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散兩依依1/291 春天。春天可能是很多人的,但是,絕不是賀盼云的。 盼云走在街上,初春的陽光像一只溫暖的手,在輕撫著她的頭發和肩膀。雨季似乎過 去了,馬路是干燥的,陽光斜射在街邊的櫥窗上,反映著點點耀眼的光華。盼云把那件黑 色有毛領的麂皮外套搭在手腕上,有些熱了,外套就穿不住了。她的手背接触到麂皮外套 的毛領,狐狸皮,軟軟長長的毛,軟軟的,軟軟的,一直軟到人的內心深處去。在她那內 心深處,似乎有個多触角的生物,被這柔軟的皮毛一触,就緊縮成了一團,帶給她一陣莫 名的悸痛。這才驀的想起,這件麂皮大衣,是前年到歐洲蜜月旅行時,文樵買給她的,在 意大利的佛羅倫斯。蜜月,文樵,歐洲,佛羅倫斯的主教堂,教堂前的鴿子,石板小路, 雕像,拂面的冷風,街頭有人賣烤栗子,從不知道烤栗子那么好吃。握一大把熱熱的烤栗 子,笑著,叫著,踩遍了那些古古雅雅的石板小路……這是多遙遠多遙遠以前的事了?像 一個夢,一個沉浸在北极寒冰底層的夢。她皺緊眉頭,不,不要想,不能想,她下意識的 咬緊牙關,心頭的悸痛已化作一團煙霧,把她從頭到腳都籠罩得牢牢的。 心囚。她模糊的想起兩個字,心囚。你是你內心的囚犯,你坐在你自己的監牢內,永 遠逃不出去了。你走,你散步,你活動在台北的陽光下,但是,你走不出你的牢房,那厚 重封鎖,那陰暗晦澀,那凄楚悲涼的監獄……你走不出了,永遠永遠。她站住了,眼眶中 有一陣潮濕,頭腦里有一陣暈眩,陽光變冷了,好冷好冷。抽口气,她深呼吸,深呼吸, 這是楚鴻志的處方。你該相信你的醫生,深呼吸。楚鴻志是傻瓜,深呼吸怎能解脫一個囚 犯?她吐出一口長气,眼光無意識的轉向人行道的右方,那儿是一排商店,一家鳥店,有 個會說話的鸚鵡吸引了許多路人,那鸚鵡在嘰哩咕嚕口齒不清的反复尖叫著: “再見!再見!再見!” 再見?這就是那笨鳥唯一會說的話?再見?人類的口頭語,再見,再見,笨鳥,難道 你不知道,人生有“再見不能”的悲苦!不能再想了!她對自己生气的搖頭,不能再想了 !她逃避什么災難似的快步走過那家飛禽店,然后,她的目光被一家“家畜”店所吸引了 。那儿,有一個鐵籠子,鐵籠內,有只雪白雪白的長毛小狗,正轉動著烏黑的眼珠,流露 出一股楚楚可怜的神情,對她凝望著。 她不由自主的走過去,停在鐵籠前面,那長毛的小東西祈怜似的瞅著她,緊閉的小嘴 巴里,露出一截粉紅色的小舌尖,可愛得讓人心痛。看到有人走近了,小家伙伸出一只小 爪子,無奈的抓著鐵籠,輕輕的聳著鼻子,身体發顫,尾巴拚命的搖著……她的眼眶又濕 了。小東西,你也寂寞嗎?小東西,你也在坐牢嗎?小東西,你也感覺冷嗎?……她抬起 頭來,找尋商店的主人。“喜歡嗎?是純种的馬爾吉斯狗。”一個胖胖的女主人走了過來 ,對她微笑著。“本來有三只,早上就賣掉了兩只,只剩這一只了,你喜歡,便宜一點賣 給你。” 老板娘從鐵籠中抓出那個小東西,用手托著,送到她面前去,職業化的吹噓著:“它 父親得過全省狗展冠軍,母親是亞軍,有血統証明書。你要不要看?”“嗨!好漂亮的馬 爾吉斯狗,多少錢?”一個男性的聲音忽然在她身邊響了起來,同時,有只大手伸出去, 一把就接走了那個小東西。她惊愕的轉過頭去,立即看到一張年輕的、充滿陽光与活力的 臉龐,一個大男孩子,頂多只有二十四、五歲。穿著件紅色的套頭毛衣,藍色的牛仔布夾 克,身材又高又挺,滿頭濃發,皮膚黝黑,一對眼珠黑亮而神采奕奕。他咧著嘴,微笑著 ,全神貫注的看著手中的小動物,似乎完全不知道有別人也對這動物感興趣。“你要嗎? ”老板娘立刻轉移了對象,討好的轉向那年輕人。“算你八千塊!”“是公的母的?”年 輕人問。 “母的。你買回去還可以配种生小狗!”“算了,我又不做生意!”年輕人揚起眉毛 ,拿著小狗左瞧右瞧。他脖子上戴了一條皮帶子做的項煉,皮帶子下面,墜著一件奇怪的 飾物──一個石頭雕刻的獅身人面像。他舉著小狗,對小狗伸伸舌頭,小東西也對他伸舌 頭,他樂了,笑起來。那獅身人面像在他寬闊的胸前晃來晃去。他把小狗放在柜台上。“ 五千塊!”他說,望著老板娘。 “不行不行,算七千好了。”老板娘說。 “五千,多一塊不買!”他把雙手撐在柜台上,很性格,很篤定。“六千!”老板娘 堅決的說。 “五千!”他再重复著,從口袋里掏出皮夾,開始數鈔票。“你到底是賣還是不賣? 不賣我就走了!我還有一大堆事要做呢!”“好了好了,”老板娘好心痛似的。“賣給你 了。要好好養呵,現在還小,只給它喝牛奶就可以了。你算撿到便宜了,別家這种狗呵, 起碼要一万……” 老板娘接過鈔票,年輕人抱起小狗轉身要走了,好像盼云根本不存在似的……盼云忽 然生气了,有种被輕視和侮辱的感覺襲上心頭,想也沒想,她本能的一跨步,就攔住了那 正大踏步迎向陽光而去的年輕人。 “慢一點!”她低沉的說:“是我先看中這只狗的!” “呃?”那年輕人嚇了一跳,瞪大眼睛,彷佛直到這時才發現盼云的存在。他大惑不 解的挑起眉毛。“你看中的?”他粗聲問:“那么,你為什么不買?”“我還來不及買, 就被你搶過去了!” “這樣嗎?”年輕人望著她,打量著她。眼光中有种頑皮的戲謔。“你要?”他問。 率直的。 “我要。”她點點頭,有些任性,有些惱怒。 “好。”年輕人舉起狗來:“八千塊,賣給你。”他清晰而明确的說。“什么?”她 詫异的睜大了眼睛,以為自己听錯了。“你說什么?”“八千塊!我把這只小狗賣給你! ”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故意說得又慢又清楚。“八千?不是五千嗎?” “五千是我買的价錢,八千是我賣的价錢。”年輕人聳聳肩,獅身人面像在他胸前跳 躍。她瞪著他,模糊的覺得,自己面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獅身人面”的家伙。“ 你沒看到我在討价還价嗎?你不知道做生意的原則嗎?老板娘的价碼和我的不同,小狗已 經到了我手上,由我開价,你要,就拿八千塊來,少一毛錢也不賣!” 她看了他一會儿,他臉上有种近乎開玩笑的嘲弄,和一种有恃無恐的篤定。他算准了 ,這樣就可以气走她。而且,這對他是件很好玩的“游戲”,他微笑著,那笑容頗為得意 ,那排白牙齒……他笑得像個獅子。 她低下頭去,一聲也不響的打開皮包,還好,出門的時候曾經在皮包里放了一疊一万 元的整鈔,銀行的封條還沒撕開。她靜靜的數了兩千元抽出來,把剩余的八千元往他怀中 一塞,順手抱過那只小狗,看也不看他,轉過身去,她往外面就走。耳邊,那老板娘正直 著喉嚨喊: “喂喂,小姐,你喜歡狗,我這儿還有吉娃娃、北京狗、博美犬,還有一只純种的獅 子狗……我賣得便宜,小姐,你看看再走哇……”她向前直沖而去,怀中,緊抱著那溫暖 的小身体,她不知道“獅身人面”有多得意,在兩分鐘之內賺了三千元。她也不知道自己 為什么如此任性的要定了這個小東西!低著頭,她接触到那小動物友善而楚楚可怜的眼光 ,她用手指輕摸著那毛茸茸的軀体,心里開始有些迷迷惘惘起來。為什么要買這個小東西 呢?鐘家會允許她養狗嗎?鐘老太太一向有洁癖,會歡迎這個小動物嗎?假若鐘家不喜歡 呢?那就只好拿回去給倩云……倩云,倩云從來就不喜歡小動物! 她嘆口气,隱隱的感到,自己是花了八千元買來一個小煩惱。是嗎?她注視小狗,你 是小煩惱嗎?看樣子你是的,活著的生命都是煩惱;我是大煩惱,你是小煩惱。她想著, 把下巴埋在那堆松松的白毛中,眼睛望著自己的鞋尖……她沒有看路,她面前有個人影一 閃,她差一點栽到一個人的怀里去。“嗨!站好,別摔了!” 熟悉的聲音,她驀的抬頭,那個獅身人面! 她收住腳步,錯愕的瞪著他,你還想漲价嗎?你還想要回它嗎?她默默的瞅著他。 “看樣子,你很有錢,”獅身人面又開了口,眼睛清亮,唇邊仍然帶著笑意。“看樣 子,你也是真心喜歡這只小狗。早知道你如此慷慨,我真該問你要一万塊!”他收住了笑 ,看著她,把一疊鈔票放在她臂彎里,他的眼神帶著抹自我解嘲的意味。“退還你三千塊 。這是我第一次做生意,這种錢賺得有點犯罪感。我這人有毛病,如果有犯罪感就會失眠 ,而我又最怕失眠!”他把錢往她臂彎里塞了塞:“收好,別弄掉了。” 她繼續瞪著他。“怎么了?”他不安的用手摸摸自己的后腦勺,有股尷尬相。“不習 慣有人還你錢嗎?” 她回過神來了。收起了錢,她望著面前這大男孩子,人家喜歡小狗,人家有能力有環 境養它,你何苦一定要從別人那儿搶來呢?她怔了怔,忽然把小狗送到他面前去: “給你吧!”她簡單的說。 他連著倒退了三步,愕然的張大眼睛。 “我……不是來跟你搶它的,我只是要把多收的錢還給你……”他倉促的,有些結舌 的說:“是你先看中的,你又那么喜歡它,它是該屬于你……再說,這种小狗,最适合女 孩子,我呢?如果要養狗,應該養只圣伯納或者大丹狗!哈!”他大聲的笑笑,把夾克的 拉鏈往上拉了拉。“祝你和你的小狗相處愉快!”轉過身子,他快步的,輕松的踏著陽光 跑走了。 盼云還在街邊愣了一會儿。腦子中回蕩著那男孩子的話:這种小狗,最适合女孩子… …女孩子?女孩子?或者,她還有副女孩子的面孔和身材,誰又知道,她的心已經一百歲 了呢?小狗在她怀中不安的蠕動,伸出小舌頭,它開始舔她的手背,喉中嗚嗚低鳴,她惊 覺的看它,餓了嗎?小東西?抬起頭來,她叫住了一輛計程車。聚散兩依依2/29 該回去了。一個漫游的下午,帶回一只馬爾吉斯狗,回家怎么說呢?或者,鐘家會喜 歡小狗的,最起碼,可慧會喜歡小狗的。可慧,可慧,唉!可慧!你要支持我呵!這只小 狗得來不易,硬是從獅身人面那儿搶來的呢!她坐在計程車中,抱緊了小狗,用手撫摸著 它的頭,她望著那白色的小身体,輕聲說:“你需要一個名字,給你取什么名字好呢?” 名字,名字,她又想起文樵了。在威尼斯的“缸多拉”小船上,文樵曾對她附耳低語 : “為我生個孩子,我要給他取個好名字!” “什么名字?”“女孩叫盼盼,男孩叫樵樵!” “ !完全是自我主義!俗气!” “那么,”文樵看著天空,笑著:“咱們在威尼斯,是不是?如果有了孩子,男孩叫 威威,女孩叫尼尼,如果生了個三胞胎,第三個只好叫斯斯了!” “胡說八道!”她笑著,他也笑著,她伸手去揪他,他捉住她,兩人几乎弄翻了那條 小船。 她低俯著頭,眼眶又濕了。下意識的,她撫弄著小狗。沒有威威,沒有尼尼,沒有斯 斯,什么都沒有。如果有個孩子,她也不會如此形單影只了。如果有個孩子! 小狗更不安了,開始低聲的吼叫。她抱起小狗,把面頰貼在小狗那毛茸茸的身子上, 輕輕的摩擦著: “你該有個名字,叫你什么呢?” 她沉思著,嘆了口長長的气。 永遠不會有威威、尼尼、或斯斯了。永遠不會了。她望著車窗外面,街道上車水馬龍 ,行人來往穿梭,台北永遠熱鬧;男有分,女有歸,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而她呢 ?她卻是個游魂。車子停了,“家”到了。家里有她該喊爸爸媽媽的鐘家二老,還有可慧 。可慧,唉,可慧,惹人怜愛的可慧!她下了車,抱著小狗走往鐘家大門。 “還有你!”她對小狗說:“尼尼!尼尼!這不是個好名字,但是,你就叫尼尼吧! ” 2 鐘可慧站在鏡子前面,仔細的打量著自己。 她有一頭柔細烏黑的頭發,不長不短,剛剛齊肩披著,光洁而飄逸。她的眉毛秀气, 眼睛大而明亮,睫毛長得可以在上面橫放一枝鉛筆。她的鼻子不高,卻小巧宜人,嘴唇薄 薄的,嘴角微向上翹,有些調皮相。她身材不高,才只有一百六十四公分,這是她最引以 為憾的事。奶奶總是說,還小呢,還會長高呢!可是,她知道,已經滿十八歲了,她從十 六歲起,就沒長高過一公分!十八歲!十八歲是個美好的年齡,不是嗎?她對著鏡子抬了 抬眉毛,眼珠靈活的轉了轉。她穿了件寬腰身最流行的粉紅色毛衣,有兩個布口袋在毛衣 前面,可以把雙手都攏進去。一條緊身的粉紅色AB褲,燈芯絨的,顯得她的腿修長而勻 稱。她在鏡子前輕輕旋轉了一下身子,說真的,她很滿意自己,從小,她就知道自己長得 漂亮,全家都稱贊她漂亮,有張老天給你的好容貌是你的幸運。她曾為自己的容貌驕傲過 ,直到賀盼云闖入她的家,她的世界,她才驀然了解到一件事,美麗兩個字包容了太多東 西,風度、儀表、談吐、气質,甚至思想、學問、深度、感情……都在內。她赶不上盼云 ,盼云是個女人,而你,鐘可慧,你只是個孩子! 她對盼云几乎有些崇拜,雖然她從不把這种崇拜流露出來。她崇拜盼云的雅致,盼云 的文靜,盼云的古典,盼云的輕柔……以至于盼云不用說話,而只是默默瞅著人的那种神 韻。那是學都學不來的,是与生俱來的一种深幽的美。就是這种美捉住小叔的吧!小叔, 那驕傲的男人,那男人中的男人,曾經打賭沒有一個女人會捉住他,結果仍然向盼云俯首 稱臣,什么獨身主義,什么終身不娶都飛了。結果呢……結果是想都想不到的意外!是人 生最最慘痛的悲劇!小叔,小叔,小叔……她瞪著鏡子,驀然轉身,不要想小叔了。今天 太陽出來了,今天是個好日子,今天晚上要去參加蘇家的舞會,蘇檖檖過十九歲生日,她 說要開個狄斯可舞會! 狄斯可!可慧是那么迷狄斯可呀!迷得都快變成病態了。她情不自禁的跑到唱机邊, 放上一張唱片,身子就跟著音樂舞動起來。她知道自己跳得好,她安心要在蘇檖檖的生日 舞會上出出風頭。只是,自己的舞伴太差勁了,徐大偉跳起舞來活像只抽筋的大猩猩!想 起徐大偉她就一陣煩,爸爸、媽媽、奶奶都喜歡徐大偉,她卻總覺得徐大偉有些木訥,她 最受不了的就是木訥,平常反應遲鈍也罷了,跳舞像抽筋的猩猩是最不可原諒的大缺點, 僅僅憑這一項缺點,就該把徐大偉“淘汰出局”。 一支曲子完了,她停下來,跳得身子都發熱了。走過去,她關掉唱机,看看手表,已 經快五點鐘了,太陽已經落山,今晚講好去蘇家吃自助餐,那該死的徐大偉怎么到現在還 不來接她,大家都說好要早去早開始。徐大偉就是徐大偉,什么事都慢半拍!樓下有門鈴 響,她側耳傾听,該是徐大偉來了。樓下有一陣騷動,奶奶爸爸媽媽的聲音都有。她抓起 床上的小皮包,和包裝好了要給蘇檖檖的生日禮物,打開房門,她輕快的直沖下樓。才到 樓梯上,她就听到一陣小狗的輕吠聲。怎么?家里有只小狗?她好奇的看過去,立刻看到 那一身黑衣的盼云,正坐在沙發里,怀中緊抱著一只雪白色的小狗。那小狗渾身的長毛披 頭散發,把眼睛都遮住了,毛茸茸的倒可愛得厲害。她听到奶奶正在說:“……家里都是 地毯,小狗總是小狗,吃喝拉撒,弄臟了誰收拾,何媽已經夠忙了……” “我會訓練它!”盼云低聲說,聲音里帶著种軟軟的消沉。可慧不由自主的望向她的 臉,她臉上也有那股消沉,那股近乎無助的消沉,她肩上也有那份消沉,事實上,她渾身 上下都卷裹在一團消沉中。自從小叔出事后,她就是這樣的,消沉、落寞、憂郁、沉默… …而了無生气。現在,她那望著小狗的眼光里,是她最近唯一露出的一抹溫柔,不知怎的 ,可慧被這一點溫柔所打動了。她輕快的跑了過去,決心要助盼云一臂之力,否則,她知 道,有洁癖的奶奶是決不會收容這小動物的。“啊唷,”可慧夸張的叫著,伸手去輕触那 團白毛。“多可愛的小狗哦!你從哪里弄來的?” “買的。”盼云說,望向奶奶。“媽,我會管它,給它洗澡、梳毛、喂牛奶,訓練它 大小便……媽,讓我留它下來,好不好?”“哇 !”可慧撫摸著小狗,一陣惊呼。“哇  !好漂亮的黑眼睛哦!哇 ,好漂亮的小鼻子!真逗!噢,奶奶!咱們留下來,我幫小 嬸嬸一起照顧它!奶奶!我們留下它來,我喜歡它!”“可慧!”可慧的媽媽──翠薇─ ─在一邊開了口,她正坐在沙發中鉤一條可慧的長圍巾。臉上有种“置身事外”的表情。 “你別跟著起哄,養狗有養狗的麻煩!” “媽!”可慧對母親作了個鬼臉。“你也別跟著奶奶投反對票,養狗有養狗的樂趣! ” “小心點,丫頭!”鐘文牧──可慧的父親──從沙發后面繞了出來,用手上卷成一 卷的晚報敲了敲可慧的腦袋。“你越來越沒大沒小了。家里的事,奶奶做主,你少發表意 見!” “不許發表意見?”可慧瞪著圓眼睛,天真的望著父親。“不許嗎?”“不許。”鐘 文牧說。“那么,我是個木偶人。”可慧伸出胳膊,眼珠不動,一蹦一蹦的“跳”到奶奶 面前去,動作里充滿了舞蹈的韻律。她從小就有舞蹈和表演的天才。她輕快的停在奶奶面 前,像木偶般慢慢的移動、旋轉,然后用背對著奶奶,說:“拜托一下,奶奶,我背上有 個螺絲開關,拜托幫我上一下弦,轉轉緊,木偶快要動不了了。”奶奶推了推老花眼鏡, 笑了。用手在可慧肩膀上拍了拍,她怜愛的嘆口气說:“拿你這丫頭真沒辦法!好了,咱 們就養了這條小狗吧!可慧,你跟我負責任,弄臟了地毯我找你!” “謝謝你,奶奶!”可慧轉回身子,擁抱了一下祖母。奶奶推開她,仔細看她。“打 扮得這么漂亮,要干嘛?身上是什么香味?” “雅片。”“什么?”奶奶豎起耳朵。 “雅片哪!”可慧笑著嚷,卷到盼云身邊去。“小嬸嬸,你告訴奶奶,雅片是什么, 還是你上次從歐洲帶回來送我的呢!” 歐洲。盼云的心又一沉,一陣絞痛。她抬起頭來,輕聲說了句:“雅片是一种新出品 的名牌香水。” “香水叫這种怪名字?”奶奶不滿的推著眼鏡。“赶明儿我看水煙袋都會變成裝飾品 !” “這倒是真的。”鐘文牧接口:“我親眼看到陽明山一家外國人把水煙筒放在壁爐上 陳列,認為是藝術品!連中國以前三寸金蓮的繡花鞋,都當寶貝,放在一塊儿。” “這是侮辱。”可慧跳跳腳,直著脖子嚷:“爸,你就該給他扔到垃圾箱去,你該告 訴那家外國人,中國有真正的藝術品──帶他到故宮博物院去!對,他需要去一下故宮博 物院,了解一下中國文化……”文牧瞅著女儿,微笑著,他的眼睛深黝慧黠,這是鐘家的 特征,文樵也有同樣漂亮的一對眼睛。他瞅著女儿,眼角卻下意識的飄向盼云。盼云正輕 悄的站起身來,不受注意的抱著小狗走往廚房,立刻,廚房里傳來沖牛奶聲,杯碟聲,和 盼云那柔柔潤潤的低喚聲:“尼尼,來喝牛奶!尼尼,瞧你這股饞相!” 尼尼?什么怪名字?文牧的思緒轉回女儿的身上: “你意見很多,你慷慨激昂,而你身上擦的是雅片香水。” “呃,”可慧一怔。“這不同。香水和化妝品的名字要新奇,才能引人注意……呃, ”她也听到盼云的聲音了。“說到名字,小嬸嬸這只狗居然叫‘你你’,夠特別了,將來 再養一只,可以取名字叫‘他他’!爸,我告訴你!我有個同學,姓古名怪,你信不信? ”“信。”文牧一個勁儿的點頭。“她和你准是結拜姐妹。說不定,你還有同學姓三名八 ,姓小名丑,姓……”聚散兩依依3/29 “你不信!”可慧聳聳肩,斜睨著父親。“你當我說笑話呢!我們班上還有個男生姓 老,他說他將來有了儿子,要給他取個單名叫‘爺’,那么,人人都要叫他儿子老爺。我 問他,他自己怎么叫儿子呢?他就呆住了。所以,現在我們全班同學都叫這位姓老的同學 作‘老笨牛’……哈哈!”她天真的笑彎了腰。“哈哈!好玩吧?哈哈……” 一陣門鈴,打斷了可慧的笑語呢噥,她側耳傾听,何媽去開了門,她收住了笑,一本 正經的對父親說: “老笨牛的結拜兄弟來了。” “誰呵?”奶奶不解的問。 “徐大偉呀!他來接我的!我走了!”她抓起桌上的皮包和禮物。“奶奶,爸爸,媽 媽,小嬸嬸,何媽,尼尼,大家再見!我去參加舞會,你們都不要給我等門,我自己有鑰 匙,你們知道,這种舞會不會很早散的!” “不許回家太晚!”文牧嚷。“不許?”可慧又作了一個“木偶”舞姿,對父親翩然 一笑。“爸,這兩個字你用得很多,每次都浪費,而且影響父女感情,你何苦呢?拜!” 她沖向大門口,花園內,徐大偉那修長的身子正站在石板鋪的小徑上,仰著他那長脖子, 在張望著。看到可慧,他立刻笑著彎了彎腰:“抱歉,遲到了半小時!” “什么?才半小時嗎?”可慧故意瞪圓眼睛,大惊小怪的說:“哇 !真偉大!我以 為你起碼要遲到一小時的!” “好了,少損人了。小姐。”徐大偉笑著,他戴著副金絲邊眼鏡,外表文質彬彬,決 不像可慧形容的那么“遲鈍”。其實,他是相當优秀的。他和可慧是同學,不過,可慧才 念大一,他已經念大四,可慧在文學院,他卻在工學院。他脾气生來就是慢條斯理的。可 慧正相反,是個急脾气,兩人湊在一堆,就難免吵吵鬧鬧。“我遲到有原因。”他慢吞吞 的聲明。 “有原因?什么鬼原因?你每次都有原因!” “這次是真的。”徐大偉一本正經的點頭:“起先是,蘇檖檖說女生太少,男生太多 ,我去找女生!” “你去找女生?”可慧又挑起眉毛。“你認得的女生還不少哇!”“當然,我有三個 妹妹兩個姐姐,外帶妹妹的朋友,姐姐的朋友,妹妹朋友的朋友,姐姐朋友的朋友……” “好了!少貧嘴!還有呢?” “他們沒樂隊呀!用唱片太沒勁了。所以,我去請我們醫學院那個‘埃及人’樂隊呀 !”“埃及人?”可慧不能呼吸了,雙頰都因興奮而漲紅了。“你請到了嗎?”她屏息問 。 “當然請到了。”“每一個人嗎?”“當然每一個人!”“包括高寒嗎?”“不止高 寒,高寒的弟弟高望也去,他們兄弟兩個唱起和聲來,你知道,簡直棒透了。” 可慧興奮的一把抓住徐大偉的胳膊,把本來想大發作一陣的怒气全咽下去了。她拉住 他就往花園外跑,嘴里不住的說:“那么,咱們快去吧,還等什么?走吧走吧!” “可慧!”一個溫柔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 她回過頭去,盼云正扶著門框,站在大門口的台階上,對她靜靜的注視著。她的眼光 柔柔的,盛滿了感激,盛滿了溫存。她輕聲說:“謝謝你,可慧。”可慧怔了怔,謝什么 呢?噢,那只小狗!在即將來臨的“埃及人”的喜悅里,她簡直忘記那只微不足道的小狗 了。她搖搖頭,笑笑。望著盼云,忽然,她又看到盼云渾身上下圍裹著像霧般的蒼茫灰暗 了,又看到她的消沉落寞和絕望了。她站在那儿,一襲黑衣,長發垂腰,白淨的面龐上, 是已經被輾碎了的青春。兩年前,那輛輾死小叔的汽車,把盼云的青春也同時輾碎了。小 叔死了,全家的悲哀加起來沒有盼云一個人的多,因為對全家每個人來說,小叔都只是一 部分,唯有對盼云,小叔是她的全部。可慧抬起頭,痴痴的看著盼云,那么美,那么美呵 !那么年輕那么年輕呵!那盈盈如水的眼睛,那柔柔如夢的神情……小叔尸骨已寒,賀盼 云呵賀盼云,你比我大不了几歲,你何必要跟著陪葬呢! 驀然間,她放開了徐大偉,她那激動派的個性又來了。她沖到盼云面前,熱切的抓住 盼云的手,熱切的搖撼著她,熱切的說:“听我說,你跟我們一起去吧!” “什么?”盼云愣了愣。“去哪儿?” “舞會呵!”可慧叫著:“去跳狄斯可呵!你待在家里也沒事做,為什么不跟我們一 起去呢?你知道,我們也請了賀倩云。”“哦,”盼云虛弱的微笑了一下,那笑容黯淡輕 飄得像浮在空中的暮色。“謝謝你,我不去。” “去,去,你要去!”可慧更加激動,更加熱切了。“去把你的黑衣服換掉,去穿件 鮮艷的,去搽點儿口紅胭脂,去噴點儿雅片……去,去!小嬸,你知道我們這是什么時代 了嗎?我們跳狄斯可,我們唱民歌,我們有個樂隊,叫埃及人,你听說過嗎?好有名好有 名,你去問你妹妹,倩云一定知道!你要去!小嬸,去听他們唱歌,去跳舞,去活動一下 筋骨,你就不會這么悲哀了!請你不要──”她一口气說到這儿,那句早就哽在喉嚨口的 話就忍不住沖口而出了:“不要再扮演寡婦的角色了!你才廿四歲,你該忘掉小叔,去交 男朋友去!” 盼云像挨了一棍,她踉蹌后退,用手緊握著門框,她睜大眼睛,望著面前這張年輕激 動而熱情的臉龐。她很感動,感動得心臟急劇的跳動起來,眼眶也發熱了。她咬咬嘴唇, 可慧啊可慧,你實在好心,實在善良。但是,你不了解愛情,不了解那种絕望到底的悲切 和無助,那种万念俱灰、了無生趣的痛楚……你太年輕了,你不懂。 “可慧,”她喃喃的開了口。“我不行!我不能去!我真的不……不想去!”“為什 么?為什么?”可慧嚷著,搖撼著她的手。“你為什么要埋葬掉你的歡樂?為什么要…… ” “不為什么,可慧。”她打斷了她,幽幽的說:“我并沒有‘埋葬’我的歡樂,我是 ‘失去’了我的歡樂,這兩者之間的意義并不相同。”“那么,去找回來!把失去的找回 來!”可慧仍然激動的嚷著。“好,”她忍耐的咬緊牙關。“去找回來,可慧,你去把你 小叔找回來!”可慧張著嘴,仰望著她,一時間,竟無言以答。然后,她頹然的搖搖頭, 發現自己做了件很笨很蠢很無意義的事。她不再說話,轉過身子,她拉住了在一邊呆看的 徐大偉,悶著頭就穿過花園,邁直走出大門了。 盼云依然靠在門邊,暮色已經游過來了,天空早就暗了,暮色充滿在花園里,那些月 季,那些扶桑,那些冬青樹……都變得暗幢幢的了。她望著那盛滿暮色的大院落,一時之 間,不想移動腳步,也不想走回那燈火通明的客廳,她只是這樣站著,心里几乎是空的, 几乎連思想都沒有。 “你知道嗎?可慧的話雖然有些孩子气,說得倒非常有道理!”她听到一個聲音在對 她說,一個男性的低沉的聲音,她的心不自禁的猛然一跳,文樵嗎?你在哪儿?她迅速回 頭,要抓住這聲音,于是,她發現,文牧正站在她身邊,手里捧著她那只白毛小狗。她的 心沉進了地底,眼光黯淡了。他們兄弟的聲音真像啊。“進來吧!”文牧說:“門口很涼 ,風很大呢!” 她被動的、順從的轉身向屋內走去。 文牧遞上了她的小狗。 “抱上樓去吧!”他低聲說:“剛剛已經在地毯上闖過禍了。當心媽看到又要說話。 ”她接過小狗,對他感激的點點頭。 “你叫它什么?”文牧好奇的問:“你你嗎?” “是尼尼。”她低語,想解釋這兩個字,想到威尼斯,想到小橋運河,想到缸多拉, 她咽回了她那复雜的解釋,變成了一句最簡單的話:“尼姑的尼。” “哦!”文牧怔著。她抱著尼尼,一步一步的挨上樓去。聚散兩依依4/293 這是蘇家的地下室。蘇家有棟很漂亮的小洋房,有占地將近八十坪的一個地下室。這 地下室平常放著乒乓桌和撞球台,是蘇先生平時和客人們的娛樂室,所以還設有一個酒吧 。今晚,他們拿走了乒乓桌也卸掉了撞球台,沿牆放了一排亂七八糟的靠墊充當椅子,酒 吧台上放了一大缸冰凍的雞尾酒(百分之九十八是果汁)。屋頂上,吊滿了彩帶和花球, 牆上也挂滿了同式的彩帶和花球。整個地下室被弄得花團錦簇,熱鬧非凡。几乎有一百多 個年輕人擠在這室內,又跳,又唱,又舞,又大聲談話……把夜色都舞活了,把夜色都唱 活了……這是年輕人的世界,這是屬于青春和歡笑的世界。 蘇檖檖穿了一身紅,像一團燃燒的火焰,在室內穿梭奔跑著,招待客人,笑臉迎人, 不斷的跳舞,不斷的笑。她并不很美,眼睛略小,嘴巴略大,身材也是胖乎乎的。但,青 春和樂觀是她最大的优點。她爽朗好客,熱情坦蕩,對每個人都親切自然。因此,這些年 輕人全做到了“賓至如歸”,几乎是無拘無束的笑鬧,几乎是笑翻了天,笑穿了那三層樓 的建筑。可慧在跳著狄斯可,正像她所預料的,她的舞姿那么出色,立刻引得好多男生跟 著她團團轉,排隊“預約”她的“下一支”舞。徐大偉也不吃醋,一本正經的當起可慧的 “秘書”來了。居然拿出一本記事簿和一支筆,幫可慧“登記”舞伴的秩序。表現得那么 落落大方,而又把“護花”的地位踩得牢牢的,真讓可慧有些儿啼笑皆非。 “埃及人”遲到了半小時,他們一共是五個男生,只有一副鼓和四支吉他,就不明白 這么單純的樂器,怎么到他們手中就會制造出那么炙熱活躍的音樂。他們受到旋風似的歡 迎,可慧敢打賭,就是湯姆瓊斯來台灣,也不會比“埃及人”造成更大的轟動。高寒!唉 !高寒!可慧望著他們之間那個主唱,那個被全校談論的人物,被半數女生秘密(或公開 )崇拜的對象。他站在那儿,身材就比別人高了半個頭,抱著一支吉他,他們五個人全穿 著最簡單的紅色套頭毛衣和牛仔褲,每人脖子上都挂著一件代表自己的飾物。那么簡單的 打扮,反而更加襯托出他們的英風颯颯。尤其高寒。 高寒站在人群中央,他似乎才剛剛走進門來,站都沒站穩呢,一個吉他音符已經從他 手指尖端迸跳出來了。接著,更多的吉他聲、鼓聲就如激流飛湍般一瀉而出,而高寒,他 雙腿微分,挺直的站著,把頭發輕輕一摔,張開嘴就唱: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我們每人快樂,因為我們能唱能跳又能活!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我們每人快樂,因為我們能愛能恨又能歌!” 哇呀!全場都狂叫了。全場都跟著唱生日快樂,因為“埃及人”是用“狄斯可”的節 奏來彈的曲子,大家就跳起舞來,一面跳,一面跟著唱,把蘇檖檖圍在中間,蘇檖檖樂得 臉都紅了,笑得連气都喘不過來了。她那一身紅,使她像一朵盛開的圣誕花。一曲既終, 高寒絲毫不偷工減料,他熱烈的撥弄琴弦,伸手一招,他的弟弟高望就站在他身后,他們 用兩支吉他,加鼓聲的節奏,開始和音唱著:  “誰能告訴我,活著為什么?六歲背書包,十六背書包,廿六書念完,成功岭上跑 ,卅六公事包,數數比天高。人生不滿百,活著為什么?……” 一段間奏,他自己笑了起來,那眼睛亮晶晶的閃著光,像兩盞燈,像兩顆星星……他 的面容生動活潑,嘴唇厚得性感,牙齒白而整齊,那微褐色的皮膚和那頭又多又亂又不整 齊的頭發,使他渾身上下,都充斥著洒脫不羈的浪漫气息。他一直笑,似乎連笑聲也成為 間奏中的一种,然后,節奏一變,調子突然又輕快又活潑: “活著為什么?為了要唱歌 !活著為什么?為了狄斯可!活著為什么?為了要活著!”他們一齊大聲喊了句:  “拋開那些無病呻吟和夢話吧,他媽的!” 怎么在歌聲中還加上“他媽的”,可慧跳得汗都出來了,笑得腰都彎了。 “世界不 像你想像的那樣悲戚, 每當春風吹過,樹葉儿在枝頭綠呀綠, 夏天才剛剛開始, 蟬儿已經在樹梢譜著歌曲, 秋天是詩人的節季,黃葉飄呵飄呵落滿地, 冬天里寒風雖然吹得緊, 沒有冬天怎知道春的美麗? 一年四季設想得那么妙, 因為處處都充滿了生命与活力! 一年四季設想得那么妙, 因為每一個生命都來得巧!” 他放下吉他,又自己笑著,環室四顧,他的眼光注視著全場每一個人,當可慧和他的 眼光接触時,她感到心都跳了,臉都熱了。他沒有把眼光從可慧臉上移開,挑著眉毛,他 大聲說:“如果你們不相信生命來得巧,回家問你們的爸爸和媽媽!許多年前那個晚上, 他們干點別的,包管你們就來不了了!”哇呀!大家都快要笑瘋了,快要笑得暈倒了。高 寒,你是天才,高寒,你是鬼才!高寒,你太絕了,太妙了。高寒,我服了你啦!接下來 ,高寒又唱了些歌,有的荒唐,有的古怪,有的胡說八道。但是,每支都使他們全場樂得 發瘋,都使他們又吼又叫又鼓掌。這樣連續唱了大約一個多小時,吉他、鼓聲、歌聲,忽 然全停了,高寒站在那儿,高舉著雙手,全場都靜了下來,不知道他又要耍什么花招?又 有什么新名堂。他站在那儿,眼光生動,神情鄭重,大聲的宣布: “今晚,埃及人的演唱到此為止,我們被請到這儿來,為了讓大家高興,可是,我們 自己也要高興高興,所以,現在起,我們要加入你們啦!”他回頭叫了一聲:“放唱片! 然后,去挑選你們的舞伴去!”天哪!他們居然帶了唱片來,誰知道,合唱團還帶唱片的 ?立刻,一支人人熟悉的“周末狂熱”就響了起來,同時,“埃及人”一聲吼叫,拋開了 他們的樂器,他們就直沖進人群里來了。可慧只感到眼前一花,徐大偉已經被沖開了,她 面前正站著一個笑容可掬的“埃及人”。她定睛細看,几乎不能呼吸了,那笑望著她的, 不是別人,而是高寒哪! “可以請你跳舞嗎?”高寒問,笑嘻嘻的。 徐大偉擠回到她身邊,慢條斯理的從口袋里掏出原子筆和記事簿:“高寒,根据登記 ,你現在排第七,中間還有六個登記者,你排隊等著吧!”要命的徐大偉,該死的徐大偉 ,這是高寒哪!誰要你多事弄什么登記簿!她狠狠的對著徐大偉的腳就“跺”了下去。徐 大偉咬咬牙,一聲不響,若無其事的抓來一個小個子男生: “謝明風,”他喊:“輪到你了!你要不要棄權?” “誰要棄權?”謝明風嚷著,立刻拉住可慧,把她拉得离開那個“埃及人”有十万八 千里遠,笑嘻嘻的對可慧作了個九十度的大鞠躬,就跳了起來。可慧有些啼笑皆非,說實 話,她相當怀疑徐大偉的記事簿,她更怀疑,這個謝明風是和徐大偉同党的。看樣子,徐 大偉不是“老笨牛”的結拜兄弟,簡直是個“小陰險”!她只好和謝明風跳了起來。一面 ,她伸長脖子找尋那個“埃及人”。于是,她的心莫名其妙的怦然一跳,高寒已經找到舞 伴了!當然,他怎么會缺乏舞伴呢?但是,那舞伴不是別人,卻是与她有親戚關系的賀倩 云! 如果賀倩云也是高寒自己“選”中的舞伴,那么,高寒實在是有眼光的。倩云今天穿 著一身白,白綢衣,白綢裙,腰上綁著條細細的銀色帶子,她亭亭玉立,飄然若仙。可慧 常想,天下的精英,都被賀家的兩姐妹吸收進去了。盼云美得恬靜,倩云美得瀟洒。如果 今天能說動盼云來參加這舞會,一定更精采了。可慧的眼光完全不能控制的追隨著高寒和 倩云。他們實在跳得很出色。狄斯可的缺點就在于不太便于談話,但是,他們卻在談話, 他們利用每一個接触的剎那交談著,高寒笑得爽朗,倩云笑得溫柔。可慧真希望知道他們 在談什么。 一曲既終,徐大偉立刻送來了第二號,可慧恨得牙根發痒,但是,音樂又響起了,出 乎意料,竟是一支慢三步。經過了快兩小時的“狄斯可”,大家都有些筋疲力竭,這慢三 步來得巧,也安排得好。可慧心不在焉的和“第二號”跳,眼光就不能离開高寒。怎么? 他居然沒換舞伴!擁著倩云,他們跳得親熱而輕盈,慢慢的旋轉,慢慢的滑動,他在她耳 邊低言細語著什么,她微笑得像夏夜里初放的曇花。 接連五支曲子,可慧換了五次舞伴,高寒卻一次都沒換。終于,輪到高寒了。是一支 慢四步,顯然,大家都已經跳累了。有很多同學都在牆邊的靠墊上東倒西歪起來了。高寒 被徐大偉拉到可慧面前,他笑著,手腕中仍然挽著倩云。 “終于輪到我了嗎?鐘可慧?”高寒問。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可慧屏息的問。 “倩云告訴我的。”倩云?他提起她的時候沒有連姓一起喊呵,那么,他們早就認得 了嗎?當然可能。倩云在文學院三年級,主演過英文話劇,是學校里的高材生……但是, 她和醫學院還是很遙遠呵!對了!他們同台演出過!在學校的同樂晚會中。怪不得他們那 么熟悉呢!“可慧,”倩云開了口,很關心的,很溫柔的問:“我姐姐這些日子怎么樣? ”“不好。”可慧坦率的說:“一直不好。” “唉!”倩云低嘆一聲。“我媽想把她接回家來住,你回去問一問她愿不愿意,好不 好?” 高寒在一邊站著,希奇的看著她們兩個。可慧猛然醒覺,再和倩云談家務事,一支曲 子就要談完了,那該死的徐大偉說不定又帶來了一個第八號,那么,她就休想和高寒跳舞 了。她抬起頭,望著高寒,嫣然一笑。 “我們跳舞吧!”“我們也跳舞吧!”徐大偉對倩云說:“可慧說我跳狄斯可像大猩 猩抽筋,但是,慢四步我還能胜任。”聚散兩依依5/29 倩云微笑起來,頰上有個甜甜的小酒渦。可慧想起學校里有個男生,曾經在布告欄里 公然貼上一封給倩云的情書,里面就有一句:“如果我淹沒在你的酒渦里,死也不悔。” 現在,倩云那令人“死也不悔”的酒渦就在忽隱忽現。徐大偉擁著她舞開了,可慧想 得出了神。 “咳!”高寒重重的咳了一聲嗽。 可慧惊覺過來,仰起頭,高寒正專心一致的瞅著她,眼睛亮黝黝的帶著笑意。“我等 了六支曲子,才輪到和你跳一支舞。”他說:“你能不能對我稍微專心一些?” 她的心又不規則的亂跳起來,臉紅了。等待了六支曲子,她又何嘗不是等待了六支曲 子?她張大眼睛,望著面前那張微笑的臉龐,忽然覺得自己平日的利牙利齒全飛了,忽然 覺得眼前只有他的臉孔,他的笑,他的眼神,什么都沒有了。她連舞都不會跳了,因為她 踩了他的腳。她心一慌,臉更紅了。他溫柔的把她攬進怀中,他的下巴輕輕的貼住了她的 耳朵。 “是不是在想徐大偉?”他低聲問。“放心,徐大偉心里只有你一個!”要命!她一 跺腳,正好又跺在他腳上,高寒慌忙跳開身子,睜大眼睛,一副狼狽相。 “如果這么不愿意跟我跳舞,你直說就可以了!”他一本正經的。“我并不因為自己 會唱几支歪歌,就有任何优越感,我懂得不受歡迎的意義,不過,你表現的方法相當特別 !” 他──媽──的!她心里暗罵了一句粗話。眼睛睜得更大了,死死的,定定的,一瞬 也不瞬的望著他。 “要我把你交給徐大偉嗎?”他認真的問。 “你……你……”她終于冒出一句話來:“你快把我气死了。”“怎么呢?”他大惑 不解。 “別說了!”她漲紅了臉,气鼓鼓的。“跳舞吧!” 他聳聳肩,頗有种受傷似的表情。不再說什么,他擁住她重新跳舞。可慧用牙齒咬住 下嘴唇,心里在翻江倒海般的轉著念頭,机會稍縱即逝呵!鐘可慧!全校的女孩有半數都 為他傾倒呵,鐘可慧!你只能跟他跳一支舞,但是,你傻里傻气的在做些什么呵?鐘可慧 ! “听我說──”她突然開了口,同時間,無巧不巧,他也開了口:“為什么──”他 怔住了,她也怔住了。然后,他們相對而視,忍不住都笑了起來。她問:“你要說什么? ”“你要說什么?”他反問。 “你先說!”“你先說!”他笑著:“我要說的話沒有意義,因為我正想找句話來打 開我們之間的冷場,我必須很坦白的告訴你,你使我有些窘,我很少在女孩子面前如此吃 不開。”他揚揚眉毛,那眉毛多瀟洒呵!“說吧,你要我听你說什么?” “我……我……”怎么回事,她又說不出話來了。偏偏這時候,曲子完了。她正怔在 那儿發愣,那該死的徐大偉居然真的拖了個“第八號”來了,一面對高寒說: “高寒,讓位!”高寒緊緊的盯了可慧一眼,表情尷尬而困惑,他微微對她彎腰,轉 身要走開了。可慧大急之下,尊嚴、矜持、害羞……都飛了。她迅速的攔住了高寒,既不 理會徐大偉,也不理會“第八號”,她對高寒飛快的說: “現在這個世界男女平等,我能不能請你跳這支舞?” “噢!”高寒一怔,笑了。“當然能,太能了!” “喂喂,可慧,”徐大偉攔了進來:“你不能亂了秩序……”“去你的鬼秩序!”可 慧對徐大偉忍無可忍的喊:“我已經被你折騰夠了,你少胡鬧了!” 徐大偉默然后退,她挽住了高寒,一下子就滑到屋角去,离徐大偉遠遠的。“我要告 訴你,”她說:“我和徐大偉根本沒有什么。他故意做出這副姿態來,他相當陰險。” “哦。”高寒凝視著她,眼光深沉。“他并不陰險,他用心良苦!”他一臉的鄭重和 嚴肅。“徐大偉很好,你將來就會發現,像他這樣的男孩子不多。現在,肯對感情認真的 男孩子越來越少了。拿我們‘埃及人’來說吧,我們每個人都很容易有女朋友,所以,我 們每個人都很‘游戲’,你懂嗎?” 不懂!可慧蹙起眉頭,有股莫名的怒气在胸中激蕩。誰要你來稱贊徐大偉?誰要你來 聲明立場?虛偽呵,高寒!虛榮呵,高寒!當你以為我拒你于千里之外時,你受傷了;當 你發現我可能對你認真時,你又來不及的想逃走了!可惡的埃及人,可恨的埃及人! “放心!”她沖口而出:“你對我而言,只是一具木乃伊!” “呃!”他几乎踉蹌了一下,面對她气呼呼的臉,忍不住失笑了。“木乃伊不會唱歌 ,木乃伊也不會跳舞!”他的眼光又在閃爍了,他無法掩飾他對她的興趣,他的聲音里帶 著笑意。“所以很恐怖。”她正色說:“想想看,你是一具又會唱歌又會跳舞的木乃伊。 ”“你說得我也恐怖起來了。”他聳聳肩膀。“你等于說我是個行尸走肉,你罵人的本領 相當高明。” “不是高明,是高寒!” “呃?”他又听不懂了。 “令人寒心的高個子!”她的睫毛往上翻,抬頭看他,他确實高,比她高了一個頭。 “這就是你!” 他更深的看她,從她的眉毛,眼睛,一直看到她那尖尖的小下巴。“看樣子,我給你 的印象很坏!”他說。 “不不不!”她慌忙搖頭,眼光透過他,看到別處去。“你根本沒有給我什么印象, 談不上好坏!” “呃?”他又“呃”了一下,好像喉嚨口被人塞了個雞蛋。“罵夠了嗎?”他問。“ 罵?”她挑高眉毛,在人群中找尋徐大偉。“我什么時候罵過你?我從不對不值得的事浪 費口舌。”她看到徐大偉了,他正在跟蘇檖檖跳舞。“好了好了,”高寒用手把她的腦袋 轉過來,強迫她的眼光面對自己。“我們休戰,怎么樣?”他的眼睛炯炯發光,唇邊漾著 笑意。她不語,慢慢的把視線從他面孔上垂下來,用手撥弄著他胸前的一件裝飾品──一 個獅身人面像。 “獅身人面像是什么意思?”她哼著問,不愿講和的痕跡太快露出來。“是合唱團的 標志,我們每人都有一樣埃及人的東西,例如金字塔、人面相、古埃及護身符……我選了 獅身人面像,因為──我是屬獅子的!”“屬──獅子?”她眼珠轉了轉,想推算他的年 齡,忽然間,她發現自己上了當。“胡說!”她叫著:“十二生肖里哪儿有獅子?”“有 有有。”他拚命點頭。“我是屬第十三生肖,剛好是獅子。”“哦。”她咬咬嘴唇。“你 屬第十三生肖,獅身人面,換言之,就是‘人面獸心’的意思。” “噢,”他低頭瞅著她:“你又罵人了。女孩子像你這么利牙利齒,實在不好。讓我 告訴你,可愛的女孩都是溫柔親切的,像你……”“我不可愛!”她瞪著眼睛,鼓圓了腮 幫子,气呼呼的嚷:“我也不溫柔!我不需要任何人來欣賞我!我就是這副德行!” 他皺起眉頭,詫异的研究她。 “奇怪。”他喃喃自語。“真奇怪。” “什么東西奇怪?”她忍不住問。 “有人屬第十四生肖,屬青蛙,你信不信?” “什么屬青蛙?”“你啊,你是屬青蛙的!” “胡說八道!”“如果不屬青蛙,”他慢吞吞的說:“怎么腮幫子一天到晚鼓得像青 蛙的大肚子一樣呢!” 她揚起睫毛,張大眼睛,想生气,兩腮就自然而然又鼓了起來,鼓啊鼓的,她卻驀然 間大笑了起來。高寒瞪著她,看到她那樣翻天覆地的笑,忍不住也笑開了。他們的笑把所 有的人都惊動了,一時間,整個房間的人都忘了跳舞,大家停下來,只是詫异的看著他們 兩個相對大笑。聚散兩依依6/294 天气由微暖轉為燠熱好像只是一剎那間的事,當花園里的茉莉花驀然盛開,當玫瑰花 笑得更加燦爛,當那小尼尼已長大到長毛垂地……盼云知道夏天又來了。奇怪,人類生老 病死,每天都有不同的變化,而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卻永遠這樣固定的、毫無間斷的轉移 過去。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帶著尼尼,盼云在花園中澆著花草,整理 著盆景。不知從何時開始,鐘家這份整理花園的工作就落在盼云身上了。這樣也好,她多 多少少有些事可做。每天清晨和黃昏,她都會在花園中耗一陣子,或者,這是奶奶和文牧 有意給她安排的吧,讓她多看一些“生机”,少想一些儿“死亡”。可是,他們卻不明白 ,她每天看花開,也在每天看花謝呵。 澆完了花,她到水龍頭邊洗干淨手。抬頭下意識的看看天空,太陽正在沉落,晚霞在 天空燃燒著,一片的嫣紅如醉,一片的絢爛耀眼。黃昏,黃昏也是屬于情人們的。“早也 看彩霞滿天,晚也看彩霞滿天”,這是一支歌,看彩霞的絕不是一個人。如果改成“早也 獨自迎彩霞,晚也獨自送彩霞”,就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了? 她慢慢的走進客廳。整個大客廳空蕩蕩的,奶奶在樓上。翠薇──可慧的母親──出 去購物未歸。文牧還沒下班,可慧已經放暑假了,卻難得有在家的日子。這小姑娘最近忙 得很,似乎正在玩一种几何學上的游戲,不知道是三角四角還是五角,反正她整天往外跑 ,而家中的電話鈴整日響個不停,十個有九個在找她。唉,可慧,青春的寵儿。她也有過 那份燦爛的日子,不是嗎?只是,短暫得像黑夜天空中划過去的流星,一閃而逝。她在空 落落的客廳里迷惘回顧,鋼琴蓋開著,那些黑鍵白鍵整齊的排列,上面已經有淡淡的灰塵 了。這又是可慧干的事。她最近忽然對音樂大感興趣,買回一支吉他,彈不出任何曲子。 又纏著盼云,要她教她彈鋼琴,彈不了几支練習曲,她就叫著:“不!不!不!我要彈歌 ,小嬸,你教我彈歌,像那支‘每當春風吹過,樹葉儿在枝頭綠呀綠’!” 她怔著。是流行歌曲嗎?她從沒听過。而可慧已瞪圓了大眼睛,惊詫得就像她是外星 人一般。 “什么?這支歌你都不知道?我們同學人人會唱!” 是的,她不知道。她不知道的東西太多了,豈止一支歌?她低嘆一聲,走到琴邊。找 了一塊布,她開始細心的擦拭鍵盤,琴鍵發出一些清脆的輕響。某些熟悉的往日從心底悄 悄滑過,那些學琴的日子,那些沉迷于音樂的日子,以至于那些為“某一個人”演奏的日 子……士為知己者死,琴為知音者彈哪!她身不由己的在鋼琴前面坐了下來。如果文樵去 后,還有什么東西是她不忍完全拋棄的,那就是音樂了。她撫摸著琴鍵,不成調的,單音 符的彈奏著。然后,有支曲子的主調從她腦中閃過,她下意識的跟著那主調彈奏著一個一 個的單音……慢慢的,慢慢的,她陷入了某种虛無狀態,抬起了另一只手,她讓一串琳琳 琅琅的音符如水般從她指尖滑落出來,……她開始彈奏,行云流水般的彈奏,那琴聲如微 風的低語,如森林的簌簌,如河流的輕湍,如細雨的敲擊……帶著某种纏綿的感情……滑 落出來,滑落出來。這是一支歌!不是鋼琴練習曲。一支不為人知的歌,盼云還記得在法 國南部那小山城的餐館中,一位半盲的老琴師如何一再為她和文樵彈這支曲子,他用生疏 的英文,告訴文樵,這是他為亡妻而譜的,盼云當時就用筆記下了它的主調,后來還試著 為它譜上中文歌詞: “細數窗前的雨滴,細數門前的落葉,晚風化為一句一句的低語: 聚也依依,散也依依。 傾听海浪的呼吸,傾听杜鵑的輕啼,晨風化為一句一句的低語: 魂也依依,夢也依依。” 這支歌只譜了一半,幸福的日子里譜不全凄幽的句子,或者,當時听這支歌已經成為 后日之讖,世界上有几個才度完蜜月就成寡婦的新娘?她咬著嘴唇,一任那琴聲從自己手 底流瀉出來。她反复的彈著,不厭其煩的彈著。心底只重复著那兩個句子:“聚也依依, 散也依依,魂也依依,夢也依依。” 她不知道自己重复到第几遍。躺在她腳下的小尼尼有一陣騷動,她沒有理睬,仍然彈 著。然后,她被那种愴然別緒給捉住了,她彈錯了一個音,又彈錯了一個音。她停了下來 ,廢然長嘆。一陣清脆的鼓掌聲,可慧的聲音嚷了起來: “好呀!小嬸!你一定要教我這支曲子!” 這小姑娘何時回來的?怎么悄悄進來,連聲音都沒有?或者,是她彈得太忘形了。她 慢慢的從琴鍵上抬起頭,漫不經心的回過身子,她還陷在自己的琴韻中,陷在那份“聚也 依依,散也依依,魂也依依,夢也依依”的纏綿情致里。她望著可慧,几乎不太注意。但 是,可慧身旁有個陌生的大男孩忽然開了口:“當你重复彈第二遍的時候,高八度音試試 看!” 她一惊,愕然的望著那男孩,濃眉,大眼,熱切的眸子,熱切的聲音,熱切的神情… …似曾相識,卻記不起來了。可慧已輕快的跑了過來,拉住了她的手: “小嬸,我跟你介紹,這就是高寒。我跟你提過几百遍的,記得嗎?高寒,”她望向 高寒。“這是我的小嬸嬸!她是音樂系的,大學沒畢業,就嫁給我小叔哪!” 高寒定定的看著面前這個年輕的女人。中分的長發,白皙的面頰,黑得深不見底的眸 子,缺乏血色的嘴唇,心不在焉的神情,還有那种好特別好特別的冷漠──一种溫柔的冷 漠,飄逸的冷漠,与世無爭的冷漠……她似乎活在另一個世界里,那件黑襯衫,黑裙子, 黑腰帶……他打賭他見過她,只是忘了在什么地方見過。可是,這是一張不容易忘記的臉 ,這是一對不容易忘記的眼睛……他努力搜尋著記憶。尼尼跑過來了,頸子上的鈴儿響叮 當,像陽光一閃,他叫了起來: “馬爾吉斯狗!”同時,盼云注意到他脖子上那個“獅身人面”了。多久了?尼尼都 快半歲了呢!時間滑得好快呀!原來這就是高寒,這就是可慧嘴里夢里心里縈繞不停的高 寒!就是會唱歌會編曲而又學了最不藝術的醫學院的高寒!就是把徐大偉打入一片愁云慘 霧中的高寒!她望著他,心不在焉的點點頭,心不在焉的笑了笑,心不在焉的說: “請坐。”她拍拍沙發。“可慧會招呼你。我不陪了。”她彎腰抱起地上的尼尼。“ 慢一點!”高寒沖過來,站在鋼琴前面。“我們見過,你忘了?”他指指小狗。“沒忘。 ”她淡淡的一搖頭。“謝謝你把它讓給我,瞧,養得不錯吧!”“很不錯。”他伸手摸摸 小狗,尼尼對他齜齜牙。“忘恩負義的東西,想凶我呢!”可慧好奇的跑過來,望望高寒 ,再望盼云。 “怎么,你們認得呀?”她詫异的問。 “等于不認得,”盼云又恢复了她的心不在焉。“一個偶然而已。”她轉身又要往樓 上走。“等一等。”高寒再度攔住了她。“你剛剛彈的那支曲子,叫什么名字?”她側著 頭想了想,神情黯淡。 “沒有名字吧!”她的神志飄向了久遠以前的小山城,飄向了另一個世界。“沒有名 字。” “你有沒有試著用吉他彈這支曲子?” “吉他?”她怔怔。“我不會彈吉他。” “我保証,”高寒熱烈的說:“用吉他彈出來會有另一种味道。可慧,你有吉他嗎? ” “有呀!”可慧熱心的叫,急于要顯露一下高寒的技術。“我去拿!”可慧飛奔上樓 。盼云帶著一种懶洋洋的倦怠,斜靠在鋼琴邊,用手指無意識的撫弄著尼尼的腦袋。她沒 有再看高寒,她的思想飄移在虛幻里。可慧跑回來了,把她的吉他遞給高寒。高寒接過來 ,調了調音,撥了撥弦,瞪了可慧一眼,笑著罵: “屬青蛙的,你真懶,弦都生鏽了!” 可慧作了個可愛的鬼臉,伸伸舌頭,也笑著頂回去: “屬獅子的,你少神勇,有吉他給你彈已經不錯了!” 高寒在沙發背上坐下來,撥了几個音,然后,他臉上那种嘻笑的神色消失了,變得鄭 重起來,變得嚴肅起來,那曲子的音浪j琮琮的流瀉……盼云的注意力集中了,她惊奇的 望向高寒,他居然已經記住了整條曲子!只一會儿,她就忍不住放下了怀中的小狗,她坐 回到鋼琴邊,對高寒微微點了點頭。高寒會意的走到琴邊,在一段間奏之后,盼云的鋼琴 聲響了,高寒的吉他成了伴奏,他們行云流水般配合著,彈到一個地方,盼云的鋼琴和不 上去了,他們同時停了下來,高寒說:“這樣,我們把主調改一下,有紙有筆嗎?” 可慧又飛奔著送上紙和筆。 高寒在紙上划著五線譜和小蝌蚪,寫得快而流利,遞給盼云看:“這樣,你彈第一部 的時候,我彈第二部,你彈這三小節的時候,我不彈,到下面一段,我彈的時候,你不彈 。我們試試看。”他們又試了一遍,鋼琴和著吉他,像一個美妙的、小型的演奏會。可慧 听得悠然神往,心都醉了。她伏在鋼琴上,含著笑,望著盼云那在琴鍵上飛掠過去的手指 。那纖細,修長,而生動的手指。盼云忽然停住了,深思的望著琴鍵。高寒也停住了,深 思的望著盼云。“第二段第三小節的問題。”高寒說。 盼云拿過紙和筆,改了几個音符,高寒伸頭看著,一面用吉他試彈。盼云放下紙筆, 又回到鋼琴上,他們再一次從頭彈起。多美妙的曲子!多美妙的配合。琴聲悠揚而纏綿, 溫柔而清脆,細致而凄怨,美麗而婉轉……在暮色中叮叮咚咚的響著,委委婉婉,如夢如 歌。 一曲既終,他們同時停止演奏。彼此互望著,高寒的眼睛中幽幽的閃著光,盼云的面 頰上微微有層紅暈。可慧發瘋般的鼓著掌,興奮得滿屋子亂跳:聚散兩依依7/29 “太好了!太好了!”她叫著,扑過去搖撼著高寒。“高寒,你一定要把這曲子記下 來,編上套譜,讓你們埃及人演奏一下看看!這跟你們的校園歌曲不同,對不對?這另有 一番味道,對不對?這也好美好美,對不對?” 高寒注視著盼云。“你的曲子?”他問。她搖搖頭。“一個法國人,不出名的。”她 輕聲說:“并不完全一樣,我改了一些地方。”高寒點頭。“一定有歌詞吧?”他再問。 “我試著寫過,沒有寫完。” 她把那兩段歌詞寫了下來。高寒接過歌詞,輕聲哼著,然后,他又拿起吉他,一面彈 ,一面輕聲的唱,他的聲音极富磁性和感情,只唱了一段,盼云已經有些神思恍惚起來, 舊時往日,點點滴滴……有些人的生命屬于未來,有些人的生命卻屬于過去。她猝然站起 身子,推開了琴凳,她彎腰抱起尼尼,沒有再看高寒,沒有再看可慧,她徑直走上樓去了 。 高寒停止了唱歌,望著盼云的背影發怔。半晌,他才回過神來,對那正在鋼琴鍵上亂 敲的可慧說: “你小叔的福气還真不錯呢!” “小叔?”可慧一愣。“他兩年半以前就死了!” “呃!”高寒嚇了一跳。 “我小嬸才倒楣,只跟著小叔去了一趟歐洲,蜜月剛度完,就什么都完了。我小叔是 騎摩托車被計程車撞到的,那輛該死的計程車!跑得無蹤無影,我家要打官司都找不到人 。” “哦!”高寒愣愣的望著那樓梯,低下頭來,他再愣愣的望著手中那張歌譜。聚也依 依,散也依依,魂也依依,夢也依依!一時間,他似乎体會到很多他這個年齡從沒有体會 到的東西,体會到很多生离死別的悲哀,体會到盼云那种心不在焉的迷惘,那种遺世獨立 的冷漠,那种万念俱灰的落寞,那种纏纏綿綿的憂郁……他想得出神了。 “喂!”可慧在他身上敲了一下。“你在發什么呆?” “哦,”他回過神來,望著可慧,奇怪可慧怎么說得如此輕松,笑得這么爽朗。“你 剛剛告訴了我一個悲劇!”他說。“你想念你小叔嗎?他很优秀,是不是?” “他是最优秀的!”可慧收起笑,一本正經的說。“他是最最优秀的!但是,他死了 。對死掉的人來說,是一种結束。活著的人還是要活下去,是不是?我奶奶當初哭得差點 斷气,但是,她仍然勇敢的面對現實,有說有笑的活下去了。賀盼云的問題在哪里,你知 道嗎?……” “賀盼云?”“那是我小嬸的名字。哦,對了,我小嬸就是賀倩云的姐姐,今年剛畢 業的賀倩云。” “噢!”高寒再應了一聲。 “我小嬸很悲哀。”可慧自顧自的說:“我們每個人都很悲哀,可是,悲哀歸悲哀, 犯不著從此變作一具活尸,渾身上下,都披著一件悲哀的外衣,再把悲哀傳染給四周每一 個人!” 高寒惊奇的看著她。“你說得并不公平,”他說:“你必須原諒她是情不自已。她并 不希望自己變成這樣,是不是?” “當然她不希望,我們誰都不希望小叔死掉,但是,小叔的死已經既成事實,大家就 該勇敢的去接受它,把它看成自然界的一种變化,花會開也會落,太陽會出來也會下山, 月亮有圓也有缺……反正人一落地就注定了會死。我們該為活著的人活著,不該為了死去 的人也死去!” 高寒更加惊奇的看她,看了好一會儿,他眼底有一抹嶄新的感動。“你常常有許多謬 論,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沒三句正經話。但是,可慧,你這几句話說得很有些哲學思想。 ” 可慧的臉漾起一片紅暈,她對他作了個十分可愛的鬼臉,斜睨著眼珠微微一笑。“別 夸我,我會得意忘形。”她笑著說。 “你以為你不得意的時候,就不會‘忘形’嗎?打我認識你那天起,你就隨時隨地在 ‘忘形’!” “你以為……”可慧鼓起腮幫子,气得哇哇大叫:“我是為你而‘忘形’嗎?”她直 問出來。 “不不!”他舉手投降。“別又變成只大青蛙!你誤會我的意思,我是說,你一向就 是個無拘無束的女孩子,一向就不拘形跡,我欣賞你的‘忘形’!” 可慧怀疑的轉動眼珠。低聲自語: “人面獸心的話有些靠不住,甜言蜜語的人大部分都是小人。”高寒瞪了她一眼,抱 著吉他調著弦,他自然而然又回到那支“聚也依依,散也依依”上去了。天色早就全黑了 ,客廳里已燈火通明。可慧伏在他肩上說: “留在我家吃晚飯,嗯?” 他惊跳起來,一疊連聲的說: “不要!不要!我回去了。告訴你,可慧,我這人最怕見別人的長輩,待會儿又要見 你媽,又要見你爸……” “還有奶奶!奶奶才是一家之主!” “啊呀!”他轉身就向大門口跑:“再見!” 她一把拉住他的衣服。 “我家的人是老虎,會吃掉你嗎?剛剛你已經見過一位我的‘長輩’了,你還和人家 有彈有唱呢!” 長輩,高寒愣住了。同時,文牧的汽車正滑進車房,翠薇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走進家 門,何媽在餐桌上擺著筷子,奶奶扶著樓梯,很尊嚴的一步一步跨下來……剎那間,高寒 覺得已被四面八方包圍,再也逃不掉了。他回頭盯著可慧,后者卻一臉調皮的笑。于是, 高寒只得像個被牽動的木偶,跟著可慧對這些“大人物”一一參見。文牧謙和而瀟洒,一 點父親架子都沒有,對高寒親切的笑著。翠薇眼光卻相當机警,用某种令人提高警覺的注 視,對他作了個從上到下的打量。奶奶──噢,這白發老太太确實是一家之主,她嚴肅的 看他,簡單明确的下了一道命令:“高寒,你頭發太長了,下次來我家,起碼要剪短三寸 !” “奶奶!人家在合唱團里呢,你瞧披頭……”可慧想代高寒求情。“他不是披頭吧! 男孩子要清清爽爽,徐大偉就從沒有披頭散發!”她再盯了高寒一眼:“記得理發呵!” 放心!高寒在心里嘰咕,我下次才不來你家了!剪頭發?休想!上電視都不肯剪,為 了來你家剪頭發?我又不是你的孫子,即使我是,我也不剪!君不知,今日男儿,頭發比 生命還重要呢!晚飯時間到了,大家都坐定了,席上還少了一個人。奶奶有些不快的皺著 眉。何媽走過來報告: “小嬸嬸說,她有些頭痛,不吃晚飯了。” 奶奶望了翠薇一眼:“你去叫她下來吧!”翠薇奉命上樓,只一會儿,盼云就跟著翠 薇走進餐廳來了。她的臉色确實不好看,蒼白而瘦削,眼睛是微紅的,神態寥落而無奈, 她被動的坐下來,對奶奶歉然的看了一眼,奶奶緊盯著她,語气卻慈祥、溫和、而堅定: “你要吃胖一點,你太瘦了!” 盼云點點頭,默默的端起飯碗,她似乎沒注意到高寒被留下來了。高寒卻盯著她,愕 然的,迷惘的試著用科學眼光,來透視一下,她身上到底背負著多少的無奈?她眉尖心上 ,到底墜著多少哀愁?他看得出神了,然后,他又有份文學家的浪漫思想,如果有個男人 ,能讓一個女人為他如此“魂牽夢系”,那真也是“死而無憾”了!聚散兩依依8/295 早上,才起床不久,倩云就來了。 在客廳中,倩云一襲嫩黃色的夏裝,嬌嫩明艷得像朵黃蝴蝶。拉著盼云的手,她親切 而簡洁的說: “我們出去散散步,好不好?” 盼云了解,既然要拉她出去,就表示有些話不愿在鐘家談。點點頭,她說:“正好, 我也要帶尼尼出去散散步。” 給尼尼綁了一條紅帶子,那小東西已興奮得直往門外沖,又慌慌忙忙,緊緊張張的用 牙齒咬住盼云的衣擺,直往大門外拉,這小家伙最興奮的事就是“上街街”,難道連一只 狗,都不愿被整天鎖在一棟房子里? 姐妹兩個牽著狗,走出了大門,沿著紅磚鋪砌的人行道,慢慢的,毫無目標的向前走 。盼云打量著倩云,那柔嫩的皮膚,那紅潤的雙頰,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她渾身上 下,都抖落著青春,多年輕!二十二歲!盼云驀的一惊,自己只比倩云大兩歲而已,怎么 心境儀表,都已經蒼老得像七老八十了?“姐,”倩云開了口,非常直接。“爸和媽要我 向你說,兩年半了,過去的事都過去了,你不能一直住在鐘家,你該住回家去!”盼云呆 了呆,沉思著,這是個老問題。 “可是……”“可是你已經嫁到鐘家去了!”倩云很快的接口,打斷了她。“我知道 你要說什么,但是,鐘家的每個人,每間房子,每塊磚每扇門每件家具,都只能帶給你痛 苦的回憶,以前,你在最悲痛的時候,我們不跟你爭。現在,你該回家了。” “為什么一定要我回去呢?” “姐,”倩云站住了,明朗的雙眸坦率的停在盼云臉上。“因為,在鐘家,你的身分 是個儿媳婦,在賀家,你的身分是賀家大小姐。”盼云輕顫了一下。“你不能抹煞掉已成 的事實。”她勉強的說。 “我并不要抹煞,”倩云說:“可是,你才二十四歲,難道就這樣一輩子在鐘家過下 去?你還是個少女,你懂不懂?不必把自己弄得灰頭土臉的!沒有人會感激你這樣!甚至 沒有人會贊成你這樣!我跟你說,姐,回家去,忘掉鐘文樵,你該開始一段新生活,再戀 愛,再結婚!” 盼云惊悸的顫抖了。“不。”她很快的說:“我再也不結婚了,我也不可能再戀愛了 ,都不可能了。如果我跟你回去,爸媽一定拚命幫我介紹男朋友,希望我再嫁,而我,沒 這种欲望,沒這种心情,更沒這种閑情逸致。我宁愿住在鐘家!” “你宁愿守寡!”倩云皺緊了眉頭:“知道嗎?這是二十世紀,沒有貞洁牌坊了。” “你的口气像可慧。”盼云說,望著在她身前身后環繞著的尼尼。“你們都不了解我。” “不了解你什么?”“不了解我并不想扮演寡婦,不了解我并不想為道德或某种觀念 來守寡。而是,……倩云,你也認識文樵,你知道我對文樵的那种感覺,你知道的,你該 比任何人都清楚!你是我的妹妹,我們一塊儿長大,從小,你愛吃的,我讓給你,你愛玩 的,我讓給你,你愛穿的,我也讓給你……只有文樵,我沒有──讓給你!”倩云迅速的 抬眼看著盼云。這是第一次,姐妹兩人如此赤裸裸的相對。倩云腦中立刻閃過文樵的形象 ,那深黝烏黑的眼珠,每個凝視都讓人心碎。文樵是姐妹兩個在一個宴會上同時認識的。 那時的盼云,彈一手好鋼琴,還學小提琴,學古箏,甚至學琵琶。中外樂器,無一不愛, 中外歌曲,都能倒背如流。恬靜清幽,愉快而親切。她喜歡明亮的顏色,白的、粉紫的、 淺藍的、嫩綠的,以至于藕荷色的。那晚,她就穿了件藕荷色的衣服,在宴會上彈了一支 她自己發明的“熱門歌曲集錦”,她瘋狂了整個會場,也瘋狂了文樵。 是的,那陣子,文樵天天往賀家跑。盼云每天靜靜的坐在那儿,听文樵說話,看文樵 說話。她呢,她每日換新裝,換發型……姐妹倆誰都不說明,但是,潛意識里卻競爭慘烈 。倩云相信,除了姐妹兩人自己心中明白以外,連父母都不知道這之中的微妙。然后,有 一天,盼云和文樵回家宣布要結婚了。當時,她就好像被判死刑了,她還記得,她連祝福 的話都沒有說,就直沖進自己的臥房,把房門關上,握緊拳頭,咬牙切齒的低語:“我希 望他們死掉!我希望他們死掉!” 她驀的打了個寒噤,從回憶中惊醒過來了。希望他們死掉!是她咒死了文樵嗎?不。 她拚命的搖了一下頭。 盼云正默默的瞅著她。 “對不起,倩云,”她軟弱的說,一臉的歉然。“我知道你不愿意我提這件事。”倩 云深吸了口气,勉強的微笑了。 “姐,過去的事我們都別提了,我們談現在,好不好?”她伸手挽住了盼云的手。“ 回家吧!姐姐!你讓爸爸媽媽都好痛心啊!還有,楚大夫問起你几百次了!” 楚鴻志,那個好心的心理醫生,确實幫她度過了最初那些活不下去的日子。盼云的眼 眶有些濕了,她逃避的俯下眼光,又去看尼尼,看紅磚,看那從磚縫中掙扎而出的小草。 “再給我一些時間,”她含糊的說:“讓我好好想一想。” “我要提醒你,鐘家的人并不愿意你留在鐘家!” 她震動了一下。“為什么?誰對你說了什么嗎?是可慧說了什么?還是文牧和翠薇說 了什么?”“別擔心,誰都不會說什么,只是我体會出來的。”倩云坦白的說:“你想, 你那么年輕,又沒有一儿半女,名義上是鐘家的人,事實上跟鐘家的關系只有短短的兩個 月!鐘家家財万貫,老太太精明厲害。文牧夫婦兩個會怎樣想呢?說不定還以為你賴在鐘 家,等老太太過世了好分財產呢!” 盼云大惊失色,睜大眼睛,她瞅著倩云。 “他們會這樣想?他們不可能這樣想!不可能!” “為什么不可能?”倩云決心“激將”一下。“你太天真了,姐。如果我是鐘文牧夫 婦,我一定怀疑你的動机。才二十四歲,有父有母,為什么不回去?人家丈夫在世的儿媳 婦,還常常在婆家待不住呢,有几個像你這樣活到中國古代去了?居然在夫家守寡!你把 你那些悲哀收一收,用你的理智聰明去分析一下,你這樣住下去,是不是一個長久之計? 你就是從今后不再嫁人了,也回到賀家去守這個寡吧!爸爸媽媽到底是親生父母,不會嫌 你!不會怀疑你!而且──是百分之百的愛你!”盼云呆住了,她愣愣的看著倩云,体會 到倩云話中确有道理,她彷徨而恐懼,慌亂而迷惘。鐘家真的嫌她嗎?回到父母身邊也需 要勇气呵!父母一定會千方百計說服她再嫁。還有那個楚鴻志,一定又會千方百計來給她 治病了。她抬頭看看天空,驀然間覺得,這世界雖大,茫茫天地,竟沒有一個真正屬于她 的“家”!甚至于,沒有一個容身之地! 和倩云談完這篇話,她是更加心亂了,更加神魂飄忽了。她知道倩云是好意,只有倩 云會這樣坦白的對她說這些,鐘家畢竟不能把她“驅逐出境”啊!唉,是的,她該回到賀 家去。但是,媽媽每次看到她都要掉眼淚呵。人,活在自己的悲哀里還比較容易,活在別 人的同情里才更艱難。 和倩云在街頭分了手,她帶著尼尼走回鐘家。一進大門,就听到好一陣笑語喧嘩,家 里的人似乎很多,可慧的笑聲最清脆。她詫异的跨進客廳,一眼看到徐大偉和高寒全在。 可慧這小丫頭不知道在玩什么花樣?翠薇正在張羅茶水,帶著种“得意”的暗喜,分別打 量著徐大偉和高寒。難得文牧也沒上班,或者,他是安心留下,要放開眼光,為女儿挑選 一個女婿?鐘老太太坐在沙發里,正對高寒不滿意的搖頭,率直的問:“你的頭發怎么還 是這么長?” 高寒用手把濃發一陣亂揉,笑嘻嘻的說: “我去理過發,不騙你,奶奶。那理發師一定手藝不精,剪了半天,不知道怎么還沒 剪掉多少!” “你真理過發嗎?”奶奶怀疑的推眼鏡。 “他真的理過!”徐大偉一本正經的幫高寒說:“去女子理發店理的!”滿屋大笑, 高寒斜瞅著徐大偉。 “小心,徐大偉,你快入伍受訓了,那時,你會理個和尚頭,准漂亮极了。我知道, 可慧頂喜歡和尚頭了,是不是,可慧?”“啊呀!”可慧尖叫。“徐大偉,如果你沒頭發 ……老天!”她跌腳大嘆。“我不能想像你會丑成什么樣子!” “可慧,”文牧開了口,“你認為男孩子的漂亮全在頭發上嗎?”“爸爸,”可慧嬌 媚的對父親揚了揚眉毛。“你必須原諒,我很膚淺,審美觀不夠深入,看人從頭看到腳, 第一眼就看頭發!”盼云走進屋來,打斷了滿屋的笑語喧嘩。她慌忙抱起地上的尼尼,解 開它的帶子,對大家說: “你們繼續談,我上樓去了。” “盼云,”文牧喊住了她。“何必又一個人躲在樓上?坐下來跟大家一塊儿聊聊不好 嗎?” 盼云看了文牧一眼,腦子里還縈繞著倩云的話:文牧夫婦會以為你賴在鐘家,等老太 太過世了好分財產呢!你們會嗎?會這樣想嗎?文牧遞給她一杯冰凍西瓜汁。 “這么熱的天,還出去遛狗?”他問,眼光落在她那年輕細致的面龐上。盼云笑笑, 沒有回答,接過了西瓜汁,她低聲道了句謝。小狗從她膝上跳下去,躲到屋角,躺在地上 ,吐著舌頭喘气,它已經累得筋疲力盡了。“嗨!”高寒一下子閃到她面前,沖著她微笑 。很快的說:“記不記得上次那支歌?可慧要我把它寫成套譜,我真的寫了,通常沒有鋼 琴譜,我也加上了。而且,我把那歌詞改了改,寫成了完整的,你要不要彈一彈試試看? ”他渾身東摸西摸,大叫:“可慧,我把歌譜放到什么地方去了?” “在你摩托車的包包里!”可慧說。 “拜托拜托,你去給我拿來好嗎?” “是!”可慧笑著,奔出去拿歌譜。聚散兩依依9/29 盼云瞪著高寒,唉!她心中在嘆气,我并沒有興趣彈琴,我也不想彈琴,尤其在這么 多人面前,我一點情緒都沒有,真的沒有。她的眼光一定流露了內心的感覺,因為高寒的 神情變得更熱切了,有种興奮的光采燃亮了他的眼睛,他看來滿身都是“勁”。“你會喜 歡那支歌,我向你保証。”他說。 可慧奔回來了,舉著歌譜。 “來!小嬸,你彈彈看!”她跑過去打開了琴蓋,把琴凳放好,對盼云夸張的一彎腰 ,一攤手,拉長了聲音說:“請──”盼云無法拒絕了,她無法拒絕這兩個年輕人的熱情 和好意。而且,她明白,可慧并不是要她表演彈琴,而是要借她的表演帶出高寒的“才气 ”。她拿著琴譜,走到鋼琴前坐下。可慧早已把吉他塞進了高寒手中。她望著那譜,彈了 一段前奏,立刻,她又被那奇妙的音符捉住了,她開始認真的彈了起來,和著高寒的吉他 ,這次,他們的合奏已經達到天衣無縫,不像上次要改改寫寫。高寒站在鋼琴邊,彈了一 段,他就開始唱起來了,完全沒有窘迫,他顯然非常習慣于表演,也唱得委婉動人而感情 丰富。于是,盼云惊奇的發現,他對原來的詞句,已經修正了很多,那歌詞變成了:  “也曾數窗前的雨滴,也曾數門前的落葉,數不清,數不清的是愛的軌跡: 聚也依依,散也依依。 也曾听海浪的呼吸,也曾听杜鵑的輕啼,听不清,听不清的是愛的低語: 魂也依依,夢也依依。 也曾問流水的消息,也曾問白云的去處,問不清,問不清的是愛的情緒: 見也依依,別也依依! ………………”琴聲和歌聲到這儿都做了個急轉,歌詞和韻味都變了,忽然從柔和變 為強烈,從緩慢變為快速,從纏綿變為激昂:  “依依又依依,依依又依依,往者已矣!來者可追! 別再把心中的門儿緊緊關閉, 且開怀高歌,歡笑莫遲疑!” 高寒唱完了,滿屋子笑聲掌聲喝采聲。盼云很快的關上琴蓋,在一种惊愕和震動的情 緒下,她不由自主的瞪著高寒。她相信,滿屋子除了她,沒有一個人听清楚那歌詞,因為 它又文言又白話,后面那段的節奏又非常快。她直直的瞪著高寒,立刻,她發現高寒也正 肆無忌憚的瞪著她,那眼光又深沉,又古怪,又溫柔,又清亮……她一陣心慌,站起身來 ,她很快的离開了鋼琴,去餐桌邊為自己倒了一杯冰水。 “高寒!”可慧在叫著,奔過去,她搖著高寒的手。“再為我們唱一支什么,再為我 們唱一支!大家都喜歡听你唱,是不是,奶奶?”盼云放下了玻璃杯,轉過身子,她想悄 悄的溜上樓去,才走了兩步,她就听到高寒那种帶有命令意味,似真似假,似有意似無意 的聲音:“如果都喜歡听我唱,就一個也不要离開房間!” 盼云再一次愕然。她本能的收住腳步,靠在樓椅扶手上,抬頭去望高寒。高寒根本沒 看她,他低著頭在調弦。徐大偉輕哼了一聲,從沙發中站起來,高寒伸出一只腳去,徐大 偉差點被絆了一跤。徐大偉站直身子,有些惱怒。 “你干嘛?”他問。高寒望著他笑。“你想走,你存心不給我面子。你不給我面子, 就等于不給可慧面子!不給可慧面子,就等于不給鐘家全家面子!” 可慧望望高寒,又望望徐大偉。 “徐大偉,”可慧對徐大偉揮揮手。“坐好,坐好,別動。你要喝什么,吃什么,我 給你去拿!” “我要──”徐大偉沒好气的叫出來:“上廁所!” “噢!”可慧漲紅了臉,滿屋子的人又都笑了。 盼云是不便离開了,不管高寒的話是沖著誰說的,她都不便于從這個熱鬧的家庭聚會 中退出了。但是,她仍然悄悄的縮到屋角,那儿有一張小矮凳,她就坐了下去。小尼尼跑 到她的腳邊挨擦著,她抱起尼尼,把下巴埋在尼尼那柔軟的白毛里。高寒又唱起歌來。他 唱“离家五百哩”,唱“鄉村路”,唱“陽光洒在我肩上”,唱“我不知如何愛他”…… 他也唱他自己作的一些歪歌,唱得可慧又笑又叫又拍手……他始終就沒有再看盼云任何一 眼。然后,盼云抱著尼尼站起身來,她真的想走了,忽然,她听到高寒急促的撥弦,唱了 一支她從未听過的歌: “不要讓我那么恐懼,擔心你會悄悄离去,不要問我為什么,忽 然迷失了自己!不要讓我那么心慌,擔心你會忽然消失,告訴我我該怎樣,才能將哀愁從 你臉上抹去…………” 她摔摔頭,抱緊尼尼,她把面頰几乎都埋在尼尼的長毛中。她沒有對屋子里的人招呼 ,只是徑自往樓上走去。沒有人留她,也沒有人注意她。高寒仍然在撥著琴弦,唱著他自 己的歌: “為什么不回頭展顏一笑, 讓煩惱統統溜掉?為什么不停住你的腳步? 讓我的歌把你留住!………………” 她轉了一個彎,完全看不見樓下的人影了,輕嘆一聲,她繼續往前走。但是,她听到 樓下有一聲碎裂的“叮咚”聲,歌停了,吉他聲也停了。可慧在惊呼著: “怎么了?”“弦斷了!”高寒沉悶的聲音:“你沒有好好保養你的吉他!”“是你 彈得太用力了。”可慧在說:“怎么樣?手指弄傷了嗎?給我看!讓我看!”“沒事!沒 事!”高寒叫著:“別管它!” “我看看嘛!”可慧固執的說。 “我說沒事就沒事!”高寒煩躁的說。 盼云走到自己房門口,推開房門,她走了進去,把樓下的歡笑叫嚷喧嘩都關到門外, 她走到梳妝台前面,懶洋洋的坐了下去。梳妝台上放著一張文樵的放大照片,她拿起鏡框 ,用手輕輕摸著文樵的臉,玻璃冷冰冰的,文樵的臉冷冰冰的。她把面頰靠在那鏡片上, 讓淚水緩緩的流下來,流下來,流下來,她無聲的哭泣著,淚水在鏡片和她的面頰上泛濫 ,她心中響起了高寒的歌聲: “依依又依依,依依又依依!”她搖頭,苦惱而無助的搖 頭。高寒,你不懂,你那年輕歡樂的胸怀何曾容納過生离死別?紙上談兵比什么都容易! “情到深處不可別离,生也相隨,死也相隨!”這才是“情”呵!古人早有“問世間情為 何物?教世人生死相許”的句子,早把“情”字寫盡了。再沒有更好的句子了。 半晌,她放下了那鏡框,又想起倩云要她回家的話了。忽然,她心里閃過一個很可怕 的念頭,在文樵剛死的時候,她也有過“生死相許”這念頭,“生也相隨,死也相隨!” 她悚然一惊,慌忙搖頭,硬把這念頭搖掉。她記得,文樵去世后,她足足有三天水米不進 ,一心想死,楚鴻志猛給她注射鎮定劑。后來,是倩云把她喊醒的,她搖著她的肩膀對她 大吼大叫:“你有父有母,如果敢有這個念頭,你是太不孝太不孝太不孝了!假如你有個 三長兩短,逼得爸爸媽媽痛不欲生,我會恨你一輩子!恨你一輩子!” 她醒了,倩云把她叫醒了。在那一刻,她很感激倩云對她說了真心話,易地而處,她 怀疑自己會不會像倩云那樣有勇气說這几句話?易地而處?如果當初文樵選擇了倩云,或 者,整個命運都不一樣了,或者他就不會死了……她想呆了,想怔了。她在房里不知呆了 多久,忽然有人敲門,她跳起來,鏡子中的臉又瘦又憔悴,眼睛又濕又惊惶,面頰上淚痕 猶存……她一直不愿意鐘家人看到她流淚,她慌忙用衣袖擦眼睛,來不及說話,房門已經 開了,站在門口的,不是何媽,不是奶奶,也不是可慧,而是文牧!她有些發愣。 “盼云,”文牧深刻的看了她一眼。“該下樓吃午飯了!”他柔聲說,他有對和文樵 很相似的眼睛,深邃,黑黝,閃著暗沉沉的光芒。 她點點頭,一語不發的拭淨了面頰,往門口走去。 他用手撐在門上,攔住了她。 “听我說兩句話再下樓,”他說,緊緊的盯著她。 她困惑的抬起頭來。“高寒還在下面。”他說,聲調低沉。“可慧很天真,天真得近 乎傻气。但是,我并不天真,也不傻。為了可慧,你能不能答應我一個要求,距离高寒遠 一點。” 她倒退了兩步,臉色更陰暗憔悴了。蹙起眉頭,她有些不相信的看著文牧,然后,她 吶吶的說: “我……我不下去了,我也不餓。” “不行。”文牧堅定的說:“你要下去吃飯,你已經夠瘦夠蒼白了!再這樣下去,你 會死于營養不良症!” 她張大眼睛看了他一眼,沒再說話,她慢慢的走下樓去。聚散兩依依10/296 高寒坐在他的小屋里,桌上堆滿了醫書:解剖學、營養學、血液、循環、心臟、皮膚 ……要命的人体构造!要命的細菌培養……他心里沒有醫學,奇怪自己怎么會去考了醫學 院。他也不知道憑自己這塊料,怎么能成為好醫生?解剖的時候需要頭腦清晰,把一具尸 体當一件藝術品,他還記得,第一次解剖人体,他冷靜的用刀子划下去,冷靜的拿出內臟 ,教授對他贊不絕口,同學們都羡慕他的鎮定。但是,一下課他就沖進浴室去大吐特吐, 足足有一星期他不能吃肉。事后,他只對弟弟高望說過一句:“我相信,我是個自制力最 強的人,我能控制自己,不允許我情感上的弱點暴露出來!” “因為你有歌!”高望說過:“你把很多積壓在內心的不平衡完全借歌唱來發泄了! 所以你唱的時候比別人都賣力,你寫的歌詞比別人寫的更富有感性!” 或者是真的。高望了解他。高望念了歷史系,高寒不懂一個男孩子念了歷史系將來預 備做什么?了不起當歷史學家或教授。高望笑著說過:“其實我們兩個念的是同一門,你 整天研究人類怎樣才能活下去,我整天研究人類是怎樣死掉的!” 哈!他喜歡高望,欣賞高望!不止因為他是高望的哥哥,而且因為高望有幽默感,有 音樂細胞,還有那份人性的分析能力。現在,高寒坐在他的書桌前面,他并沒有研究自己 的功課,推開所有的書籍,他在一張五線譜的稿紙上作歌,手里拿著吉他撥來撥去,他的 吉他上有一個獅身人面像,高望的代號是金字塔,吉他上也有個金字塔。他們這個合唱團 選擇了“埃及人”為名字,就是這兄弟二人的杰作。高寒從醫學觀點去看“埃及人”,高 望從歷史觀點去看“埃及人”,都覺得他們這古民族有不可思議的地方。 “怎么能造一座金字塔?怎么能雕一個獅身人面像?簡直不是‘人’的力量可以完成 的!” “所以,至今有個學說,認為當初曾有外太空的人來過地球,幫助人類完成了許多人 類不能完成的工程。其中最大的証据就是金字塔!”“不。”高寒說:“我不相信有什么 外太空人,這些确實是人做的,這証明了一件事:人的力量是無法估計的,人的頭腦和意 志力更加可怕!”“中國人早就有一句成語。”高望說:“人定胜天!連天都可以戰胜, 還有什么做不到的事?” 于是,“埃及人”合唱團就這樣成立了。高寒高望兄弟成了團中的台柱。在學校里, 甚至在校外,他們這合唱團都相當有名气。但是,最近,高寒已經一連推掉三個演唱了。 “喂!大哥,”高望看著高寒,他正坐在窗台上研究歌譜,兄弟兩個共有一個房間, 似乎都把歌看得比功課更重要。“中視邀我們上電視,你到底接受還是不接受?” “是不是由我們決定唱什么歌?還是一定要唱‘淨化歌曲’或是‘愛國歌曲’?”“ 當然唱我們自己的歌,否則我們的特性完全無法表現!”高望說。“那就接受!這是條件 ,你要和他們先講好!” “辦外交一向是你的事,怎么交給我啦?” “我情緒不好,以后合唱團的事都交給你辦!” “交給我辦可以,練唱的時候你到不到呢?” “當然到!”“當然到?你已經兩次沒去了!”高望嚷著:“鐘可慧把你的魂都迷走 了……”高寒怔了怔,寫了一半的歌譜不由自主的停頓了。 “我告訴你,”高望繼續說:“徐大偉入伍以前,把我約去談了一個晚上。”“哦? ”高寒疑問的抬起頭來。“他不找我談,找你談干什么?”“他要我轉告你几句話。” “嗯?”他哼著。“他說,鐘可慧外表堅強,實際柔弱,完全是一朵溫室里的小花, 被保護得太好了。他說,如果你是認真追,他也沒話說,大家看本領。假若你只是玩玩而 已,能不能放棄鐘可慧?”高寒的臉冷了下去。他抱著吉他,胡亂的撥著弦,悶聲問:“ 你怎么回答?”“我說,大哥的事我管不著!何況認真不認真是個大問題,不到最后關頭 ,誰也弄不清楚!小伍和蘇檖檖,還不是玩玩就玩得認真了?”“答得好!”高寒跳起身 來,摔下吉他,去壁櫥里取了件干淨襯衫,開始換襯衫。“又要出去?”高望問。“如果 接受中視上節目,晚上非練歌不可!”“我知道!我到時候准去,你幫我把吉他帶去!” “如果你是去鐘可慧家,我看你靠不住。我就不懂你怎么每次能在鐘家待到那么晚? 人家家里又是老的又是小的,你不拘束嗎?這樣吧,我看鐘可慧對合唱團挺有興趣的,你 何不把她約出來?”高寒扣著衣扣,斜睨著高望。他臉上有种陰沉的、壓抑的煩躁。“約 不出來!”他悶聲說。 “約不出來?”高望惊呼。“豈有此理!你坐下別動,我打個電話去代你約,我就不 相信約不出來!”他伸手就去拿電話筒:“電話號碼多少?我忘了!” 高寒跳過去,一把搶過話筒,丟在電話机上。 “你少代我做任何事!”他叫著,臉漲紅了。 “怎么了?你吃錯了什么藥?”高望有些火了。也吼了起來:“我是出于好意,假若 你把交女朋友看得比合唱團重要,咱們合唱團就干脆解散!”“解散就解散!”高寒也火 了,叫得比高望還響。“我告訴你,高望,合唱團遲早要解散的,世界上沒有一個合唱團 能維持一輩子!”“是你說要解散的!”高望跳了起來,也去壁櫥里拿襯衫。“好!我們 也別接受電視台的節目了,我干脆一個個去通知,要解散趁早!反正你也無心練歌,無心 接受別人的邀請!……嘖嘖,”他對高寒輕蔑的撇嘴:“我真沒想到鐘可慧有這么大的魔 力!小伍也交女朋友,我也交女朋友,咱們埃及人哪一個不交女朋友,誰會交成你這副茶 不思飯不想的窩囊相,簡直丟臉!”高寒沖過去,一把抓住高望胸前的衣服,他額上的青 筋跳動著,眼神凌厲而陰郁。 “高望,你敢說我窩囊!” “你是窩囊!”高望毫不服輸的嚷著。“從蘇檖檖的舞會上認識她,你追了半年多了 ,越追越慘兮兮!我不知道你在搞什么鬼!我只知道你窩囊!窩囊透了!窩囊得連男人气 概都沒有了,窩囊得……”“當心!”高寒大吼:“我會揍你!” “你也當心!”高望吼了回去。“我也想揍你!” 就在兄弟兩個劍拔弩張的時候,房門及時開了,高太太沖到房門口來,急急的喊著: “你們兄弟兩個要干嘛?如果要打架,到屋子外面空地上去打!咱們家可不是富有人 家,砸碎了東西買不起!去去去!体力過剩就去空地上打去!” 高寒望著門口的母親,再看看高望,他廢然的放下手來。一种歉然的、內疚的情緒就 抓住了他。混合著這种情緒,還有种深切的沮喪和懊惱。他站直了身子,直視著高望。 “不要解散合唱團,埃及人組成不易,大家都像兄弟一樣,怎么能解散!”“這還像 句話。”高望笑了。“那么,你晚上准去練歌嗎?八點鐘,在小伍家里!”他怔了怔。“ 最晚九點到!”他說。 “九點?不會太晚嗎?半夜三更又唱又鬧鄰居會說話!這一小時對你就如此重要?” “是的。”他咬緊牙關。“我夠窩囊了!我太窩囊了!今晚,我必須扭轉這种局面, 我必須表明自己!是的,高望,這一小時對我很重要!”他語气中的鄭重和熱切使高望愕 然了。他瞪視著高寒,看著他穿好襯衫,拿起外套,大踏步的沖出門去。他有些大惑不解 的望著他的背影發怔。高太太追在后面問: “你是不是又不回來吃晚飯了?” 高望拉住母親,笑了。 “他當然不回來吃晚飯了,鐘家已經把他打進吃飯人口的預算中間去了。”“什么意 思?”高太太不解的問。 “意思嗎?”高望笑著。“意思就是,媽,你可能要有儿媳婦了。咱們大哥,最近每 晚都去鐘可慧家報到!” “鐘可慧?是同學?”“外文系二年級的系花!追的人有一個連隊那么多!你遲早會 見到的!”“很難追吧?”高太太擔心的說:“我看你哥哥追得相當苦,一個暑假,起碼 瘦了三公斤!” “讓他吃點苦頭也好,如果不苦,他也不會珍貴了!”高望說,也拿起外套,往屋外 走去。“我只是有些弄不懂,鐘可慧對大哥一股崇拜相,似乎不是那种會用心机折磨人的 女孩,為什么大哥會追得這樣慘兮兮!” 他走出了房門,高太太看著他。 “看樣子,你也不回來吃晚飯了?” “是。”高太太點點頭。“去吧!”她苦笑了一下。“孩子一長大,家就成了旅館! 事實上,比旅館還簡單,不需要登記!” 高望對母親歉然而又親昵的笑笑,跑走了。 高寒呢?高寒又來到了鐘家。整個暑假,他跑鐘家跑得最勤。像有一塊無形的吸鐵石 ,帶著強大的吸力,就把他往鐘家吸去。每次到了鐘家,可慧笑臉迎人,翠薇噓寒問暖, 文牧冷眼審察,奶奶默然接受……而盼云呢?盼云是難得一見的,除非到吃晚飯的時間, 她絕不下樓,吃飯時也目不斜視。她難得一笑,難得說話,更難得看他一眼。他的存在与 不存在,好像都与她毫無關系。可是,他已經在一日比一日更深切的渴望里,快要爆炸了 。怎么有如此冷漠的女人?怎么有如此固執于孤獨的女人!怎么有如此可惡的女人?怎么 有……老天!他狠狠的吸气,怎么有如此靈性的、典雅的、飄逸的、脫俗的、楚楚動人的 女人!他快要瘋了,他真的覺得自己快要瘋了!帶著高望給他的刺激,帶著种毅然的決心 ,帶著种郁悶与惱怒的迫切,他又來到鐘家。 可慧正一個人坐在客廳里,赤著腳,盤著腿,垂目觀心,雙手合十的坐在沙發中間, 高寒惊奇的看著她,問:聚散兩依依11/29 “你在干什么?”“打坐啊!瑜伽術的一种!”她笑著叫。跳下地來,直奔到他身邊 ,看了看手表。“你遲到了,你說三點鐘來,現在都快四點半了,你這人怎么如此沒有時 間觀念?等得我急死了,滿屋子亂轉,轉得奶奶頭疼,奶奶說,如果你心煩,這樣子盤腿 坐著,眼觀鼻,鼻觀心,心無雜念,就不會煩了。所以,我就在這儿‘打坐’!”她一口 气,像倒水似的說著,聲音清脆明亮,像一串小銀鈴在敲擊。 他咬咬嘴唇。“有效嗎?”他問。“什么有效嗎?”“打坐啊!”“沒效!”她睫毛 往上一揚,雙眸澄澈如水。 “怎么呢?”“因為啊──因為──”她拉長聲音,瞅著他,笑意在整個臉龐上蕩漾 。“因為我‘心有雜念’!” 他的心跳了跳,望著可慧,望著整間客廳,客廳里除了他們,一個人都沒有,顯然, 大家都有意避開了。至于盼云,盼云不到吃晚飯是不會下樓的。他望著可慧,那么甜甜的 笑,那么溫柔的眼睛,那么羞答答而又那么坦蕩蕩的天真……他忽然覺得自己很卑鄙,卑 鄙透了!高寒啊高寒,他在心中呼喚著自己,如果你利用這樣一個純洁無邪的女孩子來做 “橋梁”,你簡直是可恥!既可恥又卑鄙!你怎能欺騙她?怎能讓她以及每一個朋友親戚 都誤解下去?你該告訴她,你該對她說明……或者,他的心更加瘋狂的跳起來──或者, 她會幫助你!她是那么善良,那么熱情的,她說過: “人該為活著的人而活著,不該為死去的人而死去!” 她說過,是的,她說過。他瞪著她,那樣急迫而熱切的瞪著她,帶著那么強烈那么強 烈的一种渴望,可慧被他看得面紅耳熱,連呼吸都急促起來了。 “你干什么?”她推推他。有五分害羞,有五分矯情。“又不是沒看過我,這樣直勾 勾瞪著人干什么?”她用手指繞了繞發梢。“覺得我和平常不同嗎?我早上去燙了頭發, 剪短了好多,你喜歡嗎?我媽說我這樣看起來比較有精神,你喜歡嗎?” 抱歉!他想,他根本沒有注意到她換了發型。 “怎么不說話呢?”她再推他。“你今天有點特別,神秘兮兮的干什么?”他深抽了 一口气,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他的臉色變得又嚴肅又鄭重。他的聲音卻是吞吞吐吐的。 “可慧,”他囁嚅著:“我──我有些話要跟你講,你── 你坐下來好嗎?”她坐了下去,緊挨在他身邊,她的眼睛里燃滿了期待,嘴角噙著笑 意,整個臉龐上,綻放著青春的喜悅,和幸福的光采。他瞪著她,說不出話來了。 “說呀!”她催促著,閃動著眼瞼。“可慧,可慧……”他咬緊牙關,磨牙齒,他真 恨自己,很簡單的一句話,可慧,咱們只是普通朋友,大家都不要陷進去……不好,不如 直接說:可慧,我愛的不是你,追求的也不是你……也不好!他轉動眼珠,心亂如麻,嘴 里又吐不出話來了。“你到底要告訴我什么?”她低低的,好低好低的問,柔柔的,好柔 好柔的問。她的面頰靠近了他,發絲几乎拂在他臉上。“你說嘛,說嘛!你是屬獅子的, 獅子怎么變得這樣畏縮起來?你說嘛!”她鼓勵著。 “我不屬獅子,”他輕哼著。“我屬蝸牛。” “屬蝸牛?”她又怔了。“為什么屬蝸牛?” “腦袋縮在殼里,沒种!窩囊!” “怎么了?”她伸手摸摸他的手背:“你在生气?是不是,我感覺得出來,你在生气 !” 是的,他在生气,生他自己的气,生很大很大的气。他咬嘴唇,皺眉頭,滿面怒容。 她轉動著眼珠子,悄悄的打量他,她那溫軟的小手,仍然触摸著他的手背。 “可慧,”他終于冒出一句話來:“有徐大偉的信嗎?” “噢!”她輕呼一聲,吐出一口長气,笑容一下子在她臉上整個浮漾開來。她叫了起 來:“老天爺,你生了半天气,是為了徐大偉的信呵!我告訴你,我發誓,我只回了一封 ,也沒寫什么要緊話。如果你真生這么大气……”她垂下睫毛,有些羞澀,面頰緋紅了。 “我以后就不回他信好了!” 高寒又深抽了口气,要命!怎么越講越擰了呢?他定定的望著她,她的臉更紅了,眼 睛更深了,嘴角的笑意醺然如醉了。他困難的咽了咽口水,正想說什么,有陣熟悉的“叮 叮當當”的小鈴鐺聲震動了他,他轉過頭去,一眼看到小尼尼嘴里銜著個毛線球從樓梯上 飛奔而下,渾身的毛都飄飛起來。而盼云,難得一見的盼云!正緊追在后面,嘴里不住口 的輕呼:“尼尼!別跟我鬧著玩!把毛線還我!尼尼!尼尼……”她猛的收住步子,看到 那親親熱熱擠在一塊儿的高寒和可慧了。她呆了呆,返身就預備回上樓去。 高寒迅速的跳起身子,像反射作用一般,他竄過去抱起了地上的尼尼,走過去,他把 尼尼遞給她。 盼云伸手接尼尼。立刻,她大吃一惊,因為高寒已經飛快的握住了她的手腕,尼尼和 樓梯扶手遮著他們,他把她的手握得好緊好緊,握得她痛楚起來。 “可慧,”高寒叫著,腦子里飛快的轉著念頭,要支開可慧!他的嘴唇有些發顫,他 的心狂跳著,他覺得自己卑鄙极了。但是,他知道,他如果放走了這個机會,他可能永遠 沒有机會了。那狂猛的心跳和發瘋般的熱切把他渾身都燒灼起來了。他大聲的說:“你能 不能去給我沖一杯檸檬汁?我來你家半天,一口水都沒喝著!” “噢!我忘了!”可慧天真的叫著,喜悅和幸福仍然把她包圍得滿滿的,她根本沒發 現那站在樓梯口的兩個人有任何异狀。跳起身子,她就輕快奔進廚房里去了。 “放開我!”盼云低聲說,惱怒的睜大眼睛。“你在干什么?” “明天下午兩點鐘,我在青年公園大門口等你!”他壓低聲音,急促的、命令性的說 :“我有很多話要對你說,你一定要去!”“你明知道我不會去,”她靜靜的說:“我也 不想听你任何話!你該對可慧認真一點!” “你明知道我從來沒有對可慧認真過,你明知道我每天為你而來,你明知道我混一個 下午只為了晚上見你一面,你明知道……”“不要再說!”她警告的。“放開我!” 他把她握得更緊。“如果你不答應明天見我,我現在就放聲大叫,”他一個下午的猶 疑都飛了,他變得堅定果斷而危險。“我會叫得滿屋子都听見!我要把我對你的感情全叫 出來!” 她張大眼睛,不敢信任的瞪著他。 “你瘋了!”她說。“是的,相當瘋!”他緊盯著她。“你去嗎?” “不!”他一下子放開了她的手,轉過身子,他張開嘴就大叫了起來:“我要告訴你 們每一個!我……” “住口!”盼云抱緊了尼尼,渾身顫抖著,臉色白得像紙。“住口!我去!我去!” 他回過身子來,眼底燃燒著火焰,他威脅性的說: “如果到時間你不去,如果你失約,我還是會鬧到這儿來!不要用安撫拖延政策,你 逃不開我!” 她的臉更白了,她瞪著他的眼睛里盛滿了恐懼和惊惶。她的嘴唇微顫著,輕聲的吐出 了一句:“你是個無賴!”可慧奔了回來,有些緊張的問: “是你在大叫嗎?高寒?你叫什么?” “沒事!”高寒回頭對可慧說:“尼尼咬了我一口,沒事!你還是快些幫我弄杯檸檬 汁吧,我渴死了!” “噢,我在切檸檬呀!”可慧喊著,笑著,又奔回了廚房。 盼云看著這一幕,可慧消失了身影時,她盯著高寒的眼光變得嚴厲而憤怒。“你不止 是個無賴,而且是個流氓!”她說。 他動也不動的站著,繼續盯著她。 “明天下午兩點鐘,在青年公園門口!”他再肯定的說了句:“不管你把我看成無賴 還是流氓,我會在那儿等你,你一定要來!”她狠狠的看了他一眼,不再說話,她抱著尼 尼轉身上了樓。這天晚餐桌上,盼云沒有下樓吃飯,雖然奶奶下了命令,翠薇帶回來的仍 然只有一句話: “她說她不舒服,她堅持不肯下樓!” 高寒望著滿桌的菜,心臟突然就痙攣了起來。可慧把蛋餃肉丸魚片堆滿了他的碗,他 下意識的吃著,什么味道都沒嘗出來。飯后,他几乎立即告辭了,他沒有錯過“埃及人” 的練唱。聚散兩依依12/297 這不是星期天也不是任何假日,天气也不好,一早就陰沉沉的,天空是一大片一大片 的灰蒙蒙。因此,青年公園門口几乎一個人都沒有,那石椅石牆,冷冰冰的豎立在初秋的 蕭颯里。高寒沒有吃午餐,他十二點多鐘就來了,坐在那石椅上,他痴痴呆呆的看著從他 眼前滑過去的車輛,心里像倒翻了一鍋熱油,煎熬的是他的五臟六腑。生平第一次,他了 解了“等待”的意義。時間緩慢的拖過去,好慢好慢,他平均三十秒看一次表。她真的會 來嗎?他實在沒把握。在那焦灼的期盼和近乎痛苦的等待里,他忽然對自己生出一份強烈 的怒气。他怎會弄得這么慘兮兮!那個女孩并沒有什么了不起,并沒什么了不起!她僅僅 是脫俗一些,僅僅是与眾不同一些,僅僅是有种遺世獨立的飄逸,和有對深幽如夢的眼睛 ……噢,他咬嘴唇。見鬼!他早就被這些“僅僅”抓得牢牢的了。回憶起來,自己有生以 來最快樂最快樂的一剎那,讓他感到天地都不存在的那一剎那,是和盼云共同彈奏演唱那 支“聚也依依,散也依依!”的一刻。 好一句“聚也依依,散也依依”!聚時的“依依”是兩情依依,散時的“依依”是“ 依依”不舍!人啊,若不多情,怎知多情苦!高寒,你是呆瓜,你是笨蛋,你是渾球…… 才會讓自己陷進這樣一個深不見底的深井里!你完了!你沒救了!你完了!再看看表,終 于快兩點了。他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來,他在公園門口來來回回的踱著步子,走了不知 道多少趟。伸長脖子,他察看每一輛計程車,只要有一輛車停車,他的心就會跳到喉嚨口 ,等到發現下車的人不是她,那已跳到喉嚨口的心臟就立即再沉下去,沉到肋骨的最后一 根!……他做了四年多的醫科學生,第一次發現“心臟”會有這樣奇异的“運動”!兩點 三分,兩點五分,兩點十分,兩點十五分……老天,她是不准備來了!他煩躁的踢著地上 的紅磚,心慌而意亂。兩點以前,曾希望時間走快一點,奇怪兩點為什么永遠不到。現在 ,卻發瘋般的希望時間慢一點,每一分鐘的消逝,就加多一分可能性:她不會來了!他看 表,兩點二十分,兩點半……他靠在石牆上,惱怒而沮喪,她不會來了,她不會來了,她 不會來了!他閉上眼睛,心里在發狂似的想:下一步該怎么樣?闖到鐘家去,闖上樓去, 闖進她房間去……天知道,她住那一間房間?“高寒!”有個聲音在喊。 他迅速的睜開了眼睛,立即看到了盼云。她正站在他面前,一件暗紫色的綢衣迎風飄 飛,她的長發在風中輕揚,她站著,那黑淀淀的眼珠里沉淀著太多的不滿、慍怒与無奈, 她瞅著他,靜靜的,像一個精雕的瓷像,像一個命運女神……命運女神。他咬咬牙,真希 望從沒見過她,真希望這世界上根本沒有她!那么,高寒還是高寒,會笑、會鬧、會玩、 會交女朋友的高寒!決不是現在這個忽悲忽喜,忽呆忽懼的瘋子!“我來了,”盼云瞪著 他:“你要怎樣呢?” 他醒悟過來,站直了身子。 “我們進去談!”他慌忙說。 走進了青年公園,公園里冷冷落落的,几乎沒有几個游人。她默默的走在他身邊,緊 閉著嘴唇,一言不發。他也不說話,低著頭,他看著自己的腳尖,看著腳下的泥土和草地 ,他還沒從那驀然看到她的惊喜中回复過來。 他們不知不覺的走進了密林深處,這儿有個彎彎曲曲的蓮花池,開了一池紫色的蓮花 。池畔,有棵不知名的大樹,密葉濃蔭下面,有張供游人休息的椅子。 “坐一下,好不好?”高寒問,他對自己那份木訥生气,他對自己那小心翼翼的語气 也生气。 她無可無不可的坐下了,臉色是陰暗的,像陰沉的天气,一點儿陽光也沒有。他看了 她好一會儿,努力在整理自己零亂的思緒。 “听我說,高寒,”她忽然開了口,抬起頭來,她的眼光黑黑的,深深的,暗暗的, 沉沉的盯著他,這眼光把他的心臟又在往肋骨的方向拉,拉扯得他心中發冷了,“你實在 不該這么魯莽,你也沒有權利脅迫我到這儿來。我們今天把話說清楚,這是唯一的,也是 僅有的一次,我來了,以后,再也不會有第二次!”他定定的望著她。“我就這么討厭嗎 ?”他低問,眼睛里燃燒著火焰,他的語气已相當不平穩。“不是討厭,而是霸道。”她 說,眼光變得稍稍柔和了一些,蒙蒙的浮上一層薄薄的霧气。“高寒,”她沉聲說:“你 弄錯了對象。你完全弄錯了。我不是那种女孩子。” “不是哪一种女孩子?”他追問。 “不是可以和你玩、笑、游戲的女孩子,也不是可以和你認真的女孩子,我哪一种都 不是。”她搖搖頭,有一綹發絲被風吹亂了,拂到她面頰上。她的眼睛更深幽了。“我經 歷過太多的人生,遭遇過生离死別,這使我的心境蒼老,使我對什么……都沒興趣了,包 括你,高寒。” 他震動了一下。“看樣子,我們在兩個境界里,”他咬咬牙。“我這儿是赤道,你那 儿是北极。”“赤道上的女孩子很多,”她慢慢的接口,聲音溫柔了,她在同情他,像個 大姐姐在安撫不懂事的小弟弟。“像可慧,她對你一往情深,你不要錯過幸福,高寒。可 慧是多少男孩子夢寐以求的。我請你幫我一個忙,絕對不要傷害可慧。” 他瞅著她,眼里的火焰更熾烈了。 “我沒有能力傷害可慧。”他打鼻子里說。 “是嗎?”“因為我先被傷害了!受傷的動物連自衛的能力都沒有,還談什么傷害別 人!”“高寒!”她喊,有些激動:“你簡直有點莫名其妙!我們本就屬于兩個世界,彼 此相知不深,認識也不深,你像個愚蠢的小孩一樣,只知道去追求得不到的東西!那怕那 樣東西根本不值得去追求……”“慢一點!”他忽然叫了一聲,把手一下子蓋在她的手上 ,他的手大而有力,緊緊的握住了她的手。“听我說,我知道我看起來像個傻瓜,我知道 我魯莽而霸道,我知道我對你而言是個害了初期痴呆症的小孩子!可是,听我!別說話! 我們在狗店門口第一次相遇,你對我而言,只是個偶然閃過的彗星,我從沒有夢想過第二 次會和你相遇。在鐘家再見到你,是第二個‘偶然’。但是,听你彈那支‘聚也依依,散 也依依’的時候起,我就被你宣判了終身徒刑!你可以嘲笑我,可以罵我,可以輕視我, 可以不在乎我……我今天一定要說清楚!從那一天起,每次去鐘家,不為可慧,只為你! 我知道你的故事,你不必再重复,我知道你的身分,你也不必再提醒我,我什么都不管! 你的過去我來不及加入,你的未來必須是我的……”她目瞪口呆,怔怔的望著他。 “你有沒有一些自說自話?” “我是自說自話!但是你已經听進去了!” “你有些瘋狂!”她喘了口气。“高寒,感情要雙方面的,我的心早就死了!可惜你 來不及加入我的過去,偏偏我只有過去而沒有未來!……”“你有的!”他激烈的說,臉 漲紅了,他捏緊了她的手,捏得又用力又沉重。“只要你把你心里那扇封閉的門重新打開 !你知道你是什么?你并不僅僅是個寡婦,最嚴重的,你已經成為自己的囚犯……”她大 大一震。對了!心囚!這就是自己常想的問題。他對了,他已經探測到她內心深處去了。 她确實是個囚犯,是自己的囚犯,她早就為自己筑了一道堅固的牢房,無法穿越的牢房。 “你封閉你自己!”他繼續喊著,激烈的喊著。“你不許任何人接触到你的內心,這就是 你的毛病!但是,即使你坐在你那座監牢里,你仍然無法不讓你自己不發光不發熱,就是 這么一點點光和熱,你就無意的燃燒了別人!是我倒楣,是我撞了上來,傻瓜兮兮的被這 點光和熱燒得粉身碎骨!你罵我吧,輕視我吧……我更輕視我自己。為什么要受你吸引? 為什么要和你去譜同一支歌?我賤,我沒出息,所以我該受苦!你安心要坐牢,我憑什么 去為你打鑰匙?我恨我自己!你不知道有多恨!恨我自己!恨那個買小尼尼的午后,恨那 個認識鐘可慧的舞會,恨那個走進鐘家的黃昏,恨那支聚散兩依依的歌!我更恨的是你! 你不該這樣飄然出塵,不該這樣充滿感性和靈气,不該這樣清幽高貴,更不該懂得音樂, 懂得歌!而且,當我站在鋼琴邊彈吉他的時候,你就該一棍子把我打昏,而不該用你那對 發亮的眼睛來看我……” 她揚著眉毛,微張著嘴。越听越稀奇,越听越困惑,越听越感動……她的眼眶濕了, 視線模糊了。他那強烈的表達方式使她招架不住,他那激動的語气和炙熱的眼光使她完全 昏亂了,迷惑了。她凝視著他,從主動被打成了被動,她不能思想,不能分析了。她只是 瞅著他,一瞬也不瞬的瞅著他,眼里淚霧彌漫。“噢,又來了!”他大大的嘆了口气。“ 你這樣的眼光可以殺掉我!”于是,猝然間,他就把她擁進了怀里,他的嘴唇熱烈的壓在 她唇上。一陣燒灼的感覺燙進她內心深處,她更昏亂了,更迷惘了,更不知身之所在了。 他的胳膊強而有力,他的胸怀寬闊而溫暖,他的嘴唇濕潤而熱切……她閉上眼睛,眼淚滑 下來了,流進了兩個人的嘴中,熱熱的、咸咸的。她的心在飄浮,飄浮,像氫气球似的膨 脹,上升,一直升到云層深處。忽然,有片樹葉飄落下來,那輕微的墜地聲已使她心中一 震。立刻,思想回來了,意識也回來了。賀盼云!她心底有個聲音在大叫著:你在干什么 ?你忘了鐘文樵嗎?你忘了你是誰嗎?你是可慧的小嬸嬸哪!你早已無權再愛与被愛了, 尤其是面前這個男孩子!她用力推開他,掙扎著抬起頭來,他雙目炯炯,亮得耀眼。他的 手強勁的箍著她,不允許她掙扎出去。低下頭,他再找尋她的嘴唇。“放開我!放開我! 有人來了!” “我不管!”他任性的。手臂的力量更重了。“只要我一放開你,你又會把自己鎖起 來!” 是的,她會把自己鎖起來,但是,她鎖她的,關他何事?她拚命掙扎,在他那越來越 緊的束縛里生气了。有种近乎絕望的犯罪感抓牢了她,她惱怒的低喊:聚散兩依依13/29 “你放不放手?”“如果我放手,”他盯著她。“你答應不逃走,答應坐下來好好談 下去?”“好!”他放開了她。立刻,她舉起手來,想也沒想,就給了他狠狠的一個耳光 ,轉身就預備走。他一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她大怒,對自己的怒气更超過了對他。為 什么要受他蠱惑?為什么要听他說這些?為什么要掉眼淚?為什么要讓他吻她?為什么要 赴這次約會?你明知道他是個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的危險分子!“你怎么說話不算話?”他 叫著,用力搖撼著她的胳膊,他臉上清楚的浮起了她的指印。他被触怒了,瞪大了眼睛, 他憤怒而狂暴:“我告訴你,從沒有人打過我!你憑什么?你以為你是清高的女神嗎?你 不肯承認你也只是一個女人,一個能被打動的女人?……”她大大的被刺傷了。是的,她 只是個女人,几句花言巧語,几句技巧的恭維就足以軟化她的感情,闖入她那牢牢關閉的 內心去!她只是個虛榮、軟弱,沒有骨气的女人!她打了個冷戰,腦子里飛快的閃過了一 句話: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賀盼云!你是自取其辱! 她咬緊牙關,用出全身的力量,對高寒重重的一推,高寒正站在一塊斜面的岩石上, 完全沒有料到她會推他,更沒料到這一推竟有這么大的力量,一個站不住,他滑了下去。 “扑通”一聲,他就摔進了蓮花池里。 她只愣了兩秒鐘,附近已有人奔過來了。她看了那正爬上岸來,滿身狼狽的高寒一眼 ,就迅速的拔開腳步,對公園外直沖而去。她直接回到了鐘家,把自己鎖進了臥房里。躺 在床上,她神思恍惚,像患了熱病,她眼前全是紛紛亂亂的人影。一會儿是文樵在責備她 負心,一會儿是高寒在訴說他如何“恨”她。她閉上眼睛,關不掉這兩張面孔,用被蒙著 頭,也遮不住這兩個人影。最后,她坐了起來,把小尼尼抱在怀里,面對尼尼那烏黑的眼 珠,她腦子里又響起了一句話: “我這人最怕有犯罪感,一有犯罪感就會失眠……” 誰說的?多久以前?噢,是高寒說的!在那家狗店門口!為什么還記得這种小事?為 什么那么久遠前的一句話還印在她腦海中?她用力的摔摔頭,摔不掉那人影,那聲音,她 咬住嘴唇,咬得嘴唇都痛了,那痛楚感只加重了心底某种柔軟的酸澀:“我恨我自己!恨 那個買小尼尼的午后,恨那個認識鐘可慧的舞會,恨那個走進鐘家的黃昏,恨那支聚散兩 依依的歌……”她再用力摔頭,強迫自己去想他最后說的那句話: “你以為你是清高的女神嗎?你不肯承認你也只是一個女人,一個能被打動的女人… …” 她走到梳妝台前,鏡子里有一對迷失的眼睛。迷失,但是清亮。她的面頰和嘴唇都反 常的紅潤,紅潤得几乎是美麗的。她恨這美麗!躲開了鏡子,她走到窗前去憑吊黃昏,面 對著一窗暮色,她模糊的体會到一件事:那心如止水的歲月已經被打破了。晚餐時,出乎 意料之外,高寒沒有出現。可慧心煩意躁,什么都不對勁,怪何媽的蹄膀沒燒爛,怪翠薇 沒答應她買件披風,怪奶奶拿走了她的長圍巾……盼云和平常一樣,几乎什么話都沒說, 但是,心里在狐疑的不安著,天气相當涼了,那蓮花池的水大概又臟又冷吧!她怎能把人 推進蓮花池?是的,一個下午,她做了許多一生以來第一次做的事:第一次打人耳光,第 一次把人推入蓮花池,第一次和人在公園中接吻……飯后,電話鈴響了。可慧像射箭般直 沖到電話机前面,抓起了听筒。盼云悄眼看她,她臉上的烏云已如同奇跡般消失了。她對 著听筒又笑又叫: “噢,高寒,你一個下午跑到哪里去了?怎么不來我家吃晚飯?何媽給你燒了你愛吃 的蹄膀,好香好香呵!你活該吃不著!什么?蓮花落?你去唱蓮花落?你落魄了?落魄得 唱蓮花落?……”盼云抱起尼尼,把面頰藏在尼尼的長毛里。想笑。可慧仍然在電話中和 高寒扯東扯西: “我們看電影去,好嗎?”可慧在說:“你來接我,什么?我家有老虎會吃你?什么 ?你感冒了?什么?你是傷風感冒人?喂喂,高寒,你到底在說些什么?怎么永遠沒正經 的時候嘛!嗯,嗯,嗯……”她一連“嗯”了好几聲,沉默著。盼云不由自主的抬眼看她 ,她臉上有著深思的神情,眼珠悄悄的轉動著,用手繞著電話線。然后,她忽然抬頭,直 視著盼云,盼云的心猛的跳了跳。可慧已把听筒對著盼云一舉,說: “他說要跟你說話!”“誰?”她嚇了一跳,明知故問,臉卻發白了。“高寒哪!” 可慧叫著說:“這個人怪怪的,他約我明天出去,說有重要的話要跟我說!他找你,他說 他作了支蓮花落,要問你什么譜啊詞啊的,我也听不清楚……反正他要跟你說話!”盼云 放下尼尼,走了過去,心里七上八下,腦子里紊亂如麻,拿起听筒,她“喂”了一聲,立 刻,听筒里傳來高寒的聲音:“听著!你可惡到了极點,我從沒碰到過比你更可惡更莫名 其妙的女人!你讓我又丟臉又狼狽!我气得真想……真想……真……他媽的!”他吸了口 气,聲音頓時變得又低又柔又沉又真摯:“盼云,我想你。” 她一下子咬緊了嘴唇,又有淚霧往眼里沖去。她覺得室內有對眼光正銳利的對她射過 來,她心慌意亂的看過去,是文牧!她轉了一個身子,面對著牆,握牢了听筒,她又听到 他的聲音:“我知道你不方便說話,所以,什么都別說。我已經約了可慧明天下午去咖啡 館談話,我會明白告訴她,听著!我會盡量說得婉轉,不會傷害她的……” “高寒,”她低聲的,急促而焦灼的說:“不可以。” “這是我的事,用不著你管!你告訴我的話,我都听到了……”“我沒說話呀!”她 愕然的。 “你心里說了,你罵我粗魯、野蠻、大膽而危險!最最可惡的是說了那句話,讓你受 傷了!說你只是個女人!盼云,我并不是侮辱你,而是一句真心話,為什么要當高高在上 的女神呢?歡迎你回到人間來,你知道嗎?你美好溫存,應該是個十足的女人!”她重重 的呼吸,簡直說不出話來。 “不多說了,明天晚上我要去電視公司錄影,大概八點鐘錄完,我八點鐘在中視公司 門口等你!” “我……”“不要多說!你不來,我就不离開那儿。明晚見!” “喀啦”一聲,電話收了線,她挂斷電話,回過頭來,心里亂糟糟的,腦子里也亂糟 糟的。她對室內掃了一眼,就低下頭往樓上走去,才上了兩級樓梯,可慧已像陣旋風似的 卷到她面前來,一把握住了盼云的手,她笑嘻嘻的、嬌弱弱的、羞怯怯的低問:“他跟你 說什么?他跟你說什么?” 盼云站住了,有种做賊被當場抓住的感覺。她凝視著可慧,可慧那天真幸福的臉龐上 只有甜蜜的羞澀。 “他跟你談我嗎?”她渴望的低問。 “是……是的。”盼云囁嚅著。“他說,他約你明天下午去咖啡廳,你們──要去哪 儿?” “杏林。”“哦,”她頓了頓。“有他的電話號碼嗎?我要打個電話告訴他歌譜的事 。”“好。”可慧立即報出了電話號碼。一面熱心的、懇求的說:“你要幫他啊,他要上 電視呢!” 盼云點點頭,繼續往樓上走,可慧緊拉著她的手,也跟著上了樓。當樓下的人都看不 見了,當她們走進了盼云的臥房,可慧才忽然關上房門,忽然小鳥依人般鑽進盼云怀里, 抱著盼云的腰一陣旋轉,她輕笑著說: “小嬸嬸,如果他向我求婚,我怎么辦?” 盼云怔在那儿了。可慧仰起她那充滿陽光的臉龐,她美麗的眼珠閃著光采,她低聲的 、輕柔的、彷佛被幸福漲滿必須要人分享似的,她紅著臉說: “小嬸嬸,我告訴你一個秘密,連爸爸媽媽都不知道的秘密。我愛他!我全心全心全 心的愛他!我會嫁給他!”聚散兩依依14/298 高寒走進“杏林”,放眼看去,想找個沒有人的角落,比較容易談話。他已經籌划好 了開場白,已經背熟了要說的句子。雖然,他心里也明白,這种談話是相當困難的。或者 ,他該寫封信,避免掉這种面對面的尷尬。可是,又怕信里寫不清楚,反而傷人更深。總 之,今天要和可慧打開窗子說亮話;總之,今天要把一切說得清清楚楚;總之,要把這個 “誤會的愛情”解除掉!他的眼光掃到屋子左邊靠牆的一角,有個女人坐在那儿,長發拂 在肩頭,雙目盈盈如水!正對他這儿凝視著。他的“心臟”又在違反醫學原理的胡亂運動 ,他的頭里一陣嗡嗡然,是盼云!她怎會在這儿?又一次“偶然”嗎?盼云在對他點頭招 呼。他很快的走了過去,在盼云對面的椅子里一坐,伸手就去握盼云放在桌面的手,盼云 飛快的把手抽了回去,睜大眼睛說:“坐好!”他身不由己的坐正了身子,侍者走過來, 他叫了一杯咖啡。望著盼云,她穿了件灰色的綢衣,面容沉靜溫柔和煦,飄飄然如一片薄 薄的云絮。盼云,盼云,盼云……他在心底低呼她的名字,你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吸引人! 你不知道你的魔力,盼云,盼云,盼云! “高寒,”盼云開了口:“你听好,我一個早上打電話給你,你都不在家,我只好來 這儿等你。我馬上要走,可慧大概快來了!”哦,可慧,對了,這是他和可慧的約會。 “你怎么來的?”他問。 “可慧告訴我你們要在這儿見面!” “哦!”他應著,瞪著她。“告訴你一件糗事,蓮花池里有好多小蝌蚪,把我的背當 音樂紙,寫了我一背的樂譜,你信不信?”“不信。”她簡單的說,深深呼吸,面色變得 非常沉重而嚴肅:“高寒,我有很重要的話要跟你講,你能不能安靜兩分鐘,听我說完! ”“好!”他咬咬牙。侍者送來了咖啡,他下意識的放糖,倒牛奶。盼云看看手表,有些 急促,她沒時間再整理自己的措辭,可慧快來了。她很快的說:“高寒,你不能拒絕可慧 !” 他立即抬起頭來,盯著她。 “什么意思?”“你答應我,和可慧好下去!”她迫切的說,迫切得近乎懇求:“你 會發現,她有很多很多的优點,你會發現,她比你想像的更可愛!” 他推開了糖罐,杯子和小匙發出一陣撞擊的叮當。他眯了眯眼睛,眼底有陰郁的火焰 在燃燒。 “你來這儿,就為了告訴我這几句話?”他低沉的問,聲音里有著壓抑的怒气。“是 的!”她說,眼光里的懇求意味更深了。“為了我,請你繼續和她好下去!”“為了你? ”他提高了聲音。 “是的。如果你傷害了可慧,我這一輩子都不會饒恕你,我會恨你。高寒!”他緊緊 的盯住她,眼珠一轉也不轉。 “你知道你在對我說什么嗎?這比你打我一耳光,推我進蓮花池更凶更狠更殘忍!你 要求我去愛另外一個女孩子,換言之,你不要我!你用最高段的手腕來拒絕我,存心把我 打進十八層地獄里去……”“不不!”她急急的解釋,急急的想安慰他。“并不像你所想 的,我有苦衷,高寒,晚上我再跟你解釋。如果你希望我晚上去赴約,你現在就要答應我 的要求。你不可以和可慧攤牌,如果你說了,我晚上也不去了。” “你在威脅我?”“是。”“你是說,如果我和可慧分手,我也不能和你交朋友?” “是。”“你──”他咬牙,狠狠的看她,眼底的怒气更深了。“你在鼓勵我一箭雙 雕嗎?” 她惊跳。“你怎么說得這么難听?你明知道我不是這种意思……” “那么,我和可慧‘好’了以后,你也肯和我‘好’嗎?我能一面和可慧談戀愛,一 面和你談戀愛嗎?” “你……你不要胡說吧!” “胡說!”他拍了一下桌子,引得客人都惊動了,盼云慌忙伸手在他手上壓了壓,立 即,他一反手握住了她。“盼云,你在騙孩子?你把我當几歲?‘娃娃,別哭,你先吃巧 克力,吃完巧克力再給你蛋糕!’其實,根本就沒有蛋糕了。小孩子不知道,吃了巧克力 也沒蛋糕,不吃巧克力也沒蛋糕!對不對?”她張大眼睛,凝視高寒。 “今天,不管我是接受可慧,還是拒絕可慧,你反正預備退到一邊去了,對不對?” 他緊逼著她。“如果你真想逃開我,你也就少管我的事!我愛拒絕誰,我愛跟誰好,与你 都沒有關系,不用你來管!”他用力摔開她的手,气呼呼的沉坐在沙發中喘气。“可是… …可是,高寒,”她掙扎著說:“你……你是先認識可慧……”“我先認識你!”他冷冷 的接口。 “啊?”“別說你忘了狗店前的一幕!別說你忘了尼尼是怎么來的!”“好吧,”她 忍耐的咽了一口口水。“就算你先認識我,你卻先追了可慧……你要對她負責任!” “我沒有‘追’她!”高寒暴躁的低嚷:“什么叫作‘追’?我沒說過我愛她,我沒 有吻過她,我沒和她做過任何超友誼的行為,怎么叫作‘追’?難道我和一個女孩跳跳舞 ,看看電影,逛逛馬路……就要談到負責任!如果這樣,我高寒起碼該對二十個女孩負責 任了!” “好好,不要吵,不要叫!”盼云輕蹙起眉梢。“我不該提責任兩個字,好嗎?算我 說錯了,好嗎?高寒,听我說──”她深深的注視他:“可慧昨晚到我房里來,她告訴我 ,她全心全意的愛你!”“呃!”高寒頓了頓。“所以,我今天要跟她說清楚!所以…… ”“所以你今天不許說!” “怎么?”高寒惱怒的望著她。“誰派你來做月下老人的?”他咬牙切齒:“你很輕 松,很愉快,是不是?你很高興來扮演月下老人?把我這個燙手的洋山芋丟到別人怀里去 !如果我跟可慧好了,你就會快樂了,是不是?” 她低下頭去,不說話。 “是不是?”他厲聲追問,聲音里有風暴的气息。 她看了他一眼,忽然覺得自己來這一趟相當多余,覺得自己天真而幼稚。她抓起桌上 的小皮包: “我要走了。我管不著你,隨你怎么做!我要走了,可慧該來了,我不想讓她看到我 !” “坐下!”他壓住她的手腕。“我們的話沒談完!” “讓我跟你談完!”她忽然心頭冒火,郁怒和無奈像兩股洪流從她心中洶涌而至。她 飛快的說:“我跟你講清楚,你和不和可慧好,是你們的事!你和她好也罷,你不和她好 也罷,我發誓不再和你來往!你也請尊重些,再也不要來找我!今天晚上,我也不會去中 視!我不干涉你的一舉一動,你也不要來糾纏我!”她站起身,轉身欲去。他一伸手,死 死的攥住了她的手腕。她抬眼看他,在他那充滿怒气的眼光中,有一种近乎絕望的悲痛。 他壓低聲音,沉重而迅速的說: “如果我确實對你而言,只是一种負擔。如果我确實在你心里,一點點份量都沒有。 那么,你走吧!我也發誓不會再糾纏你!”她怔著,凝視著他。他沉重的呼吸,那“等待 ”快要把他五臟六腑都煎熟了。她繼續看他,他已經放開了手,故作瀟洒狀的去喝咖啡, 他的手微微一顫,咖啡潑出來,沾濕了他胸前的獅身人面像。他咬牙低低詛咒,把咖啡杯 放回盤子里,杯子撞著盤子,又潑了一半。她看著看著,她的腳步就是跨不開來,她心中 熱烘烘而又酸楚楚的絞痛著。在這一剎那間,她終于衡量出了自己對他的感情!那不愿承 認,不肯承認的感情。賀盼云,你不必自命清高,你也只是個女人!只是個能被打動的女 人!高寒小心翼翼的拖了一張椅子到她身邊,小心翼翼的說了句:“坐下吧!我給你重叫 一杯熱咖啡!” 她被催眠般坐了下去。 他一下子仆伏在桌上,把頭埋進了手心里,如釋重負的透了口气。很快的,他抬起頭 來,招手叫侍者,重新點了兩杯咖啡,他的眼睛亮晶晶而且濕漉漉。侍者走開了,他伸手 握住了她的手,給了她緊緊緊緊的一握。 “什么都別再說了,盼云。”他溫柔的低語。“讓我來安排,我是男人。”“哦!” 她醒了過來,惊慌的抬起頭。“不行,不行!高寒,不行!”“什么不行?我們不要繞回 頭,好嗎?” “你不能傷害可慧,是你讓她‘以為’你愛上她的……噢!”她沒說完她的話:“糟 糕,她來了!我要先走一步,噢,來不及了,她看到我們了!”真的,可慧正穿著一身鮮 紅的衣裳,像一簇燃燒著的火焰,直扑了過來。她笑著,心無城府而充滿快活,她腳步輕 快,行動敏捷。她一下子就溜到了他們的桌邊,微帶惊詫的看看高寒再看看盼云,笑容始 終挂在她的唇邊,她笑著問: “你們兩個怎么會在一塊儿?哦,我知道了!”她恍然大悟的看著盼云。“你幫他弄 好蓮花落的歌譜了嗎?” 盼云不安的輕咳了一聲,匆促的說: “我該走了!”“忙什么嘛?”可慧在她肩上壓了壓。“再坐坐,你回家也沒事做, 整天關在屋子里,就不知道你怎么關得住?”她自顧自的坐下來,伸頭看他們的咖啡。“ 我不喝咖啡,我要一杯新鮮柳丁汁。”她注視高寒,深切的注視著高寒:“你怎么瘦了? ” “瘦了?”高寒下意識的摸摸自己的下巴。“不會吧?你敏感!”“我不敏感,你是 瘦了!”可慧固執的說,用吸管啜著剛送來的柳丁汁。“你不止瘦了,而且有點……有點 憔悴!對了!就是憔悴兩個字。你太忙了,又要應付功課又要練唱又要上電視!”她俯過 去,認真的看他。“你真的感冒了嗎?” “唔,”高寒哼了一聲。“沒有。” “就知道你跟我胡扯八道!小嬸嬸,”她掉頭看盼云。“給我看看那支歌!”“歌? ”盼云一愣。“什么歌?”聚散兩依依15/29 “你們寫的那支什么蓮花落啊!” 盼云一陣心慌意亂。本能的又想逃避了。 “我必須先走一步了。”她盯著高寒。“你們‘好好’談啊!” 高寒听出她的言外之意,看到她那警告的眼神,驀然間心頭一震,她又想逃了!他忽 然覺得這一團糾結的亂麻,如果不狠心用剪刀給它一陣亂剪,就永遠理不清楚了。迅速的 ,他沉聲說:“不要走!盼云!”盼云一惊,可慧也震動了。可慧詫异的看高寒,心里有 种模糊的警惕。盼云直覺到空气中的緊張,伸手抓起了桌上的皮包,還來不及移動身子, 高寒的手已經重重的蓋在她的手上,壓住了她的手和那個皮包。“高寒!”可慧詫异极了 ,張大眼睛惊呼。“你在干什么?不要對小嬸嬸不禮貌,她是不開玩笑的!” “我沒有開玩笑!”高寒正色對可慧說:“我一生最不敢開玩笑的就是對她!我一生 最認真的就是對她!我早就想告訴你了,但是……”“高寒!”盼云悲痛的低喊:“不要 太殘忍,高寒!請你不要再說了!”可慧的眼睛睜得那么大,睫毛整排往上揚著。她心中 迷糊极了,混亂极了,惊异极了……以至于連思想的余地都沒有。她看高寒,看盼云,輪 流看著他們兩個。心里隱隱有些明白,又完全不愿去相信它。她張著嘴,錯愕而結舌的問 : “你們到底在干什么?你們……你們講的話,我都……我都听不懂……”她的嘴唇發 抖了,她的心開始顫栗起來,她那女性的直覺和纖細使她越來越体會出一些可怕的事,她 不愿,也不能相信的事!“可慧,”高寒把頭湊近了她。溫柔、堅定、勇敢而“殘忍”的 說:“請你幫我一個忙,幫我去追求你的小嬸嬸,因為──我愛她!”可慧定定的看著高 寒,眼底是一片迷惘的空白,她面頰上的血色倏然消失,白得像一張紙,嘴唇緊閉著,呼 吸急促而不穩定。盼云的手心冰冷,全身的血液都在凝結。高寒!你這殘忍的、沒有人性 的渾球! “可慧!”盼云掙扎著說:“你不要听他的!高寒在跟你開玩笑!你知道,他……他 ……他從來沒有一句正經話……”眼淚在她眼眶中打轉,她伸手去握住可慧的手。“你知 道他愛開玩笑……你……”可慧掉過眼光來看盼云,她嘴唇上的血色也消失了。 “是的……”她清清楚楚的說:“我知道!” “你知道,是嗎?”盼云急切的要安慰她,急切的要穩定住那只在自己掌心中發抖的 小手。“你知道高寒最愛胡說八道,最喜歡開玩笑,什么人的玩笑都開……” “盼云!”高寒咬牙說:“不要這樣子!不要再戴上假面具,我們三個既然已經面對 面了,大家就把實情都抖出來!我再也不能演戲,再也不能利用可慧……” “高寒!”盼云阻止的叫。 “可慧,”高寒不顧一切的說:“我抱歉,我抱歉,我抱歉到极點。自從在你家見到 盼云以后,我就完了!坦白說,我心中再沒有容納過其他的女人!” 盼云閉了閉眼睛,只覺得頭暈目眩。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她發現可慧仍然注視著她, 深深的注視著她。可慧那大大的黑眼珠怪异而迷蒙。她很平靜,平靜得几乎讓人詫异。伸 出手來,她非常溫柔非常溫柔的用手指去触摸盼云的眼角,抹去了一滴淚珠。“小嬸嬸, ”她柔聲說:“你為什么哭?” 盼云的心痙攣著,混亂的望著可慧。可慧的溫柔使她更加痛苦,更加有犯罪感,更加 慚愧而自責了。她噙著淚,低低的說了句:“可慧,原諒我!”可慧點點頭,細心的再抹 去她眼角的淚珠,她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她瘦削的肩,和她那冰冷的手指。她再度用最 最甜蜜和溫柔的聲音說:“小嬸嬸,我知道了。我終于知道什么叫貓哭老鼠了,什么叫兔 死狐悲了。你知道嗎?”她微笑起來,好動人好動人的微笑。“你有很美麗的眼淚!” 盼云怔在那儿,面色變得比可慧更蒼白了。 可慧轉過頭來,面對著高寒,她繼續微笑著,繼續用那溫柔甜蜜的聲音說:“你為什 么對我抱歉?永遠不需要對我抱歉!我從來就沒有扮演過愁苦的角色,也從不需要任何安 慰与同情!以前不需要,以后也不需要!”推開了面前的柳丁汁,她站起身來,把手提袋 甩在背上,她的姿態优美而瀟洒。回過頭來,她再對盼云嫣然一笑: “怪不得你昨天問我在什么地方和高寒見面!怪不得你向我要電話號碼!我懂了。小 嬸嬸,我學得太慢了。爸爸一直說我是天真的傻丫頭!”她走過去,抱著盼云的肩膀,俯 在她耳朵上再悄悄說了一句:“活著的還是比死去的有意義,是不是?”說完,她飛快的 轉過頭,飛快的奔出了杏林。 盼云仍然呆在那儿,不能笑,不能說話,不能思想,不能移動……有一個短暫的瞬間 ,她腦子里是一片空白,然后,她倏然醒覺,心底有股強烈的震動和痙攣,她滿怀痛楚, 頭腦卻難得的清晰:“高寒,”她急切的說:“你去追她回來!快去!她會出事!” 高寒想了兩秒鐘,立刻跳起身來,他奔出咖啡廳,找尋著可慧的蹤影。仁愛路上車水 馬龍,這正是下班時間,車子擁擠的一輛接一輛,他在人行道上搜尋,沒看到可慧,放眼 對街道對面看去,有個紅色身影正在穿越馬路,他大聲叫喊: “可慧!可慧!”那紅色的小身影回頭了一下,他几乎看到可慧那好溫柔好溫柔的微 笑,那微笑里有著各种含意,甚至有股調皮的嘲弄。然后,他看到可慧像個游泳選手練跳 水似的,忽然縱身對那些車海飛躍過去。高寒的血液都凍結了。張開嘴,他狂呼著:“可 慧!”同時,盼云也跑出來了,站在高寒身邊,她正好看到這一幕,她尖叫著:“可慧, 任何懲罰!除了這一件!” 她扑過去,狂亂的扑過去,一陣大大的混亂,煞車聲、碰撞聲、尖叫聲、人聲、車聲 、玻璃破碎聲混雜在一起,好几輛車子連環撞成一堆。高寒一個直接反應,攔腰就抱住了 盼云,才阻止了她也投身車輪底“放開我!放開我!”盼云掙扎著,推開了高寒,她直奔 過去,一眼看到,在一堆撞得亂七八糟的車輛破片中,是可慧那小小的身子,她的紅衣和 血液混成了一片刺目的鮮紅,她的頭仰躺著,面孔居然美好而沒受傷。盼云把拳頭伸進了 嘴里,用牙齒緊咬住自己,在這一瞬間,她看到的不止是躺在血泊里的可慧,還有躺在血 泊里的文樵。她搖搖晃晃的走過去,跪下來,伸手抱起可慧的身子,她把頭埋在可慧的胸 前,那心臟還在跳著,她的淚水瘋狂的涌出來,她哭著喊:“可慧,求你不要死!求你不 要死!求你不要讓我連贖罪的机會都沒有!可慧,只要你不死,要我怎么樣都可以!要我 怎么樣都可以……”聚散兩依依16/299 手術室的門關著,醫生、護士,川流不息從門內走出走進,血漿、生理食鹽水不斷的 推進門去。那扇門,已經成為大家注意的焦點。盼云坐在椅子上,眼光就直勾勾的瞪著那 扇門。等待室里有一個大鐘,鐘聲滴答滴答的響著,每一響都震動著盼云的神經,她覺得 自己已經快要崩潰了。在她內心,只是反复的、重复的吶喊著一句話: “可慧,求求你活下去!可慧,求求你活下去!只要你活著,要我怎么樣都可以!求 求你!可慧!求求你!” 這种吶喊已經成為她意志的一部分,思想的全部分,她所有的意識,能活動的腦細胞 ,都貫注在這一個焦點上,可慧,活下去!鐘家的人全到齊了,整個等待室里卻鴉雀無聲 。文牧一直在抽煙,一支接一支的抽。翠薇哭得眼睛又紅又腫,已經沒力气再哭了。奶奶 庄嚴的坐在屋子一隅,始終是最冷靜而最鎮定的一個,她一語不發,連手術室的門都不看 ,她看的是窗外的“天”。高寒也在,從出事后他就沒空閑過一分鐘,應付警察是他應付 的,通知鐘家是他通知的。不敢告訴鐘家真正的經過,他只說是個“意外”。現在,他坐 在椅子的另一端,离盼云遠遠的。他的眼光不時看看手術室的門,不時看看那已經陷入半 昏沉狀態的盼云。他心底有個聲音在不斷的對他低吼著: “你殺了她們兩個!你殺了她們兩個!” 早就忘了去錄影,早就忘了“埃及人”,他看著血漿的瓶子推進去,看著醫生走出走 進。學了四年醫,也曾在醫院實習過,他從沒有像這個晚上這樣怕看血。几百种懊悔,几 千种自責,几万种痛苦……如果這天下午能重過一次!他一定听盼云的話!如果有什么力 量能讓時光倒流,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讓時光倒流!終于,手術室的門大大打開,大家 的精神都一震,醫生們走了出來,兩個護士推著可慧出來了,文牧立刻迎向醫生,翠薇奔 向了可慧。“大夫,”文牧深吸了一口煙。“她怎么樣?會好嗎?有危險嗎?”“我們已 經盡了全力,”醫生嚴肅的說:“她脾臟破裂,大量失血,我們已經輸了血,至于外傷, 腿骨折斷,以后好起來,恐怕會有點小缺陷……” “但是,她會活,是不是?”文牧急促的問。 “現在還不敢說,怕有腦震蕩。先住進病房觀察,如果二十四小時后沒有惡化,就脫 离了危險期。”醫生深深的看了文牧一眼:“鐘先生,不要太著急,她很年輕,生命力應 該很強!我想,這二十四小時不會太難過。” 盼云首先歪過頭去,用額頭抵住牆,強忍住要奪眶而出的淚水。翠薇又哭了起來,看 著那滿身插滿針管的可慧,那臉色和被單一樣白的可慧,她哭得心碎神傷: “好好的一個孩子,跳跳蹦蹦的出去,怎么會變成這樣子?怎么會變成這樣子?”“ 翠薇,”奶奶感謝的對天空再望了一眼,回頭看著床上的可慧。“別再哭了,放心,她會 好起來,咱們鐘家,沒有罪孽深重到三年之內,出兩次車禍!”她到這時才掃了盼云一眼 。“如果有鬼神,我想,咱們是碰到鬼了!翠薇,別哭了!孩子還活著呢!”翠薇吸著鼻 子,就止不住淚落如雨。醫生對這些家屬再看了一眼,叮囑著說:“病房里不能擠太多人 ,我們有特別護士照顧她!你們最好留一個人下來,其他都回去。我說過,這二十四小時 不會很難度過,你們在這儿,于病人無補于事,還是回家休息吧!尤其老太太,自己的健 康也要緊。” 盼云走到床邊去。“讓我留下來,好嗎?”她渴求的看著翠薇:“讓我來照顧她!” “不。”翠薇擦著眼淚。“我不离開我的孩子,我怎樣也不离開我的孩子!”“先住進病 房吧!”護士說:“大家讓開一點好嗎?”她推動了病床。辦了住院手續,可慧住進了頭 等病房,翠薇堅持要守著她。盼云站在床腳,只是淚汪汪的對可慧凝視著,她有几千句几 万句話要對可慧說,要對可慧解釋,可是可慧卻了無生气的躺著。那么活潑明朗樂觀的一 個女孩,那么充滿了生命活力和青春气息的一個女孩!她搖頭,想起老太太的話了。不, 鐘家沒有罪孽深重,罪孽深重的是她──賀盼云!接触她的人都會撞車,先有文樵,后有 可慧!她就是老太太嘴中的那個“鬼”!“讓她睡吧!”文牧下了命令。“翠薇,你留在 這儿,隨時給我們電話。媽,盼云,我們都回去!高寒,”他深沉的看了高寒一眼:“你 也回去吧!” 高寒點點頭,看了可慧一眼,再看了盼云一眼。可慧的眼睛緊閉著,盼云的眼睛只看 著可慧。他無言的咽了一口口水,默默的后退,誰都沒有注意他,他悄然的走出了醫院。 盼云帶著一百种牽挂,一万种懊恨,跟著文牧和奶奶回到家里。奶奶非常理智和清楚 ,立刻上樓,叫何媽一起去整理可慧在醫院要用的睡衣毛巾,准備待會儿給可慧送去。她 決不能在家里等二十四小時,雖然她知道,醫生這樣說,就等于宣布了可慧脫离危險,但 是,不親耳听到這几個字,她仍然不能放心。可怜,三代傳下來,只有這么一個孫女儿! 盼云和文牧單獨留在客廳里了。 文牧又燃起了一支煙,盼云斜靠在沙發里,又倦,又累,又擔憂,又沮喪,又痛楚… …經過了這樣十几小時的煎熬,她看來憔悴、蒼白,而虛弱。 文牧緊緊的盯著她。慢慢的走近她身邊,文牧透過煙霧,仔細的審視盼云。盼云等待 著,下意識的等待一個新的風暴。她知道,全家只有文牧,不會相信這是個單純的“意外 ”。文牧是纖細敏銳的,是聰明成熟的,是深沉而具透視力的。她逃不掉他的審判!他早 就警告過她,要她距离高寒遠一點!早就警告過她,可慧是多么熱情而激烈的!文牧知道 ,他一定知道,她就是奶奶嘴中那個“鬼”,把可慧推到車輪底下去的“鬼”! “盼云,”文牧終于開了口,出乎意料之外,他的聲音溫柔、真摯、而誠懇。“不要 太擔心,讓我告訴你,可慧不會有事,她這么年輕,這樣充滿了生命力,她不會那么容易 就結束了生命。放心,盼云,我是她父親,我絕對有這份信心,她會很快好起來!”她錯 愕的抬頭,淚汪汪的看著文牧。怎么?你不追問我嗎?你不審判我嗎?你不責備我嗎?你 不懲罰我嗎?難道你不明白,是我害了她嗎? “你看起來神色坏极了。”他嘆口气。离開她,他走到餐廳的酒柜邊去,倒了一小杯 酒,回到她身邊,他命令的說:“喝下去吧,會讓你覺得舒服一點!” 她順從的接過杯子,順從的喝了下去。那股暖暖的、熱熱的、辛辣的液体從喉嚨口直 燒到胃里去。酒气往腦子里一沖,她有些清醒過來。是了,他給她酒喝,讓她振作清醒起 來,現在,他該審判她了。 “現在,”他開了口,聲音仍然是低沉真摯的。“請你幫我一個忙,上樓去好好睡一 覺。我在這儿等消息,翠薇隨時會打電話給我!”她更加惊愕的看他,眼睛張得大大的。 “可是……可是……”她終于吶吶的開了口,酒使她膽壯,使她比較能面對真實。“ 可是什么?”“可是,你不想知道經過情形嗎?” 他深深的看她,眼神里有著某种惊愕与痛楚。 “都過去了,是不是?”他柔聲說:“對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等可慧醒過來再 說。現在,你去休息吧,家里有一個病人已經夠了,我不想再加一個!” 她站了起來,有些感激,有更多的感動。低下頭,她看到自己衣襟上還沾著可慧的血 跡,斑斑點點,几乎是触目惊心的。她沒再說話,只是順從的上了樓,順從的把自己關在 房中。她想強迫自己不去思想,但是,她做不到。洗了個熱水澡,換了件干淨的衣裳,她 仰躺在床上等天亮。“等可慧醒過來再說!”她腦子里閃過了文牧的話,突然間明白了。 審判是遲早要來的,文牧現在放過她,只因為她必須再去面對清醒過來的可慧。不能睡了 ,再也不能睡了。她坐在床上,用雙手抱著膝,把頭放在拱起的膝頭上,她等待著天亮。 黎明時分,樓下的電話鈴忽然響了起來,在鐘家,電話只裝了樓下的總机和文牧房中 的分机。在一片死般的沉寂里,這鈴聲顯得分外清脆。她從床上直跳起來,穿上鞋,她打 開房門,直奔下樓。文牧正放下听筒,望著奔下樓的她。 “翠薇剛打電話來,可慧醒了,醫生說,她的情況出乎意外的良好,盼云,她沒事了 !” “噢!”她輕喊了一聲,淚水充滿了眼眶,她軟軟的在樓梯上坐了下來,把臉埋在裙 褶中,動也不動。她在感激,感激天上的神仙,感激那照顧著可慧的神擔v屑ゲq嗣揮性 僖? 次把她擲進万劫不复的地獄里。 “我要去醫院,”文牧說:“我要把翠薇和媽調回來休息,你要去嗎?”“是的。” 她飛快的抬起頭來。“媽又去了?” “何媽陪她一起去的,沒有可慧脫臉的消息,她是不會休息的,她只有這一個孫女儿 !” “我跟你一起去醫院!”她急促的說,想著可慧,可慧醒了,她終于要面對審判了。 走出大門,她上了文牧的汽車,文牧發動了車子。她坐在那儿,又開始用牙齒咬手背 。她耳邊蕩漾起可慧在杏林說的一句話:“怪不得你昨天問我在什么地方和高寒見面!怪 不得你問我他的電話號碼!我懂了,小嬸嬸,我學得太慢了!” 她緊咬住手背上的肌肉,眼光呆呆的凝視著車窗外面。文牧回頭看了她一眼。“你并 沒有休息,”他說:“你一夜沒睡?” “睡不著。”她看他一眼,他滿下巴胡子拉碴,眼神憔悴。“你也沒休息。”她說。 他勉強的笑了笑。“有個受傷的女儿躺在醫院里,沒有人是睡得著的,何況……”他咽住 了要說的話,車子駛進醫院的大門。 她又開始痛楚和恐懼起來。見了可慧要怎么說?請她原諒?這种事不是“原諒”兩個 字可以解決的!向她解釋她并不是有意要掠奪她的愛人?不,解釋不清楚的!可慧已經認 定她是套出他們約會地點,有意侵占高寒的。那么,怎么說呢?怎樣才能讓她原諒她呢? 不!她渾身一震,驀然明白,可慧根本不可能原諒她了,因為事實放在面前,高寒變了心 ──聚散兩依依17/29 算“變心”嗎?──不管它!在可慧的意識里,盼云是個卑賤的、用手段的掠奪者, 而且已經奪去了高寒,為這件事,她宁可一死,連生命都可以一怒而放棄,她怎么還可能 原諒盼云?車停了,她机械化的下車,机械化的跟著文牧走進醫院的長走廊,机械化的停 在可慧病房的門口了。 文牧回眼看她,忽然把手放在她肩上,對她鼓勵的、安慰的笑了笑:“嗨!開心一點 ,她已經脫离危險了呢!” 她想笑,笑不出來,心里是忐忑的不安和糾結的痛楚。還有种恐懼,或者,她不該來 看可慧。或者,可慧會又哭又鬧的叫她滾出去……或者……來不及或者了。文牧打開了病 房的門,走了進去,她也只好跟了進去。 可慧仰躺在病床上,奶奶、翠薇、何媽、護士都圍繞在床邊,可慧正在說話,雖然聲 音里帶著衰弱,卻不難听出她的興致和心情都并不坏,因為她一邊說還一邊笑著: “你們以為我的命就那么小呀?嚇成這個樣子!奶奶,我告訴你,別說撞車,摔飛机 我都摔不死,我這人后福無窮,將來說不定拿諾貝爾獎或者當女總統!” 奶奶笑了,邊笑邊握著可慧的手,嘆口气說: “你也別當女總統,你也別拿諾貝爾獎,奶奶對你別無要求,只要你無災無病,活得 快快樂樂的!”“可慧!”文牧叫了一聲,走過去。“你這小丫頭真會嚇人啊!”“爸爸 !”可慧喜悅的喊,居然調皮的伸了伸舌頭,她還有精神開玩笑呢。“我從小連傷風感冒 都難得害一次,你們像帶小狗的就把我帶大了,如果我不出一點事情住住醫院,你們就 不知道我有多珍貴!” “ !”文牧假裝又笑又嘆气,眼眶卻濕了。“這种提醒的方式實在太嚇人了,可慧 !” “我也沒辦法啊!”可慧仍然微笑著:“那些車子都開得飛快,躲了這一輛躲不了那 一輛……”她突然住口,看到盼云了,她凝視盼云,似乎努力在回憶。 盼云站在她床前,垂眼看她,那么多管子,那生理食鹽水……唉,可慧,感謝這些科 學讓你回复了生气,感謝上蒼讓你還能說笑……我來了,罵吧!發火吧!唉,可慧! “噢,小嬸嬸!”可慧終于叫了出來,她臉上是一片坦蕩蕩的天真,一片令人心碎的 溫柔:“你也來了。我看,我把全家都鬧了個天翻地覆!”“可慧,”奶奶用手理著她的 頭發。“到底車禍是怎么發生的?我這次非控告那些司机不可!” 可慧望著盼云,她的眼睛清澈,毫無疑慮,更無心事。她皺皺眉:“奶奶,算了吧! 是我自己不好!他們才該告我呢!我穿馬路的時候沒看路,盡管往前面看……” “你為什么要往前面看呢?”奶奶追問著。 可慧羞澀的笑了,望著盼云。“小嬸嬸知道,她看到了的。都是為了高寒哪!”她語 气嬌羞而親昵。“可是,你們不許怪高寒,絕對不許怪他,他也不知道會出車禍呀!”盼 云惊愕的看著可慧。她還是那么活潑,還是那么可愛,還是那么天真,還是那么心無城府 !對高寒,她還是那樣一往情深!似乎杏林里那一幕談話都沒發生過,可能嗎?可能嗎? 她錯愕的瞪視可慧,可慧也正望著她呢!可慧眼中連一丁點疑懼、憤怒、怨恨……都沒有 。只有她一向的坦率,一向的天真,和一向的真實。 “小嬸嬸,”她柔聲說:“高寒怎么不來看我?” “哦,”文牧慌忙接口。“他一直守著你,我看他已經累坏了,所以赶他回去了。” 可慧滿足的點點頭。嘆口气。 “他一定也嚇坏了!我大概把他的演唱也耽誤了!” “到底,”奶奶決心追根究底。“是怎么發生的?你說了半天也沒說清楚!”“哦! ”可慧笑望著奶奶。“我正要去杏林,我約好了和高寒在那儿碰頭,還約了小嬸嬸去幫高 寒改歌譜。下了計程車,我忽然听到高寒在喊我,發現他在街對面呢,我就穿過馬路往他 那儿奔,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哦,”她回憶了一下。“我還記得小嬸嬸在拚了命 的喊我!扑過來抱我。”她把插著針管的手移到盼云的手邊,去握了盼云一下。護士小姐 慌忙把她的手挪回原位。她對盼云感激而熱烈的說:“你真好!小嬸嬸!你真好!”盼云 目瞪口呆。然后,她忽然明白了。那車子的重撞一定使可慧喪失了部分的記憶。她潛意識 里根本不愿記住杏林里面的一幕,她就讓這段事從她記憶的底層消失了。她整個的時間觀 念已經顛倒了。車禍變成了她去杏林的途中發生的,那么,杏林里的一幕就完全沒有了。 她唯一記得的,是她穿越馬路,高寒叫她,撞車,盼云扑過去抱她……這些組合起來,仍 然是一幅最完美的圖畫,她只要這張圖畫,那些殘酷的真實場面、變心的愛人、出賣她的 小嬸嬸……都沒有了。 命運待她何等优厚,可以把這最殘忍的一段記憶從她腦中除去。盼云想著,注視著可 慧那對溫柔親切天真而美麗的眼睛,她突然感到如釋重負!命運豈止待可慧优厚,待盼云 也太优厚了。這樣,不需要再解釋了,這樣,不需要祈求她的原諒了!這樣,杏林里的一 幕就完全沒有發生了!她望著可慧,一時間,太复雜的感触使她簡直說不出話來。可慧歉 然的看著她:“對不起,小嬸嬸,我把你嚇坏了,是不是?你臉色好坏好坏啊。奶奶,醫 生呢?” “怎么?”奶奶彎腰看她。“哪儿疼?” “哪儿都疼。”可慧坦白的說,虛弱的笑笑。“不過,我是要醫生給小嬸嬸打一針, 她太弱了!我把她嚇坏了,她一定又想起了小叔!”盼云振作了一下,終于能開口了,她 的聲音沙啞而哽塞: “可慧,你自顧不暇,還管別人呢!閉上眼睛休息一下吧!你說了太多的話!”可慧 是真的累了,她真的說了太多的話,闔上眼睛,她閉目養神。只一會儿,她就昏昏然的進 入了半睡眠狀態。文牧作手勢要大家讓開,輕聲叫奶奶、何媽、和翠薇回去休息。奶奶理 智的帶著翠薇、何媽回去了。盼云細心的用被單蓋好可慧,細心的整理她的枕頭,細心的 梳理她的頭發。滿怀都充滿了感激之情。可慧的頭轉側了一下,由于痛楚,她的眉梢輕蹙 著,那模樣是楚楚可怜的。她額上有兩滴冷汗,盼云用棉花幫她拭去,她再轉側著頭,開 始輕聲的囈語: “高寒!高寒!高寒!” 文牧拉住盼云的手臂,把她帶到房間一角,低聲說: “你知道高寒的電話號碼嗎?” “是的!”“拜托你一件事,去把他找來!我想,可慧現在最需要的醫藥,是那個埃 及人!”盼云點了點頭,悄悄的走出病房。 她穿過長廊,走到候診室,那儿有一架公用電話机,走到電話机前,拿出了輔幣,她 開始對著電話机發呆了。是的,要叫高寒來,但是,在他來之前,要先警告他,可慧已失 去記憶,杏林那一幕是沒有了。換言之,他們又兜回頭了。不,并不是完全兜回頭。她咬 住嘴唇,望著電話机,在一陣突發的心痛里,深切的体會到,她是真正的、真正的失去高 寒了。 但是,高寒會合作嗎? 在經過“生死”的考驗后,還能不合作嗎?尤其,可慧是這樣“情深不渝”,几個男 人有福气擁有這樣的女孩?高寒,你應該也只是個男人,只是個能被打動的男人! 她撥了高寒的電話號碼。聚散兩依依18/2910 高寒坐在可慧的病床前面。 可慧住院已經一個星期了,她進步得相當迅速。除了折斷的腿骨上了石膏以外,其他 的外傷差不多都好了。生理食鹽水早就停止了注射,她的雙手得到自由后就片刻都不肯安 靜,一會儿要削苹果,一會儿要涂指甲油,一會儿又鬧著要幫高寒抄樂譜……。她的面頰 又恢复了紅潤,眼睛又是神采奕奕的,嘴唇又是紅艷艷的,而且,嘰嘰喳喳的像只多話的 小麻雀,又說又笑又嘆气。她恨透了腳上的石膏,擔心傷愈之后還能不能跳狄斯可。望著 高寒,她的眼光里充滿了同情和歉疚:“高寒,你真倒楣,要天天來陪我這個斷了腿的討 厭鬼!你一定煩死了。”她伸手摸他的下巴,他的面頰。“高寒,你好瘦呵!你不要為我 擔心,你看我不是一天比一天好嗎?”她又摸他的眉毛、眼睛、頭發,和耳朵。“你煩了 ,是不是?你不需要陪我的!真的,你明天起不要來了。你去練唱去!噢,你上了電視嗎 ?”“沒有。”高寒勉強的說,看著可慧那由于瘦了,而顯得更大的眼睛。“哎!”可慧 想踹腳,一踹之下,大痛特痛,痛得她不得不彎下腰去,從嘴里猛吸气,高寒跳起來,用 手扶住她,急急的問:“怎樣?怎樣?”“我忘了,我想跺腳,”她呻吟著說,痛得冷汗 都出來了,她卻對著高寒勇敢的微笑。“沒事,只是有一點點痛,你不要慌,我故意夸張 給你看,好讓你著急一下。” 高寒看著她那已痛得發白的嘴唇,知道她并沒有夸張,知道她在強忍痛楚。看到她疼 成那樣還在笑,他心里就絞扭起來了,他扶著她的肩,讓她躺好。 “求求你,別亂動行不行?”他問:“好好的,怎么要跺腳?” “你沒上電視呀!”她叫著,一臉的惶急和懊喪。“都為了我!害你連出名的机會都 丟了。只要你上一次電視,保管你會風靡整個台灣,你會大大出名的!喂喂,”她急急的 抓他的手,搖撼著:“你有沒有另外接洽時間,再上電視?不上蓬萊仙島,還可以上歡樂 假期呀!還有大舞台啦,一道彩虹啦……綜藝節目多著呢!”“可慧,”高寒輕輕的打斷 了她。“我告訴你一件事,你不要生气。”“哦?”可慧狐疑的看著他,伸手玩著他衣領 上的扣子。“什么事?”“埃及人已經解散了!” “什么?”可慧吃了一惊,要跳起來,又触動了腰上的傷口,再度痛得她眼冒金星, 亂叫哎喲。高寒伸手按住她的身子,焦灼的說:“你能不能躺著不要亂動呢?” 她無可奈何的躺著,大眼睛里盛滿關怀与焦灼,專注的停在他臉上。“為什么要解散 呢?”她急急的問:“那已經成了學校里的一景了,怎么能解散呢?為什么?” “因為我沒上電視,大家都罵我,我跟他們吵起來了,連高望都不同情我,說我至少 該打個電話通知一下,他們不了解當時的情況,我根本把這回事忘得干干淨淨。我們大吵 特吵,吵到最后,合唱團就宣布解散了。” 她瞅著他,手指慢慢的摸索到他胸前的獅身人面像。她一語不發,只是瞅著他。“不 要這樣一臉悲哀的樣子!”高寒笑著說:“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一個合唱團而已!我早說 過,天下從沒有不解散的合唱團!這樣也好,免得一忽儿練習,一忽儿表演,耽誤好多時 間!”她仍然瞅著他。瞅著,瞅著,瞅著……就有兩滴又圓又大的淚珠,從她眼角慢慢的 滾出來了。高寒大惊失色,彎著腰去看她,他几乎沒有看過她流淚,剛剛受傷那兩天,她 疼得昏昏沉沉還要說笑話。現在,這眼淚使他心慌而悸動了。他用雙手扶著她的胳膊,輕 輕的搖撼她,一疊連聲的說: “喂喂喂,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都是我不好。”她側過頭去,淚珠從眼角滾落在枕頭上。“我害你被他們罵,又害 你解散了合唱團。我知道,你愛那個合唱團就好像愛你的生命一樣。你一定被罵慘了,你 一定忍無可忍才這樣做……高寒,你……你……”她抽噎著,更多的淚珠滾了出來:“你 對我太好了!”她終于低喊出來。 高寒凝視她,內疚使他渾身顫栗,心中猛的緊緊一抽。幸好她失去了記憶,幸好她完 完全全忘記了杏林中的談話。幸好?他心中又一陣抽痛,不能想,不要去想!他眼前有個 為他受傷又為他流淚的女孩,如果他再去想別人,就太沒有心肝了!他取出手帕,去為她 拭淚,他的臉离她的只有几□的距离。“別哭!”他低語。“別哭。可慧,我發誓──我 并不惋惜那個合唱團……”“我惋惜。”她說,仍然抽噎著。“等我好了,等我能走了, 我要去一個一個跟他們說,我要你們再組合起來!他們都那么崇拜你,而你為我就……就 ……” “不全是為你!”他慌忙說:“不全是為你!真的,可慧,別把責任都往自己身上攬 。”他用一只手托起她的下巴,用另一只手去擦她的眼淚。“笑一笑,可慧。”他柔聲說 :“笑一笑。” 她含著眼淚笑了笑,像個孩子。 他扶著她的頭,要把她扶到枕上去,因為她又東倒西歪了。她悄眼看他,室內靜悄悄 的,只有他們兩個,所有的人都安心避開了。她忽然伸出胳臂,挽住了他的頭,把他拉向 自己,她低語:“吻我!高寒!”高寒怔了怔,就俯下頭去,情不自禁的吻住了她。她另 一只手也繞了上來,緊緊的纏住了他的脖子。有好一會儿,他們就這樣呆著,她那薄薄的 嘴唇細嫩而輕柔。然后,一聲門響惊動了他們。高寒抬起頭來,轉過身子。面對著的,是 翠薇和盼云。“噢,媽。噢,小嬸嬸!”可慧招呼著,整個面孔都緋紅了。盼云的眼光和 高寒的接触了,盼云立刻調開了視線,只覺得像有根鞭子,狠狠的從她心臟上鞭打過去, 說不出來有多疼,說不出來有多酸楚,說不出來有多刺傷。更難堪的,是內心深處的那种 近乎嫉妒的情緒,畢竟是這樣了!畢竟是功德圓滿了!她一直期望這樣,不是嗎?她一直 期望他們兩個“好”,為什么現在心中會這樣刺痛呢?她真想避出去,真想馬上离開,卻 又怕太露痕跡了。她走到可慧的床腳,勉強想擠出一個笑容,但是,她失敗了。倒是可慧 ,經過几秒鐘的羞澀后,就落落大方的笑了起來: “糟糕,給你們當場抓到了!”她伸伸舌頭,又是一臉天真調皮相。高寒不安的咳了 一聲。翠薇笑著瞪了他一眼。 “高寒,”翠薇從上到下的看他,笑意更深了,丈母娘看女婿,怎么看怎么順眼。“ 你來了多久了?” “吃過午飯就來了。”高寒有些狼狽,比狼狽更多的,是种复雜的痛苦。他偷眼看盼 云,她已經避到屋子一隅,在那儿研究牆上的一幅現代畫。他再看看翠薇和床上的可慧。 “我要先走一步了。”他說:“我還有課。” “几點下課?”可慧問。 “大概五點半。”“你要來喲,我等你。” 他點點頭,再看盼云,盼云背對著他。他咬緊牙關,心里像有個虫子在啃嚙他的心臟 ,快把他的心臟啃光了。他毅然一甩頭,高寒呵高寒,你只能在她們兩個里要一個!事已 至此,夫复何言?他走出了病房。 一走出病房,他就覺得腳發軟了,穿過走廊,他不自禁的在牆上靠了一下。眼前閃過 的,是盼云那受傷而痛楚的眸子,那瘦瘦弱弱的背影,那勉強維持的尊嚴……受傷,是的 ,她受傷了。因為他吻可慧而受傷了,這意味著什么?老天,她在愛他的,她是愛他的! 老天!我們在做什么?老天! 他在醫院門口候診室中的長椅上坐了下來,把腦袋埋在手心中,手指插在頭發里,他 拚命的扯著頭發,心里有一万個聲音,同時吶喊起來:“盼云!盼云!盼云!盼云!” 他呻吟著,把腦袋一直埋到膝蓋上去。他旁邊有個少婦帶著一個孩子在候診,他听到 那孩子說: “媽媽,你看,瘋子!瘋子!” 他抬起頭來,去看那孩子,那母親慌忙把孩子拉到怀里去,他對孩子咧咧嘴,露露牙 齒,孩子的頭躲到母親衣服里面去了。他茫然的站起身來,雙手插在夾克口袋里,走出醫 院的大門,迎面,是秋天的風,冷而蕭颯。 他沒有离開醫院很遠,就站在那醫院門口,他用背貼著圍牆,靜靜的站著,靜靜的等 待著。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他固執的不看表,只是那樣站著,像一張壁紙,眼睛直直的 注視著醫院門口。有人進去,有人出來,那孩子牽著母親的手也出來了: “媽媽,瘋子!瘋子!”孩子又喊。 那母親悄悄偷看他一眼,一把蒙住孩子的嘴,抱著孩子急慌慌的逃走了。他扯了扯頭 發,覺得自己真的快發瘋了。 終于,盼云走出了醫院的大門。他飛快的閃了過去,攔在她的面前。盼云抬眼看他, 他們兩人對視著,誰都沒有說話。好一會儿,他們只是這樣相對而視,好像整個世界都消 失了,都不存在了。然后,高寒伸手去握住了她的手,她沒有抗拒,很順從的讓他握著, 他伸手叫了一輛計程車。 “我們找個地方去坐坐?”他說。 她點點頭,從來,她沒有這樣順從過他。 上了計程車,他開始回复了一些理智,開始又能思想了。他把她的手握得緊緊的,生 怕她打開另一扇門跑掉,但是,她坐在那儿不動,有种奇异的沉靜,有种令人心酸的柔順 。 “去哪儿?”司机回頭問。 “去──”他猶豫著,忽然想起了那個老地方,那座蓮花池。“去青年公園!”青年 公園別來無恙,依然是空蕩蕩的沒有几個游人,依然是疏落的林木,依然平疇綠野,依然 是彎曲的蓮池,蓮池邊,依然豎著那棵大樹,大樹下,也依然是那張孤獨的椅子。 他帶著她走到樹下,望著那蓮池,那老樹橫枝,兩人都在回想著那天落進蓮池的情景 。事實上,事情發生并沒有多久,但是,這之間經歷過太多事情,竟使他們有恍如隔世之 感。盼云的眼光終于從蓮池上移過來,落在高寒臉上了。聚散兩依依19/29 他們彼此對視著,那樣深深的、苦苦的、切切的對視著。高寒第一次在盼云眼里讀出 那么深厚的感情,那么濃摯的感情,那么沒有保留的感情……他立即擁她入怀,她絲毫也 沒有抗拒,緊緊的抱住他的腰,他們的嘴唇貼住了。 這是一個炙熱、纏綿,充滿煎熬、痛楚与悲苦的吻。他們彼此奉獻,彼此需索,彼此 慰藉著彼此,彼此渴求著彼此……千言万語,万語千言……都要借這一吻來傳達,他們的 吻攪熱了空气。終于,他抬起頭來,帶著不信任的表情,去察看她的眼睛。又帶著猝然的 酸楚,把她的腦袋壓在自己的胸前。 “哦,盼云,”他低語:“我該怎么辦?我該怎么辦?盼云!” 她的面頰貼著他那個獅身人面像,石雕被她的面頰烤熱了。她的手仍然緊抱著他的腰 ,她用全身心在感應這片刻的相愛与相聚。“你已經做對了。”她低聲說。 “什么做對了?”他追問:“對她做對了?還是對你做對了?” “對她!”她仰起頭來,盯著他了:“高寒,你跟我一樣清楚,在她失去記憶以后, 我們再也不能刺激她了。我認識一個心理科醫生,我去問過他,他說,如果是种最悲切的 記憶,失去了是最幸福的,如果喚醒這記憶,很可能導致她瘋狂。” “你有沒有想過,”高寒仍然怀抱著她,苦惱的凝視著她:“她有一天,說不定會恢 复記憶,想起杏林那一幕,那時,她會無地自容。”盼云顫栗了一下。“高寒,永遠不要 讓她恢复記憶!” “這不在我能控制的范圍之內吧?” “在你能控制的范圍之內!”盼云有力的說:“只要你愛她,全心全意的愛她,不給 她絲毫怀疑的地方,不給她任何需要回憶的因素……那么,她就根本不會再去想,心理醫 生說,這种失憶症可能是終身的,除非你再去刺激它,它就不會醒覺。” “別忘了,我也學醫,我也念過心理學,這件事很危險,失憶症隨時可能恢复!”“ 不會,不會!”盼云堅定的搖頭:“只要你真心真意去愛她!”他的手緊箍了她一下。 “你‘真心真意’希望我‘真心真意’愛她嗎?”他慢慢的、一個字一個字的問。她 凝視著他,眼中盛滿了坦白的痛楚。 “高寒!”她慘然低呼:“我們都無法選擇了!都無法選擇了!”“為什么?”“你 跟我一樣清楚為什么,你不能再殺她一次!我們都不能再殺她一次!你做不出來了,永遠 做不出來了!” 是的,他做不出來了!當可慧生死未卜的時候,他只希望時間倒流,讓一切沒發生過 ,如今,時間真的倒流了。他再也不能把第一次的錯誤重犯!而且,如果現在再提出來, 那是真的會徹徹底底的殺了可慧了。想到這儿,他就忍不住周身顫抖。“高寒,去愛她! ”盼云溫柔的說:“你會發現愛她并不困難。事實上,今天你已經去‘愛’了,你吻了她 ,那并不困難,是不是?”他盯著她。“你吃醋嗎?”他直率的問。 “是的。”她真摯的回答。 “也痛苦嗎?”“是的。”他一下子又把她擁得緊緊的。在她耳邊飛快的說: “我們逃走吧!盼云。什么都不要管,我們逃走吧,逃到沒有人的地方去!”“不要 說孩子話。”她有些哽咽。“這太不實際了。我們沒地方可逃。責任、家庭、學業……你 還有太多的包袱。人活著就有這些包袱,我們都不能逃。如果真能逃走,也沒矛盾和痛苦 了,反正,結論是一樣,你要再殺可慧一次。你做不出來,我也做不出來!”他把面頰埋 進她耳邊的長發中,他吻著她的耳垂,吻著她那細細的發絲,他的眼眶潮濕,聲音喑啞: “那么,你肯答應我一個要求嗎?你肯拋開禮教和道德的枷鎖嗎?”“不,不能。” 她咬咬嘴唇。“我知道你的意思,坦白說,不能。并不僅僅是道德和禮教,還有良心問題 ,我不能── 欺騙可慧。我也不能冒這個險,喚醒她記憶的危險!” “我們現在算不算欺騙可慧呢?” 她抬起頭來,盯著他的眼睛。 “算。”她低語。“所以,這是我們最后一次單獨見面,以后,我再也不單獨見你了 。” 他往樹上一靠,腦袋在樹干上撞了一下,他下意識的揉揉頭發,眼光死死的注視著盼 云的臉。他在她臉上看到了一种近乎悲壯的堅決,這使他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都破碎了。 然后,他体會出來,這几乎是一次訣別的會面,所以她那么柔順,所以她那么甜蜜,所以 她那么坦白,……這是最后一次見面了。他盯著她,她也盯著他,兩人都看出對方的思想 和感情。“不。”他机械化的說。 “是的。”她悄聲應著。 “不!”他加大了聲音。 “是的。”她仍然悲壯而堅定。 “不!”他大聲狂喊了。“不!不!不!……” 她一下子扑過來,抱住了他,緊緊的貼住他,把遍是淚痕的面頰貼在他胸前,他用手 摸索她的臉,摸到了一手的潮濕。他掙扎著低下頭去,掙扎著吻她的面頰,吻她的淚,掙 扎著喃喃的說:“怎么樣才能停止愛你?怎么樣才能停止愛你?你告訴我,怎么樣才能停 止愛你?”“高寒,”她低聲飲泣。“我們沒有碰對時間,早三年相遇,或者晚三年相遇 ,可能都是另一种局面,現在,我們面前只有一條路可走──高寒,你有多少話要對我說 ,今天一次說完,你有多少感情要給我,今天一次給我,分手后,你就再也不是我的了。 ”他推開她,看她。“看樣子,我們是真的要分手?” 她點點頭。他忽然笑了。轉過身子,他笑著用額角抵住樹干。“知道嗎?盼云,我們 一共只單獨見過三次面,第一次在狗店門口買狗,我糊里糊涂的讓机會從手中溜走。第二 次就在這儿,你把我推進蓮花池,鬧了個不歡而散。第三次就是今天,你和我談到從此分 手……哈哈!盼云,這故事不好,寫下來都沒人能相信,我們連‘相聚’都談不上,就要 談‘分手’!哈哈,這故事實在不好!即使你喜歡的那支歌,也先要‘聚也依依’,才能 ‘散也依依’呀!怎么會殘忍到讓我剛剛証實你的感情,就要面對离別……” 她從他身后緊抱了他一下,把面頰在他背上貼了貼,然后,她轉過身子,就放開腳步 ,預備跑走了。 他飛快的回過頭來。“站住!”他喊。她站住了,凄然的抬頭看他。 他面色慘白,眼珠卻是充血的。他一步一步的走近她身邊,望著她。他的聲音低沉而 理性了: “我沒有權利再糾纏你,沒有權利再加重你的煩惱。如果愛一個人會這么痛苦,我真 希望人類都沒有感情!”他頓了頓。“你是對的,我不能同時要兩個女人,除非我們都能 狠心讓可慧再死一次,否則,我和你沒有未來。”他咬住嘴唇,他的嘴唇毫無血色,低下 頭去,他取下了自己脖子上那獅身人面像,挂到她的脖子上去,拉開她的衣領,他讓那獅 身人面像落到她胸前,貼肉墜著。整理好她的衣服,他繼續說:“知道埃及人已經解散了 嗎?這是我最珍愛的飾物,我把它送給你。為了你,從此,我發誓不再唱歌!我生命里再 也沒有歌了。可是,盼云,答复我最后一個問題……” 她等待著。“即使我和可慧結了婚,我們還是會見面的,是不是?”他問:“如果我 們見到面,你認為我能裝得若無其事嗎?假如我不小心,泄漏了我內心的感情,又怎么辦 ?” 她看了他片刻。“你不會泄漏的。”她啞聲說。 “我不像你這樣有把握。” 她深深看他,默然片刻。 “你不會泄漏的。”她再重复了一句:“因為,我會想辦法讓你不泄漏!”再看了他 一眼,她咬緊牙關,毅然的一甩頭,掉轉身子,往公園門口走去。他本能的向前傾了傾, 似乎要拉住她,但是,他克制住了自己。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公園的小徑上,消失在那綠 野疏林中,消失在那暮色蒼茫里。他退后了一步,仰靠在身后的大樹上,他抬眼看天,有 几片灰暗的云在緩緩的移動。他腦中,沉甸甸的、苦澀澀的浮起了几個句子:  “也曾問流水的消息,也曾問白云的去處,問不清,問不清的是愛的情緒, 聚也依依,散也依依!”聚散兩依依20/2911 可慧終于出院了。深夜,盼云獨自待在臥室里。回憶著可慧出院回家的一幕。可慧, 那活潑愛動的可慧,那天真任性的可慧,雖然腳上還綁著石膏,雖然她不能走路,她仍然 弄了副拐杖,在室內跳來跳去,跳得奶奶心惊膽戰,生怕她摔倒。跳得翠薇亦步亦趨,在 旁邊大呼小叫。只有文牧,冷靜的坐在沙發里看著,一面笑著說:“讓她跳吧!在醫院里 待了二十天,虧她忍受下來!現在,讓她跳吧!反正有個准醫生,隨時會照顧她!” “也不能因為有高寒,就讓她摔跤呀!”翠薇嚷著:“何況,我看高寒也不會接骨! ”“他雖然不會接骨,”文牧說:“他是心臟科的專家!咱們可慧那小心眼里的疑難雜症 ,他都會治!” “爸爸!”可慧撒賴的叫。 滿屋子笑聲,高寒也跟著大家笑。盼云不能不笑,她的眼光始終沒有和高寒接触。 “高寒,”文牧拍了拍高寒的肩。“你說說看,你是不是專治可慧心臟上的疑難雜症 !”“我看,可慧的心臟健康得很,”奶奶插了句嘴:“倒是高寒的心臟有些問題。”“ 怎么?怎么?”可慧天真的問,一直問到奶奶眼睛前面去。“你怎么知道?他的心臟怎樣 ?” “有些發黑。”文牧接口。“如果不發黑,怎么會騙到我女儿呢!”“爸爸!”屋子 里又一片笑聲,高寒不經心似的走過去,和那正在給大家倒茶的盼云碰撞了一下,他很快 的看她一眼,她若無其事,面無表情的往廚房走去。 “我看,”高寒開了口:“發黑倒沒發黑,有些破洞是真的。” “怎么?怎么?”可慧又听不懂了。“怎么會有破洞呢?什么意思?”“你撞車的時 候,”高寒輕哼著:“我一嚇,膽也嚇破了,心也嚇破了,到現在還沒修好。” “哼!”可慧笑得又甜蜜又得意,面頰紅得像熟透的苹果。她跳呀跳的跳到父親面前 去,瞪圓了眼珠子,鼓著腮幫子。“爸,這個人油嘴滑舌,很靠不住,哦?” “是靠不住,”文牧說:“你別靠過去,就成了!” “哎呀!”可慧大喊:“爸!你今天怎么啦!” 全家都笑成了一團。可慧一邊笑,一邊又發現鋼琴了,又發現丟在牆角的吉他了,她 叫著說: “吉他!鋼琴!噢,高寒,我好久沒听到你唱歌了,你唱一支歌給我听,好嗎?小嬸 嬸,拜托拜托,你彈鋼琴好嗎?我在醫院里悶得快發瘋了!高寒,彈吉他嘛!彈嘛!小嬸 嬸,你也彈琴嘛!”盼云怔在那儿。忽然听到高寒說: “好,你要听什么歌?” “隨便什么。”“等我先喝口茶,好嗎?” 高寒說著,拿了茶杯到餐廳去倒開水。只听到“當啷”一聲,不知怎的,高寒把一瓶 滾開水都傾倒在手上。他跳起腳來,疼得哇哇大叫:“哎喲!燙死了!”“你怎么搞的? ”可慧又急又心疼,拄著拐杖就跳了過去。“燙傷沒有?燙傷沒有?”她抓起他的手來, 立刻就喊:“糟糕,很嚴重呢!又紅又腫起來了,當心,一定會起水泡。你呀!你──真 不小心,倒杯茶都不會。何媽!何媽!面速力達母!……”整個客廳中一陣混亂。盼云趁 這陣混亂就溜上了樓。高寒什么時候离開的,她不知道,她卻深深知道一件事,為了避免 唱這支歌,他不惜用苦肉計。當時,她正站在熱水瓶旁邊,她親眼看到他怎樣故意把剛沖 的熱水倒翻在自己手上。再也不唱歌了,難道真的他從此再也不唱歌了?她從衣領中拉出 那獅身人面像,把嘴唇貼在那石像上。不行!她腦中飛快的想著:日子不能這樣過下去。 再這樣下去,她和高寒都會瘋掉!她從床上坐了起來,在臥室中踱著步子,忽然想起“家 ”來了。想起倩云,想起爸爸媽媽,想起倩云對她說過的話:“爸爸媽媽到底是親生父母 ,不會嫌你……” 是的,該回去了。做了三年鐘家的儿媳婦,換得了一顆滿目瘡痍的心。該回去了。但 是,怎么對鐘家說呢?怎么對可慧說呢?鐘家由上到下,老的小的,都沒有任何人對不起 她呀!可是……不管怎樣,鐘家是再也待不下去了。今天下午,如果她不在場,或者高寒 會唱歌的,不是嗎?她在場,高寒是宁死也不會唱了。她該走了,讓高寒好好的、專心的 去愛可慧,讓這一切都結束…… 她從床底拖出了箱子,打開壁櫥。她把自己的衣物放進箱子里。然后,她想起來,她 該打個電話回家去。她看看手表,十一點多鐘了。她房間里沒有電話,本來要裝分机的, 文樵去了,她也無心裝分机了。現在她必須下樓去打。側耳傾听,整棟房子靜悄悄,大家 都睡了,可慧把每個人都鬧得筋疲力竭了。她輕悄悄的溜出了房間,客廳里暗沉沉的。只 在樓梯拐角亮著一盞小燈。她赤著腳,走下樓梯,半摸索著,找到了茶几和電話,坐下來 ,她也不開燈,就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下撥著電話,她知道:樓上只有文牧夫婦房間里有分 机,她希望撥號的叮鈴聲不要吵醒他們。 接電話的是倩云。她顯然還沒睡。 “喂,姐,”她詫异的說:“有什么事嗎?你怎么這么晚打電話來?听說可慧出了車 禍,你幫我向她說一聲,我忙著寫畢業論文,也沒去看她,她好了嗎?” “是的,今天出院了。” “噢,我知道她不會有事的,”倩云咭咭呱呱的。“她的長相就是一股有福气的樣子 ,不會有事的。喂,姐,她是不是在和高寒談戀愛?”天!不要談高寒。她抽了口气: “倩云,”她打斷了她。“我打電話是想告訴你,我明天回去。”“上午嗎?我有課 。你回家看媽媽爸爸嗎?你是該回來一趟了……”“不不,倩云。我并不是回家一趟,我 是准備搬回家住了。長期回家了。你明天早上跟媽說一聲……” “搬回家住?”倩云叫了起來,敏感的問:“發生了什么事?你和鐘家鬧別扭了?… …” “不是。你不要亂猜。是因為……想通了。你不是一直要我回家住嗎?你──不歡迎 我回家住嗎?” “怎么會?太好了!姐,你能想通真太好了!我明天不上課了,請半天假來接你!” “算了,倩云。我自己會回來,你別請假,我又沒有什么東西,一口箱子而已,叫輛 車就回來了。” “你确實──沒有發生什么事情嗎?”倩云怀疑的問。“老實說,我不太相信你是單 純的想通了。鐘家怎么說呢?” “我還沒告訴他們!”“姐,”倩云遲疑了。“你很好吧?” “我很好,真的。總之,明天就見面了,有什么話,我們明天再說!”輕輕的挂斷了 電話,她在黑暗中坐著,心里涌塞著一股難言的苦澀。半晌,她站起身來,正預備走開, 客廳里的一盞台燈突然亮了起來,她嚇了一跳,抬起頭來,文牧正坐在客廳一角,靜靜的 看著她。 “噢,”她惊慌的說:“你怎么還沒睡?” “坐在這儿想一些事,”文牧說,眼光緊盯著她的胸口,她隨著他的視線低頭一看, 那獅身人面像正垂在睡衣外面,她慌忙把它藏進衣領里去。文牧抬眼看著她的眼睛,低聲 說:“所以你要回去?”她輕輕的蹙起眉頭,沒說話。 “盼云,”文牧燃起了一支煙,走過來,把一只手壓在她肩上。“我知道的,我都看 在眼里,我想,不止我知道,媽也有些明白。”她仍然不說話。“請你原諒我,盼云,” 他溫柔的說:“天下的父母都很自私,可慧是個感情非常強烈的孩子,我不要她受傷。我 一直怕她受傷。”她背脊挺了挺,仍然不說話。 “你心里在罵我,”他低語:“你有种無言的反抗精神。唉,盼云,相信我,我并不 希望家里發生這种事。剛剛我坐在黑暗里,我就是在想你的問題。我不愿可慧受傷,但是 ,我們全家都在讓你受傷。”她還是不說話。“怎么?”他嘆了口气:“恨我們?” 她望著他,搖搖頭。“我不恨任何人,”她幽幽的說:“而且,我很感激你,自從文 樵死后,你最照顧我。現在,我只求你一件事,既然你已經發現我要回去了。”“什么事 ?”“幫助他們兩個,尤其是──高寒。給他時間,不要逼迫他,不要明諷暗刺,給他時 間。幫助他,他真的需要幫助。”她咽住了,兩滴淚珠從眼眶里奪眶而出,沿著面頰滾落 。 “哦,盼云!”文牧輕喊。從口袋里掏出了手帕,他激動的去擦拭她的面頰。“我多 虛偽!多自私!多殘忍!我們實在無權讓你這樣痛苦!你并不欠鐘家什么,你又這么年輕 ,如果能有個新開始,比什么都好……” “不,不,不要說了!”她啜泣著,憋了一整天的淚水忽然像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 。他慌忙扶住她,急促而低聲的說:“別哭,請你別哭!”她把面頰埋在他肩頭,他擁著 她,輕拍著她的背脊。在這一刻,她對文牧有一种親切的,半像父親,半像兄長的感情。 事實上,在鐘家三年,她深深体會到文牧對她那种無言的照顧,也深深体會到,只有文牧 比較了解她內心深處的感触和哀愁。現在,高寒的事在兩人間一說破,她就恨不能對他放 聲一哭了。因為,她不能對任何人說,不能對任何人哭。 他不停的拍撫她,急切的想止住她的眼淚,卻苦于無言安慰,苦于必須扮演自己的角 色,一個保護幼雛的老鳥,他恨自己的虛偽和自私,恨自己和全家加在她身上的痛苦,甚 至,恨那早逝的文樵!……有妻如此,怎舍得魂歸天國!他恨這一切。恨這一切加起來的 結果──盼云。一個孤獨無依,不知該何去何從的女人! 忽然間,他們听到樓梯頂有一聲輕響,接著,客廳里燈火通明,有人打開了客廳中央 的大燈。然后,是可慧尖銳的惊呼聲:“爸爸!小嬸嬸,你們在做什么?”聚散兩依依21 /29 他們抬起頭來,可慧正拄著拐杖,站在樓梯的頂端,睜大眼睛對他們望著,好像他們 是一對妖怪。盼云惊跳起來,忽然發現自己的失態,文牧也慌忙推開盼云。但是,遲了, 都遲了。可慧的喊聲已惊醒了全屋子的人,翠薇沖到樓梯口一看,就開始歇斯底里起來: “文牧!”她尖叫。“你這個混蛋!你下流!你卑鄙!你……你……”她開始高聲呼 喊:“媽!媽!媽!你看見沒有?你看見沒有?我早就怀疑了!我早就發現他們兩個眉來 眼去!守寡!守寡!這是什么時代了?還有人年紀輕輕的留在鐘家守寡……”“翠薇!” 文牧低吼著:“事情沒鬧清楚,你不要亂吼亂叫!” 翠薇穿著睡衣直沖下樓,抓住了文牧的衣領。 “你還要怎樣才算清楚?你說!我知道,盼云一進鐘家的門我就知道,你喜歡她,你 一直喜歡她,你敢不承認嗎?” “是的,我是喜歡她!”文牧火了,用力推開翠薇:“我喜歡她比你有思想,喜歡她 比你懂感情,喜歡她沉靜溫柔,逆來順受……喜歡她懂得犧牲,同情她承受了所有平常人 不能承受的痛苦……”“文牧!”奶奶也扶著樓梯,顫巍巍的走了下來,指著文牧的鼻子 說:“你瘋了是不是?你還不住口!大吼大叫干什么?想制造丑聞嗎?” 盼云跌坐在沙發里,忽然間,她覺得這一切可笑极了,覺得自己簡直在一個鬧劇之中 ,覺得連解釋都不屑于去解釋,而且,覺得又疲倦又乏力又懶洋洋的。她居然笑了起來, 一面笑,一面把臉藏到衣袖里去。 “你笑?你還笑得出來?”翠薇搖撼著她。“你怎么笑得出來?你怎么笑得出來?” 她繼續笑。怎么笑得出來?因為這是一個鬧劇,一個天大的鬧劇!守寡的弟婦和哥哥相愛 ,這是現成的電影題材!她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媽!放開她!”她听到可慧的聲音,抬 起頭來,她看到可慧一跳一跳的跳了過來,大眼睛里蓄滿了淚水。“媽!請你不要這樣! 小嬸嬸已經快要暈倒了!” 盼云望著可慧,又笑了起來。 “可慧,”她終于開了口,邊笑邊說:“我并沒有要暈倒,人的意志力非常奇怪,暈 倒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十個暈倒的人有九個在裝腔,我還沒有那么脆弱。你放心,我并沒 有暈倒!”可慧痴痴的看著她,眼淚在眼眶中旋轉。 “你為什么一直笑?”她呆呆的問,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好像要試試她有沒有變成 瞎子。然后,她又跳著走近她,仔細看看她,回頭對奶奶說:“奶奶,她有些不對頭,你 們不要再說她了!”“放心!”盼云從沙發里站了起來,想掠過這些人,走到樓上去。“ 我很好,我并沒有瘋!” “你很好!”翠薇的一腔怒火,如野火燎原般一發而不可止,她沖了過去,抓住盼云 的胳膊,就給了她一陣昏天黑地的亂搖。“你這個無恥的、下流的東西!你居然說你很好 !你是很好,你拆散別人的家庭,勾引別人的丈夫……你!你這個小寡婦……”“翠薇! ”奶奶厲聲喊:“住口!你在說些什么?注意你的風度!”“媽,你罵我嗎?”翠薇問: “你不罵她而罵我嗎?發生了這种事情,每個做太太的都該維持風度,是不是?當丈夫有 外遇的時候……”“翠薇,”文牧過來抓住了她。“你最好少胡說八道!你未免太糊涂了 !是非好歹,你完全分不清楚,你根本──”他大叫:“莫名其妙!”“我是莫名其妙, ”翠薇仰著下巴。“我說錯了,你這是‘內遇’而不是‘外遇’!” 盼云有些惊訝的看她,又想笑了!難得,翠薇也有一些机智和幽默感。她理了理頭發 ,她的頭發已被翠薇搖得亂七八糟。而且,很要命,她真的已開始發暈了。伸出手來,她 作了個要大家安靜的手勢,說: “不要吵了,我本來想明天和你們好好告別!看樣子,我無法等到明天!事實上,我 的箱子都已經收拾好了,你們等在這儿,我上樓去拿了箱子,馬上就走!抱歉,”她望著 奶奶:“沒想到會在這种情況下和你們分開,說實話,你們都很好,真的很好!奶奶,” 這是第一次,她改口不叫奶奶為媽,而跟著可慧稱呼。“謝謝你愛護了我這么多年,我或 者有很不周到的地方,但是,還不至于讓你們家出家丑!您放心,奶奶。” 她不再看屋內其他的人,就轉身上樓去拿箱子。全房間沒有一個人再說話,也沒有人 攔阻她。她上了樓,胡亂的把箱子扣好,換掉了睡衣。再抱起地毯上的尼尼,拎著箱子下 樓,發現全屋子的人仍然呆在那儿,好像被催眠了似的。她往門口走去,回頭再看了一眼 。 “再見!”她說。“等一會儿!”可慧叫,扑了過來,由于扑得太急,又沒注意自己 的腳傷,她一跤就摔了下去。文牧本能的扶住了她,她呻吟著,爬起來,完全不顧自己的 傷痛,她半跳半爬的跑過去,拉住了盼云的衣襟,盼云回頭看她,她滿臉淚痕狼藉。“小 嬸嬸,”她抽噎著說:“不管你做了什么,或沒有做什么,我都抱歉。我沒有安心要大叫 ,我只是餓了,想下樓找東西吃……”“不用解釋,”她平靜的說,箱子放在腳邊,尼尼 在她怀中發抖,她用手指怜惜的抹去可慧頰上的淚痕。“不用解釋!我沒有怪你!”“可 是,我怪我自己!”她恨恨的說,掉著眼淚。“我害你這樣子离開,不不,”她急急的說 :“你不要走,小嬸嬸,你不要走!”“可慧!”翠薇厲聲喊。 “放心!”盼云抬頭對翠薇笑了笑。“我不會為可慧這几句話就留下,這屋里,”她 四面張望,連何媽都被惊醒了,躲在廚房門口偷看。“似乎沒有什么力量再讓我留下了。 ”她再看可慧,可慧那含淚的眼睛,那歉疚的神情,那依依不舍的模樣,以及那份說不出 口的焦灼……都引起她內心僅余的一抹依戀。她用手輕撫著她的面頰,她低低的說:“別 哭,可慧,我走了,只有對你好。以后──要活得快快樂樂的,你── 一直那么好,不止自己充滿活力,還把活力散播給周圍每一個人。可慧,堅強一點, 你這么善良,我相信你會掌握住你的幸福。”可慧仍然死命攥住她的衣襟,由于母親在場 ,她苦于無法說話,她喉中哽塞著,眼睛痴痴的看著盼云,手指攥得牢牢的。盼云用手掰 開她的手指,對她安慰的低語: “傻孩子,又不是生离死別,怎么這樣想不通呢?你只要想我,需要我,隨時打電話 給我!” 可慧悄悄點頭,無可奈何的放開了手。 盼云拎起箱子,听到奶奶在叫: “文牧,去給盼云叫輛車!送她出去!” 怎么?還派文牧工作啊?盼云回頭看了奶奶一眼,奶奶那白發的頭很尊嚴的昂著,那 老眼并不昏花。她和奶奶很快的交換了一個注視,心里有几分明白,奶奶并不昏庸,奶奶 也不老邁,但是,奶奶很精明很果斷,很知道如何保護自己的家庭。她走出了大門,花園 里,一棵芭蕉樹被風吹得簌簌瑟瑟響。天上有几顆寥寥落落的寒星。風扑面而來,已帶著 深秋的涼意,她本能的瑟縮了一下,怎么天气一下子就變冷了?穿過花園,打開大門,文 牧始終一語不發,到了門外,她很快的攔到一輛計程車。“盼云,”他急促的說:“抱歉 。” 她打開車門,很快的上了車,仍然沒有再說話。車子駛向黑夜的街頭,她望著車窗外 面,雙手緊抱著尼尼,到這時,才隱隱感到那种深夜里被放逐的滋味。放逐!是的,她已 經被婚姻、愛情、家庭……統統放逐了。她把面頰又習慣性的深埋在尼尼的長毛中。聚散 兩依依22/2912 高寒第二天晚上,就知道盼云搬出鐘家了。 在鐘家的客廳里,只有可慧和高寒兩個。大家都很識相,高寒一來,全家都避開了。 可慧膩在高寒怀里,腦袋半枕著高寒的膝,小臉蛋上一副慘兮兮的模樣。她已經把經過情 形很簡單的告訴了高寒,再加上了她自己的自怨自艾和懊惱。 “我真不懂,我開門關門,跳呀跳的跑出來,聲音夠大了,他們怎么會听不到?我也 不好,明明听到有人在哭,我還去開燈,弄得全家天翻地覆,雞犬不宁。小嬸嬸走了,媽 媽哭了一夜,到現在也不跟爸爸說話,奶奶也生气……哎,”她轉了轉眼珠,看著高寒: “你猜怎么,奶奶并不怪爸爸,天下的母親好自私呵,儿子總是自己的好,她反而罵媽媽 不懂事,不了解男人,不會拴住丈夫……气得媽媽哭得死去活來!” 高寒愕然的听著這一切,腦子里昏昏然的像被澆了一鍋燒熱的蜡,把所有的思想都燙 傷了而且凝固了。好半天,他根本弄不清可慧在說些什么,然后,他懂了。坐在那儿,他 雙手撐著下巴,苦苦思索,苦苦回憶,苦苦分析……他不動也不說話。可慧卻仍然在唉聲 嘆气。 “其實,也不能怪小嬸嬸,她和我小叔的感情那么好,結婚兩個月小叔就死了,那時 ,小嬸嬸才二十一歲,我爸當時就說:她等于還是個孩子!我想,我爸一開始就喜歡她! 其實,一個男人要愛上小嬸嬸是很自然的啊,你說是不是?她那么美,那么年輕,那么憂 憂郁郁文文弱弱的。又會彈鋼琴,又很有才气……哎!你知道嗎?我同情爸爸和小嬸嬸。 怪不得,這些日子來,我總覺得小嬸嬸有心事,總覺得她好不對勁,原來……是這么一回 事!” 高寒瞪著可慧。“你爸怎么說?”他悶聲問。 “爸爸呀!”可慧搖搖頭。“他當時就對媽又吼又叫,說他就是喜歡小嬸嬸,喜歡她 有思想有深度懂感情……反正說了一大套。你不了解我爸,他不是怕事的人,他很多情, 如果把他逼急了,吃虧的還是我媽!” 高寒磨了磨牙齒:“可是,他還是讓她走了?在深更半夜里,讓她一個人走了?”可 慧看了他一眼,抓起茶几上的一個橘子,她開始剝橘子,一面剝,一面說:“你要他怎么 辦呢?家里有老的有小的,他總不能跟著小嬸嬸一起走吧?唉!小嬸嬸也很可怜,我看著 她出去,心都痛了,說真話,我好喜歡好喜歡她!怎么想得到她會……她會……唉!”她 左嘆一聲气,右嘆一聲气,把剝好的橘子一片一片喂到高寒嘴里去,她瞅著他,終于甩了 一下頭:“高寒,我們不要談這問題了,好不好?我們不要談了。”她抓過他的手來:“ 好啊,起水泡了!你起碼一個月不能彈吉他!” 他抽下手來,煩躁的站起身子,在室內兜了一圈。 “你家有香煙嗎?”他問。 “香煙?你又不抽煙,要香煙干什么?” “我想抽一支。”他翻開茶几上的煙盒,拿了一支煙。可慧慌忙取過打火机,幫他打 著了火,陪笑的說: “你這人粗手粗腳,搞不好打個火,再把手指燒起來,如果你要抽煙,讓我來幫你點 火。” 他燃著了煙,深吸了一口,把煙霧噴出來。可慧稀奇的看著他,叫著說:“你會抽煙 !”“會的事多著呢,只是你不知道!” “哦?”可慧挑著眉毛。“敢情你在我面前裝正經,你是個偽君子!”“世界上的偽 君子也多得很,不止我一個!” “噢,”可慧翻了翻眼睛。“你吃了沖菜嗎?” “什么意思?”“沒吃沖菜,怎么盡沖人呢!看樣子,你今天脾气大得很,為什么? ”他勉強的笑了,望著可慧。 “不為什么。”他低嘆著說:“我的脾气一向就不好,你知道的。”她嬌媚的笑了, 用她溫暖的小手去握住他的手。 “我不會惹你生气,我盡量不惹你生气,假若我無意間惹你生气了,你可以罵我吼我 ,甚至打我,但是,你不要去愛上別人,永遠不要,好嗎?” 他盯著她,在她那深情的、專注的、柔媚的眼光和聲音中迷惑了。她用手勾下了他的 脖子,又獻上了她那柔軟而甜潤的唇,她舌尖還帶著橘子的香味。 同一時間,盼云正躺在家里的床上,接受楚醫生的治療和打針。楚鴻志是賀太太請來 的,是賀家的家庭醫生,事實上,楚鴻志不是內科,而是心理科的大夫。自從文樵去世以 后,盼云每次回娘家,都被賀太太逼著見楚鴻志,逼著吃他的配方,安眠藥、鎮定劑…… 和深呼吸。 這次,請楚醫生几乎是必要的,盼云自從半夜回家后就變得有些歇斯底里。她總是笑 ,不停的笑,笑得古怪而凄涼。她整夜沒睡,只是坐在床上發呆和傻笑。賀家兩老都被她 弄了個手忙腳亂,賀太太想打電話問鐘家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卻被盼云嚴詞阻止了,她用 手壓著听筒說: “我們和鐘家已經沒有關系了,再也不要打電話過去!再也不要去惹他們!”“但是 ,”賀太太懊惱而焦灼的說:“一定發生了一些事情,是不是?”“發生了太多的事情! ”盼云呆呆的坐著,呆呆的說,還帶著呆呆的笑。“首先,是文樵死了,然后,是我買了 尼尼……尼尼!哦,尼尼!”她忽然惊慌的四面找尋:“尼尼!尼尼呢?” “在這儿!”倩云嚷著,慌忙抱過那正瑟縮在床腳的尼尼,放進她怀里。那小東西由 于不習慣換了環境,在簌簌發抖。盼云立刻把它緊抱在怀中,用睡袍的下擺包著它,給它 取暖。 “我買了尼尼……”盼云繼續說,像在做夢。“可慧參加了舞會,然后,可慧有了男 朋友,然后,可慧出了車禍,然后,我和文牧被他們抓到了……” “你說什么?”賀太太听出了要點:“你和文牧怎么樣?”她心慌慌的問,母性的直 覺在提醒她,可能,出了大麻煩了!二十四歲,她才只有二十四歲呀! 盼云怔了怔,又笑了起來,笑得把臉藏在尼尼的長毛中。倩云坐在她身邊,用手環抱 住她的肩,輕輕的搖著她,緊緊的追問著:“到底怎么回事?姐,你不要弄得全家心神不 定好不好?” “我是個‘鬼’,”她笑著說:“我到哪個家庭,哪個家庭就不會安靜!”賀先生看 著這一切,簡單的說: “去請楚大夫來,她需要一個心理醫生!” “不要小題大作!”盼云收起了笑,正色說:“我并沒有精神錯亂,我只覺得人生的 事很可笑。許多時候,我們都在演戲,也不知道演給誰看!” “盼云!”賀太太喊:“你說說清楚,什么叫你和文牧被抓到了?什么事被抓到了? ” 盼云抬起頭來,看著母親,她又笑了。 “他們以為我和文牧在戀愛,全家鬧了個天翻地覆,緊張得不得了,只好把我遣送回 家!” “姐,”倩云緊盯著她,問:“你是不是在和文牧戀愛呢?” 盼云大笑起來,把尼尼放在床上,她笑得喘气。 “你想呢?”她反問:“很好的小說材料,是不是?寫出來准轟動,只是新聞局會取 締!”“姐!”倩云叫。盼云不笑了,抬起頭來,她眼光澄澈的看著父母,又看倩云,她 真切的、坦白的、一本正經的說: “我沒有。絕沒有和文牧戀愛,這是個誤會,很可笑的一場誤會。所以我一直想笑! ” 賀太太放下心來,立刻,她就生气了。 “既然是誤會,他們憑什么半夜三更把你赶回來?我打電話跟他們評評理去!”盼云 拉住母親的衣服: “難道你不准備收留我,還要赶我回鐘家去嗎?” “胡說!”賀太太激動的擁抱著盼云。“你再也不要回鐘家了,永遠不要回去了。” “那么,還評什么理?惹什么閑气?誤會就讓它誤會吧!我都不生气,你們气什么?” 于是,賀太太沒打電話。大家都隱忍了下來。但是,盼云從回家后就沒對勁過,她不 吃不喝不睡,坐在床上,一忽儿呆呆的出神,一忽儿又傻傻的笑。問她話,她也回答得清 清楚楚,不問她話,她就整天不開口。這使賀家夫婦和倩云都擔心得不得了。白天,倩云 利用上課的時間,打了個電話到文牧的辦公廳,文牧把晚間發生的誤會說了一遍,當然, 說得并不清楚,因為不能扯出高寒,他無法解釋盼云何以會伏在他怀里哭泣。倩云滿腹狐 疑的回到家里,只對母親說: “媽,請楚鴻志來吧!不管怎么回事,姐姐總有點不對勁!” 于是,楚鴻志來了。于是,盼云只好接受楚鴻志的治療。說真話,楚鴻志在心理醫生 中,是相當有名气的。他年紀不大,才只有四十歲左右,是留美回來的,在美國,他至今 還保留著工作,一年之內,總有好几個月在國外。他的醫術也很高明,他很能讓病人放松 自己,也很能讓病人信賴他。盼云有一次對他說過: “你知道嗎?你的工作等于是個神父,那些病人需要發泄,你就坐在一邊听他們發泄 。” 楚鴻志想了想,笑了。 “你該說,神父都是很好的心理科醫生,心理科醫生卻絕不是神父!”“為什么?” “因為──”楚鴻志笑得坦率。“心理科醫生會結婚,神父不能。”盼云也笑了。在某些 時候,盼云相當欣賞楚鴻志,因為他很有幽默感。楚鴻志有個并不太幸福的家庭,他的太 太數年前死于癌症,留下了兩個稚齡的孩子。所以,在文樵剛死的時候,楚鴻志盡心盡意 的治療過盼云,他對她很坦白的說過:“你有的感受,我都能了解。以前讀浮生六記,看 到沈三白說,奉勸天下夫婦,感情不要太好,以免當一個早走一步的時候,另一個過分痛 苦。這种感覺,只有身歷其境的人才能体會!我和我太太之間從沒有愛得死去活來,但是 ,她走的時候我仍然難過得要命!”聚散兩依依23/29 盼云肯接受楚鴻志的治療,也因為他不是江湖醫生,他細心,他誠懇,他像個朋友。 現在,楚鴻志坐在盼云的床前,他特地支開了倩云和賀氏夫婦,他注視著盼云。懇切 而真摯的說: “說吧!”“說什么?”她問。“你想說什么就說什么。” “我想說──”盼云側著頭想了想。“人生是一場鬧劇。” “我同意。”楚鴻志笑著。 “我想,我無論說什么你都會同意。” “那也不見得。你再說說看!” “我說,我并不需要醫生。” “對!你需要睡眠、營養、休息、照顧,和愛情。” 她惊動了,看著他。笑了。 “可惜,你這個醫生的處方里,很多藥你自己都配不出來!”他也笑了,伸手拍拍她 的手。 “讓我給你打一針,好好的睡一覺,等你睡夠了,休息夠了,精神也好了,我們再細 細的討論我的處方里,有哪几味藥沒配好!現在,最起碼我可以給你配前面三种藥!怎樣 ?” “你要給我打什么針?有沒有一种針藥名叫‘遺忘’,打了就可以把過去所有所有的 事,都忘得干干淨淨。” “你不需要那种針,那會使你變得遲鈍!” “對了,我正希望遲鈍!” 他深深看她,准備著針藥。 “這管針藥打進去,包管你就會遲鈍!” “遲鈍到什么程度?”“到睡著的程度!”“哈!搞了半天,還是鎮定劑!你不覺得 ,我很鎮定嗎?不過……”她想了想,卷起衣袖。“打吧!能睡覺也是一种福气!”他望 著她那雪白的手腕,血管在蒼白的皮膚下隱約可見。她那細瘦的手臂是楚楚可怜的。他給 她扎上橡皮管,讓靜脈管突出來,一面把針頭插進去,他一面習慣性的找話題,以免病人 感覺出打針的痛楚。 “你上次告訴我,有個朋友害了‘失憶症’,現在,她好了沒有?”“她不會好的, ”她很快的說:“我是她,我也不會好。楚大夫,你有沒有希望過失去記憶?” “從沒有,我知道如何去面對真實。” “你能讓你自己失去記憶嗎?” “不能。”“唉!”她嘆口气,搖搖頭。“你也只是個凡人!” “本來就是凡人,誰都是凡人!記憶是一樣很好的東西,有時會填補一個人心靈的空 虛,有時也會帶來歡樂或痛苦,人不該放棄記憶。”他抽出針頭,揉著她的手腕。微笑漾 在他的唇邊。“記得第一次給你打針,你才十五歲,因為和你的英文老師吵架,你罵她是 心理變態的老巫婆,她要開除你,你气得又發抖又哭又跳,你爸爸沒辦法,只好把我找來 給你注射鎮定劑。盼云,你一直是個感情容易激動的孩子,你的問題出在,這些年來,你 過分的壓制自己,既不能痛快的哭,又不能痛快的笑!”她眼眶潮濕。“十五歲?你還記 得?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她靠在枕頭上,有些昏昏沉沉起來,那藥性發作得非常快。 “楚大夫,你明天還來嗎?”“是的!”她微笑了一下,伸手去摸尼尼,把尼尼攬在怀中 ,她昏然欲睡了。囁嚅著,她模模糊糊的說了一句話: “幸好你是醫生,否則,我會以為你愛上了我!” 閉上眼睛,她睡著了。 這一覺睡得又長又久又沉,連夢都沒有。她是被一陣電話鈴聲惊醒的。睜開眼睛來, 她一眼看到倩云正握著電話听筒,非常不耐煩的低聲喊著: “跟你說了几百次了,你怎么又打電話來?高寒,你不能跟我姐姐說話,她病了,打 了鎮定劑才睡的!你到底有什么事?不要再拿你和鐘可慧的事來煩我姐姐,她与鐘家早就 沒關系了!什么?你現在要過來?你馬上要過來?不行,不行……”盼云完全醒了,睜大 眼睛,她看著倩云。高寒!她有沒有听錯?是高寒嗎?她支起身子,伸手給倩云。 “听筒給我,我跟他說話!” 倩云把听筒交給她,一面走出房門,一面叮囑著: “你別太勞神啊,楚大夫說你需要休息!” 她接過了听筒,目送倩云离開。 “高寒?”她問。“盼云!”高寒喊了起來。“這是我第十二個電話!你好嗎?為什 么不能接電話?”“他們給我打了針……”她說:“我睡著了。” “打針?你病了?別說了,我挂斷電話馬上到你家來!我們見面再談!”“喂!”她 喊,頭腦有些清楚了。“你不能來,不許來!我們都談清楚了的,你說過不再……” “說很容易,做很困難!”他說:“尤其,听到可慧談起前天晚上發生的事以后…… ” “可慧告訴了你?她告訴你什么?” “告訴我,你和她爸爸在一起,被她撞見了。” “哦,”她衰弱的低應了一聲。心里在迅速的轉著念頭,迅速的組織著自己的思想。 “你已經知道了?”她低聲說:“你瞧,你并不是唯一的一個!”“少來這一套!”高寒 的聲音粗魯野蠻而強烈,充滿了感情,充滿了了解,充滿了苦惱。“我一點點都不相信! 一絲絲都不相信!因為我太了解你!你絕不是同時能愛兩個男人的女人!鐘家如果不是出 于誤會,就是出于陷害!我要查明這件事,我告訴你,我要查明白!” “別查了!”她更軟弱了。“請你別查了!” “那么,告訴我是怎么回事。” “我不想談。”“好,”他頓了頓。“我過來!” “不行!”“盼云!”他叫:“要我從此不見你,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我做不 到,我做不到,我做不到……”他一疊連聲的、低低的、沉沉的說了二十几個“我做不到 ”,說得盼云心都碎了,眼淚都快掉下來了。“高寒,”她憋著气說:“你是男子漢,不 要耍賴。你不要逼我,我們已經都講好了,在青年公園,我們已經把一切都了斷了。如果 你繼續逼我,我告訴你……我會……我會……”她咬住嘴唇。“你會怎樣?”他問。“并 不是只有可慧會做那件事,”她咬牙說:“如果是我做,我不會允許達不到目的,因為, 我家住在第十二層樓!” 電話那端,高寒似乎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投降。”他急促而窒息的說。“我都听你,都依你,你要怎么做,就怎么做,我 投降。” “那么,永遠別再打電話給我,永遠別來看我,永遠也不要再來煩我!”她挂斷了電 話。倩云端著牛奶和食物進來了。 “怎么回事?高寒找你干什么?他不是和鐘可慧打得火熱了嗎?”“是,”她吸吸鼻 子。“小兩口吵了架,要我當和事佬。”她撒謊撒得像真的。“你還管他家的事呀!”倩 云瞪大了眼睛。“讓他們去吵!最好吵得屋頂都掀掉!”盼云望著倩云,心里忽然掠過一 個想法,如果是倩云嫁到鐘家呢?看著倩云那堅定的神態,她知道,如果是倩云,所有的 事都不一樣了!文樵不一定會死,倩云也決不可能和可慧愛上同一個男孩子,如果真發生 了,倩云也不會從這戰場上撤走。悲劇,是每個人自己的性格造成的。忽然,她覺得自己 是有些傻气的,或者,她該和高寒逃走?或者,她不必去管可慧的死活?或者……她咬咬 牙,似乎又看到可慧那攥住自己衣襟的手,那哀哀欲訴的眼神,那含淚的眸子,還有那躺 在車輪前的身体……她猛一甩頭,把這卑鄙的念頭甩掉了。聚散兩依依24/2913 接下來的日子似乎變得很平靜了。 盼云住在娘家,几乎足不出戶。連續兩個月,她都大門不邁,二門不出。有時,倩云 急了,才拉她出去看電影。如果要她逛逛街,她就毫無興致了。她仍然在消沉之中,消沉 得像是又回复到三年前,文樵剛死的日子中去了。但是,那時的她是個大刺激后的悲切, 現在,她卻平靜得出奇。她對楚大夫說:“以前看屠格涅夫的小說,他有句話說:‘我正 沉在河流的底層’,我總是看不懂,不知道怎樣算是沉在河流的底層?現在,我有些明白 了,我正沉在河流的底層。” “是什么意思?”楚大夫問:“我不懂。” “我沉在那儿,河流在我身上和四周流過去,是動態的。我呢?我是靜態的,我就沉 在那里,讓周圍的一切移動,我不動。”“是一种蟄伏?”“也是一种淹沒。”楚大夫深 深看她一眼,沉思著不再說話。這些日子,楚鴻志成了家里的常客,几乎天天來報到。看 病已經不重要,他常和盼云隨便閑談,他是個很好的談話對象,他從不問在鐘家發生過什 么事,從不提任何与鐘家有關的人物。如果她提了,他就听著。她不提,他也不問。漸漸 的,盼云發現楚大夫的來訪,很可能是父母刻意的安排了。包括倩云在內,大家都有种默 契,楚大夫一來,大家就退出房間,讓他們單獨在一起。盼云對這种“安排”也是懶洋洋 的,無所謂的,反正,她正“沉在河流的底層”。 這年的冬天特別冷,寒流帶來了陰雨,整日纏綿不斷的飄落著,陰雨和冬天對于心情 蕭索的人總是特別有种無形的壓力。盼云常整日站在窗前,只是看雨。賀家夫婦為了想提 起她的興致,特別買了一架新鋼琴,她坐在琴邊,完全彈不成曲調。強迫她彈下去,她會 對著琴鍵淚眼凝注。于是,全家都不勉強她做什么。但,她自己卻在壁櫥里,找到一支她 學生時代用的古箏。拭去了上面的塵垢,她有好些日子沉溺在古箏中。中國的樂器和曲調 ,彈起來都有种“高山流水”的韻味,涓涓輕湍,溫存平和。她也就陷在這种和穆中。楚 大夫很滿意這种轉變,他常坐在她身邊,听她一彈彈上好几小時。有次,她問:“我這樣 一直彈古箏,你不厭倦嗎?” “我覺得很安詳,很平靜。”他深深注視她。“而且,有种緩慢的幸福感,好像,我 正陪你沉在河流的底層。有种与世無爭,遠离塵世的感覺,我喜歡這感覺。” 她心底閃過一縷警惕,他話中的含意使她微微悸動。第一次,她認真的打量楚鴻志。 他是個成熟的、穩健的男人,既不像文樵那樣瀟洒漂亮,也不像高寒那樣才華洋溢。他平 靜安詳,像一塊穩固的巨石,雖然不璀璨,不發光,不閃亮……卻可以讓人安安靜靜的倚 靠著,踏踏實實的倚賴著。她注視他,陷入某种沉思里。他在她這种朦朧深黝的眼光下有 些迷惑,然后,他忽然仆向她,取走了她怀里的古箏,他握住她的雙手,深沉而懇摯的說 :“有沒有想過一個畫面。冬天,窗外下著雪,有個燒得很旺的壁爐,壁爐前,有個男人 在看書,兩個孩子躺在地毯上,和一只長毛的小白狗玩著,女主人坐在一張大沙發中,輕 輕的彈弄著古箏。”她的眼光閃了閃。“什么意思?”她問。“我在美國D•C有一幢小 小的屋子,D•C一到冬天就下雪,我們的屋里有個大壁爐。”他說:“我很少住到那儿 去,一來這邊的工作需要我,二來,沒有女主人的家像一支沒有主調的歌,沉悶而乏味。 ” 她抬起眼睛來,定定的看他。奇怪這么些年來,她從沒有注意過身邊這個人。奇怪著 他講這話的神情。平靜,誠摯。但是,并不激動,也不熱烈,沒有非達目的不可的堅持, 也沒有生死相許的誓言,更沒有愛得要死要活的那种炙熱。這和她了解的感情完全不同, 和她經歷過的感情也完全不同,這使她困惑了。“你在向我求婚嗎?”她坦率的問。 “一個提議而已。”他說:“并不急。你可以慢慢的考慮,隨便考慮多久。”“你很 容易為你的家找個女主人,是不是?”她說:“為什么選了我?”他笑了。凝視著她。“ 并不很容易。”他說:“五年前,你沒有正眼看過我。你那幻想世界里的人物,我完全不 符合。你一直生活在神話里。” “噢!”她輕呼著,訝异著。五年前,難道五年前他就注意過她。“而我呢?”他淡 淡的說:“我的眼光也相當高,很難在現實生活中找到理想的人物。男女之間,要彼此了 解,彼此欣賞,還要──緣分。”“這不像心理醫生所說的!” “暫時,請忘記我是心理醫生,只看成一個簡單的男人!好吧?”“你并不簡單。” 她深思著:“為什么在美國?為什么在D•C?”“我在那儿有聘約,有工作。”他看了 她一眼。“最主要的,我要帶你离開台灣,我不想冒險。” “冒險?”她惊奇的問:“冒什么險?” “你在這儿有太多回憶,換一個環境,能讓你比較清醒,來面對這個真實的世界。你 心靈中有個影像,對你、對我都不好,假若你有決心擺脫這個影像,擺脫你腦中那份浪漫 色彩濃厚的愛情觀,我們离開這儿!一個新的開始!一個家庭主婦,雖然平凡,保証幸福 。” 她看他,不說話。如果沒有愛情作基礎,婚姻怎么會幸福?你是心理醫生,你不知道 人類內心的問題有多么复雜嗎?心中的影像?你指的是誰?文樵?還是高寒?你到底了解 我多少?居然敢作如此大膽的“提議”? 他緊握了她一下。“想什么?想我太冒失,太大膽?” “噢!”“這种提議需要勇气。”他笑笑,放開了她的手,他拍拍她的肩膀。“但是 ,絕對不是對你的壓力,你可以很輕松的說不,放心,說‘不’并不會傷害我!” “那么,”她舔舔嘴唇:“你的提議并不出于愛情?你并不是愛上了我?”“愛有很 多种,人也有很多种,”他看她,認真的。“不要拿你經歷過的愛情來衡量愛情。你,倩 云,和你的朋友們……多半從小說和電影里去吸收有關愛情的知識,于是,愛情就變成了 神話。盼云,我很喜歡你,喜歡得愿意冒個險來娶你,但是,我并沒有為你瘋狂,失去你 ,我也不會死掉。” “冒個險,你一再提這三個字,為什么?” “因為你的愛情觀和我不一樣,這樣的婚姻本身就很危險,你希望的男人,是可以為 你生為你死的那种!” “你不是?”“不是。”她凝視他,思索著他的話,看著他的表情。神話?愛情是神 話嗎?她已經遭遇過兩次“神話”,帶給她的都只有椎心的痛苦。或者,她該只做個平平 凡凡的人了;或者,只有平凡的人才有資格享受幸福。她想得出了神,想得有些糊涂了。 “不要太快答复我,”楚鴻志又對她笑笑。“你需要很透徹的考慮,而不是一時的激 動。想清楚,你再告訴我,想一年兩年都可以,我并不急。” 她惶惑的看他,笑了。 “你是個怪人,”她說:“處理感情的事,你也像在處理文件。”“你舉例并不恰當 ,”楚鴻志笑得含蓄。“文件也有最速件、速件,和普通的待辦案件。你不是我的文件。 ” 她怔著,在這一剎那間,才覺察出一件事,人,确實有很多不同的种類。楚鴻志,實 際上是深不可測的! 有了這次提議以后,盼云的生活并沒有什么不同。楚大夫仍然常常來,她也仍然常常 坐在那儿彈古箏。他們都不再提這件事,如同這提議根本沒有提出過一樣。盼云并非沒有 考慮過,但是,那椎心的慘痛仍然鮮明,那心底的影像那么深刻,她決不認為,像自己這 樣一個女人,會成為楚大夫的好妻子。她更不認為,幸福的本意就是坐在壁爐前,為一個 自己不愛的丈夫彈古箏。這樣,雨季不知不覺的過去了,春天又來了。 春天仍然不是盼云的,抱著尼尼,獨坐窗前,她的思緒會跑得好遠好遠。她還是“沉 在河流的底層”,固執的沉在那儿,不想浮起來,不想透口气,也不想去窺探河流上面的 世界。然后,有一天晚上,倩云從外面回家。她走進盼云屋里,脫下外套,她很神秘的說 : “告訴你一件怪事。”“哦?”“好多日子以來,我都覺得我們大廈對面,在那個建 了一半的大廈工地上,有個人常常在那儿走來走去,望著我們大廈發呆。我以為是工地上 的監工,或者是管理員之類,根本沒注意他。今晚,我悶著頭走路,無意之間,居然和那 人撞了一下,我抬頭一看,你猜是誰?” “是誰?”盼云本能的問著,已經開始心慌慌起來了。不要是他!不能是他!“是高 寒!”倩云望著那瞪大眼睛的盼云。“你忘了嗎?就是鐘可慧的男朋友!”“唔。”她哼 了一聲。“我問他在這儿干什么?他說:‘走路!’你瞧怪不怪!然后,他反問我了一個 怪問題,他說:‘那個每天往你家跑的醫生是不是在追你呀?’我說:‘關你什么事?’ 他說:‘關系大了!’你瞧,這人不是有些神經病!” 賀太太端著碗紅棗湯走了進來,這些日子,她就全心全意的忙著調理盼云。一會儿紅 棗湯,一會儿當歸雞,一會儿枸杞子……就希望把盼云喂胖一點儿。她在屋外就听到倩云 的說話了,走進屋來,她問: “高寒是誰?”“醫學院的同學!”“哈!”賀太太笑著。“八成看上你了!” “看上我嗎?”倩云打鼻子里哼了一聲。“假若是一年以前的高寒,追追我呢,我還 有興趣,現在的高寒,送給我我也不要!”“怎么呢?”盼云蹙了一下眉,追問著。“一 年以前,他在學校里的風頭可大了!開一次舞會,誰能和高寒跳一支舞,第二天就可以轟 動全校!他能笑能鬧會彈會唱會作曲,弄了個埃及人合唱團,校里校外都出風頭。他自己 也神采飛揚,又高又帥又挺拔!可是,自從他和鐘可慧交上朋友,他就完了!”“怎么呢 ?”盼云再問。 “他們這段戀愛怎么談的,你該比我清楚。反正,可慧出了車禍,大家盛傳高寒衣不 解帶的服侍,為了可慧,在學校里一天到晚曠課,是不是呀?”聚散兩依依25/29 “嗯。”盼云哼了一聲。 “從此,這個人就變了。合唱團解散了,他歌也不唱了,學校所有活動,他一概不參 加。而且,他越來越嬉皮了,頭發不理,胡子不剃,穿得拖拖拉拉,人也變得霉起來了, 整天無精打采。前兩天碰到高望,他說,他哥哥這學期要當掉了!他爸爸气得快要發瘋, 因為,他們高家的經濟環境并不好,支持兩個儿子念大學并不容易!尤其是醫學院!” “哎,”賀太太把紅棗湯遞給盼云。“這叫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看,”倩云自 顧自的說:“他們鐘家有點邪門,誰沾上誰倒楣!人家小伍和蘇檖檖談戀愛,雖然也吵吵 鬧鬧,可是,兩個人都容光煥發的,誰會像他們這一對,弄得兩個人都霉气!”“噢,” 盼云一惊。“可慧呢?可慧怎么樣?” “你不知道?”倩云惊訝的。“她跛了!一只腳比另外一只短了兩□,你曉得她多愛 漂亮的,她本來活潑得像什么似的,現在變得也不說話了,常常對著要好的同學就掉眼淚 。” “哦!”盼云呆著,一口紅棗湯噎在喉嚨里,差點嗆著。她望著碗里的紅棗,不自禁 的嘆了口气。 “好了!”賀太太机警的看了倩云一眼。“管他們鐘家的事呢?反正与我們沒關系, 不要談他們了!” 但是,談可以不談,想卻不能不想。盼云又有好几天神思恍惚。站在窗前,她常下意 識的向對面工地了望著。每當看到有那似曾相識的身影,她就止不住心跳不已。是的,談 是可以不談,但是,大家都住在台北,人与人的關系實在太難斬斷啊!這天午后,出乎賀 家的意料之外,可慧來了! 賀太太一打開房門,看到是可慧,她就想找藉口關門。但是,盼云正在客廳里整理靠 墊,一眼就看到了可慧,她立刻熱心的喊了出來:“哦,可慧!”同時,可慧奔了進來, 直扑盼云,眼眶儿紅紅的,聲音啞啞的叫了一聲:“小嬸嬸!”立即,盼云緊握住可慧的 手了。于是,賀太太知道無法阻止她們見面了。盼云拉著可慧的手,把她一直帶進自己房 間里。一看可慧那紅腫的眼皮,那帶淚的眸子,那瘦削的下巴……和那滿身抖落的憔悴, 以及那走路時一跛一跛的樣子……都引起盼云內心深處的酸楚和同情。活潑的可慧!會笑 會鬧的可慧!天真動人的可慧!不知人間憂愁的可慧!怎么會弄得這么可怜兮兮的?房門 一關起來,可慧的眼淚就出來了。她緊握著盼云的手,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好不容易看到 親人一樣,她的淚珠扑簌簌的滾落,她抽噎著說: “我完了!小嬸嬸,我不想活了!” “哦,”盼云心中一緊,眼前立即閃過可慧縱身飛躍進車海中的鏡頭。她坐下來,把 可慧按進自己對面的椅子中,撕了一張化妝紙,她遞給她,可慧立即用化妝紙去按住眼睛 ,淚水濕透了那薄薄的紙張。“不要急,可慧,”盼云溫和的說:“有什么委屈,你告訴 我!說出來心里就會舒服了!什么事?” “你瞧,我跛了,我的腿再也好不了了。” “這并不要緊,可慧,很多人身体上的缺陷比你嚴重了一千倍,他們還是照樣活得好 好的!而且,你的心智、才華、容貌……都沒有因為你的腿而減少一分原來的美好,是不 是?” “可是,小嬸嬸,”可慧把遮著眼睛的化妝紙揉成一團,注視著盼云。她眼中滿含憂 愁和恐懼。“我告訴你,高寒會不要我了!”“胡說!”盼云接口:“他決不是那种男人 ,他決不會因為你有這么一點點小缺陷,就停止愛你!這是你自己多心!你太敏感,太在 乎這個缺陷,你就開始胡思亂想了。” “不,不是胡思亂想。”可慧緊盯著盼云,恐懼得嘴唇發白。“我告訴你,小嬸嬸, 高寒心里有了別人!” 盼云心中猛跳,震動了。難道她恢复了記憶? “有了誰?”她問。“我不知道是誰?”她憂愁的說:“我只是感覺得出來,他心里 有了別人!”“哦!”盼云松了一口气。她并沒有恢复記憶。“那是你的幻想。可慧,你 太擔心失去高寒,所以你就有了幻覺。” “不,”可慧搖著頭,淚霧迷蒙。“他常常對著我發呆,他心神不定。有的時候,我 覺得他的人雖然在我身邊,他的心离我好遠好遠,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噢,小嬸嬸!” 她苦悶的低喊:“我真希望,我出車禍的時候就死掉了,那時,我是最幸福的,最快樂的 !”“不要亂說!”盼云顫栗了一下。 “真的。”可慧盯著她。“高寒如果真變心了,我是不要活的!我跟你說,我宁可死 掉,也不能失去高寒!我講真話!” 盼云又顫栗了,覺得背上冒著涼意。 “你為什么認定高寒會變心呢?”她無力的問。 “我們吵架,昨天晚上,我們吵架了!因為高寒總是不守時,他對我遲到,對學校上 課也遲到,他的功課又當掉了!我罵他沒有責任感,說他不夠積极。他居然對我大吼大叫 的說:‘我是沒有責任感,我是不積极,我甚至不是男子漢,因為如果我是男子漢,我就 去追別人了!’哦,小嬸嬸,我好怕,好怕,告訴我怎么樣可以讓他不變心?我好怕好怕 !” “不要怕,”她咬咬牙,深吸了口气。“你不要去記住吵架時候的話,人一生气,什 么話都說得出來!放心,可慧,他不會對你不負責任的!”“我很怀疑。”可慧打開了手 提包,拿出一張縐縐的紙來,對盼云說:“你看看,這是什么意思?他現在只要安靜下來 ,就拿筆在紙上涂這兩句話!他又不要參加大專聯考,寫什么總統訓詞?”盼云接過那張 紙,打開來,立刻看到高寒那虯勁的筆跡,在整張紙上寫滿了兩句話:  “不到最后關頭,絕不輕言犧牲, 不到最后關頭,絕不放棄希望!” 盼云握著紙,怔著。半晌,她抬眼望著可慧,勉強的說: “這不能証明什么呀?” “証明他心里還有一個女人!”可慧神經質的叫著。伸手握住了盼云的手腕,揉著, 晃著。她求助的、哀切的看著盼云。“你不懂嗎?我已經把整顆心都給他了!還有什么‘ 絕不輕言犧牲,絕不放棄希望’的話!這是對另外一個女人而言的!”盼云悚然而惊,她 瞪著可慧。愛情,愛情是什么?會讓一個小女孩變得如此敏銳,如此纖細?她瞪著可慧, 看到的是可慧那茫然無助的神態,那哀哀切切的眼睛,那憔悴瘦削的面頰,那恐懼憂慮的 樣子……她的小手神經質的攥著盼云,那樣不安的蠕動,那樣不安的拉扯…… “哦!”可慧仰了仰頭,讓淚珠在眼眶里轉動。“我真想死!我真想死!我真想知道 他不要犧牲的是誰?不想放棄的是誰?我真想知道!”盼云背上的寒意更深了,她打了個 寒戰。 “可慧,”她幽幽的說:“我跟你保証,不會有這個女人!我跟你保証!”她把她的 頭攬進怀中。 于是,五月,盼云和楚鴻志閃電結婚。婚后,她立刻就和楚鴻志直飛美國。聚散兩依 依26/2914 夏天來了。可慧坐在沙發里。她的膝上放著兩封信,她已經對這兩封信翻來覆去的看 了好几小時,一面看,一面沉思,一面轉動著眼珠,不自禁的微笑著。高寒坐在另一張沙 發里,手里抱著本又厚又重的醫書,拿著鉛筆,在書上勾划。他這學期要重修兩門功課, 他已下定決心,不論心底還有几千万种煎熬,也要把書念好。 客廳中只剩下他們兩個,由于好些日子來,兩人之間有些摩擦,鐘家老一輩的,就更 加避開他們,給他們積极制造單獨相處的机會。好半天了,室內都安安靜靜的。終于,高 寒耐不住那股沉寂,他抬起頭來望著可慧。可慧還在看那兩封信,她的眼珠又生動又活潑 ,臉上漾著笑意。什么信使她這么開心?使她又恢复了調皮和一些近乎戲謔的神情?他有 些惊奇了,放下書本,他問:“你在看誰的信?”“ !”可慧眼珠大大的轉動了一下, 微笑的望著他。“我終于引起你的注意了?” 原來在使詐!高寒立刻再抱起書本。 “你繼續看信吧,我不感興趣。” “哦,是嗎?”可慧笑著,用手指彈著信紙,自己報了出來。“一封是徐大偉寫來的 ,他說他軍訓快受完了。馬上有家化工厂聘請他去工作,他說──他還在等我,問我的意 思如何?”他抬眼看了她一眼,虛榮,你的名字是女人。 “好啊!”他說:“如果你又看上他,我無异議!你盡可不必顧慮我!”“哼!”她 輕哼了一聲,仍然好脾气的微笑著。“你怎么一點醋勁都沒有?實在不像個愛我愛得如瘋 如狂的人,很多時候,我都覺得你有點冷血。” “說不定是冷血,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的血液是綠顏色的,不必奇怪。”“我早就發 現了,是黑顏色,黑得比黑夜還要黑。” “看不出,你還有點文學頭腦,”他笑了笑,用鉛筆敲著那厚厚的原文書。“你看不 出的地方還多著呢!”可慧笑著,面頰涌上了兩團紅暈。難得,她今天的脾气好得出奇。 “還有一封信是哪個崇拜者寄來的?”高寒不經心的問:“原來你現在還收情書。” “我一直就沒斷過收情書。我為什么要斷?我又沒嫁人,又沒訂婚!”“嗯。”他哼了一 聲,逃避的把眼光落回書本上去。他不想談這個問題。可是,可慧的沉默又使他有些不安 ,有些代她難過。被一個“不愛自己”的人“愛著”,太苦!被一個“自己不愛”的人“ 愛著”,也太苦!他嘆了口气。“可慧,你知道,我不畢業,是無法談婚姻的!……” “喲喲喲!”可慧一疊連聲的叫著。“我又沒向你求婚,你緊張個什么勁?你無法談 婚姻,即使你有辦法談婚姻,我還要考慮考慮呢!”“哦!”他再應了一聲,不說話了。 看樣子,自己的話又傷了她的自尊了?他偷眼看她,她仍然在撥弄著信紙,臉上的表情是 深思的。“還有一封不是情書,是從美國寄來的。我想你不該忘記她──賀盼云!”高寒 整個人都震動了,鉛筆從書本上滾落到地毯上去。他的心仍然絞痛,他的意志仍然迷亂。 盼云已經嫁了,那閃電的結婚,閃電的离台……只代表一個意義,斷了他所有的念頭!斷 了他所有的希望!盼云,你做得太絕!做得太傻!做得太狠!他彎腰拾起地上的鉛筆,用 來掩飾自己的失態。他相信,自己的臉色一定發白了,賀盼云,這個名字仍然使他全心痙 攣。可慧似乎并沒看出他的失態,她全神貫注在那封信里: “賀盼云,我現在只能叫她賀盼云,是不是?”她說:“她既然變成了楚太太,我總 不能還叫她小嬸嬸。”她望著信紙。“她的信寫得很好,她告訴我,感情需要細心的培養 ,就像花草需要灌溉一樣,她要我收斂一些孩子脾气,對你──她提到你,高寒!──對 你耐心一些,要我不止愛你,還要鼓勵你,幫助你,扶持你…… !高寒,賀盼云也昏了 頭,她怎么不要你來鼓勵我?幫助我?扶持我?跛了腳的是我又不是你!”高寒胃里在抽 搐翻攪,最近,他經常胃痛,一痛起來就不可收拾。他知道這病症,由郁悶、煩躁、痛苦 、絕望── 和睡眠不足、飲食不定所引起的,可能會越來越嚴重。但是,他懶得去理會它。“怎 么了?你?”可慧伸頭看看他。“你額上全是汗。天气太熱了嗎?冷气已開到最大了。” 他伸手擦掉額上的汗。 “別管我!”他說,假裝不經心的:“她信里還說了什么?” “她說,美國的空气很好,她正學著當后娘……你知道,楚大夫的前妻還留下一儿一 女。她說她在教女儿彈古箏,只是不再有興趣彈鋼琴了。她還說──她正在体會一种平凡 的幸福,預備不再回國了!” 高寒的胃疼得更凶了,他不得不用手壓住胃部。平凡的幸福,那么,她還能得到幸福 ?不,這只是自欺欺人的話罷了。所有的幸福都不是平凡的!既然加上平凡兩字,就談不 上真正的幸福了。預備不再回國了,這才是主題。一封簡短的信,說出了她的未來,丈夫 、儿女。是的,她已經嫁人了!是的,她已經飛了。是的,她已經屬于另一個世界另一個 男人了!盼云,你做得太絕!你做得太傻!你做得太狠!他用手支住頭,握緊了鉛筆。“ 啪”的一聲,鉛筆攔腰斷成了兩截。 可慧抬眼看看他,她依然好脾气的笑著。從沙發里站起身子,她把兩封信都折疊起來 ,收進她那寬裙子的大口袋里。然后,她走近他,挨在他身邊坐下,她伸出手來,握住了 他那支玩弄鉛筆的手。“你在發抖。”她輕聲說:“你把鉛筆弄斷了,你的手冷得像冰… …你又在犯胃痛了,是不是?”她把頭靠在他肩膀上,長睫毛扇呀扇的,几乎碰到他的面 頰。她的聲音冷靜而清晰。“你怕听這個名字,是不是?” 他惊動了一下。“什么名字?”他不解的。 “賀──盼──云。”她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他迅速的掉頭看她。她的面頰离他好近好近,那對美麗的大眼睛睜得大大的,清亮而 明澈。她的嘴角帶著盈盈的笑意,笑得甜蜜,笑得詭譎。她的眉毛微向上挑,眼角、嘴角 全都向上翹著,她渾身上下,突然充滿了某种他全然陌生的喜悅。一种胜利的喜悅,一种 詭秘的喜悅,一种得意的喜悅。 他忽然有些天旋地轉起來。 “你是什么意思?”他啞聲問。第一次,他對面前這張美麗的小臉龐生出一种恐懼感 。“你是什么意思?”他重复的問著。“你不懂?”她挑挑眉毛,笑著,低嘆著,用手搓 揉著他那發冷的手背。“唉!你實在該懂的。賀盼云嫁了,你最后的希望也幻滅了!”“ 可慧!”他惊喊。“不不,不要叫。”她安撫的拍著他,像在安撫一個孩子。“不要叫, 也不要激動,讓我慢慢告訴你,假若我一直看不出來你愛的是賀盼云,你們也太低估我了 !你們把我當成可以愚弄的小娃娃,那么,你們也嘗一嘗被愚弄的滋味……”“可慧!” 他再叫,抓住了她的手腕。“你在說些什么?可慧!你不要胡說八道,你不要開玩笑…… ” “哈哈!”可慧笑了起來,笑著,她輕輕的用嘴唇吻了吻高寒的面頰。“高寒!你真 可愛!你天真得可愛!傻得可愛!你實在可愛!”她站起身來,輕快的跳向唱机,放上一 張狄斯可唱片,她跟著唱片舞動,自言自語的說:“我要在徐大偉回來以前,把狄斯可重 新練會!” 他跳起來,沖過去關掉唱机,抓住了可慧的肩,他把她捉回到沙發邊,用力按進了沙 發里面,他蒼白著臉說: “把話說清楚,你在講些什么?” “我在講,”她又挑起眉毛,揚起眼瞼,眼睛亮晶晶而水汪汪的。“這是兩個女人的 戰爭,我和賀盼云的戰爭。你是我們爭奪的對象。你懂了嗎?傻瓜?你很幸運,你被我們 兩個女人所愛;你也太不幸了,會被我們兩個女人所愛!” 他的臉更白了。“你什么時候發現的?”他顫聲問:“你什么時候發現我和盼云相愛 的?”“我很笨,我一直沒發現。”她的瞳仁閃著光,幽幽的光,像黑夜樹叢中的兩點螢 火。“是你自己告訴我的。” “我告訴你的?我什么時候告訴你的?” “唉!”她嘆口气,天真而詫异的看著他:“你忘了嗎?在杏林餐廳,你親口告訴我 ,你愛的是盼云而不是我!你說除了盼云,你心里再也容納不了別的女人!” 他的腦子里轟然一響,像打著焦雷。他瞪著她,像看到一個怪物。他的面頰由白轉紅 ,又由紅轉白,他的眼珠瞪得那么大,几乎突出了眼眶,他壓低了聲音,喃喃的,不信任 的,一疊連聲的說:“不!不!不!”“什么東西不不不?”她更天真的問。 “你的失憶症!”他叫了起來。“原來你是假的!你從沒害過失憶症!你清清楚楚記 得杏林餐廳中的事!你裝的,你假裝記不得了!你裝的!你裝的!你裝的……” “是呀!”她閃動著睫毛。“我除了假裝失去記憶之外,怎樣才能演我的戲?怎么樣 才能打倒賀盼云……” “你……”他大喊,扑過去,他忘形的搖撼著她的肩膀,瘋狂的搖撼她。他每根血管 都快要爆炸了。“你裝的!你裝的!”他悲慘的呼叫著:“你騙了我們兩個!你不是人! 你是個魔鬼!你逼走了賀盼云!你逼她嫁了,嫁給一個她不愛的男人!你毀了我們兩個! 你……”“不要叫!”可慧厲聲說,收起了她那股偽裝的天真,她的臉色也變白了,她的 眼珠黑黝黝的閃著光,她的嘴角痛楚的向下垂了垂,她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听我說,高 寒,我曾經愛你愛得快瘋掉,到杏林餐廳以前,我整個的世界只有你!我愛你,愛得可以 為你做任何事!知道我這份感情的只有賀盼云!我對她沒有秘密,我把心里的話全告訴她 。但是,她出賣了我!她從我這儿套出你的電話號碼,套出我們的約會地點……她以她那 副小寡婦的哀怨勁儿,去迷惑你,去征服你……”“她沒有,她從沒有……”他掙扎的喊 著。聚散兩依依27/29 “不要喊!”她再低吼,抑制了他的呼叫。“如果她沒有,算我誤會她!反正結果是 一樣的!听我說,在我去杏林見你的時候,我心里最崇拜和喜歡的兩個人,一個是你,一 個是她!但是,那次見面把我整個的世界都打碎了!你們不知道你們給我的打擊有多重! 我當時就想,你們兩個能這樣對待我,我就只能死了!只能死了!我沖出杏林,跳進那些 車海里去的時候,我只想死,一心一意只想死……如果我那時就死了,也就算了,偏偏我 沒死成,又被救活過來了……”她瞪著他,眼中燃燒著兩小簇火焰。“我躺在那儿,意識 回复以后,我不睜開眼睛,只是想,我要報复,我要報复,我要打胜這一仗!”“你── ”他咬緊嘴唇,咬得嘴唇出血了,他渾身都气得顫抖起來,眼里布滿了血絲。“你怎么能 這樣做?你怎么狠得下心這么做?”“狠心?你們對我不夠狠嗎?你們把我從天堂一下子 拉進地獄里,你們不夠狠嗎?……” “老天!”高寒用手捶著太陽穴。“盼云那天去杏林,根本是為了阻止我對你說出真 相……她對你那么好,好得可以做任何犧牲,她把你看成世界上最純洁最善良最柔弱的小 女孩……而你……而你……”他喘不過气來了,胃部完全痙攣成了一團。“是嗎?”可慧 問著,眼睛仍然燃燒著,聲音卻冷靜而酸楚。“那是她的不幸,她把我看得太單純了。事 實上,在去杏林以前,我确實是她所想的那樣一個小女孩。杏林以后,小女孩長大了,經 過了生与死的歷程,小女孩也會在一瞬間成熟,也會懂得如何去爭取自己要的東西,如何 去打贏這一仗。”“你打贏了嗎?”他倏然抬起頭來,厲聲問:“你現在算打贏了嗎?你 以為你打贏了嗎?告訴你!”他喊著:“我一直沒有停止過愛她,一直沒有停止過!” 她笑了,笑得有些凄涼。 “我完全知道!”她說:“還沒出醫院,我只要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這個仗很難打 贏。出院第一天,該死的你,把熱水瓶翻倒在手上,為了逃避唱歌給我听!你做得太驢了 ,太明顯了,我恨不得咬碎你們兩個……那樣默默相對,生死相許的樣子!我恨透了…… ”“所以,你赶走了她!”他叫著,“是你,是你,你制造出一個誤會,制造出盼云和你 爸爸的曖昧……” “那并不是我制造的!”她冷冷的、苦澀的接了口。“我只是利用了一下時机而已。 你要知道那晚真正的情形嗎?”她對他微笑著。“賀盼云是下樓來打電話的,她房里一直 沒有裝分机。爸爸坐在黑暗中,爸爸猜到了我們間的事,也猜到了賀盼云跟你的感情。而 我呢?我一直沒睡,我在想怎么樣才能讓你對賀盼云幻滅……然后,我听到她下樓,我就 爬出房間,躲在樓梯口偷听!哈!爸爸跟她攤了牌,你猜她跟爸爸怎么說?她要爸爸幫助 你,哭著要爸爸幫助你……她真深情,是不是?”高寒的嘴唇咬得更緊了,牙齒深陷進嘴 唇里。 “我尖叫,”可慧繼續說:“故意把媽媽奶奶都引出來,故意造成那個局面,我赶走 了她。我終于不落痕跡的赶走了她。我想,當你知道你不是她唯一一個愛人時,你就會醒 了,你就會全心愛我了。但是,我又錯了,你真固執呵,你真信任她呵!你對她不止是愛 ,已經到了迷信的地步了。于是,我終于明白了一件事,我永遠不可能得到你了。但是, 高寒,我得不到的東西,我也不會讓別人得到的!如果我愛過你,到這個時候,已經變成 恨了。高寒,我恨你,恨你們兩個!” 他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來,死盯著她,已經越听越稀奇,越听越混亂,越听越激動 ,越听越不敢相信…… “難道,也是你讓她嫁給楚鴻志的嗎?”他握著拳喊,呼吸急促。“你總沒有那么大 的力量吧?” “我是沒有,”她冷笑著。“但是你有。” “什么鬼話?”她從口袋里掏呀掏的,掏出了那張縐縐的紙條,打開來,她慢吞吞的 念:“不到最后關頭,絕不輕言犧牲。不到最后關頭,絕不放棄希望。記得嗎?是你寫的 !一天到晚,就寫這兩句話!你不放棄誰?你不犧牲誰?我拿了這張紙去找賀盼云,對她 哭訴你變了心,我把紙條給她看。她那么聰明,那么敏感,當然知道,必須做個最后的決 定了。像賀盼云那种女人,如果要嫁人,總有男人等著要娶的。我并沒有算錯。現在,賀 盼云嫁了,去美國了!整個戲也演完了,我不耐煩再演下去了!現在,你懂了嗎?”他重 重的呼吸著,胸腔沉重的起伏著,他簡直不能喘气了。憤怒惊詫到了頂點,他反而變得麻 木了。原來,這一切都是她在操縱,她在導演!她在安排!她,那天真純洁的鐘可慧!半 晌,他才勉強回過神來:“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 “讓你知道,你實在不該放棄賀盼云的!” “為什么要讓我知道?” “因為我已經決定放棄你了!”她微笑了一下。“我再笨,也不會笨到去嫁給一個愛 著別的女人的男人!既然我無力于把賀盼云從你心里連根除去,我就放棄你!” “為什么不早一些放棄我?”他終于大吼出來,吼得房間都震動了。“在賀盼云結婚 以前嗎?你休想!”她笑起來。“我說過,我得不到的東西,我也不要別人得到!現在, 你自由了!高寒,你自由了!你不用對你的良心負責任,也不必對我負責任了!去追她吧 !追到美國去吧!追到她丈夫那儿去吧!去追吧!去追吧!如果你丟得下學業、父母,你 又籌得出旅費、簽証,你就追到美國去吧!讓我看看你們這一對能不能‘終成眷屬’…… ”高寒抓住了可慧的肩膀,他的眼睛血紅。 “鐘可慧,”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你太可怕,太可怕了!你為什么當初不死?” “這么恨我?”她笑著問,淚珠涌進了眼眶。“要知道,我當初求死要比求生容易多了! 要知道,我這場戲演得多辛苦多辛苦,只為了希望你能愛我!高寒,你是有侵略性的,你 是積极爭取的,易地而處,你也可能做我所做的事!” “我會做得光明正大!”他大叫:“我不會這樣用手段,這樣卑鄙!”他心疼如絞, 目 盡裂,所有的憤怒,痛楚,像排山倒海般對他洶涌而來,他痛定思痛,再也控制不住 自己,舉起手來,他狠狠的給了可慧一個耳光。“你……你太狠!太狠!太狠!”舉起手 來,他再給了她一個耳光。 可慧被他一連兩個耳光,打得從沙發上滾倒在地上。她仆伏在那儿,頭發披散下來, 她微微抬起頭,看著他,她嘴角有一絲血跡,她的眼睛明亮而美麗: “你知不知道一件事……”她慢慢的說。 “我什么都不知道!”他狂叫著。“我是個傻瓜!是個笨蛋!我不要知道,再不要知 道你說的任何事情……” “你不能不知道一件事,”可慧清晰的說,眼里含著淚珠,嘴角卻帶著笑,一种悲壯 的、美麗的、動人的笑。“我雖然胜利了,我卻宁愿我是賀盼云!” 樓梯上一陣門響,一陣腳步聲,奔跑聲,鐘家的人都惊動了,一個個從樓上冒了出來 ,詫异的望著樓下,翠薇吃惊的問:“你們小兩口在干什么?怎么越吵越凶了!” “媽,”可慧抬頭。“我們不吵了,以后永遠不吵了!”她從地上爬了起來。抹掉了 唇邊的血跡,驕傲的挺直了身子:“我剛剛放掉了他!把他從監牢里放出來了!愛情,有 時就是個監牢,我釋放了我自己,也釋放了他!” 高寒咬緊牙關,望著她。她站在那儿,又堅定,又驕傲,又成熟。她唇邊始終帶著笑 ,是胜利的笑,也是失敗的笑。奇怪的是,她滿臉煥發著一种美麗,一种凄涼悲壯的美, 几乎是令人屏息的美。高寒看著看著,眼前的一切似乎完全不存在了,像水面的漣漪一樣 在晃動飄散,什么都沒有了,沒有了,沒有了……他看不見什么,听不見什么,腦子里只 剩下一個名字,一個刻骨銘心、時刻不忘的名字。那名字在燒灼著他,震撼著他。他忽然 反身狂奔,一下子沖開了鐘家的大門,用盡渾身的力量,迸裂般的呼喚出那個名字: “盼云!”他的聲音沖破了暮色,在整個空間綿延不斷的擴散開來,一直沖向那云層 深處。聚散兩依依28/2915 數年后。又是夏天了,天气特別的燠熱。 醫院,似乎也變成了觀光旅社、餐廳之類的地方,從早到晚,人來人往,簡直不斷。 流行感冒正在蔓延,內科醫生沒有片刻休息。偌大一個大廳,每張沙發上都坐著人,走廊 上的候診椅上,就更不用說了。這個世界是由人組成的,几乎沒有一個地方沒有人潮。 高寒已經忙了一整天,早上七點鐘就開始值班,看了大約一百個病人,巡察了病房, 听了內科主任好几次訓話……終于,下班了。他透了口气。想起小儿科病房有個小男孩, 和他交了朋友,每天一定要見見他。他就穿過大廳,往小儿科病房走去。在大廳到走廊的 轉角處,有個女人正彎著腰系鞋帶,他下意識的看看那雙鞋,黑色高跟鞋,腳踝上繞了好 几圈帶子,那女人有一雙漂亮的腳和勻稱的小腿。忽然,他震動了一下,在那女人的脖子 上,垂著個墜子。由于她正彎著腰,那墜子就蕩在半空中:一個獅身人面像! 可能嗎?再一個“偶然”!他血液的循環加快了,心跳加速了,他走過去,停在那女 人的面前。那女人感到自己身邊增加了個陰影,看到了那醫生的白制服,她系好鞋帶,站 直身子,面對著高寒了。“盼云!”高寒低喊了一聲,喉中居然有些嘶啞。她身長玉立, 衣袂翩然,還是以前的模樣!所不同的,她更成熟了,更美了,更有种女性的嫵媚了。她 以往總穿黑色和暗色的衣服,現在,卻是一襲絲質的鵝黃色衣裳,說不出的雅致,說不出 的飄逸。她站在那儿,以一种不信任似的眼光,深切而惊訝的看著他,好半天,才說出話 來: “高寒!是你啊!你當了醫生了?” “實習醫生。”他更正著,緊盯著她:“你──來醫院做什么?”“只是檢查一下身 体,已經都看完了。” “我以為──你在美國。” “是的,才回來一個禮拜。鴻志回國來開會,你知道,心理醫生的專門會議,討論他 的一篇論文。”她笑笑,頓住了,直視著他:“你──好嗎?” “我──”他深呼吸。“不好。”他看著她胸前的獅身人面像,再看向她的眼睛,她 眼里已迅速的充滿了感情,充滿了關怀,充滿了某种屬于遺失年代里的柔情。這使他一下 子就激動而燒灼起來。“我們去餐廳坐一坐,好嗎?”他問:“我──請你喝杯咖啡。” 她猶豫的看了一下表。 “鴻志五點半要來接我!”她說。 他也看了一下表。“還有半小時!”他急促的說,迫切的盯著她。“難道為了老朋友 ,還吝嗇半小時?” “你──不需要工作嗎?”她看看他的白制服。 “我已經下班了。”她不再說話,跟著他走進醫院附設的餐廳。這家醫院是第一流的 ,餐廳也裝潢得非常典雅,絲毫沒有醫院的气氛,他們在靠窗的角落里坐了下來,點了兩 杯咖啡。他始終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她。她啜著咖啡,在他的眼光下有些瑟縮,她那明亮的 眼睛里盛滿了溫柔。 “我已經听倩云說了,”她開了口。“你居然沒有和可慧結婚,真遺憾,你們是很好 的一對。我弄不懂,她怎么還是嫁給了徐大偉?”他緊盯著她。“你不知道嗎?”他問。 “知道什么?”“可慧沒有再寫信給你?” “她從沒給我寫過信!我剛去美國時,還給她寫了封信,她也沒回。”她微蹙起眉梢 ,更深更深的凝視他:“你們還是鬧翻了?”她問。“盼云!”他咽了一下口水。凝視著 她,終于說了出來:“當初,我們都中了她的計!她──從沒有失去過記憶,從沒有忘記 在杏林中的一幕,她對我們兩個演了一場戲──為了報复。”她睜大眼睛,愕然的皺眉, 愕然的搖頭。“不。”她說。“是的!”他深深的點頭,懇摯的。“后來,她跟我攤了牌 ,她說──這是兩個女人的戰爭!” 她愣在那儿,好半天都不動也不說話,只是蹙著眉沉思,似乎在努力回憶過去的點點 滴滴。他也不說話,只是靜靜的瞅著她,靜靜的燃上了一支煙。煙霧在兩人間彌漫、氤氳 ,然后,慢慢的擴散。“哦!”她終于吐出一口气來,低下頭去,她用小匙攪動著咖啡。 “簡直不可思議!”她看了看手表,半小時在如飛消失。他的手一下子蓋在她的手上,也 蓋在那手表上。 “不要看表!”他激動的說。 她抬起睫毛來,惊愕、震蕩、迷亂,而感動。 “你──”她低語:“這么多年了,難道還沒有找到你的幸福?”“你──”他反問 :“你找到了嗎?” 她猶豫了一下。“可能是。這些年,我過得很平淡,很平靜,很平凡。三個平字加起 來的幸福。”他抬起手來,去撥弄她胸前的獅身人面像。 “在你的幸福中,還沒拋棄這個獅身人面?” 她輕輕的顫栗了一下。 “自從你給我戴上那一天起,這獅身人面像從沒有离開過我的脖子,連洗澡時我都沒 取下來過!” 他的眼睛閃亮,灼灼逼人的盯著她。“你知道你這几句話對我的意義嗎?”他屏息問 。 她猝然推開杯子,站起身來: “我該走了。”她說。“再坐五分鐘!”他按住她放在桌面的手。 她又被動的坐了下去。 “我們每次都好像沒有時間,”他說,咬咬嘴唇,“每次相遇,相會,相聚……都短 暫得像一陣風。如果命中注定我們只有短促的一剎那,為什么要留下那么長久的痛苦和怀 念?命運待我們太苛了。但是,盼云,你有沒有想過,我們也從沒有好好掌握過自己的命 運。尤其你,你總把你的命運交給別人,而不交給自己!”她看著他,深深的看著他。 “不要煽動我!”她低語。 “不是煽動。”他咬咬牙。“五分鐘太短暫,我沒有辦法利用五分鐘的時間再來追求 你。我只告訴你几句話,從我們認識到今天,到未來,你是別人的寡婦也好,你是別人的 小嬸嬸也好,你是別人的妻子也好,你是別人的母親也好……我反正等在這儿!你能狠心 一走,我無法拴住你。否則,只要你回頭望一望,我總等在這儿!” “高寒!”她低喚一聲,淚水迅速充滿了眼眶。“你知道,我不是小女孩了,我要對 別人負責任……” “你一直在對別人負責任,除了我!” “不要這樣說!你──很獨立、很堅強……” “我不需要你負責任!”他打斷她。“但是,你該對你自己負責任!不是對任何一張 契約負責任,而是對你自己的感情負責任!你怎能欺騙他?” “欺騙誰?”她昏亂的。 “你怎能躺在一個男人身邊,去想另一個男人?”他再度伸手碰触她胸前的墜子。“ 別說你沒有!” 她抬起睫毛,眼睛睜得大大的,瞬著他。她喘了一口气,終于站起身來。“我走了! ”“定一個時間!”他命令的。“我們必須再見面!我的話還沒說完!”“沒有時間了, 高寒!”她的聲音有些酸楚。“我明天早上九點的班机飛美國。”他坐在那儿不動,死瞪 著她。 “認命吧,人生,有許多事,都是無可奈何的。”她勉強的說:“怪只怪,我們相遇 的時間,從來沒有對過!”她嘆口气,很快的說:“再見!”他跳起身來。“我送你出去 。”她不說話,他走在她身邊。他們走出了醫院的大廳,到了花園里,花園的另一端是停 車場。老遠的,盼云已經看見楚鴻志站在車前,不耐煩的張望著。她對他揮揮手,反身對 高寒再拋下了一句:“再見!祝你──幸福!” “不必祝福我!”他飛快的說:“我的幸福一直在你手里!” 她咬緊牙關,昂著頭,假裝沒有听到。她筆直的往楚鴻志那儿走去。高寒沒有再跟過 來,他斜靠在一棵大樹上,雙手插在那白色外衣的口袋里。 她繼續往前走,忽然听到身后有口哨的聲音,很熟悉的曲調,多年前流行過的一支歌 ,歌名似乎叫惜別。頭兩句就是“為何不回頭再望一眼?為何不輕輕揮你的手?你就這樣 离我而遠去,留下一片淡淡的离愁……”她固定的直視著前面,直視著楚鴻志,脖子僵硬 ,背脊挺直,她知道,她決不能回頭,只要一回頭,她就會完全崩潰。她從沒料到,事隔 多年,高寒仍然能引起她如此強烈的震撼。不應該是這樣的!時間与空間早該把一切都沖 淡了。再見面時,都只應當留下一片淡淡的惆悵而已。怎會還這樣緊張?這樣心痛? 她停在車邊了。楚鴻志審視著她的臉色。 “出了什么問題?你耽誤了很久,臉色也不好看。檢查報告出來了嗎?”“是的。” 她飛快的說:“一切都好,沒有任何毛病。”她急急的鑽進車子,匆忙而催促的說:“快 走吧!” 楚鴻志上了車,發動了車子。 車子繞過醫院的花園,開出了大門。盼云的脖子挺得更加僵硬了。眼光直直的瞪著車 窗外面,簡直目不斜視。但她仍然能感到高寒在盯著她和車子,那兩道銳利的目光穿越了 一切,燒灼般的刺激著她的神經。 車子滑進了台北市的車水馬龍中。這輛車是倩云的。倩云嫁給了一個工程師,因為他 們回國,而特地把車子借給姐夫用。倩云、可慧、高寒、埃及人……久遠的時代!多少的 變化,多少的滄桑……可慧,可慧,可慧!殘忍呵,可慧!殘忍呵!“你遇到什么老朋友 了嗎?”鴻志看了她一眼,忽然問。 她一惊,本能的瑟縮了一下。轉過頭去,她盯著鴻志。他那么篤定,那么自然,那么 穩重。像一塊石頭,一塊又堅固又牢靠的石頭。一塊禁得起打擊、磨練、沖激的石頭。她 奇异的看著他,奇异的研究著她和他之間的一切。愛情?友誼?了解?他們的婚姻建筑在 多么奇怪的基礎上?她吸了口气,莫名其妙的問出一句話來:“鴻志,你不認為愛情是神 話嗎?”聚散兩依依29/29 “不認為。”他坦率的回答。“那是小孩子的玩意儿。” “我們之間有神話嗎?”她再問。 “沒有。我們是兩個成熟的人。”他伸手拍拍她的膝。“怎么了?盼云?”她搖搖頭 。望著車窗外面。數年不見,台北市處處在起高樓,建大廈。是的,孩子時代早已過去, 成人的世界里沒有神話。別了!獅身人面!別了!埃及人!別了!高寒!別了!台北市! 明天,又將飛往另一個世界,然后,又是“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的局面了!這就是 人生。多少故事此生彼滅,最后終將幻化為一堆陳跡。這就是人生。別了!高寒!第二天 早上,盼云到飛机場的時候,眼睛還是紅腫的,一夜無眠,使她看來相當憔悴。但是,在 賀家老夫婦的眼里,盼云的沮喪和憂郁只不過是舍不得再一次和家人分手而已。賀家夫婦 和倩云夫妻都到机場來送行了,再加上楚鴻志的一些親友們,大家簇擁著盼云和鴻志,送 行的場面比數年前他們离台的時候還熱鬧得多。 雖然是早上,雖然机場已從台北松山搬到了桃園。飛机場永遠是人潮洶涌的地方。盼 云走進大廳,心神恍惚,只覺得自己從昨天下午開始,就像個行尸走肉般跟著鴻志去這儿 ,去那儿,拜見親友,赴宴會,整理行裝……她強迫自己忙碌,以為忙碌就可以失去思想 ,就可以阻止自己的“心痛”感。但,她仍然失眠了一夜,仍然回憶起許多過去的點點滴 滴,仍然越來越隨著時間,加重了“心痛”和感傷。 大廳里都是人,有人舉著面紅色的大旗子,在歡送著什么要人。有班留學生包机也是 同日起飛,許多年輕人和他們的親友在擠擠攘攘,照相机的閃光燈此起彼落。有些父母在 流淚,年輕人也依依不舍……人,永遠在“聚”与“散”的矛盾里!檢查了行李,驗了机 票,繳了机場稅……盼云机械化的跟著楚鴻志做這一切。然后,忽然間,她覺得似乎有音 樂聲在響著,輕輕的,像個合唱團的歌聲……她甩甩頭,努力想甩掉這种幻覺。但,合唱 團的聲音更響了,有吉他,吉他,吉他……她再甩頭。完了,她准患上了“精神分裂症” ,否則,就是“妄想症”。鴻志多的是這种病患者。她用手揉揉額角,感到汗珠正從發根 沁出來。 “嗨!姐,你听!”倩云忽然對她說:“不知道是哪個學校在歡送同學,居然在奏樂 呢!” 盼云松了一口大气,那么,不是她的幻覺了。那么,是真的有音樂聲了。那么,她并 沒有患精神分裂症了。她跟著鴻志和親友們走上了電動梯。 電動梯升上了最后一級,驀然間,有五個年輕人在他們面前一列隊的閃開,每人都背 著吉他。一聲清脆的吉他聲划破了嘈雜的人聲,接著,一支久違了的歌,一支熟悉的歌, 一支早該被遺忘的歌就響了起來。唱這支歌的,正是傲然挺立的高寒! “也曾數窗前的 雨滴,也曾數門前的落葉,數不清,數不清是愛的軌跡, 聚也依依,散也依依! 也曾听海浪的呼吸,也曾听杜鵑的輕啼,听不清,听不清的是愛的低語, 魂也依依,夢也依依! 也曾問流水的消息,也曾問白云的去處,問不清,問不清的是愛的情緒, 見也依依,別也依依! …………………………” 盼云覺得不能呼吸了,覺得也不能行動了。她瞪著高寒和那些年輕人。耳邊,倩云在 惊呼著: “埃及人合唱團!天知道,他們五個已經解散好几年了!是什么鬼力量又讓他們五個 聚在一起了?真是怪事!高寒,喂!高寒!”高寒垂著頭,撥著弦,似乎根本沒听到倩云 的呼叫聲。倒是高望,對倩云投過來頗有含意的一瞥。他們繼續扣弦而歌,盼云在惊懼、 恐慌、震動,和迷亂中,听到高寒還在唱這支歌的尾奏: “依依又依依!依依又依依, 往者已矣,來者可追, 別再把心中的門儿緊緊關閉, 且立定腳跟,回頭莫遲疑!” 歌聲在逐漸變低和重复的“回頭莫遲疑”中結束。盼云呆立在那儿,已經目眩神移, 心碎魂摧。她咬著嘴唇,眼中迷蒙著淚水。那始終不知情的倩云已一把抓住了高望,大聲 問:“高望!你們這是在做什么?” “你問我們在做什么嗎?”高望聲音洪亮的回答,似乎要講給全机場的人听。“讓我 告訴你,我們埃及人解散好多年了。因為許多年以前,大哥為了一段感情把自己給活埋了 。昨晚,我才知道大哥的故事。連夜之間,我重新召集了埃及人,想制造出一次奇跡── 把活埋的大哥給救出來!你相信奇跡嗎?倩云?你知道埃及人是最會制造奇跡的!所以, 他們能在沙漠上造金字塔!”倩云目瞪口呆,她看著高望,看著他脖子上挂著的“金字塔 ”,再看看他們每人脖子上墜著的埃及飾物,驀然回頭,她瞪著盼云胸前垂著的“獅身人 面”。眼里在一剎那間,充滿了恍悟、惊奇、了解、詫异、關怀、同情……和不相信的各 种复雜情緒。她握住盼云的手,發現盼云的手已經冷得像冰,她激動的喊:“姐姐!”鴻 志看著這一切,也伸出手去,他的胳膊又長又厚實,他一把攬住盼云的肩,簡單的說了句 : “走吧!該進出境室了。” 盼云顫栗了一下。出于本能的,她跟著鴻志往出境室的方向走去。親友們及賀家兩老 莫名其妙的看看埃及人,也簇擁著盼云和鴻志走向出境室。 倩云沒有跟過去,她呆了。瞪視著高寒和高望兄弟,她不知道該說什么好。高寒仍然 沒有抬頭,只是自顧自的撥著弦,自始至終,他就沒看過盼云一眼。這時,他在輕聲和著 吉他低唱: “為什么不回頭展顏一笑? 讓煩惱統統溜掉?為什么不停住你的腳步, 讓我的歌聲把你留住?……” 盼云和鴻志已經走到出境室門口了。盼云手里緊握著護照、机票、登机証。鴻志從她 手中去取証件,她捏得好緊,死握著不放手。整個人呆呆怔怔的,像個木頭人。鴻志低喊 :“盼云!”她嚇了一跳,惊覺的抬起頭來,睜大眼睛看著鴻志。眼淚慢慢的涌滿了眼眶 ,沿著面頰迅速的墜落。她一聲不響的放開手,讓鴻志取去証件,更多的眼淚紛紛亂亂的 跌下來,跌碎在衣襟上。她瞅著他,流淚的眼睛里盛滿了哀懇、求恕、祈諒,和痛楚。鴻 志把登机証和証件放在柜台上,他蒼白著臉,瞪視著盼云。柜台小姐伸手去取証件,忽然 間,鴻志“啪”的一聲,用手迅速的拍在桌上,按住了那些証件,他瞪著盼云,粗聲說: “我看,我的冒險是已經失敗了!你一直是自己的主人,你該主宰你自己的命運!我很想 帶你回美國,但是,我不想用我的下半輩子,去治療一個精神恍惚的病患者!去吧!” 她呆站著,彷佛沒有听懂。于是,他又大聲說: “你永遠是個神話里的人物,只能和相信奇跡的人在一起!我早就說過我們之間沒有 神話!我也不想把你活埋,懂了嗎?”她張大眼睛,眼中閃過一抹光采,接著,她整個臉 龐都煥發起來,璀璨起來。他從沒看過她如此美麗,如此動人,如此綻放著光華。她深深 吸气,雙手抓住了他的手,給了他又感激、又感動、又熱烈的緊緊的一握。然后,她放開 他,倏然回頭,對那長廊的一端奔去。 那儿,高寒像個复活的木乃伊般,突然挺直了身子,瞪視著那向自己奔過來的人影。 盼云直奔過去,穿過了長廊,越過了人群。沖過了那相信“奇跡”的埃及人合唱團。 她直奔過去,大喊出一聲長久以來,就塞在喉嚨口的一個名字: “高寒!” ─全書完──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三日午后初稿完稿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十八日晚改寫完稿 一九八○年四月廿四日最后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