天,我在電梯里和你巧遇,當然不是真的巧遇,而是我安排出來的。 那時,我并沒有追求你的意思,只想和你開開玩笑,試探一下你是怎么樣的一個人。當時 ,你談笑風生,天真爛漫。我用各种頹廢的態度來對你,你心無城府,纖塵不染,只是一 個勁儿鼓勵我,使我當時就覺得慚愧得無地自容。而且──”他振作了一下,深深沉沉的 注視她,眼神虔誠、熱烈、而真摯。“你相信嗎?僅僅是那么短的時間,你已經征服了我 !”她不語,瞪著他,怀疑他那么會演戲,現在說的話里又有几分真實性?他仍然在玩弄 她嗎?他仍然在編故事嗎?想起這兩個月來,被他騙得團團轉,她就又牙根發痒,恨不得 狠狠咬他一口。“接著,我們几乎每天見面了,我也几乎每天想把真相抖出來,但是,大 哥极力贊成我的做法,爸爸也站在大哥一邊,因為他深解人情世故,他早就看到我所看到 的事情,媽媽更贊成,她私下對我說:‘娶一個真實的人回來,不要娶一個美麗的軀殼回 來!’他們全体打扮我,給我穿破牛仔褲,洗白了的襯衫,甚至掏空我的口袋,免得我露 出馬腳,這樣,我的戲只能一天又一天的演下去了!”他停了停,把頭放在膝蓋上。 原來你們父母兄弟全家串通好了的!她心中的怒气在往上升,原來你們防我像防一條 毒蛇一樣!原來你們把我看得那么低俗,原來你們全家都怕我愛上你們的錢財勢力!你們 錯了,你們大錯特錯了…… “我告訴你,迎藍,”他又繼續說了下去。“到后來,這种欺騙對我已經是苦刑,我 覺得你天真得像張白紙,我胡說八道,你也听我的,你也不追問。我認為我的欺騙,已變 成對你的一种侮辱和傷害,所以……我好几次話到嘴邊,又被恐懼堵了回去,我開始害怕 你知道真相了,我可以猜出你知道后的反應和憤怒。時間過得越久,我越害怕,就越說不 出口。昨天,我本來已經下定決心,要和你說真話了,偏偏黎之偉來一鬧,你又受了惊嚇 又受了傷,我……”他苦惱的用手抓頭發:“我看你又累又弱又楚楚動人,我簡直愛瘋了 你!我說不出口,我怎能說,迎藍,我一直在騙你,我怕你會看上我的地位金錢而愛我? 這是多大的侮辱和渺視!我說不出口,結果又說了另一個謊言,我說我結過婚,你哭得心 碎,我看得心碎。我招認沒結過婚時,逼著你答應了我一句話,你還記得嗎?”她緊閉著 嘴不說話。“我說,無論發生了什么事,你都不能离開我!你答應了,記得嗎?你答應了 。所以,原諒我吧,迎藍。原諒我對你的欺騙!我承認,我──是做錯了。怪只怪,當我 做的時候,我并沒想到你是這樣純洁而善良的。”卻上心頭12/26 她仍然緊閉著嘴不說話。 他焦灼的去握她的手,去拂開她額前的短發。 “說話吧!”他祈求的。“你一直不說話,說一句話吧!迎藍!”她仍然不說,眼光 直射出去,透過他的身子,不知道在看什么遙遠的東西。他開始焦急的去搖她的肩。 “說話!迎藍,請你說一句話,你可以罵我,可以生气,但是,不要這么沉默!”她 仍然沉默,奇怪的是,她現在不能想阿奇,反而浮起黎之偉的話:“……你已經被蕭家迷 住了!你幫他們說話!你已經成了蕭人奇的俘虜,你和采薇一樣淺薄無知!” “……他先扮演窮小子,再回复闊少爺的身分,這樣,你才能區別兩者之間有多大差 异!” 然后,她眼前又浮起第一次見到的阿奇: “我賭你三年之內,會嫁到蕭家去!” 第一次見面,他已經知道她翻不出他的手掌心了!他對自己多有自信!多狂!多傲! 他早就看扁了她!而她居然笨到連思想分析的能力都沒有,就傻傻的往他布好的陷阱里跳 下去!然后,她又想起了采薇,她那悲哀而含蓄的話: “說不定,你也會走進蕭家來,那么,我們就比朋友更親了!”她想著想著,越想越 多,越想越气餒,越想越悲切,越想越沮喪,越想越“自卑”了。 “迎藍,”他忍不住了,喊著,一面捏住她的下巴,強迫她面對自己。“看著我!迎 藍。”他說:“看著我!” 她看著他,完全被動的。 “我說了那么多,你能了解嗎?你能原諒嗎?” 她定定的看他,終于,她開了口,她的聲音好像從深遠的山谷中傳來,連自己都覺得 陌生。 “我不認識你,蕭人奇!我曾經認識一個男孩,叫阿奇,他忍苦耐勞,善良真誠,我 好喜歡好喜歡他。如果是他得罪了我,我什么都可以原諒他,但是,他不見了。而你,蕭 人奇,我不認識你!”他的臉色大變,眼神痛楚而狂亂,聲音低沉。 “你在說些什么?”他問。 “我說──”她安靜的、面無表情的。“我不認識你。我不懂──你為什么要糾纏我 ?” 他扑過去,用雙手捧住她的臉龐,急切的迫近她: “你有理由生气,”他說:“沒有理由否定我!” “我沒有否定你,”她幽幽的說,語气不溫不火,几乎不雜絲毫感情。“你是蕭人奇 。” “就是阿奇!”他接口。 “不是阿奇!”她堅定而平穩的說:“阿奇愛開玩笑,但是不會用心机!阿奇尊重我 ,不會玩弄我!阿奇善良多情,決不奸詐險惡!不,你不是阿奇,請你不是冒充阿奇來迷 惑我!” 他定定的看她,眼中燃燒起兩股怒火。但是,他的聲音仍然壓抑而忍耐。“好,”他 說:“蕭人奇是坏蛋!讓我們忘記蕭人奇,那么,我是不是阿奇了?”“你不是。”她悲 哀的說,悲哀的看著他。“你是蕭人奇,一個陌生人,你把阿奇殺死了。也把我殺死了。 ” 他重重的呼吸,胸腔在劇烈的起伏,他咽了一口口水,喉結在頸子上滾動。他努力在 壓制自己,仍然竭力維持著聲調的平穩。“迎藍,你講不講理?” “講,我一直講理。”“那么,承認我,我只是姓了蕭,那不是我的罪過,別為了這 個就把我推翻得干干淨淨。迎藍,如果我不是這么愛你,我不會這樣求你。”她閉緊嘴巴 ,又恢复了沉默。眼睛中流露出一股心不在焉的神情。他死死的看了她一會儿,然后,他 把嘴唇壓在她的唇上,她沒動,也沒有反應,好像她是個蜡人。他抬起頭來看她,她的眼 睛睜得大大的。“你在干什么?”她問,語气中終于有了些“感情”,是憤怒,而不是柔 情。“想找回我們的過去!” “我們沒有過去!”她咬牙說,怒气挂在眉梢眼底。“你再敢碰我……”他不等她說 完,就一把抱住她,再去找尋她的嘴唇。她一翻身從床上坐起來,他用力把她抱牢,她開 始掙扎,他從沒經過這樣強烈的掙扎。他本能的想制服她,她拳打腳踢,又用牙咬,他就 是不放松她。她怎樣都掙不掉他那鐵箍似的雙臂,她累极了,仰著頭,她瞪著他,停止了 掙扎。她一個字一個字的說:“蕭先生,如果你倚仗你是達遠的小老板,而來強暴我,我 是無力反抗的,你動手吧!” 他頹然的一松手,把她推倒在床上,自己連退了三步,站在老遠的地方看著她。她無 力的躺著,蜷縮著身子,像個被傷害了的蝦子。她的頭發披散在雪白的被單上,臉色几乎 像被單一樣,白得嚇人。她輕聲說: “再見!阿奇。”這一句“阿奇”使他大大的震動了,把他每根神經都抽痛了。他立 即整個崩潰,扑過去,他跪在她的床頭,用雙手緊捧著她的手,她的手又冷又顫,他惊慌 的去摸她的額,又去摸她的臉,她額上滾燙而雙頰冰冷。他拉開棉被,把她緊緊裹住,焦 灼的去看她的眼睛,她已經把眼睛閉起來了,長長的睫毛在她蒼白的面頰上留下一排陰影 。他湊向她的耳邊,柔聲請求:“我帶你去醫院,好嗎?” “不要!”她冷淡而嫌惡的。“別對我玩輸血的花樣!我沒那么嬌弱!”“什么輸血 的花樣?”他听不懂,“你病了,你在發燒!” “我沒有。”她抗拒的。“我只是累了,我要睡覺,你為什么還不走?”“我在這儿 陪你好不好?等韶青回來我就走!”他坐在床沿上,怜惜而心痛的看她,強烈的自責把他 五臟六腑都絞痛了。為什么要對她凶呢?為什么要對她吼呢?為什么要去強吻她呢?他該 早就看出來,她根本又病又累又衰弱,從昨天受傷后,她根本沒有好好休息過。而打擊卻 接二連三的在刺傷她。她躺著,似乎渾身無力了。閉著眼睛,她沉沉欲睡。他忍不住就伸 出手去,輕輕撫弄她那散亂的頭發。這碰触使她像触電般惊醒過來,睜大眼睛,她惊愕的 看他: “你還沒有走?”她奇怪的問。 “我陪你!”他慌忙說:“等韶青回來我就走。” 她伸手拂開了他的手,從床上坐了起來,她瞪著他,眼光清亮。“看樣子,我不跟你 說清楚,你是不會走的了。”她說,聲音沉重而清晰。“听我說,我明天早上會去達遠, 把我未完成的工作交代清楚,我不會留在達遠工作了。你呢?不管你是阿奇還是蕭人奇, 我們之間已經沒有戲可唱了。請你放我一條生路,再也不要來糾纏我!” 他死死的盯著她的眼睛。 “我們明天再談這問題,好不好?”他說:“今天你不舒服,又在气頭上,我不和你 爭辯!明天,等你精神好一些,我們再慢慢談!”“不!”她忽然固執了起來。“你既然 不肯走,我們就把話講清楚。我沒什么不舒服,精神也好得很。”她擁著棉被,神志清晰 的面對他,一臉的堅決、固執,和倔強。“你從阿奇變成蕭人奇,對我不止是欺騙,而且 是人格上的侮辱。我從一開始就說過,我不嫁蕭家人,現在,我也不會自己打自己的耳光 。我更不會和一個從開始就輕視我,怀疑我,把我當無恥小人來試探的人交朋友,所以, 我們之間已經徹徹底底的結束了。我想,這對你不會是什么損失,你父親會再徵求秘書的 ,你還有成千上万的机會去挑選,你會遇到一個比我美麗,比我优秀一千倍一万倍的女孩 ……” “不要說這种諷刺的話!”他打斷她,嘴唇干燥得裂開了。他的眼睛幽幽的閃爍著, 陰郁,哀愁,而絕望。“只講一句,你怎么樣可以原諒我?”她搖搖頭。“這根本不是原 諒不原諒的問題,這是彼此尊重不尊重的問題,在我人格被怀疑的基礎下,沒有感情可言 。如果我們繼續交朋友,我鐵定我們不會像以前那樣快樂了,這种恥辱會永遠燃燒在我心 里,我非但無法再愛你,我會恨你,仇視你,甚至想報复你,不止想報复你一個人,想報 复你們全家,因為你們聯合起來對付我。哦,不行!”她拚命搖頭:“蕭人奇,我已經不 再愛你了。” “我是阿奇!”他的低聲、掙扎的說。 “好吧,”她忍耐的咬嘴唇:“阿奇,我已經不再愛你了!” 他陰沉的看她,咬牙說: “你到底要逼我怎么做?和我爸爸脫离父子關系嗎?” “荒唐!”她嗤之以鼻。“脫离了關系你也是蕭人奇!你不要幼稚!如果你認為經過 這种侮辱之后,我還能和你繼續交往,那么,你也未免太小看我了!你說!為什么你遲遲 不敢告訴我真相?事實上,你心里也明白,告訴我之后,要面臨的就是結束。因為,我雖 然渺小,還有自尊,還有傲骨!” 他凝視她,打了個冷戰。忽然体會出來,這不止是情侶間的嘔气,這是种徹底的毀滅 !他落進了自己的陷阱,一手造成了一种無可挽救的局面。他從床沿上站起身來,眼光陰 郁如死,聲音僵硬:“你的意思是說,絕對無法挽回了?” “是。”“你相當無情,你知道嗎?”他憋著气。“我一生沒有對任何人如此低聲下 气,沒有求過人,沒有這樣被刺傷過!你是個可怕的女人,你的心像被冰山凍住的鐵,又 冷又硬又尖利!” 她瞅著他,低啞的說: “謝謝你的贊美!”他內心似乎有根繩子,緊緊的一抽。他的眉頭鎖成了一條線。心 里在懊惱的自責,他又說錯了話!怎么樣說,他都沒有權利在這個時候攻擊她的。可是, 那股男性的自尊強烈的從心底浮起來。該說的話也說盡了,她那倔強蒼白的臉依然凝著寒 冰,再求下去,他就把所有男儿志气都磨光了。 他毅然的摔摔頭,大踏步的走向門口,伸手去握住門柄。忽然,他有种強烈的幻覺, 幻想她在身后喊:卻上心頭13/26 “阿奇!回來!”他倏然回頭。她坐在那儿,像一尊石像,那緊閉的雙唇,連動都沒 動。他狠狠咬牙,用力搖頭,搖掉了那幻想中的呼喚,打開房門,他沖出房間,砰然一聲 ,用力的帶上了房門。 她被那房門聲震動了一下,抬起頭來,她看著那扇關閉著的門,覺得那“砰”然的聲 音,始終在腦子里回蕩,就像有人拿個大鐵錘,在敲一個巨鐘一般。她倒在床上,用雙手 緊抱住頭,淚水沿著眼角滾落下來,很快的浸濕了床單。 7 迎藍一覺睡醒,早已日上三竿,整個房間,似乎都被那初秋的陽光照射得暖洋洋的。 她疲倦的翻了一個身子,覺得鼻子也塞住了,頭也昏昏的,全身又酸又痛,一點力气也沒 有。她張眼凝望,一眼就看見韶青正彎著腰,對她好脾气的笑著。“嗨!”韶青笑著說: “你發了一夜燒,胡說八道的講夢話,把我嚇了一跳。”“我講夢話?”她惊奇的。“我 才不信!” “真的,你一直在說什么老頭、斧頭、大頭、人頭、眉頭、心頭的。你准是常常听到 那支一個老頭穿靴頭的怪歌,夜里就開始胡言亂語!我半夜爬起來,塞了你兩片阿斯匹靈 ,喂了你一大杯冰水,你還記得嗎?” “哦,”她失神的。“我不記得了!”她想著那老頭斧頭眉頭心頭的夢話,奇怪自己 怎么會說這些!噢,准是那兩句詞:“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她嘆口 气,看看手表,不禁叫了起來:“都十點多鐘了?你怎么不叫我起床,我還要去辦公廳辦 移交呢!” “放心,”韶青整理她的被褥,把她按回床上去躺著。“你好好的休息兩天吧,我已 經幫你打電話去達遠,說你生病了要請天假,后來董事長又親自回電話來,要你好好養病 ,養個三天五天都不要緊。”“哼!”她哼著。“我不是要請假,我是不干了!”她掀開 棉被,站起身來,不禁頭暈目眩,兩腿發軟,她不自禁的又坐回到床上。“瞧吧,”韶青 說:“人又不是鐵打的,受了傷也不在乎,生了病自己也不知道,每天還東跑西跑忙得很 ……你昨天下午哪里去啦?”“去碧潭,大概在河邊吹了風。”她吸吸鼻子。“不過是感 冒了,沒什么了不起,給我一顆康得六百就好了。” “你少亂吃成藥!我給你煮了一碗紅糖生姜水,你趁熱給我吃了吧!”“你這才是老 婆婆處方呢!” “嗨,別看老婆婆處方,有用得很呢!”韶青笑著奔進廚房,廚房里,已飄過來陣陣 姜茶的味道,倒也香得刺鼻。 迎藍勉強起身,去浴室梳洗了一番,鏡子里的人果然憔悴消瘦。她回到房間來,韶青 早把姜茶熱騰騰的放在桌上,還有片烤得焦焦的面包和一個荷包蛋。 “來吃點東西吧,生病也不能餓肚子。” 她愣了愣,頓感飢腸轆轆,這才想起,昨晚給阿奇一鬧,晚飯也沒吃。她坐在桌上, 慢吞吞的喝著姜茶,吃著面包,忽然想起來:“韶青,你今天怎么沒上班?你為什么不吃 呢?” “還不是為了你!”韶青笑著伸伸懶腰:“一夜听你唱什么老頭靴頭,鬧得我就沒睡 好,早上看你昏昏沉沉,實在放不下心,干脆請一天假陪你!至于早飯嗎?現在快十一點 了,我早就吃過了。”迎藍歉然的笑笑。“我真麻煩,是不是?” “是。”韶青臉色一正,把身子蜷在椅子中,仔細的看她。“你和阿奇還是鬧翻了? ”“翻了。”“還有救沒有?”“我想沒有!”韶青一唬的從椅上跳到地下,瞪大眼睛看 她,彷佛她是個怪物。“我真不知道你在鬧些什么。”她叫著:“阿奇有那一點配不上你 ,你倒說說看。現在的社會,女多于男,陰盛陽衰,你再擺兩年架子,青春一去,什么人 都不會要你了!那阿奇又帥又高又挺拔,對你又那么痴情,你怎么和他說翻臉就翻臉!” “你根本不了解,”她皺眉說:“故事可長了!” “我不了解?”韶青走回到桌邊來,雙手撐著桌面,注視她。“因為阿奇就是蕭彬的 儿子?因為他裝成窮小子來追你?” “你怎么知道?”“人家坐在這儿等你一下午,什么事都跟我說了。” “哦?”她咽了一大口姜茶:“你看!我還能和他交往嗎?他侮辱了我!”“嘖嘖嘖 ,”韶青咂嘴:“不要把自己抬得太高好不好?我實在不了解你,你口口聲聲說他欺騙, 他唯一做的只是隱瞞了身分,這根本不算是欺騙,更談不到侮辱,如果他反過來,本身是 個窮小子,而冒充為闊公子,才是欺騙呢!何況,這件事對你只有好,沒有坏……” “韶青,”迎藍打斷了她。“阿奇昨天給了你多少錢,要你幫他說好話?”“你── ”韶青气得眉毛打結。“你這算什么話?我完全是為你好!你以為我是為錢做事的人嗎? ” “為什么生气?”迎藍深深的看她。“人家還以為我是為了錢才會結婚戀愛呢!”韶 青怔了怔。“你覺得你舉例恰當嗎?你不覺得你太過份了!” “我不覺得。”她固執的。“你了解蕭家嗎?他們傷害過許多人,像商場中的大吃小 ,像婚姻中的奪人所愛,他們從不覺得是自己對不起人,只想別人怎么對不起自己。他們 所有的立場和出發點,只有兩個字:自私!拿阿奇來說,他追求我,可是,他先防衛他自 己。然后,他以為故事拆穿了,我的反應頂多和你一樣,終究是一笑置之。所以他敢做, 他敢一天又一天的欺騙我,他認為他反正立于不敗之地,像你說的,他又不是窮小子冒充 闊公子,算什么欺騙呢!事實上,欺騙就是欺騙,愛人之中就不允許有欺騙,他騙了我就 是不信任我!這么多年來,他們蕭家人予取予求,要什么有什么,我要給他們一個教訓, 讓他們知道,也有他們得不到的東西!” 韶青坐下來,開始為迎藍削一個苹果,她看看她,搖搖頭。“迎藍,你的個性太強了 ,最后,吃虧的還是你自己,听我的吧!阿奇是值得女孩倒追的男孩子!” “我永遠不會倒追任何男孩子!” “我問你,”韶青好奇的看她,笑了笑。“假若阿奇并沒有騙你,他确實是個窮小子 ,不止是窮小子,他還是殺人犯,逃獄的人,正在被追捕當中,換言之,還是個坏小子, 那么,你就滿意了嗎?你就死心塌地的愛他了嗎?反而不受傷也不生气了嗎?”她沉思, 喝光了姜茶。 “可能。”她說:“最起碼我沒被騙!” “荒唐!”韶青叫:“你荒唐而固執,你小說看得太多了,對人生了解得太少了!” 她把苹果放在盤子里推到她面前。“吃點水果,然后到床上去躺著。我到菜市場去買點菜 ,自己燒點東西吃,難得我們兩個都在家。每天吃快餐,吃得我真倒胃口。”“少買點菜 !”迎藍啃著苹果說:“我今天晚上不在家吃飯,有人請客!”“哦,”她怔住了。“誰 請你?” “那個拿刀子頂我脖子的人,黎之偉。” “也是昨天帶你去碧潭吹冷風的人?” “嗯。”她哼著。韶青呆站了片刻,沉思著,然后抬起頭來,開朗的笑了。 “闊公子退位,窮小子登場。”她笑著說:“迎藍,我真沒想到你‘嫌富愛窮’到這 個地步,咱們那菜市場,還有個衣不蔽体的小乞丐,要不要我帶回家來給你看看!” “你少胡說八道了!”迎藍忍不住也笑了起來。“黎之偉不是我的男朋友,他是祝采 薇的。” 韶青搖頭。“我搞不過你們,這种關系會讓我頭昏腦脹。”她去廚房取了菜籃出來, 堅決的說:“迎藍,你今天不許出去,病沒好,再累著,我對你媽媽無法交代。你和那個 黎之偉,就在我們家吃飯,我弄菜給你們吃,如果需要我退場,你給我個暗示,我馬上出 去坐咖啡館!”“別胡思亂想了!”迎藍噘著嘴,罵著:“我又不是女色情狂,見一個愛 一個的!對黎之偉,我不過是想鼓勵他振作起來而已。”“危險!”韶青伸伸舌頭。“如 果我是男人,有你這樣一位才貌雙全的女孩來鼓勵我,我非被鼓勵得‘忘了我是誰’不可 !”“你再胡扯!”迎藍笑著站起身來,想找樣東西來打她。韶青慌忙逃出房間,一面關 上門,一面說: “哈!我總算把你逗笑了!” 韶青走了。迎藍把吃臟的杯子碟子洗干淨了,收拾好房間。她們這間臥房帶客廳帶餐 廳的小公寓總算還雅洁可喜。整個打掃完了,她又倦了,往床上一躺,不知怎么,就又沉 沉入睡了。再睡了這么一大覺,到晚上,她是真的精神振作,神采煥發了。病也好了。韶 青的“老婆婆藥方”顯然有效。她換了件鵝黃色的衣裳,帶著三分嬌弱,坐在客廳里,連 韶青都說她是“我見猶怜”的。黎之偉准時來了,韶青殷勤招呼,他注視迎藍,知道她已 臥病一天,就跌腳嘆息了。 “我昨天就知道她不對勁,應該馬上去看醫生的,她自己一直說沒事沒事!”“不過 ,也被我們家的李大夫給治好了。”迎藍笑著說。 “李大夫?”黎之偉怔了怔。 “就是李韶青呀!”迎藍笑著。“她是我的私人大夫,私人護士……”“私人管家, ”韶青笑嘻嘻的接口:“私人秘書,還有私人大廚師!”她拉開椅子,請黎之偉坐。“黎 之偉,你坐坐,我這個私人大廚師要去表演手藝了。” 黎之偉坐下來,好奇的打量這房間,又好奇的看看韶青的背影:“能有個知心的朋友 一起住,實在不錯,是不是?”他正色看她了。“你和蕭人奇的交涉辦得怎么樣了?” “已經了斷了。”她說,臉色陰暗下來。 “真了斷了嗎?”黎之偉不信任的說。 “真的,我跟他說得清清楚楚了,他也是個很驕傲的人,今天一整天,他連電話都沒 打過一個!”卻上心頭14/26 “你很遺憾?”他一針見血的。“你在期望他的電話,是不是?”他對她不贊同的深 深搖頭。“你仍然很喜歡他!這也難怪,畢竟,你已經付出了那么多,不是一天半天就能 收回來的!”她不語,有种被人看穿心事的尷尬。 韶青出來了,端著菜盤。迎藍慌忙跳起來幫忙,張羅碗筷,布置餐桌。真虧韶青能干 ,居然做了五菜一湯,有獅子頭、韭黃炒肚絲、青椒牛肉、蛋餃、和一盤素菜。湯是純純 的雞湯,一桌子香噴噴的,香得迎藍都在咽口水,她覺得餓得可以把整個桌子都吃下去, 不禁由衷的歡呼起來: “韶青,你真是天才!我不知道你還會包蛋餃!” “天才?”韶青笑臉迎人。“現在這時代,女人都坐辦公桌,連一些女性基本應該會 做的事,都變成了天才!這實在不知道是進步還是退步!”她望著黎之偉:“你要不要喝 一點酒?” “啊呀!”迎藍惊呼。“不能給他酒喝!這個人一喝酒就變樣子!千万別拿酒來!” “只一小杯葡萄酒,”韶青笑著說:“葡萄酒根本喝不醉!” “是的!”黎之偉的酒癮發了,慌忙接口:“那和喝糖水差不多。迎藍,你也該喝一 點,能治感冒!” 韶青拿了一瓶紅葡萄酒來,又拿了三個杯子。大家坐下,喝了一點酒,吃了許多菜, 一層濃郁的、和諧的,像家庭般的溫暖气氛,就在餐桌間彌漫開來。逐漸的,大家都擺脫 掉拘束与心事,大家都變得熱烈而興奮起來,大家都有些薄醉。本來,三個人都各怀心事 ,這一會儿,酒入愁腸,就都發生了作用。韶青變得非常愛笑,動一動就笑,說一句話也 笑,這笑像傳染般立即傳給了迎藍,她也笑了起來,一笑就不可止。兩個女孩的笑當然刺 激了黎之偉,他也笑起來,一時間,滿屋子里充滿了笑聲。“黎之偉,”迎藍邊笑邊說: “你為什么留那么多胡子?” “對啊!”韶青也笑著接口:“我開門時沒看清楚,以為來了一只大猩猩!”黎之偉 用手摸胡子,笑著說:“因為我的嘴長得很難看,我把它藏在胡子里,你們就看不清它有 多丑了!”“不行!”迎藍叫著:“你要把胡子剃掉!” “不剃!”黎之偉叫:“我是兔唇!” “胡說!”韶青直扑過去,要分開他的胡子,找他的嘴:“給我看看是不是兔唇!” “他不是兔唇,”迎藍笑得伏在桌子上。“他是鴨唇,像唐老鴨一樣,呱呱呱的。”“他 還是頑皮豹唇呢!”韶青笑著說,忽然惊呼:“哎呀,不得了,迎藍,他只有胡子,沒有 嘴!” 迎藍大笑特笑了。她站起來,抱住韶青,把她抱回椅子上,笑著說:“你喝醉了,韶 青,你醉了。” 韶青坐正身子,又給每人倒滿了酒杯。 “我告訴你們,我為什么留胡子,”黎之偉喝了一大口酒,正色說:“有一天晚上, 我帶了一個女孩出去吃消夜,那女孩盯著我的嘴看,我知道我的嘴是五官里最丑的,我說 :別看我的嘴!那女孩說:我就喜歡你的嘴!后來,那女孩又看我的腿,我說:別看我的 腿!他媽的,就是這兩條腿長坏了,如果再長那么兩三公分,我就有一八○了,你知道, 迎藍,蕭家兩兄弟都不止一八○,搶球、跑壘、搶女朋友都比別人強,我最恨我的腿了。 誰知道,那女孩對我純純的說:我最喜歡你的腿了!哈,我這一樂,當場就作了一支歌! ”他拿筷子敲著盤子,大唱起來:“不看你的嘴,不看你的腿,看了之后心里跳,不知是 否撞到鬼……” 迎藍和韶青笑得滾在一起,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兩人拿著餐巾紙,彼此給對方擦眼淚 。黎之偉喝著酒,大聲的說: “故事還沒有完呢!”“說呀!”迎藍笑著喊。“說下去呀!” “一星期以后,”黎之偉繼續說:“我在一家咖啡廳又碰到這個女孩,她正和一位男 歌星在一起,我听到那女孩在說:我最喜歡听你唱歌,我最喜歡听你吹牛了。那男歌星輕 飄飄的就快神魂顛倒了。我忍不住走過去,又唱了一支歌!”他再度“擊盤”而歌:“某 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張破碎的臉,難以忘掉你歌聲,就讓一切走遠。這不是件容易的 事,我們卻都沒有哭泣。那人有張大嘴,你又能歌能吹,到如今年复一年,我不能停止恭 維,恭維你,恭維他,恭維那遍地蒼生,只為那虛榮的手,掐死我的溫柔。” 迎藍是笑得不能待在餐桌上了,她又笑又跳,倒在床上,捧著肚子,韶青也笑不可抑 ,笑得把酒杯都弄翻了,只有黎之偉不笑了,他用一只手握著酒杯,一只手托著下巴,呆 呆的凝視著屋里兩個愛笑的女孩。韶青好不容易笑停了,抬頭望著黎之偉:“黎之偉,” 她說:“你的歌唱得很好!” “應該當歌星的,是不是?”他反問。 “再唱一支給我們听听!” “好!”他爽朗的應著,立即唱:  “對酒當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迎藍笑著奔過來,抱住他的手臂,又搖又喊: “不要唱這樣的歌,不要唱悲哀的!我們都沒有悲哀,沒有失意,沒有煩惱,對不對 ?我們唱快樂的、開心的歌,唱呀!黎之偉,唱呀!”黎之偉真的又唱了: “阿桌阿上 一瓶葡萄酒, 阿嬌阿嬌艷的紅透透, 阿黎背著那重重的殼呀, 一步一步的往上爬。七樓七樓兩只黃鸝鳥, 阿嘻阿哈哈的在笑他, 醇酒美人你無份呀,你要上來干什么?阿藍阿青啊不要笑,酒不醉人人醉了。” 他匍伏在桌上,似乎真的醉了。迎藍抱住了他的肩,把面頰靠在他背上,眼眶儿紅了 。韶青跟著那拍子,點頭晃腦重复著他那最后兩句歌詞:  “阿藍阿青啊不要笑,酒不醉人人醉了。” 就在這大家都已“忘了我是誰”的時候,門鈴忽然響了起來。韶青依然搖頭晃腦的唱 著歌,腳步蹌踉的走去開門。迎藍依然靠在黎之偉的背上,用手梳弄著他的濃發,黎之偉 依然匍伏在桌上,嘴里還哼哼哈哈的不知唱著什么。門開了。阿奇大踏步的走了進來,手 里抱著一束清香嬌嫩的茉莉花。面對屋里的這個局面,他一呆,手里的花束散落到地上去 了。 迎藍慢慢的把頭抬起來,看到阿奇了。她雙頰紅灩灩的,嘴唇也紅灩灩的,眼睛水汪 汪的,笑容也水汪汪的。她在桌上倒了一杯紅葡萄酒,含笑的走過去,一面遞上酒,一面 輕輕的唱著: “阿桌阿上一瓶葡萄酒, 阿嬌阿嬌艷的紅透透……” 阿奇一把奪過酒杯,惱怒的問: “你們這是在干什么?” 黎之偉從他匍伏的地方抬起頭來了。他慢慢的站起身來,慢慢的回過頭來,慢慢的走 到阿奇面前,他用左手擁著韶青,用右手擁著迎藍,笑嘻嘻的說: “你不知道我們在干什么嗎?” 阿奇對他怒目以視,啞聲說: “你就不能离她遠一點嗎?” “你就不能离她遠一點嗎?”黎之偉一模一樣的頂了回去。他笑嘻嘻的吻了吻韶青的 面頰,又笑嘻嘻的吻了吻迎藍的面頰。“我們正在開慶祝會!慶祝我們的新生!是嗎?” 他問迎藍:“慶祝我們擺脫蕭家的魔影,重新找回我們自己,是不是?迎藍,你為什么不 赶這個人走?為什么要讓他來破坏我們的歡樂?”迎藍笑嘻嘻的抬起頭來,笑嘻嘻的對阿 奇說: “你來做什么?你走吧!我們在唱歌呢!” 阿奇伸手去抓迎藍:“你醉了!”他喊。黎之偉慌忙把迎藍拉開,迎藍几乎完全倒在 他怀中。他攬緊了迎藍,對阿奇暴怒的喊: “你少碰她!她并沒有要見你!” “迎藍!”阿奇忍耐的叫了一聲,眼光直直的看著迎藍:“你說一句話,如果你真跟 了這個人,我們之間就一刀兩斷,如果我再來糾纏你,我就是烏龜王八蛋!我說到做到, 只要你一句話!”迎藍醉眼迷蒙的看他,笑容可掬。 “一句話?”她喃喃的重复著。 “一句話!”他大聲說。 迎藍笑看黎之偉,又笑看韶青,最后笑看阿奇。 “再見!”她笑嘻嘻的說。 阿奇所有的肌肉都僵硬了,他死死的再看了她一眼,死死的又看了黎之偉一眼,再看 那杯盤狼籍的桌子,那瓶已快喝完的紅葡萄酒,他摔摔頭,毅然決然的轉過身子,頭也不 回的走出去了。迎藍笑著坐在地毯上,笑著拾起那些茉莉花,笑著把面頰依偎到那小小的 花朵上去。 韶青依舊在唱著: “阿藍阿青啊不要笑,酒不醉人人醉了!”卻上心頭15/268 迎藍許多天都沒有去達遠。 這些天,她都過得相當懶散,吃吃喝喝睡睡,偶爾和黎之偉出去走走。她不去達遠, 實在是一种逃避,剛開始想辭職的那种決心,已有些儿動搖,她知道找工作的困難,可是 ,不辭職,她又不知道如何面對達遠、蕭彬,和隨時可能碰面的阿奇。而且,最主要的, 她不知道向蕭彬怎么開口。 這些日子里,黎之偉天天都來,已成為她們小公寓里的常客。迎藍和韶青都同樣歡迎 他,因為他已收起他的愁苦面,他能說能笑能唱,常常逗得迎藍和韶青狂笑不已。黎之偉 不大提他的工作情形,大家也心照不宣不聞不問。几天下來,他們三個之間就建立了一种 非常微妙的關系,像家人,像兄妹,又比家人和兄妹間更坦白,更親切。黎之偉常在深夜 帶瓶酒來,兩個女孩都沒什么酒量,黎之偉是不醉也帶三分酒意的。因此,三個人也曾又 哭又笑,各人談各人男友、女友,有失去的,有鬧翻的,有根本得不到的。 這一天早晨,迎藍終于決定面對現實了,她必須和達遠之間作一番了斷。梳洗過后, 她整洁而清爽,穿了套比較正式的衣服,她去了達遠。 一走進達遠的電梯,她頓感心頭悸痛,和阿奇在電梯中相遇的一幕仍然緊扣心弦。走 出電梯,她四面張望,公司里的經理級剛剛來上班,見到她,每個人都點頭致意,總經理 還特別跑過來和她握握手。 “病好了嗎?這种忽冷忽熱的天气最容易害病。你赶快恢复上班吧,你不來,整個公 司都亂亂的!” 她微笑不語,只敏感的覺得,每雙凝視她的眼光都是怪异的、好奇的。她很快的退進 自己的辦公廳,蕭彬還沒有來上班。她放下皮包,開始整理抽屜里的檔案、文件、書信… …把它們分門別類的用回紋針、橡皮筋綁起來,以便于下一任的秘書接手。下一任的秘書 ,她的手停頓了一下,她會是誰?一定夠漂亮,夠溫柔,夠迷人的,她會是阿奇的捕獲物 了吧? 她正想得出神,桌上的叫人鈴響了。蕭彬來了,她的心“怦”的一跳,居然像第一次 應征那么心慌意亂。 她走進了董事長室,蕭彬不在辦公桌后面,他在會客室的沙發中坐著,深深的在抽一 支煙。 “過來!迎藍。”他的聲音平靜而帶著權威性。“到這邊來坐坐。”她順從的走了過 去,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他熄滅了煙蒂,仔細的看她。 “病全好了?”他問。“嗯。”她哼著。“是身体上的病呢?還是心病?”他再問, 開門見山的把話題立刻拉進主題。她瞪視他,覺得自己有些木訥。“都有。”終于,她吐 出兩個字來,決定不繞彎子,以坦白對坦白。“我今天來辦移交,希望你先找個人來接收 一下,在你找到新秘書以前,我想,總經理那儿的江小姐,可以先來兼任一下。”“你要 辭職?決定了?”他眼光銳利。 “嗯。決定了。”她說。 他又燃起一支煙,慢吞吞的吸著,慢吞吞的說: “你要走,你有自由,我不會勉強你留下。但是,你最好想想清楚,在台北找工作并 不容易,達遠的待遇不低,工作環境和性質都是第一流的。這些日子來,你幫了我很多忙 ,我不能不承認你是個好秘書。你能不能把你的工作和你的感情問題分開來,不要混為一 談?” 她沉思了片刻。“恐怕不行。”她說:“我如果在這儿上班,我就逃不開阿奇!”“ 阿奇已經走了。”他靜靜的說。 她嚇了一跳。“走了?走到哪儿去了?”她惊問。 “他自己請求調美國辦事處,走得很匆忙,也很堅決。我只有兩個儿子,大儿子娶了 祝采薇,小儿子走了,我的弟弟們都已結婚,侄儿里最大的只有十三歲,最小的才出世… …你對我們蕭家,是不是可以放心了?” 她瞅著他,他眉頭微皺,聲音沉穩,可是,他全身都帶著某种既無奈又傷感的情緒。 他再吸了口煙,正視著她: “人真奇怪,”他說:“到了老年,就會恐懼家庭的分散,我很喜歡阿奇,他走了, 我覺得我像是失去了一只手臂,平常,公司里許多大決定,都是他決定的。我那大儿子像 媽媽,性格文靜,這小儿子就像我,做事果斷而富侵略性。我始終沒跟你說清楚,他一直 在五樓上班,五樓是我們的企划部,他是那儿的總負責人。他這一走,企划部等于垮台, 所以,他決心要走的時候,我非常生气,我罵他不負責任,卻他為了一段感情,就逃到天 涯海角去。他生平第一次,那么沉默著不說話,不反抗,不頂嘴,也不聲辯,拎了個小皮 箱,只裝了點換洗衣服,掉頭就走了。他媽媽追到机場,還想阻止他出境,他對他媽媽說 :又不是生离死別,傷心什么?你們隨時可以來看我。我也隨時可以飛回來!就這樣,他 就走了。” 迎藍睜大眼睛,眼里忽然就蒙上了一層淚顏她想開口說什么,喉嚨啞啞的,就是說不 出口。蕭彬振作了一下,坐正身子,再看她。“你怪我們家集体在騙你,是嗎?迎藍,我 們從來沒有騙過你!”她惊愕的抬頭看他,眼里仍然有淚水在轉動。 “你剛來的時候,我們對你都不怎么認識,阿奇騙了一個他不認得的陌生女孩,等他 認得你之后,他一心一意只想保護你,決不想傷害你。迎藍,你用心想一想吧!為什么把 他騙一個陌生女孩的罪過要拉到自己身上去,假若他一見你,就知道你是你,他怎么會騙 你?怎么會把自己弄得那么悲慘?一定要遠走高飛?他一向就沒缺過女朋友,他對所有的 女孩都提得起,放得下!”她瞬著眼睛,一語不發,睫毛上閃著淚珠,在那儿搖搖欲墜。 她呆呆的看著蕭彬。 “好了,”蕭彬站起身來:“如果你決心辭職,我不留你,如果你愿意留在達遠,我 很感激──我已經再沒有興趣招考女秘書了。如果你真不干了,我要找個四十歲以上已婚 婦女來代替你。”她也站了起來,直視著蕭彬: “我──做下去。”她啞啞的說。 蕭彬點點頭,從口袋里掏出一個信封,遞給她。 “這是阿奇在机場,交給他媽媽的,托她轉給你,我不知道他寫些什么,如果你不愿 意看,可以丟字紙簍!” 她握住了信封,退出蕭彬的房間,回到秘書室里,她立刻關緊了房門,望著那信封上 龍飛鳳舞般的筆跡:   “  留交夏迎藍小姐親啟          阿奇” 她深深吸气,拿起桌上的剪刀,她剪開了封口,抽出了信箋,只看到上面草率而倉促 的寫著几行字,顯然是臨上飛机前寫的: “只為了一聲‘再見’, 就這么遠遠离去,說起來多么瀟洒,做起來几番遲疑, 也曾經驀然回首,找不到燈火闌珊處,也曾經望空吶喊,只看到白云飄然去悠悠, 揮揮衣袖,不說离愁, 偏偏心底蕩起那么兩句: 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就這么短短的几行字,她卻淚濕衣襟了,把信箋再念一遍,她發現后面還有一行小字 :  “又及:如果如果如果如果……有那么一天,你忽然 想起了那個叫電梯等人的坏家伙,你可以馬上撥一 通長途電話,號碼是×××──××××××,找 一個姓蕭名叫人奇的家伙傳話給他,他必歸來,与 你同在!但是,注意,一周內不打電話,就不要再 打了,那坏家伙多半去找金絲貓了!” 她撫平了信箋,把信箋攤在桌上,一遍又一遍的讀著,一遍又一遍的讀那“又及”, 直到整封信都能背誦了為止。有一陣,她心血來潮的想拿起電話,直接接美國,又廢然的 停止了。是她把他赶走的,是她不想見他的,是她要求了斷的!而且,他到最后還在威脅 她呢!如果一周內不打電話,就不要再打了,他要去找金絲貓了!換言之,他只等一個星 期的電話!過期不候!好大的架子!畢竟是蕭彬的儿子! 她開始机械化的把信箋折疊起來,收進皮包,心里空蕩蕩的,像一片空白,空白的底 層,卻一直反复的蕩漾著那封信,和那短短的“又及”。她伸手去拿電話,又強迫自己把 手收回來,不能打電話!達遠有接線生會偷听!不許打電話,打了,就是她示弱了,她不 打!最起碼,如果要打,也等過完一星期再打!她心緒亂亂的,腦中昏昏的,拿著一支原 子筆,在拍紙簿上胡亂的畫著線條,畫滿了,又開始畫圓圈,大圓圈,小圓圈,畫著畫著 ,心里卻冒出兩句話來:  “相思欲寄從何寄?畫個圓儿替……” 她的臉驀然一紅,在心里暗罵了一句:“不要臉!怎么可以想他?”把這張紙揉成一 團,丟進字紙簍,換了一張紙,她開始練字;大、中、小、你、我、他、人、狗、貓…… “哇,你在罵我是狗!”阿奇說。“哇!你又罵我是貓!”阿奇說……呸呸,不要臉呵, 夏迎藍!她慌忙再把這張紙丟掉。再度拿起一張紙來,這次,她在整張紙上,寫滿了兩句 話:  “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她停了筆,瞪著那張紙,呆住了。完了,今天夜里,又該說夢話:“老頭、靴 頭、拳頭、斧頭”了!她長長的嘆口气,用裁紙刀把那張紙机械化的裁成一條又一條,一 條又一條,然后,把每一條都結在一起,結成一條好長好長的帶子,再慢慢的扔進字紙簍 。這一天似乎過得很漫長,工作少之又少,電話也不多。大概蕭彬交代過,不要太勞累她 。很多公文都不經過她,而直接送到董事長室去了。終于,到是下班時間,她回到家里, 韶青也剛回家,正和黎之偉在廚房中合作晚餐,今晚,黎之偉自己帶了一瓶酒來。居然是 瓶香檳。“有事情需要慶祝嗎?”她問,坐到床邊去換掉鞋子。卻上心頭16/26 “有!”黎之偉走出來,靠在牆上,瞅著她。“慶祝你跟阿奇講和吧!”“你怎么知 道我和阿奇講和了?”她沒好气的問。 “因為你沒辭職。”“我是沒辭職,”她大聲說:“因為阿奇已經走了,到美國去了 。”“哦?”黎之偉側頭沉思。“這不知道又是三十六計中的那一計!”“什么?”她叫 :“你以為……” “這叫欲擒故縱,也叫三十六計,走為上計!”黎之偉笑嘻嘻的說。“別對我說你不 想他,別告訴我你已經軟化了!你瞧,這就是有錢的好處,必要的時候,馬上可以有簽証 有机票去美國,表演一手‘失蹤’,讓你先心亂一下,嘗嘗离別的滋味。那蕭老頭呢?一 定配合了演戲,悲劇性的父親,留不住最疼愛的儿子。嗯……”他哼著,深刻的盯著她。 “如果我當時有錢有能力,我也去美國了,好讓采薇急一急,說不定一急一疼之下,就大 有轉机!”他皺皺眉,用手指揉著胡子,若有所思的加了一句:“行動真快啊,咱們要出 國,簽証就要辦一個月!”“或者,”迎藍像從夢中醒來一般:“他根本沒走,還在台北 ……哦,不可能!”她想著那美國辦事處的電話號碼。“我肯定他已經走了!”黎之偉振 作了一下,挑起眉毛,熱烈的說: “管他走了沒有!如果你還愛他,他在美國也像在你身邊,如果你已經不愛他,他在 你身邊也像在美國!好吧,就算他去了美國!迎藍,拿出點精神來!拿出點魄力來!別讓 我罵你輸不起!現在,我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知道我為什么帶香檳來嗎?我回到報社 去工作了!” “是嗎?”迎藍振作了一下,勉強把阿奇拋到腦后去,她定睛看黎之偉,這才注意到 他神采飛揚,滿面歡愉,和那個用刀抵她脖子的人已差了十万八千里遠!那時,他是個凶 神惡煞,現在,他是個傲气十足的年輕人了。她從床上跳起來,由衷的感到欣慰:“太好 了,阿黎。”自從黎之偉唱了那支“阿黎背著重重的殼呀,一步一步往上爬!”她和韶青 ,就都簡稱他為阿黎。就像他偶爾也喊她們兩個為“阿藍、阿青”一樣。“那社長對你還 不錯,是嗎?” “是,他一直對我很好。我告訴他,我決心奮發了,請他再給我一個机會,我說,試 用我一個月,我不要薪水!他居然說:不用試了,我看到你的眼神,就知道你大病已愈。 所以,我重新被重用了!” 韶青圍著圍裙,從廚房里跑出來,拍手說: “好啊!你們兩個,等著我做好了侍候你們吃嗎?”她笑意盎然:“快快!來幫忙, 端碗筷!” 迎藍和黎之偉都跑進廚房,端菜的端菜,端湯的端湯,鋪餐巾的鋪餐巾……一切就緒 以后,韶青四面張望,舉手說: “等一等,還少一樣東西!” 她從抽屜里找出一根蜡燭和燭杯,把蜡燭燃了起來,放在桌子正中,迎藍跑去把電燈 關掉一部分,只留下窗邊的兩盞壁燈,室內頓時變得隱隱綽綽,幽幽雅雅的饒富詩意。黎 之偉再跑過去,把落地大窗的紗帘拉了起來,讓台北市的万家燈火,都閃爍在云里霧里。 然后,他們圍桌而坐,黎之偉開了香檳瓶,那瓶蓋“砰”然一聲,飛到老遠,韶青和迎藍 歡聲大叫拍手。黎之偉注滿了三人的杯子,忽然一本正經的,舉杯對迎藍和韶青說:“謝 謝你們兩個。尤其你,迎藍,你把我從毀滅中救過來了!我現在才知道,塞翁失馬,焉知 非福!” 他似乎話中有話。迎藍的臉色紅了紅,一仰脖子,乾了香檳,她故作輕快的說:“好 了!現在,我們三個都有工作了。” “嗯,”韶青舉杯,笑盈盈的。“為天下不失業的人乾一杯,再為天下失戀的人干一 杯!” 黎之偉干了第一杯,然后壓住韶青的手,正色說: “第二杯不喝!失戀兩個字本身就不通!” “怎么?”韶青不解的。 “戀這個字是一种心情,一种感情,只要我們戀愛過,我們永遠無法失去,我們所能 失去的,可能只是一個人,和我們在這個人身上所加諸的幻想。” “你很抽象。”韶青說。 “我很具体。”黎之偉盯著她。“阿青,”他語重心長。“离開那個惊駛員吧!他如 果真愛你,他不會忍心讓你這么痛苦,他會想辦法來解決你們之間的問題!” “你怎么知道我痛苦?”韶青失神的問。 黎之偉用手摸摸她的面頰,和唇邊的笑痕。 “笑是遮不掉寂寞的。”他說。 “嗨!”迎藍插了進來,用手拉住黎之偉的手腕:“你這個人有點問題!”她說。“ 什么問題?”黎之偉回頭望迎藍:“說說清楚!” “你怎么勸每個女孩子离開她們的男朋友呢?幸与不幸,是她們自己的事,你為什么 要干涉呢!” 黎之偉用手指捏住她的小下巴,把她的頭托了起來,他又搖頭又皺眉又嘆息:“迎藍 啊迎藍,”他深刻的說:“如果你真陷得那么深,如果你真离不開阿奇,你可以馬上打個 電話!” “打個電話?”她嚇了一大跳,本能的想到那張信箋,難道黎之偉有透視能力,已看 到信箋的內容了嗎? “是啊!打個電話到蕭家去,告訴蕭彬,你要阿奇回來,我包管你,阿奇明天晚上就 站在我站的地方了!”黎之偉說。 她愣愣的望著他。“你爭點气吧!”黎之偉忽然怒沖沖的叫,把香檳杯重重的往桌上 一頓,酒從杯子里跳出來,濺濕了桌布。他惱怒的瞪著她,厲聲說:“有一個摔得比你更 重的人都站起來了,你還要往地獄里爬過去嗎?你要不要我把你自己說過的話重复一遍給 你听!”“不。”她輕聲說,被動的握著酒杯:“不,不必需,我……我不會打電話!” 他摔了摔頭,重新端起香檳,他用手支住頭,默然沉思,眼睛注視著菜盤。忽然,他抬起 頭來,笑了,一邊笑,一邊爽朗的說:“我真的沒這個權利,來干涉你們的戀愛!我很自 私,很霸道,只因為我自己失去了愛人,我就希望你們每個人都失去愛人!這是病態,是 不正常的!別理我的話,阿青,也別理我的話,阿藍。你們是自己的主人,要怎么做,就 請怎么做!不要再受我的影響了!”他站起身,放下酒杯,轉身欲去。 “你要去哪儿?”韶青惊問。“菜都沒吃完呢!” “我必須走開!”他啞聲說:“這种燭且香檳、夜色,和你們兩個,使我心痛。兩個 女孩,都為別人笑,為別人哭,屬于我的笑和哭呢?也早已屬于別人了。對不起……”他 走向門口,好像喝香檳也會喝醉似的。“我要走了。我要去找個女孩吃消夜,她會對我說 ,我喜歡你的嘴,我喜歡你的腿……”韶青走過去,拉住他的手,把他帶回桌邊來。 “別走了。”她柔聲說:“你就在這儿吃消夜吧!我會對你說,我喜歡你的嘴,我喜 歡你的腿……” 他重新坐下,仔細看她。 “你說謊!”他笑著。“你根本看不到我的嘴,我留了胡子!你看不到!”“哈!” 韶青挑起了眉毛,笑了。“我以為你醉了,原來你清醒得很呢!”“醉,是根本沒有醉。 ”他喝了口香檳,開始吃菜。他的眼光在兩個女孩身上轉。“清醒,我也不見得清醒。如 果我醉了,我會吻你們兩個,如果我夠清醒,我就根本不會到這儿來找你們了。”韶青和 迎藍對視了一眼,再惊愕的看向黎之偉。黎之偉沒看她們,又在那儿自顧自的唱起歌來:  “……阿黎背著那重重的殼呀, 一步一步的往上爬,七樓七樓兩只黃鸝鳥, 阿嘻阿哈哈的在笑他, 醇酒美人你無份呀,你要上來干什么?……”卻上心頭17/269 接下來好長的一段日子,迎藍都過得有些昏昏沉沉,迷迷惘惘的。達遠的工作又進入 了軌道,忙碌、緊張,听不完的電話,回不完的信,訂不完的見客時間,打不完的字…… 忙碌也好,忙碌可以治療人的心病,可以沖淡某些回憶。沖淡,真的沖淡了嗎?她不敢說 。阿奇留下的紙條,始終在她皮包里,她几乎時時刻刻,都會把它拿出來看上一兩遍,但 是,她始終沒有撥過那個電話號碼。 她知道,不撥這個號碼,确實是受了黎之偉的影響,怕黎之偉嘲笑她,怕黎之偉罵她 ,怕自己“提不起,放不下”而最后還是走進蕭家的大門。她強迫自己不去想這電話,一 天、兩天,一星期、兩星期,一個月、兩個月……日子一旦這樣規律的滑過去,她打電話 的可能性就越少。惰性和矜持變得一日比一日深。真要叫他回來嗎?這個電話一打,她就 命定屬于蕭家了,再也沒有回轉的余地了。而且……而且……阿奇說過只等她一星期,現 在已經好多個星期了,万一他在國外已有女友,她豈不是又去自取其辱?這電話是万万不 能打了。另外一方面,黎之偉的變化几乎要令人喝采。他上班一個月后,已經成為老板的 紅人,他分期付款買了輛摩托車,背著個老爺照相机,不分晝夜的跑新聞,常常晚上來小 公寓里吃晚飯,他還邊吃邊赶新聞稿,一頓飯沒吃完,他又跳起來去報社繳稿了。有時, 已經三更半夜了,他會忽然打個電話來,問她們兩個允不允許一個“累坏了”的小記者上 來和她們共享几分鐘的恬靜。每當這种時候,她們總是披著睡袍放他進來。他會坐在地毯 上,背靠著沙發,真的累得動都不能動。韶青會立刻為他沖杯熱牛奶,再煎個蛋,強迫他 吃下去。迎藍會好奇的纏住他,問: “今天有什么大新聞?” “有啊!”他精神一振,立刻睜開眼睛,眼光灼灼的說:“有個七十五歲的老太太, 今天和她孫子的朋友結婚了,那男孩子只有十八歲。”“胡說!”韶音笑著打他一下。“ 那里會有這种怪事!那男孩的家里怎么會同意?”“男孩家里倒沒話說,因為男孩是個孤 儿,我訪問他為什么要結婚?他傻兮兮的問我:不結婚也能有家嗎?也能有儿有女,有孫 儿孫女曾孫子嗎?我覺得有義務開導他一下,告訴他娶個年齡相當的女孩,將來一定也有 個大家庭。那男孩睜大眼睛說:那我豈不是要再等五十年,我好不容易找了條捷徑,你別 來混我!”韶青和迎藍都笑了,迎藍傻傻的問了一句: “他并不愛她嗎?”“啊呀,我的好小姐,”黎之偉大叫:“世界上真正為愛情結婚 的有几對?” 迎藍漲紅了臉,痛在心里,气在眉頭。 “我跟你賭,世界上百分之八十的人都為愛情而結婚!” 韶青慌忙跑過去,摟著迎藍的脖子,親昵的說: “愛賭的毛病還沒改啊!動不動就要跟人賭!” 黎之偉喝完了他的牛奶,笑嘻嘻的湊過頭來: “別生气,”他沉穩的說:“我相信你們都會為愛情而結婚!我祝天下有情人皆成眷 屬!明天,我會去找些有人情味的新聞來告訴你們……”他忽然想起什么,又說:“今天 還有個花邊新聞,我照了相。有個太太跟丈夫吵架,一气從五樓上跳下去,剛好丈夫下班 回家,看到有人跳樓,本能的就上前一抱,誰知人体下墜的沖力很大,丈夫被壓昏了,太 太倒沒事,等救護車赶到的時候,丈夫說了一句話:‘恨我,也不必用這么古怪的方法謀 殺我!’說完就死了。”他站起來,驀然間大急特急:“糟糕,我的照片還沒送進暗房, 明天怎么見報!我走了,我要赶到報社去!拜拜!” 他像旋風似的就卷走了。兩個女孩也被他鬧得不能睡了。一直談論這兩個新聞,太太 跳樓壓死丈夫,少男娶老婦……兩人又談又笑又搖頭。第二天早上,兩個人起來的第一件 事,就是搶著翻報紙,她們早就退了原來的報,而改訂了黎之偉的。結果,翻遍報紙,兩 個新聞一個也沒有。韶青搖搖頭: “這家伙盡編些故事來唬我們。” “在這方面,”迎藍嘆口气:“他和阿奇倒有几分相像。” “迎藍,”韶青掉頭注視她:“你還沒有忘記阿奇嗎?你還在愛他嗎?”“不不,” 她言不由衷,轉身去換衣服。“我忘了,早就忘了。”“只怕不是忘了,忘了,”韶青接 口:“而是忘不了,忘不了!”迎藍不說話,鑽進浴室去了。 日子這樣過下去,倒也很好混,一天又一天,日升又日落,辦公廳里的忙忙碌碌,下 班后,有韶青和黎之偉談笑風生。這种生活倒也不錯,不要去想未來,不要去想過去,就 讓日子滑過去,滑過去,滑過去…… 秋天將盡的時候,天气轉涼了。每天總要下陣雨,把台北市全下得濕濕的。這种雨打 紗窗的日子,會讓人的情緒低落,會讓人容易感触,也容易傷怀。迎藍覺得自己已經陷進 了這种低潮,而且,蕭彬似乎也陷進了低潮,這能干的老人忽然變得沉默了,雙鬢的頭發 又白了不少。有天上午,蕭彬召集高階層會議,迎藍循例和江小姐兩人負擔記錄,她發現 ,討論的內容居然是:企划組是否解散?蕭彬有許多理由,石油漲价了,生活負擔又加重 了,原有的企業已難維持,新企業在經濟動蕩的時候是不是要停止發展……迎藍記錄著記 錄著,心里的痛楚就在加重,她知道,什么理由都不成理由,最主要的理由是,他以為阿 奇很快就會回來,沒料到,他真的一去不回了。這天中午,她走出大廈,想到大廈對面的 餐廳里去吃點東西。突然,很意外的,她發現街道旁邊停了一輛很熟悉的、深紅色的歐洲 車。她正沉吟著,采薇已經從駕駛座上伸出頭來:“迎藍,上車來,好嗎?我特地在等你 !” 她上了車。采薇一身淡淡的紫衣,像一瓣剛出水的荷花,嬌嫩而雅致。她風采依舊, 面頰似乎還胖了些,眉尖眼底,依然有著几分輕愁,這几分輕愁,反而增加了她的韻味。 她們開車直赴當初那間情調很好的西餐館,坐下了,迎藍只點了一客三明治,因為她什么 都不想吃,采薇倒點了一杯酒,和一份生菜沙拉。迎藍看著采薇,她知道采薇一定有話要 講。 “迎藍,”果然,她開了口:“我听說,你最近常和黎之偉在一起。”“唔。”她哼 著,略帶點敵意的看采薇。難道你拋棄的男友,還不許別人接近嗎? “你喜歡他嗎?”她放低了聲音,細膩的問,眼底是一片溫柔与真摯。“是的,我喜 歡他!”她沖口而出。 “超過你喜歡阿奇?”她再問。 “這……”她遲疑不語,終于正眼注視采薇:“這与你有關系嗎?”采薇握起酒杯, 輕輕的抿了一口,她的嘴唇薄而小巧,在酒杯邊緣留下了一個美好的唇印。 “我不知道有沒有關系?”采薇深思的說:“黎之偉對于我嫁進蕭家,簡直恨之入骨 ,他一直在想辦法報复。阿奇臨走以前對我說了一句話:父債子還,兄債弟還。我當時根 本不了解他是什么意思,最近,听說你常常和黎之偉在一起,我才領悟過來。迎藍,”她 看她,坦白的、溫柔的、真摯的說:“你如果真愛黎之偉,他也真愛你,我會很開心很開 心的祝福你們。但是,如果黎之偉是報复行動,蕭家搶了他的女朋友,他就去搶蕭家的女 朋友,那么,你不是太危險了嗎?” 迎藍震了震,像是被敲了一棒,敲開了腦子里某一個竅門,她努力回憶和黎之偉相處 的情形,是的,黎之偉對蕭家恨之入骨,提到阿奇就怒不可遏。但是,這么久以來,黎之 偉向她示過愛嗎?她怎么想,就是想不起來。或者,他有些暗示,但也不是對她一個人, 他對韶青和她,几乎是一視同仁的。不!黎之偉确實跟她走得很近,卻沒有明顯的追過她 。 “你放心,”迎藍抬起頭來:“我想我沒什么危險!” “哦!”采薇深深的透了口气:“那么,我就放心了,迎藍,我真謝謝你改變了黎之 偉,我本來以為他已經沒救了!知道他重回崗位工作,知道他不再醉酒鬧事,知道他又振 作了,我是太高興,太高興,太高興了。” 她盯著采薇。“你還在愛他?”她問。 “唔,”采薇哼了一聲:“不是以前那种愛了,而是關怀,非常真切的關怀。上次和 你談過以后,我也想通了,你說得很對,黎之偉還會碰到別的女孩,會慢慢忘記我,我既 然嫁了蕭人仰,就該努力去珍惜這份感情,所以,我……我努力去做了。要我從此忘記黎 之偉,是不可能。要我對人仰專心一些,体貼一些,做起來并不難。人仰是很容易滿足的 ,這些日子,他快活多了,他對我更好、更耐心、更体貼了,而我……”她的臉驀然紅了 ,紅得像酒。“我明年六月,就要做媽媽了。”“噢!”迎藍又惊又喜:“恭喜你,采薇 。”“哎,”采薇的臉仍然紅著,眉梢眼底的輕愁卻被另一种幸福所取代。“你瞧,人類 就這么簡單,你說得對,時間和空間可以治療一切。我知道有了孩子,就把什么心事都拋 開了,只想專心來愛孩子,給他一個幸福而溫暖的家。迎藍,”她甜甜的說:“你將來也 會經歷這种心情的。” 我?迎藍朦朧的想著,我還不知道“情歸何處”呢?所有的事情都被攪得這么亂糟糟 的!阿奇,阿奇!她心中忽然發出一陣強烈的呼喚;阿奇!我們在做些什么?阿奇!回來 吧!阿奇!她這樣一想,眼眶就有點儿濕濕的。突然間,她覺得坐不住了,再也坐不住了 ,她一心想回公司,迫不及待想打那個電話──那號碼已經在她心中輾過千千万万次了。 “我也很高興你和黎之偉的事,”采薇仍然在訴說,“既然你很肯定你沒有危險,你 很肯定黎之偉的愛情,那么,”她伸手過來,握住她的手。“你也該把阿奇徹徹底底的忘 了,好在,你和阿奇也不過才認識几個月!” 迎藍睜大了眼睛,听不太明白采薇在說些什么。只模糊的听到“阿奇”的名字。是的 ,阿奇,我無法把你忘了,雖然只認識几個月!阿奇。唉,阿奇!卻上心頭18/26 “迎藍,你在听嗎?”采薇忽然問。 迎藍振作了一下,瞪著采薇,只想回公司去,去打那個早就該打的電話!“是的,我 在听!”她勉強的說。 “那么,我要告訴你,阿奇已經快要結婚了!” 迎藍沒听清楚,她還在想那個電話號碼,打電話過去怎么說呢?怎么說呢?阿奇…… 她陡的惊跳起來,眼睛瞪得又圓又大,盯著采薇說:“你在說什么?”采薇低下頭去,打 開皮包,拿出一張照片,從桌面上推過來,清清楚楚的說:“我們今天接到阿奇的信,他 說他不能忍受國外的寂寞,又說這個女孩很好,很溫柔,言听計從,從不跟他吵架,也不 會折磨他,他說過了這么久,他總算解脫了,他很快樂,希望每個人都快樂,他要結婚了 !這是他寄來的照片,那女孩叫琴恩,是一個中美混血儿。” 迎藍机械化的低頭看那張照片,那女孩穿著三點式泳裝,站在游泳池畔,身材迷人而 丰滿,她有一頭棕紅色的頭發,卷成無數卷卷,高鼻梁,性感的嘴唇……看不出絲毫中國 血統,卻是個天生的尤物。她看著看著看著,忽然間,什么都看不清了,什么思想都沒有 了,什么意識都沒有了,只覺得內心深處,一陣尖銳的、像撕裂般的痛楚,劇烈而狂猛的 侵蝕著她每根神經。她跳了起來,把照片拋到采薇面前,她只低而短促的喊了一聲,轉身 就向餐館外跑。采薇大吃一惊,也跳了起來:“迎藍!迎藍!”她惊喊:“你怎么了?你 干什么?等我!我開車送你!”迎藍沒有听她,她奔出了餐廳,無目的的往前橫沖直撞, 淚水瘋狂的爬滿了整個臉孔。她盲目的奔跑,奔跑,奔跑……自己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終 于心頭的痛楚有些疏散開了。她喘著气,急跑使她窒息,她減緩了腳步,開始低著頭,踩 著人行道上的紅磚,一步一步的往前走。她逐漸又能思想了。但是,她不要思想,她絕不 要思想。她受不了自己的思想,她搖頭,靠在街邊的大樹上深呼吸。 好一會儿,她恢复了鎮定。覺得有水珠洒在頭發上,她奇怪的抬頭一看,才發現下雨 了,自己正濕漉漉的浴在雨水中。路人紛紛從她面前跑過,去找避雨的地方,都對她投來 好奇的眼光,他們准把她看成一個女瘋子,女怪物!她想。重重的跺了一腳,又狠狠的咬 了一下嘴唇,嘴唇咸咸的,她用手指摸了摸,出血了。她對自己低聲詛咒: “夏迎藍,夏迎藍!你有出息一點好不好!人家并不記挂你!人家已經移情別戀!人 家走后連封信都沒寫給你!人家已經要結婚了。你痛苦什么?你傷心什么?你哭什么哭? 傻瓜!你不會摔摔頭,把他摔到十万八千里外去嗎?夏迎藍,你再這副鬼相,我要罵你了 ,我要……”她住了口,發現自己在引用黎之偉的話。抬起頭來,她發現一把傘忽然遮在 她頭上,有個人站在她身邊,紫衣紫裳,亭亭玉立,是采薇!她那小紅車停在路邊上。“ 不要淋雨了,迎藍。”她軟軟的懇求著,聲音里充滿了同情和關怀。“你害我開著車子滿 街找你。”她微潤的雙眸迫切的盯著她,“對不起,”她急促的說:“對不起,迎藍,我 不該告訴你……”“不!不!”她飛快的打斷了采薇,迅速的武裝起自己。“謝謝你告訴 了我,這樣,我也解脫了!”她注視著采薇,挑起眉毛,擠出一個笑容:“這樣,我就可 以學你一樣,擺脫掉往日的羈絆,去一心一意的愛──黎之偉了。是不是?” 听到這名字,采薇微微一怔,面容變了變,她想說什么,又咽住了,她伸手摸摸她濕 潤的發絲。 “上車吧,”她柔聲說:“我送你回家去!” “不,我還要去達遠上班。” “算了,你這樣渾身濕答答的,怎么上班?何況,大家都看到我接你上車,爸爸── 就是蕭彬,他一定以為我和你在一起,你不去上半天班,沒人會怪你!” 她看看自己那濕淋淋的怪相,不再說話了。這樣去上班,确實會引起很多怀疑的。采 薇開著車,問了她路線,把她直接送回公寓來。“要不要上來坐坐?”她問。 采薇猶豫了一下,搖搖頭。 “不了。”她說:“万一碰到黎之偉,就夠尷尬了。我知道他是經常出入你家的。” “算了吧!”她看看手表。“現在才三點多鐘,黎之偉要七點多才會來,碰不上的。”她 發現采薇的衣裳也半濕了,那把小傘根本遮不住什么雨水。她有些愧疚,害采薇這樣滿街 跑,而且她還有身孕!“上來也弄弄干,好不好?” 采薇摸摸頭發和衣服,笑笑,就跟著她走進了電梯。 到了七樓,她和采薇開了房門進去,一進去,迎藍就大大的吃了一惊,房里不止有韶 青!還有──黎之偉! 采薇像触電般怔住了。 韶青正在幫黎之偉校對一篇新聞稿,看到迎藍濕淋淋的帶著一個半濕的女孩進來,也 嚇了一跳,她不認識采薇,一面笑著,她一面跑過來關上房門,嘴里嚷著: “你們怎么淋得這么濕啊?迎藍,你真要命,不怕再感冒一次嗎?”她沖進浴室,拿 了兩塊大毛巾,分別扔給迎藍和采薇:“快擦擦干,我去給你們煮姜茶!” 迎藍伸手抓住了韶青: “免了你的姜茶吧!”她說,一面急急的低問:“你怎么在家?黎之偉也沒上班?” “我今天本來就休假呀!”韶青惊愕的說:“昨天值了夜班,今天總是要休假的。至于黎 之偉呢,他也剛來不久,來了就下雨了,我留他坐坐,等雨過了再走,他也還要去跑新聞 呢!” 黎之偉已經站起來了,他慢慢的走過來,一瞬也不瞬的盯著采薇。采薇也一瞬不瞬的 盯著他。 韶青注意到這份緊張和尷尬的气氛了。她把迎藍拉到一邊,低聲問:“怎么回事?這 女孩是誰?” “祝──采薇。”迎藍輕輕的說。 韶青也怔住了。一時間,房里有四個人,卻寂靜得連根針掉在地上都听得見。緊張的 情緒,在每個人身上擴張。終于,黎之偉移近了采薇,眼眶漲紅了,臉色蒼白。他上上下 下看她,然后伸出手去,迎藍以為他要打她,就慌忙沖過去想攔阻。但是,黎之偉只輕輕 的碰了碰采薇的頭發,就把手收回去了。迎藍靠在桌角上,目不轉睛的看著他們兩個。 “你──”黎之偉先開了口,聲音里仍然夾雜著椎心的痛楚。“找到你的幸福了嗎? 你──快樂嗎?” 采薇的眼睛立刻濕了,淚珠在眼眶中打轉。 “原諒我,”她無聲的說,嘴唇輕輕的蠕動。“原諒我。不要恨我!”“我可以不再 恨你!”黎之偉說,聲音是沙啞的。“我不能不恨別人!”“請求你,”眼淚靜悄悄的從 她面頰上掉落了下來。“不要再恨任何人!你看,你已經活得很好了,你的工作,你的朋 友……”她辭不達意。可是,顯然黎之偉了解她在講什么。“不要為命運從你手里搶過去 的東西難過,可能有更好的來遞補……不要再恨任何人,答應我!” “我只答應不再恨你。”他簡短的說,死死的瞪她。固執著他的第一個問題:“你快 樂?你幸福?” “我唯一的不快樂,是你不快樂。我唯一的不幸福,是你不幸福。”她怯怯的說。“ 如果你都有了,我也就都有了。” 他怪异的看她,啞聲說: “你學會了外交辭令。” 她輕輕搖頭,一臉的真摯,一臉的純真。然后,她慢慢放下手里的大毛巾,抬頭對迎 藍看了一眼,低聲說: “我走了。”誰都沒有說話,也沒人留她,她打開房門,走出去了。 室內仍然很靜,靜得可以听到電梯下樓的聲音,可以听到街上車子的發動聲。時間過 去了好久,韶青第一個清醒過來:“迎藍!你還不去換掉你的濕衣服!” 迎藍驀然被喚醒,喚醒的同時,撞擊在她內心的不是采薇和黎之偉的見面,而是阿奇 的婚事。她抽口气,又覺得那种撕裂似的痛楚,在強烈的發作,她走向床邊,一聲不響的 倒在床上,把臉埋進枕頭里。 韶青沖了過來,扶住她的肩: “怎么了?迎藍?發生了什么事嗎?” 她拚命搖頭,拚命咬嘴唇,拚命拉扯住被單,想止住內心那深切的痛楚和傷怀。韶青 的手握著她的肩,感覺得出她整個身子的顫栗和痙攣,她嚇坏了,回頭求救似的看著黎之 偉,說:“阿黎,你看看她怎么了?” 黎之偉仍然呆站在那儿,仍然呆望著采薇离去的房門口,被韶青這樣一喊,才頓時醒 覺。他看看迎藍,不自禁的也走了過來。俯下頭去察看她: “迎藍,”他喊:“你干么?” 迎藍慢慢轉過身子,用滿是淚痕的眼光看黎之偉,她伸出手去,握住了黎之偉的手, 哀婉的、凄切的、悲痛的、求助的說:“黎之偉,你有沒有一點愛我?你要不要我?” 黎之偉怔住了。剛剛和采薇見面的震動猶存,這會儿,卻面臨另一個新的震動。他緊 握著迎藍的手,不知道該說什么。 韶青無言的站在旁邊,嘴唇上的血色,不知不覺的在消失,連帶那面頰上的嫣紅,也 一起不見了。卻上心頭19/2610 夜深了,窗外的雨似乎越下越大,雨珠瘋狂的敲著玻璃窗,像一支破碎的歌,帶著涼 意的風,鑽著每扇玻璃窗的空隙,發出嗚嗚不斷的悲鳴。雨和風,形成一种主調与和弦, 那樣愴涼的在夜色中傾訴著。 迎藍和韶青兩人都躺在床上,兩人都沒睡著。迎藍仍然在想白天的种种遭遇,想阿奇 ,和他那中美混血儿。韶青的思緒飄浮在一層矛盾的云層里,她似乎駕著云,卻上也不能 上,下也不能下,動也不能動,只怕一不小心,就從云端摔下,粉身碎骨。可是,云端的 冷冽,云端的寒惻,云端的孤獨,又使她周身顫栗。迎藍低低的嘆了口气。 韶青也低低的嘆了口气。 迎藍有些惊動了,翻過身來,撫摩韶青的肩。 “韶青,你沒有睡著嗎?” “嗯。”韶青低哼了一聲。 “唉,韶青。”迎藍低嘆著。“我真痛苦得快要死掉了,我真不知道以后何去何從? ” “你不是對黎之偉開口了嗎?”韶青仍然背對著她,語气疲倦。“放心,他會對你很 好,他一直就喜歡你!” “黎之偉?”迎藍出神的深思著。“他并沒有愛上我,他只想搶走蕭人奇的女朋友! ” 韶青一轉身翻過來了,她伸手打開了床頭的一盞小燈,在那幽暗的燈光下,仔細的注 視迎藍,她伸手摸摸迎藍的眼角: “你哭過了?”迎藍瞪著她,也伸手摸摸她的眼角。 “你也哭過了。”韶青倒在枕頭上,把面頰半埋在枕頭里。 “迎藍,”她的聲音從枕頭中壓抑的透出來。“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哦?” “我和那個駕駛員,在兩個月以前結束了。” “哦!”她惊呼:“謝天謝地,你總算想通了!你怎么不早說,害我一直為你抱不平 !是你提出的嗎?” “是。”韶青抬起頭,深深的盯著迎藍。忽然間,她伸出手去,抱緊了迎藍的身子, 把面頰埋在她的睡袍里。“迎藍,”她低呼著:“你是不是真的要黎之偉?” 迎藍轉動著眼珠,微蹙著眉頭,倏然間有些明白了。 “韶青,”她低喊:“你是不是要告訴我……” “不是!”韶青飛快的說:“我想,阿黎喜歡我們兩個!他已經被蛇咬過一次,所以 ,他什么都很慎重!他曾經想為了報复而追求你,又覺得非常卑鄙……” “你怎么知道?”“他告訴我的!”“哦。”“他一直在冷眼旁觀,他也一直知道一 件事,你始終忘不掉阿奇,這使他很憤怒,也很感傷。但是,這种憤怒和感傷并不出于愛 情,而出于他對蕭家的仇恨……” “你怎么知道?”她又插嘴。 “他和我談過。”“哦!”“今天下午,是一個轉折點,他重新見到祝采薇,又親耳 听到你對他示愛……”“我對他示愛?”迎藍惊呼著。 “是的。你問他愛不愛你?要不要你?數任何男人來說,這兩句話都是最動听的句子 ……” “噢!”迎藍失神的呼出一口气來,呆呆的瞪著韶青。韶青也不再說話,只呆呆的瞪 著迎藍。兩個女孩彼此默默相對,好久好久,誰都不說話。然后,迎藍終于把胳膊一張, 把韶青的頭緊擁胸前,驟然哭了起來: “傻瓜!”她又哭又罵:“你為什么不告訴我?我們情如姐妹,無話不談,你為什么 不對我直說?” “我不敢。”韶青啜泣著。“你一直是主角,我是配角,我在等待……但是,我害怕 了!我真的害怕了!迎藍,你并不愛黎之偉,你睡夢中從沒叫過黎之偉的名字,你只是打 噴嚏──阿奇,阿奇!我了解你,比了解任何人都清楚……不過,這都是廢話,我只請求 你──把黎之偉讓給我,好不好?” 迎藍摟緊了她,嗚咽著說: “我不用讓,你自己該看得很清楚,黎之偉對你的班表比我還熟,他和你談的話比我 的深入,他的性格粗獷豪邁,他需要一個溫存、善解人意,而且很女性的人來体貼他,我 倔強好胜,口齒鋒利,得理不饒人,我實在不适合他,如果我和阿黎真的結婚了,他是出 于報复,我是出于賭气,結果,我們的婚姻會成為一個大大的悲劇……韶青,你早就該告 訴我,免得阿黎也夾在我們當中,不敢對你表白!我真后悔我下午說了那句話,不過,我 很容易解釋清楚,今天下午,我是受了刺激……”她咽住了。“什么刺激?”她追問。 迎藍握緊了韶青的手。 “阿奇,他……他……他快結婚了。” “什么?”“真的。我看了那女孩的照片,比我漂亮了一千倍,絕不夸張。是個中外 混血,臉孔是臉孔,身材是身材!你知道,像阿奇那种男人,是耐不住寂寞的。何況,我 對他又那么,那么,那么……絕情,這……這……”她又開始掉眼淚,語音模糊不清:“ 這不能怪他……是我赶他走,是我不要他……我真气我自己,既然不要他了,為什么還要 傷心?……我……我……”“迎藍!”韶青深沉的喊。 “什么?”“他還沒結婚是不是?”韶青把頭從她的衣褶里抬起來,眼睛又明亮又光 彩的看著她。 “是。”“那么,就還來得及……”韶青熱烈的。“來得及干什么?”迎藍不解的。 “去搶回來啊!”韶青喊:“你對男孩子太矜持,太驕傲、太被動……你從不爭取, 從不主動……” “噢!”迎藍搖搖頭,嘆口長气:“韶青,你明知道我的個性,我永不會做這种事, 否則我就不是我了。何況,這樣太戲劇化了,我做不出來,再何況,他一旦變心,我是好 馬不吃回頭草……”“嘖嘖嘖,”韶青焦急的說:“你剛剛還在說不能怪他,現在又說他 不該變心,你有沒有太霸道一些?你自己不要的東西,也不許別人要?你希望他怎么樣? 如果你不要他,他就該守著你的照片,絕食三十天,死而后已嗎?你知道你的毛病在那里 ……”韶青的話沒說完,電話鈴忽然間狂鳴起來,在夜色中,鈴聲響得分外清脆。韶青看 看表,凌晨三點半,是黎之偉!大約他繳完稿又不想回家了。她正猶疑著,迎藍已經推她 下床,喊著說:“去接電話!准是阿黎!” 韶青披上睡袍去接電話,房間小,唯一的一架電話在沙發旁的小几上,迎藍嘆口气, 仰躺著,神思恍惚,而心情苦澀。“喂!”韶青在接電話:“那里打來?什么?舊金山? 找人?夏迎藍……”迎藍像彈簧人一般直跳起來,下床時又被自己的睡袍絆了一跤,摔得 她七暈八素。她蹌踉爬起身,韶青已經在一疊連聲的嚷:“快呀!迎藍!快呀!” 迎藍跌跌沖沖的沖過去,抓住話筒,跌坐在沙發里,她下意識的揉著自己摔痛的膝蓋 ,一手緊握話筒,急促得聲音發抖:“我是迎藍,你……你是哪……哪一位!” “迎藍!”是阿奇的聲音,近得就像在耳邊。她的心臟狂跳,淚水迅速的模糊了視線 。舊金山,舊金山,你遠在天外,可是,蕭人奇,蕭人奇,你的聲音近在耳邊!“迎藍, ”他又在喊。“線路有些不清楚,你說大聲一點,我听不清楚你在說什么!”“我根本沒 說話!”她叫著,淚水奪眶而出,一直滴到電話机上,她哭了,語聲哽咽。“你怎么不早 打電話?”她哭著嚷:“你怎么說走就走?你怎么不寫信給我?你怎么要結婚就結婚?你 怎么不多給我一點時間……”她哭得那么厲害,什么都說不下去了。“迎藍!迎藍!”他 在焦灼的叫著:“你要講理,我給了你電話號碼,你為什么不打?我等了你一個星期,兩 個星期,一個月,兩個月……你就是不打那個電話!我憑什么再寫信給你?要說的都說了 !現在,我打電話,是為了告訴你,我和琴恩明天結婚……”“不──要!”她對電話大 吼了一聲,淚如雨下,她哭著喊:“阿奇!回來,阿奇……”她的聲音被嗚咽、淚水、悲 痛……全攪散了,她自己都听不出在說什么,只是絕望的對著電話抽噎。“迎藍,你在哭 嗎?迎藍,你听我說……” 線路突然斷了,窗外風狂雨驟。迎藍兀自對著听筒又哭又喊:“喂喂,喂喂,阿奇, 喂喂……”對面一片机器的雜聲,線路确實斷了,她還握著听筒,舍不得挂起來,回過頭 ,她用帶淚的眸子瞅著韶青:“線路斷了。”她像個無助的小孩,凄然重复:“線路斷了 。”“挂上電話!”韶青喊,奔過去把電話听筒放回電話机上。“他會馬上再打過來!” 迎藍跪在沙發上,雙眼瞪著電話机,動也不動的等待著,韶青去拿了件她的睡袍,幫她披 上。夜涼如水,冷雨敲窗,迎藍已早就渾身冰冷了。電話寂然,鐘聲卻走得特別迅速,滴 答,滴答,滴答……一分鐘,兩分鐘,五分鐘過去了……迎藍回頭,狂亂的說:“怎么不 響?怎么不響了?他為什么不再打來了?”她肩上的睡袍又滑到地上。韶青望著電話机, 堅定的說: “打回去!迎藍,你該知道號碼,打回去!” 一句話提醒了迎藍,拿起听筒,她一時混亂,居然想不起長途電話台的號碼。韶青推 開她,急促的說: “我來接吧!接通了再給你!電話號碼多少?” 她像背書似的背出了號碼。 韶青撥著號,迎藍跪在一邊,目不轉睛的看她撥,全神貫注的听她跟接線生說話: “我要接一個舊金山的長途電話,我這儿的號碼是×××××××,舊金山的號碼是 ×××××××××××,找人,找一位蕭人奇先生,是,人類的人,奇怪的奇……” 她抬頭安慰的撫摩迎藍的頭發。 “別急,她正在撥呢!” 一會儿,回音來了,號碼占線中!卻上心頭20/26 “占線?”韶青呆了呆,“請你過十分鐘再幫我接!如果接不通,就每隔十分鐘給我 接一次!” 挂斷了電話,她回頭看著迎藍: “或者,他正試著打回來,兩邊都打,就變成了兩邊都占線!我們等吧!”她拾起了 睡袍,命令的說:“穿上,別再受涼!”“我不要穿,我熱得很。”迎藍急躁的說,在室 內兜圈子,兜了半天,又轉回到電話机邊來,痴痴的望著那電話机。 “你非穿不可!我負責給你接通這電話!”韶青說,強迫的把睡袍給她穿上,像給小 孩穿衣服似的,把她的雙手塞進袖管中。拉好了她的衣襟,系上帶子。 然后,她們就開始一場漫長的等待。 半小時后,電話響了,韶青和迎藍同時扑過去接電話,迎藍的手指甲刮傷了韶青的手 背。韶青收回手,緊張的望著迎藍。“接不通?”迎藍急得又快哭出來:“再試,好不好 ?再試下去!我一定要接通,我有要緊事,……是的,試到天亮都沒關系!是的。”她挂 上電話,滿臉的焦灼和苦惱: “怎么長途電話這么難打?他占什么鬼線?有什么要緊事一直占線占線占線……”她 倒在沙發里,臉色灰敗,喃喃的說:“我懂了!他在給琴恩打電話……只有給琴恩打電話 ,才會這樣舍不得挂斷!”韶青瞅著她,搖搖頭。 “唉!”她嘆气:“既有今日,何必當初!” 迎藍迅速的抬起頭,爆發的喊: “不要再怪我!我并不想把自己弄成這樣慘兮兮!我……我……”她匍伏在沙發背上 ,苦惱的轉著頭。 韶青走過去,攬住她的肩,在她耳邊低語: “你最堅強,你最驕傲,你最洒脫!不要這么看不開!振作一點!”她把頭埋在臂彎 里,輾轉的搖著頭,聲音壓抑的、痛楚的、可怜兮兮的飄了出來: “我不堅強、我不驕傲、我不洒脫!我只要跟他講話,我一定要跟他講話!今晚不能 跟他通話,我明天可能就死掉了!” “別胡說八道了!”韶青喊,看看手表,快五點鐘了,這通電話多半是通不了了。她 望望兀自埋著頭的迎藍:“你餓不餓?鬧了快一個通宵了!我去給你沖杯熱牛奶,做個三 明治給你吃,好不好?”“我不要!”她悶聲說:“你叫那電話鈴快點響!好不好!” 鈴聲果然響了,迎藍触電似的跳起來,伸手就拿電話听筒,韶青也緊張的奔過來,惊 愕的發現,迎藍握著听筒,而鈴聲繼續再響。韶青恍然大悟,把听筒從迎藍手中搶下來, 挂回電話机上。說:“不要太緊張,是門鈴響,不是電話鈴。” “為什么是門鈴?”迎藍神思恍惚。“門鈴就是門鈴哇!”韶青說,走到門邊去。“ 八成是阿黎,他大概又在報社忙了一夜!這人工作起來真不要命!”她握住門柄,打開房 門。門外,一個渾身濕透的男人正佇立在那儿,頭發披在額上,滴著水,一件薄呢大衣, 肩上全濕透了。他手里握著一個小小的旅行袋,臉上有仆仆風塵,有失眠的痕跡,有憔悴 ,有興奮,有期待,有狂熱。那濃眉上,雨珠閃爍,眼睛里,熱情迸放……那不是黎之偉 ,是該出現在電話里的阿奇! 韶青嚇怔住了,她茫然后退,喃喃的喊: “迎藍!迎藍!迎藍!” 迎藍的眼光從電話机上移到門邊,有三秒鐘完全窒息。然后,她滑下沙發,走到門邊 ,眼光直直的轉也不轉,死死的、愣愣的盯著他,嘴里嘰哩咕嚕的說: “你在和誰通電話?為什么一直占線?” 韶青惊异的看迎藍,再看阿奇,她退后兩步,大叫著說: “迎藍,這不是夢,是真的!你別糊里糊涂了,睜大眼睛,你看看清楚,是阿奇!他 回來了!從美國回來了!阿奇,”她的神智恢复了,喘著气問:“你的長途電話,是從哪 里打來的?” “桃園國際机場!”阿奇說,終于大踏步走進屋里。關上了身后的門。他直視著迎藍 ,一步步走近她,把旅行袋隨便丟在地上,他緊緊的望著她的眼睛。“對不起,迎藍,” 他說,嘴唇微微有些顫動:“我又騙了你一次。我下了飛机,本想直接來看你,可是,我 又不敢了,你那么傲气十足,那么狠心,我真怕再面臨一次被拒于門外的局面,所以,我 在机場試探性的先打個電話!我听到你哭,听到你喊我的名字,听到你說‘阿奇,回來! ’我就什么都顧不得了,我跑出机場,半夜又叫不到車子,只好搭巴士,一路上急得我要 發瘋,現在……我總算在你面前了!”他說得又急又快,像雨滴的傾瀉,迎藍似乎根本沒 听清楚,也根本沒有會過意來,她的思想還是凝固的,還是混亂的,太多的“意外”使她 神思恍惚,她伸出手去,茫然的摸索他,想抓他的手,他立刻舉起手來,緊緊的握住她。 “迎藍!迎藍!”他覺得有些不對勁了,他緊張的喊:“迎藍,是我啊!是阿奇啊! 我從國外回來了!我告訴你,根本沒有琴恩,那是我編出來的,我寫信給采薇,知道她一 定會把消息帶給你,我再打長途電話問她,她說你哭著沖到大街上去淋雨,我听得心都碎 了,所以我馬上訂飛机票飛回來……迎藍,你听到沒有?我一直在等你的電話,等得快發 瘋了,我想,以你的驕傲,這電話是永遠不可能打了,所以……所以……”他住了口,瞪 著她,她眼里一片空茫的神情,雙眉微蹙,苦惱的在看,但是彷佛“視而不見”,她也苦 惱的在听,但是,彷佛也沒听進去。阿奇的臉發白了,他舉起手來,在她眼前晃動,啞聲 喊:“迎藍!迎藍!” 韶青奔了過來,一看這情況,她就大急起來: “她不對勁了!阿奇,你出現得太突然了!你嚇昏了她!”她急得把頭貼到她胸口, 去听她心跳,又去掐她的人中,捏她的耳朵。迎藍只是直挺挺的站著,茫茫然的看著阿奇 。她躲了躲韶青的手,固執的想著清楚面前的人影,眼睛睜得好大,卻全無光彩。韶青嚇 呆了,惊惶后退,喃喃的說:“她瞎了!她聾了!她看不見也听不見了!” 阿奇面孔雪白,嘴唇完全失去了顏色。他握緊了迎藍的手,握得好緊好緊,他輕輕的 說: “迎藍,你看到了我,你听到了我,求你!求你!” 迎藍毫無反應,阿奇閉緊眼睛,狂叫了一聲: “迎藍!”他把她一把就抱了起來,放在床上,他跪在床頭,搖她,喊她,求她…… 他的臉色比她的還白,他用嘴唇去輕触她的唇,她的唇涼涼的,木然而無反應。他心底閃 過一個念頭:她快死了!這念頭立刻瘋狂的抓住了他,他吻她的手指,吻她的眉,吻她的 臉頰,把臉埋在她胸前: “迎藍,如果你有個三長兩短,我絕不活著!我有那么多話那么多話要告訴你,你怎 么可以這樣?你怎么可以這樣?迎藍,我不是要嚇你,我是要給你一個惊喜……” 韶青回過神來,她跑到床邊,看看迎藍,返身就奔向電話,想打電話請醫生,抓起听 筒,她不知該打給誰,慌亂的回頭喊:“阿奇,你認得什么醫生嗎?你醒醒,你這樣跟她 說也沒用,赶快打電話找個醫生來!” 一句話提醒了阿奇,他正要起身去打電話,迎藍的睫毛忽然閃了閃,抬起一只胳膊來 ,她圈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拉向自己,她的眼睛剎那間又充滿了光彩,充滿了感情,她瞅 著他,輕聲的說:“我不要醫生,我只要你,不許走!” “你……你……”阿奇語無倫次:“你好了嗎?你沒事嗎?你听得到我?看得到我嗎 ?……” “我沒有那么嬌弱!”她眼里有淚光,唇邊卻閃現了一個可愛的微笑。“你太會騙人 了!從開始就騙我,到回來了還騙我,如果我不裝成神志失常來嚇你,你永遠不會了解被 騙的滋味!”“你……你……”阿奇瞪大眼睛,微張著嘴,灰敗的臉色仍然沒有恢复,他 啞聲說:“你裝的?” “我裝的!”韶青把听筒輕輕放回電話机上,吐出一口長長的气來。她真想走過去罵 迎藍一頓,鬼東西!坏東西!差點把別人嚇出心臟病來!她走了兩步,又停住了,阿奇正 瞪著迎藍,咬牙切齒的說:“我以為你快死了!我差一點……”他忽然住了口,只是盯著 她看,看了又看,然后驀然間俯下頭去,熱烈而狂喜的喊:“原來你是裝的!謝謝天!我 快被你嚇死了!現在,我們扯平了,扯平了!好不好?” “不好,”迎藍淚汪汪的。“我……” 他立即俯下頭去,堵住了她的唇。她不由自主的用雙手抱緊他的脖子,熱烈的反應著 。 這种情況,第三者未免多余。韶青看看天色,早已大亮了,她也該上班了,她溜到浴 室去,換衣服,梳洗,然后輕輕悄悄的出來。那兩個呆瓜正彼此對望著,彼此痴痴的、長 長久久的對望著。韶青心里在唱著歌,她開門出去,再細心的關上門,心里的歌聲在反复 :  “阿桌阿上一瓶葡萄酒, 阿嬌阿嬌艷的紅透透!……” 她走進電梯,下樓去了。 房內,迎藍和阿奇握著手,眼睛望著眼睛,都有一肚子的話要說,卻不知從何說起。 電話鈴驀然狂鳴。迎藍握緊阿奇的手,舍不得放開,她說: “讓它去響!別理它!” 電話鈴繼續響個不停。 “我去接吧!”阿奇說。 “不管是誰找我,都說我不在家。”迎藍說。 阿奇拿起听筒,對方立刻開口: “夏小姐打到舊金山的電話通了,蕭人奇不在,請問要不要再接一次?”阿奇怔了怔 ,看看那橫臥床上,對他痴痴凝望的迎藍,他笑著對听筒說:“請銷號!”挂斷電話,他 回到床邊,迎藍傻傻的問:卻上心頭21/26 “誰打來的電話!找誰的?” 阿奇溫柔的看她,溫柔的吻她,溫柔的低語: “你打來的電話,找我的!” 11 蕭家這晚燈火輝煌。這是迎藍第一次走進蕭家。 坐在蕭家的大客廳里,她還真有些不自在,那客廳寬敞明亮,有兩面都是玻璃窗,可 從窗內直接看到窗外的小花園,那花園雖小,倒五臟俱全。有假山,有巨石,有叫不出名 字的花花草草,有挨著圍牆,一排綠油油的,高大的“肯氏南洋杉”,阿奇告訴她,這种 南洋杉,品种名貴,冬不落葉,永遠長青。她對那南洋杉注視良久,樹猶如此,人,能不 能這樣呢?她最喜歡那園中的一彎小水池,池中种滿荷花,如今,天气已冷,殘荷萍碎, 更有种說不出的詩情畫意,使她不自禁的想起“留得殘荷听雨聲”的詩句。水池四周,是 巨石嵯峨;每塊巨石的石縫間,都開著一簇簇小花,有海棠,有月季,有金盞花,還有棵 小小的楓樹,紅葉,在樹枝上映著燈光閃耀。蕭家的大客廳,倒看不出任何金碧輝煌的東 西,簡單的白紗窗帘,飄然曳地,牆上挂著兩巨幅油畫,另一邊是古董架,架上有音響, 有電視,有書籍,還有一些出自名家之手的雕塑。 迎藍四面張望,心底油然升起一股溫暖之情。蕭彬這晚是那么和藹,笑吟吟的抽著煙 ,簡直是個忠厚長者。蕭太太握著迎藍的手,親切,自然,關怀,而且不停的低聲埋怨: “瘦了!瘦太多了!阿奇,都是你的罪過!” 阿奇在一邊痴痴凝望,微笑挂在嘴邊,怜惜挂在眉端,他低嘆著說:“媽,你沒有發 現我也瘦了嗎?是誰的罪過呢!” “是我的罪過!”蕭太太出人意外的說。 “与你有什么關系?”阿奇惊异的。 “當然有關系,你不生在我家,迎藍也不會生气了!” “這么說來,”蕭彬插嘴,“還是我的錯頂大,如果阿奇不姓蕭,就沒這么多周折了 !” “哎呀!”采薇親自端茶奉水,煮咖啡,女佣阿娟在一邊侍候。“如果沒有爸和媽, 那儿會有個精靈古怪的阿奇?如果沒有精靈古怪的阿奇,我們這位精靈古怪的夏小姐,預 備到什么地方去找這樣合意的人呢!” 全屋子的人都笑了,和諧与溫暖彌漫在整個大廳里。 這晚,也是迎藍第一次見到蕭人仰。奇怪的是,她在達遠工作了這么久,蕭人仰居然 沒在達遠出現過。是采薇牽著她的手,對她介紹的:“這是蕭人仰。”她轉頭對人仰說: “這就是把蕭家鬧得人仰馬翻的夏迎藍。”迎藍抬頭看蕭人仰,他一身的白,白襯衫,白 長褲,外加一件白背心,如果別人這樣穿,迎藍一定會覺得怪怪的,假假的。但是蕭人仰 這樣穿,就硬給人一种玉樹臨風,瀟洒不羈的味道,連阿奇,都被他比下去了。他和阿奇 長得不太像,阿奇有些野,他很文,阿奇爽朗,他比較沉默,阿奇不是非常細心的,他卻 細膩溫存。他的面頰比較長,眉毛沒有阿奇粗,但是,他那對眼睛卻長得真好,看著人的 時候,總有种專注的神情,專注得令人感動。迎藍一看到他,就知道黎之偉的失敗,并不 僅僅是貧富的關系了。 蕭人仰親切的看她,立即對阿奇說: “能不能向你借一借迎藍,我有几句話想跟她單獨說!” 阿奇抓抓頭,看看采薇,再看人仰,笑著說: “你總不至于連弟弟的女朋友都搶吧,你已經有了采薇了,要知足啊!”采薇笑得甜 甜的,去倒咖啡。抿著嘴不語。 “沒關系,阿奇,”蕭彬開了口:“他搶了你的,你再去搶他的!”“什么話?”蕭 太太對著蕭彬又笑又嚷:“你是公公呢!也跟著小的一輩開玩笑!”“別忘了,”蕭彬正 經八百的對蕭太太說:“你也是我打倒三個情敵,才搶來的呢!” “哈!”阿奇大笑,仰躺在沙發中,長手長腳似乎都沒地方放。“如果我會寫小說, 我要把咱們家的事都寫下來,題目就叫‘搶’!”大家又都笑了,采薇笑得最不自然,似 乎若有所思。 蕭人仰沒有疏忽采薇的表情,他深切的看了她一眼,就攬著迎藍,走到客廳外的陽台 上,這儿可以看到整個花園,可以聞到月季和桂花的飄香。“迎藍,”人仰開門見山,很 誠懇,很真切的說:“你和采薇很早就認識了,是嗎?” “是的,是和──黎之偉差不多同時。” “你知道我為什么不出現在達遠?”他忽然轉換了話題。“我和采薇結婚后,我就主 管了茂遠公司,茂遠和達遠的營業性質不同,也做進出口,是藥品的進出口,我們擁有几 個大藥厂的經銷權。茂遠在表面上和達遠是兩個机构,事實上是……”“我懂了。”迎藍 接口:“又一個外圍公司。” “是的,我不去達遠,主要是避開黎之偉。” “你認為,黎之偉會笨到不知道你在茂遠,而只知道你在達遠嗎?”“不。黎之偉不 是要找我一個人的麻煩,他要找整個蕭家的麻煩,所以,他連你都找上去。” 迎藍沉思不語。“你知道,采薇最近平靜多了,”他又繼續說:“我想我該謝謝你。 ”“為什么?”“因為你常和黎之偉在一起,因為黎之偉又變好了,也因為你開導了采薇 。迎藍,你知道什么叫愛情?” 迎藍愣了愣,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人仰看著她,搖搖頭。 “愛情不難在別离,怀念常常會美化愛情。最難的愛情,是天天相見,所以我說:時 時相見,刻刻不厭。這是人類最困難的一件事,人天性里有喜新厭舊的本能,還有种‘得 不到的永遠是好的’那种向往性。對男人,有些大男人主義,主張愛要愛得瀟洒,分也分 得瀟洒。實在,愛情是無法瀟洒的一件事,你真能做到瀟洒,你就根本不是愛!” 迎藍凝視他,有些心折。 “你一定愛极了采薇!”她感嘆的。 “不愛她,不會對她用那些多心机。不過,說實話,”他微笑了一下,笑容相當動人 。“我追她還沒有阿奇追你來得苦!或者,我們兄弟注定要在愛情中受苦!” 她臉上發熱,把目光調到花園的草叢里去,那儿,有對螢火虫在上下追逐,忽隱忽現 。 “我主要找你談談,是要問你一句話,我一度以為黎之偉的轉變,是因為得到了你, 現在,阿奇回來了,你又回到阿奇身邊,你認為黎之偉能忍受嗎?” 迎藍怔了怔,忽然抬頭看人仰。 “你希望我怎樣?是選擇黎之偉,讓你們夫婦平安,還是選擇阿奇,讓蕭家仍然罩在 黎之偉的陰影底下?” “你的心選擇什么?”他問。 “你的心選擇什么?”她反問。 “我希望你選擇阿奇!”他深深看她。“但是,必須警告你小心黎之偉,這是第二度 姓黎的敗給姓蕭的!” 她睜大眼睛,瞪視人仰。知道他并不了解,黎之偉可能另有所愛,沉默片刻,她才說 : “黎之偉可能早就想通了,他也可能另有女朋友了!” “我知道你的想法,”人仰點點頭。“別忘了,人類有追求自己得不到的東西的本能 。人類又生來有种自怜和自虐的本能。黎之偉二者兼具。他是很危險的。迎藍,”他語重 心長。“小心一點,不要任何事情都打如意算盤,很多事是你想像不到的,我有种直覺─ ─故事并沒有完。” 迎藍被他說得有些心慌,她仔細尋思,昨夜阿奇回來,今晚她就留在蕭家晚餐,她也 故意把公寓讓給韶青和黎之偉,他們不知道談得怎樣?但是,截至她來蕭家止,黎之偉并 不知道阿奇回來。而昨天,自己跟黎之偉分手前說的最后一句話是:“黎之偉,你有沒有 一點愛我?你要不要我?” 她不安的用手敲著欄杆,眉頭輕蹙起來了。 “喂喂,人仰!”阿奇拉開落地窗,忍耐不住的跳了出來,沒頭沒尾的亂嚷:“你在 誘拐迎藍嗎?談了這么久,太過份了!迎藍,別理他了,大家菜都擺好了,等你們去吃晚 餐呢!”他拍了拍人仰的肩。“把她還給我好不好?” 人仰笑了。阿奇也笑了。迎藍在他們的笑容里,很感動的發現一件事:他們兄弟兩個 ,實在手足情深!她很難在別的家庭里,發現這樣親愛的兄弟,尤其是富有的家庭,多的 是兄弟拆牆,爭權爭勢的故事。 她跟著阿奇兄弟走進餐廳。采薇怀疑的、微笑的看看迎藍:“人仰是不是在說我坏話 ?”她故意的,明知故問。 “是啊!”迎藍說,張大了眼睛:“把你罵得天翻地覆,一塌又糊涂!”“迎藍!” 人仰笑著對她拱拱手,滿臉的書卷味儿。“你愛開玩笑,我們這個實心眼的采薇,是什么 事都認真的呢!” “怎么?”迎藍故意挑起眉毛,認真的說:“你剛剛不是告訴我,和采薇是‘時時相 見,刻刻相厭’嗎?” “咳!”人仰咳了一聲嗽,尷尬的看迎藍:“你是真听錯了呢?還是故意開玩笑?” “噢!”迎藍拍拍腦袋,恍然大悟的。“我說錯了一個字。他說的是‘時時相見,刻刻不 厭。’我看他有點傻气,采薇,你怎么會嫁他呵?他真有點傻气,是不是?他每天上班不 知怎么上的?應該再加兩句話:‘分分別离,秒秒思念!’哇!”她笑著轉向阿奇,小聲 說:“我是不是還有點文學天才?” “你──”阿奇盯著她,又笑又愛又寵又怜:“你是個古怪小精靈,很會翻江倒海的 !” “我已經領教了!”人仰說,抬頭對父母。“爸、媽,你們當心,她是夠厲害的了。 ” “我早就領教了!”蕭彬笑著嚷:“上班第一天,就跟我抬杠抬個沒完,气得我差點 把她解聘!” “你怎么不把她解聘啊?”阿奇埋怨的喊:“如果你不用她當秘書,我也不會吃那么 多苦頭了!”卻上心頭22/26 “也應該有個人讓你吃吃苦!”蕭太太對阿奇點點頭,“免得一天到晚,眼高于頂, 對每個女孩都三分鐘熱度……” “咳咳咳!”阿奇真咳嗽。 蕭太太沒會過意來,轉向迎藍: “迎藍,你不知道,這小子有過多少女朋友……” “咳咳!”阿奇再咳,端了一碗湯直送到母親嘴邊去。“媽!你喝口湯!媽,你要不 要吃鮑魚?唔,有你最愛吃的螃蟹,媽,我給你剝螃蟹。你要鉗子,還是要黃?啊呀,這 只螃蟹好肥,你看!媽……”全桌子的人都在笑,阿娟也在一邊掩著嘴笑。迎藍肚子里在 笑,臉上卻一股認真樣,直望著蕭太太。 蕭太太推開了阿奇的手,自顧自的說下去: “這小子自命不凡,給那些女朋友取了一大堆外號,這個是斗雞眼,那個的下巴可以 當湯匙,這個眉毛太粗,那個聲音太細,還有位朱小姐,長得真夠漂亮,簡直沒地方可挑 ,他卻嫌人家姓不好。”“姓不好?”迎藍問,興趣真的來了。 “他說,如果結了婚,就變成蕭朱聯婚,听起來像小豬聯婚!”迎藍差點噴飯,全桌 都笑成了一團。迎藍用手指指蕭人仰,再指指祝采薇,笑得不過气來。采薇眼珠一翻,這 才會過意來,她又笑又噘嘴,瞅著阿奇說: “好哇!你在背后損我們,當心,你那些粉紅色事件,我也不幫你保密了……”阿奇 立刻對采薇打躬作揖: “采薇,采薇,不,嫂嫂大人,你就饒了我吧!” “阿奇,”人仰用手托著下巴,一股沉思狀:“我記得你對那個崔崔……崔什么的女 歌星……” 阿奇跳起來,也不顧什么餐桌禮貌了,他跑到人仰身后,一把就蒙住了他的嘴,大聲 說: “人家才從國外回來,你們是不是存心要把我再逼走啊?” “好了好了!”蕭太太慌忙說,掩不住那“愛子心切”的情怀。“咱們不開他玩笑了 !在迎藍面前,好歹給他留點面子吧!來,阿奇,”她打圓場:“你給我剝了半天的螃蟹 鉗子呢?” “他呀!”采薇細聲細气的說:“剝完了殼,就一不小心把鉗子放到迎藍碗里去啦! 迎藍听得出神,就一不小心把鉗子給吃下肚子里去啦!”這一下,滿桌哄然,迎藍的臉孔 漲紅了,瞅著采薇,這才發現,她也有這么活潑和調皮的時候。阿奇被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但,他立刻擺脫了這一層尷尬,反而大笑特笑起來,蕭太太惊奇的望著他,說: “你笑什么?”“笑我自己哇!”阿奇嚷著。轉頭面對迎藍,正色說:“我一生不侍 候女孩子,只有女孩子侍候我,現在我完蛋了!會被他們說一輩子,笑一輩子,你信嗎? 等我們老到八十歲,我媽還會對我們的曾孫子說:阿怪啊……” “什么?”蕭太太問:“阿什么?” “我叫阿奇,我曾孫子叫阿怪。”阿奇一本正經的,又繼續說:“我媽會說:‘阿怪 呀,你知不知道你曾爺爺當初給我剝螃蟹鉗的故事呀……’就這樣,這故事會一代傳一代 ,將來几百几千年后,蕭家的列子列孫,什么都不記得了,只記得他們有一個叫阿奇的老 祖宗,把要孝敬給老老祖宗的螃蟹鉗子,孝敬給了他那未進門的蕭門夏氏太夫人!” 全桌的人被他說得腦筋都轉不過來,等到轉過來,就又都忍不住笑得天翻地覆。連阿 娟也笑,廚房里的張嫂,也伸個頭出來笑,花園里的紡織娘也笑,肯氏南洋杉和海棠、月 季統統都笑了。 夜色也在笑,昨夜的風雨早成過去,月色明媚如水,流動在樹梢花影中。迎藍環室四 顧,早忘了這是“蕭”家,忘了這是“豪門”,只看到有种名叫“幸福”的气氛,正慢慢 的擴散開來,擴散開來,擴散開來,直至充塞在房間的每個空隙里。卻上心頭23/2612 就在蕭家被幸福和笑聲充滿的時候,韶青和黎之偉也正在吃晚餐,韶青一手做的菜, 小公寓里有燈有酒,窗外有云有月。一樣的夜色,一樣的空气,只是,情況与气氛卻和蕭 家大大不同。黎之偉進門時,情緒就不太好,坐在沙發里,他說: “我今天采訪了一個新聞,有個女人放火燒死了四個儿女,再臥軌自殺了。”韶青一 怔。“為什么?”“因為她丈夫移情別戀,离家出走。其實,這也不值得殺孩子呀!”他 搖搖頭:“你沒看到火場,一片凄涼!” “別說!”韶青慌忙阻止:“也別形容,否則,我做了半天的菜都白做了。”黎之偉 正眼看她。“你是個典型的賢妻良母。” 她深刻的凝視他。“是嗎?”“是的,”他誠心誠意的說:“能夠擁有你的男人,會 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她的心臟猛的一跳,几乎沖口而出:你要當這幸福的男人嗎? 但是,黎之偉四面張望,問: “迎藍呢?”韶青深呼吸,走近黎之偉,在他身邊坐下。 “我要告訴你一件事。”她沉聲說:“阿奇回來了,昨天半夜到達台北,從國際机場 就直殺到我們家。” “哦!”黎之偉應了一聲,緊盯著韶青:“怎樣呢?發生了什么事嗎?”韶青拉起他 的手:“來,我們來吃飯,一面吃一面談。” 黎之偉沒說話,走到餐桌前坐下來。他陰沉的看桌面,問: “你沒准備酒?”“不要喝酒,好嗎?”韶青半懇求的。“你一喝酒就會胡鬧,又唱 又跳的。我想跟你談點正經事。” “給我一點酒,什么酒都可以!”他沉郁的說:“我保証不醉!”韶青無可奈何的拿 來了酒杯和酒,一瓶最淡的葡萄酒,他看看酒瓶,笑笑說:“你們好像只有葡萄酒。” “我不想讓你醉。”“你不知道,真正醉于酒的人很少,人會醉,只因為自己心理不 平衡。你去錫口參觀一下,那儿的人沒有喝酒,個個都醉。”“錫口?”她不懂他在說什 么。“錫口瘋人院。”他接口:“我去那儿參觀過,還寫過一篇特稿,有個房間里住了二 十几個人,屬于沒有危險性的,病狀輕微的病人。其中有個老人給我印象深刻,他筆直的 站在牆角,把一只手伸在前面,動也不動,站了已經好几小時了。醫生說他一進病院就是 這樣,因為他以為自己是一盞路燈。我看他的手舉得那么久,都代他手酸了,我走過去問 他:‘你在做什么?’他答:‘我不能動,我是路燈。’我故意在他手下張望了一下,說 :‘路燈怎么沒有燈泡呢?’他說:‘燈泡坏了,用得太久,已經坏了。’我說:‘那么 ,你就不要當路燈吧。’他悲哀的說:‘不行,我是一盞不亮的路燈。’黎之偉住了口, 倒滿酒杯,抬起頭來面對韶青:“你瞧,瘋子有瘋子的哲學,我不知道他一生遭遇了些什 么事?但深深体會到他的悲哀,一盞必須站在那儿,忍受風吹日晒,而不亮的路燈。后來 ,我很想以這個題材,寫一篇東西,題目就叫‘不亮的路燈’。” “你寫了沒有?”韶青關怀的。 “我沒寫。因為几個月后,我再去錫口,那老人已經不在了,我問醫生:那盞路燈呢 ?旁邊有個年輕小伙子躺在床上,一本正經的說:路燈被台風吹倒了。我問那年輕小伙子 :你躺在這儿干嘛?他對我很認真的說:‘如果我不躺下來,台風也會把我吹倒的,我是 倒地的路燈。’”他喝了口酒,看著韶青:“后來我問醫生,怎么路燈病還會傳染呢?醫 生說,那小伙子送進來的時候,神志不清,胡言亂語,后來居然崇拜起那盞路燈起來,還 曾經爬上屋頂,把燈泡拆下來,硬要裝到那老頭的手上去。然后有一天,老頭終于倒下來 死了,這年輕人也倒下了,變成了一盞倒地的路燈。” 韶青有些難過,這故事影響了她的情緒,她抑郁的望著他,抑郁的問:“為什么告訴 我這些?” “隨便談談而已。”黎之偉說:“人的內心,是個永遠不可解的謎,深不可媒所以世 界上會發生許多怪事,你知道那母親為什么要燒死自己的孩子?因為愛,她愛他們,不忍 心丟下他們一個人走,就干脆來個‘要死一起死’。” “你看了這么多事情,想過這么多問題,你應該是個把人生看得很透很透的人了?” “真能把人生看透的,是神,而不是人。”黎之偉注視著她:“說實話,我從沒把人 生看透!從沒有。一個看透人生的人是四大皆空的,名利愛情婚姻都可不要,而我呢?我 在掙扎、搶新聞,搶寫稿,名、利、愛情我都要。你和迎藍,總是鼓勵我振作、奮斗,振 作奮斗是在追求什么?成功?怎樣就算成功?有名有利有事業?你瞧,韶青,你也不是一 個能把人生看透的人,那個倒地的路燈,可能反而把人生看透了,反正站起來也會倒下去 ,燈亮過了也會熄滅。不如干脆燈也別亮,就躺在那儿吧!”“你說得很消极。”“不, 我沒看透人生,不算消极。”他振作了一下,坐正了身子。“好,把你沒說完的話說完, 你說阿奇回來了。然后呢?迎藍把他赶出去了嗎?” 韶青默默的瞅著他,沉默不語。 “那么,”他用手摸著胡子,眼光更陰沉了。“她原諒了阿奇,跟他和好如初了。那 么,她要嫁進蕭家,做蕭家第二個儿媳婦了。你瞧,韶青。人類多現實,迎藍昨天還問我 要不要她?”“你并沒有說要她,”韶青低低的說,用舌頭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你告訴 過我,你對迎藍忘不掉阿奇很憤怒,但你并沒有愛上迎藍。”“你錯了。”黎之偉一個字 一個字的說:“我愛上了迎藍!” “什么?”韶青吃惊的問:“你愛她?你真的愛她?出自內心的愛她?像當初愛采薇 一樣的愛她?” “我愛她,因為她被蕭人奇所愛!”他沉穩的說,把酒杯重重的放在桌上,站起身來 :“好,告訴我她現在在什么地方?蕭家嗎?”韶青奔過去,用雙手抱住他的胳臂。 “阿黎!”她又緊張,又傷心,又著急。“你千万別做會讓你終身后悔的事!你放了 他們吧!饒了他們吧!不管怎樣,阿奇和迎藍都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真對不起你的,只 有一個祝采薇,而你昨天,也已經原諒她了!” “我并沒有原諒祝采薇,”黎之偉咬牙說,額上的青筋在跳動,眼里冒著火。“只是 ,再見到采薇,我發現她變了,變得成熟,變得會說話,變得高貴文雅……她不是我的采 薇了,她是蕭家的采薇了!我發現……我不能再愛她了。我以為她的婚姻會很不幸福,她 會是個可怜兮兮的,瘦弱蒼白的小女人,我完全錯了。她幸福,她快樂!她唯一的不幸福 ,是我的不幸福,她唯一的不快樂,是我的不快樂!這對我是很厲害的當頭一棍,換言之 ,如果我不增加她的心理負擔,她是很幸福很快樂的!不,韶青,我沒原諒采薇,只是不 愛她了!”“不愛她,還恨她?”韶青喃喃說。 “也不恨她,我恨蕭家!”他再咬牙咬得牙齒發響。“我恨那兄弟兩個!我恨迎藍不 爭气,她居然又向蕭家低頭……我……我找他們去!”韶青死命拉住他的胳臂,眼中含淚 了。 “你不愛迎藍,何苦去破坏他們?你何苦?你何苦?你去了對你自己有什么好處?” “要死大家一起死!”他叫著,眼白漲紅了,聲音變粗了。舉起酒瓶,他把半瓶酒都 倒進了嘴里。酒從嘴角溢出來,濺滿了衣裳。韶青又惊又急又怒又傷心,她一把握住了酒 瓶,死命要搶過去。黎之偉惱怒的把她一推,她站不穩,摔倒在地毯上,他灌完了酒,把 空酒瓶扔在沙發上,轉身就要往外走。韶青爬起來,半跌半摔的沖到門邊,攔門而立,哭 喊著: “你要干什么?你想想清楚!蕭家從頭到尾就在讓你!你以為他們會怕你嗎?論打架 ,蕭家自己不動手,他們手下的人就可以把你揍得半死!論殺人,你的手握筆還有點力量 ,握刀根本就不及格!論道理,人家有權追求未婚小姐,你根本就在無理取鬧……”“住 口!”他大喊:“你也幫他們!你也罵我!”他舉起手來,就給了她狠狠一耳光。 她被打得頭都暈了,耳朵里一片尖鳴,嘴中有了咸味。她沒動搖,仍然攔門站著,仍 然死盯著他,仍然淚眼凝注,她放低了聲音,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迎藍不是你的女朋友,她始終是阿奇的!” “她現在是我的!”他暴怒的叫:“我已經把她從阿奇手里搶來了,好大膽的阿奇, 居然要再從我手里搶走!” “你在自說自話!迎藍沒有愛過你!” “她愛的!”他大叫,因內心受傷而暴怒如狂。“她要嫁給我,她問我要不要她!她 愛的是我!” “你明知道不是!”她殘忍的點醒他。“她為了賭气想嫁你,你為了報复想娶她,你 們兩個誰都沒愛上誰。她不愛你,黎之偉,她喜歡跟你在一起,可以排遣她對阿奇的思念 ,這不是愛……她把你當一种填充物……” “你住口!住口!”他昏亂的大喊:“你是個什么怪物,在背后如此殘忍的批評你的 好友,你……” “我不是批評……”韶青打斷了他。 “滾!”他吼著,又給了她一耳光。 她跌倒下去,坐起來,她背靠在門上,依然用全力攔住那扇門,雖然她已經在眼冒金 星,渾身冷汗。 “你是個瘋子,”她說:“你該進錫口瘋人院去!” “好,我是瘋子,”他斜著眼睛,皺著眉頭,一臉的猙獰。“瘋子不為自己的行為負 責,我要去把蕭家放火燒掉!你走開!走開!”她匍匐在地上,用力抱住了他的腿。 “我求你不要去!我請求你不要去……” 他用力想拔出自己的腿來,但她抱得緊緊的。他暴怒到了极點,低下身子,他一把揪 住韶青的頭發,把她的頭拉得仰了起來。那張臉又是血又是淚又是汗,眼光卻堅定不移的 盯著他,他從來沒看過這种不顧一切的堅決,他几乎有點眩惑,但是,怒火仍然瘋狂的燃 燒著他,從內心深處一直燒出來,燒痛了他每根神經,每個細胞。卻上心頭24/26 “你為什么這樣幫著蕭家?”他狂怒的大吼:“難道你也愛上了蕭家的什么人?所以 ,你這樣千方百計的攔阻我,你怕我傷害他們?是嗎?你也愛上了阿奇嗎?你想和迎藍效 法娥皇女英是不是?”淚珠從她的眼中滾落,連汗帶血的往下淌。 “我不怕你傷害蕭家人,”她清晰、悲切的低語。“我怕你傷害你自己!你一直是個 虛張聲勢的人,你傷害不了別人,只會傷害自己。”“你這么輕視我?”“這不是輕視, 而是了解。我也沒愛上蕭家任何人,我只是──愛上了你。”他大大一震,低頭看她。 “你不必這樣來哄我。”他說。 “我不哄你,我為自己悲哀,你沒正眼看過我,你心里只有采薇和迎藍,而我,為了 你的一句話,和駕駛員分手,我以為有一天,你也會像我一樣,拔慧劍,斬亂麻,把以前 种种,都完完全全的拋開。那么,你會注意到我了,雖然只是你身邊的一個小配角,平凡 ,不會發光,不會發亮,但是卻靜靜的依偎著你,愿意跟你上天下地……不,我不再說了 ,換了迎藍,她決不會說這些話。我說了,你可以罵我不知羞恥!可以把我一腳踢開,也 可以再給我一記耳光。不過,我說的句句實言,假若你仍然要迎藍或采薇,你就從這道門 里出去,我和你也從此一刀兩斷,我再不過問你的任何行動。你要放火殺人,或者別人要 殺你,我都不管!如果你對我還有一絲絲、一點點的好感,那么,留下來,留下來和我在 一起,從此,把你以往的愛和恨,都拋到九霄云外去!” 黎之偉怔住了,這篇長長的告白,整個撼動了他。他站在那儿,韶青匍匐在他腳下, 緊抱著他的腿,訴說對他的愛情,這多不真實!多不真實!他几乎只有被“拋棄”的經驗 ,還沒有被爭取的經驗。他低頭注視韶青,那被淚水、汗水、和嘴角的血液弄臟了的臉。 血,是的,他打了她,打了這個唯一愛他的女人。不,他搖頭,她在騙他,這太不可能! 黎之偉生來是為受苦,不是為被愛!他凝視她,眼前看到的,是圍著圍裙,端著菜盤,滿 屋子旋轉的女人。是那雙女性的手,捧上一杯葡萄酒!是那永遠笑臉迎人,風度翩翩的女 孩! 他放開了她的頭發,用手指輕撫她的淚痕,一直撫摩到她的嘴角,怜惜的、震動的去 輕触那血漬。然后,他想也沒想,就跪了下來,抱緊她,把嘴唇緊壓在那流著血的嘴唇上 。 好半天,他放開她,心里綻放著一片耀眼的光華,一种嶄新的喜悅,一种嶄新的溫柔 ,一种嶄新的激動,就把他緊緊包住。在這一刻,他忘了阿奇,忘了迎藍,忘了人仰,忘 了蕭家。甚至,忘了采薇。 韶青用手輕輕的整理他的頭發,她摸著那亂發,摸著那粗糙的臉頰,再摸著那絡腮胡 子。 “你有很漂亮的胡子!”她說。 “哦,”他一怔,說:“你不喜歡我的胡子!你這儿有胡子刀嗎?我馬上剃掉!”“ 我沒有胡子刀,”她笑著,那么溫暖,宁靜,而幸福的笑。“我喜歡你的胡子,你不用剃 掉,當我見你第一面的時候,我看不清你的臉,只看到你滿臉大胡子,那時,我就想:這 大胡子多性格,多怪异啊!現在想來,可能那時我就喜歡你了。如果你剃掉胡子,說不定 我還不認識你了呢!” 他一瞬也不瞬的看她,忽然低問: “你是真心的?”“什么真心的?”她不解。“胡子嗎?我真心不要你剃,當然,假 如你自己想剃,我也不干涉。” “我不是說胡子。”他盯緊了她。“你瞧,我是這樣一個憤世嫉俗的孤魂野鬼,你真 的愛我?” 她把面頰緊貼上去,依偎著他那粗糙的臉。 “我沒騙你,如果你要我,我們明天就去結婚!但是,我擔心的是,你沒注意過我, 是我倒追你的,几天之后,你就會對我厭倦了!”他用雙手捧住她的頭,熱烈的盯著她: “阿青,我居然沒追過你?” “你沒有。”“你确定沒有?”“我确定沒有!”“唉!”他低低嘆息,嘴里輕聲的 嘰咕著:“人,多么容易忽略在手邊的珍寶!”抬起頭來,他認真的說:“我現在開始追 你,行嗎?”“你晚了一步。”她巧笑嫣然。 “怎么?”他大惊:“又晚了一步?” “是啊!”她笑著:“我已經先追了你了!” 他大笑。多么難得看到他這樣開怀的大笑啊!她滿心舒暢,滿怀感動的凝視著他。他 笑完了,忽然間,他站起身子,把她也從地上扶起來,很堅定的說: “你去洗洗臉,梳梳頭,我們要出去。” “去哪儿?”她惊問,看看手表:“都已經十點多鐘了!” “去蕭家!”他簡單明了的說。 “蕭家?”她大惊失色,“我以為──你已經放棄這個念頭了!我以為──你再也不 會去找他們麻煩了!你怎么還是要去蕭家?”“我和他們家的問題并沒有完!我還是要去 !” “你──”她生气了,咬著牙狠狠的瞪著他。“你去吧!去吧!去了別再回來!我永 遠不要見你!” “我就知道你會這么說,”他走過去,拉住她的手,拖向浴室。“你快些梳洗,我帶 你一起去!” “我不去!”“你要去的!”他對她深深凝視,唇邊帶著個怪异的笑。“万一我被人 家打死了,你總得幫我收尸呀!” 她跺腳,又气又急。“你……”他吻住她。半晌,抬起頭來。冷靜、堅決、毫不動搖 的說:“准備一下,在他們沒散會以前,我們要赶過去!如果我不去蕭家算清這筆帳,我 終生也不會平安!”卻上心頭25/2613 蕭家仍然在一片笑語喧嘩中。 晚餐結束得很晚,吃完晚餐,大家都散坐在客廳中,繼續著飯后的話題。蕭太太一直 拉著迎藍的手問東問西,問她台中家里有些什么人?問她父母的生活情況,問她小時候的 故事,又問她的出生年月日,問得阿奇不耐煩了: “媽,你總不至于要幫我們合八字吧?至于迎藍的家庭情況,當初來達遠應征時,已 經記載得清清楚楚了。”他忽然想起什么,轉向蕭彬:“爸,你該開始征求新的女秘書了 !” 迎藍微微愣了愣,當初豪語“不嫁蕭家人”的話如在耳邊,怎么還是投進了蕭家呢? “不忙不忙,”她紅著臉說:“我做得好好的,為什么要換秘書?”“你幫幫忙好不 好!”阿奇盯著她:“圣誕節以前,我們要結婚。”“都听你的嗎?”迎藍低著頭,挑了 挑眉毛:“我還沒考慮清楚,要不要嫁你呢!”“啊呀!”阿奇失口大叫:“你怎么又來 了?你折磨我還沒折磨夠嗎?”他坐到她身邊去,焦急的說:“我們早點結婚,你也早點 讓我定下心來,好不好?” “那么,琴恩怎么辦呢?”她哼著。 “琴恩?”他一愣:“什么琴恩?” “你那個中美混血的未婚妻啊!”迎藍說:“不要告訴我,你根本忘記這個人了!” “哦!”阿奇抓抓腦袋。“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那是捏造出來騙你的!琴恩是我一個朋 友的女朋友。噢,你在找麻煩,媽,你幫我對她說說好話吧!” 蕭太太真的握住迎藍的手,又拍她的肩,又撫弄她的頭發,簡直不知道把她疼愛成怎 么樣才好。她一疊連聲的,低聲下气的說:“好了,迎藍,你就原諒了他吧!你想想,他 雖然左一次騙你,右一次騙你,還不都是為了愛你?咱們這個狂小子,還從沒有這樣認真 ,這樣受苦過!瞧瞧,兩個人都被磨得那么瘦,快點結婚,也快點長點肉呀!” “迎藍,”采薇笑著插嘴了。“你也別再矯情了,是誰淋著大雨滿街亂跑啊?現在又 說要考慮考慮了!” 迎藍抿著嘴角,要忍住笑。 “而且,”蕭人仰也插了進來:“你那曾孫子阿怪都曉得曾爺爺給曾奶奶剝螃蟹殼了 !” 迎藍忍不住笑了出來,這一笑,就把滿屋子都逗笑了,也等于承認年底要結婚了!蕭 太太直著喉嚨喊: “阿娟!阿娟!把那本黃歷拿來,我要選個日子!” “是!”阿娟飛奔著,取來了黃歷。 蕭太太翻黃歷,好几個腦袋都伸了過去,幫忙選日子,大家高興得都像小孩,又說又 笑又跳。迎藍含羞帶笑,坐在那沉思不語。蕭彬走過去,對太太大聲說: “別忘記一件重要事情,我們星期天要去一下台中。”他回頭看迎藍,習慣性的交代 “女秘書”: “記得訂車票,還要備份禮。你知道夏先生夏太太喜歡些什么嗎?”迎藍微笑著低下 頭去,阿奇這才被提醒,對著自己腦袋就是一巴掌:“我真糊涂!”他大喊:“爸爸、媽 ,你們晚一步去,我該先去一次台中。迎藍,”他抓她的手。“我們明天就去台中吧!” 他摸摸衣領又摸摸頭發,已經開始緊張。“你說,你爸爸是怎樣的人?我該穿隨便一點還 是講究一點,我該說些什么……”“我爸爸很嚴肅,”迎藍開口了,笑吟吟的。“他在中 學教國文,很典型的老師。我姐姐結婚以前,我姐夫來我家,我爸要他背詩經。”“背什 么?”阿奇嚇了一大跳。 “詩經,當然不是背整本,我爸提第一句,他就得把下面的背出來。背完詩經,再背 唐詩三百首……” “喂喂,”阿奇大急,伸長脖子去看迎藍:“我不是他的學生呀!我也不考詩詞呀! 喂喂,迎藍,你得幫我說個情,我對這些古人的玩意不大行……” “那么,”迎藍沉吟著,“或者,我可以說服爸爸,問你一些比較近代的東西,例如 胡适文存啦,朱自清傳啦,徐志摩的詩啦……”“有了!”阿奇終于喊了起來:“我知道 一首徐志摩的詩,叫偶然,什么天空有一片云啦,偶然照著我的心啦,還有,還有……嗯 ……”他歪著頭在思索。 迎藍看著他,大大搖頭。 “你連一首偶然都背不好!‘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會背?”阿奇像抓到救星似的。“可不可以由你代我考呢!”“你少糊涂了!”迎藍笑 著罵:“你最好從今天晚上起,死K詩經和唐詩三百首。不過,我爸說不定也會要你背背 十八家詩抄或者是宋六十名家詞……” “喂喂,”阿奇抓耳撓腮,像只毛躁的猴子。“你爸怎么這樣古怪啊!”“還沒見到 我爸,你就開始罵人了。”迎藍說:“我爸教了一輩子書,滿腦子滿肚子都是書,和你談 話,當然都是問你一些中國文學,人家又不會刁難你,你是大學畢業生,他問些高中教材 ,你還有答不出的!” “我又不參加大專聯考!”阿奇怪叫。 “嘖嘖嘖,”迎藍咂嘴,斜睨著他。“你比我姐夫差多了!” “我就不相信他又能背詩經,又能背唐詩三百首,還有十八家六十家的東西!”“他 倒沒背那么多,”迎藍慢吞吞的說:“因為他和我爸爭辯起劉夢得的詩,大談劉夢得文集 ,后來又把元微之的詩倒背如流,我爸最喜歡元微之,一高興,就把我姐姐嫁給他啦!” “劉……劉什么?”阿奇赶緊問。 “劉夢得。”“劉夢得是什么東西?” 迎藍的頭搖得更凶了。滿屋子的人都看著她發呆,怎么都沒想到迎藍父母這一關會如 此難過。 “你怎么連劉夢得是誰都不知道?”迎藍皺著眉問。 阿奇掉頭看人仰:“人仰,你知不知道劉夢得?” “八成是個作文章的人。”蕭人仰說。 “你真聰明。”阿奇說:“我也曉得是個作文章的人,只不曉得他作了些什么。”“ 那么,”迎藍說:“你一定知道他死于那一年?” “嗯,哼!”阿奇哼著:“他死了嗎?他什么時候生病的我都不知道!”迎藍忍不住 笑了起來,滿屋子都笑了起來,大家又嘻嘻哈哈的笑得好開心,迎藍邊笑邊說: “劉夢得就是劉禹錫,唐代人!” “哇!”阿奇叫:“我知道劉禹錫,劉禹錫就劉禹錫,你說什么劉夢得!”“劉夢得 是劉禹錫的字!”迎藍叫:“那么,你知道獨孤及嗎?”“獨孤寂?”阿奇嘆气:“這個 人真可怜!” “你知道他?”迎藍興奮了。“說說看,或者,你先和我爸談獨孤及,我爸一听,你 連獨孤及都知道,別的就不問了。” “獨孤寂!”阿奇睜大眼睛,“真可怜,他已經又獨,又孤,還帶寂寞,豈不是可怜 极了!” 迎藍惊愕得挑起了眉毛,然后就用手蒙住臉,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全家沒有一個人 知道獨孤及是什么人,看到迎藍笑,也知道阿奇在胡說八道,大家就跟著笑。蕭太太不忍 心儿子去出丑,用手按住迎藍的肩,為阿奇說起情來: “迎藍,你回去跟你爸爸先說好,別考他啦,他學政治,要考呢,考點政治上的玩意 儿,要不然,考他點貿易啊、經濟啊、會計啊……都可以。” “不行呀!”迎藍一臉天真相。“我爸常說,不論學什么,不可忘記自己是中國人, 中國人就該知道中國文學。我姐夫是學土木工程的,他也會……” “你不要口口聲聲你姐夫你姐夫的了!”阿奇打斷了她,有些儿惱羞成怒了。“我知 道你姐夫天文地理、文學音樂,無所不通……喂,”他皺皺眉:“你姐夫?你姐夫?哎呀 ,”他忽然瞪大眼睛:“你明明是家里的老大,你連姐姐都沒有,那儿跑出來的姐夫?啊 呀,爸,媽!我們都被她騙啦!”他跳起來要抓她。迎藍大笑起來,躲到蕭太太怀里去了 ,一邊笑,一邊喘,一邊說:“誰叫你一天到晚騙人呢!人家當然也要騙騙你!”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再看那笑成一團的迎藍,就都忍不住笑開了。一時間,滿屋子 都是笑,迎藍想到他的“獨孤及”就更加笑得厲害。阿奇瞅著她,那樣親愛的躺在蕭太太 怀里笑,他心中感動极了,嘴里還在亂嚷: “笑!笑!笑!這一輩子都會被你笑死!笑,笑,笑,就那么好笑!”就在這一團笑 鬧聲中,門鈴響了。 大家對門鈴都沒有注意,仍然在笑。阿娟跑去開了門,她并不認識黎之偉,也不認識 李韶青,看來客都很年輕,直覺的認為是阿奇他們的朋友,她問也沒問,就帶著兩位客人 走進客廳,一面笑著喊:“又有客人來啦!”迎藍慌忙從蕭太太怀中爬起來,大家抬頭的 抬頭,轉身的轉身,頓時間,笑聲像變魔術般停住了。 黎之偉攔門而立,月光在他的身后閃耀著一片銀白,把他烘托得像個黑色的剪影。他 慢慢的走進房間,韶青亦步亦趨,迎藍緊張的看韶青,后者只是注意著黎之偉,對室內任 何人都沒看。采薇下意識的靠緊了蕭人仰,人仰把她推到自己的身后,像個保護神似的攔 在她前面。阿奇站直了身子,挺立在那儿,一瞬也不瞬的注視著黎之偉。一時間,房間里 好安靜好安靜,安靜得出奇。 黎之偉環室四顧,銳利的眼光從每一個人身上掠過去。隨著他的眼光采薇痙攣了一下 ,迎藍微微皺了皺眉,阿奇和人仰都一副備戰的態度,蕭彬夫婦只是沉默的等待那即將來 臨的風暴。“很好,”黎之偉開了口,冷峻而嚴肅的點點頭。“我來得正是時候,你們全 在這儿!”卻上心頭26/26 听出他語气的森冷,阿奇往前跨了一步。 “黎之偉,”阿奇堅定的說:“如果你要找人打架,我奉陪,請不要傷害屋里其他的 人!” 黎之偉看了他一眼,動也沒動,像尊鐵塔,他穩穩的站著,再度環室四顧:“阿奇, ”他冷冷的說:“你讓開,我今天不是沖著你一個人來的!”蕭人仰立刻走上前去。 “那么,你是沖著我來的了!”他說,緊盯著他:“你要什么?”“我要的東西,你 們給不起!”黎之偉驕傲的仰著頭,朗朗然、鏗鏗然的說:“但是,我自己已經有了!我 再也不要被你們蕭家搶走的東西,也再也不要搶你們蕭家的東西了。”他目光灼灼的掃向 每個人。“我今天來,是跟你們蕭家做一個總了斷!不要緊張,”他對那握著拳的阿奇說 :“我不是來打架,不是來搶人,更不是來殺人放火!我是來告訴你們,你們這些人里面 ,有的愛過我,有的恨過我,有的想念過我,有的咒罵過我……我今晚來告訴你們,所有 的愛与恨,牽挂与憤怒,現在統統沒有了。你們不必再防備我,不必再怕我,更不必再可 怜我!我曾經以為蕭家是大富人家,用你們的富有來達到你們任何目的。今晚,我才發現 ,我和你們一樣富有!你們有的東西,我都有!我何必恨你們?我何必要報复?從今以后 ,無恨無怨,無仇可報,我和你們蕭家,所有一切的老帳,全体一筆勾銷!”大家都瞪著 他,都不信任的望著他,也不了解的望著他。只有韶青,眼里閃爍著一片溫柔而燦爛的光 華,靜靜的看著他。于是,迎藍第一個明白過來,愛情創造了奇績!眼前這個黎之偉,再 也不是拿刀頂著她脖子的那個人了!再也不是讓全家提心吊膽的那個人了。她從沙發深處 站了起來,不由自主的走向黎之偉,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不由自主的喃喃低語:“阿黎 ,恭喜!”黎之偉眼中閃亮了一下,把她的手推給阿奇。 “不要伸錯了方向!”他警告的說,自己的手握住了韶青的。他又轉向大家,朗聲說 :“祝你們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幸福,我走了!”他牽著韶青的手,昂然轉身,預備离去。 “黎之偉!”阿奇大喊。“喝杯酒再走!”他回頭喊阿娟:“阿娟,去拿樓上那瓶一 九二○年的白蘭地!就是我藏在書房里的那瓶。”阿娟奔上樓去拿酒。黎之偉瞪視著阿奇 。“想跟我比酒量?”他問。 “不敢。”阿奇朗聲說:“只想跟你干一杯!” 阿娟拿了酒和酒杯下樓,阿奇開了瓶,酒香四溢,滿室都充滿了那濃郁的酒味。黎之 偉深深呼吸,大聲說: “好酒!”阿奇注滿了兩個人的杯子,對黎之偉舉杯說: “干!”兩只酒杯在空中輕輕一碰,那叮然一聲,像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樂,那輕微 的撞擊,像是人類心靈与心靈的撞擊,迎藍几乎可以看到那撞擊下的火花,像焰火似的滿 屋迸洒。阿奇和黎之偉各一仰頭,酒到杯干,兩人亮了亮杯子,黎之偉放下酒杯,開怀大 笑:“哈哈哈!兩年多來,這是我第一次喝到這么痛快的酒!” 轉過身子,他挽住韶青,一邊長笑著,一邊飄然而去。韶青倚在他的臂彎里,自始至 終,沒有說過一句話。 好一會儿,房里仍然靜悄悄的。終于,阿奇大聲說: “讓我們都干一杯酒,好不好?” 大家矍然一聲附議著,紛紛去拿酒杯。 許多酒杯舉了起來,燈光透過酒杯,發出眩目的光華。酒杯与酒杯相撞,是無數的火 花,無數的焰火。室內似乎被那迸洒的火花,照耀得万丈光芒。    ──全書完──一九八○年八月十一日夜初稿完稿于可園 一九八○年八月廿七日夜修正于可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