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盞花1/371 帘外雨潺潺,春意闌珊。 韓佩吟倚窗站著,望著窗外那一團雨霧。小院落里的雜草又長起來了,這些日子,實 在沒有時間,也沒有情緒去整理這小院子。牆角的一棵扶桑花,在雨中輕輕的搖曳,那下 垂的枝椏上,孤零零的吊著一朵黃色的花朵,給人一种好單薄、好脆弱的感覺。最怕這种 天气,最怕這濕漉漉的雨季,最怕這暮春時節,也最怕這寒意襲人的清晨。每一個新的一 天,都只是舊日子的延續,如果生活里沒有期待和新奇,她真不知道歲月這樣一日复一日 的滾過去,到底為了些什么。 昨天收到了虞頌蘅的結婚請帖,帖子上有行小字:   “佩吟,如果你膽敢不參加我的婚禮,你結婚時我 們姐妹就全体不到!” 虞頌蘅終于也要結婚了,讀中學時,她說過要抱獨身主義:“才不會嫁給那些臭男生 呢!”如今,男生不臭了,男生將成為她終身的伴侶和倚靠。本來嗎,虞頌蘅今年也廿五 歲了,廿五和十六七歲到底是個漫長的差距。所做所為所想所思都不會再一樣了。廿五歲 !佩吟悚然一惊。兩年前,她參加過虞頌萍的婚禮,現在是虞頌蘅,下次該輪到誰?虞頌 蕊嗎?不,頌蕊還是孩子,當佩吟和頌蘅高中同學時,頌蕊還在讀小學呢!可是,現在呢 ?頌蕊也念大學二年級了!時間,怎么這樣快呢?她茫然的瞪著窗玻璃,心里亂糟糟的想 著虞家的三姐妹,她似乎全然沒有想到過自己。那玻璃上,被她嘴中所呼出的熱气凝成了 一團白霧,她看不清窗外的雨景了。下意識的,她抬起手來,在那窗玻璃的霧气上寫下了 一個數目字:“26”,26,她又寫了一個,再寫了一個,沒什么思想,沒什么目的, 只是一再重复這個數字,直到母親的聲音在臥室里尖銳的響起來:“佩吟!佩吟!”“噢 !”她低應一聲,轉過身子,往母親房里跑去。在走往母親房間的最后一剎那,她對自己 的窗子再望了一眼,這才恍恍惚惚的醒悟到,26,這是她今年的年齡! 一走進母親的房間,那股陰暗的、潮濕的,和病房中特有的藥味、酒精味、霉味就對 她扑鼻而來。母親那瘦骨嶙嶙的手臂正支在床上,半抬著身子,直著喉嚨,不停的喊著: “佩吟!佩吟!佩吟!” “來了!來了!”她三腳兩步的跑到母親床前,用手扶住母親的肩膀,安慰的拍拍她 的肩,一疊連聲的問: “怎么了?媽?想下床走走嗎?要去洗手間嗎?我扶你去!”她彎下身子,在母親床 下找拖鞋。 “不不!”母親攥住她的手腕,眼光直直的瞪著窗子,帶著种難言的恐懼和畏怯,顫 巍巍的說:“有……有個人,在……在窗子外面偷看我。”又來了。佩吟心里掠過一陣又 無奈又無助的感覺。放開了母親,她徑直走到窗前,把窗子大大的推開,迎進一屋子涼涼 的、帶著雨意的寒風。她看著窗外,母親的窗子朝著后院,院子里鋪著水泥,空落落的, 除了有條晒衣繩從兩面牆上拉在空中,橫跨了小院之外,院里什么都沒有。當然什么都沒 有。“沒有人,媽。”她從窗前折回母親床邊:“你瞧,窗子外面根本沒人,是你在做惡 夢,你一定被惡夢嚇醒了!” “胡說!”母親煩躁而暴怒起來:“我根本沒睡覺,怎么會做夢?我一夜都沒睡著, 我睡不著。窗子外面有人,一個滿臉大胡子的人。”滿臉大胡子?佩吟吸了口气,在他們 家庭接触過的人里面,只有一個人是滿臉大胡子:鐘醫生!給佩華開刀的鐘醫生!又來了 !這永無休止的問題!這無法解除的心靈枷鎖!又來了。她微喟著搖搖頭:“那是幻覺, 媽。”她的聲音空洞而無力,只是一再重复著:“窗外根本沒有人,什么大胡子小胡子都 沒有!你在幻想……”“我沒有幻想!”母親生气了,眼睛瞪得又圓又大,她枯瘦的手用 力拍打著床沿,惡狠狠的盯著佩吟,怒吼著說:“你和他們是一伙的,你也要謀害我!我 知道,你安心要把我送到瘋人院去!你故意說沒有人,你這個不仁不義不孝的坏東西!我 不要你!你走!你出去!去叫你弟弟來!叫佩華來!我要告訴佩華,只有佩華孝順我,体 貼我,你去叫佩華來,你去!你快去……”佩吟怜恤的望著母親,心底擰結成了一團痛楚 。她無言的后退,退向門邊,心里憂傷的想著:人類,那么聰明的動物,發明了各种科學 ,可以飛越太空,直達月球,卻沒有藥物能醫治心靈的疾病!她默默的后退,在母親的大 吼大叫下后退,退到門邊,她和聞聲而來的韓永修撞了個滿怀。韓永修顯然是被吵醒的, 他還穿著睡衣,正束著睡袍的帶子,嘴里急急的問著:“怎么回事?又怎么了?” 佩吟回頭,仰望著滿頭白發的父親。怎么?父親才只有五十五歲,就已經白發蒼蒼了 ?歲月難道對韓家就特別無情嗎?她的眼光和韓永修的眼光接触了,她搖了搖頭,哀傷的 、輕聲低語了一句:“她又在犯病了,她要佩華!” 韓永修的眉頭緊蹙在一塊儿了,他望著女儿,佩吟的臉色陰暗,眼神凄楚,她修長的 細佻身材,看來竟像枝風中的蘆葦。青春呢?佩吟的臉上已沒有青春。這些年來,這個家 像個吸取青春之泉的魔鬼,一點一滴的把青春的歡樂從她身上吸走。佩吟,她才只有二十 几歲呢,為什么要為父母埋葬掉她的幸福?一時間,她對妻子臥病的同情還赶不上對女儿 失去歡樂的歉疚。他伸手壓在佩吟的肩上,溫存的低問: “她又罵你了?” 佩吟勉強的微笑了笑。 “已經成為習慣了。”她說,又很快的加了句:“不能怪她,她在生病。”韓永修眼 底的怜惜更深切了,這眼光触痛了佩吟,她那么了解父親,包括父親對自己的歉疚和愛怜 ,一時間,她很想扑進父親怀里去,像童年時受了委屈般,扑在父親怀里大哭一場。可是 ,現在不行了,父親肩上的負荷已經夠重了,她不能再去加重它。于是,她就努力笑得更 坦然一些,故作輕快的說:“爸,今天你要照顧她了,我一整天的課,晚上,我還要去趙 自耕家……爸,你听說過趙自耕嗎?” “你是說──那個上次平反了一件冤獄的大律師趙自耕?很有名气的趙自耕?”“是 的。”“你去做什么?”“找個兼差,咱們家這樣不行,媽媽需要人特別照顧,我想多賺 點錢,請個阿巴桑來家里,一方面照顧媽媽,讓您能專心著作,一方面也做做飯,讓我能 多一點自由的時間。” “那趙自耕需要你做什么?女秘書嗎?我并不太同意你放棄教書工作。你是個好教員 。” “不,完全不是。他要請一個有經驗的中學教員,來教他的女儿,他拜托我們校長, 校長推荐了我。如果工作成了,我白天還是教書,晚上才去。” “是家庭教師?”“是。”“他女儿多大?”“我也不清楚,我想,是十八九歲吧! 因為她去年沒考上大學,她爸爸才要給她請家教……” “十八九歲?”韓永修惊嘆著:“那豈不是和你差不多大?” “小多哩!爸,你糊涂了!”佩吟的笑容里藏著落寞。“我都廿六了,已經好老了! ” “老?”韓永修本能的一怔,這個字竟從佩吟的嘴里吐出來?簡直是奇怪极了,他愕 然的看著女儿,正要說什么,屋里已傳出一陣尖銳的呼喚聲: “佩華!佩華!你快進來!我听到你的聲音了!佩華,你在花園里干什么?不要一個 勁儿念書呀!眼睛都近視了!佩華!佩華!佩華……快進來呀……” 韓永修咬了咬牙,放開佩吟,他快步的走進了臥室,直沖到老妻的床前。佩吟輕悄的 往自己房間走去,她听到父親的聲音,那樣蒼涼,那樣悲苦,那樣無奈,而又那樣真實的 、誠摯的,也是“殘酷的”在說著:“素洁,你醒醒,求你醒醒吧!咱們早就失去佩華了 !他死了,六年前就死了!你必須承認這事實,是鐘大夫給他開的刀,記得嗎?他在手術 台上就死了!記得嗎?他只活到十七歲……”“胡說!”母親在尖叫著:“你是誰?我不 認得你!我不認得你們每一個人!為什么你們要包圍著我?滾開!都給我滾開!我要佩華 !我要佩華!我要佩華……”她的聲音變成了凄厲的狂叫:“我要佩華……” 佩吟忽然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她不自禁的用雙手緊緊的捂在耳朵上,想逃避這凄厲 的呼喚。六年了!她呼喚了整整的六年了。但是,她如何喚得回一個早已死去的儿子呢? 她沖回自己的臥房,很快的關上房門,似乎想把那凄厲的呼喚關在門外。站在房子中 間,她慢吞吞的轉過身子,目光呆呆的瞪視著書桌,桌上堆著學生的作業簿、作文本、周 記本、習字簿……在那些小山似的作業本上,有一張刺目的紅帖子。虞頌蘅的結婚請帖。 她費力的把目光從那請帖上移開,下意識的移向了窗子。 那窗玻璃上的“26”居然還沒有化開,沒有消失。金盞花2/372 趙自耕的家坐落在台北市郊。 好不容易,佩吟總算找到了那幢房子,鏤花的大鐵門深掩著,夜色里,隔著鏤空的鐵 柵,她也可以看出花園里那种“庭院深深深几許”的情景,高大的樹木,穿花的小徑,扑 鼻而來的素馨花香……挺不真實的,像小說中的“侯門”。佩吟還沒按門鈴,心已先怯了 。只知道趙自耕是大律師,卻不知道他還是“富豪”。雨仍然在下著,佩吟撐著一把“陽 傘”,花綢的傘面早就濕透了,傘外下小雨,傘內下毛毛雨,她的頭發和衣襟,都沾著水 霧,連鼻梁上和面頰上都是濕漉漉的。她在門外先吸了口气,才鼓勇按了門鈴。 先是一陣狗吠聲在迎接她,接著,有條灰黑色的大狼狗就直奔而來,縱身一跳,那高 大而粗壯的身子就扑上了鐵柵,把佩吟嚇了好大一跳,本能的往后連退了兩步。那狗對她 齜牙,門外的街燈,直射在它白森森的牙齒上,使她更添了几分寒意。“不要叫!黑小子 !給我下來!不許爬在門上!” 有個很威嚴的聲音響了起來。“黑小子”?原來這條狗名字叫黑小子,倒很別致。然 后,有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就走了過來,一把拖住了狼狗脖子上的項圈,把它硬拉了下去, 抓牢了狗,他抬頭望著佩吟。 “是韓小姐?”他問。“是的。”她很快的回答,注視著面前這張臉,一張很漂亮的 、男性的臉,濃黑的眉毛,挺直的鼻梁,皮膚黝黑,有些像馬來人或印度人与中國人的混 血。年紀很輕,大概不會超過三十歲。“請進!”那年輕人打開了鐵門,把那咆哮著的黑 小子往后拉開。“趙先生正在等您。”他說,眼光溫和,態度有禮。使她怀疑他在這個家 庭里的身分,看樣子,他不像佣仆之類,卻也不像主人。她跨進了門,一面問了句: “請問,您是──?”“我姓蘇,叫慕南,我是趙先生的秘書。”他笑著說,那微笑 和煦而動人。他的眼光相當銳利,似乎已看穿她所想的。“我也住在趙家。來吧,我給您 帶路。” 他拍了拍“黑小子”的頭,又說了句: “去吧!”就放松了手,那狗一溜煙就竄進了那花木扶疏的深院里,消失在夜色中了 。“別怕那只狗,”蘇慕南說:“等你跟它混熟了,你會發現它比人更可愛,因為它不會 和你鉤心斗角。”她不自禁的深深看了他一眼。趙自耕的秘書?她沒料到趙自耕會用男秘 書,她總以為,這些“成功”了的“大人物”,一定都有個“漂亮”的“女秘書”,而這 女秘書的身分還是相當特殊的。跟在蘇慕南身后,她向花園深處走去,路面很寬,顯然是 汽車行駛的道路,車道兩旁,全是冬青樹,修剪得整齊而划一。冬青樹的后面,一邊是花 園,一邊是竹林,花園中影綽綽的只看到繁花似錦,到底是些什么花,就都看不清楚了。 竹林很深,竹林后面,似乎還有亭台和花圃,夜色里完全看不真切。但,這一切已很深刻 的震撼了佩吟。她不自覺的聯想起自己家中的小花園,小得不能再小,小得像個袖珍花園 ,自己家還是殘留的日式房子,目前在台北市,這种日式房子已不多了,大部份都被拆除 了蓋大廈。自己家還是公家配給的房子,父親當了一輩子的公務員,就落得這棟配給的日 式小屋。在沉思中,她繞過了好几個彎,然后她看到了那棟兩層樓的白色建筑物。像座小 白宮呢!她想。房子并不新,卻相當考究,台階和牆面,都是白色大理石建造的。她匆匆 一瞥,也來不及細看,因為,她的心臟已經在咚咚咚咚的亂跳,她開始怀疑自己來應征這 個工作是智還是不智?怎么也沒料到是這樣一個豪門之家的小姐!考不上大學。她一定是 個被寵坏了的,刁鑽古怪,驕气十足的闊小姐!要不然,就是個頤指气使,任意妄為的小 太妹吧!來當這种孩子的家教,她真能胜任嗎?走上台階,他們停在兩扇刻花的柚木大門 外了。蘇慕南并沒有敲門,就直接把門推開,轉身對她說: “請進來吧!”她走了進去,在玄關處收了傘,蘇慕南很解人意的順手接了過來,幫 她收進一個暗櫥里。再推開一扇門,里面就是寬敞而堂皇的大客廳了。蘇慕南對里面說了 句: “趙先生,韓小姐來了!” 她走了進去,這才一眼看到,有個男人正坐在皮沙發的深處,一縷煙霧從沙發中裊裊 上升,擴散在客廳中。房間好大,鋪著厚厚的地毯,奶油色。她不由自主的看看自己的鞋 ,濕濕的,曾經踩過雨水,她怕把人家的地毯弄臟了。她還來不及看清是否弄臟了地毯, 沙發深處的那個男人已站起身來,面對著她了。她看過去。趙自耕,頂頂有名的大律師, 活躍在商業界、司法界、及新聞界的人物。她心中本來對他有個模糊的想像:半禿的頭, 矮胖的身材,圓鼓鼓的肚子,有銳利如鷹的眼光,尖酸刻薄的言辭……她看過一部名叫“ 情婦”的電影,里面飾演律師的查爾斯勞頓給了她极深的印象,從此,“名律師”在她的 心目中都定了型,全是查爾斯勞頓的翻版。 可是,她眼前卻絕非這樣一個人物,她几乎是惊愕的望著趙自耕,他好高,起碼有一 八○公分!他好年輕,一頭又黑又濃又密的頭發,有些亂蓬蓬的,頭發下,他的臉型方正 ,戴著一副近視眼鏡,鏡片后的眼光是奕奕有神的。他看來文質彬彬而瀟洒自如。他穿得 很考究,筆挺的西服褲,咖啡色。米色的襯衫,外面是和褲子同色的西裝背心,打著咖啡 色有橘紅點點的領帶。他身材瘦長,背脊挺直,雙腿修長……他簡直漂亮得有點過了份! 而且,他這么年輕,看來只有三十來歲,怎么可能有個考大學的女儿?一定弄錯了,這人 絕不是趙自耕! 當她在打量對方的時候,對方也同樣在打量著她。她不知道自己給對方的印象怎樣, 卻很了解自己的穿著打扮都太寒酸了,只是一件簡單的黑色套頭毛衣,和一條黑色薄呢裙 ,准像個小寡婦,她想。“韓小姐,”那人開了口,聲音很悅耳,几乎是溫柔的,但卻帶 著种難以解釋的權威性。“請過來坐,好嗎?” 她机械化的走了過去,几乎忘記還有個蘇慕南了。但,當她回頭去看的時候,蘇慕南 已經不在房里了。她在沙發中坐了下來,趙自耕──如果他确實是趙自耕的話──也坐了 下來,坐在她的正對面,他們仍然彼此直視著對方,毫不掩飾的打量著對方。“我以為… …”她終于開了口,緊張已成過去,她的情緒放松了,因為,她几乎可以斷定,這人絕不 是趙自耕了。趙自耕的架子好大,先是秘書,現在又是誰呢?趙自耕的弟弟?親戚?家人 ?或是──儿子?“我以為趙律師要親自和我談。”她說。他眼底掠過一抹惊訝。 “我是親自和你談呀!”他說。 “你就是──趙律師?”她困難的問:“我的意思是說,那位名字叫趙自耕的律師? ” “是的。”他微笑起來,很有興味的看著她。“我一出生,我父母就給我取名字叫趙 自耕,怎么?這名字有什么不妥當嗎?”“不是名字不妥當,”她困惑的搖搖頭,“是你 本人……”她咽住了,覺得自己表現得好差勁,說的話全不得体,這人,居然就是趙自耕 !“我本人?”他更惊訝了。“我本人有什么不對嗎?” “你告訴潘校長,你要給你女儿請一個家庭教師?” “是的。”“你的女儿──她多大啦?” “十八歲!”“你瞧!這就是不對的地方!”她率直的說了出來:“你不可能有一個 十八歲的女儿!除非你十几歲就結婚了!你也不可能有這么大的名气和事業,除非你十几 歲就當律師了!你太年輕,太年輕了!我一直以為,我要來見一個老頭子!” 他深深的看她,那鏡片后的眼光,到這時才透露出一抹銳利,他似乎想看透她。“這 是我一生听過的最技巧的恭維話!”他說,微笑起來,那笑容中竟有种嘲弄的意味。“你 一定非常需要這個工作,對不對?”她怔了怔,接著,她就覺得有股熱血直往腦子里沖去 ,使她整個臉都發熱了!原來,他竟以為她在討好他,以為她說這篇話,是因為她急需一 個工作!以為她是只搖尾乞怜的小狗?是個讒言媚笑的小人?噢,他确實是趙自耕!尖酸 刻薄的言辭,永遠怀疑別人的天性,還有那种盛气凌人的倨傲! 她挺直了背脊。或者,她韓佩吟一無所有。貧窮、落寞、寒酸……大概都是她身上的 標志。但她一定有一樣東西,是這個傲慢刻薄的大律師所看不到的,那就是她秉承父親的 那身傲骨!“你錯了,趙大律師!”她冷冷的開了口,重重的吸著气。“我沒想到你對‘ 年輕’兩個字那樣重視,那樣喜歡,你畢竟也只是個平凡的凡人!甚至是個俗人!讓我坦 白告訴你,我确實被你年輕的外表所困惑。但是,你虛有一副年輕而漂亮的外表,卻有顆 蒼老、世故、多疑、傲慢,而且刻薄的心!”她站起身來,直瞪著他:“抱歉,我占据了 你一些時間,別人和你談話大概是要付律師費的,我算占了便宜了。我走了,你另請高明 !”她轉過身子,不再看他,就大踏步往門口走去。 “韓小姐!”他在她身后喊。 她本能的停了停。“回過頭來,好嗎?”她不想回頭。可是,他聲音里有一种魔力, 有一种使人無法抗拒的力量,她竟如同被催眠般回過頭來了。于是,她看到他一臉的正經 和嚴肅,那眼光溫和而深沉。 “如果我傷了你的自尊,你罵還我這篇話也夠厲害了!”他說,靜靜的看著她。“我 确實有顆蒼老、世故、多疑、傲慢,而且刻薄的心。這是我的職業給我的訓練!你稱它為 職業病也可以。但是,你呢?什么原因讓你在這樣年紀就如此尖銳和──”他頓了頓。“ 刻薄?”他微微抬起了眉毛。“你知道你的言辭有多么鋒利和刻薄嗎?” 她怔住了,然后,她的臉又發熱了。這次,不是為了激怒,而是為了羞慚。是的,這 兩年來,她變得好尖銳,好容易生气。或者,是家里的低气壓已經把她壓抑得太久了。她 垂下了眼睛,忽然沮喪起來。金盞花3/37 “對不起,”她喃喃的說,不自禁的發出一聲低嘆。“我并沒有存心要發脾气,我只 是受不了別人的誤解和冤枉……” 他走向她,停在她面前。 “我們扯平了,好不好?”他問,他的聲音變得非常溫和,非常低沉,几乎有些不好 意思似的,他又小心翼翼的加了句:“我──真的看起來那么年輕嗎?” “是的。”“謝謝你。”他笑了。“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并不像外界傳言的那么 了不起,我确實是個凡人,而且是個俗人。” 她抬眼看他,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她心里有些狐疑,有些迷茫,不太明白他這句話是 气話還是真心話。因此,她沉默著。“我結婚得并不早,”收起了笑容,他一本正經的說 :“我二十三歲結婚,二十四歲做了爸爸,現在,我女儿十八歲,你可以很容易算出我的 年齡了。”他盯著她:“纖纖十歲那年,她媽去世了,幸好我母親一直和我住在一起,纖 纖是奶奶一手捧大的。去年,她考大學落榜,我要她今年重考。說實話,她的成績很差, 沒有一門功課好,我知道你教的是文史,我另外給她請了數理老師。那位老師每星期一三 五晚上來,你── 能夠在二四六晚上來嗎?” 她仍然沉默著,心里在飛快的轉著念頭。從踏進這個客廳起,她就有份不自在的感覺 。她瞪視著趙自耕,不知怎的,她不喜歡這個律師,不喜歡他的“优越感”,也不喜歡他 語气里那种“大局已定”的自信,好像她求之不得要接受這工作似的。而且,听趙自耕的 敘述,這女孩一定頑劣而難馴。自幼失母,又在祖母和父親的嬌寵下長大,每門功課都不 好,可想而知,她是怎樣麻煩的女孩子。看樣子,接受這工作不見得會討好,說不定是自 找苦吃。如果她聰明,恐怕還是不接受為妙。“對了,我忘了說一個要點,”趙自耕退到 茶几邊,燃起了一支煙,噴出煙霧,他慢吞吞的說:“我提供五千元一個月的薪水,我知 道你母親臥病在床,父親是公務員,因為你母親生病的關系,已經退休,你很需要錢用, 所以,我出的薪水也比一般家教要高很多。” 她愕然的瞪著他,眼睛睜得好大好大。 “原來──你調查過我!”她抽了口冷气,心里的反感更重了。“你還知道些什么我 的事嗎?”她憋著气問。 “是的,你有個未婚夫名叫林維之,出國已經四年,你仍然在等他……”像被一根利 針所刺,佩吟大大一震。他連維之都知道!他把她調查得一清二楚,她不像是來接受“家 教”工作,倒像是來參加特務訓練一樣。她心里反感已如潮水澎湃,再也控制不住了。“ 夠了,趙律師!”她冷冷的打斷他。“你白白調查了我,我不准備接受這工作,我要告辭 了。恐怕,你只好再去調查另一個人了!”她往門口走去。“看樣子,我又傷了你的自尊 了?”他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著:“我并沒有安心調查你,所有的事都是潘校長告訴我的, 她太喜歡你,欣賞你,所以生怕我不用你,才把你的情況告訴我。這也──犯了你的忌諱 嗎?” 她的手握住了門柄,她沒有回頭。 “每個人都應該有他自己的隱私,你無權去刺探。”她咽著气說,林維之三個字撕痛 了她每一根神經,触動了她內心底層的隱痛。“你真不接受這工作?” “不接受。”她轉動門柄,然后,她听到開門的聲音。奇怪,她沒有開門,是她身后 有某扇門打開了。同時,她听到趙自耕的聲音,揚著聲調在喊: “纖纖!你進來吧!你老爸把你未來的老師給得罪啦,看你自己能不能留住她!”她 驀然回首,完全是出于好奇,她要看看這個被嬌縱坏了的女孩子是什么樣子。于是,她完 全呆住了。 在客廳的一角,有扇門開了,那扇門后面顯然是間書房。現在,從那書房里,有個少 女盈盈然的走了出來。她的頭發烏黑烏黑的,中分著,垂在肩上,几絲發絲拂在額前。她 的面龐白皙,眼珠深黑得像暗夜的天空,閃亮如同燈下的鑽石,她纖細苗條,如弱柳迎風 。那眉目清秀得像一張古畫里的仕女圖。她腳步從容,行走間,輕盈得像腳不沾塵。她穿 了件寬寬的、淺藍色的真絲襯衫,系著條湖水色的長裙,整個人像一朵海里的浪花,像凌 晨時天空的第一抹微藍,那樣纖塵不染,又那樣美麗如畫,那樣亮麗,又那樣清新,那樣 柔柔的、夢夢的、霧霧的……又那樣純純的、靜靜的、雅雅的……。天哪,世界上竟有如 此動人的女孩! 佩吟被迷住了。 她從不相信,自己會被一個女孩迷住。可是,現在,她真的被一個女孩所迷住了。纖 纖,她的名字取得真好,再也沒有另外兩個字可以做她的名字了。 纖纖徑直走到她面前,停下來。她那清柔如水的眼睛里盛滿了坦白、真摯、与說不出 來的溫柔,靜靜的瞅著她。她的嘴唇好薄好薄,好小好小,她張開嘴來,聲音悅耳如出谷 黃鶯,卻不雜絲毫做作,她輕聲說: “我會很努力很努力的念書,只要你肯教我!” 她迎視著纖纖的眼光,那眼睛里逐漸涌起一种“我見猶怜”的乞求韻味。佩吟被“收 服”了,她全面投降了。抬起頭來,她費力的把眼光從纖纖臉上轉向趙自耕。后者正專注 的在研究著她的表情,立刻,她知道趙自耕已經在她臉上獲得了答案,因為,他微笑了, 一种胜利的微笑。他問: “二四六晚上,行嗎?” 她點頭。“七點到十點,會不會太長?” 她搖頭。“那么,下星期開始,我會派車接送你,所以,你不必為交通工具操心。” 她再點點頭。垂下眼光,她和纖纖的眼光又接触了,纖纖微笑起來,那笑容就像水面的漣 漪,那樣輕緩而詩意的漾開,漾開,漾開……使她不知不覺的,被傳染似的,也微笑起來 。金盞花4/373 虞家是個人丁旺盛的家庭。 說起來,再沒有人像虞無咎這樣幸福而成功的了。他是個商業界有名的人物,擁有一 家龐大的電子公司,一個賢慧而善理家的妻子,還有四個优秀的儿女。這儿女順序是老大 虞頌萍,老二虞頌蘅,老三虞頌超(唯一的男孩子),和老四虞頌蕊。如今,除了最小的 女儿頌蕊還在讀大學之外,其他三個都已大學畢業。老大頌萍嫁給了政界一位要人的儿子 黎鵬遠,老二頌蘅馬上要和一位在電視公司做事的年輕人何子堅結婚。老三頌超呢?頌超 是家里的寶貝,唯一的男孩,虞太太的心肝……按理說,生長在這樣一個既富有,而又都 是女孩的家庭的男孩子,應該是被寵坏了的,被嬌縱的,無法無天的。但是,虞頌超卻是 例外。 虞頌超畢業于成大建筑系,受完軍訓后,他并沒有利用父親的人事關系,就自己考進 了一家建筑公司。他秉承了父親對事業的狂熱,他工作得非常努力,存心要給建筑公司一 個良好的印象,來奠定自己事業的基礎。雖然,他好年輕,簡直是半個孩子,他并不能真 正獨立,卻在努力“學習”獨立。 這是一個熱鬧的晚上,全家都在為頌蘅的婚事商討細節,只有虞頌超,他把自己一個 人關在房里。 他正在燈下專心的繪制一張建筑圖,他已經一連畫坏了四五張,這張不能再出毛病了 。但是,這圖里總有些不對勁的地方。本來嘛,這是老板給他出的難題,一共只有四十坪 地,要建四層樓,還要“別致”、“新穎”、“現代化”、“有創意”……。他已經絞空 腦汁,畫出來的圖仍然像市政府建的市民公寓。他拿著比例尺,退后了一步,望著自己攤 在桌上的建筑圖,“要盡量利用每一個可以利用的空間”,這是老板叮嚀過的。要命!說 不定老板有意刁難他,好請他走路。他用手搔搔頭,頭發還沒長長,他不自禁的就忘了設 計圖,跑到鏡子前面去看自己的短頭發。真驢!真丑!真土!全世界的人只要一看他的那 個半長不短的怪頭發,就會知道他剛剛才受完軍訓的了,他想裝得成熟一點,都裝不出來 。所以老板經理和總工程師……都把他看成孩子。他那位同辦公廳的張工程師更妙,干脆 就用四川話喊他“娃儿”,弄得全辦公廳都叫他“娃儿”,“娃儿”竟變成他的外號了。 這簡直是侮辱,他昂藏七尺之軀,堂堂男子漢,竟被稱為“娃儿”,只因為這頭土里土气 的短頭發!他正對鏡“顧影自怜”,房門忽然被沖開了,虞頌蕊像一陣風般的卷了進來, 一疊連聲的喊著: “老三!老三!全家人都忙著,你一個人躲在屋里干什么?老二要你去試男儐相的禮 服,剛剛送來,快快快!哎喲……”頌蕊大惊小怪的嚷開了。“以為你在工作,結果你在 照鏡子!讓我告訴你吧,隨你怎么照,你也成不了美男子!”“老四,你給我住嘴!”頌 超喊著,沖回到書桌前面。“你去告訴老二,我不當她的男儐相了,叫她另外請別人當吧 !” “你開什么玩笑?”頌蕊的眼睛瞪得骨溜滾圓。“衣服都是按照你身材量的,你又那 一根筋不對啦?” “你瞧我這個頭發!”他吼著:“丑成什么樣子?我以為到她結婚的時候可以長長, 誰知道它長得這么慢!我不當了!不當了!”“胡鬧!”頌蕊跺腳。“你少娘娘腔了好不 好?婚禮上大家都看新娘子,誰會去注意你的頭發是三分長還是五分長!你再不出來,我 撕了你的建筑圖!。” 頌蕊說做就做,從書桌上一把搶過那張建筑圖,卷在手上,回身就往外跑。頌超大急 ,跟在后面就追,一面追,一面急吼吼的又喊又罵:“頌蕊!你弄坏了這張圖你當心我剝 你皮!你還給我!我要交差的呢!你這個瘋丫頭,死丫頭,鬼丫頭,怪丫頭,莫名其妙的 烏鴉頭……”他罵得順了口,就胡嚷亂叫的喊著。頌蕊只是充耳不聞,兩人這一追一跑, 就跑到了大客廳里。客廳里黑壓壓的一屋子人,反正都是家里人,頌超也沒看清楚有些誰 ,仍然追在頌蕊身后胡喊亂叫:“……莫名其妙的烏鴉頭,丑八怪的老鷹頭,坏心眼的小 魔頭……”“隨你罵我是什么頭,”頌蕊躲在沙發后面,露出她那張小圓臉來,笑嘻嘻的 說:“我總沒有你那個土里土气的三分頭!”“我撕了你!”頌超又追。 “喂喂喂!老三老四,你們干什么?”虞頌蘅從沙發里站起來大叫。“你們也不瞧瞧 清楚,家里還有客人呢!老三!尤其是你,怎么永遠沒有一點大人樣子!你站好,韓姐姐 你總記得吧!”頌超慌忙站住腳步,定睛看去,這才看到韓佩吟正和二姐頌蘅、大姐頌萍 坐在同一張長沙發上。佩吟揚著睫毛,正對自己很稀奇的看著,就像在看一個三歲大的小 頑童似的。頌超這一下,可覺得尷尬极了。說真的,他對這個韓姐姐印象相當深,從小, 大姐二姐的同學就在家中川流不息,誰也沒注意過他這個家中唯一的男孩子。只有韓佩吟 ,每次來總跟他打打招呼,聊聊天。有一次,他的作文怎么也作不出來,那個刁鑽的國文 老師,出了個古怪作文題目叫“蟬”。他就不知道“蟬”有什么好寫的,拿作文本來問二 姐頌蘅,被頌蘅一頓亂罵給罵了回去:“你不會寫,我怎么會寫?我又不是生物學家!” 當時,就是這個韓姐姐解救了自己,她拿過作文本,提起筆來,只有三十分鐘,就洋 洋洒洒的寫了一大篇。如今,已不太記得那篇文章的內容,只記得韓佩吟引用了一首駱賓 王的詩,其中有這樣几句:  “……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無人信高洁,誰 為表予心?”頌超自信全身沒有一個文學細胞,可是,很奇怪,他一直記住了這几句 詩。而且,還記得那篇文章竟被老師大為激賞,破了他生平的紀錄,給了他一個甲,還要 他站起來朗誦給全班听。害他結結巴巴的念得亂七又八糟,只因為心中有愧。這件事有多 少年了?九年了?那時,自己念初三,韓佩吟和二姐頌蘅念高一。現在,頌超面對著佩吟 ,又尷尬,又惊奇。他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佩吟了,自從他去台南讀成大,又去受軍訓。 姐姐們的同學原就太多,佩吟不是唯一的。他几乎已經忘記世界上有這么一個人了。但是 ,如今重新面對佩吟,他仍然清晰的記起往日那個梳著學生頭,穿著中學制服,和自己親 切談話的那個韓佩吟。只是,時間改變了很多東西,它使兩個姐姐從少女變成少婦,從虞 家的人變成別家的人,使妹妹頌蕊從小女生變成大學生,從黃毛丫頭變成吸引人的少女。 而韓佩吟呢?一時間,他有些恍惚,時間對虞家的人來說,像一把蘸著顏料的彩筆,不同 的時間涂上不同的顏色,不管時光怎樣流逝,他們依然過得多采多姿。對韓佩吟來說,卻 像一把雕刻刀,他可以看出那刀子怎樣深刻的在佩吟身上刻過,使她的眼睛深沉,使她的 鼻梁挺直,使她的下巴瘦削,使她的嘴角堅毅……是的,那把刀子一定刻得很殘忍,可是 ,卻使韓佩吟從一個單純的女學生,變成了個耐人尋味的藝術品! “老三!”頌蘅喊著:“你怎么了?發什么呆?怎么永遠愣頭愣腦的像個傻小子!” “我知道!”佩吟接了口,那略帶憂郁的嘴角浮起了一個諒解的微笑:“他已經忘記我是 誰了!頌蘅,你別為難他了,那個男孩子會記住姐姐的同學呢!”“噢!你錯了!”頌超 沖口而出,走過去,他在她們旁邊的一張單人沙發上坐了下來,他的眼光目不轉睛的停駐 在佩吟的臉上。“我記得你,韓佩吟,你教過我作文;無人信高洁,誰為表予心?你看! 我連你教我的詩都還記得!” 佩吟怔了怔。教他作文?好像有那么回事,好遙遠好遙遠以前的事了!他看著面前這 個大男孩子,嘴唇上面有沒剃干淨的胡子渣儿,額上有兩顆青春痘。短短的,參差不齊的 頭發,大而明亮的眼睛,笑起來一股憨憨的勁儿。嚴格說起來,他不是什么英俊瀟洒的小 伙子,他的鼻子太大,嘴巴也大,身材夠高了,可是肩膀卻太寬了點,總使他帶著种“傻 勁”,就像頌蘅說的,有股“傻小子”的味道。可是,他渾身上下,都充滿了生气,充滿 了活力,充滿了快樂,充滿了青春的气息,這就使他那不怎么漂亮的臉也變得充滿吸引力 了。 “韓佩吟,”那傻小子連名帶姓的喊著,率直中帶著魯莽:“你瞧,我兩個姐姐都結 婚了,你是不是也結婚了?你的另一半呢?沒有一起來嗎?”“老三!”頌蘅喊著:“你 怎么連名帶姓的亂叫,一點禮貌都沒有!你應該叫聲韓姐姐才對!” “哎喲,少肉麻了!”頌超笑著喊:“咱們家的稱呼一向亂七八糟,從小就沒姐姐弟 弟那一套,我叫你還叫老二呢……”“所以沒禮貌!”頌萍接口:“那天他居然沖著鵬遠 叫黎大個儿!”黎鵬遠是頌萍的丈夫,确實是個大個儿。 “怎么?叫黎大個儿還是尊稱呢!”頌超嚷著,忽然大發現似的四面找尋,“哎,真 的,老大,你的那位黎大個儿怎么沒來?你當心,上次我听到一些傳言,有關你那位黎公 子的,說他在外面有那么點花花草草的事儿……” “嗯哼!”一聲重重的哼聲從頌超身后響了起來,頌超嚇了一跳,回頭一看,他的大 姐夫黎鵬遠正站在他身后,帶著個似笑非笑的笑容,對他瞪著眼睛:“好吧,老三,你順 口造我謠吧!你姐姐可會認真的。你說過了沒關系,我晚上要跪算盤珠子!”“你從那儿 冒出來的?嚇了我一跳!”頌超嘰咕著:“造謠?”他低低自語:“我可沒造謠,有人親 眼看見你和那個外號叫小……”黎鵬遠伸手狠狠的在頌超胳膊上擰了一下,笑著對頌蘅頌 萍姐妹倆說:“還有什么沒辦的事要我辦的,你們趁早交代,喜事、喜酒、禮堂,都沒問 題,喜帖也都寄出了……” “咦,可奇怪了,”頌萍說,瞅著黎大個儿直點頭:“你怎么變得這么熱心起來了? 想要轉移話題嗎?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干的那些好事嗎?用不著老三說,我也听說了 ……”“別听頌超亂蓋!”頌蘅的未婚夫──何子堅,也不知從那儿鑽出來了,急于要幫 黎鵬遠解圍。“他說的是綽號叫小狐狸的那個電影明星胡美柔,那天我也在,為了幫小李 的忙,小李要找胡美柔拍戲,我和小李一塊儿去談,在喜來登酒店的咖啡廳碰到了鵬遠, 大家就一起坐了坐……”金盞花5/37 “哦,”這下子,輪到頌蘅接口了,她的眼珠轉了轉,盯著何子堅。“你別為了幫黎 鵬遠掩飾,就露了自己的馬腳,我還不知道,你居然認識大明星胡美柔。你倒跟我說說清 楚,這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時的事儿?” “哈哈!”頌蕊在一邊拊掌大樂。“兩位姐夫,你們可有罪好受了!”“子堅,”鵬 遠故意苦著臉,拍了拍何子堅的肩膀:“他們虞家姐妹,是出了名的難纏,我已經‘一失 足成千古恨’,當初年幼無知,誤入歧途,才走上了結婚禮壇。你呀,還有一個星期才結 婚,我看,趁早懸崖勒馬,回頭是岸。否則,受罪的日子可長著呢!”“不行不行,”何 子堅慌忙搖頭。“我是下定決心,義無反顧!”“什么叫義無反顧?”頌蕊問:“不要亂 用成語!” “我才沒亂用成語,”何子堅轉向頌蕊:“你知道我為什么要和你二姐結婚?”“為 什么?”頌蕊天真的抬起眉毛。 “是因為──”何子堅拉長了聲音,慢吞吞的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啊 哈!”頌超頭一個大笑起來。“真悲壯啊,何子堅!”他唱了起來:“風蕭蕭兮易水寒, 壯士一結婚兮不复還!” “該死!”頌蘅又笑又罵。 黎鵬遠笑彎了腰,一面笑著,一面不知不覺的移到頌萍身邊,悄悄的挽住了她。頌萍 也笑,笑得仆在黎鵬遠的怀里,顯然,她已把那些花花草草的事忘了。 一時間,滿屋子里的人都在笑,連那躲在門背后偷听的女佣春梅也在笑,端著點心出 來待客的虞太太也在笑,剛從樓上走下來的虞無咎──頌萍姐弟的父親──也在笑。歡愉 的气息充塞在屋子的每一個角落。佩吟悄悄的望著虞家姐妹,奇怪他們家中怎么容得下這 么多歡樂。連她們選擇的丈夫,都具有高度的幽默感。她不由自主的想起了自己的家,臥 病在床的母親,白發蒼蒼的老父,少年夭折的弟弟……唉!天下有那么多不同的家庭,為 什么她家就該獨獨承受人生的至悲和愁慘?她想得出了神了,想得忘記自己身在何處了… …直到頌萍的母親虞太太叫了她一聲: “佩吟!”“噢!”她回過神來,睜大眼睛看著虞太太。 “什么時候喝你的喜酒呀?”虞太太笑嘻嘻的問。 “哦,這……”她的臉紅了,想起林維之。林維之,維之,維之,維之……也曾海誓 山盟,也曾互許終身,也曾共享歡樂,也曾計划未來……可是,維之,維之,你人在天涯 ,心在何方?她的臉色由羞紅而變成蒼白了。 “知道嗎?”頌蘅搖撼著母親,仍然像小女孩似的搓揉著母親。“佩吟是我們這一群 里第一個交男朋友的。她念大一的時候就和工學院那個林維之戀愛了,大三就和他訂婚了 ……那時候,何子堅還沒認識我呢!” “哦!”虞太太的笑意加深了。“原來你早就訂了婚啊?那么,怎么還不辦喜事呀? ” “人家林維之在國外呀!”頌蘅說。 “國外?”接口的是頌超,他正一瞬也不瞬的看著佩吟,看著她那由紅變白的面頰, 看著她那逐漸失去血色的嘴唇:“他在國外做什么?”他粗魯的問。 “念書!念博士!”頌蘅瞪著頌超:“人家可不像你這樣沒出息,林維之發誓要拿到 博士學位才結婚!”她轉頭對著佩吟,收起了笑,認真的問:“真的,佩吟,他的書到底 念得怎么樣了?有沒有回國的打算?依我說啊,有個碩士學位也可以對家里交代啦,你還 是寫封信催他回來,把大事辦一辦,我急著要喝你的喜酒呢……”“是啊!”虞太太接口 :“你們這一代的女孩子,談到結婚都像談到坐牢似的,躲得個快!我像你們這個年齡呀 ,已經是三個孩子的媽媽了……” 佩吟忽然覺得頭暈目眩,覺得這屋里那么多人,那么多說話的聲音,那么嘈雜,那么 亂哄哄而又笑語喧嘩。她頭昏,心臟絞扭,雙手發冷……她再也坐不住了。忽然間,她就 站起身來了,很快的,匆匆的,像要逃避什么似的說了句: “對不起,虞伯伯,虞伯母,我要回去了。” “干嘛?”頌蘅一怔。“多坐坐,咱們還有好多話要聊呢!” “不了。”她勉強的笑笑。“改天吧,等你度完蜜月再說。我還要回去改卷子,明天 一早還有課。” “等一下再走,”頌萍熱心的挽留著,看看手表:“坐到十點鐘,我們也要回家,可 以用車子順路送你回去!怎么樣?” “不,不,”她慌亂的搖著頭,虛弱的微笑著:“我真的回去還有事!”“這樣吧! ”頌超突然跳起來說:“我送你一段路,我正想出去散散步。”佩吟看了頌超一眼,那傻 小子一臉的天真,眉間眼底,仍然稚气未除。她忽然想起弟弟佩華,假若佩華不死,今年 大概也這么大了。她深吸了口气,搖搖頭,不能再想佩華了。否則,她總有一天,會變得 像母親一樣,整個精神崩潰,想到這儿,她就不自覺的渾身掠過一陣寒顫。 終于,走出了虞家的大門。街道上,那涼爽的,暮春時節的風,帶著輕寒對她扑面而 來,她再深吸了口气,好像有什么無形的重擔,正壓在她胸口上,使她無法呼吸,無法透 气。虞頌超走在她身邊。一反在家中的“淘气”,他走在那儿,出奇的安靜,只是不時悄 悄的、默默的看她一眼。他似乎在想著什么問題,什么心事,由于他那么安靜,走了好長 的一段路,佩吟都几乎忘記了他的存在。然后,忽然間,他的話就魯莽的冒了出來,一下 子打破了寂靜的夜色: “他──根本不想回來了吧?” “什么?”她一惊,蹙起了眉頭,一時之間,完全不知道他的意思。“你說什么?誰 ?” “那個林維之,”他盯著她。“他并不想回來吧?他拿不到博士學位?也不准備回來 了,是不是?” 她站住了。慢慢的,她轉過身子,抬起頭來,正視著他。正視著這個大男孩子,正視 著這個若干年來,在她生命里根本不存在的男孩子。她凝視他,從那睫毛深處凝視他。街 燈正照在他臉上,月光也照在他臉上,他的臉是一片坦坦然的真摯,那對大而亮的眼睛, 像兩面小小的鏡子。她几乎可以在他瞳仁中看到自己的反影。當你面對一份真實的時候, 你就無法再欺騙自己了。“你怎么知道?”她問。 “我有三個姐妹,”他認真的、坦率的說:“我是在女孩子堆中長大的,我看慣了姐 姐們的歡樂和幸福。每次,當她們談到婚姻和男朋友的時候,她們的眼睛就發光了……而 你,你沒有。你很煩,你很憂愁。所以,我想……那個林維之,他是不會回來了。”她的 睫毛閃了閃,睜大眼睛,她不很相信似的再去看他。不可能的!她沒有被虞家三姐妹看透 ,卻被這稚气未除的男孩子所看透了!她深刻的去打量面前這張臉,她只看到一份最最坦 白的直率,和一份最最真摯的關怀。這使她又閃電般的想起佩華,假若面前的男孩是佩華 ,她也一定瞞不過他的。想到這儿,她覺得眼眶濕潤了。她垂下眼瞼。 “你對了。”她喑啞的說:“他不會回來了,即使他回來,也不是我的了。”“怎么 說?”他追問著。 她再度抬起睫毛,看著他,一本正經的說: “他去年已經結了婚,娶了另外一個女孩。” 他睜大眼睛,微張著嘴,燈光下,他那短短的頭發,那寬寬的額,和那微張著的嘴, 顯得驢驢的,傻傻的,憨憨的……卻也是天真的,可愛的,純摯的。他好半天,才深抽了 口气,吶吶的、笨拙的說: “對不起,我不該去提他。我不知道,已經糟糕到這個地步。真的,我不該去提他… …” “不要抱歉,”她很快的打斷他。“這又不是你的錯,事實上,我早就該面對這件事 了。我應該……告訴所有的朋友,但是……”她深思的望著道路的盡頭,語气變得幽幽的 ,做夢似的。“我總在欺騙自己,試圖說服自己……他會离開那個女人,重新回到我的身 邊……” “老天!”他沖口而出:“你還在愛他!” 她一震,目光從道路盡頭收回來了。怎么了?自己會對這樣一個孩子說出內心深處的 話,她惶惑而迷惘,抬起頭來,她再面對他,驀然間覺得十分沮喪,十分煩惱,十分懊悔 。她倉促的說:“好了!頌超,你回去吧!不要再送我了!我家就在前面,几步路就到了 !”“既然只有几步路,我就送到底吧!”他說。 “你听話!”她命令似的,像個大姐姐,像在對佩華說話。“回去吧!我要一個人走 走!” 他呆站了几秒鐘,然后,他生硬的拋下几句話來: “忘掉他!如果他背棄了誓言,如果他居然不珍惜你這份感情,他就根本不值得你去 愛!” 說完,他車轉身子,大踏步的踩著月色,走了。 佩吟怔在月光下面,好一會儿,才回過神來,抬起頭,她下意識的看看天空,居然有 一輪滿月,挂在遙而遠的天邊,是陰歷十五六吧?她想著。月亮又圓了。月亮圓了,人呢 ?她低下頭來,忽然眼里充盈了淚水。金盞花6/374 這是星期天。初夏的陽光,暖洋洋的,醉醺醺的,軟綿綿的照在靜悄悄的花園里。那 些高大的榆樹,那些修長的綠竹,那几株池邊的垂柳,全在地上和水面投下了無數陰影。 陽光的光點,仍然在陰影的隙縫中閃爍。閃熠在荷花池的水面,閃熠在草地上,也閃熠在 那鋪著白石子的小徑上。 纖纖坐在荷花池畔。她穿了件白色有荷葉卷邊的襯衫,系著一條水紅色麻紗的長裙, 裸露的頸項上,用和裙子同色的水紅緞帶,細心的打了個小蝴蝶結。她坐在那儿──一塊 凸出的大石頭上── 用雙手抱著膝,赤著腳。她的紅緞拖鞋隨意的拋在草地上,像在草地上開出了兩朵艷 麗的火鶴花。 她身邊有一本高中國文課本,有一本四書,還有本大專聯考國文科的模擬試題。她本 來是在念書的,韓佩吟昨晚有事請假,把上課時間改到了今天,她在電話里通知過纖纖, 今天要考她背書;背禮記里的檀弓篇,國文課本里選出過四篇。還要考她解釋和國學常識 。她一早就把書本帶到荷花池邊來念了,她确實念了好多好多遍,她并不想分心的,她已 經告訴了奶奶和吳媽,除韓佩吟外,不許任何人來打扰她。 可是,后來太陽出來了,陽光照在荷葉上,滾圓的露珠儿迎著陽光閃亮,几朵半開的 荷花,像奇跡似的,在陽光下蘇醒過來,緩緩的、慢慢的綻開了花瓣。這分散了她的注意 力,使她那樣惊喜的、那樣興奮的去注意那生命的綻放,然后,“黑小子”來了。她絕對 沒有接到“不許打扰”的命令,因為,它直接扑奔她而來,那粗壯的身子,像一條小牛, 它的皮毛光滑,烏溜溜的,被陽光晒得熱熱的,它跑向她,對她拚命搖尾巴,使她不自禁 的就丟下了書本,用雙手去捧住它的頭。她喜歡黑小子那對銳利閃亮的眼睛,那“野性” 的眼睛,卻對她閃出“人性”的依戀和順從,這使她惊嘆。于是,她開始和黑小子談話, 黑小子仆下了身子,躺在石頭下的草地上,把它那巨大的頭顱,放在纖纖那柔軟的裙褶里 。 當佩吟經過吳媽的指示,走到荷花池畔來的時候,她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圖畫;纖纖 的發絲衣褶,在微風中飄蕩,她那小小的臉龐,在陽光下露著甜美而滿足的微笑。荷花盛 開,柳條搖曳,草地青翠,人儿如玉。佩吟不自禁的嘆口气,她一眼就看了出來,纖纖正 在享受她那純純美美柔柔夢夢的人生,而她,卻帶來了“現實”!即將打破她那小小世界 中的小小歡樂。她走過去,黑小子惊動了,站起身來,它迎向佩吟,經過兩個多月的時間 ,這只狼狗也和佩吟做了朋友,它以喉嚨中的低鳴來做歡迎的表示。佩吟拍拍它的頭,溫 柔的說了句: “去吧!黑小子!別來打扰我和你的小主人!” 黑小子彷佛听得懂話,轉過身子,它走了。但是,它并沒有走遠,到了柳樹下,它就 仆下來了,把腦袋擱在前爪上,它對這邊遙遙注視著。纖纖站起身來,長裙飄飄,她亭亭 玉立,淺笑盈盈的看著佩吟。天哪!她真美!佩吟想著,奇怪自己并沒有女性那种本能的 嫉妒。她真該嫉妒她的,青春,美麗,富有……她几乎全有了。“噢!纖纖,你選了一個 很可愛的‘教室’,”她笑著說,四面張望著,這是她第一次白天走進趙家,白天看到這 花園,現在,她才知道這花園有多大。荷花池在正屋的后面,池子四周,沒有椅子,卻有 許多奇形巨石,巨石的旁邊,各色不知名的小花,在石頭邊盛開著。現在,纖纖所坐的石 頭邊,也有一簇粉紅色的小草花。“韓老師,”纖纖恭敬而謙和的喊了一聲,微笑仍然漾 在她唇邊。陽光下的她,似乎比燈光下的她更迷人,那細膩的皮膚,嫩得真是“吹彈得破 ”。“我一清早就來這儿念書了。”她要解釋什么似的說。“我知道,”佩吟接口:“奶 奶告訴我了。她說你天一亮就來了,已經念了好几小時了。” 纖纖的臉孔驀然緋紅了,她扭捏的、 腆的一笑,悄悄的說:“我是一清早就來了, 但是,我……并沒有念多久,有……有好多事讓我分心,我想,我想,我還沒有念得很熟 。”她吞吞吐吐的,那羞紅的臉龐像一朵小花。 又來了。又是各种理由,反正她沒有背出書來! “什么事分了你的心?”佩吟問。“荷花開了,太陽出來了,柳樹在風里搖動,黑小 子對我笑……”“狗會笑嗎?”“是的,它會笑。”纖纖一本正經的。 “好!還有呢?”“唉唉!”纖纖輕嘆著:“有那么多好玩好看的事情,露珠在荷葉 上滾來滾去,小麻雀吱吱喳喳的唱歌,一只蟋蟀總是從草堆里偷看我,黑小子又要跟我談 話……” “好了!”佩吟吸了口气,抱著書本,在草地上席地而坐,盡量讓自己顯得嚴肅一些 。因為,她已經被纖纖那些不成理由的理由打動了。她實在不該被這些理由打動的,但是 ,听她那樣輕輕柔柔的娓娓道來,就使人不能不去原諒她。不過,她不能再心軟了,她必 須把纖纖逼緊一點,已經五月初了,离聯考只有兩個月的時間,她也教了纖纖兩個月了, 她卻看不出絲毫成績來。“現在,讓我們回到‘檀弓篇’上去,好不好?” 纖纖嘆口气,很委屈的,很順從的在佩吟對面坐下了。從草地上拿起了自己的書。“ 不要打開書本,”佩吟說:“背給我听吧!從‘晉獻公將殺其世子申生’背起。”纖纖抬 眼看著天空,她那細小的白牙齒輕輕的咬住下嘴唇,她沉思著,足足想了五分鐘,她才開 始結結巴巴的背誦起來:“晉獻公將殺其世子申生。公子重耳謂之曰……謂之曰……謂之 曰:‘子蓋言之志于公乎?’世子曰……世子曰……世子曰:‘不可。君謂我……君謂我 欲弒君也,欲弒君也……”她的眼光從天空上回到佩吟臉上,她眼底盛滿了困惑,她背不 出來了。嘆口气,她說:“唉!韓老師,古時候的人真的這樣說話嗎?”佩吟被問住了, 她也弄不清楚古時候的人怎么說話,只得含糊說:“大概是吧!”“我們是現代的人,我 們一定要費很多時間,去學習古時候的人說話的方法嗎?”纖纖問。 “念這篇東西,并不是要你學古時候的人說話,而是要你了解它的思想。”佩吟說, 凝視著纖纖,忽然發現個主要的問題,她問:“你到底知不知道這篇東西在講什么?” 纖纖天真的搖搖頭,說: “它一忽儿這個曰,一忽儿那個曰,已經把我曰得頭昏腦脹了。”“我不是跟你解釋 過嗎?”佩吟忍耐的說。想了想,她換了种方式。“是我不好,我照著課文講,你根本就 接受不了。這樣吧,讓我們先弄清楚這個故事,你念起來就容易多了。”她坐正身子,用 雙手抱住膝,開始簡單而明了的解釋:“晉獻公有個儿子叫申生,還有個儿子叫重耳,另 外有個儿子叫奚齊,這三個儿子都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奚齊想要得到王位,但是王位是屬 于申生的,所以他就陷害申生,告訴父親說,申生要殺掉晉獻公。晉獻公中計了,大為生 气,就要殺申生,重耳急了,就問申生:“你為什么不對爸爸說說清楚呢?’申生說:‘ 不行,奚齊的媽媽是驪姬,爸爸寵愛驪姬,如果我把真相說了,爸爸會傷心的!’重耳又 說:‘那你就逃走吧!’申生說:‘也不行,爸爸說我要殺他,天下那里有人會收留殺父 親的人,我能到什么地方去呢?’……” 佩吟的故事還沒說完,她就看到纖纖連打了兩個冷戰,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使佩吟 說不下去了。她望著纖纖,問: “怎么啦?”“多么可怕的故事!”纖纖顫栗著說:“弟弟要陷害哥哥,說儿子要殺 爸爸,爸爸又要殺儿子……唉唉,”她連聲嘆著气:“我必須念這些殺來殺去的東西嗎? 我們不是一個酷愛和平的國家嗎?為什么古時候的人那么殘忍?那個奚齊也真希奇,他為 什么要害哥哥呢?那個父親也太希奇,不但相信儿子要殺他,居然還要殺儿子,那個申生 更希奇,又不肯解釋,又不肯逃走,他到底要怎么樣?” “他……”佩吟無力的、低聲的應著:“自殺了。” 纖纖又打了個冷戰,眼睛睜得更大了。 “韓老師,”她困惑的說:“大專聯考要考我們這些東西嗎?”“可能要考的。”她 勉強的說。 纖纖低下頭去,臉上浮起一片悲哀而無助的神色,剛剛在看荷花時的那种甜蜜和歡欣 都消失了。她用手撫弄著那本國文課本,輕輕的搖了搖頭。 “我還是不懂,這個故事要告訴我們什么?” “告訴我們申生有多么孝順。” 纖纖更悲哀的搖頭。“你瞧,韓老師,”她無助的說:“不是我不用功,我就是不喜 歡這些故事,我也不懂這种故事。假如爸爸誤會我要殺他……哎,”她揚起睫毛,滿臉熱 切:“爸爸是絕不可能有這种誤會的,那個父親會笨到不了解儿女的愛呢?……好吧,就 算爸爸笨到認為我會殺他,我就去自殺嗎?我自殺了就是孝順嗎?如果我自殺后,爸爸發 現了他的錯誤,他豈不是更痛苦了?”她直視著佩吟,低嘆著。“這不是好故事,那個晉 獻公是個昏君,奚齊是個坏蛋,申生是個呆子,重耳知道申生是冤枉的,居然讓申生自殺 ,他也是個糊涂虫!” 佩吟揚起了眉毛,深深的看著纖纖,有种又惊奇又激動又愕然的情緒掠過了她。忽然 間,她覺得自己有些了解纖纖了。那些書本對她是太難懂了,因為她那樣單純和善良,單 純得不知道人間也有兄弟拆牆、父子相殘、爭名奪利的事,而且善良得去排斥這些事。她 有她的道理,她的世界,她的哲學……這些屬于她的世界中完全沒有“丑惡”。那么,自 己又在做什么?教她念書?教她去了解很多与她的時代和世界都遙遠得有十万八千里的故 事。這些故事對她毫無意義,除了一件:或者能幫她得到一張大學文憑!但是,她要大學 文憑做什么用呢?進了大學,她又學什么東西呢?更多鉤心斗角的故事?更多的丑惡?更 多的殺來殺去? 一時間,她呆望著纖纖,陷進了某种沉思中。她的沉默和凝視使纖纖不安了,很快的 ,纖纖拾起了課本,用既抱歉又柔順的聲音說:“對不起,韓老師,我知道我不該說這些 的!我背不出書來就胡扯!這樣吧,你讓我再念几遍,說不定我就可以背出來了!”“不 不!”佩吟伸手壓住了她的手,她好奇而關怀的望著她,說:“我在想你的話,你有道理 ,這篇東西确實不好,它和時代已經脫了節,它提倡了愚忠与愚孝。我在想,你背這些書 ,可能──是沒有意義的。”她頓了頓,忽然問:“纖纖,你還有個教數理的老師?”金 盞花7/37 “是的。”“你的數理程度進展得如何?” 纖纖不答,面有愧色,她低下頭去了。 “不很理想?”她問。“唉!”纖纖盡嘆气。“那些X和Y老跟我作對,那些方程式 也是的,它們就不肯讓我記住。我一看那些分子式原子式,頭都要炸開了。魏老師──就 是教我數理的那位老師,她說我像個洋娃娃。”“洋娃娃?”佩吟不懂。 “她說,洋娃娃就是樣子好看,腦袋瓜里全是些稻草。”纖纖伸出手去,下意識的触 摸著身邊那簇粉紅色的小花。“我想,她對我很生气。韓老師,”她悄悄看她。“你是不 是對我也很生气?”“不。”佩吟動容的說,非常坦白,非常認真,非常誠摯。“我一點 也沒有生你气,而且,我很喜歡你。” 她飛快的抬起頭來,眼睛閃亮。 “你不覺得我好笨好笨嗎?”她問。 “你一點也不笨,”她誠懇的說:“你有思想,有見解,有分析的能力,你怎么會笨 ?”她深思的沉吟著:“或者你是太聰明了,我們的教育不适合你。或者,你根本不需要 教育。”她也下意識的去撫摩那朵小紅花。忽然間,她覺得纖纖就像一朵嬌嫩的小花,它 是為自己而開的,并不是為了欣賞它的人類而開。有人欣賞它,它也開花,沒人欣賞它, 它還是要開花。“纖纖,”她柔聲叫:“你很想念大學嗎?” 纖纖不語。“告訴我!”纖纖很輕微的搖搖頭。 “那么,為什么左考一次,右考一次?” “為了爸爸呀!”她低嘆著說。“他受不了我落榜,他是那么那么聰明……真不知道 怎么會有我這樣的笨女儿!”她抬起頭來,忽然惊呼了一聲:“噢,他來了!” 佩吟一惊。“誰來了?”“爸爸呀!”她望著佩吟的身后。 佩吟不自禁的回過身子,于是,她一眼看到趙自耕,正穿過竹林和草地,對她們大踏 步而來。他仍然穿得很講究,即使在家中,即使在星期日,他也是西裝筆挺。那白襯衫的 領子雪白,兩條腿修長,褲管的褶痕清晰。佩吟不由自主的從草地上站起來了,這是大白 天里,她第一次見到趙自耕,陽光直射在他臉上,他不像晚上燈光下那樣年輕了;他眼角 有些細細的皺紋,唇邊也有。但是,奇怪,這些皺紋并沒有使他看起來蒼老,反而多了一 种成熟的、儒雅的、哲學家式的韻味。“噢,”他愉快的微笑著,注視著她們,用手習慣 性的推了推眼鏡。“你們選了很好的一個地方來念書。可是,太陽已經越來越大了,你們 不熱嗎?”“不熱,”纖纖也站了起來,她長裙曳地,倩影娉婷。對父親溫柔的微笑著。 “我打斷你們的功課了嗎?”趙自耕望著地上散落的書籍。很快的對那些書掃了一眼:高 中國文課本、四書、模擬試題、國學常識……。佩吟沒有忽略他的眼光,她沉吟了一下, 忽然說: “纖纖,我們今天也念夠了,你把那些書收拾好,進屋去休息休息吧,我想和你爸爸 談談。” 趙自耕有些惊奇,他愕然的望著佩吟,說: “你是未卜先知嗎?”“怎么?”“你知道我正有這個意思──想和你談談。” 佩吟笑了。“算我未卜先知吧!”她含糊的說,望著纖纖。 纖纖彎腰拾起了地上的書,黑小子也跑過來幫忙,銜著書本遞給她,纖纖笑了。抱著 書本,她把屬于佩吟的交給了佩吟,又對她很快的看了一眼,又對父親很快的看了一眼, 顯然,她明白他們的談話題目一定与自己有關,因而,她微微有些不安。可是,她一句活 也沒說,就順從的帶著黑小子走開了。目送纖纖的影子消失在竹林里的小徑上,佩吟說: “你有個很好的女儿。” “是嗎?”趙自耕問,頗有深意的。“我們邊走邊談,怎么樣?我已經通知了吳媽, 多燒兩個菜,留你吃午飯,你知道,已經快十二點了。” 佩吟無可無不可的往前走去,他們順著那花園里的小徑,向前無目的的走著,四周花 木扶疏,扑鼻而來的,有玫瑰花和茉莉花混合的香味,還雜著一縷抱穗蘭的清香。這花園 里起碼有五十种不同的植物,佩吟想著,下意識的瀏覽著身邊的花木。“你要和我談什么 ?”趙自耕忽然問。 “談你要和我談的事。”佩吟很快的說。 趙自耕凝視她,眼底浮起一絲笑意。 “你知不知道,你反應很快?”他說:“你不該當教員,如果你學法律,一定是個很 好的律師。” 佩吟微笑了一下。“我想,你并不要談我的反應問題,”她說,收住了笑,她立即把 話題拉入了正軌,“你是不是想問我,纖纖的進度如何?再有兩個月就聯考了,你是不是 想知道,我對她考大學有几分把握?”趙自耕微微一怔。“好吧!”他勉強的笑了笑,“ 你已經代我問了問題了,你就再答覆問題吧。”佩吟抬起頭來,她的目光停在趙自耕臉上 ,她很深刻的看他,看得仔細而凝注,然后,她慢吞吞的說: “你為什么要勉強她考大學?你明知道她考不上的,為什么要勉強她去接受一次又一 次的失敗?” “什么?”他一惊,站住了,盯著她。“這就是你的答案嗎?”他問,有些惱怒。“ 你是說,她的程度差极了,根本考不上大學,你給她的補習也白補了?”“她的程度并不 差,但是,我的補習确實白補了。”她說,也站住了,他們停在竹林邊上。“趙先生,你 了解你的女儿嗎?” “我當然了解!”趙自耕很快的說:“如果你的意思是說她很笨,我必須告訴你,她 的智商相當高……” “不不不!你完全誤會!”佩吟打斷了他:“她是很聰明的,不止聰明,而且充滿了 靈性,她善良、純洁、溫柔而可愛。我在國中教書,我也有許多女學生,說真話,我從沒 見過像纖纖這么可愛的女孩子,她簡直……簡直讓我迷惑,坦白說,我第一次見她就被她 迷住了。” “謝謝你的贊美,”趙自耕審視她,那多疑的本性顯然又在作祟了,他眼中有著研判 和不信任。“我希望你說的是真心話。”“我是真心話。”“那么,為什么你認為她考不 上大學?” “因為她根本不想念大學!” “不可能,我和她談過……” “是談?還是命令?”佩吟尖銳的問:“你知道嗎?趙先生,你的談話中常常不自覺 的帶著命令意味,你以為你是和她‘談’,事實上你是在命令她。她的本性太柔順了,她 對你又太崇拜了,因此,她連一點儿反抗你的念頭都不敢有。雖然她不愛讀書,她仍然為 你去讀,雖然她不想考大學,她仍然為你去考。她有很完整的自我,卻要為你去放棄自我 ……” “你在指責我嗎?”趙自耕冷冷的問。 “不敢。”“不敢?你已經敢了,卻說不敢?你几乎在給我定罪,好像我在對那孩子 精神虐待……” “許多時候,愛,就是一种精神虐待!” “哦?”趙自耕挑起了眉毛,鏡片后的眼光閃爍著,有些陰險,有些慍怒。但是,他 那訓練有素的涵養和修養使他控制了自己,他微側著頭,似乎在運用著思想。“好吧,就 算我在命令她考大學,這個命令總不是出于惡意吧?有惡意嗎?你說!”“沒有,當然沒 有。”“這和她的程度也是兩個不同的問題,是嗎?” “是的。”“你說她很聰明?”“是。”“你說她為我而讀書?” “是。”“既然她又聰明,又讀了書,為什么你說你的補習白補了?這么說來,問題 不在她身上,而在你身上!” 佩吟抬起頭,定定的看著趙自耕,看了好久好久。她閃動著睫毛,忽然笑了起來。 “你笑什么?”趙自耕困惑的問。 “笑我自己,笑我不自量力,要去和全台灣最有名的律師抬杠!”她笑著說,繼續往 前走去,順手扯了一片竹葉,她撕扯著那竹葉,說:“我說不過你。我無法讓你了解,纖 纖對課文不能吸收,因為她的聰明才智跟課本絕緣,她即使很努力的讀,她也記不住那些 東西。” “那么,她的聰明才智和什么有緣呢?”“我不知道。”佩吟困惑的蹙起眉梢。“我 還沒找出來,或者音樂,或者藝術,或者某种技能,像舞蹈、雕塑、唱歌……你必須明白 ,米蓋朗基羅也沒念過大學!” “我可以肯定,纖纖絕不是米蓋朗基羅!”趙自耕的語气堅定而有力。佩吟再看了他 一眼。“為什么一定要她念大學?”她問。 “增加她的知識呀,我不希望她永遠這樣天真,這樣嬌嫩,這樣什么都不懂的樣子, 她要長大,她要學習!” “你希望她成為什么樣子?” “像你!”他沖口而出,。 她一怔,站住了,皺著眉頭,她惊愕的望著他。 “像我?”她啞聲說:“像我有什么好?” “你獨立,你堅強,你懂很多東西,你能言善道,你反應敏捷,你能舉一而反三…… ” “你錯了。”她幽幽的接口:“這些東西都不是大學里學來的,是生活中學來的,甚 至于,是苦難中學來的,是打擊和折磨中學來的……”她的眼光從他臉上移開,穿過竹林 ,深黝黝的落在一個不知何處的虛無里。“你不要讓纖纖像我,永遠不要!她的世界又美 又好又真又純,你該讓她這樣過下去。或者,她是生活在一個童話世界里,那并沒有什么 不好,童話世界總比成人的世界美麗……”她眼中輕輕的蒙上了一層薄霧,她的聲音誠懇 而真摯,喑啞而深沉。“不要!趙先生,永遠不要讓纖纖像我,你該珍惜她的純真和歡樂 。”金盞花8/37 趙自耕注視著面前這張臉,第一次,他在她臉上看到了太多太多的東西;苦難、哀愁 、落寞……和熱情,那么善良的熱情,那么丰富的熱情,那么痛苦的熱情……她心底到底 有多少苦楚?他不知道。她那樣愛護纖纖,他卻明白。他不愿再辯論這問題,伸出手去, 他自己也不懂,為什么心中竟悸動著一抹酸楚,一抹怜惜,一抹難解的溫存,他用胳膊輕 輕的環住了她的肩,輕輕的把她帶往屋子的方向。他柔聲的、低沉的說:“我們不談這問 題了,進屋里去吧!你該──好好的吃一頓,你很瘦,我希望──你能常常來我家吃飯, 我要──吳媽把你喂胖一點!”她沒有拒絕。眉梢輕鎖,眼光迷蒙,她被動的,神思恍惚 的,被催眠似的,跟著他走向那小小白宮。 5 “佩華!佩華!佩華!……” 又是清晨時分,一陣凄厲的呼喚聲把佩吟從夢中惊醒,她慌忙披衣下床,迅速的打開 那由日式拉門改建過的房門,直沖到母親房里去。韓太太正坐在床上,直瞪著眼睛,雙手 痙攣的抓著床上的棉被,死命的呼喚著: “佩華,你來呀,我有好多好多話要對你說呀!佩華!佩華,儿子,你過來,你過來 呀……” 佩吟毫不猶疑的沖到床邊,雙手抓住了母親的手,緊握著她,搖撼著她,一疊連聲的 喊: “媽!媽!媽!醒一醒,媽媽!我在這儿!你怎樣了?你有什么話?告訴我吧!媽… …” 韓太太深深的顫栗了一下,似乎忽然從一個夢中惊醒一般,她的眼光落在佩吟身上了 ,一時間,她好像認不出佩吟是誰,只是眼光發直的,定定的看著佩吟。佩吟用手臂輕輕 的環抱住母親的肩,試著要她躺回床上去。 “媽,睡吧!舒舒服服的睡一覺吧!” 韓太太用手推開了佩吟的手臂。 “你是佩吟。”她腦筋清楚的說。“是呀!”佩吟應著,心底卻有些發冷,經驗告訴 她,母親越“冷靜”的時候就越可怕,往往是一場暴風雨的前奏。 “你在我屋里做什么?”韓太太問,在這一瞬間,她顯得非常平和,非常“正常”。 “你在做惡夢,”佩吟低聲解釋,“我听到你在說夢話,我就進來了。”“我說了什 么夢話?”韓太太追問。 “你……”佩吟不愿講出佩華的名字,就飛快的搖搖頭。勉強的笑了笑。“我也沒听 清楚。” “那么,你進來的時候看到佩華嗎?” 完了!又開始了!佩吟怔了怔。 “沒,沒有。”她囁嚅著。“沒,沒看到。” “你為什么吞吞吐吐?”韓太太銳利的問:“你做賊心虛是不是?你把佩華赶走了, 是不是?你從小就看佩華不順眼,你嫉妒他,因為他是男孩子,因為他功課比你好,因為 他總拿獎狀,年年考第一,因為我比較疼他,所以你嫉妒他,是不是?是不是?”“媽, 媽,”佩吟痛苦的、虛弱的應著,明知母親是病中的胡言亂語,仍然忍不住要為自己辯護 。只因為母親說得那么清清楚楚,有條有理,完全不像是“精神病患者”。“你明知道我 不會嫉妒他,你明知道我也喜歡他。沒有人會不喜歡佩華的,他那么优秀,又那么漂亮! ”她沉痛的、掙扎的說著。 “那么,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媽──”她拉長聲音,痛苦的低喚著。 “說呀!”韓太太緊盯著她:“你把他弄到什么地方去了?說呀!”“不要再折磨佩 吟了。”門邊,一個聲音忽然清楚的響了起來。佩吟回頭,就一眼看到父親正走了進來, 他白發蕭蕭的頭庄嚴的豎在那儿,眼光卻十分溫柔而怜恤的停在韓太太身上。“佩華死了 !我告訴過你几千遍几万遍,佩華死了!” “死了?”韓太太渾身顫抖,眼光發直:“死了?佩華死了?是的,他死了!”她似 乎突然想起來了。“你們……鋸開了他,鋸開了他,你們用……鋸子鋸開了他!”她凄厲 的慘叫:“你們謀殺了他!你們用鋸子……鋸開了他!你們殺了他,殺了他……”她的聲 音恐怖的飄蕩在夜色里。 韓永修直扑過來,用手蒙住韓太太的嘴,以免她惊醒左右鄰居,他死命蒙住她的嘴, 沉聲說: “不要叫!素洁,你听清楚,佩華死于骨癌,鐘大夫鋸掉他一條腿,是想挽救他的命 ,醫生沒有能救活他,但是大家都已經盡了所有的人事,天命如此,你就認了吧!別再折 磨佩吟了,我們雖然失去一個儿子,我們還有一個女儿呀!你怪佩吟,是毫無道理的,毫 無道理的。佩吟怎能對佩華的死負責任呢?”韓太太掙開了韓永修的掌握,狂叫著: “是她!她咒他死!她要他死!她嫉妒他!因為我疼佩華,她就嫉妒他……”“不要 叫!”韓永修又去堵她的嘴。“你不能因為你自己的偏心,反而怪罪于佩吟呀!佩吟從沒 有嫉妒過佩華!她愛他,和我們一樣愛他……哎喲!”韓永修大叫:“你怎么咬人?松口 !素洁,你真瘋了?” 佩吟沖過去,不知何時,她已經滿面淚水。她流淚,是因為父親那几句話,從小,父 親就很少向她表示自己的愛,他嚴肅而正直,總好像和儿女有層距离。可是,他卻在這節 骨眼里說出了對她的愛,對她的怜惜。這,比母親那神經質的責備和冤枉更打動她。她哭 了,情不自禁的哭了。現在,透過淚霧,她看到母親正一口咬在父親手指上,咬得又緊又 重,好像要咬死父親似的。她大急,就扑往母親,倉促中,也顧不得方式對不對,就伸手 去掰開母親的嘴,一面急聲喊: “媽,你松口!媽,算是我干的,你不要咬爸爸,算是我干的……都是我不好……全 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錯,你不要咬爸爸……”忽然間,韓太太松了口,像閃電一般,她 舉起手來,反手就給了佩吟一個又重又大的耳光。佩吟冷不防被母親這重重的一擊,身子 站不穩,就向旁邊摔了出去,她帶翻了床頭柜,一陣唏哩嘩啦的巨響,床頭柜上的玻璃杯 和熱水瓶跌落在地上,打碎了,佩吟又正好跌在那些碎片上,只覺得手臂上有一陣尖銳的 刺痛,就看到血從自己那蒼白的手腕上流了出來。同時,她听到父親慘聲大叫: “素洁!你要殺了我們唯一的女儿嗎?佩吟,佩吟!”父親的聲音里帶著淚,帶著惶 急,帶著說不出的恐慌、心疼,和焦灼。“佩吟──”佩吟慌忙從地上站起來,顧不得自 己的傷口,她沖過去,一把抱住父親那白發蒼蒼的頭,她搖撼著父親,竟像母親搖撼著嬰 儿一樣。她一疊連聲的說: “爸爸,我沒事沒事,只划破一個小口子,一點關系都沒有,你不要急,真的,我沒 事!” 韓永修惊魂甫定,他推開了佩吟,要察看她的傷口,佩吟順手拉起睡袍的下擺,纏住 了手臂,不讓父親去看。她努力微笑著,轉頭去看母親。 經過這樣一陣惊天動地的亂鬧,韓太太似乎有些清醒了。她怔怔的坐在床上,怔怔的 看著滿地碎片,又怔怔的看著佩吟,她露出一臉的惶惑和擔憂,忽然變得好慈祥,好溫柔 ,她怯怯的問:“怎么了?佩吟?你摔傷了嗎?快過來,給媽媽看!哎喲,你流血了…… ”佩吟惊喜的看著母親,明知這种“慈祥”太不穩定,也不可靠,她仍然含淚的微笑了。 “沒什么,媽。你再睡睡吧!我來收拾一下。” 她彎腰去收拾地上的碎片,韓永修攔住了她。 “我來吧!你最好去上點藥,包扎一下。今天早上有課嗎?” “是的。”她看看表,糟糕!經過這樣一陣大鬧,已經都七點多鐘了,再不去赶公共 汽車,早上第一節准會遲到。她慌忙站直身子,對父親歉然的說:“又不能給你弄早餐了 ,好在,阿巴桑就快來了,你讓她弄給你吃!”最近兩個月,她雇了一個上班制的阿巴桑 ,早上八點鐘來,晚上七、八點鐘回去,這得歸功于趙自耕那份高薪。 走到浴室、她打開睡袍,這才發現手腕上的傷痕又大又深,整個睡袍的下擺都被血濕 透了。怕父親擔心,她不敢聲張,好在家里紗布藥棉消炎粉都是現成的。她打開化妝鏡上 的小櫥,取出紗布藥棉,自己胡亂的包扎了一下,再把睡袍上的血跡洗掉。這樣一弄,又 耗費了好多時間,等她收拾干淨,換好衣服出門的時候,都快八點鐘了。 匆匆忙忙的,她走往公共汽車站,天气已經很熱了,台灣的夏天,太陽一早就升上了 屋頂,夾帶著強大的熱力,照射著大地。佩吟被太陽這一晒,只覺得一陣頭暈眼花,眼睛 前面金星亂冒。她抱著書本,不自禁的在電線杆上靠了靠,頭里有些暈暈忽忽的。她還沒 從那陣暈眩中恢复過來,就听到一陣摩托車響,接著,有個年輕人騎著摩托車對她飛快的 直闖過來,她大惊,要閃避,已經來不及了。看樣子今天是“禍不單行”,她正想著,那 摩托車已經“吱呀”一聲緊急煞車,穩穩的停在她面前了。接著,一個年輕的、喜悅的聲 音就叫了起來:“怎么樣?嚇了你一跳吧?哈!把你臉都嚇白了,女孩子就是膽子小!” 她用書本壓在胸口上,定睛一看,原來是虞頌超!應該猜到是他的!這些日子,他常常在 早上和她“不期而遇”,他的建筑公司就在這附近,他騎摩托車上班,只要稍微繞點路, 就經過她家門口。有時他也會按她的門鈴,堅持用摩托車載送她一段。倒是她覺得坐在這 個大男生背后,頗有些不自然,所以總是拒絕了。他也不在乎,推著車子,他常陪她走走 聊聊。“淘气!”她說,“你怎么總是長不大?嚇了我好大一跳!” “對不起!”他對她笑著,咧開大嘴,那笑容開朗而歡愉,陽光在他眼中閃爍。“你 應該信任我的騎車技術,難道我真會撞你嗎?”他看看表:“你今天要遲到了。”“真的 !”她有些急,不自禁的加快了腳步。往公共汽車站走去。“如果你還要等公共汽車,那 你就遲到遲定了,來吧,讓我送你去學校,包管十分鐘內到達學校門口!”金盞花9/37 她看看他,有些猶疑,他跨在車上,不耐煩的一伸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把她往車 子上拉。 “上來吧,你別婆婆媽媽了!”他喊著。 “哎喲!”佩吟情不自禁的叫了起來,他正好抓在她的傷口上面,他那男性的大手握 得又重又有力,她疼得眼淚都快掉出來了。“怎么了?”頌超的臉色變了,他松開她,攤 開自己的手掌,他看到了血跡,迅速的,他拉過她的身子,一把擄起她沾血的衣袖,他立 即看到那層層包扎而仍然透出血漬的紗布。他抽了口冷气,還來不及說話,佩吟已把滿是 冷汗的額頭抵在他胳膊上,她輕聲的,呻吟似的說: “頌超,我快暈倒了。” 他跳下了車子,用一只手扶住她,一只手把車子停在路邊。立即,他伸手叫了一輛計 程車,挽著她的腰,他用命令的語气,急促的說:“上車去!我送你去醫院!” “我還要上課……”她掙扎著說。 “上個鬼課!”他粗聲咆哮著。 她身不由己的坐進了車子,靠在靠墊上,覺得頭暈得厲害,四肢軟得像棉花,而傷口 卻尖銳的疼痛著,痛得她的胃里都在翻攪起來了。即使如此,她仍然很現實的想起頌超留 在路邊的摩托車。“頌超!”她叫。“怎樣?”他那焦灼的眼睛在她眼前閃亮。 “你的車子,”她喃喃的說:“你忘了上鎖,會……會被偷掉。”“讓它偷掉!”他 煩躁的說,聲音更粗了。 他在生气嗎?她模糊的想。自己耽誤他上班了,他可能有很重要的公事,他的設計圖 ……那些設計圖也留在摩托車上了。她嘆了口气。“頌超,真對不起,耽誤你上班,”她 努力的振作了一下,計程車里的冷气使她舒服多了。“其實,我已經沒事了,你放我下車 吧,你去上班,不用去醫院了。” “你少說兩句話,行不行?”他頂撞著她,气呼呼的。“怎么弄傷的?”“摔的。” “你爸爸媽媽都不知道……”他忽然住了嘴,想起她家庭的情況了。她靠在車子中,閉上 眼睛,有些昏昏欲睡了。昨夜根本沒睡好,早上又沒吃東西,再加上這要命的傷口……怪 不得她這么軟弱,這么疲倦……她真想有個地方,能讓自己好好休息一下,不止身体上的 休息,還有精神上的休息;她累了,她好累好累。車子在一家著名的外科醫院門口停了下 來。她昏昏沉沉的被他帶進醫院,一直到坐到醫生面前,她才想起身上沒帶錢,她轉頭看 頌超:“頌超,我沒帶錢。”“我有。”他簡單的說,望著醫生打開那亂七八糟的紗布, 皺攏了眉毛,他看到那深深的傷口,和那血污的紗布,覺得胃在翻騰。醫生抬頭看了他一 眼: “怪不得她疼成這樣子,里面還有碎玻璃。”醫生說:“你去外面等一下吧,我們需 要一點時間清理傷口,起碼要縫上十針……嘖嘖,可惜,手臂上會留一條疤了。” 他走出了手術室,想起她不可能再去上課了,翻開電話簿,他幫她打了個電話去學校 請假,又打了個電話到建筑公司給自己請了假。然后,他就呆呆的坐在手術室門口,呆呆 的想著心事。足足弄了一個多小時,縫了十一針,取出了好几片碎玻璃,又注射了消炎針 和破傷風血清。終于,醫生把她送出了手術室,對虞頌超交代著: “明天還要來換藥!一星期以后拆線,四小時吃一次藥,晚上如果不發燒就算了,發 燒的話要打電話給我!”他留了電話號碼,藥丸藥片一大堆的藥。又對佩吟叮囑了一句: “好好休息,不要再碰到傷口,也不要碰水啊!假如發炎的話,那個疤就更大了!”頌超 付掉了醫藥費,他們走出醫院,她的臉色依然蒼白,眉梢也緊蹙著。她一定很疼,頌超想 ,但她的忍耐力卻是第一等的。“我已經幫你請了假,”頌超說:“不要去擔心學校的課 了。現在,讓我送你回家去休息吧!” “啊,不。”她惊覺的說:“不行,我不能回家,我不要爸爸為我擔心。”她四面張 望:“頌超,你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坐坐的嗎?我必須拖到下課時間才能回去。” 他看了她一眼,一語不發,他又叫了輛計程車。 十分鐘以后,他們已經坐在一家名叫“蘭心”的西餐館里了。在一個不被人注意的角 落里,他和她對面對的坐著。這儿有非常舒服的沙發椅,非常幽暗而柔和的光線,非常雅 致而高貴的情調。牆上有嵌磁的壁畫,畫著一個駕著馬車的女騎士。桌上有一個大玻璃杯 ,杯中盛著半杯水,水面飄著一朵紅玫瑰。佩吟軟軟的靠在沙發中,心里迷迷糊糊的想著 ,自己多久沒有走進過這种地方了?最后一次進咖啡館還是和維之离別的前夕,維之用雙 手捧著她的手,一再的發誓,一再的保証著:“頂多兩年,佩吟,不論我能不能拿到學位 ,頂多兩年,我一定回來!我离不開你,佩吟。想到以后生活里沒有你,我簡直要死掉了 !”兩年?他沒有回來。四年半了,他仍然沒有回來。他也沒有死掉,他活得好好的,娶 了另外一個女孩子!一切山盟海誓,盡成虛話!什么百年美景,全成幻影!愛情,愛情是 什么?愛情只是小說家筆底下用來騙人的東西! 忽然間,她覺得自己面頰上痒痒的,有兩行淚水就這樣悄悄的滾落下來了。她注視著 面前的咖啡杯,什么時候自己面前有了咖啡呢?透過淚霧、咖啡、玻璃杯、蕩在杯里的玫 瑰……一切都那么虛幻,那么不真實。然后,她覺得有人坐到自己身邊來了,有只手怯怯 的,輕輕的握住了自己那只沒受傷的手,有個好年輕、好熟悉的聲音,在她耳畔怜惜的、 溫柔的響著:“是不是很疼?要不要吃一粒止痛藥?醫生給了我止痛藥,他說你會很疼的 !”她驀然一惊,從一個久遠以前的夢里醒過來了。睜大了眼睛,于是,她看到頌超已挨 在她身邊坐著。他那對又大又亮的眼睛,正呆呆的凝視著自己。這對眼睛里有种她熟悉的 光芒。若干年前,這光芒也曾在維之的眼睛里閃亮過。她全身一震,真的醒過來了。“哦 ,頌超,”她吶吶的說,有些心慌,有些心亂,她試著要抽出自己的手,但他把她握得牢 牢的。“我很好,不怎么疼,真的。”她再要抽出自己的手,他握緊了她。 “不要!”他啞聲說,臉紅紅的,眼光一瞬也不瞬的緊盯著她。“你為什么要躲開我 ?為什么不讓我接近你?為什么要對我保持距离?”天哪!她心慌意亂的想,不要發生這 件事!不要,不要,今天發生的事已經夠多了,她已經頭昏腦脹了,她不能思想,不能分 析……是的,那傷口在疼,絞心絞肝的疼,她真的不能思想……。“頌超,你別糊涂!” 她覺得喉嚨發澀,嘴唇發干,她勉強的說著:“你那么年輕,我一直把你看成我弟弟,你 知道,如果佩華活著,也和你差不多大……” “但是,我不是你的弟弟!”他很快的說,臉脹得更紅了,聲音里帶著激動和痛楚。 “你不過只比我大兩歲,這构不成任何距离。佩吟,別告訴我,你從不知道我為什么常常 在你家門口等你。別告訴我,你從不知道我為什么那樣關心你。別告訴我,你從不知道我 為什么找盡了理由要接近你。我跟你說……”“不不……”她慌亂的掙扎著,用力擺脫了 他,她的身子往后退,緊縮在沙發深處。“你不要嚇唬我!頌超!你還太小,你完全不了 解你在做什么。忘掉它!頌超,不要再說了,否則,有一天你長大了,成熟了,你會后悔 你對我說了這些話!” 他盯著她,閉了閉眼睛,他用牙齒緊咬住嘴唇。他的身子往后退開了一些,保持了适 當的距离。他那漲紅的臉變白了。立刻,她明白了一件事,她傷害了他!她刺傷了他!這 使她更加心慌,更加失措,而在內心深處,有某种痛楚和傷口的疼痛混成了一片,使她額 上冒出冷汗來了。她急切的看著他,急切的把發熱的手蓋在他的手上,急切的想解釋,想 安慰他:“你看,頌超,你并不了解我什么,我已經老了,老得配不上你……”“不要說 了!”他打斷了她,帶著份孩子气的任性和惱怒,他摔開她的手,而把雙手插在自己的濃 發里,他用力的、輾轉的搖著頭,用受傷的聲音說:“我明白了,你根本看不起我,你認 為我還是個孩子,沒有成熟,沒有長大,沒有思想和深度,你根本看不起我!”“不是這 樣的,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她急急的說,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些什么。 “不是這樣是怎樣?”他放下手來,緊逼著她問。他的臉孔在她面前放大,她的視線 模糊不清,頭腦中更昏了。”你從沒有把我當一個男人看!我二十四了!大學都畢業了, 軍訓都受過了!在上班做事了!但是,你認為我還沒有成熟,告訴我,”他提高了聲音: “怎么樣就算成熟了?你和那個林維之戀愛的時候,他几歲?他成熟了嗎?他長大了嗎? ” 不要!佩吟心里瘋狂般的喊著。不要提林維之,不要那么殘忍!不要!睜大著眼睛, 她覺得自己不能呼吸了。頌超,她模糊的想:就因為有林維之那一段,我才不能重蹈覆轍 ……你不懂!你不懂,你不懂我多么害怕“年輕”,而我又有“多老”了!“頌超,”她 低低的,哀求似的喊了一聲。“止痛藥在什么地方?我──”她夸張的吸著气:“疼得快 死掉了!”她有些慚愧,因為她用了一點手段。 這一招立即收了效,頌超手忙腳亂的在那一大堆藥包里去找止痛藥,當他把藥片送到 她唇邊,看她用冰水一口咽下去,看她緊皺著眉頭忍痛,又看到她滿頭冷汗的時候,他后 悔了,強烈的自責而后悔了!他不該提林維之,他選了一個最坏的時刻來表白自己,她又 病又弱又痛,他卻挖出她心底創傷,殘忍的再加上一刀。他望著她,慌亂而心痛的望著她 。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讓我休息一下吧!”她呻吟著,仰頭靠進沙發里。“我們改天再談,行不行?改一 天,等我──不這么疼的時候,我現在已經頭昏腦脹了。”“是我不好!”他很快的說, 眼眶紅了。“你對了,我根本沒有長大,我是個任性、自私、不知体貼的糊涂蛋!”金盞 花10/37 她愕然的看他,在這一瞬間,竟有些為他心動了。 6 人生常有許多不可解的事情,往往,所有的“意外”會在同一個時期里發生。對佩吟 來說;母親的病態由“文”而轉變成“武”,還不算是太意外。早在母親發病初期,醫生 就對佩吟和韓永修明白的表示過: “如果你們不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去治療,她的病只會越來越加重,先是有幻想,然后 有幻視和幻听,接著有幻覺……最后,她會變得很危險,打人,摔東西,胡言亂語……都 是可能的。所以,你們應該理智一些,讓她住院治療。” 但是,韓永修并不理智,佩吟也不理智,他們無法排除對“瘋人院”的那种根深柢固 的恐懼和排斥心理。何況,發病初期的韓太太絲毫都不可怕,她只是個心碎了的,柔弱而 無助的老太太,整日幻想她那死去的儿子仍然活活潑潑的在身邊而已。這种幻想不會傷害 任何人。然后,不知怎的,她听到了自己可能被送進“瘋人院”的傳言,這才真正打擊了 她。她忽然就“病”倒了,病得行動都要人扶持。醫生檢查過她,說她的身体上并無疾病 ,這种“重病”的“幻覺”也是精神病的一种。她開始哀求的對韓永修說: “永修,看在二十几年夫妻份上,你發誓,永遠不要把我送進瘋人院!”忠厚、誠摯 、重感情的韓永修發了誓。從此,大家都不提要送韓太太住院的事情,韓永修辦了退休, 除了著述以外,他把大部份時間都用在照顧病妻上。 可是,韓太太的病是越來越重了。不知從何時起,佩吟成為她發泄的目標,或者,每 個人在精神上都有個“發泄”目標,正常人也會咀咒他事業上的競爭者、情敵、或是看不 順眼的人。至于韓太太為什么這樣恨佩吟,主要因為她本就重男輕女,而佩吟又是當初贊 成佩華動手術的人。但,佩吟卻無法不為母親的“怀恨”而“受傷”。有次,她被母親逼 急了,竟沖口而出的對父親說:“爸爸,我是不是媽媽親生的?我是不是你們抱來的?佩 華才是你們的孩子?要不然,我大概是你年輕時,在外面生下的孩子吧?”韓永修愕然的 瞪著她,她從沒看過父親那么生气。 “你在胡說些什么?媽媽是病態,你要諒解她,難道你也跟著她去害‘妄想症’嗎? ” 一句話喚醒了佩吟的理智,她不能跟著母親胡思亂想。從此,她不再去找理由,只是 默默的承受母親的折磨。 母親動武,她受了傷,這只能算是意料中的意外。但,頌超會在這個時候向她表白心 跡,卻是她做夢也想不到的。不管她認識頌超已經有多少年,她眼里的頌超一直是個孩子 ,是個弟弟。而且,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心里根本就沒有頌超這個人物。現在,頌超突然 冒出來了,帶著他那份孩子气的憨厚,近乎天真的熱情,來向她表白心事。這,把她整個 的心湖都攪亂了。但是,即使這件事,也沒有林維珍的出現,帶給她的意外和震蕩來得大 。林維珍是維之的妹妹,比維之小了四歲。當佩吟在大學一年級的迎新晚會中認識維之的 時候,維之在念大三,而維珍還只是個十七歲的高中生。不過,即使那時維珍只有十七歲 ,她已經是個被男孩子包圍著的風頭人物。維珍在這方面和她哥哥很像:吸引人,能說會 道,隨時都被异性注意和喜愛。維珍還更突出一些,她發育很早,綽號叫“小丰滿”。由 這個綽號就可以看出她的身段,十六歲她已經是個小尤物。 當佩吟和維之戀愛的那些年里,維珍也正忙著享受她那早熟的青春,大部份的男孩子 都只是她的獵獲物,她從小就不對感情認真,或者,在她那個年齡,她還不認識感情。她 像一只貓,喜歡捕捉老鼠,卻并不吃它們。她就喜歡把男孩子捉弄得團團轉。她的書念得 很糟,高中畢業后就沒有再升學。一度,她迷上了歌唱,想當歌星,也上過几次電視,無 奈歌喉太差,又過份的奇裝异服(她不能不展示她的本錢),被衛道者大肆抨擊,又被新 聞局取締。一怒之下,歌星不當了,轉而想演電影,沒多久,她就被香港一家電影公司羅 致而去。在這段時間里,維之大學畢了業,受完軍訓,他們簡簡單單的訂了婚,維之就出 國了。維珍只在他們訂婚時,寄來一張賀卡,上面寫著:  “愿哥哥終身愛嫂嫂,愿嫂 嫂終身愛哥哥, 愛情万歲!”收到賀卡那天,她和維之還笑了好久。因為,“愛情万歲”是維珍正在 拍攝中的一部電影,她寄賀卡還不忘記做宣傳。這部電影在香港票房并不好,在台灣遭受 到“禁演”的命運,因為過份暴露。維珍的“星運”顯然不佳。等后來,維之出了國,又 在國外結了婚,佩吟就和林家完全斷絕了關系。她已經有兩三年不知道維珍的消息了,偶 爾翻翻電影畫報,也從沒有看到過維珍的照片。在佩吟的心中,甚至在她潛意識里,她都 不准備記住維珍這個人了。 但是,維珍卻突然出現了。 這是佩吟受傷的第二天,她很不舒服,傷口很痛,人也昏昏沉沉的。她應該繼續請一 天假,可是,她卻怕父親怀疑,也不愿請假太多,馬上就要大考了,她要給班上的學生總 复習,所以,她仍然去學校上了課。 中午下了第四節課,她剛抱著書本走出教室,有個學生跑來對她說:“老師,有人找 你!”她的心跳了跳,以為是頌超,因為頌超說過,今天中午要來接她去醫院換藥。但, 當她對走廊上看過去,卻大吃了一惊。一時間,她根本沒認出那正對她打招呼的人是誰, 因為,維珍燙了一個目前最流行的小黑人頭,化妝很濃,藍色的眼影和假睫毛使她的眼睛 顯得又大又黑又深又亮又媚。一件大紅的緊身襯衫,半透明的,她從第三個扣子才開始扣 ,里面居然沒用胸罩。細小的腰肢,系著條寶藍色明艷的裙子。佩吟從不知道大紅可以和 寶藍相配,可是,她穿起來,卻鮮艷而奪目,一點也不土气和俗气,反而充滿了熱力和媚 力。 “喂!佩吟,”她迎著她走過來,笑嘻嘻的。“不認得我了嗎?”“噢!”她上上下 下打量她,也微笑起來:“真的不認得了,你變了很多,比以前……更漂亮了。” “算了,別挖苦我了。”維珍笑著,跑過來,親切的挽住佩吟的胳膊,佩吟閃了閃, 怕她碰到傷口,她的閃避,使維珍微微一楞。“怎么?不愿意我碰你啊?”她率直的問。 “不是,”佩吟勉強的一笑,挽起袖子,給她看手上的繃帶。“我這只手碰傷了,有 點疼,你到我右邊來吧!” 維珍真的繞到她的右手邊,挽住了她,好親熱好依賴似的,就好像她們天天見面一樣 。她們一面往校門口走,她一面滔滔不絕的說:“哦,佩吟,你還是老樣子,一點都沒有 變。只是比以前苗條了些,現在流行要瘦,你真有辦法。我是怎么節食都沒用,瞧我還是 這么胖乎乎的。佩吟,你看我是不是太胖了?去三溫暖一下,不知道有沒有用?” 佩吟連什么叫三溫暖,都弄不清楚。她笑笑,很坦白而真實的回答:“你是該胖的地 方胖,該瘦的地方瘦,還要節食做什么?”她盯著她。“你不是在香港拍電影嗎?什么時 候回來的?” “我早就回來了!那個趙氏電影公司啊,專門拍咸濕片,我能演什么戲,天知道!不 過是脫衣服罷啦!實在沒意思,我爸寫信給我說,你要再脫下去就別回家了,我想想也沒 前途,就解除合約回來啦!”佩吟點點頭,她當然記得維珍的父親,他在政界做事,說實 話,是個相當正直而清廉的人,只是一直不怎么得意。 “還是解除的好,”她由衷的說:“那家電影公司的名譽也不太好。”“是呀!”維 珍的聲音嗲嗲的,甜甜的,膩膩的。她倒不是出于造作,她一向說話的聲音就很女性,很 媚人。她的身子更親切的靠近了佩吟,抱著佩吟的胳膊,她似乎想鑽到佩吟怀里去。“說 真的,佩吟,”她用充滿感情的聲音說:“你和我哥哥怎么會吹啦?”佩吟鎖起了眉頭, 怕提其人,偏提其人。 “我也不知道,”她空空泛泛的說:“我想,他找到比我更适合于他的女人。”“算 了吧!”維珍噘起了嘴,憤憤不平的。“那個女人好妖,好騷,好風流,真不知道哥哥是 怎么會鬼迷心竅去跟她結婚的!”“你怎么知道?”佩吟一惊,心臟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跳 動。“他們回來啦?”“沒有。”維珍說:“可是我看到了照片。對了!”她又笑起來: “哥哥還寫信問起你,我想,他一直沒對你忘情。我那個嫂嫂很凶,他們常常吵架。今年 年初,我媽去跟他們一起住了三個月,回來之后,我媽長吁短嘆的直提你……唉,佩吟, 總之一句話,我哥哥對不起你,林家也對不起你。其實,你也不必因為哥哥另娶的關系, 就和我們全家絕交,你明知道,爸爸、媽媽、和我都喜歡你。而且,說不定……”她拉長 了聲音,聳了聳肩膀。“我哥哥會离婚,說不定……咱們還會成為一家人!”佩吟回頭盯 著她。難道她忽然來找她,是為了幫林維之做說客嗎?她有些狐疑。想著維珍對她嫂嫂的 評語:好騷,好妖……再看維珍,她咬了咬嘴唇,維珍也妖也騷也風流,或者,這是林家 的特色吧! “維珍,”她不愿再談維之了,這名字永遠讓她心痛心酸,讓她難過而沮喪。“怎么 突然來找我?”她直接問。不相信她是單純來報告哥哥嫂嫂的消息的。 “哦!我……”她遲疑了一會儿,笑著。“你看,佩吟,我脫离電影公司之后,就每 天閑在家里,這實在不是個辦法,我總該找個工作,所以……” “你要我幫你介紹工作?”佩吟有些失笑。“你總不是想當教員吧!”“當然不是。 ”維珍也笑了,挺坦誠的。“你看我這塊料,能為人師表嗎?”佩吟看著她,心想,這女 孩還是滿可愛的。最起碼,她很有自知之明,也很能幽自己一默。 “那么,我能做什么呢?”佩吟問。“你明知道,我接触的就是學校。”她們已經走 到了校門口,維珍忽然說: “我請你吃午飯好不好?我們邊吃邊談。”金盞花11/37 “我……”她猶豫著,抬起頭來,她就一眼看到,虞頌超正穿過馬路,對這邊大踏步 而來。“我還要去醫院換藥,”她指指手臂。“給玻璃划了個口子。你──”她注視著她 。“就直說吧!要我怎么幫你?” “好吧,我直說!”維珍含蓄的笑著。“我听說,你認得那個頂頂有名的大律師趙自 耕?” “哦。”她一怔。“是的。” “你知道他有很多事業嗎?” “噢,”她應了一聲,心里有些煩躁,多年不來往,婚事已破裂,她以為林家的人和 她已隔在兩個世界,誰知道,連她認識趙自耕這种事,維珍居然會知道,而且要加以利用 了。“或者──他有很多事業,”她含糊的說:“我只負責給他女儿補習功課,對趙自耕 ,我并不熟悉。” 維珍正要再說什么,虞頌超已經來到她們面前了。頌超希奇的看了維珍一眼,以為她 是佩吟的同事,也不太注意,就直接對佩吟說:“你准備好了嗎?要去醫院了。” 佩吟望著他。“你沒騎車來嗎?”她問。 頌超笑了笑,一股傻呵呵的樣子。 “我說了,你不許生气!”他說。 “怎么啦?”佩吟不解的。 “車子丟了,被偷走了!” 佩吟急得直跺腳。“你瞧你!”她懊惱的說:“我跟你說了不能把車子丟在路邊上, 跟你說了不能不上鎖,你就是不听!那些設計圖呢?” “當然一起丟了!”“唉!”佩吟嘆了口气:“都怪我不好。”“算了。”頌超若無 其事的抬抬眉毛。“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你很有錢啊?”佩吟瞪了他一眼:“圖呢 ?怎么辦?你畫了好几天了!”“所以,我一個上午就在重畫,忽然間,靈感全來了,以 前解決不了的問題,一下子豁然貫通。我設計了一張最棒的圖,連老板都說我有創意,幸 好那張舊的丟了。我說嘛,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維珍輕輕的咳了一聲,眼珠骨溜溜的 在頌超臉上身上轉來轉去。“佩吟,”她落落大方的說:“你不幫我介紹一下嗎?這位是 ……”“噢!”佩吟被提醒了。她看看維珍,再看看頌超。“頌超,我給你介紹,這是林 小姐,林維珍。維珍,這是虞頌超先生。” “哦,虞先生,您好!”維珍伸出手去,要和頌超握手。 “哦哦,林,林小姐!”頌超慌忙應著,伸出手去,頗不自然的輕握了一下維珍的手 。他這才正眼打量林維珍,把她那嬌艷的面龐和她那誘人的身段盡收眼底,他更希奇了。 “林小姐也在這儿教書嗎?”他一本正經的問。 維珍用手輕掩著嘴,一下子笑了出來。她那黑溜溜的眼珠帶著抹強烈的好奇,對頌超 肆無忌憚的注視著。 “你看我像個老師嗎?”她問,眼睛在笑,眉毛在笑,嘴角儿也在笑,每個笑里都媚 態万千而風情万种。 “哦!”頌超傻傻的望著她。“那么,你是……” “我是佩吟的小姑子!”她用那甜甜膩膩的聲音,細聲細气的說了出來。“什么?” 頌超嚇了一跳。 “我說,我是佩吟的小姑子!”維珍重复了一遍,笑意盎然,那大眼睛水汪汪的汪著 無限春情。不知怎的,看得頌超竟有些耳熱心跳。“你問佩吟是不是?”她嬌滴滴的加了 一句。 頌超掉轉眼光,疑惑的看佩吟。 “別听她胡扯,”佩吟勉強的說。“她是林維之的妹妹。” 哦。頌超再看看維珍。原來佩吟和林家還保持著來往,怪不得佩吟會拒絕他呢!她還 愛著那個林維之,她還等著那個林維之,她還期望著破鏡重圓的日子!盡管人家把她摔了 ,盡管人家已經移情別戀,她心里還是只有那個林維之!他深深的看著維珍,想在維珍身 上找出維之的影子來,為什么那個男人如此迷人?“噢,”維珍忽然說:“我們是不是一 定要站在這太陽底下談天?虞……虞什么?”她問,盯著頌超。 “頌超。”他慌忙接口。“拜托別叫我虞先生!” “我就是不想叫你虞先生呀!”維珍笑得好甜好媚好真誠。“我要直呼你的名字了, 你別生气。頌超,你的名字取得很好,和你的人也正相配,又大方,又文雅,又很有男性 气概……”她一個勁儿的點頭。“我喜歡這個名字。” 頌超有些輕飄飄起來,什么事比有個漂亮的女孩子來贊美你,更令你欣喜呢?畢竟, 他只有二十四歲,畢竟,他有著人性最基本的弱點,畢竟,維珍是個非常嫵媚而明艷的女 孩!“我知道,”維珍繼續說,看看佩吟。“你還要去醫院換藥,但是,吃了中飯再去換 不是一樣嗎?這樣吧,我請你們兩個吃飯,說真話,我餓了!” 總不能讓女孩子請客,頌超慌忙說: “我請!我請!我請!” “你要請?”維珍溫柔的看著頌超。“那么,我也不和你搶,誰教你是大男人呢!這 樣吧,對面有家西餐館,叫‘明燈’,气氛好,環境好,价廉而物美。我們去吧!包管你 們喜歡那地方!”就這樣,他們到了“明燈”。 真的,這儿确實气氛好,環境也好,幽幽靜靜,雅雅致致的。佩吟有些奇怪,她在這 附近教了好几年書,也不知道有這樣一家餐廳。維珍倒好像對這一帶都了如指掌。侍者送 上了菜單,頌超要維珍先點,她點了咖哩雞飯,點了咖啡。佩吟注意到,她故意挑了最便 宜的東西點。于是,她也點了同樣的一份。“你們都在幫我省錢嗎?”頌超問。“怎么不 吃牛排?這菜單上特別推荐了他們的招牌牛排。” “誰吃得下那种大塊文章?”維珍說,望著頌超,惊嘆著。“除非你。你真結實,真 壯。我喜歡你皮膚的顏色,紅中帶褐,好健康的顏色!我最受不了蒼蒼白白的男孩子!更 受不了有娘娘腔的男孩子!你知道嗎?虞頌超,你很男性!” 佩吟帶著一种惊嘆的情緒,听著維珍的談話。她也帶著一份好奇,去看頌超的反應。 頌超笑得很開心,傻呵呵的面帶得色。佩吟微笑了,靠在沙發中,她玩弄著桌上的火柴盒 ,心里模糊的想:貓捉老鼠的游戲又開始了。她了解維珍,維珍常常不為任何原因,而本 能的去捕捉男孩子,目的只是滿足自己的征服感。尤其,她很可能認為頌超是佩吟的男朋 友,她一向就有從別的女性手中“篡捕”男友的習慣。“篡捕”,這是橋牌中trump 的譯音。頌超點了牛排,還點了杯紅酒,經過他一再要求,維珍也“同意”要杯酒,只是 為了“陪他”喝。他轉頭問佩吟,佩吟笑著說:“你知道我從不喝酒,而且,酒對傷口也 不好,是不是?” “這倒是真的。”頌超同意了。 酒先來了,維珍對頌超舉杯,他們對喝著酒,談得十分開心,當維珍知道,頌超原來 就是商業界名人虞無咎的儿子時,她就更加殷勤了。“我說呢,”她笑望著頌超。“我一 看你,就覺得你的气派不同凡響,舉止、風度、儀表……都是第一流的,原來你是名家子 弟!”頌超顯然暈陶陶了,喝了几口酒之后,他就更加暈陶陶了。維珍笑眯眯的看著他, 眼底盛滿了崇拜和激賞。連在一邊旁觀的佩吟,都不能不承認,維珍确實是個非常具有誘 惑力和吸引力的女人,她渾身的每個細胞,都是女性的,迷人的。而且,她明艷動人,像 一朵盛開的花,像一簇燃燒的火。 佩吟靜靜的吃著她的午餐,心里模糊的想,昨天還困扰著她的這個大男孩子,在她心 湖里扰動出無數漣漪的這個大男孩子,現在大概已經不是她的“問題”了。不知怎的,她 對這种方式的“解脫”,竟有份說不出來的不舒服,和一份淡淡的、幽幽的“失落感”。 她開始覺得傷口又在作痛了。金盞花12/377 那一整天,維珍似乎都和頌超混在一起。他們三人一起去醫院換的藥,傷口的情況并 不好,醫生說有輕微發炎的傾向,又打了一針消炎針。從醫院出來,佩吟還要赶去學校, 她下午還有課,晚上還要去給纖纖補習。她畢竟沒有說服趙自耕,這個生活在廿世紀,似 乎很開明,很解人意的大律師,卻固執到了极點。對佩吟來說,這是個相當忙碌的日子。 离開醫院,又回到佩吟的校門口,維珍才想起她找佩吟的主要原因,把握那剩余的一 點空隙時間,她把佩吟拉到一邊,對佩吟說:“你知道趙自耕和××航空公司也有關系嗎 ?” “是嗎?”佩吟微鎖了一下眉。“沒听說過。” “他是負責人之一。每家航空公司,都需要一位律師當顧問,他的身分不止是顧問, 他還負責所有法律問題,和買賣飛机的簽署。”“噢,”佩吟惊愕的。“你對他似乎很了 解。” “有人告訴我的。”“恐怕不确實吧!”“一定确實!是程杰瑞告訴我的,杰瑞在× ×航空公司當空服員,他認識琳達,琳達對他說的。” “程杰瑞?琳達?”佩吟越听越迷糊。“琳達又是誰?” “哎呀,你連琳達是誰都不知道嗎?”維珍大惊小怪的說:“虧你還在趙家做事!” “我真的不知道。”“琳達是國外總公司派到台灣來的,××航空公司的女經理,也是─ ─”她拉長了聲音:“趙自耕的情婦!你──難道沒在趙家見過她嗎?”“噢!”佩吟深 呼吸了一下。“沒有。我連趙自耕都不常見到呢!那個琳達……是外國人?” “是呀,是一個馬來西亞女人和英國人的混血儿,標准的肉彈,挺風騷的,不過,倒 真的是個美人。都三十几歲了,還是一股風流浪漫相。她有個外號叫布丁雞蛋。” “什么布丁雞蛋?”“佩吟,你少土了!”維珍叫著說:“珍娜露露布丁雞蛋嘛!琳 達長得很像珍娜露露,所以大家叫她布丁雞蛋。懂了嗎?” 佩吟楞楞的點了點頭,心中有些迷糊。 “好吧!就算趙自耕是××航空公司的負責人,你預備做什么呢?”“我現在胸無大 志,”維珍聳了聳肩:“只想當一個空中小姐。”“你要我去幫你當說客嗎?”佩吟有些 失笑了。“据我所知,空中小姐都是考進去的!” “你又土了,考試只不過是煙幕彈而已,沒有人事關系還是不行的!”“維珍!”她 嘆了口气。“我想,你找了一個最沒有力量的人,我只幫他的女儿補習,跟他本人,并沒 有什么談話的机會,即使談話,話題也离不開他的女儿。我想,你既然知道琳達,為什么 不要琳達幫你安插這工作呢!” “我不認識琳達呀!”“你認識的那個空服員呢?他可以介紹你認識琳達,對不對? ”維珍對她瞪了几秒鐘。 “我想,”她慢吞吞的說:“你對人情世故是一竅不通的!程杰瑞既不會把我介紹給 琳達,琳達也不會錄用我。琳達對女性排斥得很厲害,尤其是像我這种女人!”她頓了頓 。“這樣吧,我不要你為難,只要你安排一個机會,讓我見見趙自耕,工作的事,我自己 對他說!” 學校的鐘響了,上課時間到了。遠遠站在一邊的頌超實在不耐煩了,他大踏步的走了 過來: “你們兩個在講什么悄悄話?” 佩吟看了看維珍,匆匆說: “讓我想想看吧,我要去上課了!” “我等你電話,我家的電話號碼,你總沒忘吧?” 佩吟點點頭,往學校里走去。跨進校門,她還听到頌超和維珍的兩句對白:“你們有 什么秘密?要避開我來講?”頌超在問。 “我和佩吟呀,”維珍細聲細气的,聲音里似乎都汪著水,她整個人都是水水的,女 人是水做的。“我們在談我哥哥呢!當然不能給你听!” 佩吟搖了一下頭,大步的走進校園深處。 晚上,佩吟又准時到了趙家。距离大專聯考,已經只有一個月了,越來越逼近考期, 佩吟的情緒就越來越不安,她深深明白一件事,纖纖的錄取机會,几乎只有百分之十。她 報考的是乙組,第一志愿就是台大中文系,可是,她對所有的文言文,都弄不清楚,所有 的詩詞歌賦,都背不出來,佩吟真不知道她怎能念中文系?她曾問趙自耕: “如果纖纖這次又落榜,你預備怎么辦?” 趙自耕望著她,不慌不忙的說: “反正纖纖學齡就早了一年,今年落榜,明年再考!明年落榜,后年再考!”佩吟沒 辦法再去和趙自耕爭論,心里也曾有過很“阿Q”的想法:讓纖纖去左考一次,右考一次 吧,她樂得做長期家庭教師,多賺一點錢!平常,她給纖纖上課,都在樓上,纖纖的臥房 里。今晚,她一跨進趙家的花園,就看到纖纖并不像平常一樣,在房間里等她,而正在花 園中,彎腰察看一株植物。在她身邊,是她所熟悉的蘇慕南,他和纖纖站在一塊儿,也在 研究那株植物,花園里的燈亮著,月光也很好。一眼看過去,蘇慕南的黝黑和纖纖的白尷 ,成為一個很鮮明的對比。而蘇慕南在男人中,應該是屬于漂亮的,纖纖呢?當然不用說 了。一時間,佩吟有了种敏感的聯想。怪不得蘇慕南會住在趙家呢,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呀!纖纖站起身子,看到佩吟了。她高興的笑了起來,喜悅的招呼著:“韓老師,你快來 看!” 什么事情他們那么新奇?她走了過去,就一眼看到,在月光及燈光下,有棵像鳳凰木 一樣的植物,羽狀的葉片,像傘似的伸展著。通常鳳凰木都很高大,這株卻很矮小,現在 ,在那綠色的羽形葉片中,開出了一蓬鮮紅色的花朵。佩吟有些惊奇,她以為,只有南部 的鳳凰木才開花。她看著,那花朵是單瓣的,伸著長須,花瓣周圍,有一圈淺黃色的邊, 像是故意的鑲了一條金邊。微風過處,花枝搖曳,倒真是美而迷人的。“哦,我從不知道 鳳凰木的花這么好看!”佩吟由衷的贊嘆著。“噢,這不是鳳凰木!”纖纖可愛的微笑著 。“鳳凰木是好高好大的。這是‘紅蝴蝶’,你仔細看,那花朵是不是像一只蝴蝶?不但 有翅膀,有身子,還有須須呢!” 經她這一說,佩吟才發現,确實,那花朵像极了蝴蝶,一只只紅色的蝴蝶,圍繞成一 個圓形,傘狀的向四面散開,美极了。“我去年种的,”纖纖解釋著。“今年就開花了。 我真喜歡,真喜歡!”她惊嘆著,又指著另外一种有細長葉子粉紅色花朵的植物說:“韭 蘭也開了。今年夏天,所有的花都開得特別好;松葉牡丹開了,文珠蘭開了,朱槿花是一 年到頭開的,百日草開了,木芙蓉開了,曼陀羅也開了,還有鹿蔥花!啊,韓老師,你看 過鹿蔥花嗎?在這儿,我用盆子种著呢!”她牽住佩吟的手,走到一排盆栽的面前,抱起 一盆植物。佩吟看過去,那花朵是粉紫色的,窄長的花瓣,放射狀的散開,嫩秧秧的,好 可愛好可愛的。纖纖放下花盆,又指著其他的花盆,陸續介紹:“這儿是鳶尾花,這儿是 仙丹花,這儿是繡球花,這儿是……哦。你一定會喜歡,這一盆,”她再抱起一盆來,竟 是一蓬紅葉,紅得醉人,葉片長長的披散下來,“這個不是花,是葉子,但是很好看,對 不對?它的名字也很好听,叫‘雁來紅’,我不知道它為什么取這樣的名字,大概雁子飛 來的時候,它就紅了。”佩吟惊奇的望著纖纖,從來不知道她對植物懂得這么多。她轉頭 去看蘇慕南:問:“是你教她的嗎?蘇先生?” “才不是呢!”蘇慕南笑著說:“她正在教我呢!我對這些花呀草呀實在是外行,總 是記不得這些怪名字,像那株垂下來的紅色毛毛虫……”“唉唉!”纖纖嘆著气:“那是 鐵莧花呀!” “鐵莧花,你看,我就是記不住。”蘇慕南笑著,他面部的輪廓很深,皮膚黑中泛紅 ,眼珠在燈光下有些奇怪,似乎帶點儿褐色,大雙眼皮好明顯,而且眼睛是微凹的;有些 像混血儿。混血儿,佩吟心中閃過一個念頭,但她沒說出來。她的注意力仍然集中在纖纖 的花花草草上。 “誰教你的?纖纖?”她問。 “沒人教呀!”纖纖天真的說。 “你不可能無師自通。”佩吟說,想著她對課文的接受能力。“一定有人告訴過你這 些名字!” “她呀!”蘇慕南插嘴說:“她全從花匠那儿學來的,你看這整個花園,全是她一手 整出來的,她從十二三歲就開始种花,每次花匠來,她跟人家有說有笑的,一聊就聊上好 几小時,她愛那些花比母親愛孩子還厲害,什么花該几月下种,几月施肥,几月開花,几 月結种……她都會告訴你!而且,我看這些植物的葉子都差不多,她一看就知道有些什么 不同……”佩吟新奇的看著纖纖。 “是嗎?”她問:“整個花園里的花你都認得嗎?” “嗯。”纖纖應著。“你怎么記得住?”“怎么會記不住呢!”纖纖柔聲說:“它們 都那么可愛那么可愛呀!”佩吟指著一盆金黃色的小菊花: “這個菊花該几月下种?”她問。 “那不是菊花,”纖纖睜大眼睛解釋:“它也有個很好听的名字,叫做金盞花。要春 天下种,秋天也可以。本來,金盞花是春天開的,到夏天就謝了,可是,我把凋謝的花都 剪掉,它就會開很長,一直開到夏天。” 佩吟呆呆的望著纖纖,開始沉思起來。 蘇慕南看看佩吟,又看看纖纖,大概想起這是“補習時間”了。他對她們微微頷首, 很職業化的交代了一句: “纖纖,韓老師要給你上課了,別去研究那些花儿草儿了,大專聯考不會考你金盞花 几月開花的!” 纖纖又嘆了口气,她是非常喜歡嘆气的,每當無可奈何的時候,她就嘆气。她慢吞吞 的把手里那盆“雁來紅”放好,又下意識的整理了一下花盆,再慢吞吞的站起來,幽幽的 說了句:“韓老師,我們上樓吧!”金盞花13/37 佩吟仍然呆呆的注視著纖纖。蘇慕南已經轉身走開了。她深思的望著纖纖那白尷的面 龐,看得出神了。 “韓老師!”纖纖不安的叫了一聲:“怎么了?” 佩吟回過神來,她忽然有些興奮,很快的問: “你爸爸在家嗎?”“在。”“在哪儿?”“樓下書房里。”“好。”佩吟下決心的 說:“你先上樓去等我,我要和你爸爸談點事,然后再到樓上來找你!” 纖纖順從的走進屋里去了。 佩吟彎下身子,左手抱起那盆金盞花,右手抱起那盆雁來紅,她走進客廳,奶奶和吳 媽都在樓上,客廳里竟杳無人影。佩吟徑直走往書房門口,連門都沒有敲,她抱著那兩盆 植物,很費力才轉開門柄,她直接走了進去。趙自耕正在打電話,他愕然的瞪著佩吟,不 知道她在做什么。佩吟把手里的兩盆花放在書桌上,傷口因為花盆的重壓而又開始疼痛。 她反身關好房門,站在那儿,等待著趙自耕說完電話。 趙自耕無心打電話了。匆匆挂斷了電話,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看看佩吟,又看看那 兩盆盆裁。 “這是做什么?”他問。 佩吟指著那盆金盞花,問:“你知道這是什么花嗎?” “雛菊。”趙自耕毫不猶豫的回答。 “這個呢?”她再指那盆雁來紅。 “紅葉?”趙自耕抬起眉毛,詢間的面對著佩吟。“怎么啦?你到底在玩什么花樣? ”“這不是菊花,這是金盞花,這也不叫紅葉,它叫作雁來紅。”佩吟清晰而穩定的說。 “是嗎?”趙自耕推了推眼鏡,對那兩盆植物再看了一眼。“管它是菊花還是金盞花 ,管它是紅葉還是雁來紅,它与我有什么關系?反正它是兩盆觀賞植物,我觀賞過了,也 就行了。” “你不知道它們的名字,我也不知道它們的名字,蘇慕南也不知道,我猜奶奶、吳媽 、老劉……都不知道它們的名字,在你們全家,只有一個人知道,就是纖纖。” “哦?”趙自耕凝視著她。 “纖纖不止知道這兩盆的名字,她知道花園里每一棵花花草草的名字,而且,知道它 們的花期,栽种的方法,下种的季節,以至于修剪、接枝、盆栽或土栽的种种常識。你從 沒告訴我,這整個花園是她一手整理的。” “又怎樣呢?”趙自耕困惑的問。“她從小愛花,愛小動物,什么鳥啦,狗啦,貓啦 ,松鼠啦……她都喜歡,我想,每個女孩子都是這樣的。”“并不是每個女孩都一樣。” 佩吟深深搖頭。“我要告訴你的是,她背不出四書,背不出祭十二郎文,背不出洛神賦, 背不出白居易最簡單的詩……而她分別得出花園里每棵植物的不同,知道紅蝴蝶不是鳳凰 木,金盞花不是小雛菊……而你,你是她的父親,你居然要她去考中國文學系!” 趙自耕定定的看著佩吟,他終于有些了解了,他動容的沉思著。“你總算找出她的特 長來了。”他沉吟著說:“她應該去考丙組,她應該去學植物。現在再改,不知道還來不 來得及?” “你又錯了!”她直率的說:“不管她考那一組,都要考國文、英文、數學……各門 主科,她一科也通不過,所以,她還是考不上。而她現在對植物所知道的常識,可能已經 超過一個學植物的大學生了。假若你不信,我明天去找一個學農的大學生,你當面考考他 們兩個人!” “你的意思是……”“你完全明白我的意思!我對你說過好几次了,她根本沒有必要 考大學!許多知識,也不一定在大學里才能學到。你猜她是從那儿學到這些有關植物的知 識的?是從花匠那儿!我可以肯定,那些花匠也沒讀過大學!” 趙自耕緊緊的盯著佩吟。 “你為什么要千方百計的說服我,不要纖纖考大學?”他問。“因為我喜歡她。我不 忍心看到她失敗。”她迎視著他的目光,她眼里有兩小簇火焰在跳動,她的聲音低柔而清 晰,臉龐上,有股奇异的、哀傷的表情,這表情使他不自覺的又撼動了。“趙先生,你一 生成功,你不知道失敗的滋味,那并不好受。那會打擊一個人的自信,摧毀一個人的尊嚴 ……你不要讓纖纖承受這些吧!要她考大學,只是你的虛榮感而已。” “你怎么知道失敗的滋味是什么?你失敗過嗎?”他敏銳的問。“我──”她頓了頓 ,眼睛更深了,更黑了。她的眉頭輕蹙了起來,眉間眼底,是一片迷蒙的哀思。“是的, 我失敗過。” “是什么?”“你曾經提過,我有一個未婚夫,他──娶了另外一個女孩子。”他一 震,深深的看她。 “那不是失敗,而是失戀。”他說,近乎殘忍的在字眼上找毛病,這又是他職業的本 能。 “不止是失戀,也是失敗。”她輕聲說,眼光蒙蒙如霧,聲音低柔如弦音的輕顫。“ 這使我完全失去了自信,使我覺得蒼老得像個老太婆,使我再也不相信愛情,使我不敢接 受愛情,也不相信有人還會愛我……”她深吸了口气:“我覺得自己又渺小,又孤獨,又 自卑,又老,又丑,又不可愛……” “你錯了!”他不由自主的走近她身邊,他的聲音沙啞而低沉。“你完全錯了!對我 而言,你就像一朵金盞花,有雛菊的柔弱,有名稱的高雅,而且……人比黃花瘦。你從一 開始就在撼動我,吸引我……” 他沒有說完他的話,因為,忽然間,他就覺得有那么強大的一股引力,使他再也控制 不住自己。那蒙蒙的眼光,那淡淡的哀愁,那恍恍惚惚的神思,那微微顫動的嘴唇……他 擁她入怀,驀然間把嘴唇緊蓋在她的唇上。 她有好一會儿不能思想,只感到一陣天旋地轉似的震撼。那男性的怀抱,那帶著熱力 的嘴唇,那深深的探索,和那肌膚的相触……她本能的在反應他,又本能的貼緊他。可是 ,在她那內心深處,卻蠢動著某种抗拒。這是不對的,這是不對的,這是不對的……他抬 起頭來了,仍然環抱著她,他看到有兩行淚水滑下了她的面頰,她的睫毛顫動了一下,眼 睛慢慢的張開了,她望著他,依舊恍恍惚惚的。 忽然間,她的眼睛睜大了,她明白什么事情不對了。這男人是趙自耕,一個頂頂大名 的人物。他要什么女人就可以得到什么女人,他絕不可能愛上她。他有個叫布丁雞蛋的情 婦,或者還有其他的情婦……他吻了她。是玩弄?是怜憫?是占便宜?他那么自信,那么 咄咄逼人,又有那么強的优越感……韓佩吟啊韓佩吟,她在內心里叫著自己的名字;你已 經失敗過一次,如果你要和這個男人認了真,你就准備被打入十八層地獄吧!你這個渺小 ,卑微,憔悴,孤獨……的女人! 她突然使出渾身的力气,一把推開了他,掉轉身子,她往門口的方向奔去。他迅速的 跑過來,一把攔住了她。 “你要干什么?”他問。 “讓我走!”她冷冷的說,淚珠在眼眶中打轉。 “為什么?”“雖然我渺小孤獨,”她憋著气說:“我也不准備做你這种大人物的玩 物!”“你以為……”他皺起眉頭,正預備說什么,卻看到有個人影在窗外一閃,有人在 外面偷看!他高聲喝問了一句:“什么人?”一面奔到窗前去,推開窗子察看。 佩吟卻已經看清了是什么人:蘇慕南!他在偷看他們,他一定以為她有意在投怀送抱 了。纖纖的家庭教師怎么會跑到趙自耕的書房里來了?恥辱的感覺燒紅了她整個臉,打開 房門,她飛奔而去。“佩吟!”他大叫著。但她已經跑出了客廳,穿過了花園,直奔到外 面去了。金盞花14/378 趙自耕一夜沒有睡覺。 坐在書房里,他几乎沉思了一整夜。面對著那盆雁來紅和金盞花,他精神恍惚而情緒 混亂。這是他妻子去世以后,他第一次認真的分析自己的感情。若干年來,他從不認為自 己“心如止水”。或者,世界上就根本沒有“心如止水”的男人,他游戲過人生,也曾擁 有過各种年齡──從二十歲到四十歲──的女性的青睞和崇拜。在這一點上,他似乎特別 有魅力,女人几乎都喜歡他。當然,他也知道自己的特長:出眾的儀表,尖銳的辭鋒,瀟 洒的個性,和他那揮金如土的慷慨……這些,在在都成為他誘惑女人的本錢,可是,那些 女人又是些什么人呢?他想起琳達,想起露露,想起那年輕得可以當他女儿的小酒女── 云娥。突然間,他打了個寒戰,面對那亭亭玉立的一朵金盞花,他大有“驀然回首,那人 卻在,燈火闌珊處。”的感覺。或者,這些年來,自己一直在尋尋覓覓。又或者,自己的 靈魂早已腐爛,早已墮落,只剩下一個軀殼,而自己居然還沾沾自喜!他想起佩吟跑走以 前說的話: “雖然我渺小孤獨,我也不准備做你這种大人物的玩物!” 聰明的佩吟,高傲的佩吟,飄然出塵,傲世獨立的佩吟。他不自禁的想起第一次見到 佩吟,就曾經被她那鋒利的對白打擊得几乎無法應對。她多么特殊呵!當他坐在那轉椅里 ,深深的沉思時,佩吟的臉龐,談吐,風度,儀態……就一直在他眼前打轉。是的,今晚 ,他吻了她,為什么?因為她一直在吸引他?因為她也一直在反對他?因為她孤苦無依而 又正好敘述出她的失意和自卑?他吻了她,僅僅是吻了她,他有沒有認真想過,佩吟不是 露露,佩吟不是云娥,佩吟更不是那游戲人生的琳達!他深吸了口气,燃上了一支煙,坐 在椅子中,他望著那縷煙霧裊裊上升,緩緩擴散。他開始認真的,非常認真的分析自己。 而在這份分析中,他越來越惶惑,越來越慚愧,越來越寒瑟了。“除非你對那女孩認了真 ,否則,你沒有權利去碰她,那怕是僅僅一吻,也是對她的侮辱和玩弄!”他自問著,自 審著,他的自我,分成了兩個,一個在審判自己,一個在辯護自己。 辯護?他根本沒有什么理由可以為自己辯護。當天色蒙蒙亮的時候,他才悚然而惊, 他嚇走了佩吟!他“赶”走了她!以后,她不會再來了。因為她自尊、自重、自愛而且自 卑。他傷害她了!除非,他能重新來面對這件事,去請她回來,不是當纖纖的家教,而是 ──當纖纖的后母。 這念頭使他嚇了一跳,多年以來的單身生活,他已經過得那么習慣,那么消遙,那么 自在。他沒有妻子的拘束,卻能享受各种女性的溫柔。如果他“認真”到這种地步,他就 是要把這些年的自由生活做一個總結束!佩吟,她只是個年輕的小女子,一個單純的中學 教員,她和他根本屬于兩個世界,而且,他認識她的時間也太短,做這樣的“決定”未免 太早,太草率,太不智了! 他再燃了一支煙,桌上的煙灰缸里已堆滿了煙蒂,他站起身來,開始在房間里踱著步 子,心思越來越混沌不清了。然后,他听到房子里有了動靜,吳媽起來打掃房間了。接著 ,是趙老太太──他的母親,纖纖的奶奶──在和吳媽有問有答。然后,樓梯上響起腳步 聲,纖纖下樓了,她那嬌嫩的聲音,在大廳中響著:“奶奶,你昨晚有沒有看到韓老師? ” “沒有呀!老劉不是開車去接她了嗎?” “是呀!老劉把她接來了,她要我在樓上等她,可是,后來她沒有上來,我不知道… …”纖纖的聲音憂愁而擔心。“是不是我做錯了什么?”“你的書背出來了嗎?”奶奶問 :“准是你又背不出書,又沒把韓老師留的功課做完,惹韓老師生气了。……” “唉唉!”纖纖又習慣性的嘆气了。“那些書好難好難呀!奶奶,你不知道,古時候 的人說話跟我們不一樣,他們咬著舌頭說!”“怎么咬著舌頭說呢?”奶奶不懂。 “好好儿的一句話,他們就要之呀也呀乎呀的來上一大堆,我怎么也弄不清楚,就只 好‘嗟哉’了!” “什么‘嗟哉’呀?”奶奶糊涂了。 “嗟哉是古時候的人嘆气呀!”纖纖天真的說:“您瞧,奶奶,他們嘆气叫‘嗟哉’ ,要不就‘嗟乎’,要不就‘于戲’……我听起來,好像是黑小子生气的時候打喉嚨里發 的聲音,大概古時候的人還不怎么開化……” “當然哪!”奶奶接了口:“古時候的人,在畫本上都是半人半獸的,他們還吃生肉 ,住山洞哪!說的話當然跟我們現在不同呀……”要命!趙自耕又好气又好笑,這一老一 小非把人气死不可!他走往門邊去,又听到奶奶在發表意見了: “你爹就要你去大學里學這些古人說話嗎?” “是呀!韓老師說,中文系里念的東西都是這樣的!唉唉,等我考上大學的時候,我 大概已經‘嗚呼’了!” “什么‘嗚呼’呀?你這孩子,怎么說的話我全听不懂呢?” “嗚呼就是死掉了!”“呸呸呸!”老奶奶連呸了好几聲:“一大清早,死呀活的, 也不忌諱!你如果念了大學,就學得這樣說胡話,我看你還不如在家种种花儿,養養鳥儿 算了。赶明儿嫁了人,還不是管家抱孩子,念那么多書干什么?” “奶奶!”纖纖撒嬌的。“您說些什么,我才不要嫁人呢!” “不要嫁才怪呢!”奶奶笑嘻嘻的說:“那有女孩子不出嫁的呢!出嫁是理所當然的 事呀!你爹是昏了頭了,他的毛病就是沒儿子,把你當儿子待了。他聰明點的話,也不用 要你去念書,正經點該給你找個男朋友。他自己也該趁年輕,再娶一個,我還想抱孫子呢 !” “奶奶,”纖纖輕笑著,低聲說:“我听蘇慕南說,爸爸在外面有女朋友!”“哦? ”奶奶的興趣全來了。“真的還是假的?赶快叫蘇慕南來,讓我問問他……” 胡鬧,越弄越麻煩了。趙自耕立即打開房門,一步就跨了出去。他這一出現,把奶奶 、纖纖、和吳媽都嚇了好大一跳。奶奶直用手拍胸脯,嚷著說: “你怎么起這么早,躲在這儿嚇人!” “媽,”趙自耕似笑非笑的看著母親。“您少听別人胡說八道吧!”他轉頭望著纖纖 ,命令似的說:“纖纖,你進書房里來,我有話要和你談!”纖纖有些心虛,在背后批評 爸爸,亂發議論,這下好了!全給爸爸听去了。她求救的看了奶奶一眼。 “自耕,”奶奶果然挺身而出了。“我和纖纖說閑話儿,你可別去找她麻煩!”“您 放心吧!”趙自耕又好气又好笑。“有您護著她,我還敢找她麻煩嗎?”他再看了纖纖一 眼。“進來吧!” 纖纖低垂著頭,用她那細小的牙齒,輕咬著下嘴唇,一股“犯了罪”的可怜兮兮相。 她慢吞吞的跟著父親,“挨”進了書房。一股香煙味對她扑鼻而來,她不由自主的抬起頭 ,就一眼看到,滿屋子的煙霧騰騰,而在那氤氳的煙气中,桌上,一盆“雁來紅”和一盆 “金盞花”都顯得有些憔悴了。她惊呼了一聲,就徑直走過去,低頭察看那兩盆植物,喃 喃的問: “爸,你把它們搬進來干嘛?它們要露水來滋潤,你用煙薰它們,它們就會枯萎了。 ” 趙自耕關上了房門,回到書桌前面來,他在自己的椅子里坐下,深深的凝視纖纖,和 那兩盆植物。 “這是你那位韓老師昨晚搬進來的!”他說。 “哦?”纖纖睜大了眼睛,困惑的看著父親。“你昨晚是不是在我窗外看到了?” “沒有呀,我在樓上等韓老師,她沒有來。”她不安的扭動著腰肢,用手指在花盆上 划著,嘴里哼哼般的低問:“你是不是把韓老師辭掉了?其實,韓老師教得很好,她對我 好有耐心好有耐心,她比魏老師好多了。魏老師常罵我笨,韓老師從不罵我,反而總是原 諒我,安慰我,叫我別急,慢慢來。其實,”她抬起那長長的睫毛,直望著父親。“是我 不好,我念呀念的,就是記不住那些東西。韓老師也沒辦法呀,她不能代我念呀!爸,” 她小心翼翼的、擔心的、憂愁的問:“是不是你怪她了?罵她了?所以她不教我了?” “咳!”趙自耕輕咳了一聲,有些慚愧,他几乎不敢正對纖纖那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不,沒有。”他說,沉吟著,不自禁的又燃起一支煙。纖纖慌忙走到窗前去,打開了 窗子,她跑回來,把那兩盆花全搬到窗子外面的窗台上去放著。放好了,她再細心的拉好 窗子。 他點點頭,深思的看著這一切,想著佩吟說的話,他更加慚愧了,他對纖纖的了解, 顯然沒有佩吟來得多。 “纖纖,”他柔聲說:“你很喜歡韓老師嗎?” “是的。”纖纖坦白而真誠的說:“從小,你就幫我請家庭教師,但是沒有一個像韓 老師這樣的。她……她和別的老師都不同,她……她好像并不完全在教我書,她……她也 了解我,疼我。當我背不出書來的時候,她總是說:‘不怪你,這對你太難了。’她了解 我!真的!”她微微皺起眉頭,思索著該用怎樣的句子來解釋,她終于想出來了:“可以 這樣說,一般老師都用‘知識’來教我,韓老師是用‘心’來教我!”她的臉上閃著光彩 。“爸爸,她很好,真的!” 趙自耕動容的注視著女儿,這篇話使他惊悸而感動。 “你知道嗎?她昨晚來看我,幫你求情。” “哦?”纖纖疑問的應了一聲。 “她說,大學里沒有你可以學的東西,她認為你根本不用考大學。”“哦?”纖纖的 眼睛更亮了,她熱切的看著父親。“怎樣呢?怎樣呢?”她急促的追問著。金盞花15/37 “所以,”趙自耕粗聲說:“韓老師不再教你了,魏老師也不用來了,你不需要考大 學了。只是,听著!我發現我們竹林后面那塊草地太荒蕪了,我把它交給你,你既然從此 不念書,也不能就這樣閑著,你給我……”他掃了窗台一眼,順口說:“去把那片草地變 成一個花園,要把花朵培養得又大又好,不能瘦津津的!”纖纖不能呼吸了,她屏息的站 在那儿,眼睛睜得又圓又大,閃耀著那樣美麗的光彩,使她整個臉龐都發亮了。她似乎不 太能相信這個好消息,站在那儿,她只是睜大了眼睛,又惊又喜又怀疑的瞪視著父親。 “你听清楚了嗎?”趙自耕不能不大聲的重复了一句。“大學,是饒了你了!誰讓我 生了你這個小笨丫頭!可是,花園是交給你啦!”纖纖終于相信了。她張開嘴,輕輕的呼 叫了一聲,就一下子扑奔過來,用胳膊緊緊的、緊緊的抱住了趙自耕的脖子,把面頰貼在 趙自耕的面頰上。她那嬌嫩、柔細、而光滑的肌膚引起他一陣強烈的感動。纖纖,他那嬌 嬌柔柔的小女儿,有多久沒有這樣親近過他了。然后,纖纖抬起頭來了,她那美麗的大眼 睛里竟含滿了淚水,而唇邊帶著個甜蜜的笑。她注視著父親,似乎實在不知道該怎樣來表 現她的歡樂,終于,她開始一連串的輕呼著:“爸爸,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 她不知道叫了多少個“我愛你”,在趙自耕滿怀激蕩的時候,她又閃電般在父親面頰 上印下一吻,然后,她翻轉身子,像一只穿花蝴蝶般,翩翻著飛出了書房。立即,趙自耕 听到她在又哭又笑的宣布著:“奶奶!奶奶!爸爸說我不用考大學了!我不會再落榜了, 我也不用去念那些嗚呼哀哉了!” 趙自耕惊奇的深靠進椅子中,原來,她居然如此“害怕”考大學,“不愿”考大學, “怀恨”考大學……他想起几個月前,佩吟就對他說過的話: “……雖然她不愛讀書,她仍然為你去讀,雖然她不想考大學,她仍然為你去考。她 有很完整的自我,卻要為你去放棄自我……”佩吟,佩吟,佩吟……他的心在低喚了,那 個“人比黃花瘦”的小女人……她能看進人類內心深處的東西,而他,他這個“自命不凡 ”的大律師,辦過那么多案子,見過那么多世面,面對過那么多鉤心斗角的問題,經歷過 那么多大風大浪的事件……結果,他居然赶不上那個小女人;他無法透視人心!佩吟,佩 吟,佩吟……他的心在低喚了。很快的,他打開記事簿,找出佩吟的資料,還有,她家居 然有電話,他想,她很可能窮得連電話都沒有。撥了兩個號碼,他又怔住了,他要在電話 里說什么?經過了昨晚那种事,他預備在電話里對她怎么說呢?挂上電話,他很快的站起 身來,穿上西裝外套,他一面走出去,一面一疊連聲的叫老劉。 蘇慕南先赶來了。平日,趙自耕上班的時候,蘇慕南雖然自己也有車,但是卻常常和 趙自耕同車去辦事處,因為趙自耕連車上的時間都要利用,常常要交代許多事情。今天, 趙自耕卻匆匆對蘇慕南說:“你自己開車去辦公室吧,不要等我,你先把人壽公司那件案 子拿出來研究研究,我不一定几點鐘來,如果有人找我,你錄上音等我來處理吧!” 蘇慕南點點頭,沒多說什么,他注意到,平日那么愛整齊与修飾的趙自耕,甚至沒有 刮胡子。 二十分鐘后,趙自耕的私家車已經停在韓家門口了。 趙自耕下了車,他打量著這幢日式房子,在目前,這种日式房子已不多了,當然,即 使是僅余的日式房子,也都只保存著日式的外殼,里面的紙門和榻榻米,是老早就被木門 和地板所取代了。他整了整領帶,小知怎的,竟有些緊張,若干年來,即使辯論最大的案 子,走上法庭,他也沒有這樣緊張過。他伸手按了門鈴,一面看看手表,才七點二十分, 他似乎來得太早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從花園里傳來,接著,門開了,站在門口的,竟是 佩吟自己,她穿著一件簡單的格子襯衫,一條牛仔褲,卷著左手腕的袖子,她正一面包扎 著手腕上的繃帶,一面頭也不抬的在交代:“阿巴桑,拜托你煮點稀飯,剝兩個皮蛋…… ” 她驀的住了口,因為,她發現挺立在門口的,并不是來上班的阿巴桑,而是趙自耕! 她用右手握著繃帶的頂端,整個人都呆住了。“佩吟,”他低喚了一聲,不知何故,整個 心臟都在擂鼓似的跳動。他盯著她,她面色不好,憔悴而蒼白!眼神疲倦,眼睛周圍,有 著淡淡的黑圈,難道,她也一夜沒有睡覺?他不自禁的望向她的手臂,那層層包扎的紗布 引起了他的注意,怪不得這么熱的天她總穿長袖襯衫,原來她受了傷!什么傷?怎么受的 ?他疑惑的看她,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讓我幫你系好嗎?”他柔聲問,注意到她單手 包扎的狼狽了。 她沒說話,只被動的把繃帶遞給他。他為她扎緊,用分岔的兩端打上了結,她收回手 去,默默的放下衣袖,扣上扣子,遮住了紗布。他們兩個都沒再說什么,好像他是特地來 為她包扎傷口似的。空气僵了好一會儿,然后,他“鼓勇”說: “你早上有課嗎?”“是的。”“几節課?”“四節。”“下午呢?”“沒有了。” “我送你去學校,好嗎?”他問。 她遲疑著。“我有些話必須要和你談,”他很快的說:“我承認了你的看法,今天早 上,我已經告訴了纖纖,她不必考大學了。” “哦?”她的眼光閃亮了一下。有個微笑竟漾在她唇邊了。“你是來通知我,不必給 纖纖補課了?”她問。 他怔了怔,老實說,他根本沒想到這問題。 “佩吟!佩吟!”韓永修在屋內喊:“是阿巴桑來了嗎?” 佩吟一愣,喊了一句: “噢,不是的!”她看著趙自耕,一時間,不知道要不要請趙自耕進去坐坐,見見父 親?但是,她想起家里的寒傖,想起母親可能衣衫不整的跑出來胡說八道,想起上課的時 間快到了,又想起……有這份必要嗎?趙自耕,他只是來辭退一個家庭教師的!你不要胡 思亂想吧!她用手掠了掠頭發,很快的說: “好吧,你送我去學校,我進去拿一下課本。” 她拿了課本,然后,她和他并坐在那部“賓士”車的后座了。這是种奇妙的感覺,平 常老劉開車來接她上課,她總喜歡坐在前座,和老劉談談天,也看看車前的風景。現在, 她坐在后座,趙自耕坐在她身邊,她不能不想起昨晚那一吻,忽然間,她就覺得局促、不 安、惶惑、迷惘、而緊張起來。如果他提到昨晚,她要怎么回答?她逃開了,像個受惊的 小動物般逃開了。他一定以為她很驢,很笨,很不解風情?或者,他以為她是故作清高的 ?矯情的? “你的手怎么會弄傷了?”他忽然開了口,很溫柔,很關怀,卻完全沒有提到昨晚。 “哦,是媽媽。”她倉促的回答,几乎沒有經過思想。“她打碎了熱水瓶,我又正好 跌在熱水瓶的碎片上。” “哦?”他緊盯著她,非常關心的。“很嚴重嗎?” “縫了十一針。”她輕聲說:“醫生說會留一條很難看的疤,因為……”她迎視他, 在他那溫存的注視下,怜恤的注視下,几乎是心疼的注視下融化了。“因為……”她吶吶 的說著:“我沒有好好休息,傷口……已經……已經發炎了。醫生說……醫生說……”她 沒有說完她的話,因為他的頭俯了下來,蓋在她的唇上了。她又有那种暈眩而昏亂的感覺 ,她又不能呼吸了,不能思想了,不能移動了……她又在反應他,本能的反應他,她几乎 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聲,怦怦怦怦……的響著。他的頭抬起來了,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停駐 在她臉上,他的手捧著她的臉龐,他用大拇指輕輕撫摸著她的下巴。 “中午我來接你去吃午餐,”他說,聲調很溫柔,卻很肯定,習慣性的,有他那种半 命令的語气。“然后,我們去一家大醫院,好好的檢查一下你的傷口。” 她凝視他。他知道她無法抗拒他的!她想。他知道當他要一個女人的時候,這個女人 就是他瓮中之鱉了。他甚至不避諱老劉,而老劉也居然鎮靜如常,想來,他在車中吻女孩 子,也是家常便飯了。她咬咬嘴唇,她很生气,她生自己的气,為什么對他如此坦白?為 什么要說起受傷的真相?為什么要博取他的同情?她有沒有要博取他的同情呢?是的,她 內心深處有個小聲音在答覆著;是的,她是的。 車子停了,停在她的校門口。“就這么說定了。”他說:“你几點鐘下課?” “十二點。”她虛弱的回答。 “那么,就十二點正,我的車子會停在這儿。” 哦,不行!她忽然想起虞頌超,頌超說好來接她的。說好陪她去換藥的……而且,你 不要像個小傻瓜吧!你不要以為你是被王子看中的灰姑娘吧!你昨晚可以毅然逃開,今天 卻要俯首稱臣了?“不行!”她說了,聲音冷冰冰的,空蕩蕩的。“中午我有約會。”“ 有約會?”他銳利的看她,不相信的。“什么約會?” 他以為我在撒謊。她想。他以為我是沒有人要的。他以為我早已被男友遺棄,他以為 我是個寂寞的老處女,他以為只要他一伸小指頭,我就會倒到他怀里去,他以為他魅力無 邊,有錢,有勢,又是個美男子…… “他叫虞頌超!”她沖口而出,完全沒有理由要說得這么詳細。“他在中台建筑公司 當工程師,是虞無咎的儿子……他會來接我,去吃飯,和──看醫生。” 他死命盯著她,他的眼神古怪。 “是嗎?”他哼著問。“虞無咎?我認識他,他的儿子好像只是個孩子。”“對你或 者是,對我不是。”她挺直了背脊。“他大學都畢業了,受完軍訓了,他已經二十四歲了 !”金盞花16/37 趙自耕狠狠的咬了一下牙,原來如此!怪不得她要逃開他,怪不得她要拒絕他!二十 四歲,二十四歲距离他已經很遙遠,他剛好是二十四倒過來寫的年齡,四十二歲!你有什 么能力去和小伙子競爭?難道你還以為自己是翩翩美少年嗎?他一下子打開了車門。“那 么,再見!”他僵硬的說。聲音里,不由自主的帶著神气呼呼的味道。她跨下了車子,回 頭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說什么,他砰然一聲,就重重的關上了車門。對老劉大聲的交代: “去辦公廳!”車子“呼”的一聲往前沖去,他下意識的再抬頭從車窗里向外望。她 并沒有走進校門,站在那儿,她對他的車子若有所思的凝視著。她那瘦削的面龐,那修長 的身子,那件淺黃格子布的襯衫,那隨風飄蕩的長發……她像他窗台上那盆裊裊婷婷的金 盞花……車子開遠了,金盞花不見了。他咬緊牙關,靠進坐墊里。去他的金盞花!他憤憤 的想。她沒有露露的明艷,沒有云娥的嬌媚,更沒有琳達那种撩人的風韻……她瘦瘦干干 的,既不美又不風流……他拍拍前座,大聲說: “不去辦公廳了,去蓮園!” 車子“呼”的一聲,急轉彎,轉了一個方向。 他仍然咬緊牙關,憤憤不平的想著;她只是個女教員,她自以為了不起!那么高傲, 那么自信,那么咄咄逼人!那么不肯屈服,那么帶著渾身的刺,去他的金盞花!她像一朵 高砂薊!高砂薊,這名字好像是纖纖告訴他的,一种全是針刺狀的花朵,只因為那花特別 古怪,他才記住了這個古怪的名字。纖纖,他想起纖纖早上說的話了: “一般老師是用‘知識’來教我,韓老師是用‘心’來教我!”他一怔,拍了拍前座 ,他嘆口气,嗒然若失的說: “老劉,還是去辦公廳吧!” 車子再度轉了方向。 9 虞頌超買了一輛新車子,不是摩托車,而是一輛福特的“跑天下”。這輛車是由大姐 頌萍、二姐頌蘅、和母親虞太太湊出私房錢來代他買的。本來,依大姐夫黎鵬遠的意思, 要嘛就不買,要買就買好一點的。福特新出產的“千里馬”,應該比“跑天下”要好得多 ,但是,虞頌超一本正經的說: “拿你們的錢買汽車,我已經夠窩囊了,還坐什么好車呢?這買車的錢,算我借的, 只要我的設計圖被采用,我就有一筆很大的獎金,那時我就可以把錢還你們了。所以,千 万別買貴車,本人窮得很,還不起!” “算了!算了!”大姐頌萍叫著說:“既然幫你買車,誰還存著念頭要你還!你也別 以為我們是寵你,說真的,還不是看在媽媽面子上。你每天騎著摩托車,像敢死隊似的在 外面沖鋒陷陣,媽媽就在家里大念阿彌陀佛,你晚回家一分鐘,媽連脖子都伸長了。現在 ,幸好你的摩托車丟了,干脆咱們送你一輛跑天下,你如果体諒我們的好意,孝順媽媽只 有你這一個寶貝儿子,你就別開快車,處處小心,也就行了!” 虞頌超對大姐伸伸舌頭。 “這么說起來,這輛車不是幫我買的,是幫媽媽買的!那么,將來也不用我還錢,也 不用我領情了。早知道与我無關,我應該要一輛野馬的!”“要野馬?”二姐頌蘅笑罵著 。“我看你還要‘賓士’呢!” 賓士?虞頌超怔了怔。 “不不,我不要賓士,開賓士的都是些達官顯要,也都是些老頭子,用司机來駕駛, 如果我開賓士,別人准把我看成汽車司机!”小妹頌蕊對他從頭到腳看了一遍。 “說真的,你還真像一個汽車司机!”頌蕊笑著說。 “去你的!”頌超罵著。 “別開玩笑了,”頌萍說:“車子是取來了,你到底有沒有駕駛執照?”“怎么沒有 ?”頌超從皮夾里取出駕駛執照來。“你忘了?大三那年就考取執照了,爸說不許買車, 還鬧了個天翻地覆呢!”“爸爸是好意,怕你養成公子哥儿的習气!”頌蘅說:“那有大 學生就有私家車的!” “哼!”頌蕊打鼻子里哼了一聲。“你以為他現在就不是公子哥儿了嗎?還不是大少 爺一個!” “喲!”頌超叫了一聲,走過去,把妹妹的短發亂揉了一陣。“你不要吃醋,等我賺 夠了錢,我也買輛車送你!” “算了!你自己的車子還要靠姐姐……” “所以,你的車子一定要靠哥哥!”頌超一本正經的打斷她。頌萍和頌蘅忍不住笑了 出來。這是星期天,她們姐妹倆約好了回娘家。順便,黎鵬遠就把那輛“跑天下”開了過 來,移交給頌超。頌超雖然心里有點慚愧,但是,喜悅的感覺仍然把慚愧的情緒赶到了九 霄云外。一個上午,他已經駕著車子,在門口的大街小巷里兜了十几二十個圈子了。現在 ,剛剛吃過午餐,他的心又在飛躍了,只想開車出去,去找佩吟,帶她去兜風。但是,他 又怕佩吟的“道貌岸然”,她一定不會贊成他接受姐姐們如此厚重的饋贈。佩吟,他不自 禁的想著,似乎好久沒有看到佩吟了,沒有摩托車,什么都不方便!真因為沒車的原因嗎 ?他怔了怔,想著佩吟,那是個矛盾的女人,有女性本能的柔弱,惹人怜惜,引人心動, 卻也有另一种少有的剛強和高貴,使人在她的面前顯得渺小,顯得幼稚。 正當他在猶豫的時候,門鈴響了,春梅跑進來報告: “三少爺,那個有黑人頭的女孩子又來找你了!” 維珍!他的心頓時揚起一片歡愉,如果要開車帶女孩子兜風,還有誰比維珍更合适的 呢?她艷麗,她明媚,她洒脫,她野性,她還有最大的一項优點,無論你做出多么荒謬的 事情來,她永遠不會對你潑冷水! 于是,這天午后,他就駕著車,帶維珍直馳往郊外去了。 維珍今天打扮得非常出色,她穿了件最流行的露肩裝,大紅色的上衣,只在肩上有兩 條窄得不能再窄的帶子,露出了整個肩膀和頸項。每當她彎腰或低俯身子的時候,那胸前 的小溝就隱約可見。她穿了條同色的裙子,料子很薄,沒有襯里,風吹過去,就整個裹在 身上,說不出的誘人,說不出的性感。性感,是的,維珍是极端性感的,性感加上青春, 再加上美麗,她是不折不扣的小尤物!使人想起年輕時的碧姬芭鐸和伊薇明媚絲。“噢! 太好了!”她坐在車子里,大開著車窗,迎著一車的風,她那滿頭的小鬈鬈全在風中顫動 ,她的眼睛閃爍著光彩,聲音清脆如一串風鈴的叮當。“頌超!你太棒了!我不知道你還 會開車,又開得這么好!噢,頌超,我們開到福隆去好嗎?”“福隆?”他一怔。“福隆 海濱浴場呀!剛剛開放,人一定不會很多,我們游泳去!”“怎么走法?”他問。“我還 是讀大學的時候去露過營,坐火車去的,可沒開車去過!” “你可以走北宜公路,”維珍說:“先到宜蘭,再轉過去,這條路比較好走。”“現 在已經兩點鐘了,”頌超隱隱覺得有些不安。“要開多久的車才能到?今晚赶得回來嗎? 而且……我們也沒帶游泳衣!”“哎呀!”維珍甜膩膩的叫著:“你能不能洒脫一點?游 泳衣到福隆再買就是了,那儿整條街都在賣游泳衣。至于時間嘛……”她一直膩到頌超的 身上去,嘴對著頌超的耳朵吹气,吹得他渾身痒酥酥的。她壓低了聲音,細細柔柔的問: “是不是還离不開媽媽?你爸媽限定了你回家的時間嗎?回去晚了要挨打手心嗎?”笑話 !他男子漢大丈夫,已經當工程師了,難道還要拴在父母的腰帶上?他挺直了背脊,加足 了油門,把車子轉往北新公路,再轉往北宜公路。“好!我們去福隆!”他大聲的說。 “啊哈!”她笑著,滿面春風。“太好了!這种熱天,我就想到海水里去泡個痛快! ”她的手軟軟的搭在他肩上,輕嘆著。“你真好!你真好!”她用手指滑過他的鼻梁,害 他差點把車開到電線杆上去。“你知道嗎?”她說:“你的鼻梁好挺,好漂亮,像保羅紐 曼,我從十四歲,就愛上保羅紐曼了!” 他的心又輕飄飄了。和維珍在一起,他總覺得輕飄飄的,像沐浴在一片春風里。“我 二姐說我很丑,”他笑著說:“她說我的嘴巴太大了。” “男孩子嘴巴大才漂亮呢!”維珍振振有辭的。“又不是女孩子,要櫻桃小口!男儿 嘴大吃四方。何況,你看那些男明星,那一個嘴巴不大?我就喜歡你的嘴巴,”她正視他 ,誠懇而真摯的說:“你的嘴很性感。” 他一愣。從沒有人對他說過這种話,他轉開眼光來看她,她那媚力十足的眸子正定定 的停在他臉上,里面閃著溫柔的光芒,像夜色里的兩點螢火,是溫馨的,幽麗的,而略帶 著神秘意味,竟引起他一陣遐思綺想。 車子開上了回旋的山路,他開車的技術并不熟練,他不敢再胡思亂想,也不敢再去研 究她眼底的神秘了。她也不再招惹他,靠在椅墊中,她開始輕輕的哼起歌來。她曾當過一 段時期的歌星,雖然不像一般紅歌星那樣,有很好的歌喉。她的歌聲和一般人比起來,仍 然是相當動听的。她的特色是柔媚而略帶磁性,有些嗲,卻并不肉麻。她在反覆的低唱著 :   “我等過多少黃昏, 我等過多少清晨,別問我為何虛度青春。 只為──只為了──我從沒有遇到一個── 像你這樣的人。………………” 他一面開著車,一面捕捉著她的音浪。他忘了時間,也忘了很多事,在這一瞬間,他 只有香車和美人。他開著車,左一個彎,右一個彎,行行重行行,上了坡,又開始下坡, 行行重行行。車子經過了宜蘭,就開始沿著海岸行駛了,海面一望無際,陽光在海面上閃 出了點點光華,海水扑打著海邊的岩石。惊濤拍岸,卷起千堆雪。維珍停止了唱歌,她伸 展四肢,高興的,熱烈的輕喊著:“海海海!多么漂亮的海呀!多么漂亮的陽光呀!多么 漂亮的岩石呀!多么漂亮的沙灘呀!”金盞花17/37 她講得怪流利的,他不自禁看了她一眼,心里模糊的想,不知道這是不是她演過的戲 里的台詞。 終于,他們到了福隆,已經是下午五點鐘。 海邊的陽光仍然很大,他們買了游泳衣,到了海濱浴場。換上泳衣,頌超望著她,不 禁呆了。她買了件好簡單的三點式泳衣,全黑色的,很廉价的。可是,她那誘人的胴体, 卻在那泳衣下一覽無遺。那美好的乳溝,那細小的腰肢,那挺秀的胸脯,那修長而亭勻的 腿……他瞪大了眼睛,看呆了。“游泳去呀!傻瓜!”她拉著他的手,奔向那遼闊的大海 。“你不要這樣瞪著我看,好像你從沒見過女人!” 他回過神來,領悟到自己的失態了,可是,當他和她的眼光接触時,他知道,她正在 享受他的“失態”。他們手拉手的奔進了海水里,一個海浪正好對他們涌來,把他們送上 了波峰,又一下子卷過去,淹沒了他們,他們摔倒在水中,浪退下去了,他們雙雙站起來 ,渾身滴著水,頭發都濕了,兩人對望著,翻天覆地的大笑起來。浪又來了,他們隨著浪 的波動而跳躍,她站不穩,跌進了他的怀里,他慌忙抱住她,他的手碰到了她那柔軟而性 感的胸部,他覺得有股熱浪在自己身体中奔竄起來。他立即放開她,一翻身仰泳了出去, 像一條矯健的魚,在浪花中一下子就竄了好遠好遠。 他游著,從仰泳一變而為蛙式,自由式,他用雙腿用力的打著水,海水被他扑打得飛 濺起來。越游越遠,他越游越漂亮,他那健康的皮膚被陽光晒得發亮。 她站在水中,惊愕的看著他,開始大聲的叫嚷: “頌超!不要游太遠!你怎么不管我啦!” 他游過來,游到她身邊,站起來看著她。 “你怎么不游?”他問。 “我根本不會游,我只會玩水!”她說。 “哈!那你還鬧著要游泳?” “你怎么可能游得那么好?”她又惊又佩又羡慕。“你教我好不好?”他在她的惊佩 下變得更矯健了,更敏捷了,更男性了。他開始教她,半認真半不認真的教。她也開始學 ,半認真半不認真的學。她的身子柔柔軟軟的躺在他的胳膊中,每一個蠕動引起他一陣心 跳。然后,太陽開始沉落了,夕陽的余暉把海水染紅了,管理員開始吹起哨子,要大家上 岸去。 “怎么?”頌超惊愕的說:“這么快就不能游啦!” “太陽說下去就下去。”維珍走上岸來,她的手仍然緊握著頌超的手。“天馬上就要 黑了。” “糟糕!”頌超的理智回來了。“我們還要開車回台北呢!必須馬上動身了。”“讓 我告訴你,好不好?”維珍的一雙手,軟綿綿的環抱住了頌超的腰,她的面頰离他只有一 尺遠,她那起伏的胸膛在他眼前波動,像海浪,要卷擁他,要吞噬他,要眩惑他。她的聲 音很溫柔,很甜蜜,很悅耳,很輕盈。“我們今天回不去了。”“怎么回不去了?”他不 解的。 “那條北宜公路,到晚上非常危險,沒有路燈,全是連續彎路。而且很多大卡車,利 用夜里運貨,這是肇事率最高的一條路。你還是剛開車,冒這种險,是很犯不著的。說實 話,我不敢讓你這么晚開車回去。” “不回去怎么辦?”他有點急。“明天我還要上班,而且,家里會急死,准以為我第 一天開車就出車禍了。你不知道我媽,她真會到警察局去報失蹤的!” “你不會打電話回去嗎?這儿可以打長途電話到台北,告訴他們你在福隆,告訴他們 你赶不回去了,讓他們幫你明天請一天假,這不是很簡單嗎?”她鎮靜的說,凝視著他的 眼睛。“我相信,假若你媽知道你要在黑夜里開四小時的回旋山路,她一定宁愿你留在福 隆過夜。” “哦!”他傻傻的應著,傻傻的望著她。“可是,我們住在那儿?”“這里有鐵路局 辦的旅館,有那种獨棟的小別墅,我們去租一棟。”她柔聲說,忽然抬了抬睫毛,眼珠閃 亮。“你看過漁火嗎?”她問。“漁火?”他愣頭愣腦的重复著,心里還在考慮要不要開 車回台北的問題。“福隆是個漁港,漁船都在晚上出海,他們利用一种強光燈來吸引漁群 。所以,到了晚上,你可以看到海面上無數盞小燈,像天上的星星一樣,一閃一閃的,數 都數不清有多少,美得像一幅畫。”“是嗎?”他盯著她。“是的。你不相信,今晚就可 以看到。” “好吧!”他拉住她的手,理智已經飛走了。“我們去訂旅館,打電話。”半小時以 后,他已經和家里通過了電話,也租到了旅館。那旅館是單獨的一棟棟小屋,建在小小的 、稀疏的樹林里。他拿了鑰匙,走了進去,才微微的一怔,原以為這种獨幢小屋,里面一 定有兩間以上的臥房,誰知卻只有一間屋子,兩張床,和一間浴室。他發了一會儿呆,才 說: “我去幫你另外訂一間。” “啊呀,你省省吧!”維珍往床上一坐,瞪著他。“你要我一個人住一幢這种房子嗎 ?我不敢。你听外面的風聲、樹聲、海浪聲……老實說,我會嚇死,我怕鬼。” 他望著她,有些儿束手無策。 “那要,那么,那么……”他喃喃的說著,用手抓抓頭,心想,自己一定是“驢”得 厲害。 “不要煩了,”她站起身來,像安慰孩子似的拍了拍他的肩。“這儿不是有兩張床嗎 ?我們一人睡一張。”她深深的凝視他。“我信任你。”他不說話了,眼睛仍然瞪著她, 她還穿著那身“性感”得“要命”的游泳衣。你信任我,他想,我自己還不知道能不能信 任自己呢!“拜托,你去車上把我們的衣服都拿進來,好嗎?”她說:“我滿身都是海水 的咸味,我必須洗個澡。” 他被提醒了,這才覺得自己像個呆瓜。他走出去了,發現車子可以直接停到這小屋門 口來,他就去把車子開了過來,再把車子中兩個人的衣服都拿進小屋里。一進小屋,他就 又愣了愣,听到浴室里水聲嘩啦啦的響著,看到床上拋著的兩件黑色比基尼泳衣。原來她 已經在洗澡了。他關上房門,下意識的拉好窗帘,听著水聲淙淙中夾雜著她的歌聲,她在 細聲細气的唱著一支英文歌:   “當我還是個小小孩,我曾經在門口獨自徘徊, 那天有個騎馬的人經過, 他問我在等待著什么? 如果我覺得孤單,馬背上容得下人儿兩個! 我跟著他騎上馬背,就這樣走遍東西南北! 有一天他獨自离去,讓我在房里暗暗哭泣……” 他呆站在房里,傾听著這支古怪的歌,傾听著那蓮蓬頭噴出的水聲,心里不由自主的 在想像各种鏡頭,全是她在浴室里的情況。然后,歌聲停了,她在浴室里喊: “頌超,你在外面嗎?” 他一惊,像做了什么坏事被發現了似的,臉就漲紅了。他慌忙一疊連聲的說:“在, 在,在。我把──把──把你的衣服拿來了!”他說得結結巴巴,因為,他忽然想起,自 己是不是要把衣服送進去,還是等她出來穿? “噢!”她應了一聲,立刻,那浴室的拉門“嘩”的一聲拉開了,她大大方方的走了 出來。他睜大眼睛,看到她裹著一條浴巾,頭發水淋淋的還在滴水,那浴巾很薄,也不夠 大,遮得了下面就遮不住上面。她整個胴体,在這半遮半掩下,竟比全裸還來得誘惑。他 目不轉睛的看著,心在狂跳,而喉嚨里卻又干又澀。“哎,”她微笑的看他,伸手摸摸他 的頭發,她這一伸手,那浴巾又向下滑了几分,她笑著說:“你的頭發里全是沙,還不快 去洗個澡!”“哦,是的,是的。”他應著,心想,自己總不能學她這樣脫了泳衣進浴室 。也不敢裹著浴巾出來,他咬牙切齒的暗罵自己是“膽小鬼”,卻一把抱住自己的襯衫、 長褲,往浴室里走去。“喂喂,你干嘛?”她叫住了他。“你抱那些衣服進去,預備放在 什么地方?”他伸頭一看,才發現浴室小得只有一個水泥槽,上面是蓮蓬頭,四面既無椅 子也無衣鉤,根本沒地方放衣服,而且,那僅有的一塊浴巾,已經在她身上。 “你進去洗吧!”她說:“洗好了叫我一聲,我把毛巾從門縫里遞給你,好嗎?”他 點點頭,傻呵呵的再把手里的衣服放在床上,然后,穿著游泳褲走進了浴室,打開蓮蓬頭 ,他一面洗澡洗頭,一面就克制不住自己那瘋狂般的雜思綺念。他拚命洗,拚命洗,覺得 把皮都洗掉了,然后,他听到她在叫: “頌超,你到底要洗多久?” “噢,好了,好了!”他慌忙說。 門被拉開了一條小縫,她把浴巾遞了進來,他接過浴巾,把下身層層包裹,可惜,那 浴巾實在太薄太小,他抓住腰間的接頭處,覺得毫無安全感。走出浴室,他發現她根本沒 穿衣服,已經鑽到毛巾被里去了。 “對不起,我想睡一睡,我好困好困。”她說。 他盯著她,盯著那條毛巾被,這是夏天,雖然屋里有冷气,性能卻并不十分好,小屋 里仍然熱得厲害,那毛巾被下,她的身体曲線玲瓏,她的腿由于怕熱,仍然露在被外,毛 巾被的顏色是紅的,她的大腿卻白皙而丰滿。 他咽了一口口水,走過去,坐在自己的床上,兩張床中間大概只有一尺距离,她用手 托著頭,裸露著整個的胳膊和肩膀。她瞅著他,眼光有點迷迷蒙蒙的、媚媚的、柔柔的、 水水的。女人是水做的。“你──想──干什么?”她喃喃的低問著。 他的眼光發直。伸出手去,他怯怯的碰她的肩膀,她的頸項,她那光滑的肌膚。她也 伸過手來,勾住了他的脖子,他不能不移過去,坐到她的床上,她拉下他的頭,于是,他 的嘴唇就壓在她的唇上了。兩個人之間的毛巾都在往下滑,他喘息著,背脊上冒著汗,身 体里像燃著火,無數的火焰,要沖出去,沖出去,沖出去……“你有──經驗嗎?”她悄 聲低問。金盞花18/37 他的臉漲紅了,恥于承認沒有。甚至于,也忘了反問一句,她有沒有經驗?本能告訴 他,她既然問得出這句話來,她一定是有了。“你──沒有?”她低嘆著,試著要推開他 。她扭動著身子,要逃避,要閃開,她的扭動使他更加發狂了。“你該保持它!”她說: “你該珍惜它!現在,像你這樣的男人已經不多了。你該保持到你結婚的時候!請你…… 不要……”她拚命扭動身子。太遲了,寶貝。他用力拉開了兩人間的障礙物。太遲了,太 遲了。他摸索著她,探索著一個神秘的快樂之泉……他听到窗外的樹聲,風聲,海浪聲。 海浪涌了上來,卷裹他,逢迎他,吞噬他……。 10 凌晨,佩吟睡得很不安宁,很不沉穩,她一直在做夢,母親、父親、弟弟、醫生…… 的臉交替在她面前出現,她似乎又回到了六年前,鐘醫生在和他們研究是不是要開刀,母 親反對,父親拿不出主意,只有她贊成,因為,她知道,不開刀弟弟也會被癌細胞蚕食而 死,開刀還有一線希望。她贊成、贊成……弟弟沒有從手術台上醒過來,母親把她恨得要 死……她翻了一個身,天气好熱,他們家用不起冷气,她覺得渾身都是汗。她用手摸摸額 頭,把枕頭翻了一個面,再睡。她又做夢了,趙自耕、纖纖、頌超、維珍、維之……她苦 惱的搖頭,想擺脫這些人影。“我中午來接你。”趙自耕說。“不行,我中午有約會。” 她說。中午的約會呢?頌超沒有來,一個半成熟的孩子,記不起他曾有過的諾言。趙自耕 砰然的碰上了車門,好響……真的,什么東西在響著?她一震,醒了,才听到床頭的電話 在狂鳴。電話是為母親而設的,醫生警告過她,家里有這樣一個病人,隨時都可能出危險 ,她需要一個電話,和所有醫院、急救處、生命線的號碼。她抓起電話听筒,下意識的看 看表,早上五點十分,這是那一個冒失鬼? “喂?”她睡意朦朧的問:“那一位?” “佩吟,是你嗎?”好年輕的聲音,好熟悉的聲音。她吃了一惊,真的清醒過來。“ 頌超?”她問。“是的,是我。”頌超的聲音里有些特別,有种令人不安的沮喪和懊惱, 他發生了什么事? “怎么了?有什么事嗎?”她問。 “你能不能出來?”他的語气里有抹懇求的意味。 “現在嗎?”“是的,現在。”他說:“我就在你家門口,我在巷口的公用電話亭打 的電話!”“你在我家門口?”她愕然的問,不相信的。“你知道現在几點鐘?”“我知 道,早上五點十分,我剛剛從福隆連夜開車回台北。”“福隆?你在說些什么?” “請你出來!”他哀求的。“你出來,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訴你。公用電話只有三分鐘 ,我沒有第二個銅板。” “好,我就出來。”她挂上了電話。 掀開棉被,她起了床,去洗手間匆匆梳洗了一下,她換上一件淺黃色帶咖啡邊的短袖 洋裝。裸露的胳膊上,傷口确實留了一條疤痕,雖然早已拆了線,那縫線的針孔仍然清晰 ,紅腫也沒有全消,她看看手臂,那傷痕像一條蜈蚣……這才忽然想起,自從頌超那天中 午失約,沒有接她去換藥以來,她已經有兩個星期沒見到他了。 悄悄的穿過小院,走出大門,她就一眼看到頌超,正站在她家對面的電線杆下,在他 身旁,有一輛嶄新的“跑天下”,他正斜倚在車上,雙手抱在胸前,對她的房門痴痴的注 視著。她帶上了大門,向他走來。 “那儿來的汽車?”她問。很惊奇,很納悶。 “我的。”他說,打開了車門。“是大姐和二姐合資送我的。”他對車內努努嘴:“ 進來,我們在車里談,好不好?” 她順從的鑽進了車子,立即,有股濃郁的香水味對她繞鼻而來,她自己不用香水,也 從來分不出香水的味道和牌子。但是,這股香水味卻好熟悉,絕不是虞家姐妹身上的,虞 家二姐妹雖然出身于富有的家庭,卻都沒有用香水的習慣。她深吸了一口气,知道為什么 這香水味如此熟悉了。林維珍!她該猜到的。自從那天她介紹維珍認識他,她就沒見過他 了。她微側過頭去,看著他坐進駕駛座,他的面容煩惱而憂愁,怎么?維珍在折磨他,捉 弄他了!她在給他苦頭吃了,貓捉老鼠的游戲!佩吟咬住嘴唇,故意不開口,掉頭望著車 窗外面,天已經亮了,蒙蒙的白霧正在緩慢的散開,今天會是個大晴天,她模糊的想著。 他也沒說話,忽然發動了車子。 “喂,”她惊愕的。“你要開到什么地方去?” “我只想找一個人少的地方,”他說,微鎖著眉頭。“放心,不會耽誤你上課,我一 定在八點鐘前送你到學校門口。” 她瞅著他。“上星期六剛放的暑假。”她說。“我已經不需要去上課了。”“哦!” 他應了一聲,不安的看了她一眼。“我想,我疏忽了很多事情,犯了很多錯,我失約了… …你的傷口好了嗎?” “好了。”她望著前面。“只要治療和時間,什么傷口都會好!”他看看她的手臂。 “可是會留下了一條疤痕,是不是?” 她忽然笑了,覺得他們的談話像哲學家在說什么隱語,都帶著點一語雙關。他把車子 開往內湖的方向,停在一條小溪的旁邊,這儿還沒有完全開發,青山綠水,還有點儿原始 味道。山里好像有座廟宇,鐘磬和梵唱之聲,隱隱傳來。她搖下窗玻璃,几乎可以聞到一 些檀香味,把車里的香水味沖淡了不少。“你到底找我出來做什么?”她問。 “我想我犯了一個不可原諒的錯誤。”他正色說。 “哦?”“昨天中午,維珍來找我。”他咬咬嘴唇,眼底有一絲慚愧。“你知道,這 些日子,維珍常常來找我的,有時打電話到公司,有時直接來我家。我們常在一塊儿吃飯 ,或者去夜總會跳舞,她的舞跳得是第一流的,從最難跳的探戈到狄斯可,她全會。”“ 嗯。”她應了一聲。“是的,她很活潑,很能干,很會交際……我想,你這些日子過得很 快活?” “有一陣。”他坦白的說:“像喝醉了酒,像抽了大麻煙,忽然就這樣昏昏沉沉的忘 了很多事,例如和你的約會,要帶你去換藥……”“我沒怪過你。”她靜靜的說:“而且 ,我也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她深深的注視他,心里有些隱隱的痛楚。她等待過那個約會 的,為了那個約會她還拒絕了另外一個。不過,這痛楚并不嚴重,當維珍一出現,她就已 經有了預感──她從不認為自己能抓住男人,也從沒有准備去抓住頌超。她那隱隱的痛楚 相當微妙,自尊的受傷遠超過感情的受傷,或者,僅僅是虛榮心的作祟而已。“你不必對 我抱歉,頌超,”她誠懇的說:“我早對你說過,你像我的弟弟……只要你過得快活,只 要你很滿足,我會祝福你。” “你是真心話嗎?”他緊盯著她的眼睛。 “當然是真心話!”他默然片刻,然后,他仰靠在椅墊上,閉上眼睛,長長的嘆了口 气。他的面容憔悴而蒼涼。 “怎么了?”她不解的。“你今天好古怪!” “我希望你罵我,狠狠的罵我。”他咬牙說:“我希望你吃醋,吃醋得一塌糊涂。我 希望你抽我一個耳光,捶我几百拳……而不要這樣安安靜靜的祝福我。” 她淡淡的微笑起來。“我不是孩子了,頌超。”她說:“而且,你在享受你的青春, 這并沒有什么錯。”“你知道我從什么地方來的嗎?”他問。 “福隆。”她接口說:“你已經告訴我了。我只是不懂,從福隆開車回台北,大概要 ──”“四小時。”“四小時?那么你是從半夜一點鐘開的車?” “一點也不錯。我們去福隆游泳,天黑了,她說開夜路太危險,勸我在福隆住一夜。 我們租了棟小別墅,我不知道別墅里只有一間房間,我要幫她另租一間,她說她怕鬼…… 于是,于是……哦,我不知道我說得是不是公平,因為,事實上,她還拒絕過我,還勸我 保持……而我沒有听她。我希望做到‘一夜無話’,可是,我失敗了。事后,我睡了一下 子,當我醒來的時候,大概是午夜十二點鐘吧,我睜開眼睛,忽然看到她在笑,怎么說呢 ?一种胜利的笑。她是睡著的,卻在睡夢里笑。我坐起來,看著她。在那一瞬間,我覺得 像有一盆冷水從我頭上澆下來。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我像個毫無經驗的魯男子,糊里糊 涂就被別人捕獲。我問我自己,做這件事是不是出于愛?我听到几千几万個聲音在我腦海 里喊:不是!不是!不是!尤其,當我坐在那儿看她的時候,我几乎是厭惡的。我這樣說 很無聊,對不對?一個男人,在得到一個女人以前,覺得她迷人而誘惑,到手后卻厭惡她 !但是,我必須坦白,我确實厭惡,我覺得從頭到底,我中了計!這樣說也很不公平,誰 教我要中計呢?我更深的厭惡是對我自己。這么許多年來,我一直很傻气的保持一份純洁 ,一部份原因是因為我很膽小,几乎是……很害羞的。但是,最主要的原因,還是我有种 固執的信仰,相信靈与肉必須合一。而昨晚,我把什么都破坏了。我生气,煩惱,充滿了 犯罪感……我恨自己碰了她。于是,我把她叫醒,命令她穿上衣服,連夜間,我開車回台 北,先把她送回家。然后,我就來找你。” 她注視著他,傾听著他這篇坦白的談話,他說得那么坦白,使她的臉都紅了。她望向 窗外,用手指輕輕的划著窗玻璃,她問:“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件事?” “因為──你說過我是不成熟的。” “唔。”她含糊的應著。 “你說對了。”他緊緊的注視她,很苦惱,很沮喪。“我禁不起一點點的考驗,禁不 起一點點的誘惑,我只是個孩子。佩吟──”他輕念她的名字:“原諒我!” 她滿臉通紅。坐在那儿,她一動也不動,只是看著窗外的小溪,听著那流水的潺潺聲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然后,她回過頭來了,正眼看著他。她臉上的紅潮消退了,她 的眼光誠摯而溫柔。“頌超,”她輕柔而鎮靜的說:“你仍然只是個孩子,一個天真的孩 子。”“什么意思?”他不解的。金盞花19/37 “你告訴我這些,你要我原諒你,你把我當作什么人呢?” “你知道的──”他吞吞吐吐的說:“你早就知道了。我一直對你……”“別說愛字 !”她很快的打斷他。“否則,你就會和犯了昨晚的錯誤一樣,要懊惱很久很久了。” 他瞠目結舌的瞪著她。 “听我說,頌超。”她直視著他。“你并不‘愛’我,我這個愛,是指男女間狹義的 愛,你對于我,是敬多于愛的,對嗎?你會把昨夜的事告訴我,你知道,在你潛意識里, 我是個什么人嗎?我像個神父,你像個天主教徒,天主教徒在神父面前告解,為了減輕自 己的犯罪感。這,絕不是愛情!” “佩吟!”他煩躁的喊了一聲:“你──” “讓我說完。”她打斷了他。“頌超,我告訴你,我愛過,也被愛過──不管那份愛 情多么短暫,多么禁不起時間的考驗──但,在當時,我們都愛得很真很純。愛情,不止 要對對方愛慕,還有依戀,還有怜惜,還有欣賞,還有關怀……甚至,還有占有欲,還有 那种‘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纏綿繾綣之情。你對我,有這么复雜的感覺嗎?” 他怔了怔,好半晌,才勉強的說: “你怎么知道沒有?”“如果有,你就不會被維珍所吸引了!”她嘆息的說:“如果 有,你眼睛里就再也容納不下別人!如果有,你就不會兩個星期見不到我,甚至忘記了我 們的約會!” “你知道,我是一時的迷惑……”他急促的解釋。“我已經在請求你原諒……”“我 完全原諒你!”她睜大眼睛說:“我說這些,并不是在責怪你,而是向你解釋,什么是愛 情。頌超,你太單純了,太天真了,也太善良了。你根本還沒有愛過,所以你完全不能体 會什么是愛情。你以為你愛的是我,事實上,你對我的感情,混合了你對頌萍、頌衡、頌 蕊的愛,而我,比她們新鮮。我不是你的姐妹。換言之,我是個類似姐姐,而超乎姐姐的 人物,一個友誼与親情的混合体,你仔細想想,就可以想通了。我們在成長的過程里,都 有一些秘密,不愿告訴父母,不愿告訴姐妹,而宁愿告訴一個好朋友。我就是你的一個好 朋友。超乎异性之情,我們是‘中性’的朋友。” 他垂下頭,望著面前的方向盤,他用手指在方向盤上撥弄,陷進某种深深的沉思里。 他在想著她的話,咀嚼她的話,而越想就越覺得有些道理。半晌,他才吸了口气,勉強的 振作了一下,輕聲說:“換言之,你對我也從來沒有一丁丁,一點點,一絲絲的男女之情 了?”她的臉又驀然漲紅了。 “不。”她坦率的低語。“有一度,我确實為你心動過。” 他的眼睛一亮。“什么時候?”他追問著。 “在……算了,”她搖搖頭。“別提了。即使在那時候,我也只認為你是個純真而熱 情的孩子,我怕傷害你的情緒遠胜過男女之情。”“總之,我把它弄砸了,是不是?”他 嗒然若失。 “不。這樣對我們都好,同情不是愛情。”她凝視他,關怀的拍了拍他的膝蓋,完全 像個慈祥的大姐姐。“頌超,听我一句話!”“嗯。”“离維珍遠一點!”她誠懇的說: “我怕……” “怕什么?”“怕你會成為她釣的一條魚,她一直在釣魚。你是條又大又肥又容易上 鉤的魚。”他沉默著。“不要那么垂頭喪气,”她笑笑,鼓勵的看他:“我打賭,有一天 你會遇到一個真正讓你傾心的女孩,那時候,你就會了解愛情是什么。那時候,你會感激 我今天對你說的話。真的,頌超,這一天遲早要來的!” 他咬住嘴唇,仍然沉默著。 她看了看手表,時間過得真快,已經九點半了。她驀的一惊,爸爸准以為她失蹤了! 她慌忙拍拍頌超,急急的說: “拜托拜托,送我回去吧!否則,我爸會以為我跟你私奔了,那么,我就洗都洗不清 了。” 他嘆口气,發動了馬達。 車子在歸途中,他們兩個都很沉默,他偷眼看她,她是一臉坦蕩蕩的正气,一臉靜悠 悠的安詳。她對了!他想。他雖然敬慕過她,欣賞過她,甚至崇拜過她……那卻不是愛情 。忽然間,他覺得自己在這一夜和一晨間蛻變了,他在費力的脫掉那層幼殼,而要發展成 為一只“成虫”。他再看她,她是那么深沉那么高貴呵!他想著維珍,維珍是個尤物,佩 吟卻像個圣女!假若把維珍歸之于“肉”,佩吟就純屬于“靈”了。 車子轉進了佩吟家的巷子。 忽然間,佩吟神經質的伸手抓住了他。 “停車!”她叫。他慌忙煞住車子,困惑的問: “怎么啦?”她直直的向前望著,他跟著她的視線看過去,于是,他一眼看到,在她 家門口,正停著一輛擦得雪亮的“賓士”車。他第一個念頭,就是她家出事了,大概她媽 又發了病,車子是來送她進醫院的。但是,卻從沒听說過那家醫院的救護車是用“賓士” 呀!他正狐疑著,她已推開車門,走下車去了。他不放心,把車子停在路邊上,也跟著她 走下車。到了她家門口,他才看到車里還有司机,穿著一身雪白的制服,怎么?有什么皇 親國戚到她家來了嗎?大門開著,佩吟只匆匆的和老劉點了個頭,就直接走進了小院,她 的心狂跳著,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那么緊張和激動。一跨進那小小院落,她立刻看到, 父親正站在小院中,和人說著話──那人長發垂肩,穿著一身薄如蟬翼的白紗衣服,婷婷 然,裊裊然,亮麗如陽光閃爍,洁白如白云出岫── 那是纖纖!“韓伯伯,”纖纖正柔聲說著,聲音清麗而悅耳。“你一定要告訴韓老師 ,我來過了啊!我還會再送更多更多的花來!” 佩吟這才看到,小院里堆滿了花,有孤挺花,有洋繡球,有千日紅,有彩葉莧,有仙 丹花,有九重葛,有龍吐珠,有使君子,有木玫瑰……還有無數盆金盞花!彩色繽紛,万 紫嫣紅,堆滿了整個小院。而纖纖一身白衣,飄然出塵的站在那群花之中,簡直像一個百 花仙子! “纖纖!”她忍不住喊了一聲。 纖纖驀然回首,眼睛里閃耀著光華,那白皙的臉龐,被喜悅所籠罩著,光滑得像緞子 的皮膚,在陽光下像是半透明的──她美得像個水晶玻璃的雕塑品。 “噢,韓老師!”她用小碎步奔過來,立刻熱情的握住佩吟的手,她搖撼她,緊握她 ,又笑又叫:“我真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一百個謝謝,一千個謝謝!你怎么不來我 家玩了呢?雖然不用教我書,你還是我的好老師啊!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不止我想,奶 奶也想你,吳媽也想你,我們全家都想你!我爸爸──他要我給你送一些花來,特別是那 些金盞花!”“哦!”她應著,心里亂糟糟的,她看看花,再看看纖纖。纖纖移過一盆金 盞花來,又移過一盆黃色的,成穗狀往上生長的花朵來,她把兩盆黃花并放著,抬頭對著 佩吟笑,那笑容像春日嬌陽,溫馨而開朗。 “這盆黃花名叫金魚草,很奇怪是不是?花的名字偏偏叫草?我爸爸找出一本書,書 上說每种花都有意義,他要我告訴你,金魚草代表的意義是傲慢,金盞花的意義很不好, 代表的是別离,所以,他要我不要送金盞花給你。可是,后來,他又說,你送去吧,要把 金盞花和金魚草放在一塊儿,加起來就是一句話:‘別离了,傲慢!’我不懂他是什么意 思,我問他,他說:他是在向你道歉哪!他還說,如果你接受了這兩盆花,就算接受他的 道歉了,那么,就要請你別再怪他了!”她一口气說著,琳琳然,琅琅然,聲音輕快得像 樹梢的鳥鳴。“我也不知道我爸怎么得罪了你,但是,你知道我爸爸哪!他就是那么…… ”她又笑,又輕輕的伸舌頭。“那么……那么……那么有一點點傲慢,有一點點不講理的 ,但是,他的心是很好很好的。他從不向人道歉的哪!韓老師,你不要生气吧!” 她呆了,她是真的呆了。她低頭看看那兩盆金魚草和金盞花,又抬頭看看纖纖。她眩 惑而迷亂,心里忽然就像塞進了一團糾纏不清的亂麻。“別离了,傲慢!”他是什么意思 ?噢噢,他已經看透她了,他已經讀出她內心深處對他那种“优越感”的反抗了。道歉? 他也會向人道歉嗎?不,驕傲是一种頑固的病菌,他仍然無法全然放棄他的驕傲,所以, 他派了纖纖來了。纖纖仍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她那薄如蟬翼的白紗衣服在微風中飄飄蕩蕩 ,她那已留長了的烏黑烏黑的頭發如水披瀉,她那眉間眼底,洋溢著她從未見過的喜悅, 可是,卻也有縷淡淡的怯意,和淡淡的嬌羞。看佩吟遲疑不語,她有些急了,輕搖著她, 輕揉著她,輕喚著她,輕輕依偎著她,纖纖又一疊連聲的說了:“你不要生气了,韓老師 。你已經收了那兩盆花儿了,是不是?你收了!我爸爸說,只要由我送來,你就一定會收 下的!”“為什么?”“因為──”她拉長了聲音,悄悄的笑著,滿足的惊嘆著:“你是 那么那么那么好心呀!你是那么那么那么喜歡我呀!你是那么那么那么不忍心給我釘子碰 呀!” 佩吟目瞪口呆,面對這張純洁如天使的臉龐,她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在她后面, 一直默默旁觀,帶著种震撼般的新奇,和嶄新的惊訝,頌超不知何時已繞到她們身邊,凝 視著纖纖,他也看呆了,听呆了,而在她們的談話間,若有所悟了。金盞花20/3711 金盞花和金魚草都放在佩吟的窗台上了。 有好些天,她都在家改學生的大考考卷,可是,每次,她都會從考卷上抬起頭來,痴 痴的望著這兩盆花發怔。奇怪,兩盆花都是黃色的。她知道金盞花本來就只有黃色一种。 可是,金魚草的顏色很多,她就看過纖纖栽培過紅色、白色、粉紅、紫色和橘色的。現在 ,他什么顏色都不挑選,單單選黃色的,兩盆黃花放在一起,金盞花是一朵朵在綠葉陪襯 下綻放著,金色草卻是單獨的一枝花,亭亭玉立的伸長了枝子,上面參差的開著無數花朵 。她拿著紅筆,望著花朵,就會不知不覺的想起他曾經說她的話──人比黃花瘦。 是的,人比黃花瘦。她這些日子又瘦多了,只因為她心緒不宁,只因為她若有所思, 若有所盼,若有所獲,也若有所失。這种患得患失,忽悲忽喜的情緒是難以解釋的,是會 讓人陷入一种恍恍惚惚的情況里去的。尤其,她收下了這兩盆花,像纖纖說的,如果她收 了,就代表接受他的道歉了。那么,他的下一步棋是什么?總不該如此沈寂啊!于是,她 在那种“若有所盼”的情緒下惊悸了!怎么?自己居然在“等待”他的下一步呢! 這一步終于來了。那是晚上,她剛把所有學生的學期成績都平均完了,考卷也都一班 班的整理好了,她這一學期的工作算是正式結束。大概是晚上八點鐘左右,電話鈴響了。 “喂?那一位?”她問,以為是虞家姐妹,或者是頌超,只有他們和她電話聯系最密 切。 “韓──佩吟?”他遲疑的問。 她的心“咚”的一下跳到了喉嚨口。原來是他!終于是他!“嗯。”她哼著,莫名其 妙的扭捏起來,這不是她一向“坦蕩蕩”的個性啊。“你──好嗎?”他再問。 “喂。”她又哼著,心里好慌好亂,怎么了?今天自己只會哼哼了?“你──熱嗎? ”他忽然冒出一句怪話來。 “熱?”她不解的。可是,她立即覺得熱了,小屋里沒有冷气,夏天的晚上,太陽下 山后,地上就蒸發著熱气,小屋里簡直像個蒸籠,她下意識的用手摸摸頭發后面的頸項, 一手都是汗。“是的,很熱。”她答著,完全出于直接的反應。 “我知道一家咖啡館,有很好的冷气,很好的情調,你愿不愿意陪我去喝一杯咖啡? 哦,不,”他慌忙更正了句子:“你愿不愿意讓我陪你去喝一杯咖啡?” 她的心在笑了,為了他這個“更正”!他多么小心翼翼,多么怕犯了她的忌諱,但是 ,他還是那個充滿优越感,充滿自信与自傲的趙自耕啊!“是的,我愿意。”她听到自己 在回答,連考慮都沒考慮,就沖口而出了。“那么,我十分鐘之內來接你!” 他挂斷了電話。她在小屋里呆站了几秒鐘,接著,就覺得全心靈都在唱著歌了。一种 難以形容的喜悅,就莫名其妙的在全身奔竄起來。十分鐘!只有十分鐘!她該把自己打扮 漂亮一點啊!拉開壁櫥,她想換件衣裳,這才發現壁櫥里的寒傖,居然沒有一件像樣的衣 裳!她想起纖纖的白衣胜雪,不禁自慚形穢了。既然壁櫥里沒有一件新裝,她放棄了換衣 服的念頭,尤其,當她在鏡子里,看到自己穿著件鵝黃色的短袖襯衫,一件黃色帶咖啡點 點的裙子,竟然和窗台上那兩盆黃花不謀而合,這才惊悟到自己一向偏愛鵝黃色系統的衣 裳。或者,他已經注意到了,所以特別送她黃色的小花?那么,又何必再換衣裳呢?可是 ,總該搽點胭脂抹點儿粉的,她面對鏡子,倉促中又找不到胭脂在什么地方?鏡子里有張 又蒼白又憔悴的臉,一對又大又熱切的眸子,一副緊張兮兮的表情……天哪!為什么小說 里的女主角都有水汪汪的眼睛,紅灩灩的嘴唇,白嫩嫩的肌膚,烏溜溜的頭發……她在鏡 子前面轉了一個身子,嗯,她勉強的嘆了口气,發現自己有一項還很合格──頭發。她的 頭發是長而直的,因為她沒時間去美容院燙。而且,是“烏溜溜”的。門外響起了汽車喇 叭聲。糟!什么“打扮”都別提了,來不及了。她慌忙拿了一個皮包,先走到客廳里去, 要告訴父親一聲。一到客廳,她就發現韓永修正背負著雙手,若有所思的站在那儿。看到 佩吟,他并不惊奇,只是用很關怀得疼愛又很猶豫的眼光望著她,問了一句: “要出去?”“是的。”“和那位──律師嗎?”父親深深的看著她。 “噢。”她的臉發熱了,心臟在怦怦亂跳。“是的。”她坦白的說,不想隱瞞韓永修 。 父親遲疑了一下,欲言又止。終于說: “去吧!但是……”“爸?”她怀疑的看著父親。“你──不贊成我和他來往嗎?” 她直率的問了出來。 “僅僅是來往嗎?”父親問,走過來,他用手在女儿肩上緊按了一下。他搖了搖頭。 “去吧!”他溫和的說:“你不應該整天待在家里,你還那么年輕!去吧!交交朋友對你 有好處。但是──那個趙自耕,你──必須對他多了解一些,他已經不年輕了,他看過的 世界和人生,都比你多太多了。而且,他在對女人這一點上,名聲并不很好。當然,像他 這种有名有勢的人,總免不了樹大招風,惹人注意,我只是說說,提醒你的注意……也可 能,一切都是謠言。而且,也可能……”父親微笑了起來,那微笑浮在他蒼老的臉上,顯 得特別蒼涼:“我只是多慮,你和他僅僅是來往而已。” 佩吟不安了,非常不安。她想問問父親到底听說了些什么。可是,門外的汽車喇叭聲 又響了一聲,很短促,卻有催促的意味。她沒時間再談了,反正,回家后可以再問問清楚 ,她匆匆說了句:“我會注意的,爸。”她拿著皮包,走出客廳,經過小院,跑出大門外 了。 門外,趙自耕正坐在駕駛座上等她。她惊愕的看看,奇怪的問:“你自己開車?老劉 呢?” “我常常自己開車的,”趙自耕微笑的說,打開車門,讓她坐進來。他發動了車子, 一面開車,一面說:“用老劉是不得已,有時非要一位司机不可,這社會在某些方面很勢 利,很現實。而且,奶奶和纖纖都不會開車,這一老一小每次上街我都擔心,有老劉照顧 著,我就比較安心了。” 她望著他,他今天穿了件白色的西裝,打了條深紅色的領帶,又帥又挺,又年輕!他 是漂亮的。她在心中惊嘆。如果他不要這么漂亮,如果他看起來不要這樣年輕,會使她覺 得舒服很多。那筆挺的白西裝,那絲質的白襯衫……她在他面前多寒傖哪!車子停在一棟 大建筑物前面,他們下了車,有侍者去幫他停車。他帶她走進去,乘了一座玻璃電梯,直 達頂樓,再走出電梯,四面侍者鞠躬如儀,她更不安了。緊握著皮包,她覺得自己的打扮 不對,服裝不對,鞋子不對,渾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對勁。那些女招待,看起來個個比 她像樣。 他們走進了大廳,他一直帶著她,走往一個靠窗的卡座上。坐了下來,她才發現這儿 可以瀏覽整個的台北市,那玻璃窗外,台北市的万家燈火,帶著种迷人的韻味在閃耀。她 好惊奇,從沒有見過這种景致,那點點燈火,那中山北路的街燈像一長串珍珠項煉,而那 穿梭的街車,在街道上留下一條條流動的光帶。她回轉頭來,再看這家“咖啡館”,才發 現這儿實在是家夜總會,有樂隊,有舞池,舞池中正有雙雙對對的男女,在慢慢的擁舞著 。室內光線幽暗,气氛高雅,屋頂上有許許多多的小燈,閃爍著如一天星辰。老天!她想 ,他确實會選地方,如果她嫌這儿太“豪華”了,卻不能不承認,這儿也是非常非常“詩 意”的!連那樂隊的奏樂都是詩意的,他們正奏著一支非常動听的英文歌,可惜,她對英 文歌曲并不熟悉。“這是支什么曲子?”她問,不想掩飾自己的無知。 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從上衣口袋中取出筆來,他在餐巾紙上寫了一行字,遞過來給 她,她接過來,就著桌上燭杯里的光線,看到七個字:  “你照亮我的生命。” 她的心臟又怦然一跳。抬起頭來,她看著他,立即接触到他那深邃、沉著、含蓄,而 在“說話”的眼睛。她很快的低下頭去,玩弄著手中那張紙,滿心怀都蕩漾著一种异樣的 情緒,她的臉又在發熱了。 侍者過來了。“要吃點什么?”他問。 她搖搖頭。“給我一杯咖啡吧!”她說。 他點了兩杯咖啡。又說:“其實,你該嘗嘗他們的冰淇淋,這家的冰淇淋是有名的, 尤其是‘法國式冰淇淋’,里面又有核桃,又有櫻桃,要不要試一試?”“好。”她點點 頭。于是,他又點了冰淇淋。 一會儿,咖啡來了,冰淇淋也來了。她看看這樣,又看看那樣,不知道該先吃那一樣 。她喝了口熱咖啡,又吃了一口冰淇淋,忽然間笑了起來: “你瞧,又是熱的,又是冷的,又是甜的,又是苦的,你叫我怎么吃?”“熱的,冷 的,甜的,苦的……”他凝視著她,微笑著:“你一下子嘗盡了人生!”她一怔,迅速的 看著他,在這一刻,她似乎才正視到他的內容和深度,才領略到他在那出眾的儀表和修飾 的后面,還隱藏著一顆透視過人生的心。或者,是透視過“她”的心。因為,在這一瞬間 ,屬于她的那些喜怒哀樂,那些逝去了的歡笑、甜蜜、愛情……那些冷的、熱的、甜的、 苦的……种种滋味,都一下子涌上心頭。她垂下睫毛,有些憂郁,有些惆悵,有些落寞, 卻有更多的感動。 他很仔細的看她,被她消失了的笑容所困扰了。 “我說錯了什么嗎?”他問。 “不。”她很快的回答,又笑了。“你說得很好,我只是── 在想你的話。”“你知不知道。”他燃起一支煙,深思的看著她。“我從來沒有在任 何一個女孩面前,這么害怕自己的言行不得体。我比你大很多──事實上,你提醒過我, 我是很‘老’了,對年齡的敏感,也是你帶來的,在認識你以前,我從不覺得自己‘老’ 。我比你大很多,你卻讓我覺得,在你面前,我只是個小學生。韓──老師,我請你當纖 纖的老師時,并沒想到……”他嘆口气:“我也會被這個老師所收服的!”金盞花21/37 她啜著咖啡,也吃著冰淇淋,卻更仔細的傾听著他的談話。推開冰淇淋的杯子,她玩 弄著杯子中的一顆櫻桃,她不看他,卻注視著燭杯里那小小的火焰,低聲問: “你在說真心話?還是僅僅想討好我?” “我沒有必要要討好你!”他說,咬咬牙。“我說的是真心話。我想──我已經不可 救藥的愛上了你!”他的聲音清晰而有力。她惊跳起來,手里的櫻桃落進杯子里去了。她 抬眼看他,蜡燭的火焰在她瞳仁里跳動,她的臉色發白,嘴唇微微顫動著。“為什么?” 她問。“什么為什么?”“你瞧,我絕不是你心目中那种典型的女人。”她說:“我并不 漂亮,我不時髦,我很平凡,沒有吸引力,也度過了少女最美好的那段年齡。我不大膽, 也不新潮,我不會玩── 愛情的游戲。我保守,我倔強,我不會遷就別人,更不會甜言蜜語。”“說完了嗎? ”他問。“還沒有。”“再說!”他命令的。“我……”她蠕動著嘴唇,心里瘋狂的想著 父親所叮囑的話,他在對女人這一點上,名聲并不很好。“我……我不是一個玩樂的對象 ,”她的聲音微微發抖,居然變得可怜兮兮的。“我……我是會認真的!”他死命盯著她 。忽然站起身來。 “干什么?”她問。“我們去跳舞。”她看看舞池,人并不多,是一支慢狐步,她忽 然想起頌超說維珍的話,就又加了一句: “我──不會跳探戈,也不會跳狄斯可!” “這不是探戈,也不是狄斯可!”他說,牽住她的手,把她從座位上拉起來。“我也 不是要你去表演跳舞,我只是想和你靠近一點,因為,我有很多話要對你說!” 他把她帶進舞池,立刻,他擁她入怀。他的胳膊強而有力的摟住她,讓她緊緊的貼著 自己,他的面頰和她的依偎在一起,他的嘴唇湊在她的耳邊。隨著音樂的節拍,他很有韻 律的帶著她滑動,卻在她的耳邊輕聲而正經的說: “讓我告訴你,從你第一次走進我的客廳,我就開始被你吸引。你剛剛說了許多你的 缺點,什么不漂亮、不時髦、太平凡等等鬼話,假如你是真心話,你對自己的認識太少。 假如你是謙虛,就又未免太不真誠了。在我眼光里,你很美,當然不是像電影明星那樣亮 ,你美得深沉,美得生動,美得成熟。你的眼睛是兩口深井,我常常不敢正眼看你,怕那 井中一平如鏡的井水里,會反映出我自己的寒傖和庸俗。佩吟──”他低低喚她,聲音溫 柔、誠懇、真摯,而帶著靈魂深處的渴求。“讓我們今天把假面具都丟開,好不好?坦白 說,我很愛自由,我不愿被一個女人拴住,這些年來,我很滿意我的獨身生活。可是,你 的出現,把我的平靜生活完全攪亂了。你不了解你自己,你那么飄逸、那么堅強,那么脫 俗……甚至你的固執,你的自負,你的鋒利,你的敏銳……全使我迷惑。是的,你沒有很 考究的服裝,你沒有很漂亮的首飾,你也不太注重化妝。有些地方你是對的,你不新潮, 不大膽,你保守,你倔強……老天,我就為這些而喜歡你!雖然,我也希望你能穿漂亮一 些,你知道我對服裝一向很考究……不過,這是太小太小的問題,兩個不同環境的人要彼 此适應,總有些小地方要彼此協調,我主要是要告訴你──”他把她更有力的拉近自己, 他的呼吸沉重而急促,他的嘴唇緊貼在她耳朵上。“我愛上了你。”她不能呼吸了,她的 頭緊靠在他的肩上,她的身子隨著他晃動,靈魂卻已經往上飄,往上飄,往上飄……飄到 那屋頂的滿天星辰里去了。她不能說話,因為喉嚨堵塞了。她不敢看他,因為她眼里忽然 充盈了淚水。 “記得我第一次在書房中吻你嗎?我一點也不敢拿你開玩笑,”他繼續說:“或者, 當時我并沒有很确實的了解自己在做什么,因為,我根本沒有思想的余地。但是,后來我 思考過了,我也分析過自己,甚至于,我還掙扎過,用很多理由來說服我自己,說服我不 要陷進去。我不是盲目的少年時期,會為愛情而神魂顛倒。可是,佩吟,我輸了,我居然 神魂顛倒了!我明白我在做什么,我要你,認真的。百分之百的認真!問題卻在,你是不 是也要我?” 她更緊的靠著他,深呼吸,卻不說話。 “佩吟。”他柔聲喊。她咬住嘴唇,閉上眼睛,淚珠靜悄悄的從眼眶中滾出來,滑過 面頰。她把頭側向一邊,不肯跟他貼面,免得讓他發現她在流淚,她的淚珠悄然的墜落在 他肩上。 “佩吟。”他再喊,由于她的閃避而心慌起來,從沒有一個女人,讓他這樣沒有把握 ,這樣渴望得到,而又這樣恐懼失敗。他覺得心臟都跳得不規律了。“佩吟,你真的嫌我 太老了?你真的喜歡那個──虞頌超?你真的沒有──把我放在心上?”他推開她,想看 她的臉,她躲開,可是,音樂停了,她不得不停下來,等待另一支曲子的開始。于是,他 看到了她的臉,她的眼睛,她的淚眼凝注。 “怎么?”他的臉白了。“我又說錯了什么?” 她搖頭,拚命的搖頭。 “說一句話!”他請求的。“為什么不說話?你──不忍心拒絕我?是嗎?”他咬了 咬牙,閉了閉眼睛。“我准備接受打擊,你──說吧!”她不能再沉默了,不能再讓他誤 解了。虞頌超,在這一瞬間,她才明白為什么頌超在她眼中永遠是個孩子,永遠不夠成熟 ,永遠沒有男性的吸引力!就因為面前這個男人!這個充滿优越感的、傲慢的、自信的、 咄咄逼人的男人!天哪!她愛這個男人,她一定早就愛上這個男人了! “為什么還不說話?”他睜開了眼睛,死盯著她。音樂又響了,他們繼續跳舞,但他 很紳士派的把她推在相當大的距离之外,以便盯牢她的臉。“告訴我!”他又用命令語气 了。這個有命令習慣的、討厭的人哪!她望著他,她愛他,她愛他,她愛他……她心底在 吶喊著:她愛他哪! “我……”她終于開了口,吶吶的,模糊的,口齒不清的。“我剛剛說過,我會…… 認真的!” “認真的?”他的眼睛里冒著火焰,光亮得像兩小簇火炬。“你以為我不是認真的? ”“我不知道……”她呻吟著說:“你認真到什么程度?” “老天!”他低喊:“你還沒有弄懂我的意思嗎?我說過,我不愿意被一個女人拴住 ,但是,假如你去拴住別的男人,我一定會發狂。所以──”他又用命令語气了:“你必 須嫁給我!” 她一下子靠緊了他,忘形的用雙手環抱住了他的脖子,把面頰緊偎在他的面頰上。他 們仍然跟著音樂的節拍在晃動,她的淚水沾濕了他的面頰,但是,她輕聲的笑了起來。一 面笑,一面流淚,一面軟軟柔柔的說: “你不會后悔說這句話嗎?” “后悔?怎么會后悔?你──要命,”他重重吸气:“你到底是答應我,還是拒絕我 ?” “你還不能感覺出來嗎?”她的聲音更軟了,更柔了。“你這個傻瓜!現在,你就是 后悔說了那句話,我也不允許你收回了!”他屏息片刻,雙手環抱住她的腰,把她緊擁在 怀里。 “不行,”他喘著气說:“我們要离開這儿。” “為什么?”“為什么?”他瞪大眼睛,深深吸气:“因為我要吻你!”金盞花22/3 712 虞頌超的建筑圖通過了。他得到了一筆獎金,得到了上司的极力夸獎,得到了無數的 贊美,而且,他被提升為公司的設計部主任了。這件事在虞家,是件非常轟動的大事,大 姐頌萍、二姐頌蘅、大姐夫黎鵬遠、二姐夫何子堅全赶來了。虞家子女眾多,又來得團結 ,再加上虞家三姐妹,個個能言善道,每次家里有一點儿喜慶的事,就會鬧嚷嚷的擠滿一 屋子人。姐妹們各有意見,兩位姐夫也都是“青年才俊”。但是有時在虞家“人多勢眾” 的情況下,常常會成為被差遣和取笑的對象。例如最近,頌蘅不知道怎么回事,總愛拿著 包酸梅,走到那儿吃到那儿。因此,她坐在客廳中,只要輕輕喊上一聲: “子堅!”何子堅就會出于反射動作一般,跳起來叫: “酸梅!”一面叫,一面往屋子外面就沖,弄得虞家大大小小,都瞠目結舌,不知道 是怎么回事。還是虞太太是過來人,又心細如發,笑吟吟的直望著頌蘅點頭儿。這一來, 大家都知道頌蘅是有喜了,目標就從虞頌超的得獎上,全移轉到何子堅夫婦身上,又是恭 喜,又是調侃,又是取笑,鬧了個天翻地覆。大姐頌萍結婚快三年了,卻遲遲沒有喜訊, 黎家也是名門望族,兩老也盼孫心切,無奈頌萍總是沒消息。頌蘅結婚不到半年,就有了 喜訊儿,黎鵬遠開始故意的唉聲嘆气了。 “頌萍,”他警告的說:“我限你在今年年底以前,給我也‘酸梅’一下,否則,哼 哼……” “否則怎樣?”頌萍瞅著他,笑嘻嘻的問。 “否則,不客气,我就准備去‘碧云天’一下!” 碧云天是一部電影,描寫一位丈夫,因妻子不孕,而另外找了個女孩來“借腹生子” ,誰知弄假成真,竟愛上了這位小星。頌萍點點頭,仍然笑嘻嘻的。 “你盡管去碧云天,”她慢吞吞的說:“我還准備要‘天云碧’一下呢!”“什么叫 ‘天云碧’?”黎鵬遠可糊涂了。 “天云碧呀!”頌蘅一面啃著何子堅剛給她買來的酸梅,一面細聲細气的說:“是描 寫一個妻子,‘借夫’生子的故事儿!”她和姐姐之間,一向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的。 “哇!”黎鵬遠大叫:“過份,過份,這太過份了!”他赶著虞太太喊:“媽,你覺 不覺得,你的女儿都太大膽了!大膽得可怕!”“別怕別怕!”虞太太笑著安慰黎鵬遠: “她們只敢說,不敢做,真正敢做的女孩子就不說了!咱們家的孩子,都有個毛病,不止 女孩子,男孩也一樣……” “媽!”頌超慌忙叫:“怎么扯到我頭上來了?我覺得我正常得很,一點毛病都沒有 !”“你的毛病頂大!”頌蕊插了嘴。 “老四!”頌超瞪著頌蕊:“你又曉得了?我有什么毛病,你說!”“媽媽的肚子里 ,有几個彎几個轉,誰不知道?”頌萍又接了口:“你以為你升了設計主任,青年得志, 媽就滿足了?生了三個女儿,就你這么個寶貝儿子,二十五歲了,還只管在姐姐妹妹堆里 混,長得嘛,也是一表人才,怎么連追女孩子都不會?鵬遠!”她忽然很有威嚴的叫了一 聲。 “有!”黎鵬遠忽然被太太點到名,立即響亮的答應,完全是“軍事化”的。“你把 你追女孩子那一套,去教教老三!”頌萍命令的說。 “我?”黎鵬遠愕然的瞪大眼睛:“我記得我追你,是教你騎摩托車,你這小姐,自 己騎上去就橫沖直闖,對著一面牆,砰的就撞了上去,當場頭破血流,眼看要一命歸陰, 我把你抱到醫院里,醫生看你頭上破了一大塊,气呼呼的問我:你把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姐 ,摔成這個樣子,你預備怎么辦?我以為你八成沒命了,紅著眼眶說了一句:我娶她!誰 知道你小姐命大,又活了過來,我只得乖乖娶了你啦!我怎么算‘追’你?這一套教給老 三,叫他怎么派用場?” 他這一說,滿屋子都笑成了一團。因為,當初确實有這么回事,至今,頌萍額上還有 個疤,所以,她總在前額垂上一綹發卷儿,遮著那個傷疤。頌萍自己也笑,一面笑,一面 推著黎鵬遠:“看樣子,還是我用苦肉計,把你給釣上了!” “本來就是嘛!”黎鵬遠居然得意洋洋。“別得意!”頌蘅又來幫姐姐了。“老大是 要你把你在外面追女孩子的那一套教給老三!” “外面,什么在外面?” “別裝傻啦!”老四頌蕊嬌滴滴的說:“黎大公子,要不要我報几個名字給你听听呀 !” “別!別!別!”黎鵬遠一疊連聲喊,他确實在外面有過一些小小的風流帳,都是商 場中的應酬而留下的,原沒什么大了不起,怪只怪他自己不知保密,還常常要沾沾自喜的 講給“二三知己”听,偏偏這“二三知己”和虞家姐妹也“知己”,他的這些小風流就落 了個人盡皆知,而且被輾轉夸張,變成了大風流了。頌萍一度還為這事和他鬧了個不可開 交,好不容易才事過境遷。頌萍的個性,本來就相當豁達,也相當幽默。一旦原諒他了, 也就干脆拿來做為“開玩笑”的材料,反正虞家上上下下,都知道他那筆帳了。但是黎鵬 遠呢,對這舊事重提,就大感吃不消了,只因他在基本上,對頌萍就有歉意,而又“很不 爭气”的“愛妻情深”。“老四,你饒了我吧!不要讓我每次一來你們家,就心里怕怕! ” “你如果做事正正,怎么會心里怕怕?”頌蕊仍然得理不饒人。“嗯哼!咳咳咳!” 黎鵬遠忽然又哼又咳起來。 “怎么啦?”頌萍又气又笑的瞪著他:“你是感冒了?還是喉嚨出了問題?”“不是 不是,”黎鵬遠是聰明人,知道最好的辦法是改變目標。“我們來研究研究老三的問題, 他今年二十五了,還沒有女朋友……” 他的話還沒說完,電話鈴忽然響了,頌蕊就近接了電話,立刻,她用手蓋在听筒上, 皺著眉頭,怪怪的說: “怎么說到曹操,曹操就到了!老三!是你的電話,一個姓林的女孩子,說話嗲聲嗲 气的!” 頌超像被針刺一般跳了起來,慌忙又搖頭又搖手,一疊連聲的說:“告訴她我不在家 ,告訴她我……出差了,被公司派到高雄去了,不不,派到美國去了,要三個月……不不 ,要一年半載才會回來!”頌蕊狠狠的瞪著他。“你把別人都當作傻瓜是不是?還是你自 己頭腦不清楚?派到美國去了?還派到非洲去了呢!人家明天一早,打電話到你公司里一 問,豈不就穿幫了!” 真的。頌超急得直抓頭。 “反正,隨你怎么說,幫我回掉就對了!”他說。 頌蕊移開了壓在听筒上的手,干脆利落的說: “他出去了!不知道几點鐘回來!什么?……我是什么人?我是他未婚妻!”她把听 筒重重的挂上,望著頌超笑: “好了,幫你徹底解決問題!” “我不懂,”黎鵬遠說:“你們口口聲聲說老三沒女朋友,怎么有女孩打電話來,你 們又給人家釘子碰!” “那女孩惹不得,”頌蕊直搖頭。“我見過一面,黎大公子,和你喜歡的那個小野貓 還是小狐狸的有异曲同工之妙……” “嗯哼!咳咳咳!”黎鵬遠的喉嚨又出毛病了。 頌超望著這滿屋子的人,忽然間就情緒低落了。得獎的喜悅已從窗口飛走。他悄悄的 离開了人群,悄悄的走上樓,悄悄的回到自己屋里。把房門緊緊關上,他把自己重重的擲 在床上,仰躺在那儿,他用手枕著頭,望著屋頂,開始怔怔的發起呆來。依稀彷佛,他眼 前就浮起了一個人影。黑亮亮的眼珠,白嫩嫩的皮膚,亭亭玉立,白衣胜雪,像黎明前天 際的第一縷曙光,幽柔中綻放著亮麗,清雅中透露著靈慧。他嘆口气,翻一個身,望著窗 外的天空,心里忽然充滿了煩躁和不滿的情緒。虞頌超啊虞頌超,他喊著自己的名字。你 是怎么啦!你就像佩吟說的,你幼稚,無知,不成熟!你像個從沒見過女人的花痴!怎么 見一個愛一個呢?起先,你被佩吟的“憂郁”吸引。然后,你無法抵抗維珍的“誘惑”, 現在,你又覺得纖纖是人世間找不到的稀世奇珍了!虞頌超啊,你有沒有問題?他再翻一 個身,把臉埋進枕頭里,纖纖的巧笑倩兮,纖纖的笑語呢喃仍然在他耳際和眼底晃蕩。不 行!他從床上坐了起來。他必須想方法接触這個女孩,否則他要發瘋了。這些日子來,自 從在佩吟的小院里見過纖纖以后,他就無法把這少女的影子從他心版中抹掉了。至今,他 記得她那清脆而歡愉的聲音,像一串風鈴在輕響,像一只鳥儿在低唱: “這盆黃花名叫金魚草,很奇怪是不是?花的名字偏偏叫草……”他再躺下去,又坐 起來,再躺下去,左翻身,右翻身……就擺脫不掉那縈繞在腦海里的影子。然后,他又一 次,像彈簧般跳了起來,走到洗手間里,面對著鏡子,他對自己說:“你只見過她一次, 你根本不了解她。佩吟說你不夠成熟,你已經做了許多傻里傻气的事,你不能再傻了。除 非你和她很接近,除非你了解了她整個人,否則,你只是以貌取人而已。所以,第一步, 你該和她有進一步的認識和接触!” 怎么進一步的認識呢?怎么進一步的接触呢?最簡單的辦法,是打個電話給佩吟,她 一定很樂于幫他忙的。但是……虞頌超啊虞頌超,你怎么什么事都要別人幫忙呢?你几時 才能獨立?你几時才能長大?你几時才能成熟? 他忽然像一陣風般沖出了房間,卷下樓梯,在滿屋子人的惊愕下,直奔出客廳。何子 堅揚著聲音喊: “老三!老三!你干什么?你到那里去?” “我去衡陽路,”他喊:“我要買一點東西。” 他确實買了很多東西,他走遍了衡陽路每一家書店,抱回來一大疊書,包括:植物學 、園藝學、花卉學、觀賞花木學、花卉語言學、庭園修護學、熱帶植物學、暖房花卉學… …以至于虞無咎夫婦,都以為這傻小子要改行學植物了。金盞花23/37 然后,有一天,纖纖正在客廳里和奶奶聊天,吳媽忽然跑了進來,對纖纖說:“小姐 ,花儿匠又來啦!他說他帶了几种最稀奇,最名貴,最少見的花儿來!”“是嗎?”纖纖 又惊又喜,一面往屋外奔去,一面問:“是不是高老頭儿,他上次答應幫我找花儿的!” “不是高老頭,是個小伙子,”吳媽說著:“大概是高老頭的儿子!我已經把他帶到 竹林后面那塊空地上去了!他搬了十几盆花儿來呢!” 纖纖走出了客廳,穿花拂柳,她姍姍而行,穿過竹林,她來到了那塊她正在整理中的 空地上。這空地一邊是竹林,一邊是荷花池,鋪滿了草皮。本來,趙自耕買下這棟房子的 時候,是預備把這塊草地修成一個小高爾夫球場的。后來,因為他太忙,也因為他根本不 打高爾夫,這空地也就一直空著。自從纖纖決定不考大學,他怕她太空閑,就故意安排她 來把這空地變為花圃。多日以來,纖纖也為這空地動了不少腦筋,卻只在靠竹林的邊緣上 ,种下一排金盞花,荷花池畔,种了几叢秋天開花的唐菖蒲,因為,秋天馬上就來了,她 一心希望給父親一個花團錦簇的秋天和冬天,偏偏秋冬的花很稀少,也不是很好的下种季 節,所以她就因求好心切,反而猶豫了。 現在,她一走出竹林,就看到那“小伙子”了。他身材高大,肩膀很寬,滿頭濃發, 穿著件簡單的白襯衫,一條已洗白了的牛仔褲,他正抱著雙手,在打量那塊空地,他的腳 下,万紫嫣紅,堆滿了盆景。而他那昂然挺立的模樣,卻一點也不像個花匠──他渾身上 下,都有种說不出的高貴,和某种文雅的气質。听到腳步聲,他轉過頭來了,面對著她。 她不自禁的一愣,老天,這小伙子她認得呀!那寬寬的額,那閃亮的大眼睛,那帶著稚气 的嘴角……她明明在韓家見過呀!老天哪!吳媽居然把人家當花匠儿,他是商業界名流虞 無咎的獨生儿子呀!纖纖張大了嘴,一臉的惊愕,一臉的笑意,再加上一臉的歉然。頌超 目不轉睛的看著她。今天,她穿了件嫩綠色的洋裝,好嫩好嫩的綠,長發上,打了兩個小 綠結。她像一株最最嬌嫩的鐵線草。她腳步輕盈,迎風而立,衣袂翩然,又如弱柳迎風。 他再一次,被她那纖塵不染的清雅所眩惑了。 “噢,原來是你呀!”她笑著,笑得純純的,柔柔的,天真的,微帶著稚气和嬌羞的 。“我記得你的名字,你叫──虞頌超,對不對?”“對!”他的心在歡唱了,因為,她 ──記得他的名字!她“居然”記得他的名字!“纖纖,”他故意直呼她的小名,來打破 兩人間的距离。“我給你送花來了!” “噢!”她用手蒙了蒙嘴,那小手又白皙又嬌嫩,那動作又天真又迷人,她要笑,一 個勁儿的要笑。“從來沒有人‘送’花給我,怪不得,怪不得……”她直要笑。 “怪不得什么?”他問,感染了她那份天真的歡樂,他也想笑了,笑容不知不覺就堆 滿了他的臉。 “怪不得吳媽以為你是花匠呢!” “我是花匠,”他收起笑,一本正經的點點頭:“我來教你种花呢!”“你──教我 种花嗎?”她惊訝的挑起了眉毛。 “是的,你來看,”他伸手把她拉過來,當他的手一接触到她那光滑的手腕,他就像 触電般覺得全身都震動了,他謊忙松開手,糊里糊涂的問:“你身上有電嗎?” “有電?”她更惊訝了。“你在說些什么?” “別理我!”他說:“我有時候說話沒頭沒腦,你的韓老師批評過我,說我是個傻小 子!” “是嗎?”她笑得更甜了,提到韓老師就使她的心更加歡愉了。“韓老師也教你嗎? ”她天真的問。“唔,這個──”他有些尷尬,接著,就很坦然了,他想了想,正色說: “是的,她也教我。” “她教你什么?”“教我──”他拉長聲音,慢吞吞的說:“如何做人,如何獨立, 如何認清自己,如何長大,如何成熟,如何思想……還有其他很多很多東西!” “啊!”她親切的盯著他。“她是個好老師,是不是?”她崇拜而熱烈的問。“是的 ,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老師!” 她快樂的微笑了,心無城府的微笑了。她凝視著他的臉,因為他也是韓老師的“學生 ”,她就覺得他簡直和她是一家人了。她的眼光親切而關怀: “你說──你也會种花?”她怀疑的問。 “怎么?不像嗎?”他反問。 “不像不像,”她拚命搖頭,頭上的小綠蝴蝶在飛舞。“你好壯好強,像個運動健將 !” “我确實是個運動健將,我會打籃球,會踢足球,會游泳,會賽跑……但是,我還是 會种花!” “哦!”她欽佩而羡慕,她的目光移到那些盆景上去了,首先,有株綠色的,多肉的 ,卻亭亭玉立而枝椏分歧的植物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從沒見過這种植物。“這是什么 ?”她問。“這叫做綠珊瑚。”頌超說:“你看!它像不像一株珊瑚樹?卻是綠顏色的! ”“真的!”她惊嘆著,又轉向另一株有寬大的綠色葉子,卻開著鮮紅的花,花瓣細長而 倒卷,每瓣花瓣都有黃暈的邊,花莖細長,在微風中搖曳生姿,她著迷了。“這又是什么 ?” “這是嘉蘭。”他說:“是一种非洲植物,台灣現在培養得也很好。我剛剛看了你的 花園,你所种的花,大部份都是春天開的,像羽扇豆、報春花、番紅花、三色堇、杜鵑花 、天竺葵、長壽花……。屬于夏天和秋天的,只有金盞花和菊花,鹿蔥也是很好的。不過 你該再种點秋冬的花,那么,一年四季,你的花園都會一片燦爛了!” “啊呀!”她由衷的惊呼著。“我就是找不到秋冬開的花呀!”“找不到嗎?其實很 多。像嘉蘭就是一种,它到冬天還開花,另外,像金鐘花、射干花、木芙蓉、南洋櫻、水 仙花、麒麟花……”“有花的名字叫麒麟花的嗎?”她越听越惊奇,原以為自己懂得很多 花,和這個“小伙子”一比,她簡直像個無知的傻丫頭了。他移過一盆植物來,有些像多 刺的仙人掌,枝子都有刺而多肉,卻開著一朵一朵小紅花。 “這就是麒麟花,它有紅色和黃色兩种,事實上,它全年都能開花,只要你養得好。 但是,秋冬兩季,它的花開得特別好。它需要陽光,需要排水良好,需要砂質的土壤,當 然,它和所有的花一樣,需要照顧和關心。” 她目不轉睛的瞪著他,完全折服了。 “你肯──教我嗎?”她虛心的,祈求的問。 “我就是來教你的呀!”他說,在她那水靈靈的大眼珠下有些瑟縮了,這句話才出口 ,他就有些臉紅。別過頭去,他不知不覺的用手抓抓頭,嘴里嘰哩咕嚕的自言自語:“天 靈靈,地靈靈,我這現買現賣,別穿幫才好!” “你在說些什么?”她好奇的繞過去,正視他的臉。她臉上是一片崇拜与溫柔。“你 瞧,我爸爸把這片空地交給我,要我把它變成一個花圃,你說,我們該种些什么花?”她 已經自然而然的用起“我們”兩個字來了。 他對那空地正眼打量了片刻,興趣真的來了。在草地上席地而坐,他從口袋里掏出一 張紙,一支筆,開始畫起“設計圖”來了。她不懂他葫蘆里在賣什么藥,也往他身邊一坐 ,她那寬大的裙子鋪在草地上,像一片深綠中的一抹嫩綠。她伸長了脖子,去看他畫的圖 。他畫得很快,一個弧形的頂,弧形的門,圓木的支柱……老天,他似乎想在這空地上蓋 房子呢!“不是不是,”她急急的說:“我們的房子已經好大好大了!等會儿我帶你去看 ,我們不需要房子,是需要花圃,我是要問你,該种些什么花?”他放下設計圖,抬起頭 來,注視著她。 “我畫的不是人住的房子,是花住的房子,你家花園什么都有了,單單缺少一個玻璃 花房。這塊空地,正好可以建一座玻璃花房,你知道嗎?有很多花都要在暖房里養的,像 蘭花,各种的蘭花,像鹿角羊齒,像黃金葛,像鳳梨花,像千年木……事實上,你造一個 玻璃花房,只要培養蘭花就夠了,你知道蘭花有多少品种嗎?有君子蘭、香雪蘭、洋蘭、 新美娘蘭、一葉蘭、小蒼蘭、繡線蘭、文珠蘭……簡直數都數不清,顏色也多,紅的、白 的、紫的、藍的、黃的、雜色的、有斑點的……可以看得你眼花撩亂,而且,只要濕度溫 度都對,這玻璃花房可以一年四季開花。你想想看!纖纖,一座玻璃花房,里面吊滿了花 ,陽光照下來,五顏六色的,能有多美?” 纖纖深吸了口气,臉發光,眼睛發亮。她已經被頌超勾出的畫面所迷住了。她忘形的 用雙手抓住他的手腕,急促的說:“你畫呀!畫給我看呀!” 他繼續畫了下去,畫得又傳神,又逼真,他把那花房本身就設計得像一個藝術館一般 ,她越看越惊奇,越看越迷惑了。“這只是個大概的圖形,”他解釋的說:“真要建造的 話,我還要量量這空地的大小,留出必要的空間,再畫一個正式的建筑圖。”她呆呆的凝 視他,長睫毛一瞬也不瞬。 “你怎么會畫建筑圖?”她納悶的問。 “因為我是學建筑的。”他說:“而且,我正在一家建筑公司做事!”“你是學建筑 的!”她“大大”的惊嘆了。“噢,你怎么這么這么這么聰明呀?你學建筑,會設計房子 ,你會運動,你還會种花!啊呀!”她“大大”的喘气,眼睛“大大”的睜著,聲音里充 滿了“大大”的崇拜。“你怎么這么這么這么聰明呀!” 他的臉驀的發熱了,在她那單純的信賴下感到慚愧了,在她那純洁而天真的崇拜下汗 顏了。他坐正了身子,深深的看著她,他的眼光簡直無法离開她那皎皎如皓月,朗朗如明 星的眼睛。他嘆了口气,真摯的說: “听我說,纖纖。我懂得建筑,懂得運動。但是,我一點也不懂得种花。”“怎么可 能呢?”她不相信的。“你知道那么多花名,你知道它們的特征、顏色、生長期、開花期 ……”金盞花24/37 “那都是臨時惡補的!”他坦白的說。 “臨時惡補?”她輕輕的皺攏眉頭,困惑的看他:“我不懂。” “讓我坦白告訴你吧!”他粗聲的說了出來。“自從那天我在韓家見過你以后,我就 完蛋了。我想過各种方法來接近你,都覺得行不通。然后,我想起你愛花,我就去買了它 十几二十本花卉學,背了個滾瓜爛熟,再跑到士林一家花圃里,跟那個花匠當學徒似的K 了它好几天。這樣,我今天就以花卉專家的姿態撞上門來了!” 她揚著眉毛,仍然睜大了眼睛,靜靜的听著。在她眼底,那抹惊愕和困惑更深了。“ 你是說──你為了我去學這些花呀草呀的學問?” “是的。”她的睫毛垂下去了,蓋住了那兩顆烏黑的眼珠,她的頭也低下去了,下巴 頦儿藏到衣服里去了。她坐在那儿,雙手交握的放在裙褶里,一動也不動了。頌超心慌意 亂的看著她,完了!他心里想著,他又弄砸了,他真想打自己一耳光,他這張嘴,就不會 少說几句嗎?已經下了那么多工夫,卻在一剎那間又弄砸了。他咬緊牙關,心臟開始絞扭 起來。悶坐在那儿,他也一句話都不敢說了。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終于,她的頭抬起來了,睫毛也悄悄的揚上去了,她望著他 ,靜靜的望著他,她眼里是一片光明,一片燦爛,一片激動,一片喜悅,一片可以把人融 化的溫柔。“謝謝你。”她低聲說,聲音柔得像夢,輕得像風,溫馨得像晚香玉的香醇。 “從沒有人為我這樣做過。”她輕哼著。“你使我想哭。”她眨動眼帘,眼睛里真的充斥 了淚水。 “哦!”他低呼了一聲,喜悅和激動像一個大浪,對他扑卷而來,把他整個都淹沒了 。他伸出手去,想握她的手,又不敢去握,怕會褻瀆了她。想擁她入怀,更不敢,怕會冒 犯了她。畢竟,這才是他們第二次見面!在這一瞬間,他終于明白了什么是愛情,原來, 它不止有怜惜,有寵愛,還有更多的尊重、崇拜、与那种令人心酸的柔情和甜蜜! 13 這一整個暑假,佩吟都是輕飄飄的,昏沉沉的,而又忙碌得天昏地暗的。幸好家里請 了阿巴桑來幫忙,因為她很少在家,服侍母親的工作,也由阿巴桑代勞了不少。好在,這 些日子來,韓太太的病情正處在“穩定狀態”,有一大段時間,她沒有很惡劣的發作了。 而且,她自從佩吟跌倒在玻璃上受傷以后,心里也有一些明白了。畢竟母女連心,她對佩 吟的折磨也暫時停止了。韓永修忽然發現,雖然季節已經往秋季邁進,而佩吟的身上、臉 上、眉間、眼底、嘴角、衣襟上、袖子上,處處都帶著春天的气息。春來了。他凝視著佩 吟,一日比一日更深的發現,青春忽然間就回來了。喜悅、歡愉、滿足、和幸福像是青春 的副產品,也隨著佩吟的一舉手,一投足之間,就抖落在那狹隘而簡陋的小屋里了。 于是,韓永修明白了一件事,他必須和趙自耕好好的談一次了。在他還沒提出要談話 的要求之前,趙自耕卻先來拜望韓永修了。于是,有一天晚上,在韓家那簡陋的,由日式 房子改建的小客廳內,趙自耕和韓永修就有了一次很密切的傾談。那晚,佩吟是有意避了 出去,她認為,這种談話,她的在場可能會很尷尬。她跑到頌蘅家里去聊了一個晚上,當 她回家時,夜色已深,趙自耕也已告辭回去了。 韓永修背負著雙手,兀自在房里踱著步子,他那充滿智慧的眼睛里,帶著一抹深思的 神色。佩吟悄眼看著父親,一時之間,頗有些擔心,她不知道趙自耕和父親到底談了些什 么。她很了解,父親的個性相當孤介,而趙自耕卻又一向就有些高傲,言辭又往往過于鋒 利。她真怕這兩人的談話并不投机。看父親那樣一臉的深思,一臉的鄭重,她心想,完了 !韓永修本來就認為趙自耕名聲不好,現在一定更加深了他的惡感,假如父親要自己和趙 自耕斷絕來往,她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她開始有些懊悔,當時自己實在不該避開的。 “爸爸!”她怯怯的喊了一聲。 韓永修深深的凝視她,在沙發里坐了下來。握著茶杯,他慢吞吞的啜了一口茶,終于 開口了: “佩吟,你當然知道趙自耕是為什么來的了?” 她有些困惑,說真的,她只認為趙自耕是來作“禮貌的拜訪”,為未來的關系鋪一條 路。 “他一直說要來拜見爸爸。”她輕聲說。 “不止拜見!”韓永修盯著女儿。“他很開門見山,他要求我允許他娶你!換言之, 他是親自來求親了!” “哦!”佩吟睜大了眼睛,她也沒想到,趙自耕會說做就做的。她注視著父親,眼睛 里有著關怀,有著擔心,有著祈盼,有著緊張,還有著興奮。 “佩吟,”韓永修仍然是慢吞吞的,仍然是不慌不忙的,仍然是深思的。“我要問你 一句話,你──很愛他嗎?愿意嫁他嗎?”“哦!爸爸!”她喊著,低下頭去了。她沒有 正面答复這句話,但是,她的眼光,她的神情,她的熱烈的語調……都已經肯定的答复過 了。“那么,你是愿意嫁他的了?”韓永修再問了句。 她輕輕的點了一下頭。 韓永修默然片刻。她有些不安,悄悄的抬起眼睛來,她低低的問了句:“你──不贊 成嗎?”韓永修盯著她。“過來,佩吟!”他喊。 佩吟像個待宰的小羔羊,她挨到了父親面前。 韓永修伸手握住了佩吟的雙手,把它們握得緊緊的。韓永修的手已又干又瘦,佩吟的 卻軟如柔荑。 “趙自耕是一個很有魄力,很男性,也很有聲望的男人,他上面還有老母在堂,下面 有個十八歲的女儿。當這樣一個男人的妻子,會非常累,非常不容易。可是,佩吟,你曾 經應付過更難應付的環境,你善良而好心──所以,我相信,你會做個很成功的妻子!” 佩吟很快的揚起頭來,滿眼睛閃著光,她喘著气說: “爸,你答應啦?”韓永修微笑了。“要不答應他,是件很難的事,他很有說服力。 他能言善道。而且,他太堅決,太果斷,太激烈。使我怀疑,万一我不答應他,他會不會 把你拐跑?說真話,佩吟,我并沒有想到,我會有一個有名有勢的女婿,我也不愿意你嫁 一個比你大這么多的男人。但是,咳,”他的笑意加深了。“自耕說得好,他說,除了他 以外,還有什么男人,能夠欣賞你的成熟、獨立、固執、和堅強?他說,任何小伙子,在 你面前,都會變成孩子!你需要一個成熟的,經歷過人生的,看過世界的男人!這男人, 不可能太年輕,所以,他是唯一的人選!” 佩吟微張著嘴,微挑著眉毛。 “他──這樣說的嗎?”她惊嘆的問:“我已經一再警告他,要─謙虛一點儿。他居 然還是這樣故態复萌!”她搖搖頭,嘆口气。“他是不可救藥的高傲啊!” “如果他不是這樣高傲,這樣自信,這樣果斷,你會愛上他嗎?”韓永修問。佩吟的 臉紅了。“哦!爸爸!”她輕輕的喊著。 “你瞧,我了解你的。”韓永修再緊握了女儿的手一下,放開了她,大聲說:“好了 !我的一塊石頭也落地了!自耕說希望在年底結婚。你也不小了,早就該嫁了,可是,我 已經告訴了自耕,我給你的,除了一腦子詩書,一肚子才華外,實在沒有更好的陪嫁了… …” “噢,爸爸!”佩吟惊喚著。“你也夠謙虛啊!” “怎么?你不是嗎?”韓永修寵愛的看著女儿。“你實在還有很多优點,像你的善良 ,你的孝順,你的吃苦,你的忍辱負重……”佩吟跪下身子,仆伏在父親膝上,她滿眼眶 淚水。 “爸,”她幽幽的說:“你有一項极大的缺點,你知道嗎?”“是什么?”“你太寵 孩子了!女儿,永遠是自己的最好!” 韓永修怜惜的用手撫摸佩吟的頭發,在喜悅之余,心里也有种酸酸澀澀的情緒,他真 不知道。佩吟嫁出去之后,他如何在這個家庭中待下去?他老了,妻子病了,儿子死了… …生命剩給他的,到底還有些什么? “爸,”佩吟在他膝上悄問:“媽媽知道了嗎?” “她應該听到一部份,”韓永修也低聲答。“你知道我們這些木板門,根本沒有隔音 的效果。不過,她沒出來,自耕也沒見到她。我想,還是緩一步再說,因為我沒把握,她 知道詳細情形之后,她的反應會怎么樣?” 佩吟點點頭。心里卻在想著同一個問題,她嫁了之后,爸爸怎么辦?可怜父老母病, 唯一的弟弟,又少年早逝!她想了想,更深的膩在爸爸怀中,她忽然像個小女孩儿。但是 ,她的聲音卻是沉著、肯定、溫柔、而固執的: “爸爸,我向你保証,你絕不會失去一個女儿,只會多一個儿子!”韓永修低嘆了。 佩吟啊佩吟,你實在是個難能可貴的女儿啊!但愿天也有知,地也有靈,保佑你一生幸福 ,保佑這件婚事,是絕對的正确吧! 于是,這婚事是公開了。在趙家,這簡直是翻天覆地的大喜事。奶奶拉著佩吟的手, 左看右看,前看后看,就不知道該怎么表示她的喜悅和歡欣,她不住口的說: “吳媽,我跟你講過,佩吟長得一股聰明樣儿,又有學問又能干又机靈,將來不知道 那個有福气的人能娶到她。我可再也想不到,我這個牛脾气的寶貝儿子,會撿著到這么大 的便宜!”“媽!”趙自耕喊:“別太寵她!她已經把我壓制得大气都不敢出一聲了,你 再寵她,她就更不像樣了!” “听听!”奶奶又气又笑。“還說人家壓制你呢,你這是什么話?當著我的面就要欺 侮人!佩吟,”她一個勁儿的拍撫著佩吟的手背。“我告訴你,你別怕自耕,將來他如果 敢動你一根汗毛,你告訴我一聲,我會教訓他!”金盞花25/37 “完了,”趙自耕躺在沙發里翻白眼。“我以后的日子大概不會好過了!”“奶奶, ”佩吟仍然跟著纖纖的稱呼喊:“他不會欺侮我的,我還有纖纖幫忙呢!”“噢,你該改 口了!”奶奶說:“你可得叫我一聲媽了!” 佩吟紅了臉,纖纖睜大了眼睛,在一邊又好奇,又興奮,又怀疑的問:“奶奶,以后 咱們這該怎么稱呼呀?我是叫韓老師呢?還是該改口叫一聲‘媽’呢!” 佩吟的臉更紅了。正想說什么,老劉跑進來叫纖纖了,他恭敬的說:“小姐,虞家少 爺叫你去看花房呢!” “噢!”纖纖喜悅的答應了一聲,滿臉的陽光,滿眼睛的幸福,拋下奶奶和佩吟,她 一轉身,就像只小小銀翅蝴蝶一樣,翩然的飛出去了。客廳里,趙自耕望著纖纖的背影, 他怔了怔。忽然從沙發中跳起來,一把拉住佩吟的手,他對奶奶說:“對不起,媽。我想 和我的未婚妻單獨談一談!” “喲!”奶奶笑著叫:“吳媽,你瞧,已經討厭我們啦!” 趙自耕不理母親的調侃,他拉住佩吟的手,把她一直拉進了書房里,把房門闔上,他 立刻把佩吟擁入怀中,深深的吻她。吻完了,他抬起頭來,凝視著她。她羞紅著臉,對他 輕聲的埋怨著:“怎么回事嘛?人家正和你媽談話,你也不分輕重,把我拉進來干嘛?” “有事情要審你!”趙自耕說。 “審我?”佩吟愕然的看著他。“你又犯毛病了嗎?你又以為你在法庭上了嗎?我有 什么事要被審的?” “你看到了,我家正在大興土木。”趙自耕說。 “嗯。”佩吟哼了一聲,心里有點明白了。 “我們在造一座玻璃花房。”他再說。 “嗯。”她又哼了一聲。 “你當然知道是誰出的主意,是誰在那儿監工,是誰把纖纖弄得神魂顛倒了。”“嗯 。”她再哼了聲,用牙齒輕咬著嘴唇。 “好。”他盯著她。“很久以前,你告訴我,你有一個約會,那約你的男孩子是虞無 咎的獨生子,名叫虞頌超。你能不能跟我解釋一下,現在和我女儿在一起的這個虞頌超, 和以前約會你的那個虞頌超,是不是同一個人?” “是的。”她簡短的回答。 “那么,這是怎么一筆帳呢?”他又咄咄逼人了。 “你如果不那么凶,我就告訴你。”她說。“我凶了嗎?”他惊愕的。 “很凶。”她點點頭,“你又凶又辣,你把我當成敵對的那一方的証人,你正在審問 我,我不喜歡這种問話方式。” “哦?”他挑起眉毛。“不要因為你答不出問題,就先給我加罪名。”“你的每個問 題,我都答复過了。”她說,瞪著他。“不過,我也有問題要問你,”她想了想,說:“ 很久以前,我告訴你,虞頌超和我有個約會,要陪我去醫院換藥,對不對?” “對。”他同意的。“約會兩個字,并沒有特別的含意吧?你可以和你的親人有約會 ,朋友有約會,甚至兄弟姐妹有約會,你昨天還告訴我,你和你的委托人有‘約會’。” “嗯。”這次,輪到他來“嗯”了。 “虞頌超是我最要好的一個同學的弟弟,我認識他已經快十年了,他和我死去的弟弟 差不多大,在我心里,他就像個弟弟,事實上,他也比我小兩歲,這种感情,是不是很自 然?” “嗯。”他又嗯了一聲。 “既然頌超像我弟弟一樣,他陪我去醫院換藥,有什么不對嗎?”“沒有。”他悶聲 說。“你約我吃中飯那天,你記得嗎?你相當傲慢,而且是盛气凌人的。”“哦?”“我 提出頌超來,一來想气气你,二來那也是事實,我總不能為了你臨時起意,要請我吃中飯 ,就把頌超丟在一邊不理吧?做人總不能這樣沒信用吧?” “嗯。”“我和虞家三姐妹都是好朋友,你當然也知道了?” “嗯。”“頌超偶爾來看看我,把她交女朋友的‘驢’事告訴我,并不奇怪吧?”“ 嗯。”“然后,有一天,頌超來告訴我他的一件‘不成熟’的經驗,剛好,你派纖纖來我 家,給我送花來,他們就在我家的小院里遇到了。我當然應該幫他們彼此介紹一下吧?” “嗯。”“你當然知道,纖纖是個人見人愛的女孩,對不對?” “嗯。”“纖纖快十九歲了,正是少女情竇初開的時候,頌超快滿二十五,正是男孩 子最需要愛情的時候,他們彼此吸引,彼此做了朋友,有什么不對?” “嗯,哼,咳,沒有,沒有不對。”趙自耕吶吶的說著。 “那么,你對我還有什么不滿的地方?” “有!”“是什么?”他把她拉進怀里,狠狠的盯著她的眼睛。 “你咄咄逼人,你又凶又辣,你把我當成敵對那一方的証人,你正在審問我,我不喜 歡這种問話方式!” 她抿著嘴角,要笑。心里在暗叫慚愧,幸好她沒有被頌超的孩子气所打動,幸好她只 把頌超看成弟弟,幸好她和頌超間純純洁洁,沒有絲毫糾葛。否則,今天這筆帳還真不好 算呢!趙自耕看著她唇邊那個笑,看著她那晶瑩剔透的眼珠,想到自己這鼎鼎有名的大律 師,竟被她振振有辭的逼得好不狼狽,他就又折服又心動,又想笑……而且,她解開了他 心里的一個結,那虞頌超和纖纖,實在是金童玉女,郎才女貌……他四十多歲的人,都會 被愛情捕捉,何況少男少女呢?他吸口气,努力忍住笑,做出一股十分威嚴的樣子來。 “我要警告你一件事!”他說,眼睛在鏡片后閃光。 “是什么?”“你以后不許‘審問’我!” “ !”她睜大眼睛。“這話好像該我來說!” “該我說!”他斬釘截鐵的。“我已經當了律師,無可奈何了。可是,家里有一個律 師就夠了,不需要第二個!所以,像剛剛那种回話方式,再也不許用了!” “不許嗎?”她哼著。“我是跟你學的!” “不許學!”她聳了聳肩,挑了挑眉毛,眉端輕蹙在一塊儿了。 “你知不知道一件事?”她問。 “是什么?”“你霸道,你自私,你傲慢,你不講理……” “等一等!”他打斷她。 “怎么?”“你說‘一件事’,但是,你已經說了四件了!” “哇!”她忍無可忍的大叫起來:“我真受不了你!你簡直是……簡直是……簡直是 ……”她想不出該說什么,就瞪大眼睛瞅著他。“簡直是可愛,對吧?”他居然接口說。 “哇!”她又叫:“你不會害臊嗎?”她轉身就向門口走,嘴里自言自語:“我要去 找頌超……” “找頌超?”他的心跳了跳,似乎仍有余悸。“你還要故技重施嗎?怎么又要找頌超 ?人家已經是我女儿的男朋友!” “你想到那儿去了?”她跺跺腳:“我是找他去要把計算尺!”“要計算尺干什么? ”他不解的。 她瞪著他,大聲說:“量一量你的臉皮有多厚!” 他一把把她拉進了怀里,他的嘴唇緊緊的,緊緊的,緊緊的……壓在她的唇上。他深 深吻她,似乎想把自己所有的感情,所有的熱愛,所有的激賞……全借這一吻而表露無遺 。好久好久,他才抬起頭來,不再開玩笑了,他望著她,他的眼光誠懇而溫柔,真摯而熱 烈,他喃喃的說: “佩吟,佩吟!天知道我有多愛你,天知道我有多欣賞你!天知道我有多佩服你!” 她抽了口气,一下子就匍伏在他胸膛上,她听到他的心跳:噗通,噗通,噗通……跳得好 沉穩,好有力,好親切,好規律……她閉上眼睛,一心一意的傾听著這心跳。所有屬于她 的苦難,她的過去,她的失戀,都已經消失了。現在,她幸福,她只覺得無邊無際的幸福 ,像浩瀚的海洋般包圍著她,簇擁著她,淹沒著她。她嘆了口气,用手臂緊緊的環抱著他 的腰。“你在干什么?”他輕撫著她的頭發 “听你的心跳。”她悄悄笑著:“它跳得好美。” “是嗎?”他的眼眶有些儿潮濕:“從沒有人這樣說過,我不知道心跳也可以用‘美 ’字來形容。” “可以的。”她虔誠的說:“因為──這顆心是屬于我的!我覺得它美,好美好美! ” “可是,”他感動的嘆息。“我還有很多缺點,是不是?我霸道,自私,傲慢,不講 理……唉,佩吟,我會改,我答應你,我會改。為你而改。” “你不用改,”她輕輕搖頭,她那小小的腦袋在他胸膛上轉動著。“它們也很美。” “什么東西也很美?”“你那些缺點!”“是嗎?”他惊嘆的。“是的。”她好輕好輕的 說,聲音柔美得像一支歌:“當你戀愛的時候,你一定要把對方的缺點一起愛進去,那才 是真正的愛了!”他緊擁著她,眼眶更潮濕了。 她也緊貼著他,用她的全心靈,在体會著“幸福”,接納著“幸福”,擁抱著“幸福 ”。金盞花26/3714 “幸福”會是一陣風嗎?會“來得急”,而“去得快”嗎?許多年前,佩吟也曾經以 為她擁有過幸福,那時,弟弟沒死,媽媽沒病,維之和她正陷在瘋狂般的熱戀里。可是, 曾几何時,所有的事都變了,弟弟死了,媽媽病了,維之變了心。屬于她的“天堂”,一 下子就變成了“地獄”。所有的“歡笑”,都成為“哭泣”的前奏。使她在好長的一段時 間中,都宁愿自己從未認識過什么叫“幸福”,那么她也比較容易接受“不幸”。現在, “幸福”又來了,比以往更強烈,更珍貴,因為,她是先認識了“不幸”,才又接受到“ 幸福”的。這“幸福”就像一件稀世奇珍般,被她那樣珍惜著,那樣崇敬著,那樣牢牢的 抱在怀里,緊緊的擁在心頭。 但是,她抱得牢這“幸福”嗎? 事情發生在一天下午,她的學校快開學了,上午,她還參加了學校的“校務會議”, 她推辭了當“導師”的職務,因為,她預料她會有個忙碌的秋天。下午,趙自耕要出席一 個商業界的酒會,然后還要去辦公廳處理一些事情,佩吟始終沒有弄清楚趙自耕到底有多 少事業,也并不太關心這個。她和趙自耕約好晚上再見面,因此,那天的下午,她是很空 閑的可是,門鈴響了,阿巴桑跑來告訴她,外面有一位先生要見她。她走到大門口去,心 里很輕松,小花園里的金盞花和金魚草都在盛開,她想起趙自耕所謂的“別离了,傲慢! ”就想笑,就覺得滿心怀的歡愉和感動之情。 大門開了,站在門外的,出乎她意料之外,竟是趙自耕的秘書蘇慕南!她有些惊訝, 第一個念頭就是趙自耕改變計畫了,他等不及晚上再見她,而要提早接她去某個地方見面 ,他常常會來這一手的,不過,他通常都派老劉來接她,而且事先總會給她一個電話。她 伸長脖子,看了看,沒看到老劉和那輛“賓士”,卻看到蘇慕南自己的那輛“雷鳥”。 “噢,蘇先生,”她笑著說:“是自耕要你來找我嗎?有什么事嗎?”“唔,”蘇慕 南哼了一聲,微笑著,溫和的說:“上車好嗎?” 又是這樣!這就是趙自耕!連他的秘書也學會了他那一套“溫和的命令式的邀請”。 她嘆口气,仍然歡愉著。你愛一個人,是要連他的缺點一起愛進去的!這是自己說過的話 哪! “是他要你來接我?好吧,你等一等,我去告訴爸爸一聲,再換件衣服!”“不用換 衣服了!”蘇慕南說。 她聳聳肩,也罷!趙自耕那個急脾气,最怕的就是“等人”。她跑進房里,對父親交 代了一聲,就拿了個手提袋,匆匆對鏡看了看自己,格子布的長袖襯衫,米色燈芯絨長褲 ,未免有點“隨便”得太過份,希望趙自耕選的不是很豪華的地方。上了蘇慕南的車,等 他發動了車子,她才問: “他在那儿?”“誰?”蘇慕南不解的。 “自耕呀!”“哦,他嗎?他在酒會上。” “酒會?”她大吃一惊:“我這副樣子怎么參加酒會?不行,你要送我回去換衣服。 ”“你為什么要參加酒會?”蘇慕南不動聲色的問。 “啊,他并不是要我去酒會嗎?”她糊糊涂涂的問,開始覺得蘇慕南的神色有些古怪 了。“他要在什么地方見我?他要你把我接到什么地方去?” “他并沒有要我接你呀。”蘇慕南靜靜的說,熟練的轉了一個彎,車子開始上山了, 她伸頭一看,他們正向陽明山上開去。趙家的花園在天母,那么,他們也不是去趙家。她 盯著他,蘇慕南那冷靜的神色開始使她心慌,不是趙自耕派他來的!她混亂的問:“你要 帶我到那里去?” “去‘蓮園’。”他說。 “蓮園?蓮園是個什么地方?一家咖啡館嗎?” 他回頭看了她一眼,她發現他那帶著褐色的眼珠里掠過了一抹笑意,這笑意卻是輕蔑 而不屑的。好像她說了一句幼稚不堪的話。“蓮園只是一幢花園洋房,是趙先生在四年前 蓋的,花了不少錢,你實在不應該不知道‘蓮園’。” “哦!”她松了口气。原來如此,趙自耕在這山上還有一座“蓮園”!他一定有意不 讓她知道,而給她一個意外。既然是去自耕的另一幢房子,她的緊張也消除了。可是,忽 然,她又覺得有些不對勁,她坐正身子,緊盯著蘇慕南,問: “是自耕要你帶我去蓮園?” 他又笑了,冷漠的,輕蔑的笑。忽然,她覺得身邊這個男人很可怕,他陰沉而鎮靜, 一臉的莫測高深。 “我說過了,”他淡淡的說,車子熟練的上坡,熟練的轉彎。“趙自耕并沒有要我來 接你。帶你去蓮園,是別人的主意。有人想在蓮園里見見你。至于趙自耕呢?我想,他宁 愿把蓮園放一把火燒掉,也不會愿意你走進蓮園。” 她咬住嘴唇,皺緊眉頭,心里有几千几百個問題。但是,她不准備再問了,她知道, 不管她將要面對什么,這樣東西總之馬上要呈現在她眼前了。 果然,車子走進了一條松柏夾道的私人小徑,小徑的入口處,“蓮園”兩個字被一塊 鏤花的牌子,精工雕刻著豎在那儿。車子迂回深入,一會儿,已來到一個富麗堂皇的鏤花 大門前,這大門和趙家的大門倒很相似。蘇慕南按了按喇叭,大門就不聲不響的開了,顯 然是電動的。車子開進花園。佩吟忽然覺得眼前一亮,因為,她看到花園中,有一個好大 好大的蓮花池,現在正是蓮花盛開的時候,池中嫣紅万紫,一片燦爛。蘇慕南打開車門, 簡單的說: “你下車吧,不妨先欣賞一會儿蓮花!” 她呆呆的下了車,呆呆的走到蓮花池前面。定睛一看,她就更加愕然了,以前,她總 認為蓮花只有粉紅色和白色兩种,但是,現在這巨大的蓮花池里,卻開著紫色的、藍色的 、大紅的、粉紅的、黃色的、白色的,以及桃紅色的。她下意識的數了數,剛好七种不同 的顏色。一座七彩的蓮花池。她正出神間,卻又有一個發現,在蓮花池四周,种了一圈綠 色植物,這植物极像一朵花,一朵一朵的栽种著,葉片水分飽滿,像花瓣,她再仔細一看 ,才注意到,這綠色的植物,居然也像一朵朵綠色的蓮花。她不由自主的蹲下身子,去触 摸這綠色的蓮花,心里在模糊的想,不知纖纖的花園里,有沒有這种植物。“這种植物叫 做石蓮,”忽然間,在她身后,響起一個女性的聲音,很溫存很优雅的說著:“不算什么 名貴的植物,我和自耕种它,只為了喜歡它名字中那個‘蓮’字而已。” 佩吟很快的站起身子,驀然回頭,于是,她和一個女人面對面的相對了。那女人身材 高佻,皮膚是微黑的,微黑而帶著健康的紅色──相當漂亮的紅色。她穿了件极為舒服的 、桃紅色的絲絨長袍,顯然只是一件“家居服”,一件非常考究的家居服。腰上,系著帶 子,顯出了她那美好的身段,她的腰肢簡直不盈一握,而胸部卻飽滿而挺秀。她的頭發很 黑,蓬松的卷著,自自然然的卷著,稍嫌零亂,卻亂得漂亮。她的眉毛也很黑,眼睛深凹 ,大雙眼皮又明顯又清楚,她沒有濃妝,除了一點淡淡的口紅外,她似乎根本沒化妝,但 是,她很美,不止美,她有种頗為高雅的誘惑力,她看來成熟而老練。她的眼珠不是純黑 的,帶著點淡淡的咖啡色。一時間,佩吟有些迷惑,她覺得這女人相當面熟,似乎在什么 地方見過。 當佩吟在打量這女人的時候,這女人也正靜靜的打量著她。其實,佩吟是沒有什么值 得研究的,她那么單純,她想,那女人一眼就可以看穿了她。 “你好,韓小姐,”那女人微笑的說,笑容安詳而穩定,這“安詳”很刺激她,因為 ,她覺得自己已經越來越不“鎮定”了。“我很早就听說了你,到今天才見面,實在有點 遺憾。”她用手掠了掠那些在微風中飄蕩的大發卷。“我們到客廳里去談,好嗎?”佩吟 沒說話,只是很被動的,跟著她走進了“客廳”。客廳當然也是夠豪華的,地上鋪著又厚 又軟的地毯,居然是大膽的用了桃紅色,一套純白的絲絨沙發,在桃紅色的地毯上醒目的 放著,玻璃茶几上,有著考究的煙具。一個很流線型的壁爐,里面堆著大塊的圓木。壁爐 旁邊有酒柜,里面陳列著各式各樣的洋酒,那女人緩步走到酒柜邊,很客气的問: “韓小姐,你喝酒嗎?” “不不,不喝。”她倉促的說。 女主人點了點頭,拍了拍手,立即走進一個干干淨淨的小女佣。“倒杯茶來,中國茶 !”她交代著,又轉頭看佩吟:“要什么茶?紅茶?綠茶?香片?凍頂?” “香片就好了。”她慌忙說。目眩神迷的看著這位神秘的“女主人”,這才發現,她 連“家居服”都和房間的顏色相配。 小女佣倒了茶來,立刻退出了。她望著壁爐,身不由己的,她走到壁爐前面去,因為 ,她看到壁爐架上,放著一個鏡框,鏡框中,是一張放大的彩色照片!一男一女相依偎的 合照著,女的,當然是那位風情万种的“女主人”。男的── 其實,佩吟不用走過來細看,也已經猜到是誰了,那是趙自耕!瀟洒而風流的趙自耕 ! “噢,”女主人微笑著:“這張照得并不好,自耕很自私,他總選他自己照得好的照 片來放大。我們前年去歐洲旅行的時候,倒有一批很好的照片,如果你有興趣,我倒可以 拿給你看。”“不用了!”她僵硬的說,走到沙發邊,坐了下來,她捧起那杯用中國細磁 杯子泡的香片茶,打開杯蓋,輕輕的啜了一口。她很有興味的研究那藍花的細磁茶杯,心 想,如果這茶杯底上印著“乾隆年間造”,她也不會惊奇了,在這個時代,在台灣,居然 有人家如此講究的用中國細磁茶杯泡茶!她抬起眼睛來,正視著那個“女主人”,她吸了 口气,挺直了背脊,她變得很冷靜,很清楚了。她努力讓自己和那“女主人”同樣的安詳 ,她說:“我知道你是誰了,你是琳達!”金盞花27/37 “噢!”那女人怔了怔,她微笑起來,美麗的眼睛里閃著光。“你怎么知道的?”她 問。 “你不是純种的中國人,我猜,你是個混血儿,你的生活以及你的房子,都是半中半 西的,你很講究排場,中式的排場也有,西式的排場也有!” “哦!”琳達笑了起來,笑得又爽朗又溫柔又可愛:“既然你已經知道我是誰,我想 ,我們就不必打啞謎了。是的,我是個混血儿,我母親是馬來人,父親是中英混血,你看 ,我的血統好复雜。不過,我很慶幸我長得還是很像中國人,因為我很愛中國,也愛中國 的男人。”她深深的看著佩吟:“我還有一個中國的名字,你不能不知道,它比琳達好听 多了。我姓蘇,叫慕蓮。羡慕的慕,蓮花的蓮!” 佩吟真的惊跳了一下,她覺得,她“努力”維持的“安詳”在瓦解。她目不轉睛的看 著琳達。 “怪不得,”她喃喃的說:“我覺得你很面熟,原來,你和蘇慕南是……”“蘇慕南 是我的弟弟!”琳達笑得更甜了。“自耕一向風流成性,我不能不派一個自己人在他身邊 。几個月以前,慕南已經和我提起過你,說實話,韓小姐,我并沒有很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自耕喜歡逢場作戲,三分鐘的熱度,過去了就沒事了。我不想讓他以為我在偵察他,但 是,顯然,韓小姐,我低估了你!”佩吟坐在那儿不動,靜靜的看著琳達。 “自耕一向是個反婚姻論者,”琳達繼續說:“他自己學法律,又接了太多件离婚案 件。所以,他對我說過,用一張紙把男女兩個人拴在一起,實在太荒謬,也太沒情調了。 他把結婚証書,看成男女兩個人間的一張合同,一張沒有年限的合同,他說,相愛還要訂 合同,這是傻瓜做的事!”她搖搖頭,仔細的看佩吟:“我真沒料到,他居然會向你投降 ,要去當傻瓜了!”佩吟迎視著琳達的眼光。 “或者,”佩吟幽幽的說:“逢場作戲的時期結束了,當他真正戀愛之后,理論就全 体不存在了。愛情,會讓人變質,會讓人當傻瓜!” 琳達定定的看了她好几分鐘。 “我有一些明白,他為什么會為你著迷了。”她終于說,走過來,她在佩吟對面的沙 發中坐下來。白色的沙發襯著她桃紅色的衣服,她疊著雙腿,手里握著一個酒杯,她看起 來雍容華責,高雅迷人。她那很長很長的睫毛又濃又密,向上面微卷著。她望著佩吟的眼 光深沉而溫存,絲毫不雜敵意。“你很愛他嗎?──佩吟?”她忽然直呼她的名字,叫得 又自然,又親切。“如果不愛,就不會談到婚姻了,是不是?”她反問,語气完全不像她 那樣平和,不知怎的,她覺得自己在她面前,顯得好嫩,好卑微,好不出色。 “那也不盡然,”琳達深思的說:“很多女人,為了年齡到了而結婚,為了該結婚而 結婚,甚至為了金錢而結婚,為了一張長期飯票而結婚……” “你以為我是這樣的女人嗎?”她叫了起來,憤怒和激動使她的臉發紅,而嫉妒又使 她的臉發白了。 “不不,佩吟,”她柔聲說:“請你不要誤會,我并不是說你,我只是一概而論。好 了,”她深深的嘆了口气。“現在,我知道你是真正愛他的了,但愿,他也是真正的愛你 ,而且禁得起時間的考驗,因為,你顯然和我不同,你是禁不起几次打擊的……”“但愿 ?”佩吟蹙緊了眉頭,狐疑的問:“你是什么意思,你認為他并不是真正愛我嗎?” “他當然愛你!”她認真的說:“否則,怎么會愿意娶你呢?不過,問題只在于他能 愛多久?是為愛而愛?還是為征服而愛?”“為愛而愛?為征服而愛?”佩吟糊涂了。“ 我听不懂。” “自耕最欣賞的女人,是能夠和他針鋒相對的那种。佩吟,不是我自夸,我也是那种 人。每當他碰到這种女人的時候,他就非到手不可,我一看你就明白了,你是不容易到手 的,除非和你結婚,他沒辦法得到你。佩吟,你有沒有想過,你這個婚姻好危險!”“好 危險?”她怔怔的著她。 她嘆了口气,啜了一口酒,她的眼神變得迷迷蒙蒙起來,她對整個房間掃了一眼,帶 著股淡淡的幽怨,她輕聲細語的說:“你瞧瞧我,佩吟。四年前,他為我而造蓮園,你愿 意參觀一下我的臥室嗎?整面牆都是蓮花,我的床也是一朵蓮花。他造的時候,我覺得他 簡直是發瘋了。他收集各种品种的蓮花,只因為我名字里有一個蓮字。佩吟,你如果是我 ,你能不感動嗎?你能不相信他的愛,和他的誠意嗎?于是,我跟了他。我比你更痴一點 ,他不喜歡婚姻,我就連婚姻的名份也不敢要。然后,他又有了露露,露露是個舞女,他 喜歡她的風騷。接著,又有了云娥……唉!佩吟,你該見見云娥的,她比纖纖大不了多少 ,美得像一朵白蓮花……” 佩吟跳了起來,她再也不能維持她的冷靜了,再也不能維持她的風度了,更別提什么 “安詳”与“自然”了。她張大眼睛,只覺得有熱浪在往眼里沖去,她喊著說: “我不相信你!我不相信!你安心在破坏我們!你造謠,你胡說八道……”“是嗎? ”她仍然靜靜的,仍然高貴而文雅,仍然帶著那股淡淡的幽怨:“如果你不相信我,就不 要去相信吧!我很可能是在破坏你,因為……不管怎么說,你都是我的情敵。好吧,佩吟 ,不要相信我!不要相信确有露露和云娥,甚至于,你也可以不相信世界上有個女人叫蘇 慕蓮,有個男人為她造了一座蓮園,再輕輕松松的把她遺棄!都不要相信,佩吟,你可以 告訴你自己,趙自耕除了你之外,永遠不可能再愛上別人!事實上,他以前的風流帳,你 根本可以置之不理,只要你能信任你們的未來就行了。唉!”她悠然長嘆:“我以為我自 己已經夠天真了,沒想到,世界上還有比我更天真的女人!”她緊緊的盯著佩吟,聲音那 么輕柔,卻那么有力:“你也同樣相信過林維之,是不是?你也相信他只可能愛你一個人 ,是不是?”佩吟被打倒了,被徹徹底底的打倒了!她咬緊牙關,不讓眼眶里的淚水滾出 來。而她整個心里,卻像倒翻了一鍋熱油,那樣煎熬著痛楚起來。她望著面前這個女人, 這個美麗、成熟、能言善道、風情万种、雍容華貴,而又魅力十足的女人。他為她蓋了一 座蓮園,前后不過只有四年,他已經不再要她了。那么,自己憑那一點來占有那個男人的 心?假若這個蘇慕蓮都無法掌握的男人,沒有第二個女人可以再掌握了。而且,當她含淚 看著蘇慕蓮的時候,她已經知道了,不管蘇慕蓮找她來的動机如何,她知道她說的都是實 話;确實有露露,确實有云娥,正像确實有蘇慕蓮,和──确實有韓佩吟一樣!她站起身 來,搖搖晃晃的,她的臉色像壁爐上的大理石,她眼里蓄滿了淚,輕抽了口气,她語气不 穩的說: “對不起,我要回去了!” 琳達,不,蘇慕蓮──她的中國血統雖然不多,她卻是相當中國化的。她也站起了身 子,她伸出手來,輕輕的握住了佩吟的手。“如果我讓你難過的話,我很抱歉!”她說。 “你不用抱歉,”她吸著气,仍然在努力維持語气的平穩,維持著最后的驕傲。“我 想,你是有意要讓我難過的,因為,我的存在已經先讓你難過了!所以,我們算是扯平了 。你告訴了我很多事情,你也打擊了我的自信,你的目的都達到了。我不怪你,也不恨你 。因為──我的存在也早就打擊了你的自信了!”她昂著頭,走向大門口,背脊挺得很直 ,肩膀平穩。淚珠雖然始終在眼眶里打轉,她卻也始終沒有允許它掉下來。蘇慕蓮望著她 的背影,她一瞬也不瞬的看著這背影,不能不承認這驕傲的小女人,确實有著她強大的力 量!好半天,她才醒悟過來,追到門口,她說: “我讓慕南開車送你回去!” “不用了!”她頭也不回的說:“我自己叫車回去!” 她昂然的,挺直的,高傲的……走出了那种滿蓮花的花園。一直到穿出了那條松柏夾 道的私人小徑,一直到走上那柏油鋪的大馬路上,她的淚水才瘋狂般的涌了出來,迸流個 面頰上。金盞花28/3715 晚上來臨了。佩吟在街道上無目的的踱著步子,自從走出蓮園,她就沒有回家,叫了 輛計程車,她直馳往西門町。只在一家公用電話亭里,打了個電話給父親,說她不回家吃 晚飯了,韓永修根本以為她和趙自耕在一起,完全沒有深究。于是,她就開始了一段“漫 游”。她走遍了西門町每一條街,逛過了每家商店,看過了每家電影院的櫥窗……她走得 快累死了,走得腿都快斷了,走得頭暈眼花了。她就不知道自己該走到那儿去?該怎么辦 ?該何去而何從? 她一面走,也一面在思想。事實上,她早就知道有“琳達”這個人。她奇怪,在自己 和趙自耕從友情進入愛情,從愛情談到婚嫁的這個過程中,她從沒有想過“琳達”。也從 沒有認為她會給予自己任何打擊,而現在,在見到蘇慕蓮以后,她再也沒有信心了,再也 沒有歡樂了。蓮園,把她所有的幸福全体偷走了。她宁愿蘇慕蓮是個潑婦,宁愿蘇慕蓮給 她一頓侮辱和謾罵,宁愿“蓮園”是個金碧輝煌的“金屋”,宁愿蘇慕蓮只是個典型的被 “藏嬌”的蕩婦!那么,她都比較容易接受一點,都比較不會受到傷害。可是,蘇慕蓮那 么雍容華貴,那么幽怨自傷,那蓮園,又那么富有情調,那么充滿詩意和羅曼蒂克的气氛 ……她确實被打擊了,被傷害了,被扰亂了。她忽然發現自己是個掠奪者,她把歡樂從蘇 慕蓮那儿奪走……而終有一天,會另外有個女人,再把歡樂從她身邊奪走!她相信了,趙 自耕絕不是一個對女人有長久的熱度,和痴情的男人!他善變,他無情,他見异思遷,而 且,他是冷酷而殘忍的!在她這樣思想的時候,她痛楚而迷惘,她認為自己該离開這個男 人,离得遠遠的。但是,一想到以后生活里,再也沒有趙自耕,她就覺得自己的心完全碎 了。她開始□徨無助,一向她都有很敏銳的思考力,但是,對即將來臨的未來,她卻完全 迷惘了。蘇慕蓮有一句話給她的印象最深刻: “現在,我知道你是真正愛他的了。但愿,他也是真正的愛你,而且禁得起時間的考 驗。因為,你顯然和我不同,你是禁不起几次打擊的……” 是的,她再也禁不起打擊了。假若將來有一天,她會成為蘇慕蓮第二的話,她想,她 是絕對活不成了。她早就領悟過一件事,如果認識了幸福再失去幸福,不如干脆沒認識過 幸福!夜深了,她走得好累好累,看看手表,居然十一點多鐘了,她忽然想起,今晚和趙 自耕有約會的。可是,算了吧,趙自耕原就和她屬于兩個世界,如果她聰明,她應該把趙 自耕還給蘇慕蓮!他們雖無婚姻之名,卻有婚姻之實啊!她為什么要做一個掠奪者呢?為 什么呢? 她實在太累了,累得無法思想了。她走進了一家咖啡館,坐下來,要了一杯咖啡。她 啜著那濃烈的、苦澀的液体,心里朦朧的想著,應該打個電話給趙自耕,告訴他今晚她有 事,所以失約了。想著,想著,她就机械化的走到柜台前去,拿起電話,撥了趙家的號碼 。 接電話的居然是纖纖!一听到佩吟的聲音,她立刻又輕快又高興又清脆的叫著:“噢 ,韓老師,你到什么地方去啦?我爸爸打了几百個電話到你家去找你,都找不到,他又叫 頌超打到虞家和大姐二姐家,也都找不到,我爸就發瘋哪!現在,他開車到你家去等你去 了!”糟糕,這一下豈不弄得天下大亂!父親准以為她出事了!她慌忙挂斷電話,立即撥 了個電話回家,韓永修接到電話,果然又急又惱又關心的喊:“佩吟,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你把所有的人都急坏了,怎么可以開這种玩笑?你現在在那里?深更半夜了,怎么還不 回家……好好好,有人要跟你說話……” 听筒顯然被別人搶過去了。她立刻听到趙自耕那焦灼而渴切的聲音:“佩吟?”眼淚 立即往她眼眶里沖去,她咬緊牙關,怎么自己如此不爭气呢?怎么听到他的聲音就又整個 軟化了呢?她拚命吸著气,就答不出話來。“佩吟!”趙自耕一定有第六感,他憑本能也 知道出了事,他那“命令化”的語气就又來了:“你在什么地方?我現在來接你!”“不 不不!”她倉促的回答了,鼻子塞住了,聲音短促而帶著淚音。“我不想見你!” “佩吟?”他惊愕的問:“到底出了什么事?你爸說是我下午把你接走的,可是,我 下午并沒有來接你!是誰來接了你?為什么你不要見我?你整個下午和晚上到什么地方去 了?……”天哪!他又開始“審訊証人”了。 “自耕,”她打斷了他。“我不能見你,我……我有許多事要想一想,我……我發生 了一些事情……”她說得語無倫次,卻相當固執:“我……需要一點時間來思想,所以… …所以……我在短時間之內不想見你!” 電話那端沉默了片刻,然后,他的聲音冷幽幽的響了起來:“我不懂,佩吟,我完全 不了解你在說什么。” “我不要見你!”她低喊了起來:“給我一個星期,這個星期里不要來打扰我,我要 徹底想一想我們的婚事,我要考慮,我……”“我知道下午來接你的是誰了!”趙自耕忽 然說,聲音冷峻而清晰。“哦?”她應了一聲。“是──林維之,是嗎?”他在問,聲音 更冷了,更澀了,夾帶著尖銳的醋意和怒气:“是嗎?是他從國外回來了?他离了婚?他 又想重拾舊歡,是不是?”他的聲音焦灼而惱怒,他那多疑的本性和“推理”的職業病又 全犯了。“所以你今晚失約了,所以你要重新考慮了!所以你不要見我了……” 她呆住了,怔住了,傻住了。完全沒有想到,他會猜得如此离譜,如此荒謬!可是, 立即,她的腦筋轉了過來,她在他那尖銳的醋意和怒气中,竟獲得某种報复的快感。原來 ,你也會吃醋!原來,你也有弱點!原來,你也會受傷。而且,如果他這樣想,或者可以 不來打扰她了!否則,他那么會說話,那么富有說服力,他一定會讓她對蘇慕蓮的事不再 追究。她想著,深抽了口冷气,她開始將錯就錯了: “你猜對了。”她幽幽的說:“是他回來了,所以,所以……我必須重新考慮我們的 婚事……” “听著!”他在電話里怒吼了:“他曾經遺棄過你,他用情不專,他見异思遷……而 你,居然還想要他嗎?” 她倒抽了一口冷气,忽然覺得怒不可遏: “不許罵他!”她冷冰冰的說:“你并不比他好多少!難道你沒有遺棄過任何女人? 難道你就用情專一,從沒有見异思遷過?”“哦!”他在咬牙切齒了。“他對你的影響力 ,原來還有這么大!僅僅一個下午,你已經開始否定我了!好!”他直截了當的說:“我 給你時間!我不來打扰你!不止一個星期,隨你要多久,在你再來找我之前,我決不再來 找你!行了嗎?” “喀啦”一聲,他挂斷了電話。 她慢吞吞的回到座位上,繼續喝著咖啡,用手捧著頭,她覺得自己渾身癱軟如棉,一 點力气都沒有了。時間緩慢的流逝過去,夜更深了,客人們紛紛离去,咖啡館要打烊了, 她不能坐在這儿等天亮。長嘆一聲,她站起身來,付了帳,她离開了咖啡館。總要回家的 。家里,一定還有一場困扰在等待她。她真不知道該向父親怎么解釋這件事。可是,家, 總是一個最后的歸宿地。她忽然覺得好累好累,好疲倦好疲倦,只想躺在床上,好好的睡 一覺,什么都不要想。 叫了一輛計程車,她回了家。 到了家門口,她下了車,看著計程車開走了。她在門邊的柱子上靠了靠,考慮著該如 何告訴父親。可是,她簡直沒有辦法思想,她覺得頭痛欲裂,用手按了按額角,她不能想 了,打開皮包,她低頭找房門鑰匙,進去再說吧,明天再說吧!忽然間,黑暗中竄出一個 人影,有只強而有力的手,把她的手腕緊緊的握住了。她嚇了一大跳,惊惶的抬起頭,她 立刻接触到趙自耕的眼光。她張著嘴,不能呼吸,心臟在不規則的捶擊著胸腔。他盯著她 ,街燈下,他臉色白得像蜡,嘴唇上毫無血色。她忽然感到某种心慌意亂的恐懼,她從沒 見過他這种臉色。“跟我來!”他簡單的“命令著”。 她掙扎了一下,但他手指像一把鐵鉗,他拖著她向巷口的轉彎處走去,她疼得從齒縫 中吸气,含淚說: “你弄痛了我,你答應不來打扰我!” “以后,不要輕易相信男人的‘答應’!”他簡單的說,繼續把她向前拉,于是,她 發現他的車子原來藏在巷口轉彎處的陰影里,怪不得她回來時沒見到他的車。他是有意在 這儿等她的了。 打開車門,他把她摔進了車子。他從另一扇門進入駕駛座。其實,她很容易就可以開 門跑走,但,她沒有跑。她知道,如果她跑,他也會把她捉回來的。看樣子,她必須面對 他,她逃不掉,也避免不了,她疲倦的仰靠在坐墊上。非常不爭气,她覺得眼淚滾出來了 。她實在不愿意自己在這個節骨眼上流淚,她希望自己能瀟洒一點,坦然一點,勇敢一點 ……可是,淚水硬是不爭气的滾出來;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他盯著她,在那電鐘的微 弱光線下,看到她的淚光閃爍。他伸手輕触她的面頰,似乎要証實那是不是淚水,她扭開 頭去,他仍然沾了一手的濕潤。 “你哭嗎?”他問:“為什么?舍不得我嗎?” 她閉上眼睛,咬緊牙關。 “你和舊情人纏綿了一個下午和晚上,現在,你在哭!”他冷哼著,憤怒顯然在燒灼 著他,他伸出手來,用手捏住她的下巴。“你是為我而哭,還是為他而哭?” 她仍然閉著眼睛,一語不發。 然后,驀然間,她覺得他把她拉進了怀里,他的嘴唇就瘋狂的蓋在她的唇上了。她大 惊,而且狂怒了。她咬緊牙齒,死不開口,一面,她用力推開他,打開車門,她想沖出去 ,他把她捉了回來,砰然一聲又帶上了車門。他用雙手箍住她,把她的身子緊壓在椅墊上 。他們像兩只角力的野獸,她畢竟斗不過他,被他壓在那儿,她覺得不能喘气,而且,快 要暈倒了。“你居然不愿意讓我再吻你!”他喘著气說,似乎恨不得壓碎她。“他吻過你 了嗎?”他怒聲問。“你仍然愛著他,是不是?你始終愛著他,是不是?我只是一個候補 ,現在,正角儿登場,候補就該下台了,是不是?”他捏緊她的面頰,強迫她張開嘴:“ 說話!你答覆我!你休想讓我等你考慮一個禮拜,你馬上答覆我!說話……”金盞花29/3 7 她真的不能呼吸了,而且,她已經气憤得快失去理智了,她全身疼痛,每根神經都在 痙攣。 她再也無力于掙扎,再也無力于思想,她大聲吼了出來: “放開我!放開我!我根本沒有見到林維之,你少自作聰明!下午,是蘇慕南把我接 走了,他帶我去了一個地方,蓮園!你該知道那個地方的!我見到了她,蘇慕蓮!我看到 了你們的七彩蓮池!”她抽气,冷汗和淚水在臉上交流,她用力呼吸,掙扎著說:“放開 我!你……你……你使我……沒辦法透气,我要暈倒了!”他突然松手,在极度的震惊下 凝視她,似乎不相信自己的听覺。然后,他就一把抱住了她。他的手顫抖著,她軟軟的躺 倒了下去,頭枕在他的膝上。他伸手扭開了車內的燈,緊張的俯下身子察看她。她在突然 明亮的光線下瞬著眼睛,發現他的臉距离自己只有一兩尺,他的臉色更白了。一時間,她 想,要暈倒的不是自己,而是他了。 “佩吟!”他喊,嘴唇和臉色一樣白:“不要暈倒,求你不要暈倒!”他用手捧住她 的頭,用他那漂亮的白西裝的袖子去擦她額上的汗。她在他那恐懼的眼神里看出來,自己 的臉色一定也坏透了。她那么气憤,那么委屈,那么沮喪,真想假裝暈倒一下,讓他去手 忙腳亂一番。但是,她沒有。深深的吸了口气,她說:“你最好把車窗打開。” 一句話提醒了他,他慌忙放下了窗子,初秋的夜風從窗口扑了進來,涼颼颼的吹在兩 人身上。她用手遮住眼睛,那刺目的頂燈使她不能适應,更重要的,是她不愿讓他看到她 的狼狽,那濕潤紅腫的眼睛一定泄露了所有的感情。他把車燈關了,靠在那儿,他只是緊 摟著她的頭,似乎不知該做什么好。然后,那涼爽的空气使兩個人都清醒了不少,他終于 開了口:“你說,你去了蓮園。” 她不語。“根本沒有林維之那回事,是嗎?”他用力敲自己的腦袋。“我是個笨蛋, 我走火入魔,胡思亂想!原來!原來……慕南一直在當間諜!那該死的蘇慕南!我要宰了 他!”他忽然發動了車子。她惊跳起來。“你要到那里去?”“我們去蓮園。”他說:“ 我要弄清楚,慕蓮到底對你說了些什么?使你這樣生气!” “我不去蓮園!”她大聲說:“我再也不要去那個地方!”她伸手抓住方向盤,他只 好緊急煞車。她盯著他的眼睛:“使我生气的不是蘇慕蓮,是你!”她重重的呼吸:“你 這個無情無義,用情不專,見异思遷的……的……的混蛋!”她還不太習慣于罵。“你既 然能為她造一座蓮園,你為什么不娶她?你是反婚姻論者?還是玩弄女性的專家?” 他看了她几秒鐘,重新發動了車子。 “你又要去那里?”她問。 “去我家。”他的聲音忽然變得低沉而溫柔。“我們不能一直在車子里爭吵,而且, 你累了,你需要舒服的躺一躺,喝一點熱熱的飲料。”不要!她心里在狂喊著;不要這樣 溫柔,不要這樣關心,不要這樣細膩……他就是用這种方式去贏得每一個女人的心,而她 也同樣的落進陷阱,被他征服!不要!她心里喊著,嘴里卻沒發出絲毫聲音。她軟軟的仰 靠在椅墊中,忽然就覺得筋疲力竭了,她累了,累了,真的累了。車子平穩而迅速的向前 滑行,那有韻律的簸動使她昏沈。這一個下午,這一個晚上,她受夠了。她閉上了眼睛, 倦于反抗,倦于爭吵,倦于思想,倦于分析,她几乎要睡著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車子停了。她覺得他用西裝上衣裹著她,把她從椅墊上抱了起來, 她那么滿足于這怀抱中的溫暖,竟忘了和他爭吵的事了。他把她一直抱進了他的書房,放 在那張又長又大的躺椅里。她并沒有完全失去思想,但她卻閉著眼睛不動。他細心的放平 了她的身子,然后他走了出去。整座樓房都很安靜,顯然大家都已經睡了。一會儿,他折 回來了,拿了條毛毯,他把她輕輕的蓋住,再拿了杯熱牛奶,他托起她的頭,很溫柔很溫 柔的說: “佩吟,醒一下,喝一點牛奶再睡。” 她迷迷蒙蒙的睜開眼睛,牛奶的香味繞鼻而來,她覺得餓了,不止餓,而且好渴好渴 ,她就著他的手,一口气喝光了那杯牛奶,他重新放平了她的頭。她躺著,神思恍恍惚惚 的,她想,她只要稍微休息一下,然后,再和他正式的談判。但,她越來越昏沈,越來越 瞌睡了,她疲倦得完全無力睜開眼睛,她睡著了。最后的記憶是:他跪在她的身邊,用嘴 唇輕輕的壓在她的額上。她是被太陽光刺醒的,她忽然惊醒過來,只看到窗玻璃上一片陽 光,陽光下,有一盆金盞花,和一盆金魚草正在秋陽下綻放著,一時間,她以為自己在家 里,因為她的窗台上也有這樣兩盆植物。她坐了起來,眨動眼帘,身上的毯子滑下去了。 于是,她一眼看到,趙自耕正坐在她身邊的地毯上,靜靜的凝視著她,在他身邊,一個煙 灰缸里已堆滿煙蒂。他的眼神憔悴,下巴上都是胡子渣,臉色依然蒼白,顯然,他一整夜 都沒有睡。“醒了?”他問,對她勉強的微笑。“一定也餓了,是不是?” 不容她回答,他拍了拍手。立即,房門開了,纖纖穿著件銀灰色的洋裝,像一縷輕煙 輕霧般飄進房間,她手里捧著個銀托盤,里面熱气騰騰的漾著咖啡、蛋皮、烤面包、果醬 、牛奶……各种食物的香味。纖纖一直走向她,那姣好的面龐上充盈著笑意,眉間眼底, 是一片軟軟柔柔的溫馨,和醉人的甜蜜。“噢,韓老師!”她輕呼著,把托盤放在躺椅邊 的小茶几上,她就半跪半坐的依偎在她身邊了。拿起一杯咖啡,她熟練的倒入牛奶,放進 方糖,用小匙攪勻了,送到她的唇邊來:“韓老師,你趁熱喝啊!”她甜甜的說著:“是 我自己給你煮的,你嘗嘗好不好喝?煮咖啡也要技術呢!你嘗嘗看!” 她能潑纖纖的冷水嗎?她能拒絕纖纖的好意嗎?端過杯子,她喝了咖啡。才喝了兩口 ,纖纖又送上了一片夾著火腿和蛋皮的面包。“這蛋皮也是我親自攤的呢!你吃吃看,一 定很香很香的,我放了一丁點儿香蕉油,你吃得出來嗎?” 她只好又吃了面包。當她把托盤的東西都吃得差不多了,纖纖總算滿意了。她回頭溫 柔的看著父親,低聲問: “爸,我也給你拿一盤來好不好?” 趙自耕搖搖頭,給了纖纖一個暗示。于是,纖纖端起托盤,准備退出房間了。但是, 在她退出去前的那一剎那,她突然又奔了回來,低頭凝視著佩吟,用最最嬌柔、最最可愛 、最最溫馨的聲音,很快的說了句: “韓老師,我不知道你為什么生爸爸的气?不過,你看在我面子上吧,你原諒他了, 好嗎?你看,他已經瘦了好多好多了呢!他為了你,一個晚上都沒睡呢!” 佩吟的眼眶又濕了。纖纖不再等答覆,就很快的飄出了房間,細心的關上了房門。 房間里又只剩下了佩吟和趙自耕。佩吟用雙手抱住膝,把下巴擱在膝上,她拒絕去看 他。但又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她很气他一再利用纖纖來打圓場,卻又有些感激纖纖來打 圓場。她覺得自己矛盾极了。“你睡夠了,”他終于慢慢的開了口。“我想,你會比較心 平气和了,不要奇怪你怎么會睡得那么沈,我在牛奶里放了一粒安眠藥,因為,我必須要 你有足夠的休息,再來听我的……”他咬咬牙。“算是忏悔,好不好?” 她仍然不說話,可是,她知道,自己的心已經軟化了,在他的悉心照顧下,在他的軟 語溫存下軟化了。 “我不知道慕蓮對你說了些什么?”他繼讀說,聲音誠懇,真摯,而坦白。“但是, 我很了解慕蓮,她有第一流的口才,有第一流的頭腦,還有第一流的說服能力。她是非常 优秀的,她很漂亮,有熱帶女郎的誘惑力,又有中國女人的穩重,有西洋式的放浪形骸, 又有東方式的高貴文雅,她是個矛盾的人物!但是,她是絕對优秀的。所以,我迷戀過她 ,相當迷戀過她。”他頓了頓,她的眼光已經不知不覺的轉過來,和他的接触了。他眼里 布滿紅絲,眼光卻熱切而真誠。“佩吟,”他柔聲的低喚著。“你必須了解一件事情,我 絕不是一個‘完人’!纖纖的母親去世很早,風月場中,我也流連過。在慕蓮以前,我也 有過其他女人,但是,我都沒有認真過,也沒有什么固定的女朋友,逢場作戲的事,不可 否認是有的。后來,我認識了慕蓮,坦白說,她捉住了我。四年前,我為她造蓮園。佩吟 ,你想想看,我如果不認真,我會用那么多心机去造蓮園嗎?我實在不想深談這件事。不 過,我知道假若我不說得很清楚,你是不會原諒我的。慕蓮美麗、迷人、聰明、能干之外 ,她還是××航空公司派到台灣的女經理,她有錢,有才干,蓮園的許多构思,事實上也 是她的。她一個如此优秀的女人,往往不是被征服者,而是個征服者。同時,她也虛榮。 假如她有一件狐皮大衣,她一定還要一件貂皮的……對男人,她也一樣。”佩吟定定的看 著趙自耕了。用舌頭潤了潤嘴唇,她低聲的,清晰的說:“不要因為她破坏了你,你就給 她亂加罪名。” “我還沒有卑鄙到那种程度!”趙自耕說,也定定的看著佩吟:“記住一件事,佩吟 。人,并不是只有一种典型,慕蓮喜歡征服男人,只能說是她的某种嗜好,而不能算是她 的‘罪’。她是個自由女人,為什么不能自由的交男朋友呢?慕蓮問過我,我們這個社會 ,允許男人尋花問柳,為什么不允許女人廣交男友?我答不出來。可是,老實說,當我發 現慕蓮除了我之外,還有別的男人時,我并不認為她犯罪,我卻完全受不了!所以,我不 可能娶她,我畢竟是個中國男人,我不想戴綠帽子!”他停住了,燃起了一支煙。 “慕蓮,她絕不是一個坏女人,也不是一個淫蕩的女人。她只是忠于她自己,她想愛 就愛,想要就要,想玩就玩。她把男女之情,也當成一种游戲,而且玩得非常高段。她從 不隱瞞我,也不欺騙我,甚至于,她還鼓勵我去找別的女孩玩,她認為我們彼此,都有享 樂的自由。這种觀念嚇坏了我,她的外表那么端庄高貴,行為卻那么放浪不羈,我有時簡 直覺得,她像一只狐狸,卻披著貂皮,她玩狐狸的游戲,卻高貴得像只純白的小貂。”“ 你在攻擊她,”她忍不住插嘴,為慕蓮而不平。“她不是那樣的,如果她鼓勵你和女孩玩 ,她也不會把慕南安排在你身邊,也不會找我去談話了!”金盞花30/37 “你有理。”他點點頭,注視著她的眼光卻更誠懇了,誠懇得讓人很難怀疑他。“她 鼓勵我和別的女孩子玩,并沒有鼓勵我去‘愛’別的女孩子!”“我不懂。”“她把游戲 和愛情分成兩件事,坦白說,在基本上,我必須承認,她仍然是愛我的。很多女人,能原 諒丈夫在外面逢場作戲,卻不能原諒丈夫在外面有愛人。這一點,慕蓮也和一般女人相同 。因此,她能笑談露露,她也不在乎云娥……”他深抽了口煙,盯著她的眼光更深更柔更 慚愧了。“露露是個舞女,云娥是個年紀很輕的酒家女。我每次和慕蓮生了气,我就常去 找她們,因為她們有自知之明,她們是歡場女子,從不自命清高。她們小心翼翼的討好我 ,服侍我。露露風流,云娥嬌柔,前者像只狐狸,后只像只小貓,她們── 卻沒有披上貂皮的外衣!你瞧,佩吟──”他試著去拉她的手。“你使我越招越多了 。先是慕蓮,再來露露,又有云娥。你一定以為我是個色情狂!是個風流鬼!” 她不說話,只是靜靜的瞅著他。 “讓我對你發誓,云娥也罷,露露也罷,都只是我生命里的一些點綴,她們自己,也 都知道只是我生命里的點綴。在認識你以前,唯一真正在我心中占著相當份量的,仍然只 有慕蓮。慕蓮自己也知道這一點,所以她毫不在乎云娥和露露。直到你的出現,她才真正 受到了嚴重的打擊!我并沒料到慕南是她的間諜,雖然我用慕南當秘書,是受她之托,當 時,只以為她怕我和女秘書‘認真’。而慕南也實在是個不錯的秘書,但是──”他忽然 咬牙切齒。“我以后再也不會用他了!他這個混蛋!”“你以為,如果他不帶我去蓮園, 我就永遠不會知道慕蓮這件事了嗎?”她瞪著他:“你有一個情婦,是××航空公司的女 經理,這几乎是人盡皆知的事情。” “你──以前就知道?”他小心的問。 她點點頭。“你──卻沒問過我。為什么?” “我……我……我當時并沒有認為如此嚴重,”她的眼圈又紅了。“我早就听過一些 關于你的傳說,我想,你可能是……可能是……比較風流的那种典型。我認為,我無權也 不應該去干涉你在認識我之前的事情。而且……而且……而且……”她低下頭,說不下去 了。 “而且什么?”他溫柔的追問。 “而且,我說過,我認為當你真正愛一個人的時候,是應該連他的缺點一起愛進去的 。現在,我知道,我錯了。我── 做不到。”他舉起她的手來,輕吻她的手指。 “不要去‘愛’這缺點,”他低語:“但是,‘原諒’做得到嗎?”她低頭不語。他 深深的嘆了口气。“你听我說完吧!等我說完了,你再來定我的罪。好不好?” 她仍然不說話。“今年春天,”他繼續說了下去。“慕蓮忽然看上了她公司里的一個 空服員,那空服員姓程,叫杰瑞,只有二十五歲。程杰瑞是個相當杰出的年輕人,有活力 ,有干勁,也非常漂亮。慕蓮是那么老練,當然很容易就把這小伙子弄得服服貼貼,可是 ,人家只是個孩子,我為這事大為火大。她把我的發火當作吃醋,反而欣賞起來了。于是 ,我發現,慕蓮在內心深處,深恐青春流逝,而用征服比她年輕的孩子來証明自己的吸引 力。這是可怕的!我再也受不了她,因此,我們的交往就越來越淡了……”“空服員?” 她忽然若有所憶。“程杰瑞?我好像听過這名字……那空服員后來怎樣了?” “程杰瑞嗎?那是個聰明孩子,他拔腿得很快,他知道和慕蓮混下去沒有前途。听說 ,他也交了其他的女朋友,這使慕蓮大為光火。你知道嗎?慕蓮還有一种极強烈的虛榮心 ,她可以摔別人,別人卻不能摔她,否則,她認為是一种奇恥大辱。她把那空服員開除了 ,這事鬧得整個航空公司都知道,你想,我能忍受嗎?”她注視著他。思索著。 “老實說,佩吟,我真不想告訴你這些。我不愿──非常不愿──去提慕蓮的缺點和 過失,因為,她畢竟是我愛過的一個女人。我認為,在你面前去責難她是件很卑鄙的事! 但是,今天我說這些,實在是迫不得已。我不能讓你再誤解下去,更不能讓你認為我是個 對愛情不負責任的男人,如果我有缺點,就是我對愛情太認真了……” “是嗎?”她怀疑的問。 “是的。”他虔誠的答。“在認識你之前,我還不知道我認真到什么地步。你的出現 ……噢!”他熱烈的握緊她的手,握得她發痛。“說真的,你絕沒有慕蓮的誘惑力和魅力 。但是,你的清純,你的雅致,你那不雜一點風塵味的高貴。你談吐不凡,据理力爭。有 時,像個不肯屈服的女斗士,有時又像一朵空谷幽蘭。在見到你之后,我才知道什么叫真 正的高貴!絕不是慕蓮用优雅的姿態,拿一杯藍花細磁茶杯的清茶,或握一杯高腳水晶玻 璃的酒杯,談巴黎時裝,談倫敦濃霧,談荷蘭木鞋……可比。你,才能叫高貴,才能叫文 雅,才能叫脫俗,才能叫美麗……我第一次了解,美麗兩個字,是從內在深處散發出來的 ,而不是僅僅在外表上!佩吟,我那么深的被你吸引了,我那么那么認真了。噢,佩吟, 你不會知道我有多愛你!”淚水又往她眼眶里涌去,她咬住嘴唇。 “我疏忽了慕蓮的虛榮心,或者是,她還愛著我──我不太能确定,她到底是出于什 么動机。總之,這是我的疏忽,她能摔我,我不能摔她。我和你的戀愛,在一開始,絕不 會引起她的注意,可是,后來,她知道我認真了,認真得一塌又糊涂了,認真得要談論婚 嫁了。這使她受不了,所以,她會派慕南去找你。她安心要破坏這件事,她的說服力那么 強!她那么雍容華貴,又那么善于演戲。她……几乎達到目的了,是不是?”他打了個寒 戰,盯著她。“我應該早就把一切告訴你的。說真的,在認識你之前,我從不認為我和慕 蓮的關系,或是云娥的關系……是一种過失。現在,我知道了。”他悄然的低下頭去。“ 你知道什么了?”她問。 “能讓我受傷的事,必然也能讓你受傷!”他輕聲說:“昨天下午,我真的以為你和 那個林維之在一起,想到他可能擁抱你,可能吻你,我就嫉妒得要發瘋了!噢,”他抬起 頭來,熱烈的看她,他那失眠的雙目又紅又腫又濕潤:“原諒我!原諒我!”他低喊著, 更緊的握住她的手。“請你允許我埋葬掉我所有的過去!請你允許我為你而重生!” 淚水終于涌出了她的眼眶。 “可是……可是……”她喃喃的說著。 “可是什么?”他問。“可是──你以后還是會認識別的女人,還是會喜歡別的女人 ,甚至于──你還是會去蓮園……而我,而我……”她淚流滿面,抽搐著:“我是個── 很自私,很獨占,很嫉妒的女人……”他用嘴唇堵住了她的嘴。 半晌,他抬起頭來,他的眼光虔誠,他的聲音沙啞: “如果我再去蓮園,如果我再到任何風月場所,如果我以后有任何對你不忠實的事情 ……我會被雷劈死,我會墮入万劫不复的地獄,我會……” 她用手一把握住了他的嘴,倒進了他的怀里。 “不說了!不說了!不說了!”她喊著:“我們都有‘過去’,但是,都‘過去’了 !讓我們為今天、明天、和未來好好的活著吧!”她把面頰緊貼在他怀中,用手緊摟著他 的脖子:“我真希望我能少愛你一點,那么,我就不會這么傻瓜兮兮了!”他把臉深深的 埋進她的頭發里,眼睛濕濕的,他低嘆著: “你怎么永遠這樣快?” “什么這樣快?”“你把我要說的話,搶先一步都說了!” 太陽升得更高了,從窗口斜斜的射了進來,他們緊擁在一塊儿,擁在一窗燦爛的陽光 里。 嶄新的一天來臨了,是晴朗的好天气。金盞花31/3716 纖纖第一次出現在虞家,這當然又是虞家“惊天動地”的大事。別說大姐頌萍和大姐 夫黎鵬遠赶回來了,二姐頌蘅和二姐夫何子堅赶回來了,連佩吟都被虞太太電話召來。整 個晚上,虞家熱鬧得像是在過年,就差沒有放爆竹了。那一向被虞家三姐妹戲稱為“傻小 子”的虞頌超,算是因纖纖而出了一次大大的風頭。纖纖是刻意妝扮過的,在奶奶和吳媽 的雙重好意下,第一次去男家不能穿得太素,她穿了件淡粉紅色鑲銀花邊的洋裝,衣裳是 最流行的寬松型,正好掩飾了她的瘦弱,而且增加了她的飄逸。長發自自然然的垂著,發 際,戴了朵小小的粉紅色緞帶花。腰上系著銀色的帶子。她不肯化妝,最后,只勉強的抹 了點胭脂。盡管如此,她仍然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她坐在虞家那寬大的客廳里,在 滿屋子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中,她就是那么光彩奪目,那么与眾不同,那么自然而然的成 為所有目光的焦點。 虞太太面對著纖纖,是越看越高興,越看越惊奇,越看越得意,再抬頭看看頌超,雖 然“儿子是自己的好”,她也不能不承認,和纖纖相比,儿子硬是被比下去了。纖纖好脾 气的,溫馴的,不慌不忙的,從從容容的坐在那儿,只是笑,對每一個人笑。在淡淡的嬌 羞中,仍然帶著种滿足的,歡欣的喜悅。她那么天真,那么稚嫩,竟連掩飾自己的感情都 沒學會。“哦,纖纖,”虞太太熱烈的說:“咱們家的頌超是個傻小子,他假若對你有什 么不周到,你可別認真,你看到了嗎?咱們家的女人最多,聯合起來,一人罵他一句,就 有他受的!” “媽!”頌超抗議了:“人家纖纖是第一次來我們家,你就把我們家那群娘子軍搬出 來干嘛?我告訴你吧,纖纖是不會參加你們來欺侮我的!”他直望著纖纖,問:“纖纖, 你會嗎?” 纖纖笑了,輕柔的說: “我為什么要欺侮你呢?” “瞧!”頌超大樂。“我說的吧!” “嗯,”大姐頌萍開始連連點頭,眼光就無法從纖纖臉上移開。“老三,你真不知道 是走了什么運?大概是傻人有傻福!我才不相信你憑自己的本領,會追上纖纖,我看呀, 八生是佩吟幫你的忙!”佩吟和趙自耕的戀愛,在虞家早已是個熱門的話題,佩吟自己, 就被虞家三姐妹“審”了個詳詳細細,她常無可奈何的嘆著气說:“我看,你們三姐妹的 好奇心,可以列入世界之最里面去!”現在,頌超被頌萍這樣一說,可就急了,一面大呼 冤枉,一面就沖著佩吟問:“是你幫忙的嗎?佩吟,你說說看!”“說實話──”佩吟坦 白的說:“我只介紹他們認識,以后的發展,与我全然無關!” “你們瞧!你們瞧!”頌超又得意了。“全是我自己想出來的‘花招’,哈!”他忽 然大笑,因為“花招”兩個字与事實不謀而合,他越想越樂,又抓頭,又笑,大發現似的 嚷著說:“我這才知道,‘花招’兩個字的典故從那儿出來的了!”他望著佩吟:“你是 學中國文學的,是不是以前也有我這么一個人,用‘花招’贏得了美人歸……” “噢,”頌蕊喊:“老三,你別樂极而忘形,什么花招不花招的,我看你越來越傻乎 乎的,真不知道纖纖看上了你那一點?”“你問纖纖好了!”頌蘅說。 誰知,頌超真的走到纖纖面前,坐在地毯上,他直視著纖纖,一本正經的問:“纖纖 ,我家的娘子軍都要知道,你到底看上了我那一點?你就告訴她們吧!”這一來,纖纖是 不能不臉紅了。她羞紅了臉,低下了睫毛,用手卷弄著裙邊,嘴角還是含著笑,就不肯說 話。佩吟看不過去,走過去,她在纖纖身邊坐下來,用手攬住了纖纖的肩膀,瞪著頌超, 笑著罵: “傻瓜,你也跟著你家的娘子軍起哄嗎?” “可是,”頌超正正經經的坐著,倒是一臉的真摯和誠懇:“我并不是完全幫老四問 ,我自己也有些迷糊,我總覺得,命運未免待我太好,我真怕纖纖以后發現,我是一文不 值的,所以,我也想問問她,到底喜歡我那一點!”“你真混哪!”佩吟說:“這种問題 ,你不會在私下和纖纖談嗎?一定要她在大庭廣眾里招出來嗎?” “大家都听著,比較有人証!” “有人証!”佩吟又气又笑:“我看你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是和趙家太接近了 。” “怎么說?我听不懂!”頌蘅問。 “有什么不懂的,完全律師口吻嘛!”佩吟說。 大家都笑了,笑完了,頌蕊這家中最小的一個“小姑子”,就不肯饒掉纖纖,又繞到 老問題上來,她逼視著纖纖,一疊連聲的問:“說呀!纖纖!我哥哥問你的問題,你還沒 答复呢!說呀!纖纖!”纖纖被逼不過,居然抬起頭來了,她臉紅得像剛熟透的苹果,眼 珠水靈靈而亮晶晶,閃爍著滿眼的純真。她不笑了,卻有個比笑容更溫柔更細膩更甜蜜的 表情,罩滿在她的面龐上。她的臉發光,聲音清脆而溫柔,她說了: “虞伯母,剛剛你們都說頌超是傻小子、傻瓜、傻乎乎的、愣小子、木頭人儿……一 大堆。可是,你們沒有很了解我,韓老師是知道的,我只是樣子好看,其實,我才是好笨 好笨的。很多好簡單的問題,我都不懂,說實話……”她悄然環顧室內的男男女女:“我 連你們家的人,誰是誰都弄不太清楚,一定要多給我一些時間,我才會弄明白的。頌超─ ─他對我好,他不像你們講的那么傻,他是很聰明的!”她用又熱烈又崇拜的眼光看著頌 超。“他懂很多東西,會很多東西,他可以在空地上造起高樓大廈,可以在荒地上造起玻 璃花房,他懂得畫圖,設計,用腦筋去思想,他會打球、游泳、跳舞,做各种運動,他還 知道春夏秋冬四季的花花草草……唉唉!”她輕嘆著,認真的睜大眼睛:“你們怎么能說 他笨呢?他是我見到的最最聰明的人!而且,他那么高大那么強壯哪!他使我覺得自己很 弱很小,有了他,我就好像什么都有了,什么都安全了,天塌下來,他會幫我頂著,地陷 下去,他會幫我拔出來……他就是我所有的世界了!我不知道我看上他那一點,因為,他 對我而言,不是‘一點’,而是‘全部’!唉唉!”她又嘆气,眼睛更亮更亮了:“我是 不會說話的,我好笨,好不聰明,我說不清楚我的意思,虞姐姐,你們個個都好,都比我 會說話,或者,你們會懂我的意思……”她重新盯著頌超,毫不掩飾,毫不保留,她坦率 而熱切的說:“我只知道我愛他,愛他所有所有的一切,沒有他,我就不要活了!” 她說完了,一時間,整個房子里變得鴉雀無聲,大家都呆了,沒有人說得出話來,平 日吱吱喳喳的虞家三姐妹,都像中了魔,只是瞪著纖纖發愣。虞太太眼眶紅了,眼睛濕了 。虞無咎挑著眉毛,用一种嶄新的眼光去看他的儿子,似乎到此時才又來重估自己這寶貝 儿子的份量。黎鵬遠和何子堅呆坐著,簡直無法把眼光從纖纖臉上移開。佩吟仍然靠著纖 纖坐著,用了解的、激賞的眼光看著纖纖。她服了她了,事實上,她早就服了她了!纖纖 看到自己的一篇話,把滿屋子的笑語都打斷了,她有些惊慌起來,有些失措起來,她的臉 微微發白了,坐正身子,她悄聲問:“我是不是說錯了話?” 頌超從她面前的地毯上跪起身子,他再也不管姐姐妹妹們會怎樣取笑,再也不管以后 姐夫們會把他怎樣嘲弄,他一把就抱住了纖纖,把她的頭緊壓在自己肩膀上,熱烈的低喊 著:“你沒說錯!你一句話也沒說錯。只除了──你使我上了天,現在,你不給我搬梯子 的話,我真不知道怎么樣從天空上走下來。噢,纖纖!”他輕喚著:“讓我在全家人的面 前起誓,我會用我以后所有的生命,來報答你這片深情!我會保護你,怜惜你,愛你!” 室內又靜了一會儿,然后,活潑的頌萍首先跳起身子,拍著手,打破了室內那稍微有些尷 尬的气氛,她一疊連聲的喊: “春梅!春梅,快拿香檳來!爸爸,對不起,我們要大開酒戒了,碰到這种事情,不 喝香檳是絕對不行的!頌蕊,你去拿杯子!鵬遠,你也別呆站著,把咱們家的香檳酒統統 收集過來!”一句話提醒了大家,立即爆發了一陣歡呼聲。頓時間,房子里又忙又亂,大 家穿梭著奔來跑去,香檳酒來了,杯子來了,頌萍趁混亂間,把那兀自抱著纖纖發呆的頌 超緊揪了一把,這才把這傻小子從“天上”接回地下來了。他站起身子,也開始跟著大伙 儿起哄,開香檳,倒酒,碰杯,一時間,屋子里充滿了酒香,充滿了人語,充滿了笑聲, 充滿了玻璃瓶与杯子相撞的叮當聲。頌蘅也塞了一杯酒給纖纖,纖纖端著酒杯,悄悄的問 佩吟:“韓老師,我可以喝酒嗎?” “你可以喝,”佩吟笑著說,感動得眼眶也在發熱。“不止你可以喝,我也要喝!” 于是,大家都碰起杯來,歡呼著,叫嚷著,彼此祝福著彼此,虞太太是忘形的把纖纖左抱 一次,右抱一次。黎鵬遠三杯酒下肚,就開始長吁短嘆起來。 “你怎么啦?”頌萍問他。 他盯著纖纖看,纖纖的臉已經被酒染紅了,而且,感染了虞家上上下下的喜悅和祝福 ,她不能自已的笑著,笑得又甜蜜又溫馨,又醉態可掬。 “唉唉!”黎鵬遠嘆著气:“老三有這种艷福,實在是讓我不服气,想當年,我黎鵬 遠翩翩一少年,那一點儿不比老三強,只是一時失察……”“你再說!你再說!”頌萍著 黎鵬遠叫。 黎鵬遠笑著一把勾住頌萍的腰,把腦袋倒到她肩膀上去,用京戲道白的聲調喊著:“ 小生已經醉了,娘子原諒則個!” 立刻,滿屋子都大笑了起來,笑得天翻地覆,地覆天翻。纖纖何曾經歷過這种場面, 也跟著大家笑不可仰。頌超拿著個酒瓶,不停的給每個人斟酒,他神采飛揚,儼然是個“ 男主角”。瓶子拿到佩吟面前,佩吟臉紅紅的用手蓋住杯口,笑著說:“我真不能再喝了 !”“不行!”頌超笑著不依的。“佩吟,我要特別敬你一杯,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 ”金盞花32/37 他話中有話,佩吟一笑,心照不宣,她讓他再斟滿她的杯子。頌蘅听出語病,忽然啊 呀一聲叫了出來:“老三!你完了!”“怎么了?”頌超吃了一惊。 “你瞧,”頌蘅說:“你和纖纖的婚事是只等選日子了!而佩吟和趙律師的婚事也只 等選日子了!等佩吟結了婚,纖纖就要叫佩吟一聲媽,而你呢?老三,你叫丈母娘,該叫 什么呢?”“噢,真的!”何子堅跟著太太起哄:“老三,你完了!你得叫佩吟─聲‘媽 ’了!” “我的天!”佩吟喊,帶著酒意,倒在沙發里,用手輕拍著額。“我連纖纖,都不許 她改口。何況你們虞家的輩份,從來就亂喊一气,妹妹喊哥哥老三,弟弟喊姐姐老大…… 現在,居然跟我論起輩份來了!算了,算了,我看,將來頌超和纖纖生了儿子,說不定儿 子叫頌超還叫老三呢!” 大家又笑。就不知道怎么,虞家總有那么多的笑聲,那么多的笑料。在觥籌交錯,笑 語喧嘩里,虞太太也關怀的把佩吟拉在一邊,悄聲問:“真的快結婚啦?”“年底吧!” 佩吟紅著臉說。 “你媽怎樣呢?”虞太太關心的:“她那個病──好些了嗎?”“奇怪,最近穩定多 了,也不發脾气,也不亂吼亂叫了,腦筋也清楚些了。我爸說,可能因為我的婚事,使她 醒悟到自己是個母親,就暫時忘了佩華了。” “哦,這倒是真的,”虞太太說:“說不定一辦喜事,沖它一沖,倒人給沖明白了! ”她拍著佩吟的手背,由衷的說:“我非謝謝你不可,不管怎么樣,老三這件喜事,都是 你的撮合。”“不要謝我。”佩吟微笑著。“我覺得,一切都是天意!他們兩個的見面, 本來就很偶然,是由一盆金盞花開始的……”她笑了,想著那個早晨,一個“傻小子”來 告訴她一個故事,另一個“小公主”捧來了金盞花。“許多時候,人算不如天算。伯母, 我相信命運。你呢?” “我相信你會有個非常幸福的未來!” 那夜,他們喝酒一直喝到夜深,然后,趙自耕的電話來了,他對頌超笑著說:“你們 虞家怎么回事?我的女儿和我的未婚妻都在你們家,我這儿就太寂寞了!快把纖纖送回來 吧,結婚后,再慢慢聊天去!”“是!我馬上送她回來!” 夜深人散,酒盡燈。頌超帶著滿胸怀容納不盡的幸福,駕著他那輛“跑天下”,先把 佩吟送回家,再把纖纖送回家,他自己駕車回來的時候,除了無邊無際的幸福和歡樂以外 ,他實在沒有絲毫“不幸”的預感,直到他的車子停在家門口,正預備開到車房里去,他 在車燈的照耀下,忽然發現一個女人,正抱著雙手,斜靠在他家門口的柱子上,靜靜的瞅 著他。 他嚇了好大一跳。如果他現在看到的是一個外星人,一個怪獸,一個魔鬼,都不會讓 他更加震惊,更加恐懼了。他望著她……那滿頭亂糟糟的小發卷,那相當美麗的大眼睛, 那長而黑的假睫毛,那一件鮮紅色的緊身衫,那高聳而誘人的胸部,那黑絲絨的裙子…… 他立即關掉車燈,呆呆的坐在車里,酒意都飛走了。 維珍走了過來,她身上那濃郁的香水味,就對他繞鼻而來,她扶著車門,注視著他。 “我能不能坐進車里來,跟你講兩句話?”她溫和的說:“我想,我們總是朋友,對 不對?” 他傻傻的打開了車門,讓她坐了進來。 “我打過很多電話給你,”她說,著他,眼睛里閃著光,帶著某种看不見的威脅,靜 悄悄的盯著他。“你辦公廳里永遠說你出差了,你家里永遠說你不在家……我知道,你這 一向忙得很。又要蓋花房,又要陪人家闊小姐,而且,你好像准備要做新郎了。是嗎?” 他低下頭,咬住嘴唇,覺得很慚愧。無論如何,他和維珍這一段,總是他不對。“我很抱 歉,維珍。”他由衷的說:“我知道我很對不起你,不過,我們可以永遠做好朋友,是不 是?” “朋友?”她冷哼了一聲。“你是這樣對待朋友的嗎?不接電話?不見面?你像逃避 一條毒蛇一樣的逃開我!”她聲音里開始充滿了怨恨。“你知不知道,我來找過你,你家 的女佣,看到我就說你不在。今晚,我已經來過一次,你們家燈火輝煌,笑聲連大門外都 听得到,可是,你家的女佣仍然把我關在門外。”他的心“怦”然一跳,暗道好險!万一 春梅放她進來了,万一她和纖纖見了面,他真不知道后果會怎么樣?他看著她,想捏造一 個“不在家”的藉口: “其實,我真的不在家……”他勉強的說,由于根本不善于撒謊,他說得吞吞吐吐: “你听到笑聲,可能是……可能是……我爸爸在請客……”她死死的盯著他,即使在那么 黯淡的街燈下,他也可以看出她眼里的慍怒。“你不在家!”她沉聲說:“可是,你笑著 出門,左擁右抱,先送一個回家,再送另一個回家……” “你……你……”他吶吶的說:“你跟蹤了我!” “沒有。我沒那么大興致。”她聳了聳肩。“我看著你開車出門是真的,車上有兩個 女人也是真的,我沒當場出來攔你的車,算是給你面子。我想,你總要回家的,我就在這 儿等著你,看你預備給我怎樣一個交代?” “交代?”他開始心慌意亂起來,這兩個字未免用得太重了,他緊張的注視著她,手 心在出汗,他明白,他是惹了麻煩了。“你是什么意思?維珍?” “你有了新的女朋友了?”她問 “是的。”他傻傻的回答。 “趙自耕的獨生女儿?” “是的。”“嗯,”她哼著:“你算釣著大魚啦!” 他的心又陡的一跳,他想起,佩吟警告過他,他是維珍的一條“大魚”。現在,她這 种語气,正和佩吟的話不謀而合。他從沒料到,人与人際的關系,可以用“釣魚”兩個字 來形容的。而且,他覺得被侮辱了。他和纖纖的感情,被她這樣一說,變得好惡劣。“維 珍,”他正色說:“我對你很抱歉,真的很抱歉。但是,請不要侮辱我和纖纖的感情,我 對她是非常非常認真的,我愛她。”他忽略了人性,他太天真,永遠弄不清像維珍這种女 人的心理。維珍的眉毛豎了起來,眼睛瞪得又圓又大,她重重的呼吸,眼睛里冒著火,她 咬著牙說: “你愛她?呃?”“是的!”他仍然誠實的回答。 “那么,你預備把我怎么辦?” “你?”他一愣。“我是給你玩的,是嗎?”她惡狠狠的問,气呼呼的問:“我想, 你已經忘記福隆那一夜了?” 他閉了閉眼睛,用手指插進頭發里。福隆,他真希望這一生從沒去過這地方,真希望 那只是個惡夢! “維珍,”他的聲音變得軟弱而無力了:“你要怎樣才能原諒我呢?”“原諒?這不 是原諒与不原諒的問題,這是責任的問題!虞頌超,你又不是未成年少年,你要對你的行 為負責任!記得嗎?那天我拒絕過你,記得嗎?我一直求你不要碰我,可是,你──你強 ──”“好好好!”他慌忙打斷她的話,生怕听到更難堪的字眼,冷汗已經從他背脊上冒 了出來。他想,他是碰到敲詐了!“說吧!”他咬牙:“你要我怎么負責任?” “你必須娶我!”她清晰而有力的說了出來。 他大惊失色,以為自己听錯了,瞪著她,他問: “什么?”“你必須娶我!”她再重复了一遍,眼睛不看他,而冷幽幽的望著車窗外 面。“因為──我有了你的孩子!” 他覺得腦子里轟然一響,坐在那儿,他頓時成為一座石像。不能思想,不能移動,而 且,簡直不能呼吸了!金盞花33/3717 晚上,佩吟在趙家,她正和趙自耕在談論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自從開學以后,佩吟 早上有課,只有下午和晚上,她才能和趙自耕在一起,因為佩吟家的簡陋,和她母親情緒 的不穩定,所以總是佩吟來趙家,而非自耕來韓家。平常晚上,纖纖多半也不在家,最近 ,頌超正在教她跳舞,教她領略一些花花草草以外的人生,纖纖活得又充實又滿足。但是 ,今晚很意外,頌超人也沒來,電話也沒來,纖纖就失魂落魄的在客廳里和奶奶玩“接龍 ”。而趙自耕和佩吟,就自然而然的避到書房里去了。“我告訴你吧,十二月二十日結婚 ,我已經翻過黃歷,大好的日子。我這人是從不迷信的,為了我媽,也只好迷信一下,佩 吟,你不能給我任何理由來拖了。你瞧,你才二十几歲,再拖几年也沒關系,但是,我已 經老了,你總不要嫁個白發老公公吧!”“別胡扯了!”佩吟咬著嘴唇,深思著。“我只 是覺得太快,我還有些問題,現在已經十一月中了,一個月之間籌備婚禮……”“你根本 不需要准備什么,”趙自耕武斷的說:“服裝啦、禮服啦、首飾啦……我都在十天之內給 你弄齊,我有專門的服裝店,到家里來給你量身做衣服……我現在就打電話叫他們來,怎 樣?”他說做就做,立即伸手去拿電話听筒。 “不要孩子气啦!”佩吟慌忙把手按在電話机上。“我考慮的不是服裝、首飾……這 些事,你知道我根本不在乎這些的,最好是公証結婚,免麻煩!” “不不!”趙自耕固執的。“我要給你一個鋪張的婚禮,我要全世界都知道我娶了你 了。但是,日子必須要訂了,我們還要租禮堂,印請帖,訂酒席,一大堆的事啦!喂!” 他悄眼看佩吟,擔心而歉意的笑著:“你到底還有什么問題,總不是為了蓮園的事還在生 气吧,你看,我已經把蘇慕南開除了,我已經向你解釋過了,而你……你也原諒過我了。 ” “唉!”她嘆口气。“不是的!” “那么,到底是什么?”他把她拖到怀里來,正視著她的眼睛,似乎要看到她的靈魂 深處去。 “是……是為了我爸爸和媽媽,”佩吟終于輕聲的說了:“我在想,我嫁了,他們會 ……好寂寞。” 趙自耕看了佩吟好一會儿。然后,他用胳膊圈著她的腰,把她圈在自己的臂彎里,他 誠摯而深思的說: “我們──接他們一起住,好嗎?” 佩吟搖搖頭。“為什么不好呢?”趙自耕柔聲問:“我們家房子那么大,纖纖眼看也 要出嫁了,把他們接來,你也放心,我媽也有個伴……”“唉,你知道行不通的!”佩吟 低聲打斷了他。“難道你還不了解我爸爸嗎?他那么孤介,他是絕對不肯住到女婿家來的 ,而且,我媽又是病病歪歪的,誰也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會翻天覆地的鬧一下……”“你媽 不是已經進步多了嗎?我上次介紹去看你媽的朱大夫,不是說她已經穩定了,而且,她也 不再恨你了。” “朱大夫不能肯定說她已經好了。朱大夫說,她需要一种取代,取代她對佩華的愛, 而我們誰都不知道那取代是什么,或在什么地方?朱大夫說,也可能,也可能……”她吞 吞吐吐,而且臉紅了。“將來我……有了小娃娃,她就會好了。”她看到他在笑,就更羞 澀了,立即繼續說:“她最近确實不恨我了,昨晚,她還拉著我的手腕,對著我手上的疤 痕流淚……她知道是她弄傷了我的。我想,她忽然這樣母性,就是因為知道我快結婚了。 她害怕,她很害怕失去我!她──”她嘆口气:“她還是愛我的。”“所以,”趙自耕正 色說:“我們不要讓她失去你,我們接她一起住。”“我說了,爸爸不會肯,而且,還有 奶奶……” “我媽呀!我媽絕不會反對的!” “我知道。但是兩個老人家住在一起,總會有意見不合的地方,我媽在病中,又不是 很理性的。万一……兩人間鬧點別扭,我們兩個都為難,多少夫妻的失和,都不是本人問 題,而是長一輩的問題。”趙自耕瞅著她。“想不到,”他沉吟的說:“你還是個婚姻專 家呢!你說得也對,我辦過的几個大家族的离婚案,爭產案,都是親屬關系鬧出來的。” “所以嘛!”佩吟微蹙著眉:“我不能接他們過來,也不能丟下他們不管。”“那么,你 要怎么辦?”趙自耕有些急了。“你一輩子不嫁,守著他們?還是──要我‘嫁’到你家 去?” 佩吟抿著嘴角儿笑了笑,又嘆了口气,猶猶豫豫的開了口:“自耕,我有個辦法,就 是……就是……不知道行不行得通?不知道你……肯不肯?” “你有方法?那你還不快說!”自耕催促著,挑起了眉毛。“一定行得通,也一定肯 !你說吧,別吞吞吐吐!” “自耕,你到過我家,我家那幢改良式的日式房子,事實上是公家的,而不是我爸的 。現在,我爸已經退休了,公家又有意收回房子蓋公寓,所以,我爸那房子,是怎么都住 不長了。這些日子,我注意到,注意到……”她咽了口口水,很困難的說:“你家隔壁的 空地上,也蓋了好多新公寓,正在出售。我爸爸有一筆退休金,大概有三十几万……” “好了!我懂了!”自耕打斷了她,笑了起來。“你也別提你爸的退休金了,明天就 去看房子,我買一幢下來,把他們接過來住,這樣,你娘家夫家都在一塊儿,你隨時都可 以回娘家,隨時都可以照顧他們,這不就行了。好了吧!我的小姑奶奶,你該沒問題了吧 ,十二月二十日,怎樣?” “不忙,不忙。”佩吟說,“你還沒弄懂我的意思,如果爸爸知道這幢房子是你買的 ,他也不肯住的,他一生就不肯占人一點點小便宜。所以,我提到爸爸的退休金,我已經 問過那房子,要一百二十万一幢,但是,可以分期付款,你去說服那房東,要他告訴我爸 爸,第一期只要三十万,其余的可以分十五年或二十年付清,那么,每個月只要繳几千塊 ,我對爸爸說,我用教書的錢來付。事實上,你當然一次付給他。這只是用來說服我爸爸 而已……至于,要你一下子拿那么多錢,我想……我想……你不用給我什么鑽戒啦,只要 個白金的線戒就可以了!”他看了她几秒鐘,她因為提出這么“大”的“要求”而臉紅了 。他一下子把她緊擁在怀里,嘴唇貼在她耳邊,他低聲的、溫柔的、誠懇的、熱烈的,卻 “肯定”的說: “我們明天就去買房子,房東的說辭,當然不會有問題。至于你的婚戒,我已經定做 好了,不大,只有五克拉,我一定要我的新娘手上有鑽戒。并不是出于虛榮,而是因為, 鑽石是最堅固的東西。”“可是……可是……” “不要可是了!”他打斷她:“十二月二十日?” “如果……你能在十二月二十日以前,讓我父母搬過來,那么,就是……十二月二十 日吧!” “我在……十天之內讓他們搬進來!” “不要那么有把握,”佩吟笑著:“你可別穿幫啊,我爸脾气才扭呢!”“不敢穿幫 ,不能穿幫,也不允許穿幫,否則,我就沒太太了。這么嚴重的問題,我怎么會……” 他的話沒說完,電話鈴驀然響了起來。在趙家,電話號碼有好几個,趙自耕書房里的 號碼是條專線,只有最親近的人才用這號碼,而且,可能有急事的時候才用。趙自耕拿起 听筒,一听之下,就笑了。 “頌超啊?你打到客廳里去吧,纖纖等了你一個晚上了,以后你要是晚上不來,還是 早點告訴她……” “不不!”頌超的聲音焦灼而緊張。“我不是找纖纖,趙伯伯,佩吟是不是在你那儿 ?我有點急事要跟她談!” 趙自耕蹙起了眉頭,奇怪的把听筒遞給佩吟,滿臉的狐疑和不解,他說:“是頌超, 他要跟你說話,急吼吼的,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佩吟困惑的閃了閃眼睛,接過了听筒。 “佩吟,”頌超急切的開了口:“是不是你?” “是我!”“你听著,不要多說什么,我不能讓趙伯伯和纖纖知道這件事,我告訴你 ,我完了!我碰到麻煩了,我什么都完蛋了,我簡直想自殺了!”“怎么回事?”她皺攏 眉頭:“你慢慢說!” “昨天晚上,我把你和纖纖送回家之后,你猜我碰到了什么?有人在我家門口等我! 是維珍!她告訴我說,她說,她說……”他直喘气,說不下去。 佩吟的心已經涼了,她猜出了一大半。 “你說吧!”她鼓勵的。“直說吧!怎么樣?” “她說──她有了我的孩子!她要我和她結婚,否則,她會去找趙伯伯和纖纖,把這 件事告訴他們。你知道,假若纖纖知道了這回事,那就等于殺了她,也等于殺了我了。今 天,我和維珍談判了一整天,談到剛剛才分手,我愿意給錢,我愿意幫她找醫生解決,她 統統不肯!她說她不為錢,她說墮胎是犯法,她也不干。她說她要這個孩子,要我!她一 定要我負起責任來,一直威脅我,說她要去找纖纖。佩吟,我快急死了!我想,她真會去 找纖纖的。我已經走投無路了,只好打電話找你,你看,我該怎么辦?難道我為了那一夜 的糊涂,該負這么大的代价嗎?如果要我放棄纖纖而娶維珍,我還是一頭撞死算了……” “頌超!”她打斷了他:“你先不要亂了章法。這件事太麻煩,我看,也不是我的能力所 能解決的,你需要幫助,頌超,你听著,我得把這件事告訴你趙伯伯……” “不要!”他尖叫:“他一向把我看成一個好純洁好善良的孩子,假若他知道我闖下 這种禍來,他還會要我做女婿嗎?” “他會要的!”她肯定的說,看了趙自耕一眼,趙自耕是越听越糊涂了,他滿臉疑惑 的望著佩吟。佩吟握牢了听筒,腦子里在風車似的轉著念頭,然后,她堅決的說:“你听 好,頌超,這事必須馬上解決,否則,會越拖越麻煩,你家和趙家都是有名的家庭,万一 鬧大了,你想會有什么后果?”金盞花34/37 “噢!”頌超苦惱的悶聲說:“我還沒想到這一點!我只是不明白維珍,她明知道我 不愛她,為什么要纏住我?這樣的婚姻有什么意義?我會恨死她,恨她一輩子,我也不要 那個孩子,我從來就沒想到會有孩子……” “別說這种話!”佩吟打斷了他。“這給了你一個教訓,以后你該想到了!”“還會 有以后嗎?”頌超大叫:“我已經懊悔死了,懊悔死了,懊悔死了,懊悔死了……”“好 了,頌超,你別叫!”佩吟說:“我告訴你怎么辦!我一定要把這事告訴自耕,維珍在要 脅你,自耕對這种事有經驗,而且你也瞞不住他。現在,你先打個電話到客廳里,告訴纖 纖你今晚不來了,叫她早點去睡,然后,十點鐘以后,你……你……”她拚命思索,終于 說:“你來一趟,我們大家一起研究研究……不不,不好,這樣吧,你在家嗎?” “不在,我怎么敢在家里打這种電話?如果給我爸听到,我非被砍頭不可!我在一家 咖啡館。” “給我號碼,我和自耕商量一下再打電話給你!” 她記下了電話號碼。“現在,”她說:“你打電話給纖纖,我們要把她支開,對不對 ?”“你──”頌超苦惱万狀的問:“确定趙伯伯不會生我气嗎?”“他會生气的,但是 ,他會原諒你!” “你确定?”他再問。“我确定!”她挂斷了電話。 趙自耕看著她,一瞬也不瞬的。 “這小子出了什么事?”他問。 “他犯了一件錯,很多男人都會犯的錯,你──也犯過的錯……”她吞吞吐吐的說。 “好了,”趙自耕打斷她:“我保証不罵他,保証不生气,好嗎?別把我也扯進去, 他碰到麻煩哩?和女人有關的?” “是的。”于是,佩吟開始說出維珍和頌超那段交往,他們認識的經過,維珍和佩吟 的關系,以及頌超帶她去福隆,怎樣在福隆游泳,過夜,而春風一度。現在,維珍有了孩 子,她要和頌超結婚……种种种种。趙自耕很沉默,垂著頭,他沉吟了好半天,然后,他 抬起頭來,臉色非常難看:“維珍就是林維之的妹妹?”他問。 “是的。”他點點頭,瞅著她。“不錯不錯,你會選男朋友!” 佩吟的臉色變了。“你要找我的麻煩嗎?”她問。“難道……” 他伸手握住她的嘴。“別說!”他低語。“我在遷怒,因為你不許我生頌超的气!” 他放下手來,煩躁的在室內踱著步子。“這真是件莫名其妙的混帳事儿!”他在桌子上重 重的拍了一下,抬起頭來,他盯著佩吟。“這女人既然是你的朋友,你當然了解她,她的 目的到底是什么?她既然會勾引勇孩子,為什么不避孕?她的目的是婚姻嗎?她要一個沒 有愛情的婚姻干什么?我真不懂這种……”“慢一點,慢一點!”佩吟阻止了趙自耕的低 聲咆哮。她的腦子里有個靈光在閃耀,有某些看不見的環節在像鎖鏈般的連鎖起來,她深 思著。“你知道嗎?她最初的目標是你!她要求我介紹她認識你!后來,她發現頌超是虞 無咎的儿子,就又轉移了目標。我想……她一直在追求名利,她愛出風頭,喜歡引人注意 ,喜歡征服男人,……在某些方面,她和你那位蓮園的女主人,有异曲同工之妙……” “嗯,”趙自耕輕哼著:“我們別討論到范圍外面去,好不好?”“沒有出范圍,” 佩吟仍然在深思著。“事實上,第一次向我提到琳達的就是她!”“更該死了!”他在低 聲嘰咕。 她抬起頭來,直視著趙自耕。 “很抱歉,自耕,我也想不出她到底要做什么?你曾經對我分析過蘇慕蓮的心理,你 對這种女人應該比我了解,或者,她是真愛頌超?像蘇慕蓮愛你一樣?” 趙自耕的臉紅一陣又白一陣。 “你饒了我吧!”他請求的說:“你為什么一定要把這兩個女人扯在一起談?”“好 ,我們不扯在一起談。”佩吟說,咬了咬嘴唇,仍然在用著思想。“維珍已經二十五歲了 ,到了這個年齡,任何對男性有吸引力的女人,也都會恐懼青春的消失……對不起,”她 看著他:“這又是你的話。有的女人為了証實自己還有吸引力,就會找比自己還年輕的男 人玩,像慕蓮……” “喂,佩吟,你到底在想些什么?”趙自耕無可奈何的說。“你一定要指桑罵槐嗎? ”“你要不要解決頌超的問題呢?”她瞅著他問。 “當然要!”“那你就別打岔,讓我想一想。”她坐進椅子里,看著天花板,想著維 珍。“有的女人要錢,有的女人要愛情,有的女人要安全感!維珍──她要一個丈夫!一 個在社會上有點地位,在經濟上有相當基礎的丈夫!她不在乎這個丈夫愛不愛她,反正她 還可以去吸引別的男人……對了!這就是她的目的!她要一個社會地位!就是這樣!” “那豈不完了?”趙自耕瞪大眼睛。“你的意思是說,她要頌超要定了?頌超這個傻 瓜蛋,他可以否認這件事啊。是的,”他喘著气:“這傻小子連賴帳都不會!可是,我告 訴你,”他盯著佩吟的眼睛,低聲說:“如果纖纖失去頌超,她就──死定了!”“我看 ,”佩吟的臉色也有些發白,她想起纖纖在虞家的那篇毫不隱誨的侃侃而談。“我們必須 把維珍找來,和她談一次,看看她能接受怎么樣的條件!”她去拿听筒,望著趙自耕。“ 你想一個安全的地方,叫頌超把她帶去,我們馬上和她談判,快刀斬亂鯰!”趙自耕轉動 著眼珠,用手拍著額頭。 “事實上,那儿有安全的地方!”他看看手表,忽然下決心的說:“你打電話給頌超 ,叫他十一點鐘,帶這個女人到我們家來,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我這間書房!” “你不怕纖纖听到?”佩吟問。 “十一點鐘,纖纖早就睡了!而且她的臥室在樓上,她又沒有偷听的習慣!”“奶奶 呢?吳媽呢?”“她們睡得更早!”佩吟遲疑著。“我覺得不妥當!”“不妥當,也得這 樣辦!”趙自耕皺緊了眉頭。“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家丑不外揚,這事還能在大庭廣眾 里談嗎?你打電話吧!帶她來,我要看看這是怎樣一個女人!” 佩吟拿起听筒,撥了電話。金盞花35/3718 深夜,頌超帶著維珍走進了趙自耕的書房。 佩吟很仔細的打量著維珍,她還是那么漂亮,還是那么明艷,還是那么充滿火辣辣的 熱力。她穿著件寶藍色的緊身襯衫,一條黑絲絨長褲,外面是黑絲絨的西裝型外套。由于 室內很熱,她一進房間,就把外套脫了,搭在椅背上,她那玲瓏的曲線,就在燈光下暴露 無疑。佩吟很細心的在她小腹上掃了一眼,确實微微凸起,但是,大約是頭胎的關系,還 看不明顯,也不太影響她那美好的身材。 趙自耕也在打量維珍,那烏黑的眼珠,那厚而性感的唇,那不大不小的鼻子,那濃挺 而帶點野性的眉毛,那惹火的身段,那低領的襯衫,那繃在臀部的絲絨褲……他是以一個 “男人”的眼光來看維珍的,雖然只是几眼,他已經把她看了個清清楚楚。這是個典型的 、性感的尤物!怪不得頌超那傻小子會被她捉住,如果換了二十年前的自己,也不見得逃 得過這种女人的誘惑。他抬頭掃了頌超一眼,頌超已經筋疲力竭,狼狽得像個斗敗了的公 雞,被趙自耕這樣銳利的一看,他就感到簡直無地自容了,垂下頭去,他對趙自耕低聲說 了句: “我很慚愧,趙伯伯。” 說真的,趙自耕對他的“同情”已經超過了“憤怒”。但,他畢竟是長輩,畢竟是纖 纖的父親,他總不能表現得太“軟化”。他瞪了頌超一眼,似有意又似無意,他的眼光在 佩吟臉上停留了片刻,又轉回到頌超身上來: “你現在知道了吧?即使是一時的迷惑,你也會付出相當的代价!甚至于不是道歉所 能彌補的!” 佩吟在趙自耕眼光一轉之間,已知道他眼光里有著深意,听他這么一說,她簡直有些 想笑,假若不是在這么尷尬的气氛下,假若不是在這么“劍拔弩張”的情勢下,她真的會 笑。那有這种人,他表面上在教訓女婿,實際上卻在對未婚妻暗送歉意。她只有輕咳一聲 ,表示沒注意,而把目光集中在維珍的身上。維珍,她居然在笑!她笑得輕松而愉快,還 有層隱隱的得意,她顯然對自己引起的這場風暴有份惡意的滿足,她看看頌超,看看佩吟 ,再把目光停在趙自耕身上。 “哎喲!”她夸張的開了口,笑意遍布在她的眉梢眼底。“看樣子,這簡直是三堂會 審嘛!” “林小姐,你請坐!”趙自耕指著沙發。 “不敢當,趙大律師,”維珍輕輕閃動了一下睫毛,眼底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一股嫵媚 。“你這樣稱呼,我可受不了,叫我維珍吧!我想,你當然已經知道了我的名字,我嫂嫂 一定會把我的一五一十都告訴你!” “你嫂嫂?”趙自耕本能的一怔,腦筋還沒轉過來。 “哎喲!趙大律師!”維珍調侃的笑著:“你總不至于還不知道,佩吟和我哥哥訂過 婚的吧!她和我哥哥之間啊,嘖嘖,就別提有多要好了!假若我哥哥沒出國,今晚我嫂嫂 也不會站在你家書房里了!”“那么,”趙自耕盯著維珍,不慌不忙的說:“請代我謝謝 你哥哥,他出國出得好,變心變得好,結婚結得好!對這件事,我實在非常非常感激他! ” 佩吟心里有一陣激蕩。說不出的一股溫暖、甜蜜、和激賞就掠過了她的心頭。但是, 今晚要解決的問題,是頌超和維珍間的關系,而不是來為佩吟的身分而斗口的。她輕咳了 一聲,她看得出來,頌超已經像熱鍋上的螞蟻,又搓手,又邁步,又不時跑到窗口和門口 去傾听,他顯然怕惊動了纖纖。 “放心!”她悄聲對頌超說:“纖纖已經睡得好沉好沉了。自耕耍了點儿花樣,給她 的牛奶里放了一粒安眠藥,我剛剛還上樓去看過她,她睡得我叫都叫不醒。” 頌超比較放心了。他望著維珍。 “好了,維珍,”他說:“你到底要什么,你就說說清楚吧,怎么樣可以放我一條生 路,你就說吧!” “咦!”維珍的眉毛挑起來了,她緊盯著頌超:“我們談了一整天,你難道還沒有弄 清楚?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誰教你是我孩子的父親呢?” “慢一點,”趙自耕插嘴說:“維珍,孩子的父親是誰,并不能憑你嘴講的!你有什 么証据說,孩子的父親是頌超呢?” “噢!”維珍的眼睛瞪得又圓又大。“要証据啊?原來,你們打算賴帳了?趙大律師 ,這就是你一貫的作風,是嗎?要証据!如果我拿不出証据,你們就打算賴了!”她掉頭 看著頌超,板著臉,一本正經,而又滿臉正气的問:“頌超,你也打算賴嗎?假若你也打 算賴帳的話,我今天晚上就認栽了!算我是涉世未深,被人玩了,摔了,始亂而終棄了! 沒關系,”她有股豁出去的表情:“頌超,我今天只要你一句話,你是不是也打算不承認 這個孩子!你說!只要你說得出口,我轉身就走,永遠不來麻煩你們了!你說!你親口說 !” “這……這……”頌超漲紅了臉,滿臉的尷尬,滿臉的狼狽,滿臉的沮喪,和滿臉的 憨厚。他轉頭看著趙自耕,請求的、抱歉的、痛苦的說:“趙伯伯,請你──不要這樣做 ,禍是我闖的,如果我再不承認,就未免太……太……太卑鄙了!” 趙自耕深吸了口气,心里在咬牙切齒的暗罵,這個傻小子,簡直是糊涂透頂!但是, 不知怎的,他內心深處,對這傻小子的“糊涂”,卻又有种欣賞的情緒。 “頌超,”他盯著他,認真的說:“你知道嗎?即使是你自己,也無法証實這孩子是 你的!除非等孩子生下來,我們用最精細的血型鑒定,才能証明你是父親!” “哦!我懂了。”維珍靠在沙發里,仍然睜大了眼睛,她看看趙自耕,又看看頌超: “你們要等孩子生下來,再血型鑒定一下,好!頌超,我就給你把孩子生下來。不過,在 孩子生下來之前,你總是個‘嫌疑犯’吧!趙大律師,請問你們對嫌疑犯的處置是怎樣的 ?最起碼,也要拘留審訊,等到洗清罪嫌,才能釋放吧!”“你錯了!”趙自耕冷冷的說 :“如果罪嫌不足,是‘不起訴’處分!”維珍的眼睛睜得更大了,她望著趙自耕,深深 的點了點頭。“我領教你了。”她低聲的說,低沉而怨恨。轉過頭去,她又面對著頌超, 她幽幽的,清晰的,卻有力的說:“我會等孩子生下來,頌超。我會立即把他送去血型鑒 定。然后,我要抱著孩子舉行一個記者招待會,公布今天晚上你們對我所做的事!一個是 鼎鼎有名的大律師,一個是工業界的青年才俊!我會讓社會知道你們的真面目!而且,頌 超,不是我今晚危言聳听,假如你敢在孩子落地以前結婚,我會挺著大肚子到婚禮上去鬧 你一個天翻地覆!”她咬牙,深幽的眼睛里冒著憤怒的光芒。“頌超,我真是看錯了你! ”她站起身來,要走。 “不要,維珍!”頌超急急的喊:“我并沒有否認什么,我并沒有不承認我做的事, 你別走,我們慢慢談,總可以談出一個結論來!”“結論?”維珍挑著眉毛,憤憤的說: “你根本不想負責任,還會有什么結論?你不肯跟我結婚也算了,你甚至不預備承認自己 的骨肉!你根本不是人!你沒有人心!”她抬起頭來,瞪視著趙自耕,大聲喊:“看緊你 的女儿,說不定她也會大肚子,說不定也沒有男人肯認她,說不定你也需要來血型鑒定一 下!”“不要叫!”趙自耕低聲怒吼,下意識的抬頭看了看樓頂,怕把纖纖吵醒。“你要 不要解決問題,你要不要好好談?” “我要不要好好談?”她的聲音更高了,更響了。“我倒要問問你們要不要好好談? 你們有誠意要解決問題嗎?你們只想賴帳!”她跺腳,跺得又重又有力。“我不准備跟你 們再談下去!我也會找律師,我与其私下被‘審’,不如正式打官司。虞頌超,我要告你 一狀!本來,我還帶著感情而來,現在,你們使我忍無可忍了,我們法院里見!”她掉頭 就往門口走。 “慢一點!”始終站在一邊,默然不語的佩吟,忽然往前跨了一步,伸手抓住了維珍 的手腕。她笑嘻嘻的看著維珍,一臉的溫柔,一臉的關切,一臉的安慰与同情:“別生這 么大气,維珍,坐下來。”她硬把她拉進沙發里,和她肩并肩的坐著。她安撫的撫摸著維 珍的手,把她的手緊握在自己手中。“你這樣生气,真犯不著。”她好溫柔好溫柔的說, 像在安慰一個自己的小妹妹。“你要當心自己的身子啊!那么又跺腳又扭腰的,總是不好 。你──有沒有找醫生檢查過啊?有沒有做產前檢查啊?”“有啊!”維珍說,仍然噘著 嘴,卻在佩吟的笑語溫柔下有些軟化了。“醫生怎么說?都很正常吧?有沒有貧血啊,營 養不足啊,這些毛病呢?你平常愛節食,有了孩子,可不能再節食了,要為孩子保重自己 啊!”“保重個鬼!”維珍說:“沒人要的孩子,保重他干什么?” “別這樣說!”佩吟笑著。“那一個孩子的父親會不要自己的骨肉呢,你放心,這事 我幫你做主,總要給你一個公道……”“你說真的?”維珍怀疑的問,不信任的看著佩吟 。 “當然真的!”佩吟正色說,在維珍耳邊又低語了一句:“我們的關系不同呀,我差 不多是看著你長大的。”她用手愛怜的撫摸維珍的肚子。“沒想到你比我先當媽媽。是那 一位醫生幫你檢查的?”“中山北路那家林婦產科醫院。”維珍說,又警覺起來:“你以 為我怀孕是假的,是不是?” “怎么會呢?肚子都看得出來了!”佩吟說:“你別把我們每個人都當敵人,好不好 ?怀孕的事還假得了嗎?”她拍拍她的手,不經心的問:“什么時候生呀?” “明年五月中。”佩吟微笑著點點頭。“現在的醫生,推斷日子都很准,五月几號? ” 維珍倏然抬起頭來,變色了。她緊盯著佩吟,眼睛黑幽幽的閃著光,她的聲音有些僵 了: “你──想要做什么?”她問。 佩吟轉頭看頌超:“你記得你是几月几日去福隆的嗎?”金盞花36/37 “我──”頌超皺眉。“我──不記得!” “想想看!”佩吟命令的,忽然挑起眉梢:“福隆會有旅客投宿的記錄!那天,是你 第一天有車子,對不對?你的車子是几月几號有的?七月初,因為你來看我的那個早上, 我們學校剛剛考過大考!”“我想起來了!”頌超說:“是七月二號!” “七月二號以后,你沒有再和維珍約會過嗎?” “沒有!”“我弄錯了!”維珍忽然尖叫起來:“醫生說是四月到五月之間!”“你 更正得太晚了!”佩吟站起身來,看著維珍。“我們都念過生理衛生,人人都知道,怀孕 是九個月零十天。如果你是七月里怀的孕,你應該在四月中旬生產,預產期不可能整整晚 一個月!維珍,這孩子不是頌超的!你心里有數!誰是孩子的父親,你一定知道!不要欺 侮頌超老實,你有問題,我們都可以幫你解決。但是,這樣把問題栽贓似的栽給頌超,未 免太過份了!你心里……” “你這個混蛋!”維珍忽然發狂般的尖叫起來,她扑過去,撒潑式的一把揪住佩吟的 頭發,開始又哭又叫又喊的大鬧大嚷:“你害我中了計!你這個假情假義的混蛋!你這個 巫婆!你這個專門釣老頭子的狐狸精!怪不得我哥哥不要你,你是個魔鬼!是個丑八怪! 是個……” 趙自耕扑了過去,一把拉住維珍的手,因為她已經把佩吟的頭發抓得快整把揪掉了, 他大吼著: “放手!你這個瘋子!” 同時,頌超從背后抱住了維珍的身子,也大喊著: “維珍!你放開手,你不要發神經病!我們幫你解決問題!你放手!放手!”“我要 掐死她,踢死她,咬死她!”維珍又踢又踹,又去咬頌超的手,完全撒起潑來。趙自耕用 力扳開了維珍的手指,解救下佩吟,把佩吟一把拉到屋角去。佩吟被弄得披頭散發,痛得 眼淚都滾出來了。趙自耕也忘了去管維珍和頌超,只是拚命去撫摸佩吟的頭發,一疊連聲 的問: “怎么樣?她弄傷你了嗎?” 佩吟用手指梳了梳頭發,又彎腰摸了摸膝蓋,因為,在混亂中,她被維珍狠狠踢了一 腳,維珍穿著靴子,這一腳就相當重,她翻起裙子,膝上已又紅又腫。趙自耕急急的說: “我去找點藥來,你揉揉看,有沒有傷了筋骨!”“算了算了!”佩吟拉住了他。“ 我沒有那么嬌嫩!”抬起頭來,她望著維珍,現在,維珍已經被頌超按進了沙發里,到底 頌超身強体壯,她動彈不得,就躺在沙發里尖聲怪叫: “虞頌超!你這個沒种的混蛋!你壓住我干什么?難道你還想和我……”“住口!” 頌超大吼,所有的怒气全來了:“你嘴里再不干不淨,我會揍你!”“你揍!你揍!你有 种就揍!” 頌超真的舉起手來,但是,他一生也沒打過女人,這一掌就是揍不下去。維珍卻在閃 電之間,伸出手來,在他臉上狠狠抓了一把。她的指甲又尖又利,立刻,就在他臉上留下 了四條血痕。頌超怒吼了一聲,揮手就給了她一巴掌。然后,他跳起身子,躲得老遠。維 珍開始哭了起來,躺在沙發里,她哭了個翻天覆地。頌超喘吁吁的用手帕擦著臉,血跡印 在手帕上。趙自耕看著他的臉,跌腳說:“完了,完了,給纖纖看到,怎么解釋?” 像是在答复趙自耕這句話似的,房門忽然被推開了,大家看過去,立刻都惊呆了;因 為,門口,婷婷然,裊裊然,穿著件白色的睡袍,睜著對黑蒙蒙的大眼睛,對里面注視著 的,正是纖纖!一時間,全屋子里都沒有了聲音,連那哭泣著的維珍,也坐起了身子,擦 干眼淚,呆望著門口。只因為纖纖佇立在燈暈之中,光線斜斜的射在她身上,她又剛從床 上爬起來,頭發松松的披在肩上,她一定是听到了聲音,急奔下樓的,所以,她連拖鞋都 來不及穿。赤著腳,一件直統的白色睡袍罩著她,她站在那儿,渾身纖塵不染,竟像個夢 幻中的人物,如真如幻,如黑夜中突然出現的仙靈。她那奪人的美,她那奪人的清秀,她 那奪人的飄逸和脫俗,竟使那潑辣的維珍都看呆了。趙自耕頭一個醒悟到情況的嚴重,維 珍在這儿,纖纖卻來了。正好像佩吟面對慕蓮似的,歷史在重演!他走上前去,急促而命 令的說:“上樓去!纖纖!你去睡覺!我們有事在談!你不要來打扰我們!”纖纖輕輕的 推開父親的手,她似乎根本沒有感覺到父親的存在,她的眼光正定定望著頌超,好像滿屋 子里只有一個頌超,別人都不存在一樣。她走了進來,徑直走向頌超,她嘆口气,低聲的 、做夢似的說: “我就知道你在這儿,我睡得迷迷糊糊的,但是,我听到了你的聲音,听到有人在叫 你的名字,我就知道你在這儿……啊呀!”她輕呼著,伸出手去,把頌超按在面頰上的手 帕和手移開,她注視著他的臉:“你受傷了!你的臉在出血!噢,別動,當心細菌進去… …你坐下來,”她不由分說的把他拉到那張躺椅上,按下他的身子。“你等著,我去拿藥 膏!”她轉過身子,立即輕盈的跑出了房間,對于頌超如何會受傷,她彷佛還沒有時間去 思索。維珍坐正了身子,她又有了興趣了。 “原來,這就是纖纖!”她說。 頌超急了,他對維珍又拱手又點頭:“維珍,求你別對她說什么,她又純洁又善良, 求你不要傷害她,你有任何需要,我們都可以幫你忙!” 維珍眯起了眼睛,還來不及說什么,纖纖已經飛奔著跑了進來。她拿著一管三馬軟膏 ,細心的,開始給頌超上藥,一面抹著藥,她一面輕言細語的問: “怎么弄的?是不是碰到了麒麟花?” 麒麟花的干子上全是刺,在纖纖單純的頭腦里,這种傷痕,當然是被刺刮傷的了。頌 超還沒答話,趙自耕生怕這傻小子實話直說,立刻接口: “原來那种帶刺的花叫麒麟花呀?他在花園里撞上了那么棵都是刺的玩意儿,就帶了 傷進來了!” “噢,”纖纖好心疼。“都是我不好,我把它搬到草地上去沾沾露水……”“哈哈! ”維珍忽然大笑了起來,笑得陰沉而不怀好意。“你們真會演戲啊!纖纖,你看仔細點, 他那個傷痕像刺刮傷的嗎?”纖纖抬起頭來,這時才發現維珍。她惊愕的問: “你是誰?”“纖纖,”佩吟急忙插了進來,非常焦灼。“這位是林姐姐,是我的朋 友。頌超的臉受傷了,我看,你帶他到樓上去仔細擦點藥,恐怕還要上點消炎粉才行…… ” “噢,真的!”纖纖牽住頌超的手。“我們上樓去,我拿OK繃給你貼起來!”維珍 跳起身子,一下子攔在他們面前。 “不許走!”她叫著。“維珍!”頌超的頭上冒出了冷汗。“你做做好事吧!積點陰 德吧!”纖纖遲疑了,她看看維珍,又看看頌超,再轉頭看維珍,她滿眼的困惑。“林姐 姐,”她柔聲說:“你要干什么?” “告訴她我是誰!”維珍對頌超說:“今天既然大家都扯破了臉,我們誰也別過好日 子!”她挺了挺背脊,直逼到纖纖臉上去。“讓我告訴你我是誰吧!我是頌超的女朋友! 我們很要好,要好得上過了床……” “維珍!”佩吟喊。“維珍!”頌超喊。“維珍!”自耕喊。纖纖看看滿屋子的人, 再掉頭去看維珍,她滿臉的迷惑与不解,滿眼睛都盛滿了天真和好奇。 “你說,你是頌超的女朋友?”她問。 “豈止是女朋友?”維珍大聲說:“他差一點做了我孩子的父親,給他硬賴賴掉了! ” 纖纖是更糊涂了,她那簡單的頭腦實在繞不過彎來,她微蹙著眉,凝視維珍。然后, 她抬頭看看頌超,輕聲的、溫柔的,她小心翼翼的問:“她在說什么?我听不太懂!” 自耕很急,他往前跨了一步,正想給頌超解圍,佩吟卻一把把他抓住了,佩吟對他搖 搖頭,示意他不要插手。自耕不解的注視佩吟,卻已經听到頌超在沉著的、啞聲的、坦白 的、直率的說了:“讓我告訴你,纖纖。”他正色說:“在我認識你以前,我先認識了這 位林維珍,我跟她一起玩過,跳過舞,游過泳。而且,我……做了一件不該做的事,我… …”他很礙口,很結舌,很困難,尤其,在纖纖那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下。“我帶她到福 隆,在那儿過了一夜。現在,維珍來找我,她說她怀了孕,要我承認那孩子是我的……纖 纖,你听明白沒有?” 纖纖點了點頭。仍然直視著頌超。 “可是,”頌超繼續說:“那孩子并不是我的,所以,我不承認,你韓老師也已經問 明白了,于是,維珍很生气,她抓傷了我,也踢傷了韓老師……你,你……懂了嗎?” “哈哈!”維珍又怪笑了。“解釋得真清楚!” 纖纖轉過頭來了,她一臉的嚴肅,眼光幽柔的閃著光,那小小的臉龐上,依舊一團正 气,一片天真,和像天使般的溫柔,她直視著維珍,清清楚楚的問: “頌超真的是那孩子的父親嗎?” “當……當……當然……”維珍迎視著纖纖的眼睛,從沒看過如此純洁的眼光,從沒 看過如此正直的神情,從沒看過如此坦白的天真,竟使她忽然瑟縮起來,忽然自慚形穢了 。她垂下了頭去,居然自己也不相信的說了實話:“當然不是。” “那么,”纖纖把手溫柔的放在她手臂上,很認真很認真的問:“你很愛頌超嗎?沒 有他你不能活嗎?你簡直离不開他嗎?”“見鬼!他算什么東西?我會离不開他!”維珍 沖口而出,漲紅了臉。“我根本看不上他,他這個愣頭愣腦的混蛋!” “那么,”纖纖如釋重負的嘆了口長气。“你不要跟我搶他,你把他讓給我好不好? 因為我好愛好愛他,沒有他我是不能活的!”維珍睜圓了眼睛,不能相信的看著纖纖,好 像纖纖是個怪物似的。然后,她就深深的抽了一口气,倒在沙發里喊:金盞花37/37 “天哪!世界上會有這种女孩!” 纖纖仍然直視著她,固執的追問著: “好嗎?林姐姐?你已經抓傷了他,你已經出過气了,你就原諒了他吧!”“你呢? ”維珍忍不住問:“你也原諒他嗎?” 纖纖回頭看看頌超,她的臉上一片光明坦蕩。 “我根本沒有怪他呀!”她說。再轉頭看著維珍。“他先認識你,后認識我,不管他 跟你多么親熱,那是因為你很可愛的緣故,你是這么美又這么迷人的。他离開你,大概是 因為你不夠愛他,你剛剛說了,你根本看不上他。他……他……他是要人用全心全意來愛 的。我……就是用全心全意來愛他的!我沒怪他,更談不到‘原諒’兩個字!” “你──”維珍簡直惊奇得連自己來這儿的目的是什么都忘了。“你不怕他以后變心 ,再愛上別人?” 纖纖搖搖頭,像一個虔誠的信徒,提起了她的“上帝”一般。“他不會的!”她回頭 看頌超,揚著睫毛問:“你會嗎?如果你會,那一定是因為我不夠好!” 頌超滿眼眶都是淚水,他不能說話,因為他的喉頭哽住了。他臉上的傷口還在流血, 纖纖伸手輕触他的下巴,帶著無限的怜惜,無限的心痛,無限的熱愛,她低聲說:“很疼 ,是嗎?”她伸手拉住他的手。“我們上樓去吧,我幫你把傷口清理好!”她再望著維珍 ,誠心誠意的、感激的說:“謝謝你,林姐姐,你把他讓給我,我會感謝你一輩子。你是 個好心的人!再見!林姐姐!” 她拉著頌超的手,走出了房間,帶上了房門。 一時間,房里好安靜,纖纖所表演的這一幕,實在出乎每一個人的預料,過了好半天 ,自耕才嘆口气說: “說實話,她雖然是我的女儿,我還是不了解她!她總會帶給我許多惊奇!”“你知 道嗎?”佩吟深思的說:“我們是一些平凡的人,而纖纖,她實在是個天使!” “否則,”維珍接口:“她就是個傻瓜!再否則,她就是世界上最最聰明的女人!” 佩吟想著維珍的話,她對維珍深深點頭。 “你有理!”她說。室內靜了片刻,每個人都若有所思,終于,維珍長嘆了一聲,她 無精打采的,悵然若失的站起身子: “我也該走了。鬧過了,吵過了,戲也看過了!很無聊,是不是?我為自己悲哀。” 佩吟握住了她的手。“等一等。”她說。“還等什么?各种沒趣都已經討到了!” “你還有問題沒解決,”佩吟盯著她:“那孩子的父親,是××航空公司的空服員, 名叫程杰瑞,對吧?” 維珍惊跳了。自耕也惊跳了。“你怎么知道?”維珍問。 “第六感。”佩吟笑笑。“事實上,你跟我提過那個空服員。怎么?他為什么不要這 孩子?” “他怎么會不要?”維珍瞪大了眼睛。“他要得要命,但是……”“他失業了!琳達 把他解聘了,你不能嫁一個無業游民,你又舍不得拿掉這孩子。維珍,你是認真在愛程杰 瑞吧?” “某一方面是認真的,只是,他太沒出息!” “人生的事很難講,”佩吟掉頭去看趙自耕。“我看,你該見見那個年輕人,你不是 有家傳播公司嗎?我想,他是第一流的外交人員!你如果要找負責人的話,我幫你推荐一 個。” 趙自耕用惊佩的眼光望著佩吟。 “我看──我應該接受你的推荐。” 維珍不相信的看著他們。 “你們──真的要他負責一家傳播公司?” “明天上午,叫他到我的辦公廳來看我!”趙自耕肯定的說。“不過,警告他,不許 再鬧桃色新聞!” 維珍的眼睛里,忽然蒙上了淚光,她咬咬嘴唇,想笑,結果,卻“哇”的一聲哭了出 來。伏在佩吟的肩上,她哭得抽抽噎噎的,一面哭,一面斷斷續續的說: “我……好傻,我……像個傻瓜,是不是?” “我們每個人,有時都會像個傻瓜。”佩吟說,拍撫著她的背脊。“天都快亮了,你 要為孩子保重自己,我叫老劉開車送你回去,嗯?”維珍點了點頭。 十分鐘后,維珍走了,頌超和纖纖在樓上,書房中又只剩下了佩吟和自耕兩個人。 他們并肩站在窗前,經過這樣轟轟烈烈的一夜,天色已經蒙蒙亮了,黎明前的曙光, 正在云層后面放射,把所有的云彩都染成了發亮的霞光。 自耕緊緊的摟著佩吟,他說: “你知不知道,你有一項很大的缺點。” “是什么?”“你太聰明,而且──有點狡獪。”他想著她如何“誘”出維珍怀孕的 漏洞。“你這种女人,會讓男人在你面前顯得渺小而無能。我真不知道,我這個律師,是 不是應該讓給你來做?” 她笑了。把頭偎在他肩上。 “這缺點很嚴重嗎?”她問。 “很嚴重。”他正色說:“可是,當你真正愛一個人的時候,你是應該把她的缺點一 起愛進去的,所以──”他吻她的耳垂。輕嘆著:“我愛你的缺點!” 她更緊的靠著他,陽光終于透出了云層,照射在窗台上的一排金盞花上。趙自耕微微 的吃了一惊,他說: “是誰把窗台上的金魚草搬走了?而放上這么多盆金盞花?我不喜歡!”“是我。” 佩吟說。“金魚草和金盞花放在一起很不諧調,所以我全換上金盞花,記得嗎?我們第一 次發生感情,就由于一盆金盞花,纖纖和頌超也是的!” “你知道金盞花代表的意思嗎?”自耕不安的問。 “我知道,它代表离別。”“你不忌諱?”“放上金魚草,就不忌諱了,是嗎?” “那成了一句話:离別了,傲慢!” 佩吟瞅著他,含笑點頭。 “現在是好几句話!”“什么話?”“离別了,离別。离別了,离別。永遠离別了, 离別。”她說著,笑得更甜了。“你該懂得負負得正的原理,這句話的真正意思是:和离 別告別了!換言之,是:永不离別!” 他又惊又喜又佩又贊的瞪著她。吸了口气。 “你知道嗎?你又多了一項缺點!你太敏捷!” “我知道。”她笑著。“你只好連我的缺點一起愛進去!” 陽光更燦爛了,把那一排金盞花,照耀成了一排閃亮的金黃。每一片黃色的花瓣,都 在太陽光下綻開著,閃耀著,盛放著。迎接著那黎明時的万丈光華。──全書完── 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廿七日深夜初稿完稿 一九七九年一月十七日初度修正 一九七九年二月十六日二度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