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的衣裳1/301 陸雅晴在街上閑蕩。這決不是一個适宜于壓馬路的日子,天气好熱,太陽好大,晒得 人頭昏昏,脖子后面全是汗。偏偏這种不适宜出門的下午,卻又有那么多的人不肯待在家 里,都跑到街上來穿來穿去,把整個西門町都擠得人碰人,人挨人。連想看看櫥窗都看不 清楚。真搞不懂這些台北市的人,好端端的為什么都從家里往外跑?總不成每個人都像她 一樣,家里有個和她同年齡的“繼母”?唉!想起李曼如,陸雅晴就忍不住嘆了口气。曼 如不是坏女孩,她善良真摯聰明而美麗。問題只在于,天下漂亮的小伙子那么多,她都不 嫁,偏偏選擇了雅晴的父親。這時代是怎么啦?少女不愛少男,卻愛中年男人。可是,話 說回來,這也不能怪曼如,父親才四十二歲,看起來頂多三十五,又高又帥又文質彬彬。 有成熟的韻味,有人生的經驗,有事業的基礎……難怪曼如會為父親傾倒,不顧家人的反 對,毅然決然的嫁進陸家。對父親來說,這婚姻是個充滿柔情蜜意,熾烈熱情的第二個春 天,因為他已經整整鰥居了八年了。可是,對雅晴來說,卻有一肚子苦水,不知能向何人 訴說? 家里忽然多了個“小媽媽”,小到當雅晴的姐姐都不夠大。她連稱呼李曼如都成了問 題,當然不能叫媽媽,叫阿姨也不成,最后變成了沒有稱呼,見了面彼此“客客气气”的 瞪眼睛虛偽的強笑,然后沒話找話說。父親在場的時候更尷尬,曼如常常忘形的和父親親 熱,雅晴看在眼里,說有多別扭就有多別扭。父親注意到她的“別扭”,就也一臉的不自 在。忽然間,雅晴就了解到一件事實,以前父女相依為命的日子已成過去,自從曼如進門 ,她在家里的地位已成多余。這個家,她是再也待不下去了。雅晴并不怪父親,也不怪曼 如,不知從何時開始,雅晴就成了個“宿命論者”。她相信每人都有自己的命運,你斗不 過命。而且,在心底的底層,她雖然懊惱父親的婚姻,卻也有些同情父親和曼如。她知道 他們兩個都急于要討她的好,又不知從何著手。她知道父親對她有歉意,其實是不必須的 。曼如對她也同樣有种不必須的歉意。不管怎樣,這种情緒上的問題使他們越來越隔閡, 也越來越難處了。 這個家,是再也待不下去了。尤其,是發生今天的事以后。今天的事是怎樣發生的呢 ? 陸雅晴停在一家服裝店的櫥窗外面,瞪視著櫥窗里几件最流行的時裝。她微歪著頭, 心不在焉的沉思著。她手里拎了個有長帶子的帆布手袋,櫥窗里也有這种手袋,和衣服配 色應用。感謝父親在事業上的成功,使她的服裝用品也都走在時代的前端。真的,感謝! 她咬咬牙驀然把手袋用力一甩,甩到背上去。手袋在空中划了個小小的弧度,打在后面一 個人的身上,才落在自己的肩頭。后面的人嘰咕了一句什么,她回頭看看,輕蹙著眉,那 是個好年輕的男人!她把已到嘴邊的道歉又咽了回去。沒好气的猛一甩頭,男人看什么女 人服裝?是的,今天的事就出在女人的時裝上。 父親去歐洲一星期,今晨才到家,箱子一打開,雅晴已經習慣性的沖過去又翻又挑又 看,一大堆真絲的襯衫和肩頭吊帶的洋裝使她欣喜如狂,她抱起那些衣服就大喊大叫的嚷 開了:“爸!你真好!你的眼光是第一流的!” 空气似乎凝固了。她猛然抬頭,才發現父親又僵又古怪的表情,和曼如那一臉的委屈 。突然,她明白了。今年不是去年,不是前年,不是以往那許許多多父親出國歸來的日子 。這不是買給她的!頓時間,她覺得一股熱潮直沖上臉龐,連胸口都發熱了。她倉促的站 起身,拋下那堆衣服,就直沖進自己的臥室。她听到父親在身后一迭連聲的呼喊著: “雅晴,是給你的呢!怎么啦?真的是給你的呢!爸給你挑的呢!”如果父親不這樣 “特別”的解釋,她還會相信總有几件屬于自己,但是,父親越說,她越不愿去碰那些衣 服了。尤其,曼如是那樣沉默在自己的委屈中。她几乎可以代曼如“受傷”了,“受傷” 在父親這几句情急的“呼喊”里。一時間,她為自己難過,為曼如難過,也為父親難過了 。 總之,這個家是再也不能待下去了。 她凝視櫥窗,輕嘆了口气。這個游蕩的下午,她已經不知道嘆了多少聲气了。太陽已 漸漸落山,暮色在不知不覺間游來,她用手指無意識的在櫥窗玻璃上划著,覺得無聊透了 。櫥窗玻璃上有自己面孔的模糊反影,瘦削的瓜子臉龐,零亂的披肩長發,格子長袖襯衫 ……她瞪視著這個反影,突然怔了怔。有件事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在自己的反影后面,有 另一張臉孔的反影,模糊而朦朧,一張男人的臉!她想起剛剛自己用手袋打到的那個人, 是同一個人嗎?她不知道。怎么會有男人看女人服裝看得發了痴?這時代神經病多,八成 精神有問題,自己也站得腿發酸了,是不是精神也有問題呢?走吧!總不成對著這几件衣 服站到天黑。 她轉過身子,沿著成都路,繼續向前走去。慢吞吞的,心不在焉的,神思恍惚的。一 只手懶洋洋的扶著手袋的背帶。那帶子總往下滑,自己的肩膀不夠寬。她又把手袋一甩, 背在背上,用大拇指勾著帶子。有家書店的櫥窗里放了一本書《第二個春天》,哈!應該 買來送給爸爸,她停下了,望著那本書傻笑。忽然,她再度一怔,櫥窗玻璃上,又有那張 年輕男人的臉孔!你被跟蹤啦!她對自己說。她聳了聳肩,并不在乎,也不惊奇。從十六 歲起,她就有被男孩子跟蹤的經驗,也曾和那些男孩打過交道。經驗告訴她,這种當街跟 蹤女生的人都是些不務正業的小混混,這种吊女孩子的方法已經落伍了。傻瓜!她瞪著玻 璃上的反影,你跟錯人啦! 她繼續往前走。開始留心背后的“跟蹤者”了。是的,那人在她后面,保持著适當距 离,亦步亦趨著。她故意轉了一個彎,站住。那人也轉了個彎,站住了。無聊!她又往前 走,听著身后的腳步聲。然后,她放快了步子,開始急走,前面有條小巷,她鑽了進去, 很快的從另一頭穿出來,繞到電影街前面去。她再走几步,回頭看看,那男人不見了。她 拋掉了他!電影街燈火輝煌。霓虹燈在每家店鋪門口閃亮。怎么?天都黑了,夜色就這樣 不聲不響的來臨了。她覺得兩條腿又酸又痛,夜沒有帶來涼爽,地上的熱气往上升,似乎 更熱了。她又熱又累又渴,而且飢腸轆轆。前面有家名叫“花樹”的西餐廳,看樣子相當 豪華。她決定要奢侈一下,反正是用老爸的錢。她已經犧牲了豪華的歐洲服裝,總可以享 受一下豪華的台北西餐吧!她走進“花樹”,在一個角落的位子上坐了下來。這儿确實相 當豪華,屋頂上有几千几百個小燈,像一天璀璨的星辰,使她想起一本名叫《千燈屋》的 小說。她靠在軟軟的皮沙發里,望著菜單。然后,她狠狠的點了牛尾湯、生菜沙拉、菲力 牛排、咖啡、奶油蛋糕,和一大杯冰淇淋。那侍者用好奇的眼光一直打量她,她用手托著 下巴,仰望著那侍者,用清脆的聲音問:“你沒有遇到過不節食的人嗎?” 那侍者笑了。說:“希望能天天遇到。”侍者走了。她仰靠在沙發中,放松了四肢。 抬頭望著屋頂上那些成千成百的小燈。奇怪,這儿有千盞燈,室內的光線卻相當幽暗,光 線都到哪儿去啦?她張望了半天,也沒發現什么原因,低下頭,她的目光從屋頂上轉回來 ,驀然間,她嚇了一跳,有個男人正靜悄悄的坐在她對面空著的位置上。 她睜大眼睛瞪視著面前這個陌生男人。還來不及說話,侍者又過來了。那男人沒看菜 單,唇邊漾起一絲微笑,他對侍者說:“你碰到第二個不節食的人了。我要一份和她一模 一樣的!”侍者走開之后,雅晴坐正了身子,挺了挺背脊。她開始認真的仔細打量對面這 個人。她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在街上跟蹤她的那個家伙,因為,他決不像個“不務正業”的 “小混混”。他五官端正,眼睛深邃而鼻梁挺直。他有寬寬的額和輪廓很好的下巴,大嘴 ,大耳,寬肩膀,穿著一身相當考究的深咖啡色西裝,米色襯衫,打著黑底紅花的領帶。 他看來大約有二十四、五歲,應該過了當街追女孩子的年齡。他渾身上下,都有种令人惊 奇的高貴与書卷味。連那眼睛都是柔和而細致的,既不灼灼逼人,也不無禮。雖然,他始 終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她,但他那眼睛里的兩點光芒,竟幽柔如屋頂的小燈。她愕然了,微 張著嘴,几乎說不出話來了。那男人靜靜的坐著,唇邊仍然帶著那絲微笑,很仔細、很深 沉的望著她,眼底凝聚著一抹奇异的、研判的味道,彷佛想把她的每個細胞都看清楚似的 。他并沒有說話,她是惊訝得說不出話來。他們就這樣彼此對視著,直到侍者送來了牛尾 湯。 “吃吧!”他開了口,聲音低柔而關怀,頗富感情的:“一個下午,你走遍了台北市 ,應該相當餓了!” 噢!原來他就是跟蹤她的那家伙!“你跟蹤了我?”她明知故問,語气已經相當不友 善,她的眉毛揚了起來。“是的。”他坦然的回答,在他那溫和高貴而一本正經的臉上, 絲毫看不出他對“跟蹤”這件事有任何犯罪感或不安的情緒。“跟蹤了多久?”她再問。 “大概是下午三點多鐘起,那時你走上天橋,正對一塊電影看板做鬼臉,那電影看板 上的名字是《我只能愛一次》。你對那看板又掀眉毛又瞪眼睛又齜牙咧嘴,我想,那看板 很惹你生气。”“哦?”她掀起了眉,也瞪大了眼,可能也齜牙咧嘴了。“你居然跟了我 那么久!你有什么發現嗎?” “發現你很苦惱,很不安,很憂愁,很寂寞,而且,你迷茫失措,有些不知何去何從 的樣子。”他停住,拿起胡椒瓶,問:“湯里要胡椒嗎?”她搶過胡椒瓶來,几乎把半瓶 胡椒都倒進了湯里。她很生气,非常生气,因為這個莫名其妙的陌生人竟把她看得透透的 。她一面生气,就一面對湯里猛倒胡椒粉。直到他伸過手來,取走了她手里的瓶子。他靜 靜的看了她一眼,就從容不迫的把她面前的牛尾湯端到自己面前來,把自己那盤沒有胡椒 粉的換給了她,說:“我不希望你被胡椒粉嗆死。”夢的衣裳2/30 “我倒希望你被嗆死。”她老實不客气的說。 “如果我被嗆死,算是我的報應,因為我得罪了你。”他安詳的說,又仔細的看了她 一眼,就自顧自的喝起那盤“胡椒牛尾湯”來。“你生气了。”他邊喝邊說,撕了一片法 國面包,慢吞吞的涂著牛油。“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生气的時候表情非常丰富?”“有 。”她簡短的答。“是嗎?”他有些惊奇。 “你告訴過我,”她喝著湯,瞪圓了眼睛鼓著腮幫子。“你剛剛說的,什么又掀眉又 瞪眼又齜牙咧嘴的!” “噢!”他笑了。那笑容溫文儒雅而又開朗,竟帶著點孩子气。她注視他,心里亂糟 糟的。老天,這算什么鬼名堂?自己居然會坐在西餐廳里和一個陌生的“跟蹤者”聊起天 來了。 “這是你第几次跟蹤女孩子?”她沒好气的問。 “第一次。”“哈!”她往后仰。“第一次!你認為我會相信?” “我沒有要你相信。”他說,遞給她一片涂好牛油的面包。“吃一片面包?”她接了 過來,開始吃,眼光就离不開面前這張臉孔。不知怎的,雖然她气呼呼怒沖沖的,她卻無 法對這個人生出任何反感。因為他看來看去,就不像個坏人。或者,所有“坏蛋”都會有 個漂亮的外殼,你不敲開蛋殼,是看不到內容的。 “為什么要跟蹤我?”她又問了句傻話,才問出來就后悔了,她預料,他會回答:因 為你很漂亮,因為我情不自已,因為你寂寞而又哀愁,因為…… “因為你生气的那副怪相,”他說了,在她的愕然和惊訝中說了:“因為你走路的姿 態,還有你說話的聲音,你甩手袋的習慣,你的長相,以及你這副修長的身材。”“哦? ”她皺眉。“你這算是恭維我嗎?” “我沒有恭維你。”他坦率的說,坦率而真誠。“你長得并不很美,你的眉毛不夠清 秀,嘴巴不是櫻桃小口,下巴太尖,但是你的眼睛生動靈活而烏黑,這對眼睛是你整個臉 孔的靈魂。唉!”他深深的嘆了口气,靠進沙發深處,他眼中浮起某种奇异的哀愁。“僅 僅是這對眼睛就足以彌補其他一切的不足了。”她瞪著他,對剛送上來的牛排都忘了吃了 。 “你到底是什么人?畫家?雕刻家?你在找模特儿嗎?” “看樣子,”他一本正經的說:“是我們彼此介紹的時候了。”他從上衣口袋中取出 一張名片,從餐桌上推到她面前。 她取過來,看到上面的頭銜和名字:   “華廣傳播公司總經理桑爾旋電話:×××××××” 傳播公司總經理!真相大白,原來他在物色廣告模特儿!桑爾旋,好古怪的名字。“ 我有個哥哥,名字叫桑爾凱,”他靜靜的開了口,好像讀出了她的心事。“我是弟弟,只 好叫桑爾旋,我父母希望我們兄弟代表凱旋。但是,單獨念起來,我的名字像是跳快華爾 滋。”“怎么呢?”她不懂。“爾旋,就是‘你轉’,叫你一直轉,豈不是跳快華爾滋舞 。”她忍不住笑了。他怔了,緊盯著她。“怎么啦?”她問。“第一次看到你笑。”他屏 息的說。“你笑得很動人。”他迷惑的注視她。她收起笑,腮幫子又鼓了起來。 “動人嗎?”她冷哼著。“像蒙娜麗莎?呃?” “我從不覺得蒙娜麗莎的笑動人,”他誠摯的說:“但是你的笑很動人。”她移開眼 睛悶著頭吃牛排。心里有個警告的小聲音在響著:這是個厲害角色!這是個陷阱,躲開這 個人物,他會繞著彎恭維人,會用眼睛說話,有張年輕的臉龐,卻有成熟的憂郁,忽而輕 快,忽而沉重……這個人是危險的!什么傳播公司,搞不好根本是個色狼! “能告訴我你的名字了嗎?”他終于問了出來。 她抬起頭,冷靜的看著他。 “不能。”她簡單的回答。 他點點頭。“在我意料之中。”他說:“你的保護神在警告你,我不是個好人。當街 跟蹤女孩子,說些莫名其妙的傻話,來歷不明而行動古怪,這种人八成是個色狼,要不然 就是個神經病!總之,不是個正派人物,你的保護神要你躲開我。或者,”他微側著頭, 眼底,有抹孤傲的、蕭索的哀愁,這哀愁和他的儒雅溫和揉在一起,竟使他有种震撼人的 力量。“你确實應該躲開我。”她震動而惊愕。“你一直有這种能力嗎?”她問。 “什么能力?”“你能讀出別人的思想。” “這是推理,不是能力。如果我是你,我不會去理會一個跟蹤我的陌生人。”她凝神 片刻,覺得簡直被這家伙蠱惑了。 “你──”她吞吞吐吐的問了出來。“到底跟著我干什么?你的傳播公司要拍廣告片 嗎?你要找廣告模特儿嗎?說實話,我不認為我是什么國色天香,能夠上鏡頭的。” 他盯著她。“告訴我你的名字。”“不。”“告訴我你的名字,”他再說了一遍。 “不。”“告訴我你的名字!”他說第三遍。 她睜大眼睛困惑的瞪著他。 “我的名字對你有什么重要性?”她生气的問,因為她几手脫口說出了自己的名字。 “重要的不是你的名字,而是你的人,”他說:“如果你一定不告訴我你的名字,我 會幫你取個名字。我要叫你──桑桑。”他眼底那幽柔的光芒閃爍了一下。 “桑桑?”她迷惑的。“為什么是桑桑?” “因為我姓桑,桑桑是個美麗而可愛的好名字!” 她瞪著他。“我為什么要姓你的姓?”她气呼呼的,這家伙根本在占她便宜。“我不 叫桑桑。”“我愿意叫你桑桑。”他沉靜的說,聲音里帶著點儿微顫。“我說過,這是個 好名字。” “隨你愛怎么叫就怎么叫,反正我們不會再見面!”她推開了牛排,不想再等甜點和 冰淇淋了。“你讓我倒胃口,我要走了,如果你是個君子,不許再跟蹤我!” “我不再跟蹤你,”他注視她,眼底的光芒閃爍得更亮了,他的聲音溫柔沉靜親切而 感人。“但是,明天的這個時候,我會在這儿等你,我請你吃晚餐。” “我不會來的!”她肯定的說。 “你會來的。”他溫和的接口。 “我不來,不來,不來,一定不來!”她站起身子,把手袋甩在背上,一迭連聲的嚷 著,气得又掀眉又瞪眼。 他坐著不動,深刻的凝視她。 “隨便你。”他說:“你有不來的自由,但是,我有等你的自由!”“你等你的吧! 我反正不來!”她招手要算帳。 “不用付了,我早已付過了。” 她再瞪他,神經病!掉轉身子,她往門口沖去。你愛付帳,就讓你付吧!她才舉步, 就听到他平靜而穩定的聲音,輕柔的說:“明天見!桑桑!”見你的大頭鬼!她想。快步 的,她像逃避什么災難似的,直沖到門外去了。沖了老遠,她還覺得,他那對深刻的眼睛 正帶著洞穿的能力,在她背后凝視著她。夢的衣裳3/302 坦白說,陸雅晴是真的不想再去“花樹”的。她也真的不想再見那個神經病的。如果 不是這天一早就又出了件令她無法忍受的事情,逼使她再度逃离自己那個“溫暖”的家, 再度變成了不知何去何從的流浪者。 一清早,其實,是早上十點多鐘了,自從她從五專畢業以后,又沒找到适當的工作, 她既不上學,又不上班,就養成了早上睡懶覺的習慣。起床后,打開衣櫥,她才發現,自 己的衣櫥里挂滿了新裝,那些父親從歐洲帶回來的衣服!一時間,她愣了好一會儿。忽然 間,就有种被施舍似的感覺,誰要這些衣服?誰要這些不屬于她的東西?她的自尊受了傷 ,她被侮辱了。頓時,她連想也沒想,就取下那些衣服,連衣鉤一起抱著,直沖向父親和 曼如的臥房。 必須和曼如好好的談一次,她想著。父親應該已經去上班了,正好利用這時間,和曼 如開誠布公的弄個清楚,以后她們兩個在這家庭里到底要怎么相處下去。曼如的房門虛掩 著,她沒敲門,就無聲無息的走進了曼如的房間。 怎么知道父親居然沒去上班呢?怎么知道曼如正哭得像個淚人儿,而父親抱著她又親 又吻又低聲下气在賠不是呢?她進門的那一剎那,只听到父親正在說: “都算我不好,你別生气,想想看,雅晴也二十歲了,她遲早要嫁人的……”她一任 衣鉤衣服鏗鏗鏘鏘父父的滑落在地毯上,父親驀然抬頭,臉色因惱羞成怒而漲紅了。曼如 像彈簧般從父親怀里跳起來,直沖到浴室里去了。父親瞪著她,連想也沒想,他就惱怒的 吼了起來: “你進來之前不懂得先敲門嗎?” 她站著,定定的望著父親。陸士達,你一直是個好父親,但是,有一天,你的親生女 儿也會變成你的絆腳石,你必須把她打發開去,因為她不懂得敲門,因為她成為你和你那 “小妻子”之間的煩惱!她沒說話,轉過身子,她僵直的往門口走,背脊挺得又直又硬。 立即,父親惊跳了起來,一下子攔在房門口。“雅晴,”他凝視她,沙啞的說:“我們該 怎么辦?告訴我,我該怎么對待你?”淚水一下子就往她眼眶里沖去。我不能哭。她告訴 自己。父親有一個淚人儿已經夠了,不能再來第二個。她抬頭看著陸士達,眼眶濕濕的。 她的聲音穩定而清晰: “我會在最短期間內,找一個工作,或者,找一個丈夫。” 陸士達怔了怔,他的臉色愁悶而煩惱。 “你知道我沒有這個意思。” “我知道你──左右為難,我知道你──無可奈何。好在,”她聳聳肩:“有時,命 運會安排一切。再說,李曼如要和你共度一生,我呢?”她側著頭沉思。“畢竟要去和一 個未知數共度未來的歲月。所以,快去安慰她吧!” 她轉身就向外走,這次,陸士達沒有攔住她,只望著她的背影發怔,她已經走了好几 步,才听到父親在說: “雅晴,這個周末,我們俱樂部開舞會,我希望你也去。” 她的背脊更僵硬了。她有個最大的本能,每當有什么事刺激了她,她的背脊就會變得 又僵又硬。就像蝸牛的触須碰到物体時會立刻縮起來一般。她了解陸士達參加的那种名流 俱樂部,里面有的是貴公子哥儿和有名的單身漢。陸士達就是在這個舞會中認識曼如的。 她回頭看著父親,一個略帶譏諷性的微笑浮在她的嘴角,她低聲的問:“里面有第二 個陸士達嗎?” 父親的臉色變白,她立即后悔了。她并不想刺傷父親,真的。她只是要保衛自己,她 不想被父親“安排”給任何男人!她深抽了口气,很快的說了句: “對不起,爸。請你讓我自己去闖吧!我答應你!──”她的鼻子有些堵塞。“我會 努力使自己不這么惹人討厭,也會努力給自己找條出路。”“雅晴!”父親喊。她已經很 快的跑開了。 結果,這晚,她來到了“花樹”。 她來“花樹”有好几個理由。第一,她認為這個姓桑的男孩子可能對她有好感,如果 在父親的俱樂部中物色男友,還不見得有姓桑的條件。第二,或者桑爾旋需要一個模特儿 ,不管自己是不是模特儿的材料,有個工作總比沒有好。第三,她很無聊,和桑爾旋見面 是一种刺激。第四,她始終沒弄清楚桑爾旋跟蹤她的原因到底是什么,藉此机會弄弄清楚 也好。第五……噢,不管有多少冠冕堂皇的理由,最有力的一個理由是:那個姓桑的神經 病硬是有股不容人抗拒的吸引力,她竟渴望這個晚上的來臨了。她走進“花樹”的時候, 正是“花樹”賓客滿堂的時間。她往那角落一望,桑爾旋已經來了,正獨自坐在那儿,燃 著一支煙,在慢吞吞的吐著煙顏他臉上有种鎮靜和篤定的神情,好像算准她一定會來似的 。這使她很生气,但是,想想,自己确實是來了,不是嗎?她就反怒為笑了,她很想嘲弄 自己一番:嗨!“一定不來”小姐,歡迎你“來了”! 桑爾旋禮貌的站起身來,看著她坐下去。她把手袋拋在沙發中,雙手的肘部擱在桌面 ,用兩只手托著下巴,一瞬也不瞬盯著桑爾旋。他換了一身衣服,很隨便的一件紅色T恤 ,淺米色西裝褲,使他看來更年輕了。奇怪,他穿便裝和他穿西裝一樣挺拔。挺拔?她怔 了怔,想起他剛剛站起身的那一剎那,她已經注意到他身材的挺拔了。 “還要牛排和牛尾湯嗎?”桑爾旋問,沒有寒暄,沒有惊奇,仿佛和她是多年老友似 的,這又使她生气,她閃動睫毛,轉了轉眼珠,隔壁桌上有個孤獨的女客,正在吃一盤海 鮮盅。她來不及說話,桑爾旋已注意到她的眼神了,立即問: “要海鮮盅?”你反應太快了!你思想太敏捷了!你使人害怕!但是,你也是吸引人 的!她想著,猶疑的看看桑爾旋,再看看那海鮮盅,不知道該點什么。隔壁的女客發覺了 他們的對白,她忽然抬頭對她一笑,熱心的說: “海鮮盅很好,又免掉了刀啊叉啊的麻煩。” 這倒是真的,她對那女客感激的一笑。你也孤獨嗎?她想,注意到那女客早已步入中 年,微胖的身材,圓臉,慈祥的笑,高貴的風度,眼尾的皺紋……大約有四十多歲了。她 想,有部電影叫《女人四十一枝花》,就專為你這种孤獨的中年女性拍的,不必急,說不 定有天你會遇到一個愛你的二十歲小伙子!就像陸士達會碰到個二十歲的小女生似的,時 代在變哪!什么怪事都可能發生! “喂,桑桑,”桑爾旋在喊了。“你到底要吃什么?我發現你經常魂不守舍!”“答 對了。”她說。“在學校里,老師們都叫我‘神游’小姐,我的思想專門云游四海。” “學校?”桑爾旋微微一愣。“我看不出你在什么學校念書。”“畢業了。”她脫口 而出,已忘了要對這陌生人“防范”了。“去年就畢業了,你猜我學什么?大眾傳播,正 好是你那行,很巧吧?”“很巧。”他正色的點頭,濃濃的噴出一口煙。“遇到你就很巧 。”她不笑了,靠進沙發里。她又開始生气,告訴他這些干嘛?他又沒聘請你當職員,你 就急不及待的要送上履歷表了? “海鮮盅嗎?”他再問,耐心的。 她回過神來。“海鮮盅和咖啡。”“不要別的?”“我今天胃口不好。”她說。 “希望不是我倒了你的胃口。”他微笑了一下,為她點了海鮮盅和咖啡,他自己也點 了同樣一份。 “你永遠點別人一樣的東西嗎?”她惊奇的問。 “不。我只是不想再為點菜花時間。” “看樣子,你的時間還很寶貴嗎?”她嘲弄的問。 “是的。”哈!當街追女孩子的人竟說他時間寶貴,她几乎要嗤之以鼻了。掀了掀眉 毛,她瞪視著面前這個男人,在煙霧后面,他的臉有些朦朧,他的眼睛深不可測,突然覺 得這個人有些神秘,像個謎。他決不是個單純的“跟蹤者”,他有某种目的。或者,他已 經知道她是陸士達的獨生女儿,而想綁架她。電影里常有這种故事。那么,你就錯了!我 爸現在巴不得有人綁架我,最好綁得遠遠的,免得礙他的事。 “你又在想什么?”他問。 她一惊,不假思索的回答: “想你。”“哦?”他熄滅了煙蒂,海鮮盅來了。他一面吃,一面問:“想我的什么 ?”“你的目的。”他抬頭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說: “我會告訴你我的目的,你先吃東西好嗎?” 她吃著海鮮盅,味道不坏,她轉頭對隔壁的“推荐者”笑了笑。那女客仍然孤獨的坐 著。唉,孤獨!孤獨是人類最大的敵人,她希望自己四十歲的時候,不要一個人孤獨的坐 在西餐廳里。“你有沒有精神集中的時候?”桑爾旋忽然問。 她瞪著他。“我沒有對你集中精神的必要。”她气呼呼的。 “又生气了?”“我生气的時候表情丰富。” 他推開了食物,又燃起一支煙。他的神情忽然變得非常嚴肅,非常正經,非常凝重, 他沉聲說: “我希望你的精神能夠集中几分鐘,因為我想告訴你一個故事。”“噢!”她叫著。 “你跟蹤了我半天,為了要告訴我一個故事?”“是的。”她歪著頭看他,被他的“嚴肅 ”震懾住了。突然,她覺得他并不是開玩笑,他不是那种游戲人生的人。他真有某种目的 !她拂了拂額前飄落的一綹短發,推開了已吃完的海鮮盅。侍者送上了咖啡,她啜了一口 ,坐正身子,揚起睫毛,定定的望著桑爾旋,她一本正經的說: “開始吧!我在听。希望你的故事講得動人一點,否則我會打瞌睡。”他用雙手扶著 咖啡杯,讓香煙在煙灰缸上空燒著。一縷裊裊的煙霧輕緩的向上升,擴散在那千盞小燈的 星叢里。他望著她,眼底又閃爍著那兩簇幽柔的光芒,他的神色,在鄭重中帶著抹哀愁, 儒雅中帶著股苦澀,在這表情下,他那孩子气的臉就又變得成熟而深刻了。夢的衣裳4/30 “這是個大時代中的小故事,我盡量把它說得簡短。”他開了口,聲音是不疾不徐的 ,從容不迫的。“有一個老太太,她有四個儿子一個女儿。當她的小女儿才一歲大,丈夫 去世,她守了寡。她開始傾全力扶養她的五個儿女,讓孩子們慢慢長大。老大二十二歲那 年,正是中日之戰如火如荼的時候,他從了軍,一年后死在戰場上。老二進了空軍,在一 次戰役里机毀人亡。老三是在十万青年十万軍的號召中投筆從戎的,其實那年他還只是個 孩子,他失了蹤,有人說是死了,有人說是被日軍俘虜了,反正,他從沒有回來過。” 她的精神真的集中了,而且竟輕微的打了個冷戰,她覺得手臂上的皮膚在起著雞皮疙 瘩,她用手輕輕的撫著胳臂,這餐廳中的冷气好像太冷了。 “老太太几年中失去三個儿子,她几乎要瘋了,但是,中國女性的那种韌性和她自己 的堅強迫使她不倒下去,何況,她還有個小儿子和稚齡的女儿。一九四九年,她帶著這僅 有的一子一女來台灣。這個儿子終于在台灣成家立業,娶妻生子,他先后生了兩個儿子一 個女儿,老太太總算有了孫子和孫女儿。這個儿子很爭气,他創下了一份事業,成為商業 界巨子,老太太認為她的晚年,總可以享享福了,誰知這儿子帶著太太去美國參加一項商 業會議,飛机在從紐約飛阿拉巴馬的途中出事,据說是一只小麻雀飛進了引擎,整個飛机 墜毀,全机沒有一個人生還。老太太失去了她最后一個儿子。” 他停了停,把那冒著煙的煙蒂熄滅了,輕輕的啜了一口咖啡,他的眼神回到她的臉上 ,專注的盯著她的眼睛她深吸了一口气,有种窒息似的感覺。 “老太太失去這最后一個儿子的時候,她的孫子們分別是十七歲和十六歲,孫女儿才 只有十歲。她沒有被這個嚴重的打擊擊倒,要歸功于她那始終沒結婚的女儿,那女儿從小 看多了死亡,看多了母親的眼淚和悲傷,發誓終身不婚,來陪伴她的母親。老太太又挺過 去了,她要照料孫子們,還有那個又美麗又動人又活潑又任性的小孫女儿。一年年過去, 孫子們也大了,老太太更老更老了,她生活的重心,逐漸落在那個小孫女的身上,小孫女 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語一舉手一投足都使老太太開心。兩個孫子長成后有了自己的事業,女 孩子卻比較能夠依依膝下。但是,小女孩儿會變成少女,少女就會戀愛,這孫女儿的血統 里有几分野性,又有几分柔性,她是個矛盾而熱情的女孩。十九歲那年她愛上一個男孩子 ,這戀愛遭遇到全家激烈的反對,反正,這爆發了一場家庭的大戰。而這時候,這家庭中 最有力量說話的人就是老太太的長孫,他采取了隔离的手段,把這個戀愛戀昏了頭的妹妹 送往美國去讀書,誰知這小妹妹一到美國就瘋了,她用刀切開了自己的手腕,等兩個哥哥 得到消息赶到美國,只赶上幫她料理后事。”他住了口。盯著雅晴。 雅晴深深吸气,端起咖啡來喝了好大一口,咖啡已經冷了,她背脊上的涼意更深,手 臂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她一瞬也不瞬的瞪著桑爾旋,簡直不能相信自己听到的故事。但 是,桑爾旋那低沉而真摯的聲音,那哀愁而鄭重的神情,都加強了故事的真實性,她已經 听得痴了。“兄弟兩個從美國回來,都彼此立下了重誓,他們決不把這個噩耗告訴老太太 ,因為老太太是再也不可能承受這樣的打擊了。他們和姑媽研究,大家一致告訴老太太, 小孫女在美國念書念得好极了,他們捏造小孫女的家書,一封封從台北寄往美國,再由美 國寄回來。老太太更老更老了,她的眼睛几乎看不見了,耳朵也快聾了。但是,她每年都 在等孫女儿歸來。然后,到今年年初,老太太的醫生告訴了這兄弟兩人和姑媽,老太太頂 多只能再活一年了,她的五臟几乎全出了問題。老太太自己并不知道,還熱切的計划著孫 女儿歸國的日子,她天天倚門等郵差,等急了,她就嘆著气說,孩子,回來吧!只要能再 見你几天,你老奶奶就死而無憾了。” 他的眼光從她臉上移開,呆望著手里的咖啡杯,他眼里有了薄薄的霧气,臉色顯得相 當蒼白,他的嘴唇輕顫著,似乎竭力在抑制情緒上的激動。她望著他,傻了,呆了。這小 小的故事竟激起了她心中惻然的柔情,使她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而鼻子中酸酸的。她緊 緊的注視著桑爾旋,心里有些糊涂,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敢相信。 “這是個真故事?”她怀疑的問。 “是的。”“我不能相信這個,”她掙扎的說:“太多的死亡,太多的悲劇,我不能 相信!”“請相信他!”一個女性的聲音忽然在雅晴身邊低啞的響了起來。雅晴嚇了好大 一跳,猛然抬頭,才發現這竟是隔壁桌上那孤獨的女客,她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他們桌邊了 。拉開了椅子,她自顧自的坐了下來,深深的望著雅晴。雅晴完全墮入迷霧的深淵里去了 ,她瞪視著這個女人,在近處面面相對,她才發現這女人絕對不止四十歲,大概總有五十 邊緣了,但,她的皮膚仍然細膩,她的眼珠烏黑深邃──似曾相識。對了!雅晴惊覺過來 ,這女人眼里也盛滿了哀愁,和桑爾旋同樣的哀愁,也同樣深邃而迷蒙,閃爍著幽柔的光 芒。 “你……”雅晴吶吶的開了口:“你是誰?” “我就是那個老太太的女儿,孩子們的姑媽。” 雅晴張大眼睛看看她,再看看桑爾旋。 “你們……到底在做什么?”她困惑到了极點。“你──桑爾旋,難道你就是那個孫 儿?兩兄弟中的弟弟?” 桑爾旋抬起眼睛來了,正視著她。他蒼白的臉色正經极了,誠懇极了,真摯极了。 “是的,我就是那個弟弟。讓我介紹蘭姑給你,蘭花的蘭,她的全名是桑雨蘭,我們 都叫她蘭姑,只有奶奶叫她雨蘭。你會喜歡蘭姑,她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女人。我們中國的 女性,常常就是這樣默默的把她們的美德和愛心都埋藏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而不為人知。 ”“爾旋!”蘭姑輕聲的阻止著。“不要自我標榜,你使我難為情。”雅晴不安的看著他 們兩個。覺得越來越糊涂了。 “為什么告訴我這個故事?”她問,蹙起了眉頭,她的眼光落在蘭姑臉上。“你那個 死在美國的侄女,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桑爾柔。”蘭姑低啞的說:“可是,我們都叫她的小名,一個很可愛的名字: 桑桑。” 雅晴猛的打了個冷戰,寒意從脊椎骨的尾端一直爬到脖子上。她死命的盯著桑爾旋, 聲音變得又冷又澀。 “這就是你跟蹤我的原因?因為我像桑桑?” “不是非常像,而是一部份像。” “我走路的姿態?我生气的樣子?我的身材?我說話的聲音……”“最像的是你的眼 睛”,蘭姑說,仔細而熱烈的端詳她。“還有你的一些小動作,用手拂頭發,拋手袋,轉 身,抬眉毛……甚至你那沖口而出不假思索的說話,常常神游太空的習慣……都像极了桑 桑。昨天爾旋告訴我發現了你的時候,我根本不相信,今天我親眼看到了,才敢相信世界 上居然有這樣的巧合。不過,你比桑桑高,也比她胖一點,你的下巴比較尖,眉毛也濃一 點……” “總之,沒有桑桑漂亮?”她又沖口而出。 蘭姑深切的凝視她。“你非常漂亮,”她的聲音真摯而誠實。“不過,我們的桑桑對 我們來說,是獨一無二的。我想你一定了解這點,對你的家人來說,你也是獨一無二的! ” 未必,她想,腦中閃過了父親和曼如的影子。 “好,”她坐正了身子,挺了挺背脊。“你們發現了一個長得像桑桑的女孩,這對你 們有什么意義呢?” “有。”桑爾旋開了口。“奶奶几乎已經全瞎半聾,而且有點老得糊糊涂涂了,桑桑 又已經离開三年了,三年間總有些變化,所以,奶奶不會發現……” 她如同被針刺般直跳起來,眼睛睜得不能再大了,她嚷了出來:“你們總不會瘋狂到 要我去冒充桑桑吧?” “我們正是這個意思。”桑爾旋靜靜的說。 她惊异的看著他們,蘭姑的眼光里帶著熱烈的祈求。桑爾旋卻鎮靜的等待著,那股哀 愁仍然在他眉梢眼底,帶著巨大的震撼的力量,撼動著她,吸引著她。她深抽了口冷气, 掙扎著問:“我為什么要做這件事?” “我們給待遇,很高的待遇。”桑爾旋說,一直望進她的眼睛深處去。“如果你還有 點人類的同情心,你該接受這個工作,去安慰一個可怜的老太太,她一生已經失去了很多 的東西,這是她生命中最后几個月了。” “這……這……這會穿幫的!”她和自己掙扎著。“我對桑桑一無所知,我對奶奶一 無所知,我對你們家每個人一無所知……老天!”她站起身來,丟下餐巾,拎起自己的帆 布袋:“你們都瘋了!你們看多了電影,看多了小說,簡直是异想天開!對不起,我不能 接受這工作!”她轉過身子,想往外走。 “就算演一場戲吧!”桑爾旋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著:“總比你在家里面對你那個同年 齡的小繼母有趣些!” 她倏然回頭,死盯著桑爾旋,她的背脊又僵硬了。“你昨晚還是跟蹤了我!”她怒沖 沖的說。“而且打听了我,你不是君子。”“對不起,我有不認輸和做到底的個性。”他 伸手拉住她的帆布袋:“我們家的人都很少求人幫忙。”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晰,柔和而酸 楚:“雅晴,我求你!” 她回頭瞪視著他,在他那閃爍著光芒的眼神中,在他那酸楚而熱烈的語气里,整個人 都呆住了。夢的衣裳5/303 這是桑爾旋私人的辦公室,看不出他這樣年輕,卻已有這樣大的事業。辦公室里有大 大的辦公桌,按鍵式的電話机,一套考究的皮沙發,明亮的玻璃窗,垂著最新式的木帘, 裝潢得雅致、气派、而大方。但是,雅晴并沒有任何心情去研究這辦公廳。房門關得很緊 ,冷气開得很足。房里有四個人,除雅晴外,還有桑爾旋、蘭姑,和桑爾凱。雅晴沉坐在 沙發深處,望著手里那張寫得密密麻麻的“備忘錄”。 “你是哪年哪月生的?”桑爾旋在問。 “一九五六年三月二十日,那正是春天,全家都期望是個女孩儿,尤其是奶奶,她說 女孩儿比較不會飛,養得乖乖柔柔能像小鳥依人……”雅晴驀的抬起頭來,注視著桑爾旋 。“你奶奶錯了。女孩子有時候比男孩子更會飛,并不是每個女孩都像蘭姑一樣!”“能 不能不批評而溫習你的功課?”說話的不是桑爾旋,而是桑爾凱,他正站在窗邊,帶著几 分不耐的神情,相當嚴厲的看著她。雅晴轉向桑爾凱,這是她第三次見桑爾凱。從第一次 見他,她就不喜歡他。桑爾凱和爾旋只差一歲,但是,看起來像是比爾旋大了四、五歲。 他和爾旋一樣高,一樣挺拔,所不同的,他臉上的線條比較硬,使他的眼神顯得太凌厲。 他戴了副金絲邊眼鏡,這眼鏡沒有增加他的書卷味,反而讓他看來老气。他永遠衣冠楚楚 ,西服褲上的褶痕筆挺。他的鼻梁很直,嘴唇很薄,常常習慣性的緊閉著,有种堅毅不屈 的表情。坦白說,他很漂亮,比桑爾旋漂亮。他一看就是那种肯做肯為一絲不苟的人。他 會是個嚴格而苛刻的上司,不止苛求別人,也苛求自己。他就是這樣的,雅晴在和他的几 次接触中,早已領教過他的苛求。 “不要命令我,桑爾凱,”她揚著睫毛,一個字一個字的說:“當我高興批評的時候 ,我就會批評!你必須記住,我是來幫你們的忙,并不是你的下屬。” “注意你的稱呼!”桑爾凱完全不理會她那套話,盯著她說:“桑桑一向叫我大哥。 ” “她還叫你眼鏡儿,叫你鷺鷥,因為你兩條腿又瘦又長。叫你不講理先生,叫你偽君 子,叫你不通人情,叫你自大狂!” “哼!”桑爾凱哼了一聲,打鼻子里說:“這些……不關緊要的事你倒記得清楚。” “你認為不關緊要的事可能是最緊要的事!”雅晴說:“如果要穿幫,多半是穿幫在小節 上!” “奶奶多大了?”桑爾旋在問。 “今年七月三日過八十整壽,我是特地從美國回來為她老人家祝壽的。”“奶奶叫你 什么?”“桑桑、寶貝儿、小桑子、桑丫頭。生气的時候叫我磨人精,高興的時候叫我甜 桑葚儿。” “你叫奶奶什么?”桑爾旋繼續問。 “奶奶、祖母大人、老祖宗。” “還有呢?”蘭姑在問。 “還有──?”雅晴一怔。 蘭姑走了過來,她的眼眶濕濕的,聲音酸楚而溫柔。 “你和奶奶之間,還有個小秘密,”她坐在雅晴身邊,溫柔而苦澀的盯著她。“你每 有要求,必定撒嬌,一撒嬌,就會直鑽到奶奶怀里去,又扭又膩又賴皮。所以,奶奶有時 叫你麥芽糖儿,你倒過來叫奶奶寶貝儿。” “我叫奶奶寶貝儿?”雅晴瞪大眼睛“你有沒有弄錯,這算什么稱呼?不倫不類不尊 不敬……” “人老了,會變得像小孩子一樣。”蘭姑輕嘆了一聲,眼底是一片動人的、深摯的感 情。“她──最喜歡你叫她寶貝儿,全世界也只有你一個人叫她寶貝儿。但是,你不會當 著人前叫,只會私下里叫。”雅晴呆望著蘭姑。“把那疊照相簿拿出來,”桑爾凱又在命 令了。“桑桑,你把每一個人從小到大再指給我看一次,不用擔心紀媽,紀媽會合作的! 她是把你從小抱大的女管家,她也知道真相,會幫著你演戲,噢……”他忽然想起什么大 事,正視著雅晴,嚴肅的問:“你會彈吉他嗎?” “吉他?”雅晴又一怔:“我什么天才都有,就缺乏音樂細胞,什么吉他、鋼琴、喇 叭、笛子……一概不會!不過……”她笑了起來:“我會吹口哨,吹得就像……人家媽媽 把小娃娃撒尿一樣好。”桑爾凱把手里的照相簿往桌上重重的一丟,照相簿“啪”的一聲 ,清脆的落在桌面上。他轉身就走向落地長窗,背對著室內,他冷冰冰的說: “完了!這時代的女孩子,十個有八個會彈吉他,你們偏偏選了一個不會的!爾旋, 我跟你說過,這計划根本行不通,你就是不听!我看,趁早放棄!你們說雅晴像透了桑桑 ,我看頂多也只有五分像,而且,她從頭到尾就在開玩笑,根本不合作,我看不出她有絲 毫演戲的能力!你們不要把奶奶看成老糊涂……”他回過身來,像對職員訓話一般,攤著 手大聲說:“她在五分鐘之內就會穿幫!蘭姑,爾旋,我們把這件荒謬的事就此結束吧! 陸小姐,”他轉向雅晴,下了結論:“你回家吧!我們這幕戲不唱了!” “慢一點!”爾旋挺身而出,站在他哥哥前面,簡洁而有力的說:“我們這幕戲唱定 了!” “爾旋!”爾凱叫著。兩道濃眉擰在一塊儿。“你不要太天真,你知不知道,這件事 很可能弄巧成拙?現在,奶奶最起碼認為桑桑還活著,如果她發現出來了一個冒牌貨,她 也就會明白真相了!”“我知道。”爾旋鎮靜而肯定的說:“雅晴不會讓我們失望!她不 會穿幫的!你想想看,如果桑桑回來了,奶奶會樂成什么樣子!我決定要讓這幕戲演下去 !” “老天!”爾凱惱怒的瞪著爾旋。“你能不能理智一點?她連彈吉他都不會!” 雅晴望著那怒目相對,各有主張的兩兄弟,愕然的回過頭來,困惑的問蘭姑:“桑桑 很會彈吉他嗎?” “不止很會彈,”蘭姑幽幽的說:“她彈得如行云流水,簡直──太好了。她可以坐 在花園里的梧桐樹下,一彈就兩三小時,彈得那么美妙,有時,我覺得連小鳥儿都會停下 來听她彈吉他。”雅晴呆住了。“呃,”她輕咳了一聲。“這么說……我是根本不合格了 ?” “本來就不怎么合格。”桑爾凱悶聲低哼著。 雅晴深刻而古怪的看了桑爾凱一眼。 “學吉他要多久?”她問。 “別傻了!”桑爾凱說:“要彈得像桑桑,除了苦練之外,還要天才,我看你一樣也 沒有。何況,時間上也來不及,距离奶奶過壽,只有十天了,沒有人十天之內能練會吉他 !”他抬頭看著爾旋。“你疏忽了一件最重要的事!你應該在發現她的時候,就問她會不 會彈吉他!” “我沒有疏忽。”桑爾旋慢吞吞的說,他注視著桑爾凱,眼里閃著熱烈的光。“雅晴 不需要會彈吉他,因為桑桑再也不彈吉他了!不但不彈吉他,她連見也不愿意見吉他了! 家里沒有吉他,她身邊也沒有吉他!她永遠也不肯去碰吉他!” 爾凱僵直的站著,目瞪口呆的望著他弟弟。 蘭姑的眼睛閃過一抹奇异的光彩,她的臉孔亮了,仰起臉,她激動的看著兄弟兩人, 不住的點著頭: “是的,”她了解的說:“桑桑再也不彈吉他了!” 爾凱看看爾旋,又看看蘭姑。 “你們──是什么意思?”他不解的問。 “唉!”爾旋長嘆了一聲,盯著爾凱。“大哥,如果你能對桑桑的感情多了解一些, 當初不要急急把她送到美國去,也不會造成那么大的悲劇了!” 桑爾凱的臉色驀然變白,他逼視著爾旋,聲音變得僵硬、冷峻、而沙啞:“你又在怪 我嗎?你又在指責我嗎?你認為是我殺了桑桑嗎?你……”“爾凱!”蘭姑慌忙站起身來 ,攔在兩兄弟中間,她的手溫和的壓在爾凱的胳膊上。雅晴注意到,爾凱的身子有一陣輕 微的痙攣。“爾凱,”蘭姑再叫了一聲,聲調慈祥而溫柔。“沒有人怪你,一切都是命。 爾旋的意思只是說,我們可以給雅晴找個不彈吉他的理由。你總該記得,桑桑的吉他,是 万皓然教的吧?經過這樣一段變化,桑桑很可能不愿再彈吉他!” “什么叫‘變化’呢?”爾凱問。 “万皓然已經結婚了。”爾旋說。“桑桑既然能置万皓然于不顧,跑到國外去念書, 万皓然當然可以結婚!” “誰說万皓然已經結婚了?”爾凱似乎吃了一惊。 “我說的。”爾旋回答:“他一年前就結婚了!別忘了,時間,會把一切都改變的。 也會把桑桑改變的,從國外回來的桑桑,根本不愿意再談万皓然,不愿重提往事,不愿彈 吉他,也永遠不再唱那支《夢的衣裳》的歌!” 桑爾凱沉默了,他深思的退后,靠在窗櫺上,沉吟的低語了一句:“你都想過了,是 不是?万家呢?”他呻吟著:“他們會不會來搗蛋呢?”“這事交給我吧!”爾旋說。“ 我保証万家不會有人露面。桑桑回國,只是我家的一件小事,除了我們家圍牆之內的人知 道以外,圍牆外的人都不會知道。万家──也不會知道的。” 桑爾凱不說話了。蘭姑看看兄弟兩人,知道問題已經解決,注意力就又回到雅晴身上 來了。她拿著照相簿,走向雅晴,柔聲說:“讓我們再來复習我們的親戚朋友吧!” “慢一點!”雅晴從沙發深處跳了起來,好奇的看著那兄弟二人。“告訴我一些關于 万皓然的事!還有那支什么夢的衣裳的歌!”桑爾凱的臉色又變了,他瞪著她,惱怒的說 : “你不需要知道那么多,你只要扮演你的角色就行了。” “哈!”她怪叫。“我不需要知道那么多?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我自己的事情!那個万 皓然,他是我的愛人是吧?”她直問到桑爾凱的臉上去。“他教我彈吉他,在月亮下散步 ,牽著手唱什么‘夢的衣裳涼如水,我的大哥冷如冰’的歌……”夢的衣裳6/30 “什么大哥冷如冰?”桑爾凱皺起眉頭。 “大哥就是閣下啊!”她嚷著。“是你拆散了我們,對不對?你冷得像冰,硬得像鋼 。你把我遣送到美國去,活生生的拆散了一對熱戀中的愛人,把我逼瘋了,瘋得用刀子切 開自己的血管……”“住口!”桑爾凱大叫,臉色白得像紙,那陣痙攣又掠過了他的面龐 ,他的眼光森冷的落在她臉上。“你知道得已經太多了,誰告訴你這些?”“是我。”桑 爾旋說:“不坦白告訴她,她怎能跟我們合作?” “我還要知道万皓然的事,”雅晴清晰的說:“你們為什么反對他?他現在怎樣了? 他在哪儿?真的結婚了?他多少歲?漂亮嗎?”沒有人回答,屋里一片沉寂。雅晴環室四 顧,看著每一個人的臉。桑爾凱的臉又僵又冷又硬,像塊白色的大理石。蘭姑目光閃爍, 故意避開雅晴的視線。桑爾旋眉端輕蹙,臉色懊惱,眼光陰沉。“在你扮演桑桑的這段日 子中,”桑爾旋開了口:“不需要知道万皓然的詳細情形,知道這個名字,和他曾經是你 的愛人就夠了。奶奶不會主動對你提起他,万一她提了,你只要皺著眉頭說一句:奶奶, 我不想再談這件事!這樣就夠了!” “哦?”她轉動眼珠。“可是我想知道。” 屋里沒人再說話。她看看大家,點了點頭,回轉身子,她拾起自己的帆布袋,甩在背 上,她一甩頭,果斷的說: “不談万皓然,也沒有桑桑了。你們再去找別人扮演這個角色吧,我不干了!”她舉 步走向門口,屋里安靜得出奇,居然沒有人挽留她。她騎虎難下,只得向門口大步走去, 她的手往門柄上伸過去,正要落下,有只手搶先握住了門柄,她抬起頭來,接触到桑爾凱 陰郁的眸子。“是我的錯,”他輕聲說:“我年輕气盛,像桑桑說的,我是自大狂。万皓 然并沒有什么不好,只是家庭環境太坏了,他父親是個──挑土工,我認為門不當戶不對 ,所以堅決反對,我并不知道……桑桑愛他那么深。” 她看著他。他轉動了門柄。 “現在,你可以走了。”他說。 她愕然了。“你的意思是……”“沒有人能假扮桑桑!桑桑已經死了,再也不會复活 了。”他固執而悲哀。“我一開始就不認為這是個好計划,現在也不認為這計划能成功, 爾旋太天真,蘭姑太沖動。奶奶只剩下几個月的壽命,万一你失敗,我們會把几個月縮短 成几天。我已經殺死一個妹妹,不想再傷害我的老祖母!” 她瞪了桑爾凱好一會儿,然后,她轉頭去看桑爾旋。奇怪,桑爾旋也沉默了,他臉上 有著深思的表情,眼里也流露出怀疑和不安。他被他哥哥說動了,他害怕而退卻了。在這 一瞬間,她忽然深深体會到一件事,這兄弟二人是那么深那么深的熱愛著他們的老奶奶, 別看桑爾凱一臉的冷峻,這冷峻的外表下,顯然也藏著一顆熾熱的心!她被感動了,被這 种人類的摯情所感動了。她環顧每一個人,看到蘭姑眼里淚光閃爍。“你們都決定了?” 她問:“你們确實不再需要我去假扮桑桑了?”蘭姑抬頭去看爾旋。“爾旋!”蘭姑的嘴 唇抖顫著:“我想,爾凱的顧慮也有道理。我看……這事确實太冒險,万一弄得不對,又 變成愛之适以害之。我看……我看……”她結結巴巴的,聲音顫動著。“還是算了吧!” 爾旋掉過頭來注視爾凱,他們兄弟二人互相深深凝視,雅晴几乎可以感應到他們心靈間的 交談与默契。然后,爾旋的眼光落在雅晴臉上了。“雅晴,”他慢吞吞的開了口,有些遲 疑,有些不甘心。“我費了好大力量才說服你。” “不錯。”她盯著他。“怎樣呢?” “我想……”他潤了潤嘴唇:“我應該尊重我哥哥的意見。” “那么,你也确定不需要我了?” 爾旋深吸了口气。“大哥是對的,我不能讓桑桑复活。不能愛之适以害之。”他有些 悲哀。“不過,無論如何,我要謝謝你,雅晴。” “很好。”雅晴點了點頭,再對室內的三個人一一注視,然后,她車轉身子,猛然用 背整個靠在門上,把那已打開了一條縫的房門“砰”然一聲壓得闔上了。她把帆布袋抱在 胸口,咬了咬牙挑了挑眉毛,朗朗然,切切然,清清脆脆的說: “你們兄弟兩個是閑著沒事干嗎?你們是找我來開玩笑嗎?听著!我不是招之即來, 揮之即去的人!你們好不容易把我弄來了,千方百計說服了我。現在,你們想輕輕易易一 句話又把我打發掉,沒那么簡單!” 她把手中的帆布袋用力往沙發上一扔,大踏步走到書桌前面,一下子翻開了照相本, 正好是張桑桑的放大照。她低頭凝視照片里的女孩:烏黑的眼珠,清秀的眉毛,挺秀的鼻 子,小巧玲瓏的嘴,一臉的机靈,滿眼的智慧!還有几分調皮,几分倔強,几分熱情,几 分玩世不恭……她很快的撕下那張照片,握得緊緊的。“你們無法讓桑桑复活,真的嗎? 現在,你們給我听著!自從我被你們發現以后,你們叫我做這個,叫我做那個,叫我看照 片,叫我背家譜,叫我听你們兄弟兩個吵架拌嘴爭執該不該用我!從現在起,我不再听你 們,而是你們听我!” 桑爾凱和爾旋面面相覷,然后惊愕的望向她,蘭姑是呆住了,也定定的瞪著她。她堅 定的,咬牙切齒的,清晰、穩重、流利、像倒水般說了出來: “桑桑必須复活几個月,因為,這是奶奶在她充滿悲劇性的一生里,最后的一個愿望 了!我不管你們兄弟兩個意見統一還是不統一,不管蘭姑怎樣舉棋不定,讓我告訴你們, 我當定了桑桑!你們同意,我要冒充桑桑,你們不同意,我也要冒充桑桑!如果我露了馬 腳,奶奶就完了,所以,我絕不能露馬腳,換言之,這件事只許成功,而不許失敗!我是 個渺小平凡的女孩,從沒經過人生任何大風大浪,也從沒面臨過任何挑戰。如今,我面前 忽然從天而降的落下了一項挑戰,你們以為,我會輕易把這項挑戰放棄嗎?即使我沒有勇 气接受挑戰,你們以為我會讓一位飽經患難的老太太含恨而死嗎?那么,你們就太小看我 了!”她吸了口气,望著桑爾凱,再望向桑爾旋。“過來!你們兩個,我只剩下十天的時 間,你們還不赶快告訴我該注意些什么事嗎?” 桑爾凱眩惑的瞪著她,那冷峻的面龐忽然就變得充滿生气了,眼珠在鏡片后閃閃發丕 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她。桑爾旋用牙齒狠咬了一下下嘴唇,眼眶里居然不爭气的蒙上了一層 霧气,他笑了起來,那种折服的笑,那种欣慰的笑,那种充滿了惊佩和感動的笑……這笑 容第一次喚起了雅晴內心深處的悸動,在這一瞬間,父親的再婚,曼如的陰影,服裝的糾 紛……都變得那么渺小遙遠而微不足道了。她覺得自己的眼眶也濕濕的,自己的鼻子也酸 酸的。而蘭姑呢?她采取了最積极的行動,她直奔過來,把雅晴一把就擁進了怀里,她有 個溫暖寬闊柔軟舒适的怀抱。她抱緊她,重重的吻著雅晴鬢邊那軟軟的小絨毛,哽塞的說 : “歡迎歸來!桑桑。你瞧,你离開三年,家里并沒有改變什么,你最愛的石榴花仍然 年年開花,你親手种的那排蔦蘿已爬上花棚了,你喜歡的小花貓已經當了三次媽媽了,狗 儿小白變成大白了。你的老祖宗念過几万万聲你的名字了,老紀媽還是愛吃甜食,越吃越 胖了……還有,你的大哥有了未婚妻,快要結婚了。”“是嗎?”她惊奇的望向桑爾凱, 是真正的惊奇:“我這個大嫂是我以前認識的人嗎?” “不是。她叫曹宜娟,我給你的信里不是提過嗎?” “哦。她也知道我嗎?” “只知道你在美國念碩士。所以她是家里除了奶奶外,惟一認為你是貨真价實的人。 ” “我的二哥呢?”她悄眼看爾旋,聲音含糊:“大概早就有了二嫂吧?”“不。他還 在東挑西選,等待奇跡出現,給他一個天下少有,地上無雙的奇女子呢!” 她悄然回眸,在爾旋那含笑的注視下,忽然覺得臉孔在微微發熱了。夢的衣裳7/304 桑家坐落在台北的近郊,靠近內湖。房子是倚山面湖而造,已經造了許多年了。這房 子還是桑爾凱兄弟的父親── 桑季康所設計建造的,在當年,這算是相當豪華考究的房子了。由于那時內湖還是片 荒涼原始的山區,地价非常便宜,所以,桑家的花園占地就有兩百坪左右。花園里保留了 當初原有的一些樹木,有橄欖樹、椰子樹、大株的鳳凰木,還有株台灣很少見的梧桐樹。 据說,小桑桑當年最偏愛這株梧桐,每當她彈吉他,她就坐在這株梧桐樹下彈。有次,蘭 姑翻到一闋古人的詞,其中有這樣几句:   “梧桐樹,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 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當時,蘭姑就有种凄涼而不祥的感覺,沒料到,后來果然應驗了她的預感。桑家的房 子是兩層樓的建筑,屋子很多很大,老奶奶一直希望能親眼見到儿孫滿堂的日子,所以, 他們准備了許多空房間,預備把一間間房子填滿。誰知桑季康夫婦遽然遇難,而桑桑又遠 去了,難怪老奶奶常嘆著气說: “空房子沒填滿,滿房子倒空了。我們桑家,到底是怎么啦?”蘭姑听到老奶奶的感 傷,就會摟著她說: “急什么,急什么,等爾凱爾旋結了婚,生下了曾孫曾孫女,等桑桑從國外回來…… …你還怕我們的房子住不滿?只怕會不夠住呢!”老奶奶被蘭姑勾出的遠景而悠然神往了 ,呆了半晌,她會悄笑著看蘭姑,低聲的說: “他們得加緊一點才行呢!我怕我不是彭祖,能活到八百歲!”“說不定您比彭祖還 長壽!”蘭姑笑著說。 “算了,我才不當老妖怪!”奶奶又笑又搖頭。 爾凱爾旋遲遲不婚,桑桑一去無蹤影,桑家的空房子仍然空著。在桑家工作了快三十 年的老紀媽,依然把每間房子打掃得干干淨淨。紀媽原是軍眷,丈夫已經去世,被桑季康 夫婦雇用的。她曾看著爾凱爾旋和桑桑的出世,也抱大了他們,現在,她和奶奶、蘭姑都 成了朋友,分享著她們的喜樂哀愁和一些秘密。如今,她已是桑家的一員,和桑家不可分 了。桑家在爾凱爾旋兄弟手上,陸續有些改建,例如,他們加蓋了車房,因為兄弟兩個各 有車子;他們加高了圍牆,因著曾被小偷光顧過。他們用鏤花的鐵門換掉了原來的木門, 門邊豎上一塊牌子“桑園”。桑園,附近鄰居都這樣稱呼桑家的。五年前,桑爾凱不知從 那儿弄來十棵小桑樹,一溜儿排列的种在南邊圍牆下,如今,小桑樹都已長得又高又大, 超出了圍牆。蘭姑經常摘下滿把滿把青翠的桑葉,送給附近養蚕的學童們。桑園在內湖區 已經聳立了二十几年了。二十几年來,多少辛酸,多少秘密,多少故事,多少興亡……都 在這圍牆中默默的滋生演變。工業社會進步神速,各种故事都天天在發生,沒有什么人去 注意桑家的事情。桑家兄弟都已成為有地位的工商界新秀,蘭姑默默的照顧著老的和小的 ,奶奶老了。老得看不見,听不清了,老得不敢去期望未來,而只能活在記憶里。記憶中 許多小事都那么鮮活許多影像都那么清晰。這些影像中最鮮明的該是桑桑的臉,和桑桑的 聲音了。揚著眉毛,瞪著烏黑烏黑的眼珠,咧著嘴,嘻笑著又叫又嚷: “奶奶,看我打网球!” “奶奶,听我彈吉他!” “奶奶,我穿了件新衣裳,漂亮嗎?” “奶奶,我講故事給你听!” “奶奶,我最愛的石榴花又開了!” “奶奶,你瞧那梧桐樹落了一地的葉子!” “奶奶,我學了一支新歌,夢的衣裳!你是要听我彈呢?還是要听我唱呢?”老奶奶 打了個寒噤,夢的衣裳!誰听說過夢還有衣裳?而華麗的衣裳里面,裹著怎樣的真實呢? 夢的衣裳,用青春織成的衣裳,只屬于年輕人的!她覺得冷了。人老了,不論早晚,總是 四肢冰冰的。那個彈吉他的小女孩呢?那個愛唱愛笑愛鬧的小桑桑呢?石榴花開了謝了, 謝了開了,她那小心肝寶貝儿,她那小桑丫頭在那里呢? 忽然間,就要過八十歲大壽了。她已經警告過孫儿們,決不要宴會,決不要賓客,決 不要鋪張,決不要喧囂和吵嚷,她只要和家人們安安靜靜的度過去。 “是我的日子,就照我的意思辦!” 孩子們沒有提出任何异議,他們早就了解奶奶的固執和堅決。他們确實沒有惊動任何 人。但是,奶奶的第六感在告訴她,這屋子里正醞釀著某种秘密。爾凱爾旋兄弟兩個整天 忙忙碌碌,蘭姑常常不在家,在家時不是和那兩兄弟說悄悄話,就是和紀媽說悄悄話。奶 奶真气自己的耳朵不爭气,年輕時,連根針掉在地上都听得見,現在,听什么都是模模糊 糊的。有次,她忍不住叫蘭姑: “雨蘭,大家都在忙些什么呀?” “您別管吧!”蘭姑笑嘻嘻的,卻仍然俯在她耳朵上泄露秘密似的說了句:“兩兄弟 在給你老人家准備生日禮物呢!你知道,每年他們兩個都絞盡了腦汁想新花樣!” 唉!奶奶暗中嘆气了。孩子都是好孩子,你再也找不到比他們更好的孩子了!可是, 人老了,走過了几乎一個世紀,遭遇過人生最悲慘的命運……新花樣?對老人來說,沒有 新花樣了,再也沒有了!有的,只是記憶深處的那些影像,那些聲音,那些消逝了的往事 …… 正日子到了,奶奶過八十大壽了。 一清早,兩兄弟分別進屋來向奶奶祝賀,就駕著車子出去了。紀媽忙著從花園里剪了 無數鮮花,跑出跑進的也不知道把鮮花插到那儿去了。蘭姑有些心神恍惚,跟她說話她總 是听不見,一忽儿上樓,一忽儿下樓,一忽儿跑到陽台上去張望,一忽儿又對著窗子發呆 。從沒看到女儿如此心神不宁過,奶奶又動了疑心了,這些孩子們都在搞些什么鬼呀? 十點鐘左右,曹宜娟來了,居然是自己來的,而不是爾凱把她接來的。宜娟是個美人 胎子,大眼睛小嘴巴,瓜子臉。爾凱是個完美主義者,奶奶從多年前就發現,如果爾凱有 什么缺點,就是過分的“求全”。在他的求全心切下,才逼走了桑桑。不,今天不要想桑 桑。她在失去第一個儿子的時候,就告訴過自己:与其怀念失去的,不如怜取眼前的。她 看著宜娟,這未來的孫媳婦,她多年輕呀,多美麗呀!但是,她怎么也有些緊張和不安呢 ?奶奶注視著宜娟,在一片朦朦朧朧的視野里,仍然可以看出宜娟的美。她刻意化妝過了 ,穿了件大紅色的洋裝,襯著她那白嫩嫩的皮膚。她有一頭烏黑烏黑的長發,一直披到腰 上。桑桑的頭發只留到肩膀,額上總是亂糟糟的垂著一綹綹不听話的短發,她也不喜歡大 紅的衣裳。她偏愛紫色,紫色的襯衫,紫色的長褲,脖子上系條紫色的小綢巾,她笑著說 自己是顆“紫色的桑葚”,已經“熟透了”。噢噢,今天不能想桑桑。她伸手去握住宜娟 的手,宜娟的小手多么柔嫩呀!青春真是樣可愛的東西,不是嗎?她已經不記得自己的青 春是几個世紀前的事了。“宜娟,”她試探的說:“你知道那兄弟兩個在耍什么花樣嗎? ”“噢,奶奶!”宜娟微笑著。“我奉命不能說!”“奉命?奉誰的命?”“當然是爾凱 嘍!”“你悄悄告訴奶奶。”老奶奶的好奇心被引發了。 “不行呢!”宜娟笑著。“反正,是一件生日禮物!” “什么禮物要這么慎重?” “我也沒見過呢!”宜娟坦白的說。心里在想著桑爾柔,從國外歸來的小姑子,她會 很好處嗎?會和她相親相愛嗎?不一定。天下的姑嫂之間問題最多,据說桑桑是全家的寵 儿,爾凱他們去接飛机了,甚至不要她一起去。看爾凱那份嚴重緊張的樣子,這小妹妹顯 然是全家的重心。她吸了吸气,希望桑桑不是個刁鑽古怪的、寵坏的小丫頭! 門口一陣汽車喇叭響,蘭姑和紀媽同時從客廳里往花園里沖去,她們沖得那么急,以 致于蘭姑踩了紀媽的腳,疼得紀媽抱著腳跳。宜娟不由自主的站起身子,伸長脖子從落地 長窗里向外望……奶奶惊覺的仰著頭,揉著模糊不清的昏花老眼,怎么了?怎么了?到底 是什么事? “來了!來了!他們來了!”蘭姑喊著,風也似的卷回沙發旁邊,一把就攙起了奶奶 。宜娟從沒看過這位姑媽行動如此敏捷迅速。“媽!”她喊著:“到門口來!宜娟,你搬 張椅子到門口來,讓媽坐下!”“怎么了?怎么了?”奶奶糊里糊涂的被攙到客廳門口, 硬給按進一張沙發椅中。她口齒不清的喊著:“你們都瘋了嗎?這是……這是干嘛呀?” “坐穩了。”蘭姑的聲音微顫著,笑容里帶著緊張。“睜大眼睛,媽。你仔細瞧瞧,兄弟 兩個給你帶來了什么禮物?” 老奶奶張大眼睛對花園里看去。爾旋那輛“雷鳥”正停在房子前面。兄弟兩個都下了 車,從車里,正有第三個人鑽出來……奶奶用手揉揉眼睛拚命集中視線:有個女孩出來了 ,頭發垂肩,短發拂額,穿了件淺紫色條紋上衣,深紫色長褲,手里握著一頂乳白色系著 紫色綢結的帽子,她正亭亭玉立的站在那儿,對這邊張望著……女孩的眼光和奶奶的接触 了,驀然間,女孩發出一聲熱烈的低喊,把手里的帽子往后一拋,帽子被風吹走了。她直 扑過來,一下子就沖進了奶奶怀里,她嘴里亂七八糟的大嚷大叫著: “噢!奶奶,奶奶!你好坏,你最坏了,你讓我想死了!想死了!害我好几門功課考 不及格,害我成天只想回家,你好坏喲!噢,奶奶!”她仰頭熱烈的看奶奶,烏黑的眼珠 里充盈著淚水,她伸手去摸奶奶那銀白的頭發,那滿是皺紋的面頰,那皮膚松弛的下頷, 然后猝然把面頰緊貼在奶奶的面頰上,在她耳邊輕聲說:“祝你生日快樂,寶貝儿!” “哦,哦,哦,……”奶奶惊愕得話都說不出來了,气都喘不過來了,她用手推著怀 里那軟軟的身軀,深深的吸著气,結舌的說:“桑丫頭,是你!居然是你!我不能相信, 我簡直不能相信!你抬起頭來,讓我仔細看看!” 桑桑──不。雅晴,她抬起頭來了,仰臉望著奶奶,有兩行淚水正靜靜的沿著她的面 頰流下來,但是她在笑,咧著嘴儿,用牙齒咬著舌尖儿,又調皮又撒嬌的笑,淚水濕透了 她整個面頰,沾了老奶奶一手都是。老奶奶看不清楚了,鼻子里一陣酸,淚水就彌漫了整 個視線,她抽著鼻子,透過淚霧,只看到桑桑那對烏黑晶亮而濕潤的眸子……她抖抖索索 的去摸她的臉,用衣袖去擦她的眼睛哽咽的說:夢的衣裳8/30 “傻丫頭,回了家該高興,怎么見了奶奶就哭呢!又不是小娃娃了,真不害臊!”“ 傻奶奶!”雅晴頂了回去。“你曉得說我,你自己呢?”她也用衣袖去擦奶奶的臉。“你 比我還愛哭,而且,”她噘著嘴,撒賴的。“誰說我哭了?我不是在笑嗎?您瞧您瞧,我 不是在笑嗎?”奶奶真的對她瞧去,只是她瞧不清楚。只知道她的桑丫頭回來了,依然調 皮,依然撒嬌,依然熱情,依然愛哭又愛笑……她的桑桑回來了!她那流浪的小鳥儿飛回 家來了。她拚命想控制自己的淚水,不知怎的,就是控制不住,淚水不停的滾出來。蘭姑 蹲下身子,用小手帕擦著奶奶的臉,鼻塞聲重的說:“桑桑,你這個坏丫頭,連姑姑都忘 了叫?看你這個小坏蛋!看你把奶奶弄哭……” “蘭姑!”雅晴立即轉向蘭姑,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嚷著說:“你別怪我啊,見 到奶奶,我就什么都忘了。沒辦法啊,你知道我最疼奶奶……”“是奶奶最疼你,什么你 最疼奶奶!”蘭姑瞪著眼睛又是淚又是笑的說:“到國外喝了三年洋墨水,怎么說話還是 和以前一樣顛三倒四沒大沒小的!” “別怪她啊,”奶奶心疼得什么似的,一條小手帕已經又濕又縐,她重重的著鼻子。 “這是江山好改,本性難移呀!蘭丫頭,你別和小桑桑吃醋啊!” 蘭丫頭!奶奶多久沒這樣稱呼過自己了。蘭姑悄眼看雅晴,這女孩簡直是天才,這場 戲演得比預料還好。雅晴的眼光仍然停在奶奶臉上,奶奶的眼淚仍然流個沒停。雅晴站起 身來,忽然重重的一跺腳,一擰身,一摔頭……活生生的一個桑桑!她紅著眼眶,啞著嗓 子說: “奶奶,你不能再流淚了,眼睛流坏了,怎么看得清楚我呢?你瞧,奶奶,我又長高 了兩公分,信不信?我還胖了一公斤呢!信不信?噢,奶奶──”她拉長聲音,不依的, 含淚的。“你怎么還流淚呢,如果你再掉眼淚,我就要……我就要……”她喉嚨哽塞:“ 放聲大哭了!你知道我是說做就做的!”她閃動眼瞼,兩串淚珠骨碌碌滾落下來,張著嘴 ,她真的要哭了。“哎喲,桑桑,小桑桑,桑丫頭,寶貝儿……”奶奶慌忙喊著,把所有 的昵稱全喚了出來。“別哭別哭千万別哭你奶奶老了,老得傻瓜兮兮的了,你瞧,奶奶不 掉眼淚了,真的,真的。”什么真的,真的。她嘴里說著,她的眼淚還是淌個沒完。雅晴 俯頭看她,驀然間又和她緊擁在一起,雅晴把頭緊埋在她的肩上,又哭又笑的說: “哎呀,奶奶,咱們兩個真是的……一個像老傻瓜,一個像小傻瓜!怪不得曹雪芹說 女人是水做的,原來兩個女人的眼淚加起來就會變成太平洋!” 奶奶是真的笑了,用手帕擦干眼淚,她深吸口气,理智、思想,和精神全恢复了。她 這才一迭連聲喊起來: “紀媽!紀媽!紀媽!你來看小桑子喲!看她是不是高了?還是那么瘦津津的,虧她 還說她胖了呢!身上就沒几兩肉!外國食物不行哪!哎呀,紀媽,你有沒有把她的房間打 掃干淨呀?還有她愛吃的海瓜子,你明天一定要去菜場買海瓜子……”“哦,奶奶!”紀 媽在一邊接口,她一向跟著孩子們稱呼奶奶的。她望著雅晴,明知這是假的,明知這是一 場善意的騙局,她就不知怎么回事,也忍不住想掉眼淚。這個女孩,真不知道蘭姑和爾旋 兄弟從什么地方找來的,那眼神,那臉龐,那舉動,那聲音,那撒賴的模樣,那語气…… 簡直像透了桑桑!只是,仔細看,會發現她的眉毛是修過的,頭發故意遮住了上額,她身 量比桑桑高,嘴唇比桑桑厚,皮膚比桑桑白嫩……,不過,她知道,奶奶是完全看不出來 的。她注視著雅晴,只覺喉嚨里痒痒的,鼻子里酸酸的。“桑桑的房間早就准備好了,她 愛吃的海瓜子已經在廚房里了,她的床單床罩都換了新的,她的毛巾牙刷牙膏洗發精都准 備了呢……” “噢,原來你也串通了,你們都知道桑桑今天會回來!就瞞我一個!”奶奶說。雅晴 從奶奶身邊站起來,走向紀媽,她向右歪著頭看她,又向左歪著頭看她,然后就爆發一聲 哇哇怪叫: “好!紀媽!你故意躲在這儿不理我!” “哎喲,好小姐,”紀媽完全忘了這是假的了,竟真情畢露的叫了起來:“我排隊在 這儿等著呢,一直輪不到我呀!” “好紀媽,”雅晴立刻也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我跟你開玩笑呢!啊呀!紀媽, 你愛吃芝麻餅的毛病一定沒改,你起碼重了二十磅!”“豈止芝麻餅!”蘭姑接口:“她 現在又迷上了什么香港蛋卷,整天吃個沒停!我早就警告她太胖了!” 奶奶注視著紀媽和桑桑,回過頭來,她看到爾凱和爾旋了。這兄弟兩個,自從桑桑進 門,就像兩個沒嘴的葫蘆,一聲大气都沒吭,只是緊張的站在那儿,熱切的望著這幕祖孫 團聚的場面。想到他們兩個為接回桑桑,必定做了許多安排,怪不得這些日子,忙得什么 似的。老奶奶站起身來,她走過去,一只手緊握住爾凱,一只手緊握住爾旋。她看看哥哥 ,又看看弟弟,眼中不爭气的又涌上了淚水,她微笑起來,是又幸福,又滿足,又安慰, 又感激,又快樂的笑。她一個字一個字的說:“謝謝你們的禮物,我永遠不會忘記今天, 這是我八十年來收到的最珍貴的生日禮物。爾凱,爾旋,你們是多么可愛的孩子啊!現在 ,我們一家又團圓了,是不是?還能有更好的事嗎?哦……”她忽然想了起來:“桑桑還 沒見過宜娟呢,你們也忘了介紹了!”“不是忘了,”爾旋說,他的臉因興奮而發紅,兩 眼閃著光,呼吸急促。“你們兩個一見面就淹大水,在大水沒乾前,我們哪儿有時間來介 紹呢?” 他拋開祖母,走過去,握住“桑桑”的手,把她帶到宜娟的面前。“桑桑,見見你未 來的大嫂!” 宜娟的臉紅了,她看著這個小姑子,淚痕未干,眼神清亮,額前的小發鬈和那身俏麗 雅致的淺紫深紫色服裝,像一朵小小的豌豆花。她几乎自慚形穢了。她恨自己穿了紅色, 一定太俗气了。桑桑對她伸出手來,挺“洋”派的,她握住宜娟的手:“歡迎你加入桑家 ,”她說,仔細而敏銳的打量她,然后回過頭去看著桑爾凱:“大哥,你的福气真不錯, 嗯?”她打鼻子里哼著:“你居然給我找了這么漂亮的一位大嫂,說實話,你配不上她! ”“是嗎?”桑爾凱走了過來,下意識的打量著面前的兩個少女,宜娟嬌艷明媚,雅晴卻 是飄逸出塵的。“桑桑,”他說:“這是你對我最好的恭維了。証明我還有眼付” 雅晴回眸注視宜娟。宜娟也正打量著她。 “你比你的照片還漂亮!”宜娟客气的說,急于討好這位小姑,她已看出她在這家庭 中的份量了。 “呃,”雅晴一愣。“你看過我的照片?” “是呀!到處都有你的照片!” 雅晴很快的對室內掃了一眼,這才發現,壁爐上,小几上,架子上,都有“桑桑”的 照片。她怔了怔,很快的說: “那些老照片,還放著干嘛?那時我是小黃毛丫頭!”她笑望宜娟:“不過,很多人 都認為那些照片比我本人漂亮呢!”她含蓄的看了兄弟兩人一眼,回頭說:“奶奶,你把 我弄得又是眼淚又是汗,我要回房間去洗洗臉!” “噢,”一句話提醒了奶奶:“你剛下飛机,一定累坏了,快去休息一下吧!你自己 的房間總記得,我讓你休息兩小時,然后下樓吃午飯,有海瓜子呢!” “我送她上去,”爾旋立即接口:“她的衣箱還在汽車里呢!”他返身奔出去拿衣箱 。 當雅晴跟著爾旋走上樓,走進“自己”那間豪華的臥房,面對著一屋子的花,而不需 要再偽裝時,她才長長的吐出一口气來。房門闔上了,她回轉身子,發現爾旋正靠在門上 ,一瞬也不瞬的緊盯著她,他眼里有火花在迸射,閃爍而明亮。她深深呼吸,閉了閉眼睛 喘了好大一口气。感到筋疲力盡。 “通過了第一關,嗯?”她問。 “我真沒有想到,”爾旋說,由衷的激賞的看著她。“你演得太棒了!尤其,你怎么 能有那么多眼淚?” “我……”她愣了愣。“我也沒想到,眼淚說來就來,我想,我是情不自已,這一切 ……真的使我感動。你……相信嗎?我真的哭了。”他深切的看她,走近她。 “我相信。”他低語,忽然間,就一把把她擁進怀中,飛快的吻住了她的嘴唇。她有 一陣暈眩,一陣迷亂,一陣心慌。然后,是一陣輕飄飄的虛無。半晌,她驟然回過神來, 用力推開了他,她退向床邊,瞪著他。生气了。 “這算什么?”她啞聲問。“我們的合同里沒有這個。你無權侵犯我!”“對不起, ”他漲紅了臉,有些狼狽,有些歉然,有些不知所措。“相信我,我也是情不自已。” 他很快的轉過身,走向房門,打開門,出去了。 她怔怔的站在那儿,怔怔的望著房門,怔怔的用手指壓在嘴唇上,這才想起來,這居 然是自己的“初吻”。夢的衣裳9/305 早上,雅晴被一陣啁啾的鳥鳴聲惊醒了,睜開眼睛她望著裝飾著花紋的天花板,聞著 繞鼻而來的淡淡花香,听著晨風穿過樹梢的低鳴,和鳥語呢喃。一時間,她有些恍惚,不 知正置身何處。然后,她立即回過神來。是的,這不是陸家,不是她自己的閨房。這是桑 家,她正睡在桑桑的床上! 她用雙手枕在腦后,不想立刻起床。她腦子里還縈繞著昨天一切的一切,一幕与一幕 。多么神奇,多么玄妙,她居然演成了這場戲,奶奶自始至終就沒怀疑過。如果父親看到 了她這場表演,一定也該對她刮目相看吧!父親,她又想起父親和曼如了。當初,決定來 演這幕戲的時候,本想找個理由來騙父親,說她在南部找到工作了,說她要到美國旅行去 ,說她想坐船周游世界………。最后,還是爾旋簡單明駁乃擔? “不要騙你爸爸,任何理由都會讓他疑心,如果他登報找尋失蹤的女儿,我們反而又 多一項難題。告訴他實話!告訴他你要去安慰一位偉大而善良的老太太………” “我爸會認為我發瘋了!”她叫。 “本來,這計划就有點瘋狂,不是嗎?”爾旋盯著她。“去說服你爸爸,叫他不要找 你,你可以常常打電話給他,也可以回家去看他,反正奶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要你 父親也幫著保密,就不會穿幫。總比你父親擔心你為了和小后母慪气,而离家出走好些! ” “我爸不會相信我,他會以為我在編故事!” “我陪你去。”爾旋說。 她歪著頭打量爾旋,哼了一聲。 “你陪我去恐怕更糟,他准以為我被一個花花公子騙了!你看來………又危險又狡猾 !” “真的嗎?”爾旋也打鼻子里哼著。“從沒有人說過我狡猾。”“想得出這樣的計划 ,就夠狡猾了!”她說,一個勁儿的搖頭。“不成,不成。我爸雖然巴不得我能离開一段 時間,可是,決不會允許我墮入什么古怪的陷阱,被登徒子拐跑。” “我像登徒子嗎?”爾旋沒好气的問。 “說實話,有些像,你長得像年輕時代的路易士喬登,路易士喬登就是標准的登徒子 相。” “我不知道──你是在罵我?還是恭維我?”爾旋挑高了眉毛。“如果我不陪你去, 你有更好的建議嗎?” “蘭姑!”她叫。“蘭姑是最有力的說服者!她又忠厚又慈祥又溫柔,誰都|相信她 的!” 于是,蘭姑陪著她去見了父親,她們几乎用了整整一個下午,來述說這件事的來龍去 脈,來說服陸士達讓她去做這件“荒謬的冒險”。她記得父親的惊訝与怀疑,困惑与不信 任,他說:“听起來,像個現代童話!”“我正要試著,把現代童話變成現代神話!”她 對父親說。 “童話与神話有什么不同?”陸士達皺緊眉頭。 “童話屬于孩子,神話屬于成人。童話大都是編造,神話里有奇跡。爸,我需要奇跡 。” 父親若有所触,看了她好一會儿。 父親“考慮”了兩天,后來,雅晴才知道父親并非“考慮”,而是“調查”,他查清 楚了整個桑家的背景,桑老太太的過去与現在,証實了蘭姑的故事。他同意了。不止同意 ,他還給了雅晴最深摯的祝福与鼓勵。 “既然去了,就只許成功,不許失敗。”他說:“避免拆穿底牌,我不能和你聯絡, 但是,你要時時刻刻告訴我你的進展。”“如果我沒有消息給你,”她笑著說:“也就表 示一切順利了,我總不能公然在桑家打電話給你!” 于是,她來了。于是,她离開了陸家,走進了桑家。于是,她剪短了頭發,修細了眉 毛,買了成打成打深紫淺紫、白色、黑色的服裝,………于是,她從雅晴變成了桑桑。 現在,她躺在桑桑的床上。 太陽早已爬上了窗櫺,那淡紫色的窗帘在陽光下透出紫水晶般的色澤,窗台上放著一 盆石榴花,她沒想到石榴到七月還開花,那紅艷艷的花朵在紫色陽光的照耀下,有种迷人 的色澤。她環顧室內,落地長窗、梳妝台、小書桌、小書架、古董架……事實上,這房間 她早已看得好熟好熟了。桑家兄弟從電影上學來一套很科學的辦法,他們把桑園的每間房 間,每個角落,都拍了無數幻燈片,反复放映給她看,她早就記熟了桑家的一切,包括那 只白狐狸狗和老花貓。 小白!那只要命的狐狸狗!昨天下午,她差點被這家伙給“穿幫”了。她那時正和奶 奶坐在客廳里“亂蓋”,反正,昨天一天從早到晚,她就一直說個沒停,嘰嘰喳喳的就像 只多話的小鳥,膩在奶奶怀里,賴在奶奶身邊,伏在奶奶膝上……告訴奶奶在“美國”的 一切又一切;冬天的雪、夏天的熱、麥唐納的漢堡、肯塔基的炸雞、嬉皮的當街游蕩、百 貨店職員的罷工游行……說得那么繪聲繪色,听得桑家兩兄弟都傻了眼。他們不知道,她 已經快把外國電影里看來的東西都用光了。那時,她正順著嘴說: “我住的女子公寓隔壁,有兄弟兩個,哥哥叫史塔基,弟弟叫……”她的“哈奇”幸 好沒來得及說,否則非給宜娟听出漏洞來不可,因為爾旋已經在“咳嗽”了,她說溜了嘴 ,把電視影集《警网雙雄》里的兩個男主角也搬出來了。反正,就在她提到“史塔基”的 時候,那只要命的狐狸狗進來了。桑家兩兄弟雖然串通了蘭姑和紀媽,但是顯然沒串通這 只狐狸狗!這家伙一進門就對著雅晴齜牙咧嘴,一股凶相,然后居然又吼又叫,大大示威 起來了。雅晴嚇得跳到沙發上,眉頭一皺,只得抱著奶奶耍“賴皮”,一迭連聲的嚷開了 : “哎呀,不來了!不來了!奶奶,你們把我的小白弄到哪儿去了?怎么換了這樣一只 大凶狗!我的小白呢?我的小白呢?”“噢,”奶奶慌忙拍撫著她的背脊,像哄孩子似的 。“這就是小白呀!”奶奶回頭瞪小白,气呼呼的怒叱著:“小白,坐下!你瘋了?連主 人都不認識了?”“這就是小白?”雅晴睜大眼睛一股又惊訝又愕然又天真無邪的表情。 “亂講!我的小白只有這么一點點大!”她用手比划著,心里有些打鼓,老實說,她忘了 問清楚,桑桑离開的時候小白到底有多大。“傻丫頭!”奶奶笑得彎了腰。“小狗會長大 呀!你走了三年多了呢!哎,”奶奶伸手摸摸小白的頭,那狐狸狗已經不情不愿的伏下了 身子,仍然用頗不友善的眼光瞪視著雅晴。“畜生就是畜生。”奶奶下了注解,反而安慰 起雅晴來了。“你不能希望經過三年時間,它還能把你記得牢牢的!” “我的小白不會忘記我,”雅晴噘起了嘴,豁出去的演起戲來。“這變成大白了,不 好玩了,准是有了男朋友……” “咳!”爾旋重重的咳了一聲嗽,重得連奶奶都听到了,她抬起昏花的老眼,看著爾 旋說: “你怎么啦?一定是感冒了。今天你咳了好几次了!” “我最近喉嚨一直不大舒服。”爾旋說,若無其事的走到窗口去,忽然大發現似的嚷 起來:“桑桑,你快來看,那花棚上的蔦蘿……你還記得嗎?” “我种的蔦蘿嗎?”雅晴歡呼著,從沙發上跳下來,沖到那窗口去看。爾旋才在她耳 邊低低的說: “不要演戲演得太過火。小白是只公狗!” 誰知道小白是公狗呢?從沒有人告訴過她。演戲演得太過火!她躺在床上,瞪著天花 板,想著爾旋的警告。爾旋,爾旋,爾旋……她又想起昨天那一吻了。那代表了什么?他 吻了她!為什么?她下意識的用舌頭舔舔嘴唇,覺得心中陡然涌塞起一股暖洋洋、昏沉沉 的情緒,四肢都軟軟的,像有一片溫柔的浪潮在卷擁著她。 爾旋,她低念著這個名字,要命!她從床上直跳起來,他是你的二哥呀!起床吧,桑 桑不見得有賴床的習慣,她看看手表,快十點鐘了。她起了床,這房間是套房,有私人的 浴室。她梳洗了,對著鏡子,她細心的讓額前的小發卷垂下來,遮掉她那兩道太濃的眉毛 。打開衣櫥,她選了件薄麻紗的淺紫色洋裝,對鏡自視,頗有份飄逸瀟洒的味道。她對自 己很滿意,不管她看起來像不像桑桑,今晨的她,是清新雅致活潑而且神采煥發的。她輕 悄的走到房門口,輕悄的打開房門,輕悄的穿過二樓的客廳,往樓梯口走去,還沒到樓梯 口,她就听到奶奶的聲音了。奶奶耳朵聾,她常常自以為在說“悄悄話”,實際聲音卻并 不小:“……你們誰都不要去吵她,讓她多睡一會儿。坐了十几小時的飛机呢!昨天又根 本沒休息,只是說啊說啊的。噢,蘭丫頭,我有沒有做夢啊?她是真的回來了,是不是? 紀媽,她是真的回來了,是不是?爾凱,你們別笑我啊,我昨夜就是睡不著,我一直想啊 想啊,她比以前更漂亮了,是不是?她這次回來,你們都要讓著她一點,不能再把她气走 了……哎,她的那些照片呢?誰把她的照片都拿走了?” “是我。”爾旋的聲音:“奶奶,桑桑已經回來了,以后你可以面對她的本人,不需 要拿著她的照片發呆了!那些舊照片沒一張照得好的,桑桑自己都不喜歡!” 想得周到!雅晴想。那些照片确實是她的威脅,如果宜娟夠聰明,只要拿照片跟雅晴 本人好好的核對一下,不難找出十個以上的不同點。“那么,桑桑是真的回來了?是不是 ?”奶奶又在問了。“她确實回來了,是不是?不是我在幻想了,是不是?……” 傻气呵!奶奶!雅晴又覺得眼眶發熱,簡直忘了自己是個冒充者了。她驀然間飛快的 奔下樓梯,飛快的扑向奶奶,飛快的抱住奶奶的腰,又飛快的吻在奶奶的面頰上,就一連 串的喊了出來:“傻奶奶!傻奶奶!傻奶奶!你看,我不是真的在這儿嗎?你不是看得到 我,听得到我,摸得到我,抱得到我嗎?傻奶奶!傻奶奶!”她把頭埋進她怀中,亂鑽亂 拱,像只小貓。“你怎么這樣傻气呵!”“別鬧,別鬧,”奶奶笑開了,笑得咯咯咯的。 “你弄得我渾身痒酥酥的!抬起頭來,讓奶奶看你!”夢的衣裳10/30 “昨天看了一整天,還沒看夠嗎?”爾凱在說。 雅晴抬起頭來,悄眼看爾凱,一面從眼角找爾旋。 “奶奶,”她撒嬌的。“大哥總是和我作對……” 奶奶的身子惊顫了一下,她攬緊了雅晴。 “不會不會!”她急切的保証著。“有奶奶在呢!沒有人會和你作對了,大家都疼你 ,大家都愛你,真的!” 雅晴在奶奶那迫切的保証下,惊覺到往日這家庭中曾發生過的“戰爭”。當時,不知 奶奶是站在哪一邊?她注意到爾凱的神色陰暗了。而爾旋,他正笑嘻嘻的拍了一下手,顯 然想把大家的注意力移開。“桑桑,你真懶,害得全家餓肚子,等你吃早餐!以后如果你 還是這么晚起床,對不起,我們要先吃了去上班。你只好跟奶奶一塊儿吃!”“誰要你們 等我?”雅晴接口:“我宁愿和奶奶一塊儿吃!” “哦,不領情呢!”爾旋笑了。“老實說,桑桑,為了慶祝你回家,我和你大哥今天 都不上班,在家里陪你!瞧!你的面子夠大吧?”陪我?雅晴有些失笑。正經說,你們兩 個都不放心,“狐狸狗”事件不能再發生,你們只好在家里“靜以觀變”,好隨時做适當 的掩護。大家走進了餐廳,紀媽把早餐弄得好丰盛,榨菜炒肉絲、螞蟻上樹、皮蛋拌豆腐 、油炸花生米,外加醬瓜、肉松、干絲、面筋……等一大堆小菜,熱騰騰的稀飯在冒著蒸 气,滿餐廳都是菜香。桑桑挨著奶奶坐下了,爾旋才忽然若有所悟的望著雅晴,問:“桑 桑,你還吃得來清粥小菜當早餐嗎?在國外住了三年,要不要吃烤面包,或是沖杯牛奶? 還是要杯咖啡什么的?” 雅晴看了他一眼,他眼里有著真切的關怀与疑問。她心中又激蕩過一陣溫柔的暖流, 因為她知道,他這話并不是在問“桑桑”,而是在問“雅晴”。 “噢,不。”她懇切的說:“在國外,要吃這樣的早餐都吃不到呢!我做夢都夢到紀 媽的榨菜炒肉絲!我不要面包,我吃得膩死了!”奶奶盯著她。用那昏蒙不清的眼光,努 力集中視線,又怜又愛又惜又疼的看著她。 “晚上睡得好嗎?棉被會不會太厚或是太薄了?有沒有關好窗子?夜里沒做噩夢吧? 我們早上有沒有吵你?屋里沒蚊子吧?有什么想要的東西嗎?……” 几千几百個問題呀!几千几百种摯愛呀!桑桑何幸,生在這樣的家庭;桑桑何不幸, 离開了這樣的家庭! “奶奶,”她咽下一大口稀飯。“我什么都好,睡得又香又甜,夢里都是奶奶!”“ 馬屁精!”奶奶笑著用筷子打她的手腕,眼眶又濕了。“既然這么想奶奶,怎么三年多了 才回來!” “人家在念書嘛,在念那個鬼碩士嘛……” “噢!”奶奶頓住了,忽然想起了什么,臉上掠過一陣痙攣,她有些緊張的望著雅晴 ,小心翼翼的說:“你瞧,奶奶是樂糊涂了,最重要的事都忘了問你。桑丫頭──”她伸 伸脖子,困難的、擔心的、艱澀的問了出來:“你這次回家,是── 度假呢?還是──長住呢?” 她迎視著奶奶的目光,收起了笑容。 “奶奶,”她吞吞吐吐的說:“我──一直沒有拿到那個碩士學位。”“呃,”奶奶 似乎哽住了,她的筷子停在半空中。“你的意思是,你還要回去拿那個學位。” “我的意思是……”她低哼著。 “說大聲點,奶奶耳朵不行了,听不清楚。”奶奶提心吊膽的把頭湊近她。“我是說 ──”她提高了聲音:“去他的碩士學位!只要奶奶不在乎我出去白混了三年,我就再也 不走了,全世界,沒有一個地方比家更好!那個學位……”“哎哎哎,桑丫頭,”奶奶如 釋重負,眉開眼笑了。“什么鬼碩士喲!奶奶從沒有要你當女學者呀,這下好了!這樣說 ,你是回家長住了?”“回家長住了!”她點著頭。 “雨蘭!紀媽!爾凱!爾旋!你們都听到了?”奶奶環桌四顧,笑得像個小孩子。“ 你們都听到了?你們都听到了?你們都听到了?”她重复的問。 “都听到了!”爾旋接口,他的眼光緊緊的落在雅晴臉上,語重而心長。“你說的, 你會在家里長住了!我們都是証人。” 不知怎的,雅晴覺得爾旋似乎話中有話,他眼中的光彩那樣特別,她的臉竟然驀的發 熱了。 接下來的一天順利极了,雅晴沒有出任何的差錯,奶奶一直開心得像個小娃娃。爾凱 、爾旋、蘭姑、紀媽也都一塊石頭落了地,大家繃緊的情緒都放松了。空气說有多融洽就 有多融洽。晚上,宜娟也來了,大家說說笑笑的,一天就飛馳過去了。真好,當桑桑也不 錯,雅晴簡直有些暈陶陶了,覺得眾星捧月,自己在“雅晴”的生命里,還沒有當過這樣 的“主角”呢!深夜,雅晴才回到自己的臥房,因為奶奶拉著她的手,就是不肯回房,好 不容易,才在蘭姑連哄帶騙下,把她送上床去了。雅晴待在“桑桑”的臥房里,倚窗而立 ,可以看到花園里的花木扶疏,和那棵梧桐樹。掠過圍牆,還可以看到外面的湖水,真沒 料到這儿的視野如此廣闊,而風景又如此优美!昨晚自己“演戲”演得太累了,倒上床就 睡了,竟沒發現這房間的优點。她在窗前站了好久好久,聆听著花園里的虫聲,湖畔的蛙 鳴,看著天邊的一彎月亮,和那草叢里螢火的明滅。多么靜謐呀!多么安詳呀!多么溫馨 呀!窗子大開著,從湖面吹來一陣陣涼爽的夜風,比冷气還好。她深吸著那清涼的風,讓 自己沐浴在那涼風里,她的頭發飛舞而衣袂翩然。好半晌,她离開了窗口,精神好得很, 她了無睡意。走到書架邊,她想找本小說來催眠,書架上的書很多,不知道是不是桑桑留 下的。有一些翻譯小說:《飄》、《簡愛》、《塊肉余生錄》、《琥珀》、《包法利夫人 》……要命,都是她看過的。有些現代台灣的文藝作品,她看了看書名,大部份也是她看 過的。然后,她看到一疊樂譜,桑桑會彈吉他,桑桑會唱歌,桑桑愛音樂……她隨意的拿 起一本樂譜,翻開一看,密密麻麻的五線譜,上面爬滿了小蝌蚪,這种小蝌蚪爬樓梯的玩 意儿雅晴從小就弄不清,音樂老師有一次曾經指著她的腦袋罵她笨蛋。她放下了這本樂譜 ,翻了翻別的音樂書籍,有本書名字叫:  《認識和弦》認識和弦?天知道什么叫“和 弦”?她不經心的拿了起來,隨手翻弄著,只看到一大堆的圖表,寫滿了C和弦、G和弦 、F和弦、Am和弦、Dm和弦……看得她一頭霧水。正要放回原處,有張紙輕飄飄的落 了下來。她拾起那張紙,打開來,是一張手抄的樂譜,卻是用簡譜寫的。這引發了她的興 趣,她望著那歌曲的名字:   《夢的衣裳》夢的衣裳?這就是桑桑愛唱的那支歌了?當初她就覺得歌名古怪得 厲害,卻也嫵媚得厲害。夢的衣裳!怎樣一件衣裳呢?她攤平了那張紙,開始看了下去:   我有一件夢的衣裳,青春是它的錦緞,歡笑是它的裝潢,柔情是它的點綴,我再 用那無盡無盡的思量, 把它仔仔細細的刺繡和精鑲。 每當我穿上了那件衣裳, 天地万物都為我改了模樣, 秋天,我在樹林中散步, 秋雨梧桐也變成了歌唱。 冬天,我在花園中舞蹈, 枯萎的花朵也一一怒放! 有一天我遇到了他,他背著吉他到處流浪, 只因為他眼中閃耀的光彩, 我獻上了我那件夢的衣裳! 我把衣裳披在他的肩上, 在那一瞬間,在那一瞬間, 日月星辰都變得黯然無光! 我有一件夢的衣裳,如今已披在他的肩上, 我為他的光芒而歡樂, 我對他只有一句叮嚀: 請你請你請你──把這件衣裳好好珍藏!” 她念了一遍,不由自主的,她再念了一遍。她自認對文學詩詞歌賦都一竅不通。但是 ,不知怎的,她被這歌詞迷住了。她不由自主的想起桑桑,穿一身飄然的紫色衣裳,拿一 把吉他,坐在梧桐樹下,清清脆脆,悠悠揚揚,委委婉婉的唱著:  “……我有一件夢 的衣裳,如今已披在他的肩上, 我為他的光芒而歡樂, 我對他只有一句叮嚀: 請你請你請你──把這件衣裳好好珍藏!” 怎樣一件夢的衣裳!如今,那披著這衣裳的男孩呢?那使日月星辰都變得黯然無光的 男孩呢?他可曾將這件衣裳好好珍藏?他可知道那獻上衣裳的女孩已經与世長辭?雅晴握 緊了那張歌譜,一時間,她想得痴了,迷了,出神了。桑桑和那件夢的衣裳!彈吉他的男 孩和那件夢的衣裳!噢,她多好奇呀,多想知道那個故事呀!她也陷進某种共鳴似的情緒 中,驀然覺得自己在情緒上和那個已逝的桑桑确有靈犀相通的地方。夢的衣裳!她發現這 四個字的神秘了;她也有一件夢的衣裳呵,一件用青春和柔情編織而成的衣裳,只是,不 知道她這件衣裳,該披在誰的肩上?她眼前模糊的涌出一張臉孔:那年輕的、熱情的、堅 決而又細膩的臉……天!是桑爾旋的臉呢!她甩甩頭,下意識的又走回窗前,注視著窗外 的梧桐樹,蒼白的樹干在月光下聳立著,心形的葉片搖曳在夜風里。桑桑坐在梧桐樹下撫 琴而歌,小鳥儿都停下來傾听……她搖了搖頭,花園里靜悄悄的,梧桐樹下空蕩蕩的。她 側耳傾听,有風聲,有樹聲,有虫鳴,有蛙鼓……沒有吉他聲,也沒有歌聲。她走回床邊 ,倒在床上,手里緊握著那張歌譜。 那夜的夢里全是音樂,全是吉他聲,全是和弦,全是“夢的衣裳”!夢的衣裳11/306 接下來的好几天,日子過得又甜蜜又快活,一切順利得不能再順利,奶奶從早到晚的 笑逐顏開。所有的心思全放在“桑桑”身上,桑桑要吃這個,桑桑要吃那個,桑桑的房里 要有花,桑桑的小花貓要洗干淨,桑桑的衣服要燙平,桑桑的被單要天天換……老天,難 道這桑桑又是美食主義者,又有洁癖?當她悄問蘭姑時,蘭姑才笑著說: “什么洁癖?桑桑席地就能坐,大樹也能爬!這都是奶奶,她心目里的小桑桑,等于 是個公主。十二層墊被下放了顆小豆子,也能把她的小桑桑鬧得睡不著覺!” 不管怎樣,雅晴熱中的扮演了桑桑,也成功的扮演了桑桑。一個星期來,她除了和爾 旋出去到附近的湖邊散散步,到小山林里走走。她發現山上還有個小廟,居然香火鼎盛, 怪不得她常听見鐘聲。几乎就沒出過大門。當然,她和父親聯系過了,趁奶奶睡午覺時, 她和父親通過電話,父親笑得好親切好開心:“我以你為榮,雅晴,祝你好運!” 好運?我确實有好運!她想,有三個女人寵她,有兩個男人尊重她,在桑家,似乎比 在陸家好了几百倍!不生气,不小心眼,不懊惱……每一個新的日子,是一項新的挑戰。 每晚,她躺在床上,會對著天花板悄悄低語: “我愿意這樣子,我愿意這种日子一直延續下去!” 有天下午,李醫生帶著他的醫藥箱來了。他是桑家將近二十年的老朋友了,幸好雅晴 早就在照片上認識了他。李醫生看到雅晴那一剎那,雅晴知道自己真正面臨考驗了,爾凱 爾旋兄弟把桑桑的死訊保密得十分徹底,連李醫生都不知道。雅晴站在客廳中間,笑望著 李醫生。 “您看!”她揚眉毛,瞪大眼珠。“是誰回來了?” 李醫生一怔,推了推眼鏡片。希望你的近視加深了,雅晴想著。希望你也老花了,要 不然,就有些散付這時代,又是電視又是書籍又是科學儀器,人類的眼睛最難保護。李醫 生的視力一定不是很好,因為,他一下子就笑開了,在雅晴肩上輕拍了一下,他大聲說: “好小姐,你總算回來了!” 奶奶笑得又幸福又欣慰又驕傲: “你瞧,咱們的小桑桑變了沒有?” 李醫生一本正經的看了看“桑桑”。 “白了點儿,胖了點儿,外國食物營養高……” “算了算了!”雅晴一迭連聲的嚷:“什么外國食物啊?都是奶奶、蘭姑、和紀媽三 個人聯合起來喂我,李大夫,你趁早告訴奶奶,有种病叫營養過剩症,她們再這樣強迫我 吃東西,非把我喂出毛病來不可!” “真的……”李大夫笑著才開口。 “別听她!”奶奶已經打斷了李大夫。“剛回來那兩天,你不知道,身上就沒几兩肉 ,你想,咱們家的孩子怎么吃得來生牛肉、生菜、生豬排、生魚生蝦……的,外國人到底 沒開化,什么都吃生的!有次爾凱兄弟兩個強迫我去吃西餐,哇呀,牛肉還帶著血,八成 剛從牛身上切下來的,我看得直惡心,一個月都不想吃肉!嘖嘖,”奶奶又搖頭又笑又嘆 气:“想到桑丫頭在國外吃了三年生肉,我就心都扭起來了。” 全家人都笑了,李醫生也笑了,“桑桑”也笑了,一面笑,一面對李醫生咧著嘴伸舌 頭作鬼臉。 那天,李醫生給奶奶詳細檢查了身体。爾凱爾旋兩兄弟爭著送他出去,李醫生在大門 外,對兩兄弟奇怪的說: “怪不怪?她在進步!” 爾旋深吸了口气。“并不怪,我知道精神治療有時會造成奇跡!” “是的。”李醫生深思的說:“桑桑比什么藥方都好,到底是孝順孩子,她的碩士學 位怎樣了?” “放棄了。”爾凱答得流利。“奶奶和學位比起來,當然是奶奶重要。”他盯著李醫 生,正色問:“她有起色了,是不是?她會好起來嗎?”“爾凱,”李醫生深深的看他, 語气鄭重而溫柔。“奶奶的整個身体,已經是一部老机器了,這么些年來,這老机器已盡 了它每一分力量,現在,每個螺絲釘都鏽了都松了,馬達也轉不動了。對生命來說,新陳 代謝,是找不到奇跡的。” “那么,”爾旋悲哀的問:“她還有多久?” “上次我診斷她,認為不會超過三個月,現在,我認為,可能還有五個月。”“下次 ,你說不定會認為還有一年。”爾旋滿怀希冀的說。 “我希望如此!”李醫生感動的微笑著。“盡量讓她快樂吧!當了四十年醫生,我惟 一省悟出來的道理,人生什么都不重要,快樂最重要。”醫生走了。雅晴在爾旋兄弟兩個 臉上看到了真切的感激,她知道,自己這場戲有了代价!望向奶奶,噢!她在心底熱烈而 期盼的狂喊著:但愿奶奶長命百歲,但愿奶奶水遠不死! 戲是演得順利极了。只是,這天晚上,卻出了一件意外,一件誰也沒有料到的“意外 ”。 “意外”是由曹宜娟帶來的,雅晴相信,宜娟決無任何惡意,怪只怪她對桑桑的事了 解得太少又太多,顯然爾凱很避諱和她談桑桑,宜娟對桑桑的過去完全不知道。奶奶在寂 寞和怀念中,一定又對宜娟談了太多的桑桑,因而宜娟竟知道了桑桑的愛好与特長。晚上 ,大家都坐在客廳里東拉西扯,听“桑桑”敘述她在洛杉磯“親眼目睹”的一場“警匪追 逐戰”。她正說得有聲有色時,宜娟來了。近來,宜娟有些刻意模仿“桑桑”的打扮,她 穿了件寬松上衣,和一條緊身的AB褲。只是,因為她屬于丰滿型,不像雅晴那么苗條, 這打扮并不非常适合她,但足見她“用心良苦”。她進了門,笑嘻嘻的,手里抱著一件又 高又大的東西,是一個嶄新的吉他盒子! “瞧!桑桑!”她討好的、興奮的、快樂的笑著。“你看我給你帶了什么來?奶奶和 蘭姑都告訴過我,你的吉他彈得棒透了!我猜,你的吉他一定丟在美國沒帶回來,這些日 子你也忙得沒時間出去買,我就去幫你買了一個!”她打開琴盒,心無城府的取出那副吉 他,吉他上居然還用小亮片,飾上“S•S•”兩個字母,來代表“桑桑”。她舉起吉他 ,完全沒有注意到室內空气的緊張和僵硬,她一直把吉他送到“桑桑”面前去。“快,桑 桑,你一定要彈一支歌給我們听!唱那支《夢的衣裳》,好嗎?”雅晴僵住了。飛快的, 她抬起睫毛來掃了爾旋爾凱兄弟兩個一眼,兩兄弟都又緊張又蒼白。她心中涌起一股怒气 ,气這兄弟兩個!他們該告訴她有關吉他和《夢的衣裳》的故事,他們該防備宜娟這一手 。現在,這場戲如何唱下去?她生气了。真的生气而且不知所措了。掉頭望著奶奶,奶奶 正微張著嘴,著了魔似的看著那吉他,她竟看不出奶奶對這事的反應。她急了,怔了,想 向蘭姑求救,但是,來不及了,宜娟又把吉他往她面前送:“桑桑!”她嫵媚的笑著,“ 拿去呀!你調調音看,不知道聲音調好了沒有!”“宜娟!”驟然間,爾凱爆發似的大吼 了一句,怒不可遏的大叫:“拿開那個東西!你這個笨蛋!” 這一吼,把雅晴給惊醒了。頓時間,她做了個冒險的決定,她只能“歇斯底里”的發 作一番,管他對還是不對!她倒退著身子,一直往樓梯的方向退去,她相信不用偽裝,自 己的臉色也夠蒼白了,因為,她的心臟正擂鼓似的狂跳著,跳得快從喉嚨口跑出來了。她 開始搖頭,嘴里喃喃的、吶吶的、不清不楚的喊著:“不!不!不!不要吉他!不要吉他 !不要吉他!” 她抬眼看奶奶,她的頭搖得更凶了,搖得頭發都披到臉上來了。她重重的咬了一下舌 頭,痛得逼出了眼淚,她哭著抓住樓梯扶手,尖聲哭叫: “不要!奶奶!我不要吉他!我不會彈吉他!我不會唱歌!我不會!我不會!我不會 !拿開那個!奶奶!奶奶!奶奶呀!” 第一個向她扑過來的是蘭姑,她一把抱住雅晴的身子,大聲的嚷著:“桑桑!小桑桑 !沒有人要你彈吉他,沒有人要你唱歌,你瞧,沒有吉他,根本沒有吉他!”她俯下身子 ,假裝要安定她,而飛快的附在她耳邊低語了一句:“演得好,繼續演下去!” 得到了鼓勵,雅晴身上所有的演戲細胞都在活躍了,她把整個身子伏在樓梯扶手上, 讓頭發披下來遮住了臉,她似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奶奶,你告訴他們……你告訴他們 ……我不要彈吉他!我不要!奶奶……”奶奶顫巍巍的過來了,她那滿是皺紋的、粗糙的 手摸上了雅晴的頭發,她的胳膊環繞住了雅晴的頭,她的聲音抖抖索索,充滿了焦灼、怜 惜、心疼与關切的響了起來: “我告訴他們,我告訴他們,寶貝儿,別要別哭我告訴他們!”奶奶含淚回視,怒聲 吼著:“誰說桑桑要彈吉他?我們家永遠不許有吉他!紀媽,把那把吉他拿去燒掉!快! ” 紀媽“噢”了一聲,大夢初醒般,從宜娟手里奪下吉他,真的拿到廚房里去燒起來了 。宜娟愣愣的站在那儿,像個石膏像,嘴唇上一點血色都沒有,她實在不知道自己做錯了 什么。雅晴的“戲”不能不繼續演下去,事實上,她也不明白該演到怎樣的程度再收場。 她軟軟的在樓梯上坐了下來,身子干脆伏到樓梯上去了。她哭得一直抽搐,嘴里嘰哩咕嚕 的在說些她僅有的“資料”: “我恨大哥!我恨大哥!沒有衣裳……沒有夢,我什么都沒有……我恨大哥!我恨你 們!我恨你們!沒有……夢的衣裳……”她嗚咽著,悲鳴著,挖空心思想下面的“台詞” :“奶奶,我不要再提這件事了,奶奶,我不彈吉他了,不唱歌了,自從到美國,我就… …不唱歌了。我只有奶奶,沒有夢也沒有歌了……”好一句“沒有夢也沒有歌”,這不知 道是哪本小說里念來的句子。她心里暗叫慚愧。而奶奶,卻已經感動得淚眼婆娑。她坐在 雅晴身邊,用手不住撫摸她,不停的點著頭,不停的擦眼淚,不停的應著:“是啊!是啊 !奶奶懂,奶奶完全懂!好孩子,寶貝儿,桑丫頭……奶奶知道,奶奶都知道。……”夢 的衣裳12/30 雅晴仍然伏在樓梯上喘气,桑爾旋大踏步的走了過來,低頭望著雅晴,他簡單明駁乃 擔? “奶奶,她受了刺激,我送她回房間去,她需要休息……把她交給我吧,我會和她談 ……放心,我會讓她平靜下來……”在雅晴還沒有了解到他要做什么之前,就忽然Q人從 地上橫抱了起來。雅晴大惊,生平第一次,她躺在一個男人的臂彎里。爾旋抱著她往樓上 一步步走去,她暗中咬牙切齒,卻無能為力。從睫毛縫里,她偷看爾旋,爾旋正低頭注視 她,他的眼睛亮得閃爍而神情古怪。她迅速的再闔上眼。混蛋!她心中暗罵著,又讓你這 家伙占了便宜了!她掙扎了一下,他立即把她更緊更緊的擁在胸前,在她耳邊低聲說: “不要亂動,奶奶還看著呢!” 她真的不敢動了,躺在那儿,貼在他那男性的胸怀里,聞著他身上那股男性的气息, 她又有那种迷亂而昏沉的感覺,又有那种懶洋洋、軟綿綿的醉意。老天,這段路怎么這樣 長,她覺得自己的面孔在發熱,由微微的發熱逐漸變成滾燙了。她相信他也感受到她身上 的熱力,因為……要命!他把她抱得更緊更緊了。終于走進了她的房間,他一直把她抱到 床邊去,輕輕的,很不情愿似的,把她放在床上。她正想從床上跳起來,他已經警告的把 手壓在她身上。她只得躺著,側耳听著門外的聲音。爾旋把一個手指壓在她唇上,然后, 他轉開去,走到門口,他細心的對門外張望了一下,就關上了房門,而且上了鎖。他走回 床邊。她仍然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瞪視著爾旋。 “很好,”她憋著气說:“我們的戲越演越精彩了!” “是的,越來越精彩了。” 他說,坐在床沿上。俯下頭來,他第二次吻住了她。 她的心跳加速,所有的血液都往腦子里沖去。他的嘴唇濕潤溫柔而細膩,輾轉的壓在 她的唇上。她的頭更昏了,心更亂了。理智和思想都飄离了軀殼,鑽到窗外的夜空里去了 。她不知不覺的抬起手來,環抱住了他的脖子。不知不覺的把他拉向自己。不知不覺的用 唇和心靈反應著他,好久好久,几個世紀,不,或者只有几秒鐘,他的頭抬起來了,他的 眼睛那么亮,他的臉孔發紅,他的呼吸急促……,她躺在那儿,仍然不想動,只是默默的 望著他,靜靜的著他。在這一瞬間,她明白了。為什么她會來桑園,為什么她會去花樹, 為什么她注定在那個下午要遇到他,為什么她甘心冒充桑桑……因為這個男人!命中早已 注定,她會遇到這個男人! 爾旋用手指輕輕的撫摸她的眉毛,她的鼻子,她的嘴唇,和她那尖尖的小下巴。“天 知道,”他啞聲說:“我每天要用多大的力量,克制自己不要太接近你!天知道你對我的 吸引力有多強!天知道你使我多迷惑或多感動多震撼!你的机智,你的聰明你的善良,你 的伶俐,你的隨机應變……老天!”他大大喘气,把她從床上拉起來,拉進了他的怀中。 他用雙臂緊箍著她,而再度把嘴唇落在她的唇上。片刻之后,他把她的頭壓在自己的胸前 ,她听到他的心臟在劇烈的跳動著。“听著!雅晴,”他熱烈的低語。“你要設法距离我 遠一點,否則,你不會穿幫,我會穿幫了!” 她多喜歡听這聲音呀!她多喜歡听這心跳呀!她多想就這樣賴在這怀里,再也不要离 開……噢,我們的合同里沒有這個!噢……我卻一直在等待著這個!她悄悄的笑了,羞澀 的笑了。原來,這就是愛情!原來,這就是讓桑桑宁可放棄生命而要追尋的東西……桑桑 ,她一震,理智回來了,思想也回來了,她赶快推開他,急促的說:“你還不下樓去!你 會引起怀疑了!” “我知道。”他說,卻沒有移動。 “你們害我差點出丑,知道嗎?你應該告訴我桑桑和万皓然的故事,還有那支《夢的 衣裳》!” “我知道。”他再說,仍然熱烈的盯著她。 “什么時候告訴我?”“改天。”他輕輕的拂開她面頰上的發絲。緊緊的注視她的眼 匯“答复我一個問題!”他說。 “什么?”“有一天,當你不需要當桑桑的時候,你還愿意姓桑嗎?” 她轉開頭去,悄笑著。 “到時候再說!”“現在!”他命令的。“不!我不知道。”他溫柔的用胳膊摟著她 。 “真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她一連串的低哼著,有三分羞澀, 有七分矯情。他的胳膊加重了壓力。 “你敢再說不知道,我就又要吻你了!”他威脅著。 “不……”他閃電般的用唇堵住她的嘴。 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他們飛快的分開了,他惊跳起來,她立刻躺倒在床上,閉上眼 睛揮手叫他离開。爾旋走到門邊,打開了房門,蘭姑正攙著奶奶,在門外探頭探腦呢。“ 她怎么樣?”奶奶關怀的問。 “勸了她半天,總算把她安撫下來了。”爾旋說。 雅晴躺在床上,閃動眼瞼,想笑。她只好一翻身,把頭埋進枕頭里去了。“我沒想到 ,隔了三年多了……”奶奶感嘆著:“這孩子還沒有忘記万皓然啊?”“噓!”爾旋警告 的噓著奶奶。“拜托拜托,我的老祖宗,你可千万別提這個名字!” “哦,哦,哦,”奶奶結舌的:“我實在是個老糊涂了,我知道,我知道,不提,以 后絕對不提。”她伸頭對床上張望,雅晴正在那儿不安靜的左翻騰右翻騰,天知道!你怎 么可能剛听到一個男人對你示愛以后,還能靜靜的“裝睡”呢?“她沒有睡著啊?”奶奶 問,一向耳朵不靈,怎么偏偏又听見了。 雅晴干脆打床上一翻身,坐起來了。 “奶奶!”她叫。“喲!”奶奶立刻走了進來,坐在床邊望著她,伸手怜惜的摸她的 面頰。“小桑子,你沒睡著呀!” “奶奶,”她扭著身子,臉上紅潮未褪,呼吸仍然急促,情緒仍然高昂……奶奶,如 果她姓桑,這聲奶奶可真是應該叫的啊!她想著,臉就更紅了。 “怎么,”奶奶摸她的臉,又摸她的額。“好像有些發燒呢!爾旋,我實在不放心, 你還是打個電話,請李大夫來給她看看吧!”“哎呀!”雅晴叫了一聲,打床上跳到地上 來了。“不要小題大作,好不好?我沒事了!我只是……只是……”她轉動眼珠,噘起了 嘴:“我剛剛好丟人,是不是?”她委委屈屈的問:“我一定把大家都嚇坏了,是不是? 哎呀!”她真的想起來了。“宜娟呢?”“在樓下哭呢!”蘭姑說。 “哦!”她閃著眼睫毛,看著奶奶。“我……我并不想惹她傷心的!奶奶,我闖禍了 ,是不是?” “沒有沒有!”奶奶拍撫著她的手。“不怪你,誰教她毛毛躁躁冒冒失失的送東西來 ?” “奶奶!”雅晴不安的聳聳肩:“人家又不是惡意,我……我……”她認真的握緊奶 奶的手,認真的看著奶奶,認真的說:“我不能再彈吉他了,奶奶。”她哀傷的說:“我 受不了!我也……再不能唱歌了!” “我懂我懂,”奶奶慌忙接口。“忘記這些事,寶貝儿!再也不會發生這种事了!” 她如釋重負。轉過頭去,她看到爾旋和蘭姑,蘭姑正對她悄悄的、贊美的含笑點頭。爾旋 呢?爾旋那對閃亮的眼睛是多么灼灼逼人啊!她轉開眼珠,依稀听到樓下傳來宜娟的哭聲 和爾凱的說話聲。爾凱有罪受了,她想。她听到宜娟哭著在喊:“……你罵我笨蛋!你凶 得像個鬼!誰知道你妹妹是神經病!”“你再叫!你再叫!”爾凱低吼著:“給奶奶听到 了有你受的!”“你家老的是老祖宗,小的是小祖宗,我不會伺候,”宜娟哭叫著:“干 脆咱們分手!”“分手就分手!”爾凱喊。 事情鬧大了。雅晴求助的看了蘭姑和爾旋一眼,就松開奶奶的手,沖出房門,直往樓 下跑去。到了樓下,她正好看到宜娟沖出大門,她也往大門跑,一面直著喉嚨喊: “宜娟!宜娟!不要生气,宜娟……” “讓她去!”爾凱在后面怒气沖沖的喊。“不要理她!讓她去!”雅晴回過頭來,瞪 視著爾凱。 “你瘋了嗎?桑爾凱!”她低低的說:“你還不去把她追回來?”“讓她去!”爾凱 跌坐在沙發里,用手痛苦的抱住了頭。“這是報應。我逼走桑桑,桑桑再逼走宜娟,這是 報應。” 雅晴目瞪口呆的看著爾凱,這是演戲呀,難道你也演糊涂了?她張著嘴,簡直不知道 該說什么好了。夢的衣裳13/307 有好几天,雅晴都有些精神恍惚,總覺得自己的神志不能集中,內心深處,像有一道 潛伏的激流,正在体內緩緩的宣泄開來。她仍然成功的扮演著桑桑,原來任何事情,都難 在一個開始,一旦納入軌道,什么都變得順理成章了。奶奶從一開始,就根本沒怀疑過桑 桑的真實性,即使雅晴有什么和桑桑不同的小習慣,奶奶也會自然而然的把它歸之于: “到底在外面住了三年呢!” 一句話遮掉了所有破綻,雅晴認為不可能再出錯了,除非是爾旋。爾旋确實越來越變 得危險而不穩定了,他眼底經常流露出過多的感情,常常燃起一支煙,就對著雅晴呆呆痴 望,一任那香煙几乎燃到手指。以至于“桑桑”确實在小心的避開爾旋了。但是,她的人 是避開了,她的心卻甜蜜的,像發酵的酒般冒著泡泡,每個泡泡里都醉意醺然。 好在,爾旋的工作很忙。爾凱接收了父親遺留下來的大部份事業,一家成功的貿易公 司和好几家外國名厂的代理商。爾旋卻開了家傳播公司,包了好几個電視台的節目和時段 ,因此,他不止上班的時間忙,連晚上和深夜,他都經常不在家,要不就是和客戶應酬, 要不然就在錄影棚里。爾凱的忙碌也不比爾旋差,但是,兄弟兩個顯然都有默契,他們盡 量抽空回家,每晚總有一個是留在家里的。他們都了解一點,奶奶的歲月已經無多,而竭 力在爭取能相聚的每分每秒。 宜娟在三天后就和爾凱講和了,雅晴看得出來,軟化的不是爾凱,而是宜娟,她照舊 來桑家,小心的討好奶奶,也討好“桑桑”,絕口不提“吉他事件”。蘭姑私下告訴雅晴 ,她已經對宜娟解釋過了,桑桑曾受過感情上的創傷,而不愿再彈吉他。也在那次私下談 話里,雅晴問過蘭姑: “當初桑桑引起家庭大戰時,你和奶奶是站在桑桑一邊呢?還是站在爾凱一邊?” 蘭姑沉默了片刻,然后抬頭坦白的回答。 “爾凱一邊。”“奶奶也是?”“是的。”“爾旋呢?”“也是。只不過不像爾凱那 樣激烈。” 那么,當初的桑桑,是處在孤立狀況下了。雅晴沉思著,她還想問一些細節,蘭姑已 机警的避開了。怎么,他們全家對這件往事,都如此諱莫如深呵! 這天晚上,奶奶又犯了心臟痛的老毛病,李醫生來打過針,告訴蘭姑沒有關系,老人 需要休息。奶奶很早就睡了。爾凱和宜娟關在他的書房里──在這家庭中,大約空房間太 多了,爾凱和爾旋都豪華到除臥房之外,還在樓下各有一間書房。爾凱小兩口在書房中靜 無聲響,大約在喁喁談情吧。蘭姑和紀媽早就成了閨中知己,都在廚房里料理第二天的菜 肴,一面聊著些陳芝麻爛谷子的往事。爾旋──爾旋那晚偏偏不在家,他有應酬,晚上還 要去攝影棚,安排一位影星上節目,他剛包下一家電影公司的全部宣傳工作。 雅晴忽然覺得很寂寞,很無聊。這是來到桑家之后,第一次有這种寥落感。她在自己 的屋里待了好一會儿,倚窗而立,她看到皓月當空,窗外月明如晝。依稀彷佛,她又听到 山里傳來的梵唱和鐘聲……她一時興起,拿了一件蘭姑為她鉤織的紫色披肩,她下了樓, 走到花園里。 沒有人注意她。她在花園里走了走,摘下一串蔦蘿,在梧桐樹下拾起一片心形葉片, 有沒有人注意過,梧桐葉子是心形的?她想起《夢的衣裳》中的兩句:秋天,我在樹林中 散步,秋雨梧桐也變成了歌唱。那么,桑桑或者注意過了? 花園里靜悄悄空蕩蕩的,很無聊!她走向大門,打開邊門,她走出了“桑園”。順著 腳步,她往“桑園”后面的小徑走去,這條路爾旋帶她走過,可以直通湖畔,也可以繞到 山上的小廟。她裹著披肩,夜色涼如水,夜色确實涼如水!她慢慢的,并沒有一定的目標 ,只是順著小徑往前走,路邊有許多野草,草叢里,流螢在閃爍著。她不知不覺就走到湖 邊來了,地上很乾燥,連日都是晴朗的好天气,小徑兩邊有合抱的大樹,叫不出樹名,卻 落了一地松脆的樹葉。她踩著那樹葉,又軟又脆,作聲,給了她一种又靜謐又溫馨又恬然 的感覺。好极了,這樣的夜,這樣的湖水! 然后,她發現了一棵梧桐樹,又高又大的梧桐樹,她好惊奇,因為台灣的梧桐樹是很 少的。于是,她想起蘭姑告訴過她的話,他們建造桑園時,保留了原來的一些樹木,那么 ,這棵梧桐和桑園里的梧桐是同樣很早就存在了。她走到梧桐樹下,樹下鋪了一層落葉。 梧桐是最會落葉的樹。她站在那儿,雙手交叉的抱在胸前,拉著披肩的角。她看著湖面, 月光在湖上閃亮,像許多閃光的小飛魚,在水面跳舞,她看得出神了。無意間,她抬起頭 來,想看月亮,卻一眼看到聳立在湖對面的“桑園”,她怔了怔,從她所站立的這個角度 ,卻正好看到桑家樓上面湖的窗子,有一扇窗內亮著幽柔的、淺紫色的丕她几乎可以看到 那紫色的窗帘,在風中搖曳。她呆望著,輕蹙著眉梢,她的思想在飛馳著;腦海里閃過一 些閃丕又很快的熄滅了。梧桐樹、窗子、心形葉片、夢的衣裳……她面前好像放著一盤七 巧板,她卻拼湊不起來,只知道一件事,從這個角度,從這棵梧桐樹下,可以看到自己的 窗子。那么,從她的窗口,是不是也可以看到這儿呢?不。她看過,湖的對面只是一片幢 幢樹影,如果沒有光源,你絕對不可能看到湖對面的東西!何況,她也沒必要去找湖對面 的一棵梧桐樹! 事情發生得太快,也太突然。 她正痴立在那梧桐樹下,任何預感都沒有,忽然間,她听到身后有某种聲音,她還來 不及回頭,就覺得自己的身子被兩只強而有力的胳膊牢牢的抱住了。她想喊,來不及了, 那胳膊巧妙的把她轉了個方向,她連對方是個什么人都沒看清楚,就覺得有兩片火熱的嘴 唇,像燃燒般緊貼住了她的。她想掙扎,對方只輕輕一推,她就倒在那松軟的落葉堆中了 ,她趁倒下的片刻,睜大眼睛想看清楚這襲擊自己的人物,想尖叫救命,但,對方發出了 一聲熱烈的的低語: “桑桑,你終于來了!” 她及時咽下了已到喉嚨口的尖叫。那男人對她壓了下來,她被動的睜大眼睛只看到對 方那狂野的眸子,閃著某种野性的、炙熱的、燃燒著火焰似的光。這光使她惊懼,使她心 慌,使她緊張而失措。那兩片嘴唇重新貼住了她的。她感到他呼吸的熱气吹在自己臉上, 他的嘴唇帶著強力的需索,她想閉緊牙關,可是,她做不到。他的吻不像爾旋,爾旋細膩 溫存,他卻是粗獷激烈而狂暴的。她覺得自己整個身子都像著火似的燃燒起來了,連思想 都燒起來了,因為她根本不能思想了……但是,他猝然放開了她,抬起頭來,他用手一把 拂開她額前的短發,把她粗魯的移到樹葉陰影的外面,讓月光直射向她,他冷冰冰的開了 口: “你是誰?為什么要冒充桑桑?” 她掙扎了一下,想坐起來,但是,那人用雙手壓住她的雙手,使她躺在那儿根本無法 移動,他緊盯著她,聲音粗魯狂暴而憤怒,他再重复了一句: “你是誰?為什么要冒充桑桑?” 她明白這是誰了。事實上,在她被襲擊的那一剎那,她就應該知道這是誰了。她開始 恢复思想,只是,還沒有完全從那震惊中清醒過來。“放開我,万皓然。”她說。 “不。”他壓緊她。那對燃燒的眼睛里充滿了怒气和野性,他像個被激怒的野獸,他 似乎想吃掉她。他磨著牙齒,使她初次了解什么叫“咬牙切齒”。他從齒縫里迸出一串話 來: “你戲弄我,你這個混蛋!你故意站在窗子面前,故意讓我看到你,你引誘我到這儿 來等你,你卻遲遲不露面,好不容易,你來了,你終于來了,一個冒充貨!” 他舉起手來,在她的惊愕与完全意外之下,他毫不思索的給了她狠狠一個耳光。她被 打得頭偏了過去,面頰上火辣辣的作痛,眼睛里直冒金星。這是她這一生里第一次挨耳光 。立刻,憤怒、惊恐、委屈、疼痛……使她把所有的理智都赶跑了,她大叫了起來:“你 這個瘋子!你憑什么打我?放開我!我不是你的桑桑,我沒有安心要在你面前冒充她!我 只是倒了十八輩子霉,會無意間走到這儿來!你放開我,你才是混蛋!難道因為我不是桑 桑,你就可以打我?那么你去打全天下的女人?放開我!”她狂怒的掙扎,狂怒的叫:“ 你這個莫名其妙的瘋子,你這個野人!你這個笨蛋……”他仍然壓著她,但是,他的濃眉 緊鎖著,似乎在“思索”她的話。她越想越气,越想越恨……他壓住她的那只手似乎有几 千斤的力量,她就是掙不開他。在狂怒和報复的情緒下,她側過頭去,忽然用力一口咬在 他的手腕上。他大惊,慌忙縮回手,又甩又跳。她乘机跳起身子,回頭就跑,她才起步, 他一把拉住她的腿,她摔下去了,他把她用力拖回到身邊,她气得簡直要發瘋了。 “你干什么?”她怒聲問:“我已經承認我不是桑桑,你為什么不放我走?”“坐下 來!”他命令的說,聲音里竟有股強大的力量。仿佛他是專司發令的神擔u 隼吹拿^罹 筒? 容人抗拒。他不拉她了,卻拍拍身邊那落葉堆積的地面,一面審視自己的手臂。她看 了一眼,那手臂上清楚的留下了自己的齒痕,正微微的沁出血來。“你相當凶惡,”他說 ,聲音冷靜了,冷靜得比他的凶暴更具有“威力”。“看樣子,你比桑徶棖氾Z。” 她坐下了,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坐下”。因為他的“命令”?因為他是“万皓然” ?因為他渾身上下迸射出來的那股奇异的力量?因為他是“桑桑”的男友?因為他是一個 故事的“謎底”?因為他披著件“夢的衣裳”?總之,她坐下了,坐在那儿气呼呼的著他 。“我打了你一耳光,你咬了我一口,”他說,聳了聳肩。“我們算是扯平了。現在,你 好好的告訴我,你怎么會來到桑園?怎么變成了桑桑?”她了他一眼,現在,月光正斜射 在他臉上,使他看起來非常清晰,他有張輪廓很深的臉,好像一個雕刻家雕出的初坯,還 沒經過細工琢磨似的。這是張有棱有角的臉,線條明顯的臉。眉毛又粗又濃,鼻子挺直, 下巴堅硬……他的眼神相當凌厲,几乎有些凶惡……她吸了口气,轉了轉眼珠。夢的衣裳 14/30 “我為什么要告訴你?”她還沒從憤怒中恢复過來。而且,她還不知道該不該說。他 轉頭看她,眼中流露出一种特殊的光,一种讓她害怕的光,那樣森冷而獰惡,她几乎感到 背上在發冷 “你最好告訴我!”他簡單的說,那种“威力”充溢在他眉梢眼底和聲音里。“否則 ,我也有辦法讓你說!”“我……”她再吸了口气,覺得在這樣一個人面前,根本無力于 反抗。“我被桑家兄弟找來,冒充几個月桑桑,因為老太太只有几個月的壽命了。”她簡 短的說。 “她居然沒看出來?”他不信任的。 “她几乎半瞎了。”他點了點頭,銳利的看她。一瞬也不瞬,一個字一個字的問:“ 那么,桑桑呢?還在美國?” 她覺得自己的膝蓋在發抖,很不爭气,她确實在發抖。她迎視著這對深刻的眼光,想 著剛剛那強暴而炙烈的吻,她不知道如果她說出來了,他的反應會怎樣。 “為什么不說?”他催促著,不耐的。 “她死了!”她沖口而出,覺得自己已經被這個人催眠了。他會讓她說出所有的實話 。“三年前就死了。” 他瞪了她一會儿,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 “怎么死的?”他從齒縫里問。 “他們告訴我,她在美國切腕自殺的。” 他死死的看了她好几分鐘,這几分鐘真像好几百個世紀。然后,他轉開了頭,望著湖 面。再然后,他把頭埋在弓起的膝蓋里,一動也不動,像是已經變成了化石。 她望著他的背脊,那寬厚的背脊,几乎可以感覺他那結實有力的肌肉,他的頭發又濃 又黑又密,他的身子僵硬,雙手緊緊的抱著膝。他就這樣坐著,不動,也不再說話。她有 些心慌,有些害怕,然后,她想逃走了。不知怎的,她怕這個人,怕他身上那种威力,怕 他的狂熱,怕他的猙獰,也怕他的冷漠。她移動了一下身子,剛剛想站起來,她就听到了 他的聲音,短促的、命令的、壓抑的聲音。由于他的頭仍然埋在膝上,他的語音有些低悶 ,但卻相當清晰: “請你走開!”“好的。”她說,站起了身子,她本來就想走了。她想,能從這怪物 身邊走開是件她求之不得的事了。 但是,她沒有走。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曉得她忽然就折回到這男人面前,她跪 下來,什么都沒想,腦子里几乎是片空白,像是一种直接的反應,一种本能,她伸出手去 ,非常溫柔非常溫柔的把他那滿頭亂發的腦袋攬進了怀里。她用自己的下巴貼著他的鬢邊 ,她的嘴唇貼著他的耳朵。 “你為什么不哭”她低聲說:“如果你哭一次,會舒服很多,為失去一個最心愛的人 掉眼淚,并不丟臉。” 他猛然抬起頭來,似乎被什么尖銳的東西刺中了心臟,他面孔發白而眼睛血紅,他的 臉色猙獰而可怖,額上青筋暴起,嘴唇發青。“滾開!”他低吼著。“是。”她低語,從 他面前站起身子,她轉身欲去,他忽然伸出手來,握住了她的手。 她站住了,慢慢的回過頭來,他仍然坐在那儿,微仰著頭,凝視她。他的眼光里并沒 有悲切和愁苦,只有一抹深刻的陰鷙和某种固執的剛強。 “你很像她。”他說,聲音穩定而清楚。 她點點頭,不用他說,她也知道,否則,她怎能冒充桑桑。“你知道是誰害死了桑桑 ?”他咬牙問。 “是她的家人,她的大哥,他們不該狠心的拆散你們!”她從內心深處說了出來。“ 不。”他又在磨牙齒。“是我。” “你?”她困惑而不解。 “我不該讓她陷那么深,我不該讓她愛上我,我不該任憑這段感情發展下去……”他 盯著她,忽然問:“你叫什么名字?” “陸雅晴。”她用舌頭潤著嘴唇,喉嚨里又干又澀。“文雅的雅,天晴的晴。”“雅 晴,”他念著她的名字,又一遍說:“你很像桑桑,非常像。”“我知道。”“你不止長 得像她,你的個性也像。凶猛的時候是只豹,溫柔的時候是只小貓。你善良熱情而任性, 只憑你的直覺去做事,不管是對或是錯。” 她不語。“所以,雅晴,”他的語气變了,變得深沉而迫切。“永遠不要去熱愛別人 ,你付出越多,你的痛苦越深,愛是一件可怕的東西,它有時比恨更能傷人。”他松開了 手,眼光恢复了他的冷漠和堅強:“現在,你走吧!回到桑家去!” 她站著不動,傻傻的看著他。 “你為什么還不走?”他怒聲問。 “這儿不是你買下來的地方吧?”她說。 他掉頭去看湖水,不再理會她,好像她已經不存在。“桑家為什么反對你?”她問。 “去問他們!”他悶聲說,頭也不回。 “我問過,他們說因為你父親是個挑土工。他們認為門不當戶不對。”“誰說的?” 他仍然沒回頭。 “桑爾凱。”“桑爾凱!哼!”他冷哼著。“這就叫做君子,這一家人都是君子,他 們根本沒有必要幫我掩飾!” “掩飾什么?”他回過頭來了,定定的看著她。 “我父親不是挑土工,如果是挑土工,他們也不會在乎。我父親是個殺人犯,被判了 終身監禁。” “哦?”她瞪大眼睛張大了嘴。 “而我──”他冷笑了,眼角流露出陰狠与冷酷:“我從小受夠了歧視,我是個不務 正業的流氓,我只有一項特長……”“彈吉他!”她接口。他瞪著她。“你知道得不少, 你該走了。”他冷冷的說:“你再不走,桑家全家都會出動來找你,奶奶不會愿意知道, 桑桑又和万皓然──那個殺人犯的儿子混在一起!” 真的!她惊覺的看看天空,月亮都偏西了,夜色已經好深好深了,她确實該回去了。 但是,她就是不想走,她覺得有好多的困惑,好多的不解,好多的問題,她要問他,她要 跟他談──桑桑,談他們的戀愛,他們的吉他,他們的歌──《夢的衣裳》。張著嘴,她 還想說話,他已經驀然間旋轉身子,大踏步的走了,踩著那父父的落葉,他很快就隱進了 密林深處。她在湖邊又呆站了片刻,听著風聲、樹聲、虫聲、蛙聲,和水底魚儿偶然冒出 的气泡聲,終于,她知道,那個人确實走了,不會再回轉來了。她拾起地上的披肩,很快 的向桑園奔去。回到桑園,爾旋正在邊門處焦灼的等著她。一眼看到她,他冒火的把她拉 進花園,懊惱而急促的說: “你瘋了嗎?深更半夜一個人往外跑?你不怕碰到坏人,碰到流氓?晚上,這儿附近 全是山野,你以為是很好玩的是不是?”她一句話也不說,逕直走進了客廳。客廳里空空 蕩蕩的,顯然全家人都睡了。她想往樓上走,爾旋伸手拉住了她,從她頭發上摘下一片枯 葉,又從她披肩上再摘下一片枯葉,他瞪視著手心里的枯葉,問: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睜大眼睛望著他,不想談今晚的事,不想談万皓然。你們一直不肯談這個人,你們 一直避諱談桑桑的愛情,現在我也不談,她想著,一語不發,轉身又要往樓上走。爾旋一 把握緊了她的手腕,把她直拉進他的書房,關上了房門,他瞪著她說:“告訴我發生了什 么事?” 她不想說,但是她卻說了: “我遇見了万皓然。” 他大大一震,迅速的揚起睫毛,臉色變了。 “哦?”他詢問的。“怎樣呢?” “他把我當成桑桑,”她說,不明白為什么要說出來,她的喉嚨仍然又干又澀。“他 強吻了我,發現我是個冒牌,他打了我一耳光,我咬了他一口。” 他的臉色變白,他的眼珠黑幽幽的盯著她。然后,他一轉身就往外走,她抓住了他。 “你去哪儿?”她問。“去找万皓然。”他僵硬的說。 “找他干什么?”她立即接口:“我已經跟他談過了,我告訴他桑桑死了。他不會來 揭穿我,你們──對他的認識太少,他絕不會來揭穿這一切,他也不──怨你們。” 他死盯著她,他眼里明顯的流露出恐懼和擔心。 “你──怕什么?”她問。 “失去你。”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然后,他俯下頭來,想找她的嘴唇。她閃開了他 ,自己也不明白是什么東西改變了她,她很快的說:“你不算得到過我,對于你沒得到的 東西,你也根本談不上失去!”她打開門,飛快的沖出去了。夢的衣裳15/308 一清早,雅晴才下樓,就發現爾旋坐在客廳里等著她。奶奶還沒起床,紀媽在擦桌子 ,蘭姑把從花園里剪下來的鮮花,正一枝枝插到花瓶里去。爾凱坐在沙發的另一端,正在 看剛送來的報紙。表面上看來,這一天和往日的每一天并沒有什么不同。但是,雅晴卻可 以嗅出空气里某种不尋常的緊張,說不定,他們已經開過一個“凌晨會議”,因為大家的 神情都怪怪的,都沉默得出奇。她才走下樓梯,爾旋立刻熄掉了手里的煙蒂,他跳起來, 不由分說的拉住她的手,不由分說的往花園里拖去,一面回頭對蘭姑說:“蘭姑,紀媽, 告訴奶奶,桑桑搭我的車子進城去買點東西!”她往后退縮,想掙出這只手。爾旋緊拉著 她,一口气把她拖向了車庫,他輕聲而懇切的說: “給我一點時間,有話要和你談!” 她無言的上了車,心里有些不滿,她不喜歡這种“強制執行”的作風。車子開出了桑 園,開到馬路上,向台北的方向疾馳。雅晴看看爾旋,他緊閉著嘴,眼睛定定的注視著前 方的道路,一路上一句話也沒說。他既然不說話,雅晴也不想開口。車子進入市區,停在 爾旋的辦公大樓前面。 她又走進了爾旋那間私人辦公廳,在這儿,他們曾經開過好几次會,來決定雅晴能否 冒充桑桑。他們來得太早,外間的大辦公廳里,只到了寥寥可數的兩三個職員,其中一個 為他們送上了兩杯茶,爾旋就把房門緊緊的關上了。他燃起了一支煙,心神不宁的在室內 踱著步子。雅晴沉默的站在那儿,沉默的瞪著他。“好了!”半晌,她開了口:“你說有 話說,就快些說吧!” 他停下來,凝神看她。 “你相當不友善,”他說:“為什么?我做了什么事情讓你生气嗎?”“我不喜歡像 個手提袋一樣被人拎來拎去!”她悶悶的說,心里也涌上了一陣困惑,她知道這理由有些 勉強,卻自己也不了解,為什么對爾旋,忽然間就生出某种逃避的情緒。你對他認識還不 夠深,她對自己說,你要保持距离,你要維持你女性的矜持,不要讓他輕易就捉住你…… 何況,他是你的二哥!“讓我們來談談万皓然,好不好?”桑爾旋忽然站在她身邊,開門 見山的說,他的一只手溫和的搭在她的肩上。 “你們不是一直避免談他嗎?”她問。“你們不是認為我沒必要知道這段故事嗎?你 不是‘保証’万皓然不會成為我們這場戲中的障礙嗎?為什么你又要談他了?” “我們錯了,行嗎?”他悶聲說,噴著煙顏“最起碼,我承認,我錯了。行嗎?我們 一開始就該告訴你有關万皓然的一切,而不該隱瞞許多事情!”他把她推到沙發邊,聲音 放和緩了,他柔聲說:“坐下吧,雅晴。” 她坐下來,端著茶杯,很好的綠茶,茶葉半漂浮在杯子里,像湖面的一葉小舟。湖面 ?她又記起那湖水,那梧桐,那落葉,那粗獷狂野的吻…… “雅晴!”他喊。“嗯?”她一怔,抬起頭來,仿佛大夢初醒。 “你心不在焉。”她振作了一下,啜了口茶,挺直了肩膀。 “我在听。”她說:“你要告訴我万皓然的事。” “……是的。”爾旋沉吟著:“万皓然和我同年,我們曾經是小學同學,又是中學同 學。” “哦?”她集中精神,有興趣了。 “他的父親并不是一個工人,我們騙了你。” “我知道,”雅晴接口:“他是個殺人犯,判了終身監禁,關在牢里。”他惊奇的抬 起頭來,詫异的看她: “誰告訴你的?”“万皓然。”他咬了咬牙眉頭微蹙了一下。 “看樣子,你們昨晚談了很多?” “并不多。”她坦白的說:“除了這一點,我并不比以前多知道任何事。”他仔細看 她,點了點頭。 “你瞧!”他說:“這就是万皓然,他從不隱瞞自己的一切。他父親是在他六歲那年 犯案的,本來,他父親也做得很好,是家小工厂的主持人,學問不錯,人也長得英俊瀟洒 ,可是,他出了事,連帶把万皓然的前途也全毀掉了。” “那案子一定是件……不得已的案子吧!例如,他被坏人迫害,被敲詐,他一時無法 控制,就失手殺了人。或者,他陷入了圈套……”他深深的看了她一會儿。 “你對《警网雙雄》、《檀島警騎》……這類影集一定很迷吧?”他說:“事實上, 這不是個好故事,沒有圈套,沒有坏人,万皓然的父親愛上了一個酒女,在爭風吃醋中, 他殺掉了他的情敵和那個酒女,警方判決是蓄意殺人。最不可原諒的,他家里有個很漂亮 的太太,有個六歲的儿子,和才滿一歲的女儿。”“噢,万皓然還有個妹妹?” “是的,她叫万洁然,一個很可愛的女孩子。”爾旋靠在桌背上,望著她。“万家一 出事,家產、工厂、朋友……全都沒有了,他們全家搬到內湖的工厂區,一間違章建筑的 木屋里,万皓然的母親給那些工人洗衣服……來維持一儿一女的生活。于是,万皓然成了 我們的鄰居。” “你們都看不起他,因為他是殺人犯的儿子!” “不要說‘你們’,我和万皓然一直很陌生,我們不同班,從來沒有机會成為朋友或 是敵人。但是,万皓然确實在歧視和屈辱下長大,他沒有朋友,他受盡嘲笑……這養成了 他憤世嫉俗仇恨一切的個性,不到十二歲,他已經被送進少年組管訓了好几次,十五歲, 他長得又高又大又結實,他學會了唱歌,彈一手好吉他。十八歲,他用拳頭去闖天下,他 被高中開除,闖了一大堆禍,包括──使一個十六歲的小女生怀了孕……”“我不相信! ”雅晴打斷了他。“你把他說成了一個地痞流氓!但是,他不是的,他有感情有思想有深 度,你們沒有一個人嘗試過去了解他!”爾旋住了嘴,他注視她,好深切好深切的注視她 ,他的眼神怪异而臉色陰沉,半晌,他嘆了口气,低沉而沙啞的說: “你真的像桑桑!這句話,桑桑也對我說過!” “所以他愛桑桑,所以他對桑桑不能忘情,因為桑桑是惟一一個不歧視他而了解他的 人。但是,你們扮演了上帝,你們拆散了他們!逼死了桑桑。你曾經說,万皓然已經結婚 了,事實上,万皓然并沒有結婚,對不對?” 他繼續盯著她。“不錯,万皓然沒有結婚。”他沉聲說:“你到底要不要听那個故事 ?”“好,”她忍耐的握著茶杯。“你說吧!” “万皓然提前入伍當了兵,從軍隊里回來,他晒得更黑,身体更壯,性格更堅定,吉 他彈得更加出神入化。他去一家小俱樂部彈琴唱歌,風靡了無數的女孩子。如果他好好的 向娛樂事業上走,他可能已經成為一顆超級巨星。但是,他沒有。他從來不能在任何一個 地方連續工作兩個月以上,他不敬業,不愛工作,他認為工作本身,就是一個‘監牢’, 只要他賺夠了吃飯錢,他就開始游手好閑……不,雅晴,別打斷我。我無意于攻擊万皓然 ,他有他的哲學,他的人生觀,他的生活方式。我們根本無權說他是對或是錯。在另一方 面,他侍母至孝,他不許他母親再工作,他奉養她,早上給她的錢,晚上又拿走了……… 因為他自己用錢如水,他母親只得瞞著他,仍然給人洗衣服。”“你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 ?” “當桑桑和他戀愛之后,我們不能不調查他。” “好吧,說下去!”“桑桑十六歲那年認識了他。他教桑桑彈吉他,教她唱歌,教她 認識音樂,教她很多莫名其妙的東西。桑桑迷上了吉他,迷上了音樂,迷上了歌唱,最后 ,是瘋狂的迷上了万皓然。” 雅晴專心的傾听著,專心的看著爾旋。 “桑桑高中畢業,就向全家宣布,她要嫁給万皓然,這對我們全家來說,都是一顆不 大不小的炸彈。我們反對万皓然,并不完全因為他的家庭背景,主要是,他和桑桑是兩個 世界的人,兩個完完全全不同的世界。桑桑是被寵坏的小公主,万皓然是桀驁不馴的流浪 漢,這樣兩個人在一起生活,怎么可能幸福?但是,桑桑執迷不悟,在家里又哭又叫又鬧 ……說我們對他有成見,說我們歧視他,說我們不了解他……就像你剛剛說的。”他停了 停,雅晴默然不語。 “事情發展到這种程度,奶奶說話了。她說:去找那男孩子來談,我們要了解他,幫 助他,如果桑桑一定要嫁給他,我們最起碼該給他机會。于是,有個晚上,我和爾凱去到 万家的小木屋,去找万皓然,那一區全是違章建筑,又臟又亂又人口密集,我們的心先就 寒了,搞不懂如何能把桑桑嫁到這种地方來。好戲還在后面呢,我們找到了那小子,他正 和一個工厂里的女孩躺在床上,小木屋既不隔音,也沒關好門,我們推門進去,一切看得 清清楚楚!” 雅晴睜大了眼睛深吸了口气。 “我不相信!”她簡單的說。 他注視著她,眼底有層深刻的沮喪和怒气。 “不相信?去問万皓然!”他低吼著。“這家伙有一項优點,他從不撒謊!去問他去 !” 雅晴頹然的垂下了眼睛望著茶杯。 “后來呢?”她低問。“我當場就和万皓然打了一架,我把他把床上揪下來,兩個人 打得天翻地覆,然后,我問他,怎么可能一方面和我妹妹談婚嫁,一方面和別的女人睡覺 !大哥也气瘋了,他一直在旁邊喊: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父必有其子!然后,万皓然大 笑了起來,他笑著對我們兄弟兩個說:‘老天!誰說過要娶你妹妹?她只是個夢娃娃,誰 會要娶一個夢娃娃?” “夢娃娃?”她怔了怔。 “是的,他這樣稱呼桑桑,我想,他的意思是,桑桑只是個會做夢的小娃娃,有件夢 的衣裳的小娃娃,他根本沒有對桑桑認真。然后,他說了許許多多話,最主要的,是說, 這是個誤會。他說,他不過是吻了桑桑,如果他吻過的女孩他都要娶,他可以娶一百個太 太!他又說:‘你看我像個會結婚的人嗎?只有瘋子才結婚,結婚是另外一种監牢,我有 個坐牢的父親已經夠了,我不會再去坐牢的!”夢的衣裳16/30 雅晴打了個冷戰。爾旋定定的望著她。“故事的后一半你應該可以猜到了,我們回家 來,悄悄的把情況告訴了奶奶和蘭姑,我們不敢對桑桑實話實說,怕傷了她的自尊。于是 ,大哥決定把她送到國外去,認為再深的愛情也禁不起時間和空間的考驗,何況桑桑只有 十九歲?我們兄弟兩個費了很大力气,才給她辦出應聘護照,把她押到美國,告訴她,如 果兩年之內,她還愛万皓然,万皓然也不變心,大家就同意他們結婚。我們回來了,一個 月以后,接到一通長途電話,幸好奶奶不懂英文,我們赶到美國,桑桑已經自殺而死。她 留下了一封遺書,里面只有一首歌詞:《夢的衣裳》!是她生前最愛唱的一支歌。” 雅晴呆望著爾旋。“這支歌──”她慢吞吞的問:“是万皓然寫的嗎?” “不。是桑桑寫的。桑桑寫了,万皓然給它譜上曲,桑桑認為這是他們合作的歌,而 愛之如狂。夢娃娃!”他長嘆了一聲。“做夢的年齡,夢樣的歌詞,你知道那里面有兩句 話嗎:我把衣裳披在他的肩上,日月星辰都變得黯然無光。” “我知道。”她喃喃的說。 “也是──万皓然告訴你的?”他尖銳的問。 “不。是我在桑桑的樂譜里找到的。”她抬頭凝視著爾旋。“所以,你們不愿意談桑 桑的愛情,不愿意提万皓然,你們怕我知道──桑桑只是單相思?” “我們──宁愿你認為桑桑是為一份值得她去死的愛情而死。”爾旋說,又輕輕的加 了一句:“而且,我們一家人是多么高傲,我們恥于承認這事實──桑桑愛上了一份虛無 !” 她低下頭,沉思著,想著桑桑,想著万皓然。想著昨夜他給她的那一耳光和他咬牙切 齒吼出來的句子: “你戲弄我,你這個混蛋!你故意站在窗子前面,故意讓我看到你,你引誘我到這儿 來等你,你卻遲遲不露面,好不容易,你來了,你終于來了,一個冒充貨!” 她輕輕的搖了一下頭。万皓然不是一份虛無。她想。有如此強烈的感情的男人不可能 只是一份虛無。爾旋走近她,用手輕輕托起了她的下巴,問: “你在想什么?”她勉強的微笑了一下。 “想桑桑。”她說,閃動著睫毛。“為什么你決定告訴我這個故事了?”他看了她好 一會儿,他眼底又閃起那兩簇幽柔的光芒,使她怦然心動而滿怀酸楚的光芒。他輕輕取走 了她手中的茶杯,把她從沙發里拉起來,他把她攬進怀中,用胳膊輕柔的圍住了她,他很 低很低,很溫柔很溫柔,很誠懇很誠懇的說: “我能不能請求你一件事?” “是什么?”“不要再見万皓然。”她默然片刻。“你知道昨晚只是個偶然,”她說 :“即使我要見他,我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他卻知道你在什么地方。”他說。 “他不會要見我的。”“不一定。”“你怕他?”她怀疑的問,輕蹙著眉梢。“怕。 ”他答得那么坦白,那么直率,竟使她的心微微一陣悸動。“為什么?”“他能讓桑桑愛 他愛得死去活來,他也能讓別的女人愛他愛得死去活來……”“難道還有別的女人為他自 殺過?” “可能有。我听說,曾經有個女孩為他住進了瘋人院。” “你未免把他說得太神了。在我看來,他只是個很有個性,很專橫,很男子气,很有 點催眠力量的男人。” 他的手臂痙攣了一下,他用手再度托起她的下巴,深切的盯著她的眼睛。“這就是我 所怕的。”“什么?”她沒听懂。“你對他的評語!”他低聲說:“對大多數男人來說, 這樣的評語是一种恭維。”“呃?”她有些錯愕了。 “記得你昨晚說的話嗎?”他繼續盯著她。 “什么話?”“你說,對于我沒有得到的東西,我也無從失去。” “嗯。”她輕哼著。“你害我失眠了一整夜。” 她不語,只是輕輕的轉動眼珠,猶疑的望著他。他的眼珠多黑呀,多深呀,多亮呀! 她的心臟又怦怦的跳動起來了。那醉意醺然的感覺又在体內擴散了。 “他在改變你!”他說,“你知道,這句話對我的打擊有多重嗎?”“我──我── ”她結舌的,吞吞吐吐的說:“我的意思只是說,我們彼此認識的時間還太短,我們還需 要時間,需要考驗……我……我是真心的。” “那句話是真心的?我并沒得到你?”他低問。 “是。”她低答。他死死的看著她,那烏黑閃爍的眸子轉也不轉。 “好!”他終于說:“如果需要時間和考驗,我們有的是時間和考驗!我會守著你! 但是──”他捏緊她的下巴:“你答應我,不再見那個人了嗎?” “不。”她清楚的回答。“我只能答應,不去找他。如果偶然遇到了……”“你躲開 !”他說。“不。”“為什么?”“我不躲開任何命定的東西,我不躲開挑戰,我不躲開 考驗,所以我來到了你家,所以我變成了桑桑,所以我遇到了你和──万皓然。現在,你 叫我躲開他,你怕他?如果他會成為我們之間的考驗,你應該歡迎他!” 他凝視她,好半天,他深深的吸了口气: “老天!”他叫:“你是個又古怪,又倔強,又會折磨人的怪物!我怎么會這么倒楣 碰到了你?但是──”他咬咬牙放低了聲音:“我有三個字從沒有對任何女孩子說過,因 為總覺得時机未到……”她掙脫了他,逃到門口去,翩然回頭,她巧笑嫣然:“不要說得 太早,可能時机仍然未到!”她嚷著,然后加了一句:“我餓了,二哥。” 他嘆了口气,抓起桌上的西裝上衣,搖了搖頭,他眩惑的望著她。“走吧!我請你去 吃……” “除了海瓜子,什么東西都可以!”她喊。領先沖出了房間。他有些失意,有些迷惘 ,有些惆悵,有些無可奈何。但,在她那近乎天真的笑容里,他覺得什么都不重要了。重 要的,只是好好的帶這個女孩出去,好好的給她吃一頓。那要命的奶奶和紀媽,好像已經 喂了她一個月的海瓜子了。 他跟著她走出了房間。夢的衣裳17/309 日子平靜的滑過去,秋天來了。 夜半,不知道是几點鐘,雅晴突然醒了過來。 她睜大眼睛,窗帘上有朦朧的白,是月光,還是曙光一時之間,她有些弄不清楚。只 看到窗帘在風中搖曳。臨睡又忘了關窗子,如果給奶奶知道,非挨一頓罵不可。秋天了, 夜色涼如水!豈不是,夜色涼如水!驀然間,她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醒過來了。側耳傾听, 她听到隱隱約約的,不知從何處傳來的吉他聲,叮叮咚咚,泠泠朗朗,清清脆脆………如 小溪的呼喚,如晨鐘的輕敲,如小鳥的啁啾,如夢儿的輕語……她側耳傾听,然后,她從 床上翻身起床。 走到窗邊,她沒開燈,只是悄悄拉開了窗帘,對遙遠的地方凝視著。越過桑園的圍牆 ,她可以看到湖面的閃光。湖的對面,是一幢幢暗沉沉的樹影。那儿有一棵梧桐樹!她想 著,琴聲似乎變得急驟了,如雨水的傾泄,如夜風的哀鳴,如瀑布的奔湍,如海浪的扑擊 ……她走到衣櫥邊,摸索著,找了一件套頭的長罩衫,一件家居的長袍。脫下睡衣,她換 上那件罩衫,沒時間梳頭洗臉,她不要吵醒這屋子里的人。穿了雙絨拖鞋,她無聲無息的 溜出了房間,無聲無息的走下樓梯,無聲無息的穿過客廳,走出客廳那一瞬間,她听到客 廳里那老式的挂鐘敲了五下,那么,窗外是曙光而不是月光了。 她很快的溜出花園,打開邊門,她熟稔的沿著那屋后的小徑,往湖水的方向奔去。天 色只有蒙蒙亮,一切都是影綽綽的,晨霧在她的發際和身邊穿梭,露珠很快就浸濕了她那 薄底的小拖鞋。她几乎是奔跑著,帶著种盲目的、被催眠似的情緒,她追逐著那吉他的聲 音。越走,聲音就越清晰了,那琴弦的撥動,那出神入化的音韻,那吉他特有的音色,震 顫出一連串又一連串令人全心震動的和鳴。 她跑著,落葉被露水沾濕了,她的鞋底已經濕透,但是,她根本沒有感覺到。只是奔 跑著,生怕在自己到達之前,琴聲會停止。她的腳踩著落葉,發出細碎的聲響,她提著那 件寬松的衣裳的下擺,因為它總是被路邊的荊棘所拉扯。她繞著湖邊的小徑往前跑,她已 經看到那棵梧桐樹了,琴聲戛然而止。她的心臟怦然一跳。他走了。她想。她急促的繞過 一小簇灌木叢,于是,她看到了他。 他坐在梧桐樹下,手里抱著一把吉他。他睜大了眼睛望著她,顯然,他早已听到她奔 過來的聲音。他眼里既無惊奇也無期待,他的眉毛在曙色初露的光芒下,可以看出是怎樣 虯結著。他的眼光陰鷙而森冷。他被打扰了,他并不歡迎她,他的世界被破坏了……她膽 怯起來。為什么要來呢?為什么要追尋這吉他聲呢?為什么明知他在這儿,還身不由主的 跑來呢?她怯怯的移近他,在距离他只有一尺遠的距离處,她站住了。他抬起眼睛從上到 下的打量她,從她那披散的頭發,那白的面龐,那寬松的呢質長袍,到她那穿著拖鞋的腳 。他的眼神里有薄薄的不滿,薄薄的惱怒……這不是桑桑。她想,或者他正在憑吊桑桑, 她的出現破坏了一切,破坏了他的悼念,他的思想,他的回憶,他的演奏……和他的情感 。她呆站著,覺得自己像個傻瓜!“對不起,”她喃喃的開了口。“我并不想打扰你,我 ……我听到吉他的聲音,我……我不由自主的跑了出來……我……我……”他仍然陰沉的 盯著她,她說不下去了。在他那毫無表情的眼光下,她受了傷,她感到屈辱,感到卑微, 感到自己的魯莽和微不足道。她垂下了眼光,看到他那兩只結實的大手,穩定的抱著吉他 。真沒想到那么細微的聲音,是出自這樣粗糙的雙手。她轉過了身子,不想繼續留在這儿 被人輕視,惹人惱怒。“再見!”她說,飛快的想跑。 他一伸手,握住了她袍子的下擺,她被硬生生的拉住了。 “你的鞋子濕了,”他安安靜靜的說:“以后,如果要在這种時間出來,記住草地是 濕的,露水沾在所有的葉子上,你會受涼。”她站在那儿,被催眠了。慢慢的,她回過頭 來,覺得自己眼里有著不爭气的淚霧。 “我沒有打扰你嗎?”她低聲的問。 “你打扰了!”他清楚的回答。移開了一下身子,于是,她發現他不知從什么地方弄 來了一大段合抱的圓木,他正坐在那截橫臥在地下的樹木上。他拍了拍身邊空下的位置, 簡單的說:“坐下吧!”她乖乖的坐了下去。“脫掉你的鞋子!”他說。 “什么?”“脫掉鞋子,涼气會從腳底往上竄。” 她脫掉了鞋子,坐高了一點儿,她把雙腳放在圓木上,弓著膝,她讓長袍垂在腳背上 ,而用雙手抱住了膝。她側頭看他,他那輪廓深刻的側影是凹凸分明的,他的嘴唇薄而堅 定。 “會彈吉他嗎?”他冷冷的問。 “不。不會。”她很快的說,熱切的加了一句:“可是我很喜歡,你──愿意教我嗎 ?” 他似乎挨了一棍,他的背脊挺直,臉色陰沉,他不看她,他的眼睛瞪著湖水。“我不 愿意。”他的聲音像冰。不,冰還太脆弱,像鐵,像塊又厚又硬又冷的鐵。“我生平只教 過一個女孩子彈琴……” “桑桑!”她迅速的接口,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反應如此敏捷,為什么這樣管制不了 自己的嘴和舌頭。“桑桑死了,你的心也跟著死了。你不愿再教任何人彈琴,你卻愿意坐 在這儿彈給她的鬼魂听。”他迅速的回過頭來,緊盯著她。她以為她冒犯他了,她以為他 會大光其火。她以為她會挨頓臭罵……她還記得第一次見他時,被他怒吼“滾開”時的樣 子。可是,她想錯了,他的眼神出乎意料之外的平靜。他既沒發火,也沒生气,卻鎮定的 問了句:“你對于我和桑桑的故事,到底了解多少?” 她輕顰著眉,有些迷糊。 “我想,我‘知道’得很多,‘了解’得很少。” “哦?”他詢問的。“他們說──”她潤了潤嘴唇,緊盯著他。心里有個模糊的觀念 ,如果桑爾旋對她說過謊,她和爾旋之間就完了。“桑家原來也有意把桑桑嫁給你,但是 ,當桑家兄弟來找你的時候,卻發現你和另一個女孩躺在床上?” “嗯。”他哼了一聲。“真的嗎?”她熱切的問。希望他說是假的。 “真的。”他毫無表情的說。 “為什么?”她困惑著。“你不愛桑桑嗎?” 他深深的看她。“這之間有關系嗎?”他反問。 她覺得臉紅了,她從沒有和人討論過“性”問題。她發現,他是把“性”和“情”分 開來談論的,可能男人都是這樣的。她想,假若每個男人都為“愛”而“性”,那么,“ 妓院”可以不存在了。想到這儿,她的臉更熱了。 “你臉紅了。”他直率的說:“顯然,這個題目使你很窘。人類的教育受得越多,知 識越深,就把許多本能都丑化了。你和桑家兄弟的感覺一樣,覺得我欺騙了桑桑,是不是 ?” 她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她很困惑,她答不出來。 “我早就料到了。”他低哼著。“我早就料到他們會有的反應……”他語气模糊:“ 上流社會,知識份子,他們受不了背叛和不忠實!”她忽然抬起頭來,眼睛閃亮了。 “為什么?”她熱烈的問,情不自主的抓住了他的手腕,她一直看到他眼睛深處去。 “為什么?” “什么為什么?”他不解的,濃眉緊鎖。 “為什么要演那場戲?”她急促的問:“你早就料到了!你早就料到他們的反應!你 知道他們晚上要來看你,桑桑一定設法通知了你,于是你弄來那個女孩子,于是你演了那 場戲!你并沒有必要連房門都不扣好,你也沒必要找那女孩……或者,在和桑桑戀愛之前 ,你和無數女孩睡過覺!我不管!但是,桑桑改變了你,她使你拴住了,使你無法對她不 忠實……當你在嘲弄桑家兄弟的時候,你也在嘲弄你自己……” 他眼里的獰惡回來了。 “你在說些什么鬼話?”他咆哮著。 “我說得又清楚又明白。”她穩定的說:“我只是弄不懂……”她轉動眼珠,思索著 ,然后她抬頭定定的看著他,低語著:“我明白了。我完全明白了!” 他的臉色在一瞬間就變得又蒼白又惊懼,迅速的,他伸出手去,一把蒙住了她的嘴, 他啞聲的、沙啞的、痛楚而混亂的說:“如果你真的明白了,不要說出來!什么都別說! ” 她的眼珠深深的轉動著,帶著深切的了解,帶著深切的同情,帶著深切的感動和激情 ,她凝視著面前這張臉,腦子里,似乎又回響起他說過的話: “是我殺了她!我不該讓她愛上我,我不該讓她陷得那么深,我不該任憑這段感情發 展下去……” 這就是那個謎底了。一個由自卑和高傲混合起來的流浪漢,愛上了個純洁如水的小公 主。當他自慚形穢而又愛之深切時,惟一能做的事是什么呢?他不要娶桑桑!他從沒想過 娶桑桑,因為他自知不配!因為那女孩是朵溫室里的小花,他卻是匹滿身傷痕的野馬!于 是他對那兩兄弟演了一場戲,他气走了他們,因為他不要那朵小花為他而凋零,但是,卻 仍然害得那朵小花為他而凋零了。 她沒說話,她确實沒說話,可是,淚水靜悄悄的涌出了眼眶,靜悄悄的沿著面頰滾落 了……淚水滑過面頰,流在他那蓋在她嘴上的大手上。她听到“嗡”的一聲輕響,吉他落 到地下去了,他用雙手捧住了她的面頰,用大拇指拭去她面頰上的淚痕。太陽出來了,一 線金色的陽光閃耀了她的眼睛她覺得看不清楚對方了。然后,她感到他的嘴唇輕輕的落在 她的眼睛上了,那么輕柔,那么細膩,一點也不像上次的粗暴炙熱。他溫柔的,做夢似的 吮去了她的淚痕。她身不由主的貼近了他,貼近了他,緊緊的鑽進他怀中,她的手臂環繞 過來,抱住了他的腰。夢的衣裳18/30 他忽然推開她,受惊似的抬起頭來,粗暴的、生气的說: “快走!”她睜眼看著他,眼前是一片模糊,腦子里是一片混亂,樹梢中閃著無數陽 光的光點,刺痛了她的神經,同時,她心中閃過一個名字:桑爾旋!這名字也刺痛了她的 心臟,使她渾身掠過一陣震顫。她分不清自己的感情,也不太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只覺得 面前這男人有股強大的魔力,使她無法去分析自己。“不。”她輕聲的說。“我不希望歷 史重演!”他的呼吸重濁,聲音激烈。“你走,回到桑家去!快走。”“不。”她再說。 “我為什么要回到桑家去?我又不是桑桑。” 他正色看她,神情古怪。 “你從什么鬼地方來的?”他問。 “是……”她咽了一口口水,艱澀而困難的說:“你一定要問嗎?桑家兄弟發現了我 ,他們給我很高的待遇,雇我來扮演桑桑。我需要這筆錢和那些好華貴的衣服鞋子……… 我來了。是……從一個‘鬼地方’來的!” 他用手捏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臉轉向陽光。她感到陽光直射在她的眼睛里、面頰上、 頭發上和嘴唇上。她喉嚨中又開始發干發澀,她知道他在研究自己。而且,她知道他是又 聰明又敏銳的。“我值得你為我撒謊嗎?”他的聲音響了,他把她的臉轉了回來,死盯著 她的眼睛他那陰鷙的眸子里閃耀著火焰。“我不知道你從什么地方來的,但是,你有一對 純洁而明澈的眼睛有光滑細嫩的皮膚,有靈巧細密的思想,和最最天真与熱情的個性…… …不,雅晴,一個具有這么多优點的女孩,不會來自一個‘鬼地方’。”“你可能對了。 ”她點點頭。“思想”又開始活動了,她又能分析又能組織了。“那要看我們對‘鬼地方 ’三個字所下的定義。是不是?你認識過自己嗎?万皓然?你知道你并不漂亮嗎?只是見 鬼的吸引人而已!你知道你的眼神很凌厲很凶惡嗎?因為你要借助這眼神來掩飾住你的善 良和脆弱?你知道你很凶很霸道很冷酷很陰沉嗎?因為你必須借助這些來掩飾你的熱情? 你知道你很虛偽嗎?因為你不敢面對真正的自己?你知道你有多么空虛寂寞嗎?因為…… ” “住口!”他怒叫著:“不要再說了!” “嘖嘖,”她搖頭,低語了一句:“我真不知道像你這樣一個充滿‘缺點’的男孩, 是來自什么鬼地方?” 他又咬牙了。太陽升了起來,晒熱了她的頭發,晒干了草地上的露珠。他仍然盯著她 ,渾然忘我的盯著她,不敢相信的盯著她。她悄悄的站起身來,拾起地上的拖鞋。 “我必須走了。”她說:“我要在奶奶起床前赶回去,我不想弄砸我演的角色。”他 不語,仍然盯著她。 她拿著拖鞋,赤著腳,往小徑上跑去,跑了几步,她又折回來了,喘吁吁的停在他面 前: “告訴我!”她急促的說:“我在什么鬼地方,什么鬼時間,才能再見到你?”他深 思的凝視她,似乎,被“催眠”的變成他了,他竟無法拒絕回答她。“我這個月,每晚九 點到十二點,在‘寒星’咖啡廳里彈吉他。”“寒星在什么鬼地方?” “翻電話號碼簿!”“好!”她應著,輕快的跑上了小徑,輕快的用赤腳踩著那半干 的落葉,往“桑園”奔去。 于是,當晚,她就到了“寒星”。 這儿絕不是一家第一流的咖啡廳,甚至于不屬于第二流第三流,它該是不入流的。但 是,它非常可愛。它坐落在和平東路,是一間木板小屋,搭在一個十二層樓的屋頂上。來 喝咖啡的沒有一個是衣冠楚楚的紳士,他們全是些年輕的學生,都只有十八九歲到二十五 歲之間,他們除了喝咖啡以外,他們又唱又鬧又笑又尖叫,和那個坐在他們之間的“吉他 手”完全打成了一片。雅晴坐在一個角落里。她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她听著万皓然彈吉 他,听著他唱歌。她從不知道一支吉他和一副歌喉可以造成的奇跡!他坐在那儿,有一組 圓形的聚光燈把他整個圈在光圈里。他扣弦而歌,唱著一支節拍很快,卻十分十分有味道 的歌:  “小雨一直一直一直的飄下, 風儿一直一直一直的吹打, 椰子樹一直一直一直的晃動, 鳳凰木一直一直一直那么瀟洒, 我心里一直一直一直想著她! 我托小雨告訴她,我托風儿告訴她,我托椰子樹啊,還有那鳳凰木, 告訴她,告訴她,告訴她! 我并不在乎她,我真的不在乎她, 只是沒有她呵,我的日子一直一直一直成虛話!” 怎樣的歌啊!雅晴失笑的把頭埋在臂彎里,忍不住的笑。周圍的人又吼又叫又鼓掌, 有人跟著唱了起來,更多人跟著唱了起來。雅晴笑著抬起頭,立即接触到万皓然的眼光, 那樣熱烈的眼光,那樣動人的眼光,那樣燃燒著火焰的眼光。歌聲、吉他、掌聲、人潮把 万皓然烘托成了一顆閃亮的星星。他站起來了,背著吉他,一面彈,一面唱,他走向她。 然后,他停在她的面前,繼續彈著吉他,他繼續唱著:   “……告訴她,告訴她,告訴她! 我并不在乎她,我真的不在乎她, 只是沒有她呵,我的日子一直一直一直成虛話!” 大家尖叫著,瘋狂的笑著。雅晴也笑,她跟著大家笑,又跟著大家唱了。第一次,她 知道自己原來也能唱歌的。這支曲子被重复了好多好多次。然后,調子一變,吉他的弦音 變成了一連串流水般的瞳胯渲樵詒舜俗不鰨楔ㄐ@魴 磯? 多清脆的音浪,他的歌變 了,但是,他的眼睛仍然盯著她:   “他們說世界上沒有神話, 他們說感情都是虛假, 他們說不要做夢,不要寫詩, 他們說我們已經長大, 誰听說成人的世界里還有童話! 但是我遇見了你,遇見了你, 是天方夜譚,是童話,是神話, 是夢,是詩,還是畫!” 大家又鼓掌,又笑,又叫好,又叫安可。万皓然還唱了很多支歌,就站在雅晴面前唱 ,那圓形的光圈連雅晴一起圈了進去。雅晴不停的笑著,不停的喝著咖啡,不停的跟著大 家唱。她愛那些歌,那每一支歌!它們都那么奇怪,不像流行歌曲,不像熱門歌曲,也不 是外國歌的翻版。后來她才知道,它們有些被稱為“校園歌曲”,有些根本是万皓然的即 興之作。那晚,万皓然唱得非常賣力,非常開心,他滿面光彩,滿眼燃燒著熱情,滿身的 活力,吉他彈得已經到了隨心所欲、出神入化的境界。當他中途休息下來,和雅晴共飲了 片刻咖啡,雅晴說了句:  “我愛這個鬼地方!”后來,他抱著吉他,居然唱了起來: “她說她愛這個鬼地方, 因為這儿有歡笑有舒暢, 她說她愛這個鬼地方, 因為這儿有快樂有荒唐! 她說她愛這個鬼地方, 我有些怀疑,有些渴望, 莫非這儿有我的吉他和歌唱?” 噢!老天!雅晴簡直著迷了,她一直笑一直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她不記得,自己 這一生,還有什么時候會笑得這樣開心了。從這晚起,她成了“寒星”的常客。然后有一 晚,她發現桑爾旋也來了。夢的衣裳19/3010 那晚,“寒星”和往常一樣高朋滿座。 雅晴也和往常一樣,坐在靠牆的一個位子里,喝著那濃洌而略帶苦味的咖啡。自從常 來寒星,她才了解咖啡那种苦中帶甜的滋味。万皓然也和往常一樣在唱歌,唱許許多多古 怪而迷人的小歌。當桑爾旋進來的時候,他正在唱一支令雅晴心醉的歌,他說歌名叫《有 個早晨》:   “有個早晨我坐在一棵梧桐樹下, 不為什么只是彈著我的吉他。 她忽然從晨霧間向我奔來, 露珠儿濕透了她小小的鞋儿, 晨曦染亮了她烏黑的頭發。 她帶著滿臉的光彩向我訴說, 一些古古怪怪莫名其妙的瘋話, 我不該听她,我不該看她,我不該理會她, (可是呵,見鬼的!)我听了她,我看了她,我理會了她, 從此我眼前只是閃耀著那早晨的陽光, 那金色的陽光早已將她全身披挂!” 他唱著,他唱這支歌的時候根本沒有看雅晴。但,雅晴已為那歌詞而醉了,用她全心 靈去体會他那句“那金色的陽光早已將她全身披挂”的意義。她覺得心跳,覺得狂歡,覺 得滿心都閃爍著金色的陽丘 就在這時,桑爾旋進來了。 雅晴一眼就看到了他,他站在門口,對那喧鬧紛雜的咖啡館環視著,找尋著。他找到 了雅晴,毫不猶豫的,他對她走了過來,排開那些擁擠的人群,他徑直走向她,徑直在她 對面坐下來,甚至不理會那儿還放著万皓然喝了一半的咖啡。 “看樣子,你的日子過得很丰富!”他冷冷的說。 雅晴皺了一下眉,煩惱著。 “不要來找麻煩,爾旋。”她說:“我想,我有自由來咖啡館喝杯咖啡吧!”“當然 ,你有自由。”爾旋悶聲說:“但是,奶奶已經在疑心了,我希望你并沒有忘記,你來桑 園最主要的目的是什么?” “哦!”她一怔,有些不安,有些擔憂,而且有了份微微的犯罪感。是的,她這一陣 子,昏昏沉沉的什么都沒注意,每晚吃完晚飯,就急著往外跑。奶奶,我要進城去!奶奶 ,我去看電影!奶奶,你早些睡!奶奶,我出去散散步……奶奶的眼睛是半瞎了,耳朵是 半聾了,但是,她的心智可能比任何人都清晰。“哦!”她再哦了一聲,咬咬嘴唇:“是 奶奶要你來找我的嗎?”“奶奶沒有要我來找你,她只是把我和大哥都叫到面前,問:桑 丫頭是不是又犯老毛病了?” “噢,”她煩惱的握著咖啡杯,“你怎么說?” “我說──”他深呼吸了一下。“桑丫頭這次回來,不再是十八九歲的小毛孩子,她 的思想感情應該都已經成熟了。我要奶奶放心,迷過一次路的孩子不會再迷第二次!但是 ,”他掃了万皓然一眼,他仍然唱著他的歌,對于桑爾旋的出現,好像根本沒有看到。“ 我想我錯了。” “你是錯了!”她冷漠的接口,因為他語气中對万皓然的“歧視”而生气了。“是嗎 ?”他怀疑的問。 “我不會迷路,”她說:“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 “真的嗎?”他再問,眼睛一直看到她的眼睛里去。 “真的。”她避開他的眼光,去看万皓然。 万皓然剛唱完一支歌,大家掌聲雷動,照樣的尖叫,笑鬧,呼嘯,拍著桌子,叫安可 。万皓然對大家鞠躬,然后懶懶的調著弦,一面漠不經心似的看著雅晴和桑爾旋。雅晴隨 著大家鼓掌,笑著,給予了万皓然熱烈的注視和微笑。于是,万皓然又唱起那支名叫《一 直》的歌。這支歌是那些年輕人最愛的,大家瘋狂的和著,瘋狂的幫他打拍子,有個十八 九歲的小女生擠上前去,丟了一朵玫瑰花在万皓然的怀里。大膽呵,今天的女孩子!雅晴 有些緊張的看著万皓然,看到他在一陣急促的和弦中,讓那朵玫瑰花落到地上去了。她輕 輕吐出一口气來,微笑了。桑爾旋的手突然重重的蓋在她手上。 “跟我回去!”他命令著。 她一惊,本能的抗拒了。 “不!”她說。“跟我回去!”他重复著,命令的意味更重了。“不是為我,是為奶 奶!”她看看手表,快十一點了。 “奶奶早已睡了。”他握緊了她的手,握得她發痛了。 “好,”他吸著气說:“是為我!跟我回去!” “不!”他伸手來扶她的下巴,因為她的眼光始終不肯和他接触。他握住了她的下巴 ,固定了她那轉動不停的頭。 “看著我!”她被動的看著他,在那暗沉沉的燈光下,在那氤氳的煙霧中,她忽然惊 覺到他的憔悴和消瘦。這使她的心又驀然一陣抽痛,她做了些什么?是她使這張年輕漂亮 的臉孔變得如此抑郁嗎?她還記得跟蹤她的那個桑爾旋,在“花樹”里的桑爾旋,第一次 吻她的桑爾旋……老天哪!這是第一個闖入她心扉深處的男孩子,事實上,他還是那么打 動她,他那憔悴的眼神依然讓她心痛,那么善良、真摯、溫柔而細膩的桑爾旋!可是,你 不能命令我,你不能輕視別人,你要讓我選擇!“我有很多很多話要和你談,”他低語著 ,帶著股請求的意味:“跟我回去!算我求你!” “我們已經談過太多太多話了,”她低哼著。“我連你的祖宗八代都背清楚了,我想 ,我們不需要再談什么了。該談的,都談過了。”他的手加重了力量,緊捏著她的下巴。 “你和桑桑一樣,被這個流氓所誘惑了。” 他犯了一個最嚴重的錯誤,他不該攻擊万皓然。雅晴的背脊又開始僵直起來,她對他 的同情和柔情全飛走了,她緊盯著他,聲音幽冷而清脆: “他不是流氓,也沒有人誘惑過我。你放開我,讓我去!你管不著我!”“我管得著 ,”他狂怒而激動了,激動得失去理智:“你是我的妹妹,你要跟我回家!” “不不不!”她嚷著。“我不是你妹妹,你少管我!放開我!” “我不能放你!”他啞聲低吼,眼睛漲紅了。“再任憑你自由下去,你會失去理智! 跟我走!” “不!”“跟我走!”“不!”歌聲停了,吉他聲停了。万皓然放下了他的吉他,大 踏步的走了過來,他把一只手放在爾旋的衣領上,冷冰冰的,打鼻子里哼著說:“放開她 ,她不歡迎你光臨!” 桑爾旋抬頭看著万皓然。他的聲音幽冷而清晰: “你已經殺死過一個桑桑,是不是准備再殺第二個?你知道她是誰嗎?你知道你已經 快變成一個職業劊子手了嗎?你專門扼殺那些最最純洁稚嫩的生命……” 他的話沒說完,因為,驀然間,万皓然一拳就對著桑爾旋的下巴揮過去。他打得那樣 用力,爾旋的身子直飛出去,落在后面的桌子上。一陣大亂,一陣惊呼,一陣唏哩嘩啦乒 乒乓乓的巨響,桌子倒了,杯子、碟子、糖罐、奶杯……全撒了一地,摔成粉碎。雅晴尖 叫著,不停的嚷著: “不要打!不要打!万皓然,求你不要打……” 可是,爾旋站起來反擊了,他也一拳揍上了万皓然的肚子。戰爭是開始了,而且,一 開始就無法收拾。他們兩個像兩只已被激怒的野獸,彼此都想撕碎對方,彼此都想吃掉對 方,彼此都想毀滅對方……雅晴立刻發現,桑爾旋完全趨于劣勢,因為,那些觀戰的年輕 人也瘋狂了。他們高叫著,又鼓掌又呼嘯,不停的喊:“万皓然,揍他!万皓然,加油! 万皓然,用力!万皓然,打得好!万皓然,左勾拳,万皓然,用腿,踢他!踹他……”這 儿是万皓然的地盤,這儿充斥了万皓然的歌迷和擁護者。雅晴發現,只要爾旋一倒下去, 總要吃一些暗虧,有人去踩他的胳臂,有人踢他的腿,甚至有人扯他的頭發,按住他不讓 他站起來……這不是一場公平的戰爭,在几分鐘之內,雅晴已經看到血從爾旋的嘴里、鼻 子里涌出來……她尖叫,不停的尖叫:“不要打!不要打!求你們不要打!住手!万皓然 ,你在謀殺他!住手!万皓然………” 但,她的尖叫聲淹沒在那些瘋狂的群眾聲里了。咖啡館的經理老板全出來了,但是, 場面早已無法鎮壓。就在這時,警笛響了,有人報了警,那些年輕人大喊著:“警察來了 ,万皓然,快跑!” 同時,他們一個個紛紛奪門而出,場面更加混亂了。混亂中,万皓然已經一把抓起自 己的吉他,一面沖到雅晴身邊,抓住雅晴的胳膊,急促的說: “我們快走,我有前科,不能被他們抓住!” 不!雅晴望著那躺在地板上流血的爾旋。不能把他一個人這樣扔在這儿不管。她掙開 万皓然,奔向爾旋。她听到万皓然堅決而有力的說了句: “雅晴,如果你現在選擇了他,我和你立刻斷絕來往!” 她惊愕回顧,眼里充滿了淚水。但是,她不能讓爾旋躺在這儿流血至死,也不能讓他 被警察捉去。她不能丟下爾旋不管,她絕不能!她想解釋,可是,沒有時間給她解釋,她 繼續沖向爾旋,万皓然毅然的一揮頭,轉身就消失了蹤影。她匆匆的扶起了爾旋,急急的 說: “起來!爾旋,我們赶快离開這里。” 爾旋抓著她的手,費力的撐起了自己,他的胳膊重重的壓在她肩上,她挺直背脊,用 力撐著他,他們走出了那亂成一團的“寒星”。几分鐘以后,雅晴已經跟著爾旋坐進了他 那部雷鳥。爾旋發動了車子,他還在流血,整個衣襟上全染上了血跡。他駕車駕得像個醉 漢,車子歪歪斜斜的沖出去。遠离了是非之地以后,他把車子停在郊區荒僻的路邊,頭無 力的垂在方向盤上。雅晴立刻扭亮了車里的燈,她被那些血嚇怔了。他全身都是血,她自 己的衣服上也是血,這晚,她偏偏穿的是件白色麻紗的洋裝,她原有件同色的薄呢外套, 慌亂中,她的外套也沒帶出來。現在,她那白麻紗的洋裝上沾了無數的血跡,斑斑點點, 鮮紅刺目,她覺得頭暈目眩而心慌意亂起來。從小,她就怕見血,血使她反胃而且昏暈。 可是,理智和感情征服了她的恐懼,慌忙的,她伸手去扶起爾旋的頭,發現他的嘴唇裂了 ,鼻子破了,大量的血正從他鼻子里流出來。她找自己的手帕,才發現連皮包帶手帕都遺 留在寒星了。她不假思索的低下頭去,撕開自己的裙擺,她用它按在他的鼻子和嘴唇上。 她顫抖的、含淚的叫:夢的衣裳20/30 “爾旋!”“嗯。”他哼著。還好,他沒有死,沒有暈倒。她看著那幅白麻紗迅速的 被血浸透,她哽塞著說:“听著,爾旋,你必須去醫院,我……我不會開車,你……能開 車到醫院嗎?否則,我下去攔計程車!” “不要動!”他含糊的哼著。“我死不了,我也不去醫院!” “可是,你在流血……你……你……”她哭了,又急又怕又難過,眼淚不住滾出來。 她抽泣著,再撕了一塊衣襟,去堵住他的鼻子。“你……可能受了內傷,可能斷了骨頭, 你的臉色好白,爾旋,求你……你要去醫院……”她哭得更凶了。“求你!”“收起你的 眼淚!”他恨恨的說:“我不需要你的假惺惺,也不需要你的同情!我說過了,我死不了 !” 他用一只手捂著鼻子,另一只手發動了車子。她惊愕的看了他一眼,他的臉色像紙, 那眼神里的恨意和憤怒卻使她打了個冷戰。她想控制住自己的眼淚,可是,眼淚就是不听 命令的滾出來。她低下頭去,繼續撕著自己的裙擺,抽噎著把那白麻紗遞給他。她不敢再 說話,也不敢解釋,只怕任何言語都會更深的触怒他。我不想傷害你,爾旋,她心中在狂 喊著,我從來都不想傷害你!我一直那么喜歡你,怎么會忍心傷害你!車子歪歪倒倒的開 進了桑園,停在大門前。雅晴哭著去扶他,想把他扶出車子,他揮手就摔開她了,筋疲力 盡的靠在椅墊上,他咬牙說:“我不用你幫忙!去叫蘭姑來,叫爾凱來。如果你吵醒了奶 奶,我會掐死你。”她閉了一下眼睛讓成串的淚珠無聲的墜落在那撕得亂七八糟的衣服上 。她一句話也沒說,就轉身奔進大門,她叫醒了蘭姑和紀媽,在她們惊慌失措的凝視下, 只哭著說了句: “爾旋在車里,他需要醫生。” 然后,她又去叫醒了爾凱。 爾旋被抬進了他書房,他們不敢上樓,怕惊動奶奶。半小時后,李醫生已經接到電話 ,帶了一位外科醫生來了。雅晴站在一邊,看著兩位醫生忙著給他上藥,包扎,她這才發 現他的頭上還被碎玻璃划了個大口子,手臂上有几乎十公分長的裂口。渾身傷痕累累。醫 生縫好了傷口,洗干淨了血跡,抬起頭對嚇坏了蘭姑和紀媽說: “還好,都是些外傷,他不會有事的,我留下了止痛藥,最好有人陪著他,如果痛得 厲害,就給他止痛藥。別擔心,”醫生微笑著:“沒有骨折也沒內傷,他只是流了太多血 ,我保証,几天后他又會生龍活虎了。” 醫生走了。紀媽清理掉了所有的臟衣服和帶血的棉花繃帶。爾旋躺在那本來就可當床 用的兩用沙發上,神志清醒,卻四肢無力的閉著眼嵩爾凱關上了房門,他嚴厲的看著雅晴 ,問: “怎么回事?”“他……和万皓然……打架。”她抽噎著說,淚珠仍然不听命令的滾 落。“為了你?”爾凱像在審犯人。 “是……是的。”她吸著鼻子。 爾凱狠狠的看了她一眼,就掉頭去看蘭姑和紀媽。 “這件事情瞞得住奶奶,爾旋的傷也瞞不住。”他說:“我等會儿把爾旋的車開到修 車厂去換坐墊,明天告訴奶奶,他出了件小車禍,窗玻璃碎了,打在身上。”他環視每一 個人。“大家最好說法一致。”他的目光停在雅晴身上。“你似乎可以把你這身亂七八糟 的衣服換掉!”他轉身就走出了房間。 雅晴還在耍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會有這么多眼淚。她走向爾旋的床邊,低頭看著他,她 想告訴他,她有多抱歉,她有多難過,她有多焦慮……她的淚珠滴在他手背上,他立刻睜 開了眼睛瞪視著她。“爾……爾旋。”她哭泣著說:“都是……都是我不好……我……我 ………”“滾開!”他低聲說:“去找你的英雄!去找你的明星!去找那個會彈會唱的天 才!去!我說過,桑家的人從不求人,我已經求過你兩次,不會再求第三次!走開!离我 遠遠的!桑爾旋或者會需要愛情,但是,卻絕不會需要同情!你走!我希望再也不要見到 你!”她哭著奔向房門口,立即,蘭姑沖過來,用手環抱住她的肩膀,安慰的拍著她的背 脊: “孩子,別傷心,”她好心的說,聲音也酸酸楚楚的。“不要把他的話放在心上,他 受了傷,他神志不清,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不,蘭姑,你不了解!雅晴的心在痛楚 著,在絞扭般的痛楚著。他知道他在說什么,他是認真的!他挨了揍,戰敗的不止是身体 ,還有意志。蘭姑,你不懂。她抽噎著,只吐出一句話來:“他……他知道他在說什么。 ” 打開房門,她沖了出去。 跑上了樓,進了房間,她在鏡子前面審視著自己。老天,她多狼狽,多糟糕!那頭亂 糟糟的頭發,那哭得又紅又腫的眼睛,那滿身的血跡,那撕得支离破碎的衣服………她望 著自己,驀然間,耳邊響起了万皓然在“寒星”所說的那句話: “雅晴,如果你現在選擇了他,我和你立刻斷絕來往!” 不不不!她對自己搖頭,瘋狂的搖頭,讓頭發整個披散在面頰上。鏡子里的人像個瘋 子。她慢慢的抬起頭來,慢慢的握起一把梳子,她下意識的刷著頭發,對自己說: “他也不是認真的,他也失去了理智,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她瞪著鏡子, 鏡子里有對充滿惊懼和疑惑的眼睛,她看了半天,才知道那是自己的眼睛,她輕聲說:“ 你錯了。雅晴。他也是認真的。你遇到了兩個世界上最倔強的男人,你在一個晚上之間, 失去了他們兩個!” 怎么有人可能在一個晚上之間,失去了兩份感情?這兩份感情,原都如此深切,如此 強烈,如此真摯!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拋下梳子,走到床邊,軟軟的躺了 下去,把面頰深深的埋在枕頭里。不行!她在枕頭中輾轉搖頭,明天,我要去跟他們解釋 ,明天,大家就不會這么激動了,明天,我要改變這种情勢,明天!夢的衣裳21/3011 第二天早上,雨在窗玻璃上清脆的敲著,窗外的風在呻吟嘆息。一夜無眠,雅晴披衣 下床的時候只覺得頭重腳輕,腦子里像有一百個人,在用錘子劇烈的敲打,震動得她每根 神經都痛。她跌跌沖沖的去浴室梳洗,鏡子里的人把她自己嚇了一跳。那么蒼白,那么瘦 削,她在一夜之間就憔悴了。眼睛是浮腫的,面頰是深陷的,下巴顯得更尖了。她用冰涼 的水扑上了臉龐,試著讓自己恢复一些精神。可是,不行,她的頭痛得她不能不彎下腰去 ,用手抱住腦袋,痛得她的胃都在翻攪,使她几乎想嘔吐。 我是感冒了,她想,昨晚從“寒星”沖出來時,沒有穿外套,而天气早就變得好冷了 。她最好是回到床上去,她看來神色坏透了。但是,今天不行,今天是個忙碌的日子,她 有好多事要做,首先,她要去看爾旋。 她費了半小時來梳洗化妝,她特意扑了點胭脂,想遮掩住自己那副病容。她把頭發刷 得又黑又亮,穿了件粉紫色的套頭毛衣和白呢長褲。走出房間的時候,她已經很有信心了 ,她要告訴爾旋一些事。告訴他,她一直是那么關心他的,她不要傷害他,她喜歡他…… …告訴他她有多抱歉,告訴他她了解他的感覺,但是……但是……我不能和万皓然絕交, 桑爾旋,你有奶奶,有哥哥,有蘭姑,有溫暖富裕的家庭,万皓然卻是個孤獨飄蕩的游魂 !桑爾旋,請你給我時間,不要逼迫我,如果我必須在兩個男人中選一個,你要給我時間 ,讓我更深的認識你們,也更深的認識自己,否則,這是一場不公平的競爭。爾旋,相信 我,你在我心里的地位并不小,否則,我怎會在必要的時間仍然扑奔了你?是的,她忽然 愣住了,認真的問著自己:你為什么扑奔了他?因為他受傷了?因為他在流血?還是因為 他确實在你心里的份量超過万皓然? 她的頭更痛了,她不能思想。推開房門,在走廊里,她就碰到匆匆忙忙奔來跑去的奶 奶,她一把抓住雅晴,急切而怜惜的報告著:“桑丫頭,你知道嗎?爾旋昨晚撞了車,撞 得他頭破血流,我就說呢,那車子開得飛快,怎么可能安全呢!唉唉!真要命,真把我嚇 坏了!”“他──他──”雅晴結舌的、困難的問:“他現在怎樣?在睡嗎?好些了嗎? ”“李大夫說他沒妨礙,躺兩天就好了,他們怕我知道,居然讓他在書房里躺了一夜,剛 剛我們才把他扶到臥房里去了。你猜怎么,”她拉著雅晴的手,在怜惜中笑了。“他綁了 滿頭的紗布,眼睛也腫了,臉也青了,他還跟我說笑話呢!他說,奶奶,你別擔心,我這 個人是鐵打的,別說一個小小的撞車,就是用鋼鋸來鋸我,也不見得鋸得開呢!你瞧這孩 子!” 那么,他又能說笑話了,那么,他的心情已經恢复了!那么,他不再生气了。她立刻 放開奶奶,轉身向爾旋的臥房里跑去,一面急促的說:“我看看他去。”爾旋的房門開著 ,蘭姑正在那儿整理著爾旋的床單被褥,一面和爾旋說笑。雅晴毫不思索的沖了進去,蘭 姑抬頭看到雅晴,立即識相的轉過身子,笑著說: “噢,小桑子,你來陪陪你二哥,兄妹兩個好好談呵,可不許吵架!”蘭姑對雅晴鼓 勵的一笑,轉身就走出了房間,細心的關上房門。雅晴停在爾旋的床前了,他看來還不錯 ,雖然頭上綁著繃帶,气色已經比昨晚好多了。她凝視著他,用手指怯怯的去抓著棉被一 角,下意識的卷弄著那棉被。她有几千几万句話要說,但是,他的眼色怎么忽然就陰暗了 呢?剛剛蘭姑在這儿,他還在笑呢!現在,他那受傷而腫脹的嘴唇緊緊的閉著,瞪著她的 眼睛里充滿了冷漠,這眼光像一根鞭子,重重的抽在她的心臟上。她的頭好痛呵!她真希 望能阻止這頭痛! “爾旋!”她沙啞的開了口。 他立刻轉開頭,把臉對著牆壁,狠心的閉上了眼睛。 她張著嘴,怔在那儿。她有許多話要說,但是,她知道他不要听!他根本不想听,這 种冰冷的態度像對她兜頭澆上了一盆冷水,她渾身都像冰一樣冷了。 “你……還在生气,”她喃喃的說,自己也不太知道在講什么。“又……又不是我要 他打你,如果你當時不那么凶,也不會引起這場混戰……你……你是不是真的不想理我了 ?那么,我……我……”她覺得眼眶又濕了。“我回家去!” 他轉回頭來了,他的眼光憤怒而凶惡。 “你回家去?”他喘著气,低啞的說:“你把一切攪得亂七八糟之后,你就預備撒手 不管,回家去!你想殺了奶奶嗎?你這個無情無義,沒有心肝,沒有責任感,沒有道義的 混蛋!你真是個好學生,你雖然沒有跟万皓然學吉他,卻學會了他的冷酷殘忍和卑鄙!不 !陸雅晴,你不許走,你要把你的戲演完!”她的身子晃了晃,天气很冷,她卻覺得額上 在冒汗。她想思索,想說話,可是,她根本無法思索,她費力和自己的眼淚掙扎,費力和 自己的頭痛掙扎,費力和爾旋那不公平的“責備”掙扎……“万皓然并不冷酷殘忍,也不 卑鄙!”她好不容易,總算說出一句話來。“你這樣說,才是冷酷殘忍的……不要因為他 打傷了你,你就……”“請你出去!”他惱怒的低吼著。 噢,不要!不要!我并不是來和你辯論万皓然的為人,我更不是來找你吵架的!她心 中像打翻一鍋沸油,滾燙而炙熱,背脊上卻像埋在万丈深的寒冰中,又冷又沉重又刺痛。 “爾旋,”她掙扎著說:“我……我要告訴你……” “不用!”他飛快的說:“我想,我已經認清楚了你!你最好不要再來煩我!從此, 你只是我雇用的一個職員,我不干涉你的私生活,除了你必須在奶奶面前扮演桑桑以外, 你愿意和任何妖魔鬼怪交朋友,都是你的事。我很抱歉,”他咬了咬牙,“我破坏了你昨 晚的歡樂!” 她看了他一會儿。所有要說的話都不必說了!她只是他雇用的一個職員!所有內心深 處的言語,所有的柔情關怀和歉意……都用不著說了!他已經認清了她:一個和妖魔鬼怪 交朋友的,沒有心肝、道義、感情的混蛋!他已經認清她了!不用再說了,什么話都不必 說了。她閃動睫毛,為自己眼中的淚霧生气,然后,她僵硬的轉過身子,向門口奔去。她 恨自己為什么要走進這房間,恨自己為什么要自取其辱。她轉動了門柄,忽然听到身后一 聲呼喚: “雅晴!”她停了几秒鐘,想回頭,想扑進他怀中痛哭一場。但是,這一定是她的幻 覺,他不會用這樣充滿感情的聲音呼喚她,這是她的幻覺!他恨她,他輕視她,他侮辱她 ,她只是一個雇用的職員……她打開了房門,很快的出去了。 她一直跑下樓,心里有個茫然而急迫的念頭,她要逃開這幢房子,她要逃開桑爾旋! 她穿過了空無一人的客廳,再穿過雨霧紛飛的花園,打開大門,她跑出去了。 走到哪條小徑上,她才迷糊起來,自己要到那儿去呢?雨珠打在她身上,很快的濡濕 了她的頭發,她耳中好像又響起一個歌聲:  “小雨一直一直一直的飄下, 風儿一直一直一直的吹打, 椰子樹一直一直一直的晃動, 鳳凰木一直一直一直的那么瀟洒……” 哦!她明白了。她要去找万皓然。 万皓然會了解她為他受的委屈,万皓然會懂得她的茫然無助,万皓然是世界上最懂感 情的人,他會帶她遠走高飛,离開這些紛扰和屈辱。她快步的走著,心里亂糟糟的,几乎 是在憑一种直覺,而不是憑感情或思想。在這一瞬間,她是個受了挫折的孩子,在一個人 這儿受了气,只能在另一個人身上去找安慰。噢,她要去找万皓然。万皓然會了解她,万 皓然會疼她,万皓然會安慰她! 梧桐樹下空空如也,小樹林里也靜悄悄的。是的,誰會在雨天跑到梧桐樹下來?她要 去找他,到他家里去找他!轉了一個方向,她穿過小樹林,她知道這儿有條捷徑,可以通 往那些違章建筑的木屋區。万皓然告訴過她那些火柴盒般的屋子,他說政府要把它們拆除 ,改建市民公寓……她奔過了小徑,地上全是泥泞和落葉,她那白色的褲管已經又濕又黑 了,她的頭發上滴著水。她終于找到了那片住宅。 一間又一間的小木屋毗鄰而建,密密麻麻的像許多雜亂堆積著的積木。地下是厚厚的 泥漿,大大小小的泥潭,她踩了過去,褲管和鞋子都深陷在泥泞里。許多小孩在雨中踢著 足球,渾然不管那地上的積水和天上的雨霧,一個球飛上了她的胸口,打得她好疼好疼, 毛衣上立刻留下了一片泥漬。 “對不起哩!”孩子們嚷著。 她沒有生气,只是焦灼的問: “万皓然住在什么地方?” “那邊!那邊!那邊!”十几只小手指著十几個方向。她困惑了。 有個年輕女人走近她,她手里拿著個大鋁盆,盆里是才洗過的衣服。她這才注意到, 空地上有個水龍頭,許多婦女正在那龍頭下洗著衣服。難道,這么多住戶只有一個水龍頭 ?她迷惑的看著。“我們要共用水龍頭。”那年輕女人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事。“本來,市 政府也決定要改善這儿的供水問題,但是,房子反正快拆除了,自來水厂也就不管了。” 她正視著這年輕女人,思想和理智都回來了。這年輕女子大約只有二十几歲,長得似 曾相識,那濃眉,那明亮的眼睛……她心里恍恍惚惚的,那女人笑了笑。 “我是万洁然。”她說:“我听到你在找我哥哥!” 哦。她恍然大悟,明白她為什么看來如此面熟了,他們兄妹長得很像。她注視著万洁 然,穿著件簡單的棉布洋裝,已經被雨水淋濕了,她奇怪她居然不怕冷。 “你哥哥──”她有些緊張的問:“在家嗎?” “在。”万洁然打量著她,目光和万皓然一樣的銳利。雅晴覺得她已經看穿了她,一 個淋著雨來找男人的女人,她會輕視她嗎?她的臉在發燒了。“跟我來!”万洁然說,不 經心的加了句:“你很像桑桑。”夢的衣裳22/30 “哦。”她一怔,本能的問:“你認識桑桑?” “當然。”万洁然盯著她。“她一度是我哥哥的女朋友,我怎么會不認識她?”她在 一幢小屋前站住了,把她拉到屋檐下,讓她不會淋到雨,她很深刻的注視著雅晴:“為什 么要找我哥哥?”她單刀直入的問。“哦!”她瞪大眼睛愣在那儿。“唉!”万洁然輕嘆 了一聲,那水靈靈的眼睛里充滿了智慧。“我哥哥是個天才,他會彈吉他,會唱歌,還會 ──吸引女孩子。總有女孩子找他,從他十六歲起,就有女孩子找他。他跟她們每一個玩 ,但是不動真感情。直到他遇見桑桑……”她頓了頓,緊緊的注視她,忽然問:“你就是 雅晴?那個到桑家來冒充桑桑的人?” 雅晴的心怦然一跳。“他告訴了你?”她問。 “是的,我們兄妹之間沒有秘密。”她又笑了笑,那笑容里有著真切的寥落与無奈。 “如果我是你,”她清晰的說:“我會离他遠遠的!”雅晴的心又怦然一跳。 “為什么?”她問。“我們兄妹……都是在強烈的自卑和恥辱中長大的,尤其哥哥, 他受的苦難比我多,他又有天才,于是,他也驕傲。你不會了解一個又驕傲又自卑又有天 才的男人是什么?他……”她對她深深的搖頭,親切而誠懇的說:“他不是你心目里的神 。他心中有個魔鬼,那魔鬼始終在折磨他,使他變得暴躁而凶狠。他不适合你,就像當初 不适合桑桑。”她凝視她,問:“真要見他嗎?”“要。”她迷茫的說。“好。”万洁然 帶她走往另一幢木屋,繞過正門,她拍著旁邊的一扇邊門,嚷著:“哥哥!有人找你!” 木板門“呀”的一聲開了,万皓然只穿著一件運動衫,赤著胳膊,挺立在門口。一眼 看到雅晴,他的眼光就銳利而陰沉起來,他的臉板著,沒有喜悅,沒有惊奇,也沒有任何 詩情畫意的關怀和柔情,他怒聲問: “誰要你來找我的?”“是我自己。”雅晴低語。 万洁然看了他們兩個一眼,轉身就走了。雅晴仍然站在雨中,等待他邀請她進去,她 又濕又冷又怕又沮喪。她忽然懂得了一些万洁然的意思,現在,站在她面前的這個男人, 絕不是在寒星或梧桐樹下扣弦而歌的那個熱情的天才,而是個陌生人,她几乎完全不了解 他,他的身子像尊鐵塔,他的臉色冷得像塊寒冰。“我說過,我們之間已經完了,”他其 勢洶洶的說:“你為什么還要找我?”“因為──因為──”她咬咬牙沖口而出。“我們 之間并沒有完,我來這儿,向你解釋,我不能讓桑爾旋那樣躺在那儿,我必須幫助他,即 使他是個陌生人,我也要幫助他!” “他不是個陌生人!他是個在追求你的男人!” 她呆呆的望著他。“你在吃醋了。”她說。 “哈!”他怪叫,臉色鐵青,眼神凶暴:“我吃醋!我他媽的在吃醋!你講對了,我 是在吃醋!別以為是你的女性魅力或是什么特點讓我吃醋!別自作多情以為我愛上了你! 我唱那些歌根本不是為你,而是為那些听眾,那些掌聲!他們喜歡听這類的歌,我就唱這 類的歌!你說我吃醋,也有道理,因為,你當時選擇了有家世,有學問,有品德的上流紳 士,而放棄了那個天生的坏种,那個不務正業,不學無術的流氓!”“不是的!不是這樣 !”她急切的說:“我并不是你想的那么現實,那么虛榮,那么……” “好的!”他打斷她,沖出門來,他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進房間來:“睜大你的眼 睛看看這房間!” 她睜大眼睛看著,房里相當陰暗,一股潮濕的、腐敗的霉味扑鼻而來,房里有一張木 板床,上面雜亂的堆著一床臟兮兮的破棉被,房間大約只有兩坪大,地上堆滿書籍、樂譜 、吉他、報紙……和各种雜物,然后,就是四壁蕭然,再有,就是屋頂在漏雨,有個盆子 放在屋子正中,在接雨水,那雨水一滴滴落在盆中,發出單調的、規則性的“噗噗”聲。 “很有詩意吧?”万皓然說:“小雨一直一直一直的飄下,風儿一直一直一直的吹打 。很有詩意吧!這里是我的家。隔壁躺著我的母親,因為風濕病發作而不能動,我的妹妹 只好去幫人洗衣服。而你,嬌貴的小姐,你昨晚弄砸了我惟一的工作,寒星把我解聘了。 ” 她看著他,頭又開始撕裂般疼痛起來。她急急的、熱心的、激動而真摯的說:“万皓 然,這并沒有關系,貧窮不是克服不了的敵人!你有天分,有才華,只要你努力,你可以 改變環境!听我說,万皓然,桑園當初也是桑爾凱他們的父親赤手空拳建造的……只要你 愿意,你也可以蓋一座桑園!” “哈!”他怪笑著:“夢娃娃!” 夢娃娃?她怔了怔,憋著气,忍耐的說: “不,万皓然,我知道你叫桑桑夢娃娃,桑桑或者是個夢娃娃,我不是。万皓然,我 說的都是真話!你不要輕視桑爾凱和桑爾旋,他們都工作得又努力又認真,他們并不完全 靠父親留下的事業來撐場面,他們是……” “住口!”他厲聲喊:“我知道他們优秀,他們偉大,他們努力,他們是杰出青年! 所以,去找他們!去選他們!何必跑到我這個流氓窩里來!你走!你給我馬上走!”他指 著門口,臉上的肌肉扭曲,眼色凌厲而冷酷,他吼得那么響,震得她的耳鼓都痛了。她立 刻知道她又錯了,她不該提起桑家兄弟,不該用他們來舉例。她掙扎著,頭昏昏而目涔涔 ,心里有种深刻的、慘切的悲哀。桑爾旋曾憤怒的叫她去找万皓然,那個英雄,那個明星 !万皓然卻憤怒的叫她去找桑爾旋,那個偉人,那個杰出青年!“万皓然,”她凄切的說 :“你不要生气,請你別生气!我希望能幫助你……”“幫助?”他更怪聲怪气起來:“ 你有沒有弄錯?我万皓然從小自己打天下,我會需要你這個嬌小姐的幫助?你不要讓我把 牙齒笑掉!”“不。”她固執的說:“你需要幫助,你又孤獨又寂寞又自卑,你像個飄蕩 的游魂,你不知道自己的目標,甚至不去追求你的前途,你需要幫助。就算我是個夢娃娃 ,讓我幫你去做夢,有個作家說過,當你連夢都沒有的時候,你就什么都沒有了!万皓然 ,”她把發熱的手放在他的手背上,迫切的說:“允許我幫助你!”他像触電般跳起來, 漲紅了臉: “我是沒有夢,我是什么都沒有!讓我告訴你一件事,我最討厭自以為聰明的女人, 偏偏你就是這樣一個女人!昨晚我已經說過,我要和你斷絕交往,你為什么還要纏住我? 你是白痴嗎?你看不出來我對你一點興趣都沒有嗎?你為什么不滾得遠遠的!你為什么要 來招惹我?假若你認為我愛過你,那你是瘋了!你對我,只是桑桑的影子,現在,趁我把 你丟出去之前,你這個扮演天使和女神的小丑,你走吧!你走!走!走!”她倉促后退, 再也無法在這小屋子里待下去,再也無法在這詬罵和侮辱中待下去。她發出一聲絕望的低 喊,就逃出了這小屋,就像她早上逃出桑爾旋的房間一樣。 雨更大了,嘩啦啦的下著。她開始奔跑,茫無目的的奔跑。她的腳踩進了水中,她跑 進了樹林,樹枝勾住了她的衣服,她跌倒了,她再爬起來。她的手指被荊棘刺傷了,在流 血了。她的白長褲已經又濕又臟,她的頭發水淋淋的披散在臉上。她跑著,跑著,跑著… …最后,她已經弄不清楚自己為什么在跑,因為,她的頭痛得快要裂開了,她眼前全是星 星在閃耀,在跳舞。她耳邊像敲鐘似的回響著桑爾旋和万皓然兩人給她的咒罵,她喘著气 ,覺得自己簡直不能呼吸了。但是,她腦子里還有一句對白,一句清晰而惱怒的對白: “……你要殺了奶奶嗎?……不,陸雅晴,你不許走!你要把你的戲演完!”是的, 她不能走,她要去演戲。 她就這樣跌跌沖沖,蹌蹌踉踉的奔進了桑園,眼前似乎有一大堆模糊的人影,她听到 惊呼聲,听到奶奶那又焦灼又急切又悲痛又怜愛的狂呼聲:“桑丫頭,你怎么了?” “奶奶!”她抓住了面前那雙粗糙的、滿是皺紋的手,像溺水的人抓住一塊浮木一般 。“奶奶!”她呼喚著,努力想阻止自己的頭痛,努力想集中思想:“奶奶!我想……… 走,我……沒有走,我回來……演完我的戲!” 她倒了下去,最后的意識是,奶奶在一迭連聲的狂喊: “打電話給李大夫!打電話給李大夫!”夢的衣裳23/3012 雅晴昏昏沉沉的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她知道自己病了。奇怪的是,從小她就結實而健康,從不知道什么叫暈倒,什么叫休 克,連傷風感冒都難得害一次。而現在,病勢卻來勢洶洶。有好几天的日子,她都陷在半 昏迷的狀況里。隱隱約約的,她也知道自己床邊來來往往穿梭著人群。奶奶、紀媽、李醫 生、爾凱、爾旋、宜娟……是的,爾旋也來過,她确定這一點。但是,在那周身燒灼似的 痛楚,和腦袋里撕裂般的疼痛中,她一直在哭著,喊著,說著,說些什么,喊些什么,她 自己也不清楚,只覺得一忽儿像沉溺在几千万丈深的冰淵里,一忽儿又像置身在熊熊燃燒 的烈火中,使她不自禁的哭出來,叫出來: “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奶奶,他們燒我,撕碎我,冰凍我,他們兩個!奶奶……讓 我走,我要去找爸爸,不,不,他也不要我,沒有人要我,沒有人……” 她哭著,說著,汗水濕透了頭發和衣襟。 然后,她慢慢的清醒了。 隨著這份清醒,她惊懼而擔憂,她想,她穿幫了。她叫過爸爸,不是嗎?她一定穿幫 了。可是,奶奶撫摸著她的時候只有怜愛,只有深切的關怀和心疼,她把她擁在怀中,搖 撼著,像搖撼一個小嬰儿,嘴里喃喃的、不停的念叨著: “好了,寶貝儿,你瞧,病來得凶,去得快,你沒事了。我讓紀媽喂雞湯給你喝。寶 貝儿,你好好的哇,別嚇坏你奶奶哇!有誰讓你生气了,你告訴我,是爾旋,是嗎?奶奶 幫你出气,奶奶一定幫你出气!” 于是,她知道,她并沒有穿幫。奶奶一定把她那些話當作病中的“囈語”。她沒穿幫 ,所以,她這場戲還要演下去。在奶奶那寵愛与怜惜下,這戲也不能不演。她不能把一切 攪得亂七八糟之后,就摔開手不管了!爾旋說的。她不能沒有責任感,沒有道義,沒有感 情……殘忍而冷酷!爾旋說的。于是,她心灰意冷的躺在床上,不想動,不想說話,她閉 上眼睛強迫自己什么都不去想。但,思想是個無孔不入的敵人,你永遠逃不開它。她的神 志一旦恢复,她就能清楚記起從打架以后發生的每件事。她無法把那兩個男人的影像從她 腦子里剔除。桑爾旋和万皓然!奇怪,這些迷亂的日子里,她從沒有好好的分析過自己的 感情,到底桑爾旋和万皓然那一個在她心里的比重大?她從不愿想,從不去想,她只知道 ,爾旋使她親切,安定,滿怀充滿了柔情。這份感情像涓涓細流,潺□輕柔而美麗。万皓 然卻使她窒息,燃燒,激動而興奮,像一場在黑夜中燃燒的大火,強烈炙熱而帶著燒灼的 痛楚。雅晴從沒戀愛過,她不知道愛是什么,也不知道哪一份感情是正常的。可是,她卻 清楚的明白,她喜歡他們兩個……可是,她也失去了他們兩個! 躺在那儿,她的病已經沒什么了。她卻不愿下床來,在內心的底層,她深切的体會到 自己的落寞、失意、沮喪与悲哀。她很消沉,消沉到再也提不起往日的活力,她不想笑, 不想說話,不想動,什么都不想做。李醫生曾笑著拍打她的肩膀:“怎么?病好了還想賴 床啊?又不是小時候要逃學!你必須起床活動活動,要不然,你會越睡越沒精神!” 李醫生走出去,關上房門后,她就听到李醫生在對蘭姑他們說:“不要告訴奶奶。你 們必須設法振作起這孩子的精神。她真正生病的不是肉体,她受了打擊。她非常消沉,所 以,她不想吃也不想動,再這樣下去,情況會變得很嚴重,我建議……”他的聲音低了下 去,雅晴听不到了,她也不想听。在這种徹底的消沉和絕望里,她認為什么事都不重要。 她腦子里始終回蕩著爾旋對她說的話: “……我想,我已經認清楚了你,你最好不要再來煩我,從此,你只是我雇用的一個 職員……” 然后,就是万皓然的話: “……我們之間完了,你為什么還要纏住我?你是白痴嗎?你看不出來我對你一點興 趣都沒有嗎?……” 她閉緊眼睛把臉埋在枕頭里。她不知道,有什么其他的女孩曾像她這樣受盡屈辱!她 恨這兩個人!她恨透了這兩個人!她希望這一輩子再也不要見到這兩個人!她昏昏沉沉的 躺著!有些時候,她會覺得听到吉他聲,她就憤怒得要發狂。也有些時候,她听到桑爾旋 在低呼她的名字,她就把整個棉被蒙住頭,讓自己几乎窒息而死。 可是,即使她能逃開万皓然,她也絕逃不開桑爾旋。 一天深夜,她從那一直在吞噬著她的冰流中醒過來,茫然的皺著眉頭,寒顫著想攀援 一件比較溫暖的東西,她總覺得冷,在高燒之后,她總是冷,那冷气從內心深處冒出來, 擴散到四肢百骸去,她快被凍死了。她听到床邊有聲音,她伸手抓著,嘴里訥訥的說著: “蘭姑,我很冷。”她的手被一只強而有力的手握住了,她一惊,迅速的睜開眼睛于 是,她看到桑爾旋正握緊了她的手,用他那大而溫暖的雙手緊捧著,試圖用自己的体溫去 溫暖她那冰涼冰涼的手。她環室四顧,房里沒有人,只有她和爾旋!這一定是蘭姑刻意安 排的。她惊慌的要把手從他手中抽出來,心里在發瘋般的狂喊著:我不要見他!我不要見 他!我不要見一個輕視我,侮辱我,咒罵我的男人!我不要!她掙扎著,身子往床里退縮 ,眼睛大大的瞪著他,里面明顯的流露著惊慌与抗拒。他把她握得牢牢的,他的眼光緊盯 著她,里面盛滿了祈諒、求恕、痛苦,与怜惜。 “雅晴,”他低喚著:“不要退開,不要躲我,你知道我多么困難才能避開奶奶,和 你見面。你知道我在你門外守過多少夜,在你床前站過多少時間……不要閉上眼睛!我知 道你很清醒。听我,雅晴,我一生沒有如此真心的向人道歉……”他把她的手送到唇邊, 用嘴唇壓著,他的眼睛閉了閉,再張開的時候,那眼里竟閃著淚光。“原諒我!雅晴。如 果你不能原諒,你罵我,詛咒我……什么都可以,只要你停止折磨你自己。”她咬嘴唇, 頭轉向床內,她恨自己,因為眼淚一下子就沖進了眼眶。他放開她的手,立刻扶住她的頭 ,用手帕去擦拭她的淚痕。她掙扎著往床里躲去,低啞的嚷著: “不許碰我!”他立即縮回手去,含淚看著她。他眼里有著忍耐与順從,懊惱与哀愁 。“好好,”他急促的說:“我不碰你,只請求你听我解釋……”“我不听!”她啜泣著 說:“我不听!當我要向別人解釋的時候,也沒人听過我!所以,我不听!你走!你也不 要再來煩我,反正我只是你雇用的一個職員!……你走,不要來煩我!”他盯著她,臉色 蒼白。他看來又憔悴又絕望。 “你知道什么叫嫉妒嗎?”他忽然問。 她瞪著他。“你知道我已經被嫉妒燒昏了頭嗎?你知道如果我能少愛你一點,我就不 會說那些話嗎?你知道我已經為這些話付出了代价嗎?……”他的聲音低沉而顫抖,蒼白 的臉因激動而發紅了。“當他們告訴我你病了,當我在你床前看到你在高燒中昏迷囈語, 你一直說:我恨他們兩個,我恨他們兩個!我……我真想給自己一耳光。我真想……代你 生病,代你痛苦,代你發燒,只要你能复元過來,恢复你的活潑天真,叫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一直想起你站在天橋上對電影看板齜牙咧嘴的樣子,想起你在花樹對侍者瞪著眼睛說 :你沒見過不節食的人嗎?那時你雖然煩躁不安,卻那么天真,那么自由,那么充滿了青 春与活力。是我把你弄到這儿來的……”他輕輕的用手撫摸她披在枕上的發絲,卻不敢去 “碰”她。“我給了你那么多壓力,要你扮演桑桑,又愛上你,在你還弄不清楚愛情是什 么的時候,我又打架,鬧事,受傷……還把這一切責任歸諸于你。罵你,責備你,詛咒你 ,發瘋般的說些莫名其妙的混帳話……哦,雅晴,”他熱烈的低喊:“我受過懲罰了。這 些日子,不管我在你身邊或不在你身邊,我都痛苦得快死了。”他再度扑向她,嘗試的去 握她的手。 她想抽回手來,她想給他一耳光,她想叫他滾出去……但是,她什么都沒做。他那些 話,那些充滿感情、歉疚、熱愛和痛楚的話……使她內心全被酸楚所漲滿了,使她喉嚨哽 塞而淚霧模糊了。她終于哭了出來,眼淚一發而不可止,她啜泣著,求助的把手放在他的 胸前,嘴里卻仍然在喃喃的、嘰哩咕嚕的說著:“我不要听你!我不要听你……你好坏好 坏,你故意說這些,你故意把我弄哭……我不要听你,我不要!我不要……”她泣不成聲 了。“好,不听我!不要听我!”他哽塞的說,一下子就把她的頭抱在胸口,她緊貼著他 ,把眼淚鼻涕弄了他一身。他抱緊她的頭,不停的說:“不要听我,不要听我,我太坏了 !我是天下最坏最笨最該死的人!那晚你拚了命救我,撕掉整件衣服來包扎我的傷口…… 而我,我用什么來回報了你?我是太坏了,太坏了,坏得不可原諒……” 她哭得更傷心了。原來,任何人內心深處的委屈,一旦被說破了,了解了,會使人真 正放聲一慟的。她就“放聲一慟”了。甚至顧不得會不會惊動奶奶。他讓她耍不住的用手 帕去擦她的眼淚,她的淚水那么多,使那條小手帕簡直不管用了。于是,他一任她把眼淚 沾濕在他的衣服上。 好一會儿,她哭停了。經過這樣一次大慟,她覺得心里反而舒服多了。這些日子來, 一直堵塞在那儿的一口怨气,似乎舒散開來了。他低頭看著她,用手扶著她的頭,然后, 他熱烈而激動的輕喊了一聲: “雅晴!”俯下頭來,他想吻她。她立即把頭一偏,閃開了。他眼里掠過了一抹受傷 的、深刻的悲哀,他按捺住了自己,低聲問:“還在恨我?不肯原諒我?還是──我仍然 不算得到了你?”她躺回床上,轉開了頭,拒絕回答。 他嘆了口長气。“我又錯了。”他說:“我不問你,不逼迫你,不再給你任何壓力。 ”他拉上棉被,蓋好她,溫柔的凝視她。“我能不能在這儿陪著你?”她輕輕搖頭,伸手 去輕触他的面頰。夢的衣裳24/30 “你瘦了。”她低語。“你該睡覺!” 他眼里閃過一道光彩,因她的“關怀”而滿心感動了。他不由自主的側過頭去,吻了 她的指尖。 “你──也瘦了。”他說:“不過,我要讓你很快胖起來。雅晴,快些好起來吧!” 他緊握住她的手。“你把大家都急坏了。奶奶去廟里給你燒香,她堅持你是沖犯了什么鬼 神。” “奶奶──”她怯怯的問:“怀疑了嗎?我有沒有穿幫?” 他搖搖頭。“你沒穿幫,我卻差點穿幫了。” “怎么?”“有天晚上,你病得很厲害,我坐在你房門口扯頭發,被奶奶撞到了。” “哦?”她惊愕而擔憂:“奶奶說了什么嗎?” “她說:傻小子,扯光頭發也治不好病!你回房間去睡覺,你妹妹會好起來的。她很 感動,因為我們‘手足情深’!” 她忍不住笑了笑。他死盯著她,眼眶濕了。 “怎么了?”她不解的問。 “你笑了。”他屏息說。“你不知道這笑容對我的意義!”他跳起來,因為自己流露 的熱情而狼狽了。“我听你的話,我去睡覺。可是,你也要睡,好好的、甜甜的睡一覺, 明天就可以下床了。嗯?”他望著她。 她含笑又含淚的點頭。他轉身想走,又回過頭來,看了她好一會儿,然后,他小心翼 翼的俯下頭來,在她額上印下了輕輕一吻,他耳語般的、飛快的說了几句: “希望這不算是冒犯你!不管時机到了還是沒到,我必須讓你了解,我愛你,雅晴。 ” 站起來,他頭也不回的跑出了房間。 她卻躺在那儿,清醒而感動,心酸而欣慰。她自己也不明白這情緒算是什么。但,她 在這一瞬間,深深体會到一件事,如果你不明白什么叫“愛”,你最起碼該了解什么叫“ 被愛”。她閉上眼睛滿胸怀都為這“被愛”的“喜悅”而漲滿了。 她很快就恢复了健康。第二天,她已經下床了。第三天,她已樓上樓下的奔跑了。第 四天,她在花園里采花捉蝴蝶了。奶奶笑著揉眼睛把她摟在怀里,又摸她頭發又摸她脖子 又摸她面頰:“整整瘦掉一圈了!”奶奶說,又唉聲嘆气起來:“唉唉,你們這些讓人操 心的孩子,一會儿撞車了,一會儿又生病了!把我這几根老骨頭都快折騰斷了!” 雅晴忍不住摟著奶奶的脖子,吻著她那滿是皺紋的面頰,鄭重的、發誓的說:“保証 不再生病了!”“傻孩子!”奶奶笑彎了腰,一面笑一面忙著叫紀媽,給桑丫頭炖雞湯, 煮當歸鴨,好好的“補一補”。 生活又恢复常態了,兩兄弟也開始上班忙碌了。雅晴一連三天都听到吉他聲,像一种 呼喚,一种魔咒,使她心慌意亂而精神不集中。可是,她固執的不理會這吉他聲,在經過 那小木屋前的折辱之后,她不能再理會那個人了,不管他是流氓或是天才!于是,有一天 ,當桑爾凱和桑爾旋剛出門不久,門鈴就響了,紀媽急急的來找她: “樓下有人找你!”“是誰?”“一個女孩子,我看……很像是万家的女孩!” 万洁然!她奔下樓,在花園門口看到了万洁然,她站在鐵門外,一身素淨的白衣服, 頭上戴著朵小白花。她有些迷惑,看著万洁然,問:“怎么了?”“我媽死了。”万洁然 說:“一個星期以前的事。” “哦?”她很同情,但,万洁然臉上并沒有悲哀。 “她總算走完了她這痛苦的一生,對她來說,死亡是個喜劇而不是悲劇,自從父親犯 案入獄,她就沒有笑過,現在,她總算解脫了。”她抬眼看她。“我哥哥要我來找你,他 說,他在梧桐樹下面等你!”她的心臟不規則的亂跳起來。 “我不去。”她咬牙說:“請轉告他我不去!” “他說,如果你不去,他就找上門來了。不管會不會再和桑家兄弟打架,也不管會不 會拆穿你的底牌。你知道,他是說得到做得到的!”這簡直是威脅,但,她了解万皓然, 如果他這樣說了,他真會做到。于是,她去了梧桐樹下。 這是從小屋前吵架分手后,一個月以來,他們第一次再見面。他坐在梧桐樹下的橫木 上面,正在彈著吉他,彈著一支她從沒听過的、陌生的曲子。調子很緩慢,很哀怨,很凄 涼。他緩緩的彈著,對于她的走近,似乎根本沒有注意。短短一個月,他唇邊多了兩條深 深的刻痕,他瘦削而憔悴,濃黑的頭發雜亂的豎著。他仍然是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仍然 傲慢而目中無人。她站著,等待著他把一曲彈完,終于,他彈完了,抬起頭來。他問:“ 知道這支曲子嗎?听過嗎?” “不,沒听過。”“這就是《夢的衣裳》!”他說:“我并不喜歡這些做夢呀,衣裳 呀的歌詞,太女性化了,但是,我承認它很美。尤其最后兩句:請你請你請你──把這件 衣裳好好珍藏!” “我想,你是無夢也無情的!”她說,冷冷的看著他,想著那個被驅逐的下雨天。“ 你也不會去珍藏一件夢的衣裳!” “當你連夢都沒有的時候,你就什么都沒有了。”他說,眼光定定的停在她臉上。“ 我想,我應該學著去尋夢,去追求一些東西!也珍藏一些東西!”他把雙手伸給她,命令 的說:“過來!不必把我看成魔鬼,我不會吃掉你!” 她倒退了一步,她不想再被他捉住。 “我听說了你母親的事,”她說:“我很遺憾。” 他跳起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的面前,動作突兀而野蠻。她嚇了好大 一跳,但,她已被他牢牢的握住了。“我不想談我母親!”他粗魯而喑啞的說。 “那么,就不要談吧!”她說,突然体會到他那冷漠的外表下,藏著多么深切的悲哀 。 “我曾經想讓她過几天好日子,”他自己談了起來。“曾經想闖一番事業,打一個天 下送給她,曾經希望有一天,人人都會尊敬的對她脫帽鞠躬,喊一聲:万老太太,您好! 可是,她──沒有等我。”他的頭垂著,眼睛注視著她的手。“所以,你瞧,”他低啞的 說:“我并不是沒有夢,我也有。只因為那個夢太遙遠,我就必須用粗魯野蠻和放浪形骸 來偽裝自己。” 她不說話,她不敢也不能說話,她發現他第一次這樣坦率的剖白自己。這使她感動, 使她充滿了怜恤与同情。下雨天的爭執已經很遙遠了,遙遠得像几百年前的事了,她几乎 不复記憶了。她舉起手來,輕輕的撫摸他的頭發,就像奶奶常常撫摸自己的頭發一樣。 “我听說你病了一場,”他繼續說,仍然沒有抬頭看她。“我想,我要負一些責任。 我曾經坐在這儿連夜彈琴給你听,我不知道你听見沒有?這兩天,我天天在這儿彈,只希 望能讓你見我一面。你不來,那么,你是不愿意見我了?我本可以直接闖到桑家去,但, 我不想惊嚇奶奶………那是個几乎和我母親一樣偉大的女人。所以,我就讓洁然去了。我 在走以前必須見你一面,雅晴。” “在走以前?”她一惊,在他身邊坐了下去,她伸手扶著他的肩膀,讓他面對自己。 “你要走到什么地方去?”她問,尋找著他的眼光。“去追求我的前途,”他迎視著她的 眼光。清晰的說:“我不想再做個飄蕩的游魂。這些年來,從沒有人用這种棒子來敲醒我 ,除了你,雅晴。” “你預備怎么開始?”“首先离開那個木屋區,然后我要去唱歌,我從不認為歌唱是 個男人的職業,尤其像我這种男人!所以,那是個過渡時期,我要好好的、認真的唱一段 時間。你信嗎?如果我認真而努力,我會成為一顆‘巨星’!” “我相信。”她誠摯的說。 “等我賺到一些錢,我要去辦個牧場,或是農場。今天,我在報上看到任顯群辦農場 的經過,我很感動,不論他做錯過些什么,他從一個顯赫的大官變成個開墾的農夫,這需 要毅力和勇气,是不是?”她默默點頭。“我媽死了,洁然早就有了男朋友,只為了媽和 我才拖延著婚事,現在,她也該嫁了。我已經一無牽挂,除了──你。”他深刻的凝視著 她了,眼底的神情非常古怪。“不,”他又說:“你也不會成為我的牽挂。” 她仍然不說話,只是瞅著他。 “我有一條遙遠的路要走,自己都不知道未來如何,這可能是條漫長而辛苦的道路, 我必須自己去走!我不能讓你來扶我……”她輕輕的揚著睫毛,輕輕的笑了。 “你真正的意思是,你不能有任何牽累。”她說,溫柔的望進他眼睛深處。“我想, 我終于有些了解你了。有些男人,生來就屬于孤獨,生來就不是家庭的附屬品。你就是那 种男人,所以,當初你根本不想和桑桑結婚。雖然你很愛她。” “是的,我不知道這樣會殺了桑桑。” “放心,”她低語:“我不是桑桑。” “你确實不是,”他的眼珠一瞬也不瞬。“桑桑愛我,你并不愛我。” 她惊愕的瞪他。“你怎么知道?”她坦率的說:“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呢!” “如果你被愛過,你就會知道什么是愛。”他說:“桑桑永遠抵制不了我用吉他對她 的呼喚,桑桑會追隨我到海角天涯,桑桑跟我生气頂多只能維持三分鐘……最主要的,如 果我叫桑桑跟我走,她不會扑向別的男人!” 她深深的看著他,發現他說得非常冷靜,他的思路明朗而清楚,他的眼神第一次這樣 清爽明亮,而不帶絲毫凌厲与陰沉。“我剛剛坐在這儿彈《夢的衣裳》,我在憑吊桑桑。 你知道桑桑為什么自殺嗎?因為她知道我是個情場上的逃兵,她一直知道。所以她有‘請 你請你請你──把這件衣裳好好珍藏!’的句子。雅晴,”他看她:“你不知道,她是多 么純洁而深情的女孩!”“我想,我知道。”她低聲說。夢的衣裳25/30 他看了她好一會儿。“謝謝你!”他忽然說。 “謝我什么?”她迷糊的問。 “謝你很多很多東西,謝謝你罵我,謝謝你恨我,謝謝你披滿了陽光走向我………你 永遠不會懂得,你對我的意義。”他站起身來,低頭看她,他眼里掠過一抹更加怪异的神 色。“我要走了,台灣很小,說不定哪天我們又見面了,希望再見面時,我不是個飄蕩的 游魂!雅──晴──”他拉長了聲音:“祝你幸福!”她坐在那儿不動,呆呆的抬著頭, 呆呆的仰望著他,到這時,才明确的了解,這是一次訣別的見面。他們之間最后一次的見 面!不知怎的,她覺得心里酸酸澀澀,喉中有個堅硬的硬塊。但,他挺立在那儿,高大、 瀟洒、自負而堅強。堅強──他是真正的堅強了。不再出于偽裝,不再是自卑下的面具。 他是真正的堅強了。 她茫然的站起身來,立即,他擁抱住她,緊緊的抱住,他并沒有吻她,只是把她緊擁 在胸前,緊緊的,緊緊的。她被動的站著,被動的貼著他,被他那強壯的胳膊擁抱得不能 喘气了。他猝然放開了她,轉身去拿起了他的吉他。 “再見!”他說,把吉他非常瀟洒的往肩上一摔,他背著吉他,頭也不回的,大踏步 的走了。他的腳步堅定而踏實,背脊挺拔……他消失在那些高大傲立的樹木之中了。 13 冬天來了。耶誕節轉眼就要來臨,桑家的宗教觀是古怪的,佛誕節要慶祝,生了病要 去廟里燒香,但是,外國人的耶誕日,他們也照樣慶祝,奶奶的理由很簡單: “那耶誕樹花花綠綠的,挂滿了小球又挂滿了小燈,實在是好看呀!”桑家兄弟早已 過慣了中西合璧的生活,他們也熱心的布置耶誕樹,也忙著購買耶誕禮物。雅晴屈指一算 ,她到桑家來,居然已經整整六個月了。奶奶度過了最初的三個月,又度過了李醫生再次 所說的“五個月”。爾旋私下對雅晴說: “相信精神治療的魔力嗎?如果我們要為她慶祝八十一歲的大壽,我并不覺得是件意 外。” “你預備再從什么地方,找一件禮物來作為奶奶八十一歲的壽禮?”雅晴笑著問。爾 旋呆了呆,忽然悄悄低問: “一次婚禮,怎樣?”“爾凱和宜娟的婚禮嗎?” “不。”爾旋直盯著她。“我和你!”“哇!”她大叫:“你昏了頭!那豈不是穿幫 了?你要讓奶奶以為我們兄妹亂倫嗎?你……” 爾旋的眼珠閃爍的凝視她,一個神秘的喜悅的微笑浮上了他的嘴角,雅晴立刻發現她 上了當。她等于招認了,如果不是為了“穿幫”,她是會嫁他的了。她驀然滿臉緋紅,又 齜牙又咧嘴又挑眉毛,她逃開了,邊跑邊說: “你這人太坏!太坏!太坏!” 他在花園里的梧桐樹下捉住了她,他們隱在樹后的陰影里。一片心形的葉片落在她肩 上,他拾了起來,沉思的看著樹葉,看著她,又抬頭看看梧桐。 “我不知道梧桐葉是心形的。”他說。 “事實上,心形的葉片很多。” “是嗎?”他握著她的雙肩,一直望進她眼睛深處去。“我以為只有一种樹的葉子是 心形的。” “什么樹?”“桑樹!”“胡說,桑葉并不是心形……” “只要你把它旋轉修理一下,是標准的心形!而你,是很會修理人的!”她愣了愣, 恍悟他是把“桑爾旋”三個字嵌進句子里去了。她的臉就更紅了,呼吸更急促了。爾旋瞪 著她,看到她那面泛桃紅的雙頰,看到她那水汪汪的眼睛看到她那紅灩灩的唇……他就再 也克制不住自己,俯過身去,他吻住了她。她恍恍惚惚的,在一日比一日更深的相處里, 她不能否認自己是一日比一日更受他的吸引和感動。桑爾旋,她心里想著他的名字。只要 你把它旋轉修理一下,是標准的心形!她想著他那繞著彎的“明示”。爾旋就是你轉,像 跳快華爾滋,許久以前他說過。她閉著眼睛陽光從梧桐樹的隙縫里射下來,幻變成無數光 點,洒在她頭上、身上、衣服上,她的心在“旋轉”著。耳邊似乎響起了快華爾滋的音樂 ,砰  ,砰  ,砰  ……她的心也在跳快華爾滋了,是輕快、美妙、瘋狂的旋轉… …在這一刻,什么都不存在了,沒有寒星,沒有万皓然,沒有桑桑……她忽然惊覺的推開 他,慌張的四面觀望: “你瘋了?如果給奶奶撞到了……” “我是瘋了。”他嘆口气,眩惑的瞪著她。“天知道,我多為你發瘋!”他抓住她的 手。“走吧,我們上街去給奶奶選耶誕禮物。”他們坐車進了城,買了無數大大小小的禮 物。雅晴給奶奶選了一條毛線披肩,給蘭姑選了一件薄呢外套,給紀媽選了一件非常可愛 的圍裙,給宜娟選了瓶名貴香水,給爾凱選了對金筆……爾旋忙著幫她捧那些大包小包, 一面不住口的問:“你想當耶誕老公公嗎?” “我還沒買完呢!”她在百貨公司中轉著,一面笑著問:“你不買樣東西送我嗎?” “我早就買了!”“哦?”她有些惊奇,望著他:“你什么時候買的?是什么?可不可以 預先告訴我?”“不行。”他微笑著:“天机不可泄露。” 她歪歪頭,做了個鬼臉。猜想他很可能去訂做了件什么名貴的首飾之類。她不再問了 。在百貨公司又轉了半天,她再選了一個很漂亮的紅木煙斗,和一串珍珠項煉。爾旋惊奇 的望著她,問:“這又是送誰的?”她看著他,嘆口气:“別忘了,我姓陸呵!”她說: “這是送爸爸和曼如的。今天,我要回去一趟。”“好,”他說:“我送你回去,我早就 該去拜見你父親了。”他忽然有些緊張:“我也該買樣東西送你父親,給我出點主意,該 送什么?哦,對了,你看我會不會穿得太隨便了?我是不是該穿西裝打領帶……”她正眼 看他。“你該穿燕尾服!”她說:“再戴頂高帽子,拿一把金拐免……”“這算干什么? ”“你是個魔術師!”“我不懂。”他皺眉。“這是恭維還是諷刺?” “你──改變了我的生命。我一度認為,只有魔術師才能改變我的生命。你使我覺得 ,我活著,有我的价值,為了奶奶,我延長了她的生命,是不是?” “還有我的生命!”他正色說:“我不是魔術師,雅晴,我只是個小人物。一個小人 物,有天無意走上了一座天橋,發現有個女孩站在陽光底下,從此……世界就變了。雅晴 ,你對我來說,是命運安排的奇跡!” 雅晴在他那誠摯的眼光下融化了。 于是,這天,他們回到了陸家。 陸士達正好在家,他用又惊又喜又緊張又复雜的情緒來接見了桑爾旋。他拉著雅晴的 手,左看右看,高興的說: “你看來容光煥發,有天蘭姑打電話來說你病了,害我急得要命,好在,兩天后她又 打電話告訴我你好了。怎樣?孩子,你是不是都好?”他看了桑爾旋一眼。“你讓桑家滿 意嗎?你那個拗脾气,有沒有使桑家頭痛?” “他們頭痛极了。”雅晴笑著說,也轉頭去看爾旋。“我讓你們滿意嗎?”她問。“ 這是該我來問的問題。”桑爾旋一語雙關。“陸伯伯,我正努力在讓雅晴滿意………” “咳!”雅晴咳嗽了,轉開眼光去找曼如,開始顧左右而言他。“喂,爸,怎么沒有 看到曼……曼……噢,我是說,我那位小媽媽呀?”陸士達不安的動了動身子。房門開了 ,曼如云鬢微亂的走了出來,雅晴張大了眼睛惊奇的發現,她的腹部隆起,一件寬松的孕 婦裝已遮不住她的肚子。雅晴回頭看著陸士達,不知是喜是惊,她愕然的微喟了一聲,終 于吐出了一句: “恭喜你,爸爸。”曼如有些羞澀,她看看雅晴又看看爾旋,似乎不知該說什么或做 什么。雅晴跳起身子,她熱烈的握住了曼如的手,及時解除了她的窘迫。“我真太開心了 ,太開心了。”雅晴嚷著說:“我希望你生個小弟弟,我爸一直沒儿子,他雖然不說,我 知道他一定挺遺憾的。噢,你要生個小弟弟!”“這可不一定呢。”曼如紅著臉說。 “沒關系,万一是個女娃娃,你還可以再生!”她笑著,擁抱了一下曼如,低聲說: “我真的高興,這下子,你會有個孩子,血管里流著和我相同的血。我再也不能跟你慪气 了,小媽媽。”曼如的臉一直紅到了脖子上。 陸士達惊奇的看著這一幕,他感動而欣慰。他再轉頭看桑爾旋,發現后者那對眼光始 終沒有离開過雅晴的臉,那深邃而烏黑的眸子里明顯的閃爍著愛情。于是,陸士達悄悄把 雅晴拉進臥房,私下問她: “有什么事想告訴爸爸的嗎?” 雅晴故作天真狀的睜大眼睛搖搖頭。 “不要掩飾了!”陸士達拍了拍她的肩膀,笑著。“我打賭,外面那個年輕人并沒有 把你當妹妹看!” 雅晴笑了,抬起頭來,看著父親。她忽然一本正經的、深思的說:“爸,你知道這半 年多以來,我認識了許多不同的人,過了和以前截然不同的生活………”她想起万皓然。 “爸,如果我嫁給一個殺人犯的儿子,你會不會嚇一大跳?” 陸士達盯著她。“是認真的問題嗎?”“是。”她點點頭。他沉思了一會儿。“當殺 人犯的儿子并沒有罪,”他說:“有罪的只是殺人犯而已。如果那孩子是优秀而有前途的 ,自然可以嫁。”他凝視她,稍稍有些擔心了。“你并不要外面那個年輕人嗎?”他問: “你真要嫁一個殺人犯的儿子?” “差一點。”她說,眼里掠過一絲成熟的憂郁。“那是個好男孩,爸,我想,我差一 點愛上了他,或者可以說,几乎愛上了他。但是,他不要我。他愛自由更甚于愛任何女孩 ,那是個天生的孤獨者,也是個奇怪的天才。”她眼里那絲憂郁很快的消失了,抬起頭來 ,她微笑的看著陸士達,眼中重新流露出青春的光彩。“人,是為被愛而愛的。是為被需 要而愛的。沒有一個女人,會愿意自己成為一個男人的羈絆和累贅。愛是雙方面的事,要 彼此付出彼此吸收。我費了很長一段時間才了解到一件事,崇拜、欣賞、同情………都不 是愛情。狄更斯筆下的《雙城記》只是小說,愛情本身是自私的。要彼此占有,彼此傾慕 ,彼此關怀,彼此強烈的想結成一体。所以,古人的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把愛情形容得 最好。而秦觀的‘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只是自我安慰的好詞而已。如果 每對相愛的人,都不在乎朝朝暮暮,人類就不需要婚姻了。”陸士達怜惜的用手撫摸雅晴 的頭發,深刻的看著她的眼眉鼻子和嘴。他低語著:“雅晴,你成熟了。”“我付出過代 价,”她看著父親。“我曾經痛苦過一陣子,認為自己簡直是被遺棄了。”她想起万皓然 ,把吉他瀟洒的往背上一摔,頭也不回的走往他的“未來”。夢的衣裳26/30 “為了那個殺人犯的儿子?” “是的。但是,后來我想通了。那男孩面前有一長串的挑戰,這些挑戰才是他的愛人 。事實上,他欣賞我,喜歡我,离開我對他可能是痛苦的,這痛苦本身也變成一种挑戰, 他必須克服,他不能被任何女孩拴住,不論是桑桑,或是雅晴。”她又笑了,眼光明亮。 “爸,他有一天會很成功。” “我相信。”陸士達說。“你談了很多那個殺人犯的儿子,你是不是該談談外面的年 輕人了?” “爾旋嗎?”她長嘆了一聲,揚起睫毛,眼睛變得迷迷蒙蒙的,柔得像水,甜得像夢 。“我沒有辦法形容他,爸。他不是言語可以描述得出來的人,也不是文字可以寫得出來 的人,他需要你用心靈去体會。” “你体會了嗎?”“是的。”“怎樣呢?”她眼里的霧气更重了,她唇邊的笑紋更深 了,她長長的嘆了口气,是一聲又滿足、又幸福、又欣慰、又熱情的嘆息。于是,陸士達 知道,他不需要再多問什么了。這孩子在戀愛,她每根纖維,每個細胞都在愛与被愛的喜 悅中。他溫柔的扶著女儿的肩,低聲問:“他知道你這么愛他嗎?” “不。只有你知道。”她說:“我在他面前,是很驕傲很矜持的。而且,我自己也才 在這几天的日子里,才弄清楚的。” 他笑了。用手指滑過她小巧的鼻尖。 “我看得出來,”他說:“你有點儿小虐待狂,你在折磨那個男孩子,是不?”她也 笑了。“我不知道。”她起腳尖,吻了吻父親的面頰,忽然收起笑容,一本正經的、嚴肅 的、鄭重的說:“爸,我到今天才知道我有多愛你。”“哦?”陸士達感動的凝視她。 “你瞧,我把什么秘密都告訴了你。你知道嗎?根据調查,大部份的儿女都不會把心 事告訴父母,而宁可告訴朋友。”她頓了頓,又說:“我為前一段時間的事道歉,我高興 你娶了── 曼如,我叫她名字,希望你不生气,因為她那么小。哦,爸爸,你娶她要有相當勇气 吧?是不是?要應付她的父母,還要應付你那個有點儿虐待狂的女儿?你确實需要勇气! ” 陸士達笑笑,不知說什么好。 “我為你的勇气而更愛你,爸。”雅晴溫柔的說:“這就是──愛情。無論什么東西 都阻礙不了你們要結合的決心,這种勇气,就是愛情。”從陸家出來,已經是黃昏了。落 日挂在天邊,又圓又大,彩霞把整個天空都燒紅了。雅晴坐上了爾旋的車子,心里從來沒 有這樣輕松過,從來沒有這樣快樂過。她一直哼著歌,雖然哼得荒腔走板,她仍然自顧自 的哼著。爾旋開著車,一面悄眼看她。除了她那閃亮的眼睛那紅潤的雙頰之外,他只看出 她的喜悅。他很怀疑,什么事使她這樣興奮,這樣快活呢?終于,他忍不住的問了出來: “你和你爸爸關在房間里,談了好久好久,差點害我在外面悶出病來。你們都談些什 么?” “真的要知道?”她問。聲調怪怪的,眼神也怪怪的。爾旋更加疑心了。“真的要知 道!”“你敢听?不后悔?”“幫幫忙,”他喊:“不要賣關子吧!” “我問我爸爸,有關我的終身大事!”她面不改色的說。 “呃!”他一惊,車子和迎面而來的一輛大卡車擦身而過。雅晴拍拍他的膝:“小心 開車。”“你爸怎么說?”他掩飾不住自己的緊張。 “你應該先問我,我怎么跟我爸說?” “好吧!”他咬牙,“你怎么跟你爸說?” “我說──”她拉長了聲音,眼睛瞪著車窗外面。“如果我要嫁給一個殺人犯的儿子 ,你會不會嚇一跳?” 車子滑出了車道,差點撞上了路邊的一棵大樹。爾旋緊急煞車,車子發出“吱”的一 聲尖響,車輪摩擦得冒出煙來。爾旋干脆熄了火,雅晴正用手拍著胸口,一股天真無邪相 ,嚷著說:“你怎么啦?叫你小心開車!” 他瞪著她,恨不得咬下她一塊肉來。 “你騙人!”他說:“你不可能對你父親那么說!” “我發誓!”她一本正經的舉起手來:“如果我不是這么問的,我馬上給車撞死!給 雷劈死!” 他的臉色陰暗了下去,眼光陰郁而怀疑。 “你爸怎么回答?”他再問。 “我爸說,當殺人犯的儿子并沒有罪,有罪的只是殺人犯而已。如果那孩子是优秀而 有前途的,自然可以嫁。”她回過頭來,注視著他,揚起了眉毛。“你看,我爸多開明多 講理,他絕不像你家那樣,先考慮人家的身分背景出身……” 他的手握緊了方向盤,手指因用力而骨節都凸了出來。他仔細看她,陰沉沉的說:“ 你有沒有撒謊?”“我說過,我絕沒撒謊!”她正色說:“我們一直在談他,談万皓然, 我告訴他我對万皓然的感情……談了很多很多,我想,不必一一轉述給你听!結論是,我 告訴爸爸,万皓然一定會成功!”他咬緊牙關,悶不開腔。車子里有一陣短暫的沉寂。落 日已經很快的墜下了,天邊還剩下最后的一抹霞光。他忽然發動了車子,前進又倒退,速 度快得惊人。她慌忙抓住他的手,說:“停住車子,我還沒說完呢!” “不想听了!”他繼續發動車子。 “你會想听的!”她叫著。“停好車,我們談完再走!停車!我還有話說!”他停住 車,瞪著她,呼吸急促。 “說吧!”他按捺著自己,臉色已經非常難看了。 不能再開玩笑了。雅晴看著他,不能再“虐待”他了。陸雅晴啊,你是個小虐待狂! “這是我們父女之間第一次溝通,你信嗎?”她認真的說,面色凝重而誠懇,聲音低 柔而清晰:“我們談了很多,大部份時間是我在說,他在听。當我講完了万皓然,他才問 我,你是怎樣的人?我告訴他──”她的眼光幽柔而專注的停在他臉上。“你不是言語可 以形容的,你需要用心靈來体會。”她悄悄的把手放在他的手上,小心的,一個字一個字 的說:“爾旋,我有時是很糊涂的,我有時不太弄得清自己的感情,不過,我分析過,當 初引誘我走進桑園的最大魔力,是──你。爾旋,”她再叫,眼光更柔了,聲音更低了: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你──已經──得到我了?” 他屏息片刻,眼光不信任的,閃爍的,深幽的盯在她臉上。他的呼吸更急促了,渾身 的肌肉都僵了,他的手指痙攣的抓著方向盤。“雅晴,你的意思是……” “傻瓜!”她叫了出來:“我愛你!我一直愛的就是你!” 他定定的坐了兩秒鐘,然后,他扑向她,一下子就把她拉進了怀中,他瘋狂的吻她的 眉毛,她的眼睛她的面頰,她的下巴,她的脖子……她掙扎著,叫著:“別鬧,爾旋,車 子外面有人在看呢!” “讓他們看去!”他喊著,終于把嘴唇移往她的嘴唇:“如果他們從沒看過男女相愛 ,那么,就讓他們開開眼界吧!” 他把炙熱的唇蓋在她唇上。夢的衣裳27/3014 耶誕節來了。在桑家,耶誕節依然有它歡樂的气氛与意味,裝飾得十分漂亮的耶誕樹 聳立在客廳中,上面裝滿了發光的、五顏六色的小球,和成串成串一閃一閃的小燈泡。耶 誕樹下堆滿了禮物,包裝得華麗講究,飾著一朵朵的緞帶花。奶奶、蘭姑、紀媽、爾凱、 爾旋、宜娟、雅晴……大家都待在家里,拆禮物,看禮物,惊叫,歡笑,彼此擁抱道謝, 居然也鬧得天翻地覆。奶奶像個孩子,每看一件禮物,就歡呼一聲。然后,她披著雅晴送 的披肩,挂著蘭姑送的玉墜子,穿著紀媽送的小棉襖,裹著爾凱送的長圍巾,穿著宜娟送 的繡花拖鞋,再套上爾旋送的一對金鐲子,她拖拖拉拉,叮叮當當的走來走去,弄得雅晴 笑彎了腰,她抱著奶奶,把頭埋在奶奶怀中,邊笑邊說:“奶奶,你簡直像個吉卜賽的算 命女人了。” “就缺一個水晶球!”爾旋嚷著。 奶奶開心得用手擦眼淚,她撫摸雅晴的頭發,和那光滑洁潤的頸項,弄得雅晴渾身痒 酥酥的。她笑著說: “奶奶是會算命,信不信?”“不信!”雅晴笑嚷著。 “不信嗎?”奶奶扶起雅晴的頭,裝模作樣的。“咱們家明年要辦喜事,宜娟和爾凱 當然要結婚了。寶貝儿,我看你最近喜上眉梢,大概也好事已近了。” 雅晴一惊,就扭股糖似的在奶奶身上又揉又膩起來,嘴里亂七八糟的大嚷著:“奶奶 ,不來了,不來了!人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哪里來的喜事?而且,我也不嫁哩,我跟 著奶奶,要嫁嗎── 除非奶奶跟我一起嫁!”“听听這丫頭,什么話呀?”奶奶笑得打顫,渾身那些叮叮 當當拖拖拉拉的玩意儿就都發出了響聲。她寵愛的抱著雅晴的頭,寵愛的環室四顧,嘆口 滿足的气,她說:“我實在是個有福气的老太婆,是不是呀?孩子們,今晚你們怎么不去 跳那個什么阿哥哥阿弟弟的舞呀?還有什么弟是哥的玩意儿呀?”“弟是哥?”宜娟詫异 的睜大眼匯“奶奶,什么叫弟是哥呀?”“我也不懂哇!”奶奶喊:“那天電視里不是還 在介紹嗎?爾旋,你不是說還要做個專集嗎?那种舞好好玩哇,跳起來就像手腳都抽了筋 一樣!” “狄斯可!”雅晴喊。“奶奶是說狄斯可呀!” “狄斯可!”爾凱難得一笑的,也被逗樂了。“奶奶,你真錯得离譜!”“洋名字我 說不來,會咬舌頭!”奶奶說:“我還在迷糊呢,大概是雙胞胎搞不清楚,兄弟兩個反正 長得差不多,所以就變成‘弟是哥’了!”“哇呀!”雅晴笑得坐到地毯上去了,腦袋直 往奶奶怀里鑽。“奶奶,你要笑死我,笑得我喘不過气來了!” 滿屋子里,大家都笑成了一團。奶奶揉揉眼睛,抓著雅晴的衣服喊:“桑丫頭,你怎 么又成了麥芽糖了?你再鑽啊,就要鑽進我肚子里去了。我看啊,你越活越小了。” 大家又笑。奶奶邊笑邊說: “你們有誰會跳那個‘弟是哥’哇?跳給奶奶看看,讓我這個老太婆也開開眼界!上 次電視里放出來都是花花綠綠的,我這老花眼不中用,看起來一片模模糊糊的!” “我會跳!”雅晴跳了起來,滿屋子沒有附議的。 “大哥!”雅晴大叫著:“音樂!” 爾凱慌忙選了張狄斯可的唱片,放在唱机上,立刻,滿屋子都響起了狄斯可那節奏明 快的、充滿喜悅和青春气息的音樂聲。雅晴立刻跳起來,邊跳邊舞向爾凱,她嚷著: “還不來和我一起跳!大哥,宜娟,你們別躲在那儿裝傻,誰不知道你們也會跳!” 她拉起了宜娟,捉過來爾旋,又對爾凱瞪眼睛。于是,爾凱、爾旋,和宜娟都站了起來。 音樂是有感染力的,歡樂气息更是有感染力的,何況,桑家兄弟們都知道,奶奶過完今年 的耶誕節,不知道還有沒有明年?他們跳了起來,簡直是一場“表演”,兩對都又賣力又 認真,和著拍子,他們輕快的舞動,每一旋轉,每一扭動,每一起伏,每一動作,無不配 合得恰到好處。他們邊跳邊笑,有時還和著拍子鼓掌。雅晴更是花樣百出,她跳花步,各 种各樣的花步,把雙手交叉放在腦后,左右搖擺著身子,雙腿下彎到不可能的程度。爾旋 為了和她配合,只好見樣學樣,跳得他腰酸背痛,气喘如牛。當他們貼近時,他悄問雅晴 : “好小姐,你從哪儿學來這些花樣?” “告訴你一個秘密,”雅晴和他手勾手的旋轉著,在他耳邊悄悄說:“我根本不會跳 ,從來沒學過!好在奶奶也看不懂!” 爾旋目瞪口呆,看她一臉天真的笑,跳得那么有板有眼,一副專家模樣,心想,約翰 屈佛塔看了,大概也得心服口服吧!房間里是熱鬧极了,音樂喧囂的響著,兩對年輕人跳 得連空气都熱了。奶奶嘆為觀止,對每個動作都感興趣,不停的笑。蘭姑和紀媽也分享了 喜悅,跟著奶奶笑,跟著奶奶又搖頭又點頭又贊美又嘆气。耶誕樹上閃爍的小燈更增加了 气氛,屋子里簡直要被歌聲、笑聲、舞聲、鼓掌聲鬧翻了天。最后,一張唱片終于放完了 ,兩對年輕人都已精疲力竭,跳得大汗淋漓。雅晴首先就往地毯上一躺,四仰八叉的伸展 著四肢,嘴里亂七八糟的叫著: “奶奶!都是你鬧的!好好的要看什么弟是哥,把我可給累坏了。我气都喘不過來了 !” 奶奶可心疼坏了。一面笑,她一面推著蘭姑,叫著紀媽: “蘭丫頭,快去把那孩子給我扶起來!紀媽!紀媽!咱們不是有冰鎮酸梅湯嗎,給他 們一人一碗,可別累坏了。敢請這就是弟是哥哇,我看,干脆改個名儿,叫‘累死我’好 了!” 大家又哄然大笑了起來,那天晚上,不知道怎么就有這么多笑料,不知怎么就有這么 濃郁的歡樂气息。當然,那晚,雅晴也收到很多耶誕禮物,都是又名貴又可愛的,從紅寶 石別針到珊瑚耳環,應有盡有。奶奶給了她一個金鏈子,下面是塊鎖片,鏡片上鏤著一個 “桑”字。爾旋呢?爾旋的禮物用個很考究的盒子裝著,當她要拆封時,爾旋乘混亂中, 在她耳邊說了句:“回房間再看!”她識相的沒打開。后來,她把禮物抱回房去,才飛快 的拆開了爾旋的包裝紙,她發現里面是個考究的盒子,她好奇的打開盒子,有片綠油油的 桑葉放在紅絲絨的襯里上,她拾起桑葉,才發現是片薄翡翠鐫出來的,居然鐫成一片心形 。桑葉下面,是張小箋,寫著:   “送上一片小小的桑葉, 附上我那悠悠的未來!” 她闔上盒子,收好桑葉,再下樓的時候,她的臉紅紅的,眼睛亮亮的,而爾旋的眼光 ,就一直跟著她轉。使她不得不扑到奶奶怀里去撒嬌撒痴,以逃避爾旋那露骨的逼視。 那晚,他們一直鬧到夜深。當大鐘敲了十二下,奶奶伸了個懶腰,滿足的嘆了口長气 ,說: “不行了,奶奶的老骨頭受不了了。桑丫頭,你扶我回房去睡覺吧!”“好的,奶奶 。”雅晴攙扶著奶奶,一步步走上樓,奶奶回頭對樓下笑著:“你們要玩就繼續玩啊,別 讓我掃你們的興。” 走進奶奶的房間,雅晴服侍奶奶脫下了那滿身亂七八糟的衣服和叮叮當當的首飾,服 侍奶奶洗了澡,換上睡衣,又服侍奶奶上了床。奶奶擁被而坐,雖然鬧了整整一個晚上, 她仍然精神良好,她坐在那儿,忽然緊緊拉住了雅晴的手,怜愛而慈祥的說:“寶貝儿, 坐下來,奶奶有些話想跟你說!” 雅晴有些意外,卻順從的坐在奶奶的床沿上。奶奶用枕頭墊在腰后面,她注視著雅晴 ,雖然老眼昏花,卻依舊閃著光彩。她的手緊握著雅晴的手,唇邊含著個微笑,她對雅晴 注視了好半天,終于開了口: “孩子,”她柔聲問:“他們把你從什么地方找來的?” 雅晴的心臟怦然一跳,几乎跳到了喉嚨口。她瞪視著奶奶,相信自己的臉色變白了。 “奶奶,你在說什么?我不懂。”她說。 奶奶拍了拍她的手背。 “你肯不肯幫我守秘密?”她忽然問。 “肯。”雅晴點點頭。“我們今天晚上的談話,你肯不肯不告訴那兄弟兩個?也不告 訴蘭丫頭和紀媽?這只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好不好?寶貝儿?”“好。”她被動的點頭, 心里有些七上八下。 “你發誓嗎?”她認真的再問。 “我發誓。”她認真的回答。 “那么,孩子,你听我說,你不是桑桑!” 她惊跳,臉更白了,眼睛睜得更大了。 “奶奶!”她惊喊著。“別慌,寶貝儿!”奶奶把她拖近身邊,用手慈祥的、安慰的 、愛撫的摸著她的手,和她的頭發。“你費了那么大力气來演這場戲,孩子們費了那么多 心血來導演和配合這場戲,我本來應該裝糊涂就裝到底了……可是,奶奶不說出來,心里 總是憋得慌。而且,我還有話要對你說,孩子,”她誠摯的看她。“你總該告訴我,你真 正的名字了吧?” “我……我……”她囁嚅著,心里亂糟糟的,簡直說不出來是种什么滋味,她垂下頭 去,蚊子叫般的輕哼出來:“我姓陸,叫陸雅晴。”“說大聲點儿,奶奶耳朵真的不行了 。” “陸雅晴。”她重复了一遍。“大陸的陸,文雅的雅,天晴的晴。”“陸雅晴,”奶 奶念叨著,微笑的。“你有個很好的名字。” “奶奶!”她振作了一下,竭力讓自己從惊慌和混亂中恢复過來。“你一開始就知道 我是冒充的嗎?一開始就知道這是演戲嗎?”“不。”奶奶低語。“你确實騙過了我。” “那么,我什么時候穿幫的?”夢的衣裳28/30 奶奶微笑了一下,眼光又溫柔又疼愛又親切又慈祥的停駐在雅晴臉上。“讓我告訴你 ,孩子。我早就猜到桑桑已經不在了,在你出現以前,我就猜到了。”她的聲音低柔,眼 光有些迷蒙起來。“當那兄弟兩個急匆匆的赶去美國,我就知道不對勁了,很少有事情能 讓他們兄弟兩個都放下工作,一起在國外跑的。而且,桑丫頭那副拗脾气,什么事都做得 出來。兄弟倆從國外回來,編了一大套話告訴我,我也半信半疑,但是,從此,桑桑只寫 信回來,而不打電話了。唉!你想,桑桑怎么可能一連三年之間,連個長途電話都舍不得 打呀?” 雅晴呆望著奶奶,心里又迷糊又茫然又惆悵。她想著那兄弟兩個,想著蘭姑紀媽,他 們千算万算,畢竟有算不到的事情!“而且,”奶奶繼續說了下去。“我經過了太多的變 故,太多的生离死別,我比任何人都敏感。寶貝儿,你奶奶雖然老了,并不糊涂。再加上 ,祖孫之間,天生有种血緣關系,有种心靈感應。我猜到她去了,不管是怎么去的,她一 定不在了。可是,孩子們既然那么刻意的瞞我,我也就裝聾作啞,反正,奶奶也這么一大 把年紀了。總有一天,我也會去那儿,去和他們團聚。”“奶奶!”雅晴喊。“好,”奶 奶笑了笑,握緊雅晴的手。“咱們不說那些傷感情的事。讓我告訴你吧,你那天猛然出現 在我面前,确實把我嚇了好大一跳!你那么像桑桑,說話、舉動、又哭又笑又鬧的勁儿… …噢,孩子,你真的騙過了我,我以為我錯了,我的桑桑并沒有死,她回來了。哦,我真 的好開心好開心哇!你怎么演得那樣真呀?你怎么會扑在我怀里哭呀?” “我沒演,奶奶,”雅晴認真的說:“我一見到您,那么慈祥,那么敦厚,那么可愛 的樣儿,我的眼淚就自然而然的來了,我是真的哭了。”“好孩子,”奶奶用手摸著她的 頸項。“你是又善良又好心又熱情的女孩。只有你這么好的孩子,才會接受這兄弟兩個荒 謬的提議……”“還有蘭姑。”雅晴說。 “唉,蘭丫頭!”奶奶嘆著气,忽然一本正經的對雅晴說:“答應我,你以后要特別 對你蘭姑孝順點儿,這孩子為了桑家的老的和小的,把自己一生的幸福都犧牲了!” “奶奶!”她再喊,心里更迷糊了。 “我告訴你吧,”奶奶回到原來的話題。“你是騙了我一陣子,什么吉他風波啦,什 么永遠不唱歌啦,哎,你真把老奶奶哄得團團轉。可是,后來,我越想越不對了,越想越 不可能。但是,你又活生生是我的桑丫頭!我心里知道總有些不對勁。然后,有一天,我 在爾凱的抽屜里發現一封信,一封他假裝桑丫頭寫給我的家書,一定因為及時發現了你, 這封信也忘了毀掉。我不服气了,再繼續找,于是,我找到了一些全是洋文的信件,我到 了一趟台北郵局,請那儿一位好心的小姐幫我翻譯出來,所以,孩子,我都知道了,我的 桑丫頭是真的不在了。”雅晴呆望著奶奶,眼里頓時涌上了淚水。 “對不起,”她哽塞的說:“對不起,奶奶,我不是惡意要來欺騙你的。”“別哭別 哭”奶奶慌忙說,像她們第一次見面時一樣,用衣袖去擦拭著她的眼睛,一面急急的說: “你可不能掉眼淚,你如果掉眼淚,奶奶也要哭了哇!” “好!我不哭。”她擦干了淚痕,再望向奶奶。“你回家居然沒有說!”“唉!孩子 們用了那么多心机來讓我開心,如果我說穿了,會多傷他們的心呢!而且,說真的,我當 時并沒有不開心,我反而很高興。桑桑去了,是我老早就怀疑的事,也是件不能改的事實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如果去哀悼已經失去的人,不如把這份感情用來怜取眼前的人? ” “是的,你說過!”“記住這句話!在每個人的生命里,都會失去一些的!記住它, 對你將來也會有很大的幫助。”奶奶說得口都干了,雅晴端了杯水,送到她面前,讓她喝 了兩口,然后,奶奶又說了下去。“事實上,真正穿幫的并不是你,最引起我怀疑的是爾 旋,他行動古怪,整天那兩個眼珠子,就跟著你轉。哎,寶貝儿,奶奶是老了,人越老, 經驗也越多了。那孩子是著了迷呢!几時听說過,哥哥會對妹妹著迷的呀?” 雅晴的臉發熱了。“奶奶,你什么時候証實我是假的了?” “九月中。”“噢,”她愣住了,“這么說來,你老早老早就已經知道了?” “是的。”雅晴揚著睫毛,定定的看著奶奶,心里涌上一股難以形容的情緒。這些日 子來,她演戲,爾旋演戲,爾凱演戲,蘭姑和紀媽統統聯合起來演戲……她卻再也沒想到 ,這里面戲演得最成功的,居然是奶奶!大家都沒騙倒老奶奶,而奶奶卻把每個人都騙了 !她望著奶奶,看得發呆了。 “怎么了?”奶奶推推她。“我在想……我們……都不是你老人家的對手。” 奶奶居然笑了起來。“讓我告訴你,裝糊涂比什么都容易。” “那么,奶奶,為什么你不繼續裝下去呀?讓我也得意一下,我演得好用功啊!”“ 寶貝儿,”奶奶收起了笑,鄭重而又誠懇的說:“我可以對他們再裝下去,讓他們開心, 對你,我不能再裝了。奶奶有些知心話非跟你說不可,你也知道,我已經多拖了好些日子 ,我怕再拖不了多久,奶奶就沒机會跟你說了!” “奶奶!”她再度惊叫。 “哦,是的,奶奶也知道,”她了解的看著雅晴。 “李醫生跟他們聯合起來騙我,其實,我心里都有數!” 雅晴目瞪口呆,簡直說不出話來了。 “讓我快些說吧!”奶奶拉著她的手。“否則,他們會怀疑奶奶為什么把你留了那么 久。听我說,寶貝儿,你有次生病了,爾旋有次撞車了,我不再追問你什么。當你生病的 時候,爾旋那個呆子就坐在你房門口扯頭發……寶貝儿,我知道你遇到了万皓然。那姓万 的孩子和我們桑家像是結了不解之緣。以前是桑桑,現在是你。” 雅晴怔怔的坐著,不說話。她不知道,還能有什么事情,是這個老太太所不知道的。 “你明白,桑桑是我的心肝,是我的命根子,桑桑對我有任何要求,我几乎是有求必 應。只有一次,我反對了她,就是她和万皓然的婚事。”奶奶深切的凝視著雅晴。“當年 桑桑太小,她不能了解。現在呢,你也卷進去了。知道嗎?當年,我見過万老太太。”“ 哦?”“我和万老太太談了很久,我也見過万皓然。你必須明白,万皓然确實非常可愛, 他有股魔力,他有男子漢的气概,他會是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但是,會是世界上最令人痛 苦的丈夫!”雅晴听得痴了。“他是一只鶴。一只孤獨的鶴。你當然听過鶴立雞群那句話 ,他和別的男人站在一起,他就比別人出色,這种男人,哪一個少女會不愛他呢?但是, 他不會被婚姻拴住的,當他真正戀愛的時候,他不爭取,反而逃避,他怕愛情,怕婚姻… …他從來沒有要娶過桑桑!我想,他也沒有要娶過你!孩子,”奶奶柔聲的問:“他向你 求過婚嗎?” 雅晴搖頭。“你瞧!這就是他!老實說,我很欣賞那孩子!我相信,全世界沒有一個 女人能拴住這匹野馬!這种性格,也是相當讓人服气的。好了,寶貝,我長話短說,”她 把雅晴更近的拉到自己面前。“你會走進桑家來,你會讓我叫了你這么久的寶貝儿,你會 姓了咱們家的姓,你會叫了我大半年的奶奶,你會──讓我那個傻呼呼的孫子坐在你房門 口扯頭發──總算你和我們桑家有緣。孩子,我今天給你挂了一塊有‘桑’字的金牌,我 跟你說了這么多,只是想問你一句話:你肯不肯真正做我們桑家的人?”雅晴滿臉通紅, 低低的喚了一聲: “奶奶!”“你知道,我很害怕嗎?”奶奶說。 “怕什么?”她不解的。 “万皓然。”奶奶坦率的說了出來:“怕他在你心里的份量超過了爾旋……會嗎?” “奶奶!”她低下頭去,有些羞澀,有些矯情。 奶奶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仔細看她。 “你真像桑桑。”“我保証,奶奶,”她含糊的說:“我不會像桑桑那樣做傻事,我 畢竟不是桑桑。”奶奶的眼睛亮了。“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奶奶的聲音低啞而溫柔 。“我打心眼儿里愛你疼你,當你生病那段日子,我真是急坏了。哎,寶貝,不是我做奶 奶的夸自己的孫儿,相信我,爾旋會做一個好丈夫。我看著這孩子長大,從沒見過他這樣 失魂落魄,他一向也是驕傲的,也是有個性的,我還怕他永遠討不到老婆呢!但是,他對 你,哎!”奶奶深深嘆息。“他那么愛你,這份愛也值得珍惜吧!”“奶奶!”她的臉更 紅了。她輕輕把面頰靠在奶奶胸前。“我珍惜的,我一直很珍惜的!” “那么,你要真正做我們家的人了?”奶奶問,微笑起來,似乎沉浸在無比的幸福中 。“奶奶老了,對人世已經沒有什么希求了,但是,如果知道你會嫁給爾旋,我想,我就 再也沒什么遺憾了!”“奶奶!”她責備的喊,面頰紅得像五月的石榴花。“不要這樣說 ,不要講那些喪气話,讓我告訴你吧,我為万皓然動過心,可是,我想,我一直愛著爾旋 。您放心!”她壓低聲音:“我會嫁他的!”“說清楚一點,”奶奶興奮的:“別忘了奶 奶的耳朵已經聾了呀!”“奶奶,”雅晴提高了一些聲音,熱烈的低喊:“你的耳朵根本 不聾,你的眼睛看得比誰都清楚,你的心智明白,你的腦筋是第一流的……不過,你一定 要逼我再說一次,我就再說一次:你是我的好奶奶!我答應你,我會嫁給他的,嫁給桑爾 旋!行了嗎?我的老祖宗?” 奶奶笑了。那笑容又幸福,又滿足,又欣慰,又快活,那是世界上最美麗的笑了。三 天以后,奶奶在睡眠中与世長辭,唇邊還帶著笑容,眼角還充滿了笑意。夢的衣裳29/301 5 葬禮已經過去了。奶奶被安葬在陽明山的公墓里。 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結束了,生命就是這樣,永遠在一代又一代的替換。從葬禮上 回來后,雅晴就在房間里,把她的皮箱攤開在床上,她開始慢慢的、慢慢的把自己的衣服 ,一件件疊好放到箱子里去。她房里有架小電視机,打開電視,她讓熒光幕上的戲演著, 她并不看,只埋頭做自己的事,想自己的心事。她的戲已經演完了,她該回去了。她住了 手,忽然陷入某种沉思中。是她的戲嗎?不,是奶奶的戲演完了。或者,每個人都一生下 地,就開始扮演自己的角色,直到死亡,角色才算演完。奶奶,她扮演了怎樣的角色呢? 一個大時代中的小女人,像大海中的一個小泡沫,沒有人注意它的升起,也沒有人注意它 的消失。在我們這個時代里,有多少這种默默而生,默默而去的人呢? 她搖搖頭,明知道奶奶的去只是遲早的問題,她仍然滿怀酸楚。在這一刻,她才更深 的体會到,自己有多深的愛著奶奶,事實上,在她見奶奶的第一面時,她就已經愛上這個 滿怀創傷,卻仍堅強屹立的老人。她愛她,她真的愛她……把衣服堆在床上,她默默的拭 去頰邊的淚水。 樓下還有很多客人,李醫生夫婦、宜娟的父母、和一些爾旋父執輩的朋友們,正在客 廳里談著話,談一些久遠以前的過去,一些老太太的善舉,一些歷史的陳跡。爾旋、爾凱 、蘭姑、紀媽、宜娟……都在客廳里招呼著。雅晴重新從衣櫥里取出衣服,沒有人注意她 的离開,大家并不太熱心于從美國歸來的小妹妹。明天,爾旋可以很自然的告訴那些親友 們,小妹又回到美國念碩士去了。不久,大家就會把桑桑完全淡忘了。這社會就是這樣的 ,人人都忙,人人都有自己的喜劇和悲劇,再也沒時間去注意別人家的事情。小桑子,她 也只是滄海一粟而已。她再擦擦眼睛回想起來,奶奶是多么堅強!小桑子、寶貝儿、桑丫 頭……她卻明知道眼前是個冒牌貨!為了讓爾凱爾旋蘭姑紀媽高興,她把所有的悲哀都隱 藏在內心深處,將計就計的跟著大家演戲,甚至,她并沒有因為雅晴不是桑桑而少愛她一 點。當她生病時,她照樣不眠不休的守候在她身邊。奶奶!奶奶!奶奶!她心里在低喚著 ,下意識的看看窗外的天空,湖對面的樹林后面,正有一縷炊煙在裊裊升起。她望向天上 的白云,奶奶,你在天有靈,會不會想到,現在最強烈的想念著你的人,是那個在你生命 最后的六個月中,闖進來的陌生女孩。有人敲門,她來不及回答,門開了。爾旋走了進來 。他一面進門,一面說:“我注意到你悄悄上樓來了……” 他忽然住了口,呆呆的望著床上的衣服和皮箱。“你要做什么?”他問。 “戲演完了,曲終人散,我也該走了。”她凄苦的說,仍然在想著奶奶,想著那最后 的一個耶誕夜,大家跳“狄斯可”,奶奶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是他們取悅了奶奶,還是奶 奶取悅了他們?爾旋大踏步的走了過來,把箱子用力闔上。 “你發瘋嗎?”他急促的說:“這儿就是你的家,你還要走到哪里去?”“不。”她 著他:“我必須回到陸家去。” “你還是要回來的,是不是?”他盯著她。“我們何必多此一舉?本省人說,結婚要 在熱孝里,否則要等三年。大哥已經在和宜娟的父母商量這件事了。我們也速戰速決吧, 怎樣?” “不管怎樣,我要先回到陸家。” 他走近她,注意到她的淚痕了。 “你又哭過了。”他怜惜的說,伸手撫摸她的面頰。“今天,你比我們誰都哭得多。 ”“我很愛哭。”她說,把頭埋進了他的肩膀里,淚水又來了。“噢,爾旋,你們不知道 奶奶有多偉大,你們不知道!”她熱烈的喊著。“傻瓜!”爾旋的鼻子也酸了,聲音也啞 了。“我們不知道嗎?我們總比你知道得更多!否則,也不會安排你來我家了。”他忽然 推開她,正色看她:“雅晴,你有沒有想過,冥冥中的命運到底在安排些什么?我們的相 遇相戀,完全因奶奶而起,嚴格說起來,她老人家在不知不覺中,給我們牽了紅線了。” “在有知有覺中,”雅晴低哼著:“她又何嘗不在牽紅線呢?”她的聲音輕得只有自 己才听得見。 “你在說什么?”他問。 “沒有說什么,”她慌忙說:“我只是想奶奶,我好想好想她,想起以后再也听不見 她叫寶貝儿、桑丫頭、小桑子……我就覺得心都扭起來了。” “雅晴!”他又怜又愛又感動的低喚了一聲。 然后,在那相同的悲切里,在那彼此的需要里,在那相惜相怜的情緒里,他們又擁吻 在一起了。一個細膩的、溫柔的、深情的吻,是彼此的安慰,是彼此的奉獻,是彼此的怜 惜,也是彼此的熱愛……。而雅晴,她更深切的在獻出自己的心靈──為了奶奶。她深信 ,奶奶在云端里俯視著他們,奶奶在揉眼睛,奶奶在笑了。她几乎看到奶奶的笑容,漾在 眉端眼角的每條皺紋中……房門驀然被沖開,宜娟喜悅的呼叫聲同時傳來: “桑桑!你愿不愿意當我的伴娘……” 她驟然停口,張大了嘴,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的看著室內。雅晴慌忙和爾旋分開, 也睜大眼睛望著宜娟,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解釋。然后,宜娟的身子往后退,嘴里喃喃 的說著:“我早就覺得不對勁,我……真沒想到你們這么……這么病態,你們……你們應 該都關到瘋人院去!” 說完,她掉轉身子,就瘋狂的往樓下奔去。雅晴愣了愣,才回過神來,她喊著說:“ 爾旋,你還不去拉住她!她以為我們是精神病了!以為我們兄妹在……” 遲了。他們已經听到,宜娟在神經質的大叫著: “爾凱!我受不了你家的事!你去看看你弟弟和你妹妹,他們……他們……他們在親 熱……” 要命!宜娟啊!你真是個魯莽的小三八!雅晴推推爾旋,爾旋立即做了個最后的決定 ,他返身拉著雅晴的手,就直奔到走廊外的樓梯口去,站在樓梯口,他對樓下的人鄭重宣 布: “讓我向各位介紹一下,這不是桑桑,我的妹妹桑桑已經在三年前去世了,這位是陸 雅晴,因為她有些像桑桑,我們請她來哄了奶奶大半年……” 樓下一片嘩然。在喧嘩、惊奇、与紛紛私語中,只有李大夫恍然大悟的拊著手掌,笑 了起來: “怪不得!”他大聲說。 “什么怪不得?”他太太在問。 “我一直覺得她不像桑桑,可是不敢說呀。這年頭流行整容,鼻子墊高一點儿,下巴 弄尖一點儿,化妝再改變一點儿……人就換了樣子。可是,上次她生病了,老太太把我找 來,我給她打針,發現她有塊很明顯的胎記不見了。我心里就納悶,這年頭,怎么整容整 到這個位置來了?……如果胎記在臉上,除去還有道理,在……” “咳咳咳,”李太太慌忙咳嗽,拍著李醫生的肩:“你也老了,看把人家孩子臉都說 紅了!還不住口呢!” 紀媽用手蒙著嘴,第一個忍不住笑了出來。跟著,更多的人笑了出來。連爾凱也笑了 出來,蘭姑也笑了出來。喪禮后的悲劇气氛已蕩然無存,室內洋溢著惊奇与喜悅。雅晴的 臉一直紅到脖子上。心想:好哇!你們兄弟們千算万算,要我背家譜看照片看幻燈片,复 習再复習。你們卻不知道桑桑屁股上有塊胎記!在大家含笑的、好奇的、惊异的注視与打 量中,她覺得自己快變成一件展覽品了。大羞之下,她轉身就跑,爾旋回頭要追,追以前 ,居然沒忘記對大家再交代了一句:“還有,我和這位陸小姐已經訂婚了,歡迎各位來喝 喜酒!”大家哄然了。又笑又鼓掌又叫好。這不是辦喪事的日子。這簡直是宣布喜事的日 子。或者,奶奶的意思就是如此吧!雅晴想著,心里又溫暖又酸楚,卻已不再悲哀。她确 信,奶奶不會希望大家悲哀的,假若她能看到這种熱鬧的場面,相信她也會加入一角。噢 !她确實加入了,雅晴想,她何曾离開過呢?她的精神,她的影響力,她的影子,不是一 直在桑家每個角落里嗎?她沖進了房間,小電視机仍然開著,熒光幕上,有個美麗的女歌 星在唱《流水年華》。流水年華,年華似水,總有一天,這歌星也將變老,變得和奶奶一 樣老,滿頭白發,滿臉皺紋。那時,剩下的只有回憶。那時,你也能像奶奶一樣洒脫嗎? 你也能像奶奶一樣堅強嗎?你也能像奶奶一樣充滿了愛心和体貼嗎?她看得出神了,想得 出神了。然后,由歌星身上,她想到自己:陸雅晴,你有一天也會老,當你年老的時候, 別忘了奶奶是怎樣的! 爾旋關上房門,把樓下的喧鬧和歡笑聲關住了。他走過來,從她身后抱住了她的腰, 把下巴貼在她耳邊,他低聲問: “這電視就這么好看嗎?”“不要鬧!”她忽然說,背脊陡然又僵直了。熒光幕上, 有個久違了的人出現了。依然是滿頭亂發,依然是一身隨隨便便的服裝,依然一臉的桀驁 不馴,依然有閃亮的眼睛依然有那份孤獨与高傲,他站在那儿,手里拿著一把吉他。有种 遺世獨立的超然,有种飄然出塵的韻味,有种堅定自負的信念,有种“鶴立雞群”的出眾 ………那是万皓然!節目主持人在報告了: “今天,我們非常意外而榮幸,能請到最好的吉他歌手万皓然,到我們的節目中來! 大家都知道,万皓然有編曲作詞、即興而歌的天才,深受一般年輕朋友的崇拜,他的歌有 鄉村歌曲的意味,有校園歌曲的風雅……這种天才,几乎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那主持 人還說了些什么,雅晴已經听不見了。她只是瞪視著万皓然。然后,主持人下去了。場景 也換了。万皓然坐在一架水車的前面,那水車在不停的轉動,一葉葉的木片運轉著,運轉 著,像在運轉時間,運轉命運,運轉一些看不見的東西……万皓然抱著吉他,坐在那儿, 四周有輕微的煙霧,把万皓然烘托在煙霧中。“我要為各位唱一支我自己寫的歌,”万皓 然柔聲說:“這支歌是為了紀念一個在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孩。”然后,他開始唱了:   “水車它不停不停不停的轉動,夢的衣裳30/30 將那流水不停不停的送進田中。 荒蕪的田園得到了灌溉, 禾苗儿不停不停不停的迎風飄動。 我曾有多少多少多少不同的夢, 都早已被命運的輪子輾碎播弄, 有個女孩從陽光中向我奔來, 送我一架水車要我好好珍重! 我把水車不停不停不停的踩動, 看那流水將荒蕪的沙漠變成田 。 夢儿又一個一個一個重新蘇醒, 就像那禾苗儿不停不停的迎風飄動。” 歌聲重复了兩次,然后停了。万皓然的頭低俯著,鏡頭推向水車,水車在不停不停的 轉動,配合著水聲的琮琮。雅晴的眼眶濕了,她從沒听過他唱得這么動人。即使在“寒星 ”,他也沒有唱出這么多的感情,和這么深刻的韻味。在一陣瘋狂的掌聲以后,万皓然抬 起頭來了,他的眼睛閃亮如星辰,他的臉上有著陽光,他撥弄著吉他,在弦聲里,他開始 說話:“許多人以為做夢是一件很無聊的事,尋夢就更加荒唐了。可是,我們誰沒有夢呢 ?曾經有人對我說,當你連夢都沒有的時候,你的生命也沒有意義了。所以,我唱了剛剛 那支歌,送給相信有夢,或者不相信有夢的朋友們,也送給愿意追求夢想或不愿意追求夢 想的人。現在,我要為各位再唱一支歌,也是關于夢的。歌詞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寫的,歌 名叫《夢的衣裳》!”他又開始唱了:  “我有一件夢的衣裳, 青春是它的錦緞,歡笑是它的裝潢,柔情是它的點綴,我再用那無盡無盡的思量, 把它仔仔細細的刺繡和精鑲。 每當我穿上了那件衣裳, 天地万物都為我改了模樣, 秋天,我在樹林中散步, 秋雨梧桐也變成了歌唱。 冬天,我在花園中舞蹈, 枯萎的花朵也一一怒放! 有一天我遇到了他,他背著吉他到處流浪, 只因為他眼中閃耀的光彩, 我獻上了我那件夢的衣裳! 我把衣裳披在他的肩上, 在那一瞬間,在那一瞬間, 日月星辰都變得黯然無光。 我有一件夢的衣裳,如今已披在他的肩上, 我為他的光芒而歡樂, 我對他只有一句叮嚀: 請你請你請你──把這件衣裳好好珍藏!” 他唱完了,他的頭從吉他上抬起來,眼睛炯炯發光,現場觀眾掌聲雷動。他一直等掌 聲停了,才靜靜的站了起來,挺直了背脊,深刻的、從容的說: “如果你們喜歡我的歌,那是因為我披著一件夢的衣裳,這衣裳會讓每個人發亮發光 ,希望你們,也都能有屬于自己的那件夢的衣裳!”觀眾又瘋狂的鼓掌了。鏡頭拉遠,畫 面淡出,另一個歌星出來了。雅晴伸出手去,關掉了電視。她回過頭來,眼睛濕漉漉的, 她看著爾旋。“爾旋,你知道嗎?他已經成為了一顆‘巨星’!” 他面容感動,眼光卻深深的停駐在她臉上。 “我想,”他沉吟的說:“是你送了他一架水車,是嗎?” “是。”她坦率的回答。 “你不怕我吃醋?”“你已經有了水車!”“在哪里?”“這里!”她把自己投入他 怀中。 他抱緊她,感動而震撼。“你送他的,絕不是同一架吧?”他提心吊膽的問。 她笑了,把頭埋在他怀里,她輕聲嘰咕: “奶奶說你會是個好丈夫,我看,你會是個又多心,又嫉妒,又愛吃醋的丈夫!”“ 你在嘰咕些什么?”他推開她的身子,看她的臉:“我听不清楚。”“沒什么。”她微笑 著,望向窗外的天空。“我在想桑桑和她那件夢的衣裳!唉,好一句夢的衣裳!你知道嗎 ?我也有一件夢的衣裳,用青春、歡笑、柔情……編織出來的衣裳!” “是嗎?”他問。“是的!”“你的那件衣裳在哪儿?” 她故作惊訝狀的抬頭看他。 “怎么?你沒看見嗎?我早就把它送給了你,現在,不正好端端的披在你肩膀上嗎? ” 他笑了,擁她入怀。夜色正緩慢的布開,夜霧從窗口涌進來,在室內靜悄悄的彌漫徘 徊。晚風穿過樹梢,奏著和諧的樂音,像支美好的歌。這樣的夜晚,該是尋夢的好時間吧 !不管你相信有夢,或者不相信有夢,不管你愿意尋夢,或者不愿意尋夢!每個人總有一 件夢的衣裳,在那儿閃閃發光。──全書完── 一九七九年五月十五日夜初稿完稿 一九七九年七月二十二日初度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