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情海 -------------------------------------------------------------------------------- 【楔子&簡介】 戀人的絮語就從一聲諾言開始 感情是純粹的,但卻不能獨立存在, 總是摻雜了生活,摻雜了其他來來去去的糾葛 世上有許多海誓山盟,但總是不能到永久; 愛即使有承諾,也像朝生暮死的蜉蝣…… 究竟該怎麼辦,感情才能長久,才能「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楊照,柯倩妮……? 江曼光,楊照……? 楊耀,江曼光……? 威尼斯 情海 暗潮 洶湧 熾天使書城 -------------------------------------------------------------------------------- 【第一章】   ----------------------------------------------------------------   戀人的絮話就從一聲諾言開始。   感情是純粹的!但卻不能獨立存在,總是摻雜了生活,摻雜了其它來來去去的糾葛 。   世上有許多海誓山盟,但總是不能到永久。   愛即使有承諾!也像朝生暮死的蜉游……究竟該怎麼辦,感情才能長久,方能「死 生契闊,與子成說」?   楊照、柯倩妮……?   江曼光、楊照……楊棹、江曼光……?   威尼斯。情海。暗潮。洶湧。   「你跟我到意大利去好嗎?」   那個男孩站在那兒,對著每個來往的女孩,遞出手中的機票。他身上背著一個簡單 的背包,帶一點落寞、飄浪天涯的表情。被問到的每個人,幾乎沒有例外的,像在看瘋 子一般地打量他幾眼,帶著防備的眼神,小心翼翼地避開他。   沒有人理他。而他看起來也不在乎!根本沒有正眼瞧過來往的那些人,只是無意識 的呢喃著。北緯二十五度夏至的太陽,日出時間五點零四分,陽光直射,白得有點花, 映得他臉孔有點模糊。他一只手掛在欄外,身體頹靠著爛干,半張臉側向空中,一不小 心就會墜落似;整個人在光線的蒸發中,宛如曝光過度,慢慢要被消融。漂浮的空氣漾 來那麼一點愁,一點哀傷、沉痛的氣味。   江曼光低著頭走過去。她原是沒注意到他的。下了公車後,她治著人行道一直走, 走著走著,覺得疲了,那樓梯又剛好不巧的橫亙在她面前,她抬頭晃了一眼,只覺得頭 頂金光閃閃—充滿昭示,便走上了天橋。這個地方離天空近一點,頭一低彷彿就可以俯 瞰人間;要自殺好像也方便一點。當然,那是理論上的;會跳天橋自殺的人只有一個字 ──笨,智商不高的人才會那樣做,活著嫌不耐煩,要死還找自己麻煩。   總之,她就那樣上了天橋。只不過,離天空近一點,陽光好像也辣了一點,赤裸裸 的照來,充滿一種莫名的逼迫,熱情得教人吃不俏。她再抬起頭,順手抹掉額前的汗, 然後,視線一轉,便看到他了。   「喂!你做什麼……」她大驚失色,慌忙地竄了過去,使勁的揪住他的衣服,往後 用力一拉,將他懸空在天橋外也似的半個身子拉向地面,連跌帶摔地雙雙滾落在地面上 。   她這個舉動太突然,男孩也沒提防這意外—著實地摔了一個人仰馬翻。他略蹙了眉 ,不太友善地瞪瞪跌趴在他身上的她,說:「你可以起來了吧?」   「好痛。」江曼光動了一下,伸手摸摸頭,沒有立刻爬起來。「你這個人怎麼搞的 ?   好好的干嘛找自己的麻煩?剛才真的好險,要不是我及時拉住你,搞不好你現在已 經完蛋。」   她一邊說一邊盡力地爬起來。今天她才剛辭了工作,好事都還沒遇上一樁,就先碰 上這種晦氣的事。說實在的,真的很衰,她一點都沒有成就感。   「這應該是我說的。你這個人怎麼回事,莫名其妙地將人拉跌到地上。」男孩跟著 爬起來,拍了拍衣服。聲音平平的,沒有高低起伏,也缺乏情緒的強度。   「我是看你快掉下去了,才急忙揪住你的。」不然,她干嘛那麼多事。她揉揉摔得 差點開花的屁股。幸好她肉多,耐摔。「你干嘛想不開?在這種地方跳橋自殺,你知不 知道會死得多難看?」   「自殺?你在說什麼?」男孩微微又蹙起眉。   「不是嗎?可是你……」看他那微快又不耐的表情,八成,大概,是她稿錯了。她 訕訕地、兩個指頭交疊相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尷尬地說:「唔,我想……嗯,大概 是我弄錯了。我以為你……嗯,你那個……要自……自……」越說聲音越小,頭也越垂 越低。   這實在不能怪她。誰叫他掛在那裡,半個身子歪在半空中,看起來就像準備要「掛 ﹂了似。她也是一時情急。   「算了。」男孩背過身,靠在欄干上.不再理她。   她站了幾秒,有些沒趣,正打算離開,忽然看他揚起手,手戛不知拿著什麼東西, 就要將它撕滅……「喂,你……」她想也沒想,反射地—又欠缺考慮的拽住他。過了兩 秒,才想起來,連忙放開手,訕訕地解釋說:「啊,那個……我……我看你好像是要撕 什麼──」   男孩傾過臉,目光淡淡的掠過她。突然說:「你跟我到意大利去好嗎?」聲音有些 啞,低低的,接近沉,鏤著感情的破洞,沒有熱度。   「好。」她愣一下。只那麼一下。   他驀地抬起頭。像是忽然才發現她的存在。從開始,他就一直沒有正眼瞧過她這一 刻,眼神相對,她這才看清他的臉。   那是一張很年輕的臉,乾淨、青澀,尚未蛻變成男人,還不會去掩飾內心思懷、純 情的相信一切美好事物的少年似表情;年輕得似乎讓那些混濁世故的雜質都還污染不上 他身上。但那都不是重點。外表會騙人,輕易可以遮蔽內裡深層那些複雜的質素。只除 了那一對赤裸的眼。   他有一雙很美麗的眼睛,深深的黑棕色,像寒潭一樣不可測;黑得深邃,深得神秘 ,只是憂鬱了一些,有點冷。陽光照來,泛著鄰鄰的光輝。   是那樣一雙烙著傳奇性的眼,不要人看深,硬要看深了,不防的會引起昏眩,要人 閃了神。一時之間,她也不知該如何面對,也只敢看那麼一眼。很平常的一眼,堆不提 防陽光讓人的眼睛冒汗。   他站直了身,整個人轉向她,靜看了她一會。沒有熱度的眼神散發出冷金屬的光芒 ,深黑的眼珠凝如礦石,同質異屬。   「星期五上午十點,我在機場等你。」他將機票塞給她,沒頭沒腦的冒出這句話, 連一句話都沒有多問,也不等她回答,轉身就走開。   她愣愣的望著手中的機票,看著他越去越遠、逐漸被人潮淹沒的身影,突然才想起 來,她連他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   「欽……」她揚起手,連忙想追。遲了,眨個眼就不見他的蹤影。   「天啊—我到底做了什麼……」她低頭看看機票,喃喃的。一切發生得太突然,教 她來不及反應。她甚至不太確定她到底做了什麼,究竟又說了什麼。她大概被施了什麼 魘法,那一刻才會走失了神。她下意識伸出手,用力捏了自己的腮幫。   「好痛!」這一摸,證明了不是夢;她手中握著的那本機票活生生的正是那荒謬的 證據。剛剛那男孩還拿在他手中的,還留有他捏觸過的痕跡——曲曲折折,涼涼溫溫的 。   多矛盾的溫度!在暖與寒的邊緣徘徊,夾帶一絲感情的飄飄蕩蕩。   她吁口氣,瞇著眼望望太陽。   意大利啊……愛與傳說被放逐在此的國度,最古老的情鄉。關於愛情的故事有些老 ,帶一點天荒地老的味道。   ☆☆☆   ※   時間很晚了。儘管窗外黑沉沉,楊家大廳卻燈火通明,滿室的燈光讓夜色沒有一點 侵襲的縫隙,留不住半點晦澀的陰影。   沙發上坐著一個戴眼鏡的男人,長腿悠閒地交疊,正專、心看著手上的文件。他穿 著簡單的白上衣、灰長褲,式樣簡單,但流露著昂貴的質感;金質的鏡框,擱架在挺直 的鼻樑上,雕塑出菁英的姿態線條;濃眉下的雙眼佈滿逼人的銳氣。整個人籠罩在一股 優質的光芒中,不必經過投射,自己就會發光。「來,阿耀,喝杯茶,休息一下。別老 是工作個不停。」一個五十歲左右年紀的婦人端了一杯茶走進大廳。臉上溢著笑。雖然 上了年紀,神態卻有尋常主婦少有的雍容優雅,沒有一絲龍鐘的老態。   「謝謝你,媽。」楊耀放下手中的文件,接過茶喝了一口。   「你爸也真是的,都什麼時候了,還叫你做這麼一堆工作,也不曉得多放你幾天假 。   在公司,他要這麼折騰你也就算了,居然還讓你把工作帶回家,真是的,我一定要 好好說說他。」   「說我什麼?」一個國字臉、表情帶幾分嚴肅、約莫五十多歲的男人,從樓上走下 來。「我把大半個公司交給他,他不努力怎麼行。」   「爸,」楊耀站起來。楊耀父親楊道生比個手勢,讓他坐下。   「努力也不是這種努力法啊。」楊太太搖搖頭。「一天二十四小時,他倒有二十小 時都在工作,連回了家也不能休息。平時也就算了,但現在是什麼時候了,你還不讓他 休息早做準備,還要他工作,我告訴你,那可不是小事……」   「這個我知道。你不必緊張—該辦的事,我早都交代下面的人準備妥當了。」   「那樣最好。這可是你兒子一輩子的大事,一點都馬虎不得。對了,阿耀,你照片 拍好了沒有?」   「嗯,前兩天我抽空和倩妮去了。你不必擔心,媽,我們一切都準備好了。」   「我怎麼能不擔心,你跟你父親一個樣,一工作起來就沒完沒了,根本忘了今天明 天什麼日子,腦袋裡就只有工作。我如果不盯緊點怎麼行。」   「不會的,媽。」   「還說呢,你那個脾氣我哪會不了解。我問你,給倩妮的東西,你準備好了沒有?   還有戒……」   「碰」一聲,門口驀地傳來關門的聲響,不期然地打斷她的話。走進來一個年輕的 男孩!身影被燈光曳得長長的。他不笑,也沒說話,寒潭黑的眼沉默地掃了三人一眼。   「都幾點了,現在才回來。」做父親的立刻沉下臉。男孩抿抿嘴,一言不發。   「你以為不說話就沒事嗎?這麼晚才回來,你到底做了什麼去?你知不知道過兩天 是什麼日子?還在外頭閒晃瞎混。我問你!你到底有沒有一點責任感和羞恥心?」   「你這麼大聲對孩子吼做什麼。」楊太太立刻、心疼地埋怨丈夫。   「有什麼事,不能好好的說,非得這麼吼不可。」   「是啊,爸。」坐在沙發上的楊耀也為男孩說話。「阿照年紀還小,你別太苛責他 。」   「什麼還小!都二十一歲了怎麼還叫小?!你在這個年紀都已經在公司幫我的忙、 成為我的左右手。他呢?就只會玩泥巴、在白布上塗抹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一天到晚 打混閒晃,也沒見過他做什麼正經事過,一點都不懂得見賢思齊,光只是游手好閒,絲 毫不知長進。沒出息!」   楊照更加抿緊了嘴,面無表情。楊太太看在眼裡,有些無奈,卻又不得不同意丈夫 說的話似,勉強護短轉移話題說:「你別老是拿阿耀和阿照比較,什麼事都要照你的要 求。看音阿耀,他什麼都依你的要求,結果可好,你看他忙得跟什麼似的,連回了家都 不能好好休息。甚至連自己的終身大事,他也因為工作忙得沒有時間好好準備。你看他 再沒幾天就要結婚了,卻還忙成這個樣,連喝口茶的時間都沒有,你這樣欺負兒子有什 麼意思?」說到最後,心疼起這個優秀的兒子。   「你懂什麼?!我把大半個公司交給他,他當然要更努力。你不懂就別胡說。」   「是啊,媽。你別擔心!我會把一切處理得妥當的。」   「聽到沒有?!阿耀頭腦就是這麼清楚,所以我才放心把公司交給他,他也從來沒 有讓我失望過。阿照……」楊道生說著沉下臉,轉向楊照。「你要跟阿耀多多學習,向 你哥哥看齊,聽到沒有?別一天到晚游手好閒,不思長進。」   「爸,阿照有他自口己的想法,何必強迫他……」   「什麼想法?!」楊道生粗魯的打斷楊耀的話,根本不容異己的意見。「像他那樣 光只會玩泥巴、亂抹亂畫的能有什麼出息?以前我任著地胡來,也就算了,誰知他不但 不思長進,反而變本加厲。我們楊家什麼時候有過這麼差勁的人?!能力不足卻還不曉 得勤能補拙,加倍地努力,就只會鬼混,一點作為都沒有。一個大男人,成天只會玩泥 巴,成什麼體統!」   「好了,你別再一直數落孩子的不是。阿照也是很努力……」   「他那哪叫作努力!他要是有阿耀的十分之一就好了。打小到大,他哪一件事盡心 盡力過?哪一次不是半途而廢!哼,沒出息的東西!」   楊道生越說氣越盛,口氣越嚴厲,楊太太見情況不對,連忙又轉開話題說:「好了 ,時間不早了,有什麼事改天再說。阿照,你快上樓去吧。你也是,阿耀,早點休息, 別光只顧著工作。」跟著推了楊道生說:「道生,你也該休息了,明天一早還有工作。 」   楊道生被軟軟推著,有氣也不得好好發作,皺著眉粗聲咕噥幾句,交代楊耀說:「 阿耀,『大成』。那個案子你仔細看看,明天跟我報告。」   「是的,爸。」   楊道生不再多說,揪緊了眉頭掃了楊照一眼,目光多有不耐,露出一種「朽木難雕 」   的表情,說是輕視也不為過,上駟對下駟的輕蔑,毫不留情地轉身上樓。   楊照抿白了唇,握緊雙手,強抑住,忍受著父親的輕蔑與忽視。楊耀走過去,伸手 拍拍他的肩膀,說:「早點睡吧,別把爸剛剛說的話放在心上。明天一早,他氣就會消 了。」   「我無所謂。反正爸說的都是事實。」楊照抬起眼,直視著楊耀,目光那樣的逼人 ,甚至還有一點尖銳。   「你要那麼想也沒關係。只是,別太苛責自己。爸只是求好、心切,別想太多。」   楊耀並未在意他那逼人的視線,對他安慰地笑一下,挈了挈手中的文件!身體一偏 ,朝樓上走去。   楊照站在原地不動,聽著他的腳步聲躂躂地響著!帶著回音一步一步地敲落在他心 坎上,突然驚爆地高聲喊住他說:「你真的決定要結婚嗎?」   楊耀回過頭來,閒適的態度仍然沒變,不以為意地聳個肩,無可無不可的,有一點 無所謂的說:「日期都已經定了,帖子也都發了,還有什麼真的假的。」   「為什麼?」楊照猛然回身。有一點變調的聲音聽起來像是經過壓縮,很壓抑。像 極力想質清什麼,那樣不平與不明白,又強迫忍住。   「什麼為什麼?你是指結婚的事……」   「你根本就不愛她,為什麼要和她結婚?」楊照急躁地提高聲調,打斷楊耀的話。   楊耀又聳個肩,似乎不當是什麼大問題。   「結婚這種事是很複雜的,因素很多,愛不愛並不是最重要的。反正我也差不多該 成家了,爸媽也不反對,那就結婚,也沒什麼不好。」   「照你這麼說,你根本不管跟誰結婚都可以,為什麼要倩姊……」楊照脹紅臉,猛 瞪著楊耀。   楊耀不知是故意漠視,還是根本就不當一回事,對他過度的反應一笑實之。說:「 我說過了,結婚這種事是很複雜的—因素很多,要說也不清。不過,倩妮她並沒有拒絕 ,算是根本的因素吧。」要結婚的人是他,沒想到他這個弟弟倒比他自己還關、心他結 婚的理由。   「而且,倩妮文靜又賢淑,個性柔順,沒什麼好挑剔的—是合適的對象。我想不出 有比她更好的人選。我的決定不會錯的,你不必擔心。」   「我根本就不擔心!我……我……我只是……」楊照悶吼著。他一點都不在乎楊耀 結婚的理由是什麼,他在乎的是那個對象。為什麼會是她?!   「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只不過,這件婚事大家都贊成,爸媽也不反對,倩妮也 很適合當我們家的媳婦,這樣不就好了?你其實不必那麼認真。有些事,是無法那麼理 想性。」楊耀漫不在意地再次拍拍他的肩膀。   結婚這種事其實就跟企業管理差不多!同樣有很多進行的方式,經過評估、篩選後 ,選擇一個風險最小、障礙最小、最符合經濟效益的方式。而往往,最理想的不一定是 最切實的。   「不,」楊照不肯接受這種結果。搖頭說:「你跟倩姊一點都不適合……」   「我跟倩妮究竟適不適合,我自己很清楚。你不必再為我們的事擔心。倒是你,你 打算再繼續這樣下去多久?把時間和精神都投注在自己喜歡的事情上雖然很好,也比較 逍遙自在,不過,偶爾也聽聽爸爸的話,這樣,對你也有好處。我知道你不愛聽這些。   可是,阿照,人是無法完全只照自己的理想過活的,有時需要一點妥協。」   這種話出自凡事優秀的楊耀口中,實在教人意外。楊照抬起頭—看他一眼。但從楊 耀那篤定由自信的臉上根本看不出什麼,他原就不是那種和挫敗慨歎產生關聯的人。   「好了,時間不早了,早點睡吧。」他笑一下,按了按他的肩膀,逕往樓上走去。   楊照跟著轉身,沉默地望著他的背影。然後,他關掉燈,在黑暗中低下頭,循著楊 耀走過的地方,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間。   走到門口時,他突然停下來,在門外站了好一會,才伸手打開房門。迎面撲來一臉 的暗。他也不去開燈,將背包隨便一丟,整個人便撲倒在床上。   開燈做什麼呢?這才是最適合他的暗度,無光又黯淡。他將臉埋入枕頭,床頭的電 話驀地響了。他側著頭,怔怔地看著電話響,遲遲地,才接起話筒。   對方沒開口,他也沒說話,耳朵間迴盪著微細的、沙沙的聲響—倒像風聲。他應該 知道的,電話那頭是誰,但他還是沒開口。   夜是這麼的沉默。他不知自己能等待什麼,正要掛斷電話,對方似乎動了一下。   「阿照,是我。」   柔軟、甜美又清潤的嗓音,他一直那麼熟悉的。   「為什麼還要打電話給我?」明明是那麼渴盼聽到的、教他那麼思慕的,楊照的態 度偏生卻那麼冷淡。   話筒中倏地死寂下來。隔一會,才幽幽地傳來那麼一聲喟歎,那麼地無奈,又不得 已,要教人不忍,不禁要心軟。   僅就這聲歎息,楊照心就軟了。   「倩姊……」甚至聲音都啞了。   「阿照,你不怪我吧?」那一聲阿照叫得那麼柔,柔得教人心折。   楊照咬白了唇,啞著嗓子說:「為什麼?倩姊,你為什麼選擇了他?為什麼?」   一聲聲的痛心和不明白,問得恁般苦澀,那樣遍體鱗傷。   「阿照,別這樣……」   「我只是想知道為什麼。請你告訴我,倩姊……」「阿照……」電話那端傳來一些 為難。   楊照抓緊話筒,逼出來的聲音又啞又痛。「我不懂—為什麼是他?你為什麼選擇了 他?告訴我,倩姊,我要知道為什麼,否則我不會甘心的。」   「別這樣,阿照……」   「不然你要我怎麼樣?!」他驀地高聲叫起來。   「你要我祝福你?還是要我恭喜你?」   柯倩妮沉默不語,過片刻,才柔柔幽幽地說:「我知道你心裡怨我。可是,阿照, 這麼做,對我們會比較好……」   「不!」楊照根本不聽她把話說完,急切地說:「跟著他你是不會幸福的,他根本 不會愛你!他眼中根本只有他自己,只是要一切符合要求,按照他的程序。除此之外, 他根本就無所謂!聽我說,倩姊,現在回頭還來得及。離開他吧。」說到最後,簡直是 哀求。   「我不能……一切都已經決定了……」   「你能的!只要你、心裡還有一絲在乎我……」   「阿照,別這樣!你知道我心裡一真很在乎你的。可是.……」   「如果你真的在意我,就證明給我看!」那句『可是』讓楊照好不心痛焦躁,提高 了聲調急促說:「跟我一起到意大利去吧,倩姊。我們可以一起作畫、生活,一同參觀 各個博物館及美術館,徘徊流連在那些古色古香的街道上,親眼看看並且觸摸那些藝術 建築。羅馬、米蘭、佛羅倫斯,或者威尼斯,四處隨我們翱遊。在美麗的星空下,一起 快樂地唱歌跳舞喝酒和作畫,就像你曾跟我說過的那樣……」   「別說了,阿照,別再說了……」   「求求你,倩姊,跟我一起去意大利……」   「我不能……」   「求求你,倩姊。」楊照不放棄,暗啞懇求的聲音既熾烈又感傷。「你答應過我的 。   我們要一起去看佛羅倫斯的落日,去看羅密歐與茱麗葉訂情的窗台;要一同走在羅 馬的街道上,吹拂著異國晚風;一同在歎息橋下聽著那悠揚這蕩的鐘聲。我們要一起煮 意大利面,在我作畫的時候,你幫我拌上肉醬;還有,在露天咖啡座上喝一杯香醇的卡 布其諾咖啡。倩姊,你跟我說過的那些,你都忘了嗎?」   「阿照,別這樣……」對楊照既熾熱又帶著傷感的感情,柯倩妮只是喃喃重複著『 別這樣』。   「求求你,倩姊。你答應過我的,別這樣對我。難道我就不行嗎?跟我一起到意大 利吧,倩姊……」   透過話筒的那感情癡純又感傷。但柯倩妮遲疑半晌,終究沉默著沒有回應。電話筒 傳出沙沙的雜音,像夜在抽搐的聲音。   楊照閉了閉眼,仍是不放棄,對著黑暗的空氣,賭注一切似的說:「星期五上午十 點,我在機場等你。你一定要來,我會一直等到你來的。」   「阿照……」柯倩妮遲疑的聲音有說不出的為難。   「我等你。」楊照淒淒的笑一聲,輕輕掛上電話。   他緩緩的躺落在床上,抬起手臂遮蓋住雙眼,忽地輕聲笑起來,笑聲串起又散落, 淒淒的轉為嗚咽。 熾天使書城 -------------------------------------------------------------------------------- 【第二章】   「我回來了。」一進門,江曼光便朝著屋內有氣無力地喊了一聲,像在對什麼人說 話或報備似。   屋子裡連半個人也沒有。聲音穿過窄小的客廳,被靜寂的牆壁吞了去,不起一絲騷 動。   她踢掉鞋子,將包包丟在一旁,赤著腳踩進屋裡。   答錄機的燈訊亮著,她隨手一按,轉身走開,一邊摸摸〞肚皮自言自語〞說:「肚 子好餓……」   真不該忘了填飽肚子就跑回來的。她現在的日子早就下比從前,沒有人會煮好熱騰 香噴的飯菜等她回來,一個失算,害她可憐的五髒廟又要鬧饑荒。   「喂,曼光啊,我是媽媽……」答錄機叫起來。「你在嗎?快接電話……不在嗎? 你這孩子真是妁,媽每次找你!   都要跟答錄機說話。算了,你一個人住在外面要好好照顧自己,記得要按時吃飯睡 覺。偶爾也回來看看,吃個飯。你好久沒有回來了,你茂叔和怡美、小南都很念著你。 媽平常都會在店裡,你有空就過來,不要老是忙得不見人影……」   「在哪裡呢?」她根本沒有在聽,東翻西找,把櫥櫃上上下下都理遍了,總算找到 一包肉燥泡麵。餓得糾成一團的眉眼全都開起來,對著泡麵嘿叫一聲,說:「看你怎麼 躲,還是被我逮到了吧。」腳步輕快地奔到爐子前,忙匆匆的找出鍋子汲水燒開。   「嗶。」答錄機仍然喋喋不休著。「喂,曼光,我是雪碧。我跟你說,我今天在『 巧坊』看見一件紫花色的短洋裝,式樣很fashion,我比了比,還滿好看的,不過挺貴 的,算了折扣還要伍仟八。改天你陪我去看看,幫我拿個主意。最近我又胖了不少,奇 怪我又沒有吃什麼,怎麼會這樣,實在搞不懂。上回才買的那件針織裙穿不下了,好嘔 ,我才穿了一次而已吧,結果我昨天去報名了『媚麗峰』的塑身課程,買了一堆有的沒 有的,也不知道有沒有效果。對了,琦琦她們說這個周末要去浮潛,正在招兵買馬,你 要不要一起去?就這樣。拜。」   水開了。江曼光手忙腳亂地把面塊丟進滾水中,一古腦兒的把調味料全丟進去,再 用筷子攬了攪,沒等面熟透,等不及地就端到桌上。   「嗯,好香……」熱氣瀰漫,溢滿肉燥的香味。她閉著眼,使勁地吸了一口氣,顯 得滿足又安慰。   「喂,曼光,我啦,雪碧。還沒有回來啊?琦琦跟我確定浮潛的事,去不去要我趕 快做決定。就等你嘍,回來後就給我個電話。拜。』答錄機仍然聒噪個不休。直吐出最 後一聲嗶嗶嘎響,才安分地閉嘴。   江曼光幾乎將頭裡進鍋子裡,狼吞虎嚥,大口大口吞著泡麵。甚至,連湯匙都省了 ,直接以嘴巴就鍋子,咕嚕地喝乾一鍋的面湯。   那種吃相實在驚人。好在屋裡除了她也沒有別人。她揩揩嘴,拍拍肚子,還是覺得 很餓。但櫥櫃裡再也翻不出什麼東西了,沒辦法,她只好倒了一杯開水到客廳,遠離那 融在空氣中,殘存的肉燥香氣。   喝光了滿滿一大杯將近六百cc的開水後,她覺得有些飽了,才撥了電話給程雪碧 。   電話響了好久,一直沒有人接,想來那屋子裡住的那三個玩樂女郎都不在。   「什麼嘛。」她翻眼瞪瞪話筒,掛了電話;想想,又拿起話筒,撥了另一個號碼, 但沒等線路接通,她猶豫著又擱下了話筒。   看看時間,都快九點了。   「這時候應該在吧……」她起身走到窗前,撩開了窗簾。   窗外不知何時已落了一空淡淡的水煙,兩氣蒙蒙,暈著一層暖黃的燈火,晚暗的城 市顯得有些淒迷。   她猶豫了一會,目光一轉,不意碰觸到靜靜棲息在書架上的機票,猛怔了一下想起 那個有著一雙美麗憂鬱眼眸的男孩。   她輕輕摸了摸機票,一時間,心思有些亂如麻。約定的日子就是明天了,該如何是 好?要去嗎?那又不算承諾,但他跟她約好的……該怎麼辦?   「唉。」她歎口氣。   自從和薛明輝分開,搬出席家自己一個人住以後,她就沒有再歎氣過。沒想到,這 時候卻竟為了這樣小小一件事而亂了心波。這種感覺很久不曾有了,教她有些不知該如 何。   「還是去店裡看看吧。」她甩個頭,把煩心的事甩開,隨便抓了一件薄外套,跟了 一雙皮涼鞋便出門。這時候她母親應該還在吧?她實在不想回那個家。   ================================================================   外頭下著那種毛毛綿綿的雨,看起來有點寒。距離有些遠,她伸手想招計程車,想 想淋淋雨也好,身形一轉,沿著紅磚道走過去。一邊迎著涼涼的雨絲!一邊哼著西洋老 式情歌「別使我的棕色眼睛憂鬱」,慵懶低沉,帶點「爵士」的味道。   像這樣飄著雨、有些冷清淒迷的時候,尤其是夜晚,獨自一個人時,她就會像這樣 哼起這首帶點憂鬱哀美的情歌。一開始,情緒當然是無奈的,久了,就在無意識中變成 了一種習慣。想想,她跟薛明輝之間,其實並沒有什麼,會有這種結果也在她意料中。   但那時,每每在像下著這樣涼雨的夜晚,她撐著傘送薛明輝到車站後,回途一個人 ,伴著雨聲,便會低低唱起這首憂鬱的情歌。好些年了,沒想到這個習慣一直淡不掉, 而始終的,那情歌也一直不曾有人聽見。   但這時候哼起這首歌,她竟不禁想起天橋上邂逅的那個不知名的男孩。他有一雙很 美麗的眼睛!深深的黑棕色,只是憂鬱了一些,鏤著感情的破洞,倒挺符合這首情歌的 意境。   「意大利啊……」她拉緊外套,仍不防一些雨絲由脖頸侵入,涼透背脊。   也許,人生有這樣的意外,改變一下生活的秩序,對她來說是好的。她一個人在外 頭生活、工作,不痛不癢的過了三年,可以想見的,未來也是大概要如此般不痛不癢的 過許多年吧?有時,她想,她的人生約莫就這樣了──讀書、工作,認識某個人,談場 平淡的戀愛──或者連戀愛的手續都省下來,然後結婚、生一堆孩子。可能的話,也許 買了間房子,然後被、永遠也還不完的貸款壓死,被成堆的家事折磨成一個黃臉婆。就 這樣-平平凡凡且庸庸碌碌的過一生。   除此之外,她想不出生活還能有什麼轉折。她本來也一直很安分的,安於這種不痛 不癢。只是一連幾天晴光大好,坐在十幾層樓高的辦公室內,一不小心,心情使那般浮 動起來。落地玻璃牆外的世界是那般的遼闊;天際流雲一脈,閒閒的去來,不知打哪來 的一股衝動,教她那般坐不住,她就那樣將工作辭了。辭掉工作當天,卻就遇見了那眼 神憂鬱的男孩。巧合吧,雖說是意外。   對沖的紅燈亮了。她停下腳步。她母親開的店,就在對街的巷子口。她抬頭看了看 ,招牌的霓虹亮著!柔黃的燈色溫和地裡著淺蔥的店名,靜謐地滲出慍煦的光。   一路走來,除了她!和兩三只癩痢狗外,街上幾乎沒有其他的人影,連車輛也不多 見。絲寒的兩,將夜的城市築構成冷清淒迷的世界。她朝左右望望,沒等綠燈亮起,快 步走了過去,推開「香堤」的店門。   「曼光。」她母親看見是她,立即露出欣喜的笑臉。   江曼光微微笑了笑輕輕拍掉薄外套上的雨絲。許久不見,她美麗的母親還是那麼溫 柔迷人,毫不因為歲月而顯一點老態。就像她的名字那般、永遠那麼溫純。   「怎麼都沒什麼人?」她脫掉外套,環顧店裡一眼。偌大的空間空蕩蕩的,只有角 落靠窗的位實坐了一個男人。他側對著她們,跟前桌上擱了一杯似乎早已冷卻的咖啡, 一旁攤放著一些文件。但他並沒有在讀那些文件,靜靜靠在椅子上手上拿著一個不知是 什麼,像是小錦盒的東西,望著窗外的雨,像是在發呆。側面看起來有一些說不出的落 寞。   「大概是因為下雨吧。」溫純純絲毫不以為意。   「既然沒什麼人,怎麼不乾脆提早打烊算了。」她又望望冷清的店裡一眼。   輕淡的音樂在沉靜的空氣中飄浮,蕩漾著淡淡的情愁。角落的那個男人,動也不動 窗外微雨,似乎就那般落了他一身絲絲的哀愁。   「不行哪。」溫純純微笑著。「還有客人在呀。就算是只有一個人,也是顧客,不 能偷懶的。」   聽她這麼說,江曼光也不再說什麼了。她了解母親的脾性,總是那麼溫溫柔柔又體 帖人。遇到這種潮濕的天氣,時而會有一些躲雨的顧客上門,店開著,也算是一種體帖 。   當初,席茂文就是在這樣一個兩天冒冒失失的闖進來,然後成了熟客,而後成為她 母親現在的丈夫。   她看看角落的那個男人,一邊坐上吧台。「那個人挺奇怪的。常來嗎?」   「不,只來過兩三次。多半是在像這種下雨天、店裡冷清沒人的時候。」溫純純說 :「他每次來總是坐在那個角落,看起來好像很累的樣子。有時會看著雨發呆,什麼也 不做。」   「香堤」附近有許多辦公大樓,很多上班族在午間或下班後常會來此聚談,所以生 意還算不錯。不過,偶爾也有像這樣的情形發生。一個月總有那麼一兩次,沒什麼原因 道理的,店裡會很冷清,幾乎沒有任何顧客上門。而那些顧客當中,有時也會有一些奇 怪的人!讓人印象深刻一些。所謂「奇怪」,是指不像一般的人同類味道那麼濃。那種 人多半有自己特別的氛圍,那般地與人無關。   她將目光收回,順手攏了攏頭髮。髮梢還沾有一些涼寒的雨絲,不防的侵入掌心裡 無限留戀似,那麼地不死心。   「吃過了嗎?」溫純純問。「冰箱裡還有一些蛋糕-要不要吃一點?」   「不用了,我吃飽才來的。」她搖頭。好久沒來店裡了,店裡的陳設似乎有些改變 ,看著教她覺得有些陌生。   「真的不用?不必跟媽客氣。要不然,等會打烊後,你跟媽回去,看你想吃什麼, 媽煮消夜給你吃。你一個人住,也不開伙,都有好好吃飯嗚?」   江曼光仍然搖頭。怕打擾角落那人的安靜,放低聲音說:「你不必擔心我總不會笨 得把自己餓死吧,再說,我也不是小孩子,出口己會盯著的,不會虐待自己。」   「最好是這樣。」溫純純也放低聲,邊說邊給她一杯檸檬汁。「不過,你說歸說, 好好的干嘛突然把工作辭了?以後要怎麼辦?」   「你知道了?」她無所謂的抬起頭。   「我打電話到你公司,聽他們說的。」   「這樣啊,也好,我還在想該怎麼告訴你。」   「你還沒告訴我是為什麼。」   江曼光聳個肩,拿著吸管攪動檸檬汁,說:「也沒有為什麼。我只是看天氣很好, 突然坐不住,很想到外頭走走,就把工作辭了。」   「就這樣?這也算是理由?」溫純純輕輕地吸著氣弧度姣美的眉毛略略蹙著。對這 麼任性的女兒,不由得有幾分擔憂。   「別這樣,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江曼光看看她母親,口氣不禁有些老。「我知 道我這樣做有些任性,不過,你放心,我會對自己做的事負責的。」   溫純純臉色緩下來。就像她自己說的,她已經不是小孩。她相信女兒的保證。   「那你打算怎麼辦?」   「再說吧。我想先休息一陣。」加了冰塊的檸檬汁已喝了一大半,游絲一股的檸檬 絮在剩下半杯的水中浮浮沉沉地漂游。   「也好。你老是那麼忙,休息一下也好。」溫純純想想說:「你已經是大人了,你 想做什麼,媽也不會幹涉。不過,偶爾有空,也回家看看,你茂叔和小南怡美都很想念 你,盼著你回去……」   「再說吧。」江曼光有一搭沒一搭地攪著檸檬汁,對母親的話不署可否。「我每次 來去匆匆,只是給大家添麻煩。」   每次提到這件事,江曼光就露出這種意興闌珊、無可無不可的態度,溫純純看著歎 氣說:「曼光,你何必那麼見外,那總是你的家啊……」   「再說吧,媽。」江曼光還是一副不署可否。   平心而論,席茂文對她不錯,怡美也很好相處,弟弟小南也很可愛,再加上一個溫 柔體帖的母親,怎麼說,那都是一個像童歌裡描繪的「可愛甜蜜的家」。但也許是那幅 圖畫太美麗了,沒有讓人插足的縫隙,她怎麼都覺得格格不入。   「曼光,」溫純純遲疑一會,說:「你是不是還在怨我跟你爸離婚,不高興我跟你 茂叔結婚?」   「怎麼會。」江曼光皺皺眉,覺得她母親這種想法挺荒謬的。「你跟爸緣分盡了,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勉強為了我繼續湊在一起,也沒什麼意義,只是搞得大家更痛苦。   至於茂叔,與你跟爸離婚的事根本完全扯不上關係,他對你又那麼好,也沒什麼好 挑剔的。你自己覺得幸福那才是最重要的,不需要太顧慮我。」   如果能夠,她當然希望她父母能一直在一起,一家人永遠幸福快樂。只是感情這種 事卻無法完全由得人,淡了就是淡了,緣分到了盡頭就是很難再挽留彌合。這種種,都 是很無可奈何的,也讓人恁般無能為力。   不過,單親家庭也不全是那麼負面的。她爸媽離婚後,她跟著母親往,母女兩每天 忙著柴米油鹽、吃喝拉撒睡,一直過得很快樂。離婚時!她父親把房子留給她們,又給 了母親一筆錢,她母親就用那筆錢開了這家店──小小的一家帶著南歐風味的咖啡店, 不過也兼賣一些小點心。那時她也不小了,有空就會到店裡幫忙,時而會覺得,即使只 有兩個人的家庭,好像也可以那樣天長地久地過下去。只是,後來她母親遇見了席茂文 ,再婚,有了她自己的家庭。她雖然也跟著過去,只是,有些東西,不再是那麼完整。   「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麼……」溫純純搖搖頭,還是不懂。「曼光,媽希望你搬回 來住。你一個人住在外頭!媽實在不放心。」   「你不必擔心,媽。你看,我自己一個人在外頭住好幾年了,不是好好的?放心, 我不會有事。」   「我還是不放心,你一個女孩子……我看你好像瘦了一點。」溫純純仔細端詳女兒 幾眼,語重心長說:「曼光,那到底是你的家,你有空還是多回來看看……」語氣一轉 ,笑起來。「小南一直吵著要看你這個姊姊呢。」   「小南好嗎?」江曼光也抿嘴微笑起來。   她母親再婚前,其實也曾猶豫過,徵詢過她的意見。席茂文也曾結過婚,有個年紀 小她四歲、正在念高中的女兒。她母親先考慮她,怕她跟對方的女兒處不來。事後,卻 顯得她們多慮了。怡美接受她們的程度,超乎她融入那個家庭的速度,甚至將她母親完 全當作是自己的母親,依賴她母親甚深。聽席茂文說,恰美的母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過 世,怡美幼年時且曾罹患一場大病,體質比一般人羸弱感情也脆弱,非常渴望母愛。所 以怡美很快就接受她母親;在她還在調適期的時候,他們之間很快就成為一家人。後來 ,小南出生,他們一家人和樂融融的情況更深,她大概因為不再是向往那種童歌意境的 年齡,怎麼都覺得格格不入。   她覺得她應該退讓,羸弱的怡美需要較多的關注;年幼的小南需要母親更多的照顧 與呵護。雖然,她其實也需要很多、很多的愛。   「嗯。」提起兒子,溫純純便一臉滿足。「他都快四歲了,長得胖嘟嘟的,又會吃 又會睡。你茂叔寵他寵得不像話。」   江曼光微微又一笑,算是應和。   溫純純看看她,思索著,語氣突然遲疑起來,有些試探。「曼光,回來吧。還是, 你還在在意怡美和明輝的事……」   「這跟他們的事無關。媽,你別這麼敏感好嗎?」江曼光很快打斷她的話。   何況,她才是那個「插入者」。在她進入席家以前,薛明輝早就進入怡美的世界了 。   「那你為什麼……」溫純純不禁脫口而出,隨即抿住,沒有再說下去。如果怡美沒 有生那場病,也許結果就不會這樣。   怡美從小身子弱,三天兩頭請假,席茂文怕她功課跟不上,便替她請了家教,一教 便是數年。那薛明輝跟他們就像一家人一樣,和怡美感覺上就像兄妹。不過,她看得出 來,薛明輝和曼光很合得來,比跟怡美在一起還契合。怡美或許感覺出什麼,有一晚搶 著送薛明輝回去,回來後便生了一場大病。沒多久,曼光就搬了出去。   「曼光,你怪不怪媽媽?」溫純純語氣頓了頓,說:「恰美那場高燒,讓媽慌了手 腳,應付不暇,剩下的時間也是顧著小南,完全忽略了你。你怪不怪媽媽對你……」   「別說了,媽。」江曼光急躁地打斷她的話。「你怎麼突然提起這些?那些都過去 了,別再提了。」   「好吧。你不要我說,我就不說。可是……」   「媽,」江曼光再次打斷她的話。「你不要那麼多心好嗎?我跟明輝之間很單純, 還沒有深刻到足以產生傷害。我搬出來也不是因為他和怡美在一起,而是……」她驀然 住口,再說不下去。望見母親疑惑的眼神,勉強接著說:「我搬出來,是因為……我是 想,我年紀也夠大了!可以自己一個人獨立生活,所以……」   「真的?」對她的解釋!溫純純還是不安心。   「真的。」她略低下頭,避開她的目光。「茂叔和怡美都好吧?怡美身體有沒有好 一點?」   「嗯。你茂叔還是老樣子,倒是一直念著你什麼時候回去。恰美這一兩年都沒有再 生過大毛病,臉色紅潤很多,也變得很活潑健康。她都二十歲了,已經像個小女人,不 再是以前那蒼白病弱的小女孩。我本來一直擔心她,看她現在這樣,放心了許多。倒是 你……」語氣一轉,又兜到江曼光身上。知道她不想聽這些,轉開話題說:「對了,你 爸最近有沒有跟你聯絡?他過得好不好?」   「有一陣子了。」江曼光想想,說:「上個月他從紐約打電話給我,說什麼他們美 國總公司要將他派駐到日本,也不知道結果怎麼樣了,他一直沒有打電話過來。不過, 他聲音聽起來,好像過得還不錯,很有活力。」   「是嗎?那就好。」溫純純唇角微微一揚,神態那麼親切安祥。她略略抬頭望了角 落一眼,將水壺端給江曼光,說:「麻煩你替我幫那位客人加點水,順便問他要不要換 一杯熱咖啡,我們免費招待。」   江曼光轉頭漫望了那人一眼,默默接過水壺。像這種小細節,她母親一直是很體帖 的,不會忽略。若說這是溫柔女人該有的『原味』,那麼,她缺乏的!大概就是這樣一 味。她是粗心了一點,所以吧,比較不會惹人愛憐。但其實,如果有那樣一個人對她那 樣疼惜,將最深刻的都給她,她也會以最柔情的愛憐他,把最熾熱的還給他。   只是,那樣一個人要何處去相遇?   「對不起,先生,幫你加水。」她動作不太純練地在杯裡加滿水,小心地避開擱在 水杯旁的眼鏡,怕將它濺濕了。   那人似乎被驚動,身體震了一下收回呆怔的眼神。   她堆起笑,說:「你的咖啡冷了,需不需要我幫你換一杯熱的?本店免費招待。」   「不用了,謝謝。這樣好了。」他戴上眼鏡,抬起頭來!似乎試圖想延開一個微笑 ,不過沒有成功,氣質顯得冷。那聲音也是略低充滿磁性、金屬冷的很男性的嗓音。   她心頭凜了一下,不提防那種低溫。而且,他也有一雙很美麗的眼睛,很黑的一種 棕色,幾乎不透光。好似不論什麼物質進入了那雙眼睛,都會被吞沒。   她隨即轉身。心頭那一凜,只是短暫一剎時!卻那麼驚濤駭浪,拍岸制石,轟隆的 !   天地浪流不安的鼓噪。   「對不起……」那人忽然叫住她。她只得回頭。「請問你們幾點打烊?」   「十一點。不急,你可以慢慢來。」她看著他下巴回答,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加了 後面那一句,說完才覺得有些荒謬。   「不了,我也該回去了。」那人喃喃的。不像在對她說話,倒似自言自語。但他沒 有動,好像有什麼不情願。   江曼光沒再停留,走回吧台,將水壺放回台上,對溫純純搖頭,表示不必再沖煮咖 啡。正想開口,電話響了起來。   溫純純接起電話,低聲交談了一會。聽那內容,江曼光猜大概是席茂文打來的。果 然,溫純純掛斷電話,說:「你茂叔打來的。他說待會會過來接我回去。」   江曼光沒表示什麼,隔了兩三秒,跳下椅子,邊穿外套邊說:「我也該走了。」   「再待一會嘛。等你茂叔來,跟我們一起回去。」   「下次吧。」她微扯了扯嘴角,看起來像在笑。想在席茂文來之前離開。走了兩步 ,想起什麼,回頭說:「對了!媽,這兩天我可能會出去旅行,如果你打電話找不到我 ,不必擔心。」   「旅行?怎麼這麼突然?你要去哪裡?跟誰去?什麼時候回來?」太突然了,溫純 純疑慮一堆,不放心。   「很快。」江曼光想了想,什麼也沒說。擺了擺手說:「那我走了。」   角落那男人正收拾了東西往吧台走來,要與她擦身,她沒注意,漫不經心地轉身過 去。   「小心……」溫純純在吧台後頭緊張地呀叫起來。   太遲了。她那樣漫不經心!無從躲避地和那人撞個滿懷。   「啊……」那人輕呼一聲,似乎也沒提防到她的莽撞,手上的文件掉了一地,夾著 的一個地中海藍的絲絨盒咕咚的滾到桌腳邊。文件夾鋒銳如刀的塑邊割擦過江。曼光的 臉,在她的臉頰劃出一道血痕。   江曼光反射的摀住臉頰,悶哼了一聲,忍不住叫痛,卻不敢叫出來,怕溫純純擔心 。   「對不起。」她忙不迭道歉,手忙腳亂地撿拾文件。一邊草草對吧台比個手勢,表 示沒事。   她把一堆文件塞給那人,跟著又蹲下去鑽進桌子底下。   「曼光,你在做什麼?」溫純純看她做出奇怪的舉動,輕呼起來。不好意思地對那 人笑了笑,柔聲道歉:「對不起,你沒事吧?這孩子就是這麼莽莽撞撞的,真是抱歉。 」   「沒關係,我自己也有不對。」那人微微頷首,像是接受了道歉,又一副不以為意 。   先前那望著兩發呆的落寞感完全消失不見,不留一點痕跡,全然變了一個人似,神 態從容且精彩,連那雙眼也銳利幾分。   「喏,還有這個……」在桌子底下撈了一會,江曼光抓住盒子,狼狽地站起來,交 遞給那人。側身站著,將完好的那一臉頰對著吧台。盒蓋跌開了,裡頭躺著折昭生輝的 鑽石戒指。   「哇,好漂亮。」溫純純被鑽石的光芒炙了眼目,低呼了一聲,忍不住贊歎起來。   江曼光好奇地探頭看了看,倒不太騷動,也不是很明白它的價值。她對鑽石的認識 ,僅止於鑲嵌在黃金或紅寶石旁,那一堆細細碎碎、看不太清楚面目的玻璃般的透明石 子。   可眼前那一顆好像不太一樣,感覺好像很稀有,天地唯我獨尊般的一顆獨粒鑽戒, 渾圓而明亮,白金的指環、六爪鑲嵌。   「好漂亮,要送人的嗎?」溫純純柔柔地笑著,親切地問道。那笑容也顯得沒有太 懷疑。從來寶石送紅顏。   「嗯。」那人點頭。「我下個禮拜就要結婚。」   「真的?恭喜啊。」溫純純依然溫溫地笑著,笑得眉梢彎彎,好像銀著也沾染了一 些喜氣。   那男的只是扯個嘴角,湲有大欣喜的反應。江曼光看看那絲絨盒,擔憂起來。說: 「結婚戒指嗎?那一定很重要嘍。剛剛盒蓋都跌開了,不知有沒有哪裡損壞?」   「沒關係。」那男的表示沒事,隨便將盒子塞進口袋裡。   「是嗎?那就好。」她看他一點都不興奮的樣子,絲毫沒有要結婚的喜悅。   他無意多寒暄,會了帳!禮貌地點個頭,望了江曼光一眼,側身往門口走去。但他 似乎發現什麼,回頭又看著江曼光,像是想說什麼,遲疑了一下,很輕微地,還是推開 門走了出去。   「那我也該走了。」江曼光對母親揮個手,小心地不讓受傷的半邊臉頰被瞧見。   「曼光……」溫純純還要挽留。江曼光假裝沒聽見,快步逃了出去。   「呼!」逃到了店外,她總算才松了一口氣,伸手摸摸臉頰。   「好痛。」那股辣痛還沒消失,傷口腫了起來。她沾口水塗在臉上,傷口遇水,辣 辣刺刺的,火燒似的痛得很不乾脆。   她一邊叫痛一邊很不衛生地往臉頰塗口水,一邊往路口走去。路旁停滿了車子,有 的還很不客氣地卡去了半條馬路,她小心地繞過一輛白色的喜美,拐到人行道,視線跟 著一拐,就看到那個人。他站在路邊,像在等候什麼,又像在發呆,整個人被濃郁的夜 色吞噬,被黑暗所覆沒。   「奇怪的人……」她停下腳步。剛剛在店裡時她就覺得了,她好像在哪裡看過似, 那光景那感覺,但又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她蹙蹙眉。那種似曾相識偏偏又想不起來的感覺真不好受,腦中突凸一處疙瘩似, 難受極了。她蹙眉又蹙眉,用力想了又想,還是想不起來。   「算了。」她放棄不再想,只是奇怪地又看那人一眼。   那人也看到她了。她訕訕地,有些不好意思,偷窺什麼被發現般。她低下頭,想等 那陣尷尬過去,卻不料那人竟向她走來。   「啊……我……那個……不是……」她有些慌,比手劃腳,語無倫次地想解釋。   那人走近她,根本沒在聽她解釋,冷不防就伸手捧起她另一邊臉頰,吐著冷冷的氣 息說:「果然。」   「啊,什麼?」江曼光聽得莫名其妙。   「剛剛我弄傷了你的臉頰了吧,真對不起。」那人緊盯著她臉上的傷痕,皺起了眉 。   「啊,不,跟你沒關係,是我自己不小心。」她亂七八糟的搖手,想躲開這種尷尬 。   想想,被一個陌生又奇怪的男人捧著臉頰,那樣目不轉睛的盯著,是一件多彆扭的 事,她覺得全身的毛細孔都閉死了,簡百快透不過氣。   「希望不會留下疤痕才好,真對不起。」   「你不必道歉,是我自己不小心。」江曼光勉強堆起笑,輕俏的推開他的手。說: 「你……那個……我沒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男人露了一個「是嗎」的表情,像是為了表示歉意,傾了傾頭說:「要回去嗎?我 送你吧。」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可以。」   「不必客氣,來吧。」男人打開停在路旁的天蠍星車門,朝車子傾了傾頭,帶一點 命令的口氣。   「真的不用了。我……」   「上來吧。」   男人絲毫不妥協,沒道理的堅持。兩人對峙了一會,男人突然開口說:「你在想, 我是不是壞人是不是?」   江曼光笑起來。很老實地回答說:「沒有。我只是在考慮該不該接受你強迫的好意 。   我又不認識你,讓你送我回家,感覺挺奇怪的。」   「是嗎?」男人嘴角隱隱露出笑意。「我也不認識你,感覺也挺奇怪的。不過,我 弄傷了你的臉,道歉也已於事無補,送你一程算是小小的彌補,良心比較過得去。」   這次換江曼光掛上一個「是嗎」的表情。好像沒有選擇的余地,只是低了頭,坐進 車子裡。   「往前一直走,再右轉……」她將地址告訴他,一邊指示他該怎麼走。   那人沒說話,照著她的指示一路往前走。過了一個路口,突然轉頭看看她,說:「 回去以後,你最好趕緊把傷口消毒一下,再清洗上藥。臉是女人的第二生命,你卻不太 愛惜自己。」   被他這麼一說,接近數落,江曼光紅紅臉說:「我知道。下次我會注意的。」   男人又沒說話,沉默一會,車子突然來個大回轉,往反方向駛去。「我想,我還是 送你上醫院急診好了,免得留下疤痕就不好。」   「不用了!不必那麼麻煩!」她聞言大驚。都已經這麼晚了,真要上醫院去,那要 耗到什麼時候!再說,只是個小傷口,口水舔舔就沒事,根本沒必要那麼小題大作。   男人瞥她一眼,打定主意,說:「還是麻煩一點好,我不希望你臉上留下難看的疤 痕。」   「只是一點小傷,不會的。」   「還是謹慎一點。你放心,我會平安將你送到家。」   「可是……」   沒有可是了。那人很堅持,說:「你是女人,要懂得愛惜自己。美麗的容貌是很脆 弱的。更要留下了疤痕,後悔就來不及了。」   江曼光只有聽訓的份,反駁不出話,只好妥協。   「那就麻煩你了。」   「不必客氣。」男人一副理所當然。   江曼光將目光掉向車外,不說話了。想想,還真荒謬。但天底下有什麼下能發生的 ?   從邂逅開始,「偶然」本來就存在著種種的可能。所有的「可能」都是一種變數, 故事與人生便如此繁衍。   仔細想想,荒謬到頭,究竟還是平常的生活。   天蠍星繼續往前,又穿過一個路口。遠方點點璀璨的光影,錯落得像疏密的星河。 熾天使書城 -------------------------------------------------------------------------------- 【第三章】   快十點了。柯倩妮坐在化妝台前,對著鏡子仔細地塗著眼影。這一季流行炫耀燦爛 的色彩,強調眼部和唇部的視覺重點,創造一種立體晶亮的質感。她仔細地在眼尾塗抹 上細微的銀粉,稍微拉開了身體,細細端詳鏡中的自己,那一雙原就水亮的大眼閃耀著 珠貝般的光澤,顯得更加水亮更有表情。   「倩妮,準備好了嗎?」揚太太在門外催問。   「馬上就好。」她匆匆起身,換上一襲古奇的斜肩式帖身的長洋裝。設計師提供的 五套在婚禮上替換的禮服式樣,她有些不合意,約好了時間討論修改設計,時間很緊湊 ,揚耀沒時間陪她,她只好全權自己張羅。   她再朝鏡子端詳一會。瞥眼見到一旁的時鐘,動作突然停了下來,表情變得平淡, 興奮的心情似乎一時沉落許多。那天晚上,她實在不該打那通電話的。她真擔心癡傻的 揚照會衝動的做出什麼。她原想再跟他好好談一談的,卻一直沒有見到他的蹤影。   「他該不會真的……」她不禁望著時鐘,有些不安。   揚照的個性一直很執拗,而且死心眼,感情不知變通,既純情但又固執。從她認識 他的時候,他就是這樣,幾年下來,還是沒改變。他們之間就將要開始一種新關係,她 即將成為他的大嫂,她希望能跟他好好的相處,不要有太多不必要的枝節。   但電話中,他卻還是那麼死心眼,就是不肯聽她好好的說。他真的會在機場等她嗎 ?   她越想越不安。   「應該不會吧……」她輕輕顰蹙。揚照就是不夠成熟,像是長不大的少年似。   雖然她是先跟他認識的,跟他在一起,她也一直覺得很快樂他們有共同的喜好,共 同的話題,對藝術有共同的品味,但是,她究竟只是他社團的學姊而已。她喜歡跟他在 一起的感覺,而且,他又很有才華,但也只是那樣。認識了揚耀以後,對於他們兩兄弟 ,她仔細的比較、評估過了,以種種條件來看,她覺得她還是跟揚耀在一起比較適合。 揚照還太年輕,穩定性不夠;揚耀成熟又優秀,是最佳的選擇。   她又看看時鐘,十點多了。就算現在去,也來不及了,況且,揚照應該不會做那種 傻事才對……她朝鏡子再仔細端詳幾眼,稍稍勻了勻臉上的妝,退開幾步看看,一切都 很完美,才滿意的離開房間,從容地下樓。   現在最要緊的是她和揚耀的事,其他的事多想無益。她已經這麼決定,做出選擇了 ,而這個選擇又是最適合的,她沒有理由動搖。   「伯父、伯母。」揚道生夫婦和揚耀都在樓下客廳,正說著話,看見她下來,停止 了交談。   「準備妥當了呀。」揚太太沖她一笑,轉向揚耀,說:「阿耀!你不要一直忙著工 作,都什麼時候了-我看你還是陪倩妮一起去。」   「可是,晚一點我還要到公司開會……」   「開什麼會。下禮拜就要結婚了,你盡讓倩妮一個人在那邊張羅,那怎麼行。別忘 了,要結婚的可是你,你可別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   「我知道,我沒有,我只是……」   「好了。」揚道生說:「你媽都這麼說了,你就陪倩妮一起去吧。這會等你明天到 公司再開。」   「明天?還有明天啊。」揚太太忍不住埋怨:「道生,你到底還讓不讓你兒子結婚 啊?」   「媽,」揚耀解釋說:「這次準備推出的是個大案子,爸不放心,所以……」   「我不管什麼大案子。父子兩再怎麼瘋狂也該有個限度。哪有人再過幾天就要結婚 了,還工作個沒天沒日。阿耀,你也要替倩妮想一想,你看她多委屈。」   「不會的,伯母。」柯倩妮立刻接口,打圓場笑說:「公司的事比較重要,阿耀工 作忙,就讓他專心去處理。等會只是跟設計師討論禮服修改的事宜,不是什麼大事,我 一個人去就可以。再說,阿耀真要是去了,這種女人家的事,恐怕他一句話也插不上, 還不如讓他好好把心思放在工作上。」   「你這個傻子。」揚太太說:「你現在就這麼護著地,當心他以後為了工作把你一 個人丟在家裡,那時你再要埋怨就來不及了。看,我就是一個好例子。」   「不會的,伯母。伯父可是很注重伯母的。阿耀能像伯父那樣用心、負責,也是我 的福氣。」柯倩妮拉住場太太,察言觀色說笑著。   「還是倩妮懂事。」揚道生呵呵笑起來,對柯倩妮的得體,顯得很滿意。轉頭對揚 耀說:「阿耀,你就陪倩妮一起去。『大成』的案子,暫時先交給張副理他們去處理。 」   「是的。」揚耀無異議的服從。父親說什麼,他就接受什麼。   揚道生點個頭。突然擰起眉,掃了樓上一眼,問:「對了,阿照呢?又出去鬼混了 ?」他已經有兩天沒有見到他了。   「不會吧?沒見他出門……」揚太太語氣不確定地看看大家。這些天揚照每天都早 出晚歸,她因為忙著揚耀的婚事,已經有兩天沒見到他。她高聲喊著:「瑪麗亞!瑪麗 亞!」   在廚房的菲籍女傭應聲出來。揚太太問:「瑪麗亞,早上你有看到照少爺出門嗎? 」   生得厚唇肥腮,皮膚黝黑的瑪麗亞俐落的搖頭,用腔調濃厚的中文慢半拍地說:「 沒有。照少爺昨天的昨天就出去了,沒有回來。」   「前天就出去了?」揚太太氣急敗壞,叫說:「真是的!你怎麼沒有跟我說!」   瑪麗亞委屈地低下頭,說:「太太你又沒問我。」   「我沒問你,少爺沒回來,你也該告訴我啊!」揚太太更加氣急敗壞。真是的!這 些下人,就是這麼鈍!   「媽,你先別急。」揚耀安撫著揚太太,要她先冷靜下來。轉向瑪麗亞說:「瑪麗 亞,照少爺出門時,有沒有帶什麼或說什麼?」   瑪麗亞看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氣氛又很凝重,她害怕被斥責,不禁畏縮起 來,猛搖頭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少爺要出去,不是我說……我沒有……」她腔調 本來就重,中文也說得不好,這一害怕,更是語無倫次,教人不知所雲。   「你別怕。我只是想了解情況,不會罵你的。」揚耀改口用她較為明了的英語輕聲 安撫她。「你仔細想想,照少爺出去時,有沒有說什麼?」   瑪麗亞情緒平穩下來。想了想說:「照少爺說要去旅行……對了,他還背了一個大 大的包子。」   「旅行?!那他有沒有說要去哪裡?」揚太太又高聲叫起來。   瑪麗亞嚇一跳,死命搖頭。「沒有!沒有!」   一旁的柯倩妮臉色動了一下,閃過一抹猶豫。但她沒有說話。   「媽,你冷靜一點。」揚耀安撫揚太太,對瑪麗亞比個手勢,說:「好了,沒事了 。   瑪麗亞,你下去吧。」   瑪麗亞逃也似地離開。   揚太太憂心沖仲說.「阿照這孩子真是的,怎麼都不說一聲,一聲不響就出去了, 也不知道去了哪裡,又沒打個電話回來……」   「他要去哪裡都隨他去,不必理他了。」揚道生沉著臉,表情緊繃,怒聲說:「那 種沒出息的東西,不在了最好,省得我丟臉……」   「孩子就是被你罵跑的,你還說這種氣話!」揚太太擔心兒子,對丈夫不免有微詞 。   「你要是不動不動就數落他,拿他跟阿耀比較,給他那麼大的壓力,他也不會一聲 不響就跑出去。」   「他成天到晚游手好閒,不思長進!只會鬼混、玩泥巴,沒做過一件正經事,我那 樣說他也錯了嗎?」揚道生臉色緊繃著,怒氣頻生。「從小到大,他哪件事用心努力過 ,哪一次他不是半途而廢?我也不單只是對他要求,也以同樣的標準要求阿耀,可你看 ,不管送他們去學電腦、學英文,阿耀都很努力,而他呢?就只會逃避!大學也是。明 明商學就念得好好的,他硬要退學,改去讀什麼美術……大男人正經事不做,成天光只 會畫畫玩泥巴,能有什麼出息?!有這樣的兒子,只是丟我的臉!」   「阿照個性本來就不一樣,他就是喜歡那些……」揚太太試著為兒子辯解。   揚道生哼了一聲,不以為然的打斷她,說:「有什麼不一樣?阿耀做得到的,為什 麼他就做不到?算了,那種沒出息的東西,眼不見為淨,不必管他了!」   「怎麼能不管!兒子不見了,你竟然一點都不著急!」揚太太氣急敗壞,越急越心 焦。   揚耀走過去,安慰說:「媽,爸不是那個意思。你別急,阿照也許只是跟朋友出去 玩玩-過兩天就會回來了。再說,阿照也不是小孩了,自己應該會照顧自己。」   「是啊,伯母。你別擔心」柯倩妮跟著附和。但她心中左翻右攪的。揚照那傻瓜該 不會真的那樣做了……揚太太稍微冷靜下來,對自己的反應也覺得太過度,拉著柯倩妮 說:「對不起,倩妮,我一時心急,讓你看笑話了。」   「你別這麼說,伯母。」   「阿照也真是的,你跟阿躍過幾天就要結婚了,他偏偏挑這個時候去旅行。現在該 怎麼辦?」   「哼,他根本存心要跟這個家過不去!」揚道生生氣說:「他最好不要回來,省得 我看了就有氣!反正結婚的人是阿耀,沒他在也行。我就當沒他這個兒子!」   他正在氣頭上,沒人敢接話。客廳安靜了一會,揚耀才開口打破沉默說:「爸、媽 、倩妮,我想……可以的話,把婚禮延期,等阿照回來再說。他是我唯一的弟弟,我希 望他能夠出席。」   柯倩妮臉色微變,重重咬住唇。   揚道生大喝一聲,說:「不行!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這麼荒唐的事,你也說得 出口!」   「是啊,阿耀。」揚太太連忙接口。「這怎麼可以呢,帖子都發了,倩妮的爸媽也 特地要從澳洲飛回來參加婚禮,怎麼可以延期。」   「沒關係,伯父、伯母,我可以跟我爸媽解釋。」柯倩妮咬咬唇,顯得很溫順。但 任誰都可以聽得出她的『委曲求全』,更要替她的立場不平。   「我說不行就不行!」揚道生生氣地大聲說:「該哪一天舉行就哪一天舉行。」   「可是,爸……」   「你不必再多說了!」揚道生直截了當下結論或者說命令。「你跟倩妮的婚禮照常 舉行。阿照回不回來都不用管他了。聽清楚了沒有?」   揚耀沉默不語,像是默默服從了。從以前就是如此,只要他父親揚道生決定的事, 他們就只有接受,努力去達成他的期望,而沒有反駁的余地。對這樣的情況,他已經很 習慣,完全符合他父親的要求,而成為所謂優秀的青年才俊。他弟弟揚照則順著自己的 心意追求自己的夢想,悖離他父親的期望,而成為『沒有出息的東西』。   他是被父親認同的。他也為了這個認同而不懈地努力,把不符合他父親期望的一切 困於自我的想望全都揠息,而成了眾人眼中認同的優秀菁英。是的,從小,他就只為獲 得他父親的認同而努力,而那個努力,一直持續著。只是,偶爾,在淒迷的雨夜,他一 個人坐在那家咖啡店角落時,會那樣出神地望著窗外的雨發呆。   在那樣淒迷的夜,總是落著無聲的雨。他覺得,一切好似都停了,被無聲的世界包 圍。   ☆☆☆   不會來的。她一定不會來的。   雖然心裡很清楚,揚照還是孤單地站在機場的大廳中,低著頭默默地等待。神情那 麼漂泊,帶一點感傷,不屬於這個現世似,慢慢要消融在無聲的角落。   在他跟前,人群來來往往,感情離離合合。他低著頭,沒有在看任何人。流浪的背 包蜷伏在他的腳旁,也烙了幾分落莫的風霜。他們都在等待;等待一個明知不會出現的 到來。   可是他們說好的。她對他說過的那些,他是那樣的相信。但關於他們曾許諾的那些 誓言她都忘記了,到頭來,她還是選擇了離開他。她對他說過的那些話,最終還是不可 能實現。   時間到了。   他抬起頭,眼神有些哀怨,更多的是痛傷。最後,她還是沒有出現。不會來的,不 會來的。他心底其實深深的了解。   算了吧。他彎身拎起背包。就這樣離開去浪跡天涯,把一切都忘了吧,讓往事消散 成雲煙。   「嘿……」突然有個人衝到他面前,上氣不接下氣地,像是跑了百米趕來的,說話 的時候還在喘氣。「不是說好了十點嗎?我沒有遲到吧?沒辦法,昨晚發生了一點事, 我耗到天快亮才睡的!今天早上差點爬不起來,連飯都沒吃就火速搭計程車趕來。這機 場大得跟迷宮一樣,害我差點迷路。還有,你真的來了……啊!累死我了!」說著,拽 住他的手臂,拿他當牆壁歇靠。   「你……」揚照略蹙著眉看著她。想起來了。她是天橋上那個奇怪的女孩,他記得 他將機票給了她。   沒想到她真的來了。他好生意外。   「你是當真的嗎?」奇怪的人,他連她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   她很快抬起頭,瞪大眼睛說:「難道你是跟我開玩笑?那機票是芭樂票,不能用的 ?」   「不,我是說……你真的要跟我一起去意大利?你連我是誰都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我是誰啊。不過,我們說好的,不是嗎?」   奇怪的人。揚照眉頭依然微鎖。他的確跟她說過十點在機場等候,但是……他看看 她那和他一式帶點風霜的行囊,表情平淡,說:「我叫揚照。時間差不多了,走吧。」   「我叫江曼光。」聽他那樣說,江曼光微笑起來,很主動地靠近他身旁。   他似乎不習慣,稍微移開一些距離。江曼光看著又笑起來。他皺眉地看看她,這才 認真地打量她。她那一身簡直是邋遢,一件白襯衫穿到成灰色,要扎不扎地半塞進沾了 五顏六色的牛仔褲裡;加上一頭凌亂參差的半長髮,腳上蹬箸一雙前頭磨損還帶一點破 洞的白得發灰的布鞋,不僅沒穿襪子,光著腳丫,腳踝上還帖了一環骷髏圖案的紫色刺 青。甚至,臉頰上還帖了一塊花色的ok繃。不知是趕赴流行的一股邋遢風而故意的設計 ,還是原就是這麼的不修邊幅。   對他的打量,江曼光有些不好意思,說:「對不起喔,我本來也想打扮得正式一點 ,但實在是睡過頭了,所以……」   阿照表情沒變,沒說什麼,他自己也穿得很隨意,比她好不到哪裡去。   「我沒想到你真的會來。」劃完位,領取了登機證,往出境室走去時,他突然轉頭 對她說道。   江曼光楞了一下,認真地說:「我也沒想到你是說真的。」看看登機證,她實在不 敢相信,她就要和一個憂鬱又陌生的男孩一起飛到地球的那一端。」   「為什麼?」他問。一般人不是都不會將這種事當真,戒慎又懷疑嗎?只有她,奇 怪的人。   「不為什麼。」江曼光搖頭。說:「就像你為什麼在天橋上隨便對每個路過的人遞 出機票一樣吧。」偶爾,人生,或者說青春,總有一些瘋狂的時候;押下未知的未來, 賭注著些什麼。   揚照沉默不語!似乎在思索她的話,表情又不是那麼認真。他覺得已經無所謂了。   『她』對他說過的那些話,既然不能實現,一切都無所謂了。   「走吧。」他將背包甩在肩上,大步踏進關卡。   江曼光跟在他身後。臨出關前突然回頭望了一眼,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轉身走 進關卡。   就要起飛了。飛天的羽翼正在等候。   他們就將飛向意大利,飛向青春無悔的一場狂賭。 熾天使書城 -------------------------------------------------------------------------------- 【第四章】   ----------------------------------------------------------------   經過十多個小時的飛行,飛機終於抵達米蘭的馬爾奔薩機場。著陸時,江曼光的心 也跟著上下地跳,緊抓著椅臂,對不確知的旅程,感到一種奇異的忐下心卻又矛盾的放 心。   「你沒事吧?」一直閉著眼的楊照睜開眼,寥帶一點關心。   她搖了搖頭。時差的關係,她的腦袋昏沉沉的。楊照的樣子其實也好不到哪裡去。   一路上他一直沒說話。雖然他一直閉著眼,但她知道,他一直都沒睡。偶爾她轉頭 過去,總會不小心看到他沉默的神情下那抑止不住而流露出的落寞與感傷。   在天橋上,她第一次看到他時,他就是那樣了──憂鬱的眼神,哀傷的表情,一身 等待的姿態。那是她不能問的;他心情的缺口。他還太年輕;但也因為年輕,那樣的表 情會教人感染他的哀愁。   七四七在機坪停穩了,機上旅客紛紛騷動起來。他站起來,她也跟著站起來,沖他 一笑,突然抓住他,把臉埋在他臂彎,哼說:「啊,我不行了……」   「你怎麼了?!」他緊張起來,連忙扶住她。   她抬起臉,動也不動地專注看著他,不提防地綻開一個燦爛的笑。說:「我沒事。 」   「你……」他知道被她耍了,又好氣又好笑,沉落的表情滲出了一絲笑意。皺眉說 :「都多大了,還在玩這種『狼來了』的游戲。你不怕鼻子變長嗎?」   「那是木偶。」她沒頭沒腦的冒出奇怪的回答。   「啊?什麼?」他一時沒意會。   她笑起來,比手劃腳說:「鼻子會變長的是小木偶,我是『狼來了』的小牧童,所 以不怕鼻子會變長。」   「你……」他沒想到她會跟個小孩子似頑皮地挑他的語病,先是愣住,然後搖了搖 頭,放聲笑出來。   「你終於笑了。」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笑。她歪著頭瞧著地。   看她似乎很高興的樣子,楊照心一動!明白她的用心。但他只是嗯一聲,點了點頭 ,沒說什麼。   「走吧。」   機上的旅客魚貫的出籠,他們尾隨在後,腳步並不急。入境的人很多,出關時,費 了一點時間等待,不過,並不太波折。放眼望去,紅白黃黑各色的人種都有;各種陌生 的語言此起彼落。   「現在該怎麼辦?」江曼光將背包丟在腳下,自在地眺看四周,回頭詢問楊照。她 是全然的信任他、跟隨他,由他做決定。他們沒有太多太大太笨重的行李,一身的輕便 ,走到哪是哪,好像無需太煩惱。   「你等等。」楊照比個手勢走開。他先到兌幣處換了一筆錢,然後在服務台取了一 些英文說明的旅游資料。   看他的態度那麼從容,一點都不慌不忙,更不會那樣盲目四顧四處找方向,好像對 這地方很熟似。江曼光不禁好奇問:「你好像對這地方很熟似,你以前來過嗎?」   楊照心裡很快抽搐一下,臉上卻沒什麼表情,輕描淡寫說:「每個國家的機場都差 不多,大概就那幾種設施,隨便一找就可以找到。」   其實,他何止來過,在他心裡,他早已來過千萬回。不止一次,柯倩妮和他在社團 的夕陽窗下,在攜手的小徑,在某些洋溢著南歐風味的咖啡館,漾著晶亮的眼眸對他說 ;   他們要一起到意大利,一起到這充滿藝術風采、文藝復興資源的國度。他們要一起 作畫、一起生活、一起走在異國的街頭,參觀那些風格獨具的美術館,徘徊流連在充滿 浪漫情調的他鄉。   她跟他說好的;那是他們的約定。他將那些話牢牢收藏在心底,在心中細細的計劃 著──羅馬的假期、威尼斯的歎息橋、佛羅倫斯的落日──那一些的一些、一切的一切 ,早在他腦海中不知幻想、溫習了多少遍,此情此景,他夜裡夢裡已不知馳騁過多少回 ,他怎麼會陌生呢。   結果,他來了,來到他們編織過無數夢想的國度;而她對他說過的那些,卻不可能 會實現。   「走吧。」他甩甩頭,甩開那黏心的哀愁,大步往前走。   「等等我!」江曼光連忙撈起行囊,小跑步追趕他。   楊照停下來,望著她,伸出手。說:「跟緊我,別跟丟了。」   她頓一下,笑著將手放進他的手。他將手一合,握住她的手-確認的說:「要走了 ……」   「嗯。」她如花笑開,重重地點頭。   他鄉異國,陌生的街頭只有他們兩心同。她覺得他是可靠的,她可以放心地將自己 交給他。   「那走了。」楊照用力一握,華奢她走向自己也不知道的方向。   ☆☆☆   雖然已接近了中午,但陽光溫溫的,照得十分傭懶。廣場上成千的鴿子,悠閒地來 回踱步著,不時低頭在這邊嗅唱那邊啄啄,被觀光客喂得肥嘟嘟的身體胖得跟不倒翁似 ,短短的腿走不了多遠的路,卻偏不安分地與人爭造槍位,就怕教人不小心踩了它們一 腳。   「真是……」江曼光頂著陽光懶懶地倚著階梯坐在台階上,看得直搖頭。那些鴿子 一點都不怕人,大搖大擺的踱著步,只有人讓它的分。   「要不要喂喂看?」楊照撕了一小塊麵包遞給他。   她搖頭,身體往後一仰,仰高了頭注視身後那巍矗在藍空下的主座大教堂。   這座哥德式建築的主座大教堂堪稱是米蘭的中心地標,稜角複雜的外觀,加上教堂 屋頂那無數如石筍般聳立的尖塔,乍看之下簡直像刺蝟一般,可是卻極富視覺的美感, 充滿磅磚宏偉的氣勢。它高高聳立在藍天下,睥睨著一切,看起來是那樣地不可一世。   即使沒有宗教上的情感,光是它的建築,就足以使人傾心傾倒。江曼光仰高著頭, 癡癡地望著,甘心地臣服在它的底下。   「你在看什麼?」楊照驀然俯身,遮蔽住她和天堂之間。他的臉靠得好近,又忽現 得那麼突然;她嚇一跳,差點跳了起來。   「我在看教堂。」可是她連動也沒動。   「肚子餓不餓?」他把喂鴿子吃了一半的麵包遞給她。   她順手接過,想也沒想就往嘴巴裡塞。吃了兩口,突然想起什麼!把麵包再撕了一 半遞給楊照,他很自然的接過去,張口就吃,沒有一點遲疑。   她打開背包,撈出了兩瓶礦泉水,分給他一瓶。兩人就那樣,一口麵包一口礦泉水 ,頂禮膜拜著慵懶祥和的人間。   第一次,她深深覺得人生是可以這樣地無所事事,什麼都不做,只是慵懶的曬著太 陽。她滿足的歎口氣,舉起了礦泉水,跟天空乾杯。   「現在,你有兩個選擇,看是要去聖瑪利亞教堂,還是去逛街。」楊照解決了午餐 ,拍拍手站起來。   米蘭是世界有名的時裝之都,旁的先不說,廣場北邊的艾曼紛二世拱廊就是有名的 商店街,商店、酒吧和餐館林立。街道有個拱形天花板,以玻璃為飾、是極特殊的城市 景觀。而不遠的拿破侖大道,更是名牌商店的集中處,流行的最頂尖在這裡都可以看得 到。光是瀏覽櫥窗,就是一種享受。   至於聖瑪利亞教堂;存放著達文西傳世的名畫『最後的晚餐』,只要是藝術或宗教 的門徒,都不會想錯過。   她想了想,笑說:「還是你決定吧。反正你走到哪,我就跟到哪。」   「那好。」他伸手拉她起來,往廣場北邊走去。「反正我們多的是時間,就先去逛 街吧。」   一開始,他們就沒有計劃,所以也沒有時間的限制。他們沒有那些一觀光客的匆忙 與制約、不特地什麼非去不可、非看不行,也不完全照著觀光指南走。歲月悠長得很, 長得可以讓他們無所事事,在異國的街道只是徘徊流連。   一下午,他們就那樣無所事事地閒逛,直走到腳酸。第二天、參觀過聖瑪利亞教堂 以後,他們就離開米蘭,來到了維羅納。   這個城市充斥著一種玫瑰紅的色調,羅密歐與茱麗葉的愛情悲劇,就發生在這裡。   在莎翁的劇作裡,茱麗葉與羅密歐定情私會的陽台是那般的充滿浪漫淒艷的色彩, 親眼目睹了那滿佈在窗台上方下垂的籐草,那般低低在唏噓,說不盡那一段悲入的滄桑 。   站在樓下往上望,幾百年前某個閨暗的夜晚上演的那一幕悲劇,彷彿歷歷在眼前。   江曼光默默站著,沒有說話!沉默的楊照,更是沉默。   「情姊……」他喃喃的,聲音低得只有自己聽見。   江曼光默默走到一旁,不想打擾他。來到了維羅納以後,楊照又開始變得沉默,她 常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什麼,不知道他心中淌裂著什麼樣的缺口。   過了許久!楊照還站在那裡沒動。她走過去,默默站在他身旁。他察覺了,剛一過 來,她對他開滿一臉的笑,勾住他的手臂說:「走吧。」   他點頭。她挽著地的手臂走了幾步,猛不防放開他,在他身邊大喝了一聲。他還弄 不清楚是怎麼回事,突然被她那麼一喊,有些惱怒,皺眉說:「你這個人怎麼搞的?神 經兮兮的……」   她沒有反駁,只是對著地傻笑。   明知道他生氣,她卻還那樣傻笑,真不知道她心裡在想些什麼。他瞪著她,搖搖頭 說:「真拿你沒辦法。」   她噙著笑,走過去,伸手挽住他說:「我看你老是在發呆,叫也叫不醒,只好大聲 的喝一下。看,你這不是醒了。」   「你……」他又瞪眼了。拿她沒辦法,只好搖頭。他不知道她看出了什麼,總會恰 巧地在他心情低落時,有意無意地激發他。而且,他不說,她便不問!一點都不好奇或 窺伺他心底的感情。   「走嘍,走嘍。」她揚起手臂,左右擺動,像揚帆要出航。   他笑起來,遺落了一些塞滿他心腔的落寞哀傷。   ☆☆☆   電話響了許久,一直沒有人接。溫純純狐疑地望望話筒,呢喃說:「這孩子,該不 會是真的……」她搖搖頭,放下電話。任性的曼光說要去旅行,她還以為她只是說說, 沒想到她真的跑得不見人影。真是,也不怕她擔心。   時間有些晚了,店裡除了角落那個人,已沒有其他客人。她端起水壺走過去,替他 加滿水,微笑說:「先生!時間不早了,你該回去了喔。」這個禮拜他幾乎天天出現, 總是獨自一個人,好幾次坐到打烊。沒有必要,她不會打擾他,留給他最靜謐的空間。   「對不起,要打烊了嗎?我馬上離開。」   「不是的,你別急,我不是在趕你。」她微微又一笑,體帖地說:「只是,你才剛 結婚,太晚回去的話不太好吧。」   看他一臉疑惑及訝異,她連忙笑著解釋說:「上回聽你說你過幾天就要結婚,所以 我想大概就是前幾天吧。你忘記了嗎?我女兒還不小心撞到你!使你的結婚戒指掉落地 上……真是不好意思。」   「啊……」那人露出一個恍然的表情,想起來了,那個女孩……他下意識望望店裡 。   好像這幾天都沒有看到她的蹤影。他站起來,說:「請不必放在心上,那一天是我 自己不小心。」頓一下,縮短了一些距離說:「你好,我叫楊耀,時常來打擾貴店,讓 你們添麻煩了。」   「哪裡,我歡迎還來不及呢。我先生姓席,不過,我叫溫純純。」溫純純禮貌的伸 出手,親切的笑容顯得那麼由衷。   楊耀也禮貌地伸手回握。溫純純瞥一眼他無名指上的指環,誠懇地說:「楊先生, 我或許太冒昧,不過,你才新婚,這麼晚還沒回家,這樣好嗎?」   楊耀沒有回答,只是笑了一下,轉開話題說:「對了,席小姐臉上的傷好一點了沒 有?醫生說傷口別碰到水,我看她有點粗心,如果留下疤就不好。」   「什麼席小姐?」溫純純有些莫名其妙,隨即恍悟,說:「啊,你是說曼光?她怎 麼了?什麼傷口……」   「你不知道嗎?她沒告訴你?」楊耀有些意外,很快將事情簡要的說明,抱歉說: 「對不起,都是我不小心,連累席小姐的臉頰受傷。」   「不關你的事,你不必在意。曼光那孩子就是那麼莽撞。」溫純純微笑搖手。跟著 說:「曼光並不跟我先生姓席,她姓江。」   「啊,對不起。」楊耀禮貌地道歉,表情卻不動聲色。   「沒關係。」溫純純並不以為意。「曼光是我跟前夫生的孩子。那孩子一直很懂事 ,我對她也一直很放心。但就像你說的,曼光就是粗心了一些,莽莽撞撞的!有時還挺 任性。像她本來在一家雜誌社工作得好好的,突然把工作辭了,說是什麼因為外頭天氣 太好,她在辦公室坐不住。上回來店裡,只跟我說要去旅行,就不見人影了。像這樣, 她想到什麼就做什麼,有時我真不知道該如何說她。」   「這個年紀的孩子,心情多少浮動一點,等過一段時間,性格成熟一些以後,應該 就不會再有這種情況發生。」   「也許吧。」溫純純說:「那孩子什麼都好,就是這一點讓我擔心。」她越說越不 自覺,瞥眼遇到楊耀含笑的目光,猛然察覺,不好意思說:「啊,對不起,讓你聽我說 這些無聊的事,擔誤你的時間。」   「沒關係。」   「實在真抱歉。」她還是覺得很不好意思。   「真的沒關係,你不必放在心上。」楊耀微笑要她不必介意。他看看時間,說:「 打烊的時間也快到了,那我就先走了。」小心地維持著一種既客氣又生疏的距離。   「你請慢走。再見。」   「再見。」楊耀點個頭,推開門走出『香堤』。   夜濃得十分地稠,闐暗又深重。他深呼吸一口,慢慢走向路邊的天蠍星。   沒想到那個女孩和『香堤』的老闆是母女。他有點擔心她臉頰上的傷,她那麼粗心 不在意。不過……算了,那也不完全是他的責任。   他摸摸無名指上的戒指,沒什麼表情的看著油表上的數字。究竟還是結婚了,依照 著他原計劃的程序。他並不後悔,對於結婚這件事也沒什麼特別的情緒。這是他該做的 事,重點在於『結婚』本身,其余什麼的,都只是細節,並不重要,他的生活也不會因 此有任何改變。   前方黃燈亮了。他加快速度,悄無聲息地滑過黑夜的街頭。馬路很寬敞,幾乎沒什 麼車流量,天蠍星如在波浪上滑行,一路暢行無阻,很快就到家。   他將車子駛進庭院中,煞車、熄火、開門、關門,如常的一切步驟。然後如常的自 己打開門走進屋裡。   「媽?」屋內的燈亮著,楊太太在客廳中等著。「這麼晚了怎麼還沒睡?」   「等你啊。」楊太太起身走向他。「你也知道這麼晚了,怎麼現在才回來?」   楊耀轉身走向沙發,避開她的質問。「前些日子請假,積了一些工作!所以時間稍 微拖晚一點。」   「晚一點?都快十二點了,還叫晚一點?」揚太太不禁皺眉。「你明天立刻請假, 好好陪倩妮。我會跟你爸說去!要他把你的工作交給別人處理。」   「這怎麼行……」   「怎麼不行?公司少你一人不會馬上倒的。有什麼工作那麼重要,要你這麼迫不及 待,結婚第三天就馬上回去工作?」   「媽,這次計劃推出的是幾十億的大案子,我必須親自督導,交給其他的人我不放 心。」   「我不管你放不放心,反正你明天就是非請假不可。」楊太太很堅持。「你也不想 想,你這樣做對嗎?」   「媽。」楊耀顯得很為難。   楊太太沉下臉,生氣說:「阿耀,你不要太過分。你才剛結婚不到一個禮拜,就把 倩妮丟在家裡不管,每天不忙到三更半夜不回來。你替倩妮想過沒有?倩妮不說,我都 替她覺得委屈。」   「我知道讓倩妮委屈了一點,可是……」   「你知道讓她受委屈就好。明天立刻請假,帶倩妮出國散心。你們還沒去蜜月旅行 不是嗎?就這兩天準備準備去渡蜜月。」   「媽,你聽我說。」楊耀耐著性子說:「我知道我工作忙了一點,委屈了倩妮,以 後我會注意,早一點回來的。至於旅行!我跟倩妮說好了,等這個案子順利的推出,銷 售情況理想,我們再好好計劃,到時看她想去哪裡,我都沒有異議。」   「阿耀!」聽楊耀那討價還價的語氣,楊太太簡直氣急敗壞。「這不是菜市場在做 買賣,先怎麼樣再怎麼樣,可以打折再去零頭。這是婚姻,需要你主動去體帖關愛疼借 你的妻子,把她放在心上。你聽了沒有?」   「我明白。可是……」   「既然明白,就不必再可是了,明天你立刻請假。」楊太太繃緊了臉,態度很堅決 。   楊耀沉默下來,像是屈服了。楊太太追著說:「我知道你心裹不情願,你那個腦袋 裡滿腦子只有工作。可是,阿耀,你現在已經不是一個人了,不能只想著工作!更何況 你才剛結婚,就每天早出晚歸的,實在說下過去。」   「我明白,媽。」   「明白的話就聽媽的。把工作放一旁,好好陪陪倩妮。」   「我知道了,媽。我會照你的話去做。」楊耀表情平淡,聲音平板,看不出情緒的 起伏。「我有點累了,想早點休息。晚安。」邊說邊松開領帶,往樓上走去。   「阿耀!」楊太太追喊了一聲。她知道楊耀雖然屈服了,心裡到底是不舒坦,看他 背影那麼的不情願。但她畢竟不能只護著兒子的立場,否則會讓人說閒話。   楊耀腳步沒停,對楊太太的叫喊實若罔聞,頭也不回的走上樓去。他是覺得真的累 了,通往房間的路顯得格外的漫長,如同經過一番長途的跋涉。   「怎麼還沒睡?」門一開,柯倩妮就迎向他。快一點了,他沒意料到。   「反正還不是很困,就想等你回來。」柯倩妮露出最甜美的笑,溫柔地伺候他脫下 外套。   「以後如果時間晚了就先睡,不必等我。」楊耀沒什麼表情地看著她的笑容。   「沒關係,反正我也不覺得累。」態度那麼包容,那麼賢淑溫柔,讓人對她的冷落 覺得過意不去。「倒是你,別工作得太累了,多注意自己的身體。我去幫你放熱水…… 」   「不忙。」楊耀平板的聲音多了一點柔軟的溫度。「倩妮,謝謝你這麼體諒我。才 剛結婚,我就忙於工作,疏忽了你,你不但沒有抱怨,還這麼體帖,我真的很感謝你。 」   「別這麼說,這是應該的。」   「不,媽說得對,我應該好好反省。對不起,讓你受委屈了。」   柯倩妮箬水般的雙瞳如波浪漾動著。她靠向楊耀,偎進他的懷裡,笑恬恬的,惹人 愛又意人心蕩的,帶著甜美的風情說:「你是我的丈夫,我體帖你是應該的。再說,我 並不覺得我受了委屈。媽是不是對你說了什麼?媽只是心疼我你不必太放在心上。」   楊耀笑笑的,沒有直接回應。轉開話題說:「明天我會向公司請半個月的休假,你 好好計劃,看你想去哪裡,我們馬上出發。」   柯倩妮猛然抬頭,心中又驚又喜,臉上卻不動聲色。輕呼說:「不是說好等你手上 在忙的案子完成,再去的嗎?怎麼……啊,是不是媽說了什麼?媽一定誤會了,我明天 就跟媽解釋……」   「不必了,還是照媽的話去做好了。」楊耀顯得很無所謂。「你仔細想想,看有什 麼地方是想去的,我馬上叫人預訂機票和飯店。好了,我去沖個澡。」說完便起身走向 浴室,那般的不戀眷。   柯倩妮俏臉上甜美的笑容褪淡下來。楊耀總是那麼冷靜冷淡,喜怒鮮形於色,很難 討好。不過,也因為如此,他才顯得特別優秀。這一點,結婚之前,她就很明白,也相 信她的選擇不會錯。只是,有時,她會有一種力不從心的感覺,對他無法捉摸。   她知道他並不是完全因為愛才娶她,而是因為對他來說,她是適合且理想的對象, 符合種種主客觀的條件。不過她相信他多少還是喜歡她、傾心於她的,不然他不會選擇 她。   「算了,別想那麼多……」她微搖了搖頭,心裡琢磨著。   去哪裡好呢?巴黎?倫敦?夏威夷?還是……電話聲刺耳的響起來,嚇了她一跳, 打斷她的思緒。都這麼晚了,不知是哪個冒失的傢伙來討人嫌。她皺著眉,接起電話。   「喂?」對方遲遲沒有出聲。她催促了兩聲,有些不耐煩。又催促了一聲,正想掛 斷電話,一個極熟悉的低啞嗓音闖進她心田裡。   「倩姊嗎?喔,不,我現在該叫你大嫂。」那聲音還是那樣哀沉而傷痛,似乎極力 在克制著顫抖。   「阿照?!」柯倩妮輕叫起來,連忙放低了聲音,說:「阿照!你現在人在哪裡?   你不說一聲就跑出去,大家都非常擔心。」   「是嗎?那麼,你呢?」   「我當然也是很擔心你。阿照!你別再小孩子氣!趕快回來。」   「不!情姊,我不是小孩了,我是認真的……」   「阿照,你別這樣。快告訴我,你現在人在哪裡。」   「你應該知道我在哪裡才對。」   「我怎麼會知道。」柯倩妮突然覺得有些煩躁。「阿照,別再鬧脾氣了,趕快回來 ,別讓大家擔心你。」   「你應該知道的,倩姊。你對我說過的那些你都忘了嗎?這麼快就都忘了嗎?你說 我們要一起去體會羅馬的假期,去看佛羅倫斯的落日,去……」   「阿照!」柯倩妮急躁地打斷他的話,覺得更煩躁了。「我沒忘,我知道我曾經跟 你說了一些我的夢想。但那些都過去了,我沒想到你會那麼認真,那麼……死心眼。阿 照,聽我說,我已經跟你哥哥結婚了,是你的大嫂,你別再鑽牛角尖。不過,雖然我和 阿耀結婚了,我還是很擔心你,也還是你的倩姊。你懂我的意思嗎?」   聽她那麼急躁,那麼急著否認他們過去的一切,電話那頭的楊照沉默了很久,久得 教人不安窒息。   「喂,喂!阿照……」柯倩妮又急躁起來。隱約聽到那頭似乎有女孩的聲音。   「誰打來的電話?」楊耀從浴室出來,看她一臉不安對著話筒不斷喂叫,覺得奇怪 。   柯倩妮沒提防,表情有些不自然。「唔,是阿照……」   「阿照?電話給我。」楊耀連忙接過電話,顧不得髮梢還滴著濕灑的水珠。「阿照 ,是我。」   「大哥……」話筒那端沉寂一會,才蹦出一聲極低的呼喚。   「你現在人在哪裡?你什麼都沒說就跑出去,也沒跟家裡聯絡,爸媽很擔心。快告 訴我你在哪裡。」   「你們不必簷心,我很好,沒事。」頓一下,說:「我應該恭喜你,你跟倩姊結婚 了。很抱歉,沒有參加你們的婚禮。」   「那不重要……」   「但那對我很重要。」揚照打斷他的話。「大哥,你跟倩姊過得還好吧?幸福嗎?   快樂嗎?」   「阿照……」楊耀皺皺眉,不知道他到底想說什麼。   「大哥!情姊是你千挑百選才挑到的新娘,你一定要好好對她,好好愛護她……」   「阿照,」楊耀不等他說完,打斷他說:「你馬上回來,別再讓爸媽擔心。或者告 訴我你在哪裡,我去接你。」   「接我?不可能的。」楊照輕笑起來。「爸根本不會擔心的,有我沒我對他來說都 一樣。我不在,他更高興,終於不會再有人丟他的臉。」他停頓一下,接著說:「我剛 剛說了,我很好,不必擔心。暫時,我還不打算回去。」   話筒嗤嗤地摻進一些雜音,溢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電話那頭似乎有其他的人在, 正叫著楊照。   楊耀不禁又皺眉,追問:「阿照,你到底在哪裡?是不是跟什麼人在一起?」   聽他忽然這麼問,柯倩妮敏感的動了一下,一絲絲的不是滋味,有些在意。   「我跟朋友在一起,所以你不必擔心。我現在人在很遠的地方,暫時無法回去。」   「阿照,你別這麼任性。」   「我不是任性。大哥,我只是……」楊照似乎想說什麼,猶豫了一下,還是沒說出 來,聲音聽起來很疲倦。「算了,那都不重要了。大哥,我可以限倩姊說句話嗎?」   楊耀知道再多費口舌也沒有用,只說:「你等等。」不發一語地將話筒交給柯倩妮 。   「喂?」因為擔心楊照又說出什麼不該說的,柯倩妮不免有些提心吊膽。即使隔了 千里遠,電話那頭的楊照還是敏感的察覺了。   看不到他的人,但那多愁低啞的聲音聽來那麼滄涼。   「你放心,情姊!我不會再讓你為難。我會……」他停一下,像下了很大的決心。   「努力把你忘了。再見了,情姊。」   說完了那聲再見,他便輕輕掛上電話。柯倩妮心中一寬,又一陣無從,但覺又放心 又失落。   她放下電話,抬頭對楊耀堆起滿臉笑,像是解釋。「阿照說,他會照顧自己,叫我 們不必擔心。」   楊耀若有所思,並不很認真在聽她的解釋。她試探地,用輕描淡寫的語氣,像是隨 口提及似,問說:「阿照有沒有說什麼?他有說他人在哪裡嗎?」   楊耀搖頭。「他什麼都不肯說。不過……」   「不過什麼?」   「他好像跟朋友在一起,我聽電話中有女孩子的聲音。」   原來不是她敏感或聽錯了,楊照真的跟別的女孩子在一起。柯倩妮覺得心頭一陣亂 紛紛的,一時說不清楚那是什麼感覺。她應該放心的,她就怕場照太死心眼,他真要能 忘了她,這樣也好。   「知道他沒事那就好了。」她說:「要不要告訴爸媽這件事?」   「看情況再說吧。」楊耀不置可否。他想楊照已經不是小孩了,有能力擔負自己的 決定。不,就算他是小孩,他也一樣有勇氣有能力選擇他自己的路。這一點,他其實從 以前就很明白了。儘管不受他父親認同肯定,弟弟楊照還是那樣勇敢去追求自己的路, 是那般的有決心;他其實很羨慕他。   他突然覺得說不出的累,低著頭,顯得很沉默。   「怎麼了?」柯倩妮體帖關心地靠近他。   「沒什麼。」他顯得沒表情,避開她的靠近,轉身背對她。「時間不早了,趕快睡 吧。」   屋外潺潺的雨,竟不知是何時開始下的。燠熱的夏夜裡,吹著一絲微寒的空氣。   ☆☆☆   下午五點了,陽光仍然懶懶緩緩!照著粼粼的水波,好像永遠不會下山。廣場上一 群不怕死的鴿子,吃得肥嘟嘟的,邁著短短的腿,昂首闊步著,爭先恐後的搶著場照撒 在地上的麵包屑。江曼光看得直搖頭,實在忍不住有股惡作劇的衝動想抓一只來烤乳鴿 。   「唉,看它們吃得那麼肥,實在教人忍不住,不抓它一只烤烤,好像很對不起它們 。」她半歎氣半玩笑的說著,一邊撒了一些麵包屑給腳旁那幾隻貪吃的鴿子。   「你不要老是那麼調皮。這些鴿子這樣胖嘟嘟的,又不怕人,不是很可愛?」楊照 瞥她一眼,有些好氣又好笑。   「話是沒錯,可是……唉。」她就是有那種衝動。連日下來,她老有種感覺,看來 看去總有有四多:教堂多、廣場多、鴿子多、糞便也多。   楊照微微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沉鬱凝重的表情有些化開。江曼光看在眼裡,沒 說什麼,站起身,舉起雙手伸向天空,伸了一個大懶腰。   他們在威尼斯已經待了幾天,每天都是這麼無所事事,只是散步、看人,前兩天他 在打電話時,她不小心闖入,雖然她很快就退出去,但他臉上那深沉哀愁淒涼的表情, 完全讓她窺見。他原是刻意避開她的,卻沒想到會那麼不湊巧。   那一天晚上,他背對著她,蒙住被,無聲地顫抖。她假裝睡了。半夜睜開眼,卻見 他倚著窗,看著異國的夜,凝視了一晚的沉默。那天以後,他臉上就再也沒有笑容過。   「我們到前面去看看吧。」她拉起他,牽著地的手走向聖馬可小廣場。   威尼斯像是個浮在海洋上的城市,水道縱橫,溝渠交錯,大運河呈相反的S形貫穿 市區,整座城市處處是水的包圍,處處反射著瀲灩的水光。在這裡,車子無用武之地, 他們也就每天走來走去,閒閒的游晃。   小廣場連著海,海連著天,陸與天彷彿沒界限,一不小心就會走進海裡似。據說每 到冬天,廣場便常淹水,海水整個漫淹到廣場上,侵襲這個原就被水包圍的水鄉。   廣場上來來往往穿梭著一堆觀光客。陽光很懶了,斜斜地照!照得遠處亞得裡亞海 泛起微微金黃的波光,浮光掠影,閃著寂寞的顏色。楊照靜靜坐在豐著『飛獅』雕像的 圓柱台階上,沉默地望著海;江曼光默默坐在他身旁,抱著膝蓋,同樣無言地望著海。   著名的聖馬可教堂就在他們身後不遠處,沐浴在靜謐的余暉中;大鐘樓也以同樣靜 謐的姿態,注視著他們沉默的背影。天地都無言,只斜光慵懶悠悠地照。   許久許久,亞得裡亞海柔灩的水波輕輕抽搐起來。那是一片寂寞的海,寂寞地在等 待它的傳說。風吹來,浪痕又深又波折,像煞一顆心受傷起了皺褶,激烈在抽搐;而那 風,更像是在嗚咽;有誰在暗地裡掩著臉哭泣。   楊照突然抱起雙臂,將臉埋在膝蓋上。江曼光看著難過,想給他一絲安慰,卻依舊 無言,只是沉默地陪在他身旁。她不知該如何做──或者說,不知她能為他做什麼。他 心中那處缺口不對她展露,不給她替他縫合的入口。   「我……」他抬起頭,看著前方,面容微微扭曲著,對她展露了他心中的缺口。   「我們說好的,沒想到語言卻是那樣不可靠的東西。」   江曼光還是保持沉默,沒有說話。   楊照望著遠處的海,那憂鬱的眼神,傷痛帶點淒涼的表情,是天橋上與她初遇的那 個少年了。她默默地聆聽,聆聽他終於願意對她展露的那處感情的缺口。   他說得很慢,聲音低啞,很深的落寞在語言裡頭。   「我跟倩姊認識很久了。她是我社團的學姊。雖然她大我四歲,可是這一點卻不影 響我對她的感情。第一次見到她,我就被她溫柔親切又大方的態度所吸引,就喜歡上她 了。我想成為一個藝術家,這在我父親眼裡是很沒出息的一件事,但因為她的鼓勵,我 才有勇氣追求我的夢想。倩姊跟我一樣喜歡藝術;我們說好的,有一天我們要一起到這 藝術發源的國度來看看,我們要一起去看佛羅倫斯的落日,去看茱麗葉與羅密歐訂情的 窗台;要一起在歎息橋下聽聖馬可教堂傳來那遠蕩的鐘聲!   一起徘徊流連在羅馬假期的街頭。我們說好的,可是沒想到……」他抱著頭,有些 哽咽。「那一切都不可能會實現了。」他是那麼相信,但她對他說過的那些!全只是她 對他的敷衍。   他重新抬頭,吞下一些淚。   「她選擇了我大哥,變成了我的大嫂。」   啊!江曼光的心猛烈抽搐了一下,為他覺得難受。   「她會選擇我大哥,是理所當然的。我大哥從小就很優秀,不管我父親怎麼要求, 他從不會讓我父親失望,現在更成為我父親的左右手,經營管理我父親的建築事業。我 父親是建築商,擁有一家規模不小的建設公司,在他眼中,所謂的成功是要像他與我大 哥那樣。像我這樣,只會畫畫和雕塑,根本就是不務正業,沒出息。他對我簡直失望透 了。我總是那麼沒出息,達不到他的期望。而倩姊會選擇我大哥,也是必然的。比起我 ,我大哥不知優秀了多少。可是,我是那麼的愛她……」他背對著她,肩膀微微抖動, 抽搐著,無聲在哭泣。   江曼光不住地為他感到心痛,心疼地抱住他。雖然是因人而異,但愛情這回事,通 常男人比較薄倖,女人比較現實。她心疼地的癡傻。人類是不適合太癡情的;癡情的人 ,注定要滿心的傷。   「既然她不能愛你,那麼,我代替她來愛你吧。」她知道那種需要愛的滋味,對他 更心疼。   楊照愕然抬頭,楞楞地看著她。   「什麼?不行嗎?我不夠格嗎?還是你嫌我不夠漂亮……」   楊照還是呆楞的說不出話,好一會才從錯愕中恢復過來。搖頭說:「你別跟我開玩 笑。我從來沒有遇過像你這樣的女孩,挺奇怪的。不過,你本來就不像平常人。平常人 是不會這樣就跟人到國外的,不是嗎?我明白你的好意,不過,別開這種玩笑。」   「我不是開玩笑,我是說真的。」她輕輕地板住他的臉!將它扳向她,輕輕地吻著 他。「我來代替她愛你吧。」   「你……」他呆呆看著她,說不出話,有些動容。好半天才低低地問:「真的嗎?   可是,為什麼……」   「不為什麼。喜歡一個人需要有理由嗎?」她輕聲反問。   潮浪掀來,整座域市水粼粼的。愛情在流動,嘩嘩地唱著歌,流向那一片瀲灩的情 海,將他們包圍在當中。   「走,我們去搭船。」她輕快站起來,同時將他拉起來。「你不是想在歎息橋下聽 鐘聲?我們一起去吧。」   「你……」他又說不出話。她衝著地燦爛的笑開,使勁地拖著地,興致勃勃的。   看她那麼高興,他不知不覺也感染了她的心情,微笑起來。甚至微笑地看著她語言 不通、比手劃腳、雞同鴨講的努力和船夫殺價。關於她的一切,他都覺得那麼有興味。   「阿照,快來,」成交了。她回頭高興地對他招手,大聲叫他的名字。   他心悸了一下,咀嚼著她的叫喊。那名字,那麼自然地從她嘴裡喊出來,好像她早 已叫了千遍萬遍。   他快步走上去。她挽住他的手,小心的坐上『貢都拉』那是一種尖尾的狹長輕舟, 漆黑的船身;英俊的船夫撐著長篙對他們唱著情歌,既熱情又浪漫,憑添許多甜蜜的滋 味。   橋到了,船夫收起長篙,對江曼光譏哩咕嚕比手劃腳講些她聽也聽不懂的什麼。楊 照望望她,看她笑得好美的臉龐,被夕暉染得酸紅,像喝醉了酒。   他望著她──不,簡直是凝視慢慢地靠向她,輕輕地吻住她的唇。   鐘聲響了沒有,她沒注意,但落日那般多情地斜映在他們身上。傳說如果有情的人 ,在歎息橋下接吻,愛情將會永恆。   這一刻。情定了,情定日落橋。她幾乎是屏息,以最虔誠的心回應他的吻。而唇間 的親觸,甜蜜如星雨。   「真想就這樣留在這裡,不要回去。」太甜蜜了,她感動得竟要歎息。   「那就留下來吧。」他低低在她耳畔吐著溫熱的氣息。   「可是,你不是想去看看羅馬的街道、那不勒斯的海岸?還有,佛羅倫斯的落日… …那些該怎麼辦?」   他將她拉得更近,額頭輕輕抵著她的領頭,聲音仍然低沉,也仍然帶著溫熱。「沒 關係,都無所謂了。」   英俊的船夫拍手笑起來,大聲的吹著口哨。江曼光靦腆地低了低頭,和楊照相視而 笑。那斜陽,情慵懶懶,就在他們後頭,狡黠無言地,好像見證了什麼。天地間最神秘 的波動,正起了開頭。   ☆☆☆   撇開流行服飾和皮件業不說,意大利的三大名產:披薩、意大利面和奶油泡沫咖啡 是世界有名的。此外,另外三大名產也是很有名的,那就是扒手、瘋子和風度翩翩的意 大利情人。尤其是意大利情人,舉世皆知。   意大利瘋子和意大利情人其實是互為表裡,可以結合為一體的。全世界實在找不到 哪一個國家的男人,會像意大利男人那樣,認識不到三分鐘,就可以向你求婚。當然, 愛情只是他們生活的一種方式,對他們那些甜得發餿的耳邊細語實在可以不必太認真。   不過,話雖如此,當那個叫皮耶的高大英俊意大利男孩拉住她的手捧到他的心窩, 一雙深邃的大眼含情脈脈的注視著她,用破破的英語熱烈的對她訴情時,江曼光還是不 禁覺得有些難為情,緋紅了臉。她不曾遇過這麼亙接的熱情,除了不習慣,還是不習慣 。   「請你放開我。」她不斷想抽回手。   她在路旁的露天咖啡座等楊照,才剛坐定,這個皮耶就趟過來了。用著熱烈的語氣 ,一直稱讚她美麗、有著神秘的東方情調。她聽得啼笑皆非,實在消受不了這種熱情。 在威尼斯的時候雖然也遇過幾次,不過,還沒有這麼離譜,沒想到到了羅馬,艷情便四 處翻騰。她有些懷疑,意大利男人好似全是一些低燃點、低沸度的愛情生物,以愛情為 糧食,不管對像生張熟魏,只要他看得對眼,熱情一下子就燃燒沸騰。   「不,請你聽我說,」皮耶將她握得更緊。「我從沒見過像你這麼神秘、氣質這麼 典雅的東方女孩。你是如此的與眾不同,如此吸引我。求求你,讓我帶你去參觀羅馬, 我幫你說明介紹……」   「謝謝你的好意,我沒有時間。」她從頭開始一直搖頭。「我在等朋友。我的朋友 快來了,請你放開我;不要騷擾我。」   「沒關係,我可以帶你朋友一起參觀。」皮耶不死心。「要不然,你給我地址,我 可以去找你。你住在哪家旅館?」   「不行。我沒有時間,我要離開了。請你放開我。」這個意大利瘋子,實在教人又 好氣又好笑。   「那你告訴我你的名字……」   天啊!江曼光簡直不知如何是好。這個皮耶糾纏不休,卻又不會有那種涎著臉討人 嫌的流氣,實在讓人拉不下臉。   「怎麼了?」就在她左右為難的時候,楊照終於出現。   江曼光大大松口氣。皮耶看到楊照出現,識趣的放開她的手,風度翩翩地離開,還 不忘給她一個飛吻。   「沒想到你這麼受歡迎。」揚照弄清楚怎麼回事後,玩笑地打趣。   她笑笑地聳個肩,沒有對他的玩笑認真,也半開玩笑說!「這種艷福我可消受不起 ,不小心的話,只怕就會被融化,太划不來了。」   楊照又笑,看看她。那個叫皮耶的意大利男孩說的其實也沒多誇張,她坐在那裡, 就像風景,背後羅馬城淡青的天空柔靜的將她入了畫,有一種遙遠,像東方的某個早晨 ,瀰漫著悠遠神秘的情調。   江曼光回他一個笑,瞇著眼,頂著陽光懶懶地靠在座位上。在羅馬待了兩天,多半 時候她都像這樣悠閒傭懶的坐在街頭的露天咖啡座,沒有特別去趕集。羅馬處處是古跡 ,處處是廢墟。圓形競技場就是一個大廢墟。   「時間差不多了,該走了。」楊照提著背包站起來。   她拎起行裹,跟著他的步調。下午就要搭機回去了。他們的行程已走到一個終點。   「走了?」楊照牽著她,語調在確認著。是要離開了。   她點頭。在威尼斯,他們每天過著悠遊的日子,閒閒散散的,沒事就到廣場喂鴿子 。   她是想就這樣在這裡生活下去的,每天煮意大利面,喝卡布其諾咖啡。可是,她知 道,他們是無法一直像這樣在這裡天長地久下去的。這是旅行;現在,他們要回去柴米 油鹽的生活。   「你知道嗎?我真的想就這樣一直待下去。」楊照突然說。   「我知道。」她何嘗不是如此。但她只是笑笑的,握著他,很平常的說:「走吧。 」   走吧,走吧,讓他們擺擺手,向這座永恆之城說一聲珍重。   「等下次,我們再一起來。」楊照對著她,做了承諾。   她仍然笑著,認真的點頭。卻忘了問他:『下次』是什麼時候。   走嘍。他們手牽著手,由旅程走回生活。 熾天使書城 -------------------------------------------------------------------------------- 【第五章】   「你這一個月到底跑到哪裡去了?我找了你好久。打電話到你公司,他們說你辭職 了;問你媽她也不知道,我還以為你失蹤了。」   從意大利回來的第二天,江曼光就被守株待兔的程雪碧逮個正著,揪著她嘮嘮叨叨 ,埋怨個不停。   「我去旅行了。」一個月不在,答錄機塞滿了留言,倒有一大半都是程雪碧的埋怨 。   桌子椅子和房子的各個角落,都蒙上了淡淡一層灰塵。   「旅行?去哪一褢?」程雪碧覺得稀奇。「我怎麼沒聽你提過?怎麼那麼突然?還 有,好好的你干嘛辭職?你一個人去旅行的嗎?還是跟什麼人?」   「你一下子問這麼多!要我怎麼回答。」江曼光簡直應付不暇。程雪碧是她前一家 雜誌社的同事,琦琦也是。兩個人都是AE,負責拉廣告;她則做的是美工,負責版面 設計。   她把桌子上的灰塵用濕抹布擦掉,才抬頭說:「我去意大利了。」   「意大利?跟團去嗎?還是……」程雪碧窮追不捨!不打破沙鍋問到底似乎不甘心 。   江曼光不忙著回答她的問題,看看她那顏色曬得十分漂亮健康的古銅色皮膚,反問 說:「你跟琦琦她們去綠島浮潛了?」   「對啊。」提起這個,作風時髦前衛的程雪碧便興致勃勃的。「那裡的海好乾淨, 游起來很舒服。下次休假我們打算再去。先不提這個,你沒事幹嘛辭職,跑去意大利? 」   「也沒為什麼,」江曼光聳個肩,很無所謂。「就是辭了,大概是倦怠吧。出去充 充電也是好的。」   「一個人?」   她沉默了一會,想了想!省略掉細節,簡單扼要說:「跟一個朋友。我跟他剛認識 不久。他剛好有多出來的機票,所以我們就結伴同行。」並沒有說明白她和楊照之間的 事。   「原來。你怎麼不找我?」程雪碧沒有太大驚小怪。這種事很正常。何況江曼光本 來就不是那種含羞帶住、彆扭的女孩。   「找你也沒用,只有一張多出來的機票。再說,你走得掉嗎?」   「說得也是。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工作都辭了。」   「再看看吧。我想先休息一陣。」   「休息?」程雪碧誇張叫起來。「拜託你,小姐!你以為你幾歲了?不積極一點找 工作,你還想在家吃老米飯啊。」   「我知道,但也急不得!我想暫時先到我媽的咖啡館幫忙,看看情況再說。」   「要不要我幫忙問問看,看編輯部缺不缺人?」   江曼光不感興趣地搖頭。「不必了。你沒聽說過,好馬不吃回頭草嗎?好了,我得 出門了,我媽還在等我。」   她將沾滿灰塵的抹布丟入水桶裡!顯得有些意興闌珊。   「去『香堤』嗎?我也一塊去。」   「好啊,你有那麼多時間的話。」   「反正今天也玩不成什麼了,跟著你去,還可以喝免費的咖啡。說真的,你媽貴的 咖啡很好喝!我還想跟她學哪。」   「真的嗎?我跟我媽說去,讓她教你。」   「那太好了。我還在想,如果我厚著臉皮央她教我,不知道她肯不肯答應。」程雪 碧喜孜孜的,顯得很高興。咖啡成了一種都會文化後,喝咖啡是一種流行,煮咖啡便是 一種品味。真正懂咖啡的人才懂得品酩直接由咖啡豆煮出來的香澀;所以,喝咖啡不止 是一種情調,也是一種格調。   這些,江曼光不太懂,也不是很在意。她不是會太上癮的人,苦苦的一杯酒和苦苦 的一杯咖啡,對她來說,沒什麼兩樣。只不過,對意大利那種叫卡布奇諾的奶油泡沫咖 啡,因為有著甜美回憶的緣故,喝的時候,心頭會有一種甜蜜的熱流。   「走吧。我請你喝卡布奇諾。」她輕快地帶上門,對一臉莫名的程雪碧瞇眼笑了笑 。   ☆☆☆   星期五晚上,為了公司新案子經常忙得半夜才回家的楊耀,難得的隨楊道生一同回 家吃晚飯。加上離家的楊照平安地回來,楊太太既意外又高興,督促瑪麗亞煮了一整桌 的菜。   「媽,這樣會不會太多了?才幾個人。」楊耀看著滿滿一整桌的魚肉青菜,光看就 飽了一半。   柯倩妮笑說:「難得你和爸一起回來吃晚飯,阿照也回來了,媽一高興,就吩咐瑪 麗亞多準備了一些,還怕不夠呢。」   楊太太聽著,也笑說:「你最近每天都忙到三更半夜才回來,也不知道有沒有好好 吃飯,今天就多吃一些。好了,大家快上桌吧,等菜涼了就不好吃。」   楊道生順著太太的催促。但才坐定,想想,側頭問楊耀說:「阿耀,『大成』那個 案子進行得怎麼樣?」   「大致上還算順利。不過,有幾個地主態度還沒軟化,價格上談不攏。」   「不是已經談了好些時候了嗎?怎麼還談不矓?」楊道生皺起眉。「動作要快,別 再拖拖拉拉,趕緊把土地收購完成。那一塊地方雖然位置偏遠了點,但很有潛力,等捷 運全線完工,市場上會翻漲好幾倍,別讓別人捷足先登了。」   「我知道。我已經交代張副理加緊和地主溝通,這兩天應該就會有結果。」   「這樣就好。現在景氣還算熱絡!趕緊加快速度,趁市場還熱的時候推出。還有, 該開始規劃案子的銷售!叫企劃部提出企劃來。」   「是。明天我就交代下去。」楊耀恭敬的服從命令。   楊太太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談的全是些工作的事,帶幾分不快說:「你們父子兩 好不容易回家吃個晚飯,吃飯就吃飯,把工作放在一旁,別老是該工作的事。」真是的 ,這兩個工作狂!她搖搖頭,忽然想起什麼。「對了,阿照呢?」   提起楊照,楊道生本來就冷肅的臉,立刻沉下來。「不必管他了,想也知道那個沒 出息的東西一定又跑到哪裡鬼混去了。」   楊太太放下筷子,試著替兒子說話,說:「你別老是這樣指責兒子。阿照他其實也 是很努力,想博得你的認同。阿照有的才華和阿耀是不一樣的,如果你肯平心靜氣看待 ……」   「他能有什麼才華?。」楊道生不以為然地打斷太太的話,輕蔑說:「他除了會玩 泥巴以外,還會有什麼出息?你看他!每天除了鬼混外,到底做了什麼?哼,不思長進 的東西。」   「你就只會這樣批評兒子!所以,他才會受不了跑出去的!現在他好不容易回來, 你又……」楊太太實在真不知該怎麼說,索性放棄再和楊道生爭辯。「我上去看看,他 說不定在房裡。」   就在這時,像是為了回答她的疑問,大門『碰』了一聲,楊照一身髒兮兮的走進來 。   「阿照。」楊太太連忙站起來,走向他。「你去哪裡了?來,快過來吃飯。」   「我吃過了。」楊照平淡地丟下話,避開柯倩妮投來的目光,逕往樓上走去,似乎 急著逃避什麼,腳步有一些急。   「阿照。」楊太太遠是不放心,叫住他說:「真的吃過了嗎?媽媽準備了好多,你 多少吃一點。難得你爸爸和哥哥都回來了,大家可以聚在一起吃飯,多開心。」   「對不起,媽。你們吃吧,我在外頭吃過才回來的。不打擾你們了。」   柯倩妮和楊耀並坐的畫面!讓他看得有些痛。   「你怎麼這麼說,你是這個家的一份子啊,怎麼叫打擾。來,快過來,和大家一起 吃飯。」   「不了,我……」   「阿照,」楊太太打斷他,幾乎是懇求。「過來吧,就算是喝個湯也好。難得今天 你爸和阿耀也在,我們一家人好久沒有聚在一起吃飯了。快,快過來……」   「不必再求他了!」楊道生重重拍著桌子,大聲吆喝出來。   「他愛吃不吃隨便他,不必求他!」   「爸,你這又何必……」楊耀說:「阿照,過來一起吃飯吧。」   「是啊,阿照。」柯倩妮柔聲地附和。   楊照帶幾些倔氣,俊冷的臉微微一糾。「謝謝,我真的不餓。對不起,我還有事。 」   隨即轉身,態度有些冷淡。不過,並無意與他父親爭執。   「站住!」楊道生卻被他的態度激怒,提高聲調!生氣說:「你有本事就永遠不要 回來吃飯!你以為這裡是旅館,愛出去就出去,愛回來就回來?!你要是要像這樣一直 鬼混,乾脆就不要回來!」   新怨加上舊氣,楊道生越說怒火越盛。楊照始終不肯說他到底去了哪裡回家後又每 天早出晚歸,比起之前,更加變本加厲。他似乎故意錯開和大家作息的時間,在這個家 裡簡直成了幽靈一樣。他本想不追究,但他的態度讓他看了越有氣。   「我會如你的願的,爸。」楊照回過頭,語氣平平的,意外地冷靜.「本來我就打 算搬出去。今天我只是回來拿東西,我馬上就會走。」   「阿照,」聽他這麼說,楊太太臉色大變。   「阿照,你別衝動。」楊耀一貫冷靜的態度,只不過語調有些急。「搬出去了你一 個人打算怎麼辦?你的學業怎麼辦?你冷靜想想,不要意氣用事。」   「他要走就讓他走!我倒要看看他能有什麼本事!」楊道生氣得發抖,臉色陰沉得 可怕.   「我能有什麼本事?在你心中,我從來就沒有出息,從來就得不到你的認同。」楊 照直瞪著他父親,口氣有一些紊亂激動。「不管我怎麼努力、怎麼做,你都不會滿意, 永遠都只用挑剔的眼光看著我。你否定我的一切,漠視我的努力,要的只是像大哥那樣 能事事符合你期望和要求的兒子。可是,爸,我不是大哥,我有我的感覺和自我。我很 抱歉,無法像大哥一樣達到你的期望與要求。我知道你對我很不滿意,但那就是我。」   「你給我住口!」楊道生橫豎著眉,表情繃得很緊。「你不好好檢討,就只會替自 己的無能找借口!從小到大,你哪一次真正下工夫努力過?沒有一件事你不是半途而廢 !   不僅沒有你大哥的努力,也沒有你大哥的毅力和恆心,更沒有責任感。像你這種態 度,根本就不可能會成功!而你不但不知檢討反省,反而成天只是鬼混。你以為只要在 畫布上塗上一些亂七八糟的顏料、玩玩泥巴,那就叫才華嗎?你別作夢了!真有那麼簡 單的話,就不會有一大堆窮途潦倒靠人救濟的藝術家!」   「爸爸。」楊耀略略蹙了蹙眉。他覺得他父親說得實在過分了,完全否定楊照。   楊太太則急得一團亂,埋怨揚道生說:「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說這種話,你真的非 把兒子趕走不可嗎?」   「他要走就讓他走!我根本不承認有這種兒子!」楊道生在氣頭上,說出的話毫不 考慮。   「我會走的。我馬上就搬出去。」楊照白著臉,幾乎咬破了唇。   「阿照,你爸只是在說氣話,你別當真!」楊太太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轉尋向楊耀 說:「阿耀,你也說說話啊。」   他能說什麼呢?楊耀看看盛怒的父親和倔強的弟弟,不疾不徐的,考量的都是實際 的問題,感覺還是那麼冷靜。「阿照!你別衝動。你搬出去要住哪兒?你的生活怎麼辦 ?   還有,你的爐業呢?再說,你一個人,媽會擔心的。」   「是啊,阿照。」柯倩妮覺得她應該說些什麼,柔聲勸說:「住在家裡,什麼都方 便,搬出去的話,誰照顧你呢?爸媽會擔心的。」   楊照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迴避她的關心。說:「這你們不必擔心,我自己會 照顧自己。生活的事,我自己會想辦法。」   「不行,你一個人要住在外面,沒有人照顧你,我不放心。我不答應。」楊太太憂 心忡忡的,說什麼都不答應。   「別管他了!他要做什麼隨他去!吃飯了!」楊道生大吼一聲,走回飯桌,大口地 扒飯。   其他人楞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楊道生怒斥說:「你們還楞在那裡做什麼,還不 過來吃飯!」   楊照見狀,一言不發,掉頭走回房間。   「阿照!」楊太太光是心焦,卻充滿無力感。   「我上去看看吧。」柯倩妮安撫她,和楊耀交換個目光,跟著追上樓去。   她知道場照和他父親的關係一直不是很融洽,但應該沒有嚴重到需要離家出走的地 步。事實上,她看得出來場照根本無意與他父親起沖突。他要迴避的,似乎有其他的對 象、其他的原因……「阿照。」她敲敲門。裡頭沒有回應。她又敲了門,直接開門進去 。   楊照正將一些衣服塞進袋子中!知道是她,並沒有回頭。   「楊照,」柯倩妮走近幾步,畫蛇添足的解釋說:「媽不放心,要我上來看看。」   停頓一下,見他沒反應,接著說:「好好的,為什麼突然要搬出去?」   楊照還是沒說話,沉默地收拾著東西。   柯倩妮默默看著他收拾行李,過一會,才劃破窒悶的空氣,說:「是不是因為我, 你才要搬出去的?」   楊照的動作頓了一下,但仍舊沒有回頭。淡淡說:「跟你沒有關係。」   「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麼要躲著我?」   「我沒有。」   「你有。你每天早出晚歸,就是不想和我碰面,對吧?現在,你又要搬出去,更是 為了逃避我。阿照,別這樣,你這樣做,讓我覺得很難過。為什麼非得這樣不可呢?我 仍然是你的倩姊啊,一切都沒有改變……」   「怎麼會沒有改變?!」楊照低喊起來,哈啞的聲音聽起來經過極力的壓抑。   「你已經不再是那個能和我同看夕陽、談論夢想的倩姊,而是我的『大嫂』。你說 ,這還一樣嗎?」   「一樣的。雖然我和你哥結了婚,但我還是像以前一樣關心你。請你相信我,阿照 ,我是希望你好的……」柯倩妮握住他的手,說得好急,充滿溫柔的情感。   「你要我相信什麼?」揚照甩開她的手,痛苦地扭曲著。「相信你只是我的大嫂, 相信你選擇了我的大哥?相信你早已忘了我們的承諾,還是相信你根本就不愛我?」   「不是的……阿照。求求你,別這樣……」柯倩妮喃喃地搖頭,可事實明明擺在眼 前,又不能證明什麼。   「不然你要我怎麼樣?」楊照低吼起來。這句話他問過無數次,每次都沒有結果。   他只能接受事實。   「阿照……」   「出去,請你出去……」他別過臉,背對著她。   對他的以背相向,柯倩妮忽然覺得有種失落,神情有些黯然。她還想再說什麼。但 看他的姿態那麼決絕,似乎沒有絲毫猶豫,把話收住,默默不說話。   結婚之前,她真希望他想開一些,不要那麼死心眼;但當他真的以這樣的姿態對著 她,對她的感情變得冷淡時,她心中又有一種說不出的複雜感受。他搬出去,是為了避 開她,或許真的就像他在電話中說的,他打算忘了她。可是她是他的倩姊啊,永遠也不 會改變,又有誰能取代她呢?   「阿照……」她試著呼喚他。   楊照舉起手摀住耳朵!匆匆地收拾好東西,拒絕她溫柔的靠近,狼狽的──幾乎是 用逃的逃開。   他一定要忘記。強迫自己把一切都忘記。   ☆☆☆   「謝謝你來幫我的忙。我沒想到你真的來了,其實我一個人就可以應付的。」把唯 一的一箱雜物塞進床底下後,楊照拍拍手,回過頭對特地趕來幫忙的江曼光笑著道謝。   「不必客氣,反正我也沒幫上什麼,都是你一個人在忙。」江曼光不好意思的笑笑 。   五樓公寓頂樓加蓋的房子空間並不大,楊照的東西也不多,她來只是礙路。她看看 四處說:「還需要什麼嗎?鍋子、杯子、碗筷等等日常的東西都有了嗎?要不要我去買 ?」   「不用了,那些東西我過幾天再買。反正一個人又不常開伙,不急。」   「話不是這麼說。即使不常開伙,那些東西還是必要的,早準備早好。不然你心想 不急不急,一日霎用時往往急得跳腳。相信我,我一個人在外面住很久了,那都是寶貴 的心得。」江曼光說著,忍不住笑。在屋子裡慢慢繞了一圈,查看缺了什麼。「這樣好 了,下次我帶一些碗盤和杯子鍋子給你。」   「這怎麼好意思。我自己去買就可以。」   「反正都是多出來的。我一個人也用不了那麼多,分一些給你,你省得再花錢。」   「那就謝謝你嘍。」楊照乾脆恭敬不如從命。笑說:「幸虧有你,要不然我一個人 要處理這些事想想也是很麻煩。不過實在麻煩了你很多事,連這房子都是靠你幫忙才能 順利找到。真謝謝你。」   「不必客氣,阿照的事就是我的事。」江曼光臉上一直掛著明朗的笑容。她走到窗 子旁,打開窗,收住笑說:「不過,這樣好嗎?你搬離開家,又要上爐又要打工的,會 很辛苦。你家人怎麼說呢?」   「這是我的事,和他們沒有關係。」一提到這件事,楊照便像觸到敏感的痛帶,像 刺蝟一樣跳起來,臉色立刻陰暗下來。「我會努力,不管再怎麼辛苦我都會撐下去。」   「那你要多加油,有什麼事,隨時可以打電話給我。」那個家也許有什麼是他不能 面對的吧?但他既然不說為什麼,她便不問。   「啊,我該走了。我還有事。」她看看時間。   「我送你。」   「不用了。你今天剛搬家,早點休息。」她不讓他送,將他推回屋裡去。揮手說: 「那我走了,再見。」   「啊,等等!」他忽想到什麼,急忙追了出來。   江曼光停下腳步,回頭看他。   他拉起她的手,攤開她的手心,拿出筆,把電話號碼寫在上頭,含著笑說:「前兩 天裝好了電話,差點給忘了。有空就打個電話給我。」   她以為他要做什麼,沒想到是這個舉動。她看看手心,抬頭望望他,重重點頭,瞇 眼笑了起來。   「一定。我一定會打電話給你的。」她往前跑開兩步,回頭對他又笑又揮手,覺得 很甜蜜。   「傻瓜。」楊照低低笑罵了一聲,神情那麼放縱,被她的舉動逗笑了起來,又笑又 搖頭的。   跟江曼光在一起,他覺得很愉快,心裡的陰霾彷彿都一掃而光。他覺得他再也遇不 到像她這樣的女孩了,雖然有點奇怪,可是卻是那麼特別,值得好好去珍惜。最重要的 ,在他心情低潮時,她好像總會適時出現,將他由谷底拉回地面。可是她卻又那麼善解 人意;他不說,她從來不會問他為什麼!那種種,常常教他感動。   「曼光!」想到這裡,他忍不住大聲追上她。   「怎麼了?」她嚇一跳,以為發生什麼事。   他什麼話都沒說,只是一直看著她,看得那麼專注,那麼全心全意。   「怎麼……」江曼光覺得奇怪,笑著要問,話沒說完,他忽然靠向她,將她緊緊抱 在懷中。   「阿照……」她說不出話了。   他將她擁得那麼緊、那麼全心;慢慢地,她把臉頰靠在他胸膛!伸手摟住他,把自 己交給他,放心地偎入他懷抱。   這一刻,她聽得到他的心跳,他感覺得到她的情感。一切都默默無語。默默無語。   有些愛情,總急於用言詞證明什麼、表白什麼,他們有的,只是默默無語。   讓一切盡在不言中,沉默,那最古老的語言。   ☆☆☆   過了秋分,天色一天比一天黑得早。六點不到,天邊所有的光便都俏斂在地平線下 。   家家戶戶飄出飯菜的香;每個窗口暖黃的燈火後似乎都編織了一個溫暖的巢。大城 市的上空升浮著暖騰的氣流,萬家燈火都靜靜沉醉在它的籠罩。然而,城市猶有夜歸人 ,在溫暖燈火背後的黑暗蹈蹈獨行。   席家一家正圍坐在客廳。電視開著,播映著老少鹹宜的卡通。席怡美和薛明輝坐在 面對著電視的沙發,不是很專心地看著電視。看了一會,轉頭問一旁逗著小南的溫純純 說:「媽,曼光姊不是說今天會回來嗎?都快六點了,怎麼還沒有到?」   「別急。她大概有事,過一會應該就會到。」溫純純倒顯得很從容,並不著急,逗 著小南說:「小南,姊姊就會來看小南,你高不高興?」   小南還小,也不知道真懂了沒有,伸出胖胖的小手要人抱,口齒不清,含糊又傻乎 乎的說:「高興。」   席茂文一把抱起小南,呵呵笑說:「姊姊回來,小南也很高興是不是?」後,孩子 氣地嘟起嘴巴發出『嗚呼』聲音,在小南胖胖的腮幫和鼻子左右摩擦著。   小南吱吱笑起來,玩得很高興。溫純純卻看著搖頭笑說:「真是的,都幾歲的人了 ,還像小孩子一樣。」   席怡美和薛明輝對視一眼,也都笑起來。一家人正和樂說笑的時候!門鈐響了。   「一定是曼光。」溫純純起身開門。   「對不起,臨時有點事,來晚了。」江曼光武裝好了一張開朗的笑臉迎視他們一家 天倫和樂的景象。踏進了這個門,即使是對自己的母親,也顯得很客氣。   「沒關係,只要你回來了就好。」溫純純親切地攬著女兒進門。   江曼光掛著笑,目光掃過客廳裡的每個人。或許是不自覺,在外頭住久了,每回來 到這裡,她總覺得自己像客人。   「茂叔,恰美。」她禮貌地打招呼。目光接觸到薛明輝,笑容仍然沒變。「嗨,明 輝。」話才說完,小南已經抖著胖胖的身體跌跌撞撞地朝她跑來,咿咿呀呀叫說:「姊 姊,抱抱……」   「嗨,小南,姊姊回來看你嘍。」她蹲下去,抱住小南。   她搬出去時,小南才剛出生不久,現在都已經三歲了。小孩的成長變化實在很大, 每次她回來,每次都看小南變得越高越大,都教她快認不出來。   「哇,小南,你變得好重,姊姊都快抱不動了。」她樓著小南,親小南胖嘟嘟的臉 頰。   「曼光姊,你怎麼這麼久才回來,我都快想死你了。」怡美嘟著嘴,帶一點撒嬌的 埋怨。因為年輕,顯得很可愛。   「對不起。前陣子因為工作比較忙,所以不太有時間。」江曼光帶個抱歉的微笑, 輕描淡寫將話帶過,轉開話題說:「身體還好吧?你氣色看起來很好,比以前紅潤很多 ,感覺也相當有精神。」不止如此,以前那種病懨懨的樣子全都不見了,容光煥發,顯 得很有活力,似乎整個人都亮了起來。?   「嗯,」怡美點頭。「好多了,全都虧媽媽的照顧。」撒嬌地挽住溫純純,依偎著 她。   「媽只是做我該做的事,恰美自己也很努力。」溫純純笑得很窩心,表情很疼愛。   江曼光陪著笑,笑得眉眼彎彎。從進門開始,她就一直不斷地笑,怕表情走樣。但 她覺得,她的臉皮的酸,好像就快僵了。   「好了,先別顧著說話,吃飯吧,邊吃邊聊天。」席茂文說,抱著小南先走。席治 美挽著溫純純跟在他們身後。   薛明輝有意無意地走到江曼光身旁,很隨意似地說:「好久不見了,曼光。」   「嗯,好久不見了。」江曼光依循著地的話回答,帶幾分客套。   看樣子他和席家處得很好,和怡美的交往也十分穩定。當初她的決定是對的。在風 波一開始,就遠離暴風圈。   「你現在好嗎?看你好像挺忙的樣子。」薛明輝問。   「還好。你呢?」   「我目前在一家電腦公司工作。生活並沒什麼變化,每星期還是固定幫怡美複習功 爐。不過,她都上大學了,不需要再像以前那樣,現在我多半教她一些有關電腦和語言 的東西。尤其是英文,她基礎不算好,需要多費一點工夫學習。」   「她有你這麼一個文武全才的老師,一定沒問題。」江曼光笑笑的,她覺得怡美很 幸運,能遇到薛明輝這麼溫柔的人。   兩人邊說邊笑著。席怡美回頭見了,丟下溫純純跑過來,伸手挽住薛明輝,撒嬌說 :「明輝,你和曼光姊在談什麼,那麼高興,我也要聽。」   「也沒什麼,我們只是……」薛明輝老實地要一五一十解釋,江曼光打斷他說:「 明輝剛剛在跟我稱讚你,說你越來越活潑美麗。他還要我不能告訴你。」   「曼光……」薛明輝沒想到她竟這麼說,一時反應不過來。   江曼光微微笑著,擺擺手說:「你們慢慢聊,我先過去了。」快步擺脫了他們,暗 中輕輕吁口氣。   飯桌那邊,溫純純早已把碗筷擺妥。吃飯的時候,她刻意避開薛明輝,挨著小南坐 。   「曼光,剛剛你媽說,你把工作辭了,真的嗎?」席茂文一邊體帖地替溫純純夾菜 ,一邊關心地問。   江曼光望了溫純純一眼,含糊地點頭。   「為什麼?工作不順意嗎?還是有什麼其他原因?」   席茂文以父親的立場在關心,但江曼光對這樣的關心卻不習慣。又含糊說:「也沒 有,只是想休息一陣子而已。」   「這樣啊。休息一下也好,別太累了。不過,以後你有什麼打算?」   「我想暫時先到『香堤』幫忙。其他的,慢慢再打算,反正也不急。」   「這件事我剛剛也聽你媽說了。你能到『香堤』幫忙,那是最好的。你媽一個人照 顧那家店,我怕她太勞累,一直要她把店收起來,別那麼辛苦,她就是不聽。現在有你 幫忙,我就放心了。不過,呃,我有個朋友是一家廣告公司的負責人,需要一些懂得美 工的人才,要不要我幫你說說看……」   「不用了,茂叔。謝謝你。」江曼光明白他的意思,搖頭說:「暫時我還不想到公 司上班,想先偷懶一下。等過一陣子,有需要的話,再麻煩茂叔。」但怕太拂逆席茂文 的好意,又加了一句但書。   「這樣啊……那好吧。」席茂文說:「先休息一陣子也好。不過,如果你有意再上 班的話,隨時告訴茂叔,茂叔會幫你安排,不必客氣。」   「我不會客氣,謝謝茂叔。」她微笑又微笑。   就這樣,談談說說吃吃笑笑,一頓飯吃了快兩個鐘頭才結束。一桌熱騰騰的飯菜, 直吃得她冒冷汗。   飯後!席茂文體帖地要幫忙收拾碗筷,溫純純硬推開他說:「不用了,你還是幫我 帶著小南。」硬將他和怡美及薛明輝趕到客齲。   「我來幫忙吧。」江曼光卷起袖子,對母親笑了一下,敏捷地將碗筷收拾好端到廚 房。   「不用了,曼光……」   「不必跟我客氣,媽,反正我又不是客人。」   「你真的這樣以為就好,我就怕你當自己是客人。」溫純純帶著意味地看看女兒。   江曼光笑笑地沒有答腔,把洗好的碗盤遞給溫純純擦乾。寧馨的氣氛讓溫純純想起 遙遠以前的歲月,緬懷說:「我們母女好久沒有像這樣一起洗碗擦盤子了,時間過得真 快,那時你還只是個青澀的小女孩,現在卻變成嫵媚的小女人了。」   「有嗎?我一點都不覺得。」   「這種變化,自己有時是不自覺的。不過,你那個魯莽粗心的個性可要改一改。你 年紀也不小了,不要老是像個小孩子似地莽莽撞撞。看看怡美,她比你穩重多了。」   「是,是。」江曼光恭敬地點頭服從母親大人的訓示。母女兩相視笑起來。笑歇, 她輕聲說:「恰美的氣色看起來很好,身體狀況好像不錯,比以前有活力多了。」   「是啊,她現在身體相當健康。以前動不動就感冒咳嗽,現在都不會了,整個人脫 胎換骨似。而且,她和明輝的感情也一亙很穩定,沒什麼需要我操心。」   「那就好。」她把最後一個盤子洗淨,開始清洗抹布。「對了,媽,雪碧說想跟你 學怎麼煮咖啡,希望你教教她。」   「好啊,媽很樂意。你跟她說,隨時歡迎她來。」溫純純頓時像小女孩似的顯得很 高興。   「不過,雪碧那個人耐不住性子,常常只有三分鐘熱度,你要對她嚴一點。」她半 開玩笑。   溫純純笑白了她一眼,說:「你還敢說,你自己不也一樣,而且又任性。」?   「我知道,我會改進的。」   「這是你自己說的喔,可別又忘了。」溫純純喜悅地看著女兒,覺得很帖心。   「我會牢牢記著的。」她比個遵命的手勢。笑容一斂,放低聲音說:「還有件事, 媽,我不在時,爸在我電話答錄機裡留了話。總公司派他到日本的事已經確定!下個月 他就會飛到東京就職!但在那之前,他會先轉道來台灣。」   「是嗎?」   「媽,如果爸回來了,你方不方便跟他見面?爸說,想見見你。」   「他真的這麼說?」溫純純說:「那是當然的,又不是仇人。」   「他是擔心茂叔……他怕你不方便。」   「你爸啊,樣樣粗心魯莽,偏偏就是對這種事小心敏感。真不該說他還是贊美他。 」   「爸是想,你有你的立場,他總不能太一廂情願……」   「好了,我又不是在埋怨他,你不必一逕替他說話。」溫純純笑著拍拍江曼光的肩 膀。   江曼光聳個肩,像是無所謂。客廳中傳來小南和席茂文追逐玩樂的笑聲,溫純純臉 上立刻發散出一種珍珠般的光輝,對江曼光比個手勢,離開廚房加入那個甜蜜的家庭裡 。   剩下江曼光一個人獨自在廚房,聽著廚房外一波一波襲來的歡鬧聲。她抬頭望著窗 玻璃中的自己,卸下僵了一晚的笑臉。 熾天使書城 -------------------------------------------------------------------------------- 【第六章】   男人的工作像打仗。為了新案子的推出,楊耀馬不停蹄。片刻都不松懈。忙了一上 午後,連中飯都沒吃,一踏進辦公室,便交代秘書說:「叫張副理過來。」跟著公事包 一甩,整個人便陷在辦公桌前,埋入卷宗裡。   張副理很快敲門進來。他將文件一丟,靠著椅背問:「跟地主交涉得怎麼樣了?」   「都談妥了。」張副理聲音裡有種『搞定』的得意,卻又不敢太放肆。「每戶追加 百份之五的預算。合計約比原來估算的多出一千六百萬,在我們假定金額的下限之內。 」   「很好。」楊耀表情沒妥,又問:「什麼時候可以開始動工?」   「下個星期就可以開始拆除整地的工作。」張副理吞口口水,不等他再問,主動又 報告說:「關於案子的規劃設計,我已經跟『李景原』接治過,對方會安排時間過來一 趙。至於廣告銷售。原則上還是委託『金城廣告』……」   「這不是幾千萬的小CASE,而是幾十億的大案子,『金城』行嗎?」楊耀抬起如劍 的肩,似乎對廣告商有意見。   張副理處變不驚,解釋說:「我們跟『金城』合作很久了,『金城』規模雖然不大 ,但卻是房地產廣告的老手,經驗夠,市場敏銳度也足。和他們合作的案子,銷售情況 都十分理想,通常在預售時訂購率就可達百份之七千以上。」   「我懂了。」楊耀像雕像的臉仍然如雕像沒變化。「讓企劃部跟他們溝通,盡早提 出企劃來。好了,沒事了,你去吃你的吧。」   張副理恭敬鞠個躬,輕輕帶上門退了出去。楊耀拿下眼鏡,揉了揉太陽穴,似乎很 累的樣子。   「總經理,總經理夫人電話找你。」秘書的聲音從對講機中傳來。   他眉眼一鎖,語調平板說:「告訴她我不在。」   「可是,總經理夫人已經打了好幾次電話……」   「我的話你聽不懂嗎?告訴她我不在。」他不耐煩地打斷秘書的話。   秘書襟聲了,不敢再羅煉,辦公室又恢復一片死寂。他往後一仰,重重靠在椅子上 ,一邊松開領帶。結婚後他老是有種窒息的感覺──不,更早以前,從他得到他父親第 一次的稱讚開始,他就老覺得呼吸不過來,像被什麼焰住脖子似。   他轉頭望向窗外。霞光正從遠處的天空溢來。夕陽嗎?他吁口氣。這好像是他第一 次看到夕陽,看到那種澄紫色的天空。   不知過了多久,暮色慢慢要變藍。大樓外。那低低矮矮的人間,亮起了一盞盞的明 燈。夜氣如煙,透明得彷彿帶一點寒沁。他起身走到落地玻璃牆前。眼目下的人間。趕 起伏伏,挺有夜歸的人。   這個世界,是如此的反反覆覆;人與人是那樣的不相干。每個人注定都是孤獨。   ☆☆☆   又不在了。   柯倩妮放下電話,美麗的容顏不禁有幾分哀怨。   一星期以來,楊耀每天天一亮就出門,晚上則不過半夜不回家,夫妻間別說談話連 見個面都比登天還困難。她打了好幾通電話到公司找他,不是外出就是開會中,她盼啊 盼,就是盼不到他一通回電。   楊耀這麼的冷淡,讓她不禁想念起楊照的溫柔。以前,只要她感到寂寞,楊照隨時 都會放下他手邊的事情,再忙再累,時間再晚也會趕到她身旁,細心呵護她柔弱的情感 。   她是那樣的嬌嫩,理所當然需要小心的呵護。但楊耀的態度,卻像完成了件任務似 ,任務一完,就將她擱在一旁,再也不聞不問。   這讓她受不了,覺得是那般地委屈。女人像花朵,需要被小心地捧在手心上呵護, 不斷地噓寒問暖。楊耀太冷淡了。她每天獨守空閨,感覺好無依。   甚至,她有一絲後悔沒有和楊照一起去意大利。她多想浪漫地漫步在充滿異國風味 的街道上,確切感受意大利熱情的陽光,優雅地坐在露天咖啡座上,慢慢地啜飲充滿意 大利風味的香醇咖啡。她還想去威尼斯坐渡船,去佛羅倫斯看落日;還有米蘭的時裝, 那不勒斯美麗湛藍的地中海岸。   但她什麼都無法做,每天都是孤單的一個人。她多想有人陪伴,有人可以讓她依偎 。   「倩妮,倩妮。」楊太太敲門進房,打扮得很整齊,像是準備出門。   「你要出門嗎?媽。」柯倩妮勉強打起精神。   「欸。馬太太她們邀我去打牌,不去不好意思。」楊太太態度顯得很輕松。丈夫和 兒子們搬出丟的搬出去,工作忙的工作忙。沒人有空理她;到她這個年紀,也只有自己 找些事情做打發時間。她交代說:「我會晚一點才回來,不在家裡吃飯了。」   「我知道了。」   楊太太看看柯倩妮,似乎覺得把她一個人留在家裡過意不去,體諒說:「你如果覺 得無聊的話,可以找個朋友一起逛逛街,別老是悶在家裡。」停頓一下,按著說:「阿 耀這陣子工作比較忙,不能常陪你,你要體諒一些。等過些時候,他工作比較不緊了, 我會讓他好好補償你。」   「沒關係的,媽,工作比較重要嘛。」柯倩妮勉強堆著笑。婆婆都這麼說了,她心 裡即使幽怨,也不能說。   「那我走了。」楊太太看她那麼懂事。稱心地拍拍她的手。   「媽慢走。」   柯倩妮一臉心滿意足,帶著笑容,送楊太太出門。可楊太太車子一跑遠,她臉上的 笑容和滿足立刻制成碎片嘩啦的掉下來,幽怨的表情寫滿了寂寞孤單。   花容月貌為誰妍?沒有人在她身旁陪伴她、呵護她的話,孤單一個人逛街有什麼意 義呢?   她抱住雙臂,落落寡歡地倚在門前。   ☆☆☆   據說,咖啡是始源於非洲的伊索匹亞。十七世紀初葉,由伊斯而教徒帶進歐洲以後 ,這種『惡魔的飲料』便以它獨特的風味蝕蟲著人心。到了今天,咖啡成了一種都會的 文化與一種抒情的滋味,那一口口侵入喉的酸中常苦、甜中常澀的咖啡,便也包含了一 段   段甜蜜或荒涼、或孤獨悠閒的心情故事。   「像這樣,將濾紙沿著縫線部份疊且放入滴漏中,然後把適量的磨好的咖啡粉倒入 滴漏裡面,再將水煮開,倒入細嘴的水壺中,慢慢地,力道要平穩,把開水倒進去。注 意,一定要慢慢地倒入開水,別太急躁,像畫圈子一樣,每個部份都要顧及到……好了 ,你試試看。這是最簡單的沖泡法;如果只是你一個人喝的話,也很方便。」   傍晚時下了一場雨,空氣被洗過,感覺異常的清新,人群多半擠到街道上去,趕赴 露天的活動,咖啡店裡頗得有些冷清。江曼光托著腮,有些無聊地看她母親細心地教導 程雪碧如何沖煮咖啡。她從來不知道喝個咖啡竟要這麼麻煩,看得直搖頭,覺得程雪碧 實在沒事找事做。   「曼光,來,這是我的『處女作』。請你品嚐品嚐。」程雪碧把沖煮好的第一杯咖 啡端到她面前,期待她的『鑒賞』。   盛情難卻。儘管心裡有一百個懷疑。提心又吊膽,她還是硬著頭皮喝了。   「怎麼樣?」程雪碧迫不及待想知道結果。   「好苦。」江曼光誇張地歪著嘴巴。   「真的嗎?那我再試試看好了。」程雪碧鍥而不捨。   「不用了,這一杯就已經夠好了。」她急忙搖手,不敢再消受。   這時,楊耀正巧推門進來,聽見她的嚷嚷,望了她一眼,走向那個僻靜的角落。溫 純純倒了一杯加了檸檬的開水,說:「曼光,麻煩你幫我招呼一下。」   江曼先端了開水走過去,將菜單遞給楊耀。他舉手表示不必,用一樣沒有起伏的聲 音說:「給我一杯咖啡。」跟著抬起頭說:「你回來了,玩得愉快嗎?」看她似乎有些 愕然,解釋說:「聽說你去旅行了,怎麼樣?好玩嗎?」語氣像在對偶老朋友似般地寒 暄。   「欸,還好。」江曼光微微一笑。這個奇怪的人,看起來好像很冷漠,卻總會這麼 『突然』。「你應該也結婚了吧?楊先生。恭喜你。」   楊耀扯扯嘴角,算是回她的笑。目光突然犀利地盯住她,仔細地對她打量,說:「 傷好了吧?你那麼粗心。我一直擔心可能會留下疤痕。」   「啊?!」江曼光反射地摸著臉頰,忽然有點慌了手腳。「不……我是說,好了, 沒事了。」   那晚他一定要送她去急診,耗到深更半夜,害她第二天早上差點趕下及到機場。醫 生且叮叮她傷口不能碰水,她哪受得了。結果到底留了一痕淡淡的疤,很淡,不仔細看 的話看下出來。   「那一天真謝謝你了。」雖然嫌他雞婆,但基於禮貌,她還是本分地道謝:「不用 道謝,我也有一半的責任。」   「不,是我自己太粗心大意,還讓你費心。」她又說了兩句場面話,隨即說:「那 麼,請你稍等,咖啡馬上就來。」   回到櫃台,交代好楊耀要的東西,程雪碧立刻逮住她,問道:「認識的嗎?看你跟 他璣哩咕嚕談那麼久。」   她尚不及回答,溫純純便笑說:「楊先生算是常客了。上回曼光還冒失地撞到人家 。」   「哦?」程雪碧覺得有趣,回頭看看楊耀。說:「伯母,讓我試試看好嗎?」   看她興致勃勃的樣子,溫純純也不好拒絕。程雪碧就照溫純純她教的,沖煮出一杯 看起來還很像樣的咖啡。   「先生也是咖啡的愛好者吧?本店特別免費招待。」甚至親自把咖啡端給楊耀。楊 耀平淡的抬頭,並沒有立刻去碰那杯咖啡。   程雪碧不以為意,笑得好大方且自如又大言不慚地說:「我喝咖啡喝上了癮,最香 醇的咖啡,還是要用手工細細的磨,才能品嚐出那香味和風味。」   天啊!這個雪碧!江曼光差點沒昏倒。程雪碧這個行動派一向勇於把握機會,心動 馬上行動。問題是,連對像的底細都還沒探聽好,未免太衝動。   「雪碧……」她上前拉開程雪碧,將她拉得遠遠的,才說:「拜託你,動作別那麼 快好嗎?」   程雪碧聳個肩,頗不以為然。「有什麼關係,只是交個朋友。如果自己不制造機會 、把握機會的話,白馬王子可不會乎空從天上掉下來。」   如果你真的只是想交個朋友。那也無妨。」江曼光學她聳個肩。「不過,你看到他 手上的戒指了吧?」   「戒指?什麼戒指?」程雪碧皺皺眉,她沒注意。   江曼光硬著心腸,破壞她的機會,說:「人家已經結婚了,而且是才剛結婚的。   「真的?」   程雪碧有些驚訝又惋惜。雖然她不忌諱那些,但白馬被套上了馬鞍。有了看管的人 ,追起來實在很花力氣。   「當然是真的。」江曼光加重語氣。   程雪碧回頭又望望楊耀。他桌上那一杯咖啡仍然沒有動。她轉回身,很看得開,說 :「對有婦之夫下工夫,事倍卻未必有功,人划不來了。我放棄了。我勸你也少跟他攪 和,對你沒有好處。」   「拜託,你干嘛把事情扯到我身上來。」江曼光莫名被拉下水,聽得啼笑皆非。   「沒有嗎?那最好。」程雪碧一副什麼都知道的樣子。江曼光不想跟她爭辯,走回 櫃台,對溫純純說:「媽,時間差不多了,我先回去了。」席茂文每天都會來接溫純純 。   她多半避開那個時間,提早離開。   「好。路上小心一點。」溫純純一成不變的叮嚀。   「等等我,我跟你一起走。」程雪碧叫住她,匆匆說:「伯母,今天謝謝你。我跟 曼光先走了。」   「下次有空再來。」   「我會的。」程雪碧嘴巴很甜。「我最喜歡喝伯母煮的咖啡了,一定會再來叨擾。 」   「隨時歡迎。」溫純純溫柔地回笑。   「就算不歡迎,她也會自己跑來。」江曼北半開玩笑,目光下意識掃過角落。楊耀 正抬頭看著她。眼神相接,她匆匆對他點個頭。推開門離開。   跟在她身後的程雪碧注意到了,走出『香堤』後,說:「曼光。你對那個楊先生真 的沒什麼嗎?」   「怎麼了?你怎麼突然問這個?」江曼光驚訝說:「因為我看到了。」   「看到了?……啊。」她有些糊塗,隨即恍然。「我只是不小心目光和他接觸。禮 貌上總得打個招呼吧?拜託你,不要胡思亂想,那是不可能的。再說,人家有沒有把我 當一回事還是個問題呢,。」   「這種事要防微杜漸,不然等你發覺不對勁就來不及了。」程雪碧煞有其事地說: 「你不否認你對他有好感吧?」   「你想到哪裡去了。」她又笑又皺眉。「雪碧,你別替我『杞人憂天』行嗎?」   看江曼光那麼坦然,程雪碧也不再多心。過了十字路口,江曼光說:「雪碧。你跟 我不是不同方向嗎?」   程雪碧說:「太晚了,今天就住你那裡。」   「我是無所謂。不過,還不到十點……」   「明天不是假期,還是早點回去睡比較好。等周末再好好瘋個夠。」   兩人慢慢走著,倒像在散步。走了半個鐘頭,才看到江曼光住的公寓。樓前有個人 影在等待。還末走近,江曼光便已經認出來,高興的揮手大聲明說:「阿照!」   楊照回過身。看見她高興的跑過來,也泛起笑來。   「你在等我嗎?怎麼突然來了?」江曼光運氣也不喘,一口氣問著。   「你的朋友?」程雪碧趕上來,有些好奇。楊照的年輕讓她有些意外。   「嗯。」江曼光點頭。「我來介紹,這位是楊照:阿照,這是我朋友雪碧。」   「你好。」程雪碧主動大方的伸出手。   「你好。」楊照似乎有些不習慣。他手上還提著東西。   等他們寒暄完,江曼光問:「阿照,你找我有事?」   楊照這才拿高了手上提的東西,沉向她,笑說:「我是要拿這個給你。前兩天和朋 友聚在一起時,吃了這種蛋糕小點心,滿好吃的。我買了一些,剛好來這附近,所以就 順便送一點給你。你試試看,味道還不錯。」   「謝謝。」江曼光笑著接過,心頭暖暖的。   「那就這樣……」東西順利送出去了,楊照給江曼光一個窩心的笑。就這樣打算離 開。   「啊……等等。」江曼光叫住他。留他:「要不要上來喝杯茶?」   「改天吧,時間不早了。再見。」楊照回頭笑著揮手。   夜影很快將他的身影吞沒。程雪碧望著幾乎已看不到他身影的街道。狐疑的問:「 你什麼時候認識這樣一個『小朋友』?我看他挺年輕的。」   「認識不久,碰巧認識的。」江曼光避重就輕。   「碰巧?我怎麼就沒有這樣的『偶然』?」程雪碧緊盯著她,想看出什麼,口氣酸 酸的:「什麼順便,我看他不知道都在這裡等多久了,根本就是特地過來的。」   「你口氣別那麼酸。等會我們一起吃點心,這樣行了吧?」   「你捨得?人家可是特地送來給你的,只送你一個人耶,我怎麼好意思厚著臉皮跟 你搶著吃。」程雪碧嘴巴硬是不饒人。   江曼光翻個白眼,說:「你在嫉妒是不是?」   程雪碧回她一個白眼。說:「你少聲東擊西。我問你,你突然辭掉工作,莫名其妙 地跑去意大利,是不是跟這個楊照有關?」   又來了。   江曼光搖頭說:「我辭職跟阿照沒有關係;我們結伴去意大利也是湊巧的。你不要 疑神疑鬼。」   「我哪有疑神疑鬼,說句玩笑都不行嗎?」程雪碧擺個很無辜的表情。「只不過你 認識這樣一個朋友。覺得很新鮮。」   「哦?」江曼光沒對她話裡的玄機感興趣。開門進了公寓。   樓梯有點長,爬得教人腳酸。進了屋子。江曼光泡了兩杯茶,拿出楊照給的小點心 ,類似千層糕般的小蛋糕。有好幾種口味,色香味俱全。程雪碧搶先吃了下一塊,添添 嘴唇說:「還不錯。不過,挺甜的。吃多了會發胖。」嘴巴這麼說,伸手又拿了一塊。   「不管吃什麼,你都這樣說。」江曼光只是聽聽,對她說的話並不認真。   程雪碧說怕胖,卻一塊一塊接著吃,一盒點心倒有一大半都被她吃掉。她越說越有 味,吃掉最後一塊後,忽然說:「欸,曼光,你跟他沒什麼吧?」根本不等江曼光回答 ,就興味盎然地接著說:「他雖然年輕,可是很有型。我喜歡像他這種有稜有角的男孩 。」毫不掩飾她對楊照有意思。   江曼光心中小小一驚。正想開口,程雪碧又搶著放話說:「嘿,曼光,我們先說好 ,雖然是你先認識他的,可是是我先喜歡他的,你可不許跟我搶。」   程雪碧這麼一放話,江曼光簡直啞口無言,原到嘴邊的話,硬生生吞了回去。   感情不是專利的東西,更何況,她和楊照又沒有承諾,而且楊照也不是屬於誰的東 西,她不能阻止程雪碧喜歡他。只是,程雪碧搶著這麼一放話,明白宣示她的主權,她 心底那一點什麼,反倒愛得偷偷摸摸,那麼不光明正大。她勉強扯扯嘴角,笑得有些牽 強。   「如果我也不小心喜歡上他,那該怎麼辦?」她小心地試探。   「你會嗎?」程雪碧挑挑眉,語氣相當挑興。她笑了笑,喝著茶,沒有正面回答, 避開程雪碧鋒利的目光。茶冷了,味道有些苦,像那變調了的故事。   ☆☆☆   又是一個孤單寂寞的日子。柯倩妮懶懶地躺在床上,望著化妝台上那個還嶄新的『 囍』字發呆。即使是星期假日,楊耀也成天在外頭不知忙些什麼,遺忘了她的存在。   「太太,太太。」外籍女備瑪麗亞在門外敲門。   她嫌惡地蹙著眉,不耐煩地提高聲調說:「敲什麼敲!吵死人了!有什麼事?!」   瑪麗亞平白無故挨了一頓罵,還是硬著頭皮在門外問:「太太,先生和老爺老太太 他們要回來吃飯嗎?要準備晚飯嗎?」   「還準備什麼!」她更加不耐煩,火氣也更大。這個笨女傭,也不會察言觀色,沒 看她心情不好,還跑來惹她生氣。她大聲說:「你沒看屋子裡半個人也沒有嗎?準備給 誰吃啊,去去去!別再來煩我!」   這個家空洞洞的,楊照搬出去後,她更覺得失落,寂寥至極。偶爾她不免會想,如 果當時她和楊照一同去了意大利,結果會變成怎樣了?因為是假設性的問題,答案也已 無法驗證,她只能想著又想,卻始終無法得到答案。   窗外猛傳來汽車的聲響,她立刻奔到窗前。是楊耀的車子!她心中一喜,急忙梳妝 打扮,飛快地奔下樓,衝到客廳打開了大門。   「回來了。」極力地展露出最甜美的笑容。   「是你。」楊耀沒提防,愣了一下。   「吃過了嗎?我馬上讓瑪麗亞准……」   「不必了。」楊耀打斷她的話,逕往書房走去。「我還有事要忙,你先吃吧。」   「可是……」柯倩妮臉上的笑容立刻枯萎下來。   「我有些事情要思考,不想受干擾,所以沒事別來打擾我。」楊耀簡單交代。從進 門到現在,始終沒有正眼瞧她。   「阿耀。」她叫住他。「爸媽都不在,只有我一個人,你陪我吃個飯、說說話好嗎 ?」   楊耀這才停下腳步,正眼看著她,對她的要求似乎很為難。說:「別孩子氣了。不 是我不陪你,我真的很忙。等改天吧,改天我再好好陪你。」他摸摸她的臉頰,給她一 個微笑,便掉頭走進書房。   柯倩妮呆呆站在那裡,像是被拋棄,被一種哀怨的情緒啃噬著。   她要求的不多啊!她只要他沒事時陪陪她,對她噓寒問暖、呵護她,她就很滿足了 。   為什麼他就是不懂她的心呢?連陪她說話的時間都沒有,這樣哪像夫妻呢。   她不免有一絲後悔,不免有一些想念。滿山滿谷的失望。排山倒海地朝她襲來。她 呆了一會,匆匆地抓起皮包。盲目地跑了出去。   ☆☆☆   據說,意大利面是由馬可波羅從中國帶回意大利,演變到今天成為廣受大眾喜愛的 食物。不過,這個說法仍有相當大的爭議,沒有一個定論。   其實,東西只要好吃就好,淵源並不重要。麵包就是茁包,道理就是這麼簡單。對 正在煮意大利面的楊照來說,也是這麼簡單。   書上說,要煮好吃的意大利面很簡單,只要把握兩個原則:水要多、要滾。問題是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狀況卻一堆。他煮了幾次,面條不是煮得太爛就是太硬。   其實他並不是很喜歡吃面食,只是在意大利時,他和江曼光一起煮過幾次意大利面 ,喜歡上那種感覺。回國後,搬出來一個人住,他沒事便煮著意大利面,想起兩個人在 意大利時的那些時光。   水涼了,他把面條丟下去,蓋上鍋蓋。隔一會,他拿開蓋子,攪動面條。每次失敗 的關鍵都在時間的掌握不對。到底要煮多久,才能煮得剛好,煮出那種軟中帶勁的面條 呢?他一邊攪動面條,一邊注意時間。   電話聲驚天動地的響起來。他心中一喜,丟下湯匙,快步跑了過去。   「喂,曼光嗎?我正在煮意大利面,你快過來。」他想當然應該是江曼光,沒等對 方開口便興奮地僻哩?啦講了一堆。   「呵呵,我是雪碧啦,你在煮意大利面啊。」對方呵呵笑著,語氣很親膩。   「雪碧!」他楞一下,想不起這個人。   「程雪碧啊,你忘了?那天我跟曼光在公寓樓下碰見了你,你還請我們吃了一盒小 點心。你不記得了啊?」   「啊。」楊照這才想起來。他記得那天晚上江曼光身旁站了一個女孩,打扮很現代 。   時髦健美。「我記得。你好。對不起,剛剛我以為是曼光……」   「沒關係。」程雪碧說:「只要你記得我就好。」   「程小姐找我有事嗎?」   「別這麼客氣。叫我雪碧就可以。」程雪碧的語氣態度,好像認識了楊照幾千年。   「是這樣的,我有兩張電影首映會的票,就在今天。曼光剛好有事不能去。所以我 就想到你了。你有空吧?」   「這個……我……」是有空沒錯,可是並不表示他有那個意願。他委婉地想拒絕, 程雪碧卻搶著說:「那就這樣說走。電影七點開始,我現在就過去接你,待會見。」根 本不讓他有拒絕的余地。   「喂!喂!你等等……」電話斷了。楊照瞪著發出鳴聲的話筒,尚一臉的莫名其妙 。   「糟了!」他想起他的意大利面,連忙丟下話筒,飛奔到廚房,手忙腳亂的將面條 撈出來。   煮太久了,面條又糊又爛,他呼了一口氣,挺無奈的,認命地淋上醬料。   在意大利那時也是像這樣。常常,他和江曼光手忙腳亂地拌醬料,計算時間,結果 煮出來的面條還是一樣,不是太硬就是太攔。但那種感覺真好。往往兩人相視而笑,囫 圇吞著或嚼著太爛或太硬的面條。   他把面條和醬料拌勻,嘗了一口。果然難吃。少了一種他說不出是什麼的滋味。奇 怪,在意大利時,即使煮出來的面再爛,他都覺得很好吃,甚至和江曼光搶著吃,怎麼 自己煮時,會這麼難吃?他放下筷千,把面端到廚房。然後,門鈴響了。   這時候會是誰?他覺得奇怪。心中有小小的期待,加快腳步開了門。   「嗨!」門外站的是時髦又明亮的程雪碧,正風情燦爛的對他笑。「沒想到我這快 就來了吧?其實我剛剛就在你樓下打電話。」她比比手中的行動電話。   楊照暗暗皺皺眉,沒想到她真的來了。   「你不請我進去嗎?」程雪碧眨眨水水亮亮的大眼睛,很主動。   他只得側身讓她進去。程雪碧進了門便很自動地把屋子從裡到外看了一遍。笑說: 「收拾得很整齊嘛,我還以為會像一般男孩子的房間那般亂七八槽的。」   角落畫架上有一幀似乎尚未完成的畫。用白布覆著,地上散置著一些未收妥的顏料 。   她好奇地走過去。說:「你在畫畫啊,我可以看看嗎?」不等楊照同意,便自作主 張,隨便地掀開白布。   「你……」楊照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   那是未完成的江曼光的畫像。以亞得裡亞海為背景。畫中的她笑得很燦爛,笑得發 絲飛揚,飛舞在聖馬可廣場;陽光斜斜灑在她身上,彷彿她身上也長了翅膀,沾染了一 片澰灩的波光。   「原來是曼光啊。」程雪碧撇撇嘴,心頭分泌著一種酸。   楊照沒說話,重新把白布覆上。   程雪碧靠到他身側,熱切說:「沒想到你畫得這麼好。哪天你也幫我畫張像好嗎? 」   「對不起,我最近比較忙,恐怕沒那麼多時間。」楊照婉轉的拒絕。   「沒關係,我可以等。看你什麼時候有空,我一切都配合你的時間。」   「還是請你找別人吧,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有空。」   「我會一直等到你有空的。」程雪碧掃了覆著白布的畫一眼。「如果不是你畫的, 那就沒有意義。」   楊照平淡地看她一眼,並不作承諾。程雪碧利用楊照的沉默,狡黠的換一種攻勢說 :「那就這麼說定。走吧,電影快開始了。」   「對不起,我還有事……」這個女人怎麼老是這樣自說自話、自作主張決定!   「什麼事?我們剛剛不是在電話中說好了的嗎?」程雪碧既積極又鍥而不捨,不由 分說地伸手挽住他。不僅主動還充滿侵略性。「走吧,走吧,陪我看場電影擔誤不了你 多少時間的。」一邊說一邊強拉著他出門。   「你別這樣一直拉著我,我去就是。」楊照拗不過,不得已媝妥協,表情有些無奈 。   程雪碧滿意地笑開,仍然不放手。緊緊挽著他。態度黏答答的,好像他們已經相識 不知多久。   楊照暗暗又皺眉。想抽回手,但她挽得緊。只好隨她了。   他心中惦記著那盤意大利面。想不透,究竟是缺少了哪一種滋味,教他吃不回在意 大利時那種甜蜜溫心的感覺。是醬料放大多了嗎?還是因為面條的關係?   他想了又想,滿心的困惑。   ☆☆☆   「啊!不行!水還沒有開!要等它冒泡了才可以把面條放進去!」在廚房裡,江曼 光連聲驚叫,手忙腳亂著,一連用好幾個驚歎號,儼然大廚般指揮著楊照如何煮意大利 面條。   楊照連連點頭說是,恭敬的服從她的指揮,卻是一邊說一邊笑,兩個人亂成一團。   但他看她那手忙腳亂的樣子,心中甜甜的,說不出一種奇異滋味。   「好了!可以了!」江曼光回頭比個手勢。楊照趕忙將面條丟進水中,加上少許的 鹽巴。   「要煮多久的時間呢?」他間。   「我也不知道,只要不要太爛就可以吧。」江曼光傻傻的笑著,根本是外強中乾的 假大廚。在意大利時,他們沒有一次煮得剛好,不是太硬就是太爛。   過了幾分鐘,楊照請示說:「可以了吧?」   「不行。」江曼光搖頭。   又過了幾分鐘,她突然大叫起來說:「快!快!快撈上來!盤子呢?醬料呢?」   楊照被她喊得又是一番手忙腳亂。廚房太窄了,兩人不時撞成一團,瞪眼傻笑。   好不容易。一切就緒。兩盤紅通通的意大利面,論色澤、論形狀,看起來都很像樣 。   江曼光迫不及待的咬了一口,楊照專心地看著她,以眼神詢問她味道如何。   「怎麼樣?」   江曼光只是傻笑,表情挺古怪。   楊照抓起筷子,夾了一大撮面條住嘴裡塞,邊嚼邊點頭說:「還不錯,挺好吃的」   「你是在安慰我嗎?」江曼光覺得很安慰又很不好意思。她像大廚一樣指揮這指揮 那,結果還是把面條煮得太爛,像在吃漿糊一樣。   「是真的滿好吃的。」楊照連吃了好幾口,越吃越爽口似。   面條的確煮得有些爛,但不知為什麼,他就是覺得很好吃,那種說不出的滋味全湧 到心頭。他一口接一口,想不通那道理,說:「奇怪,好幾次我自己煮意大利面,總是 覺得少了什麼滋味似,很難吃。可是,這回面條也是煮得太爛,為什麼我就覺得很好吃 ?」   「會不會你拌醬料的時候忘了加什麼?」   「沒有啊,該加的我都加了。奇怪?還是和你一起煮的比較好吃。」   江曼光停下筷子,心中漾起一絲甜蜜,說:「那以後你想吃的時候,就找我,我們 一起煮意大利面好嗎?」   「好啊。」楊照抬起頭,一盤意大利面已吃得精光。「我只是怕你沒那麼多時間。   每次我在煮麵時,總會想起在意大利時和你一起煮麵的情景,真想再回去那樣的日 子。」   江曼光紅紅臉,沒說話。他的煮意大利面就像她的喝卡布奇諾吧?令人那樣想念的 季節。   「在想什麼?」他問。   她看看他。笑笑地搖頭。他的側臉有時看起來很冷漠,可是時常他的神情卻會那麼 落寞。這種奇異的感覺,她彷彿似曾相識過……「啊!」是那個人!她不禁叫出來。那 個奇怪的人,楊耀。他給她的感覺和楊照正好詭異的相左。他的表情是那麼冷漠,但他 側臉的神情有時卻那麼落寞。   「怎麼了?」楊照又問。   「沒什麼。」她不該胡思亂想的。她笑笑的又搖頭。跟楊照在一起時。她感覺很溫 柔,她喜歡那種感覺,那就夠了。   「曼光,」楊照注視著她,認真說:「我們再一起去意大利好嗎?」   離開意大利之前,他曾對她這樣問過。那時她忘了問他『下次』是什麼時候。沒想 到他真的惦記在心。江曼光覺得心海暖暖的,如被暖流淹沒過。   她看著他,正想回答,門鈴忽地響起來。   「我去看看。」楊照臉上閃了個無可奈何,起身去應門。   門開了,外頭卻沒有人,他覺得奇怪,探身出去……「倩姊?!」大門旁,柯倩妮 楚楚可憐地、幽幽地低頭靠著牆。他抽口氣,全然不提防,措手不及地。一見著她,舊 情往事全湧上了心田。   「你找我有事?」他極力壓抑心頭突然翻湧的波潮,聲音很冷淡。   柯倩妮沉默未語,只望著他的眼神顯得那麼哀怨,神情那憔悴。   楊照避開她的目光,側背著她說:「如果沒什麼,請你回去吧。」   「阿照,我……」柯倩妮急切地靠向他,不知情的江曼光這時莽莽撞撞的跑出來, 叫:「阿照……」乍見到柯倩妮。奔到嘴邊的話給卡住,覺得自己似乎打擾到了什麼。   瀰漫在他們之間,有種沉滯詭昧的氣氛。她訕訕地對柯倩妮點個頭。說:「對不起 ,我太冒失了。你是阿照的朋友吧?你好,我叫江曼光。」   眼前的這個女人,一頭長長的秀髮、大大的眼睛,是那麼的女人。明艷照人中帶著 溫柔的細緻感,看起來現代獨立卻又需要人呵護;既成熟又嫵媚,但不經意又流露出一 絲惹人憐的怯生哀怨的表情,讓人傾心又想保護。我見猶憐。這女人的種種特質,她一 項也沒有。相較之下,這女人是那麼的讓人放心不下。   「我姓柯。對不起,打擾你們了。」看見江曼光從楊照屋裡出來。柯倩妮臉色微變 ,更教人可憐。   「沒關係,請進來吧,站在這裡不好說話……」   「不必了。」楊照冷淡的插嘴。「她馬上要走了。」   「阿照……」柯情妮輕柔的聲音微微的發顫。楊照對她這麼冷淡。表示他仍然在意 她。   江曼光說:「阿照,你別這樣。就算馬上要離開,你至少要請人家喝杯茶吧。」她 不曉得該怎麼評判一個女人的美,但眼前這個女人是那麼典型的男人意想中的女人象征 、再世的特洛伊美女、男人甘心為她赴湯蹈火的美麗女子。   她心中了然,眼前這個女人,就是楊照心中那個缺口。她記得那個名字。   「你有什麼事直接說吧,倩姊。」楊照仍然站著不動。   柯倩妮卻只是低著頭,不說話也不走,有意無意地掃了江曼光一眼。   江曼光看看楊照,看他沉默不語,突然『啊』了一聲。兩人都把目光轉向她。她不 好意思的笑說:「我差點忘了,我還有事,你們慢慢談吧,我先走了。」   「等等,曼光。」楊照喊她。她對他揮揮手,笑著跑開。   等她離開了,柯倩妮才說:「我從來不知道你有這樣一個朋友。你有好多的事我都 不知道……」   「倩姊,」不等地說完,楊照便打斷她說:「如果你沒什麼事,請你馬上走吧。」   「我就不能來看看你,非要有什麼不可?」   「我很好,你們不需要擔心。」楊照背對著她,語氣很僵硬。   「我知道,你還在怨我對吧?」柯倩妮的表情是那可憐軟弱。   「那些都過去了,我不想再提。」楊照轉身過來,走向屋裡,似乎就想這麼放下她 。   「阿照。」柯債妮地出地叫住他,低著頭,幽幽說:「你哥哥他每天都很忙,忙到 連跟我說話的時間都沒有,我一個人很……寂寞……」   「不要說了!」楊照大理吼著。   「我很寂寞,阿照。求求你,看著我,不要連你都不理睬我了。」那幽柔的聲音那 麼哀愁、那麼懇求,一句一句侵入楊照防衛的心窩「不要再說了!你走!以後不要再來 找我!」楊照抱著頭,背對著她,不肯回答。   「阿照……」   「回去!不要再來了!」每一聲的拒絕都那麼的掙扎。   柯情妮咬了咬唇,淚光閃閃的。   楊照一直背對著她,直到她離開,始終沒有回頭。   「可惡!為什麼?!」他捶著牆,低吼出來。   牆壁受了傷,沉默著,沒有回答,這為難。 熾天使書城 -------------------------------------------------------------------------------- 【第七章】   如果有一天,陽光不見了,世界會變得怎麼樣?   這個問題,江曼光想了很久很久,還是想不出什麼。陽光、空氣、水是生命賴以生 存的三大要素,少了陽光,世界上的人們、所有的一切,會變得怎麼樣呢?大概是慢慢 枯萎吧?而陽光如果不見了。不再照耀,她想,她的愛情也就要枯萎。她希望她能彌合 楊照心中那個缺口,但人類的感情想想是那麼脆弱。愛情能比海深嗎?海枯石爛了以後 能有什麼留下做見證?   「曼光,曼光。」溫純純搖搖她。   「啊?」她被搖醒。眼底蒙蒙的,仍有一點恍惚。   「你在想什麼?我叫了你好幾聲。」   「沒什麼。」嘴巴這麼說,臉上卻明白寫著有心事。   溫純純臉色有點急,平常的細心體帖此時都不見,心裡有記掛,無心注意她。   「曼光,小南這兩天感冒,雖然有你茂叔照顧他,不過,我還是不放心。媽要先回 家去,店就麻煩你看著。」   「好。小南情況還好吧?看過醫生了沒有?還是我跟你一起回去看他?」   「現在已經沒事了,你茂叔前兩天帶他去看醫生,醫生說只要多休息,小心別再著 涼就可以。不過,我還是不放心。你緩兩天再回去看他,要不然他見著了你,又要黏著 你,不肯聽話好好休息。」   「那好,我過兩天再回去看他。」   「那媽走了。」溫純純轉身走開,想想又回頭說:「我看今天大概也不會有顧客上 門,提早打烊算了。」   「可是……」才八點多。   「反正也沒什麼人。那就這樣,媽走了。」交代完,溫純純便急忙離開。   江曼光環顧店內一眼,歎了口氣。半個人也沒有。最近這些天不知怎麼回事,生意 一直很冷清。她不由得懷疑,會不會是因為她作的祟,從她到店裡幫忙開始,就一直這 麼冷清。   「算了。」她對自己聳個肩,想太多也沒有用。   她走回櫃台,替自己倒了一杯檸檬開水,坐在高腳椅上,有些無聊的托著下巴。瞥 眼看看電話,猶豫了一下,還是拿起話筒撥了楊照的電話。   「喂?」接電話的人竟是程雪碧。她愣了一下。   「雪碧,你怎麼會在那裡?」她問得有些蠢。她知道程雪碧一向積極又主動,侵略 性也強,讓人應付不及。   「是曼光啊。」程書碧笑呵呵的,笑得很理所當然。   「你要找阿照是嗎?他現在在洗澡……」   「喂,你!」話筒中猛傳來楊照的斥喝聲。然後電話便被楊照搶去。「曼光嗎?是 我。你不要聽她胡說,你現在有空嗎?要不要過來?我今天到旅行社去了一趟……」   「我馬上過去,見面再說。」江曼光連忙打斷他的話,不希望他在程雪碧面前提及 那件事。心中酸酸甜甜的,忐忑的心放了下。他把對她說的那些話都放在心上,那麼認 真對待,想了她都不禁要笑。   她匆匆收拾好,拾了背包飛奔往門口走去,好巧不巧,門外楊耀正朝這裡過來。   「啊!你來了。」她推門要出去。   「嗯。你要走了嗎?」他推門要進來。錯身時兩人同時停下腳步。   楊耀看看店裡,空蕩蕩的又看她正打算離開的樣子,說:「今天這麼早就打烊了? 」   「欸。」江曼光解釋說:「我弟弟感冒了,我媽放心不下先回去了。反正店裡也沒 什麼人,所以……」   「這樣啊,看來我來得不是時候。」   「對不起,你特地過來……」   「沒關係,我去別的地方也一樣。」楊耀轉身眺著街頭。雖然嘴裡那麼說,但他的 樣子卻像不知該去哪裡。表情被夜色遮丟,身形有些漂泊。   江曼光心中湧起一股衝動,脫口說:「如果你不介意,那就請進來吧。」   「這樣好嗎?會不會太打擾了?你不是……」楊耀有些訝異。   「沒關係。」江曼光回頭住店內走去,心想;下次再向楊照解釋好了。   楊耀在原地站了一會,還是移動腳步走向慣常的角落。   「對不起,只有這個。」江曼先端了一杯加了檸檬的開水走過去。「我媽不在,我 什麼也不會。」   「沒關係,這個就可以,」楊耀也下挑剔。看看她說:「對不起,這麼麻煩你。你 忙你的吧,不必在意我。」   她能忙什麼?本來都要離開了。但江曼光只是笑笑的,盯著他看了一會,脫口說: 「你好像不太喜歡回家。」   楊耀驀地抬頭,目光好銳利,隨即黯淡下來。   「對不起。」她訕訕地道歉。話一出口,她就後悔自己的魯莽。這種交淺言深的好 奇,徒然惹人生厭。   但她卻並不因為好奇,只是不明白。他原本只是偶爾的出現,這些時日以來,卻不 分日子幾乎天天都出現。一式的角落、一式的冷淡或發呆沉默。『香堤』好像成了他逃 避什麼的地方。   「坐吧。」他比比一旁的座位。   江曼光猶豫了一下,欠個身坐了下來再次道歉外加解釋說:「對不起,我太冒失了 。我只是想……你總是待到很晚才離開。我時常看你在發呆……啊,我不是有意窺探, 我只是不小心……」   「沒關係,」楊耀似乎並不放在心上。他知道她在看他,就像他會看她。但他為什 麼會去注意她?他自己不清楚,只是喜歡看到她的那種感覺,一種放心平靜的感覺。   江曼光見他不介意,放心地笑說:「我本來以為你是挺奇怪的人,不過。好像還滿 隨和的。」   「哦?為什麼?」聽她這麼說,楊耀覺得有些興味。   「我也不曉得,就是有那種感覓。不過,也有人說我很奇怪。我倒免得我自己很正 常。」想起楊照說她的奇怪。江曼光心中泛起一絲甜甜的感覺。   楊耀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突然說:「你是不是在戀愛了?」猛教人不提防。   這個問題諒她措手不及,慌亂結巴地說:「……那個……怎麼會的這樣……扼…… 這樣問?」   楊耀輕笑起來。「你跟我第一次見到你時的感覺很不一樣,有種光彩,所以我想大 概是戀愛了。我沒猜錯吧?」   江曼光紅紅臉,沒說話,像是默認。   「戀愛啊……」楊耀眼神忽然變得悠遠,喃喃說:「真好,我也真想知道那種感覺 ……」   「怎麼會……你不是已經……」她被他那種歎息似的呢喃弄得迷惑,望了一眼他手 上的結婚戒指。   他看她一眼,望望自己的手,說:「我並不愛我太太,我想,她也並不愛我。」   可是沒有愛怎麼互許誓言、結情這一世?江曼光咬咬唇。究竟沒有說出來。她不懂 。   他看她的疑惑,微傾著頭,朝向窗外,看著她在玻璃中的映影,說:「你是不是在 想,既然彼此都不愛對方,怎麼能結婚是吧?」他掉開目光,看得更遠,像似回答,又 像只是在說給自己聽。「為什麼不能呢?反正每個人注定都是孤獨的,只要找到了條件 合適的對象,跟什麼人結婚還不是都一樣。」   剎那間,江曼光心中忽然有種強烈的不忍。突然覺得,他其實是很寂寞的。他不想 回家,又沒有歸屬,只好每夜每夜的滯留在這個他偶然經過而成了習慣的角落。   「你慢坐吧。我不打擾你了。」她站起來。他看起來那麼冷淡,但其實,他需要很 多很多的愛吧?他的逃避或許也是一種尋覓。   「不了,我也該走了。」楊耀跟著站起來,掏出一張鈔票。   「不用了。」她連忙搖手。   「不用是嗎?……」他喃喃的,把錢收回去。想了想,從口袋取出一條項練塞給她 說:「這個給你吧,算是謝謝你因為我把店開著。老實說,如果剛剛你沒有收留我,其 實我也不知道能到哪裡去。」   那是一條白金鑲嵌的單顆鑽石項練,和上回的戒指造型設計很像。江曼光搖頭把東 西還給他,說:「這怎麼行。我不能收。」她雖然不懂那些鑽石珠寶。多少還是知道一 些;那項練價格應該是很昂貴,她沒有道理接受。   「不必客氣,反正我留著也沒用。」   「不行,楊先生……」   「叫我楊耀吧。」楊耀一向沒什麼表情的臉龐浮掩著一絲淡淡的感傷。「我們算是 朋友吧?曼光……我可以叫你曼光嗎?」   江曼光愣了一下,不禁地點頭。   「謝謝你。我一向沒什麼朋友,我跟我弟弟不太一樣……」他忽然提及他的弟弟, 但隨即打住,苦笑著搖頭。「對不起,我扯太遠了。來,我幫你戴上吧。」   他的態度其實一點也不強迫,卻讓人很難拒絕他,有種放不下。江曼光再說不出拒 絕的話,順從地讓他替她戴上項練;卻像如來給孫悟空戴上的緊箍環,這一戴上,她就 很難再拿下了。   鑽石在她胸前閃著如幻的光芒。他對她輕輕一笑,道別說:「那我走了。再見。」   今晚的他有些脆弱,不似那個優秀聰明銳利的菁英楊耀。   「再見。」江曼光站在原地,看著他離開。   她或許不該,但她的心還是為他那帶些落寞的背影不忍起來。   這個世界的角落裡,總有許多為難的故事。   ☆☆☆   世上有許多海誓山盟,但總是不能到永久;愛即使有承諾,也像朝生暮死的蜉蝣。   究竟該怎麼辦,感情才能永久,才能「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這種無解的謎,就好像宇宙是什麼時候誕生的一樣,越想越教人困惑,即使想破頭 也沒有答案。   「算了,別想了。」江曼光甩甩頭,三步並兩步跑上樓。   「曼光。」她的公寓大門前站了個約莫五十歲的男人。聽見她上樓的聲音。回頭喊 她。   「爸?!」她認出那個聲音,是她以為應該還在美國的父親江水聲。太意外了。又 驚又喜。「你回來了,怎麼不先打個電話給我,讓我到機場接你!」   「又不是小孩了,自己搭車就可以。何必給你添麻煩。」江水聲很客氣,倒不像自 以為是的父親。雖然快五十歲了,身材仍十分挺拔,看不出一點老態。   「怎麼會。」江曼光邊開門邊說:「你是我爸爸啊。女兒去接父親是應該的,怎麼 會麻煩。再說,如果我一直不回來,那你怎麼辦?」   「我沒想那麼多。」江水聲笑呵呵的。   真是的!難怪她媽老是說她像父親,父女兩做事一樣莽撞。   她倒了一杯水給她父親。「對了,你的行李呢?」   「在酒店裡。」   「酒店?為什麼?你不打算住家裡嗎?」   「也不是。我是想,住酒店比較方便,住家裡的話,我怕會打擾你……」   「爸。」沒等他說完,江曼光便皺眉說:「你何必那麼見外,什麼打擾,這是你的 家。」   話是沒錯,可是江水聲有他的考量。父女兩畢竟已經分開很久了;再說,江曼光已 經長大了,有她自己的生活。他不想對她的生活造成不便。   「你已經長大了,有自己的生活,爸在這裡進進出出會影響你的作息。再說,爸還 有一些事情要辦,住酒店比較方便。」   「這樣啊,那就隨便你吧。這次可以待多久?」   「一個禮拜。」江水聲說:「東京分公司那邊要到下個星期才會舉行交接,所以有 一個禮拜的時間。」   「那太好了。反正我也沒事,可以陪你四處看看。」   「你不用上班嗎?」   「我把工作辭了。」   「為什麼?」   江曼光聳個肩,一副不為什麼又無所謂。   「你別這麼任性,想做什麼做什麼。你媽怎麼說?」   「還能說什麼?不就那一些。」   江水聲看看女兒,搖了搖頭。過了一會,才說:「你媽她過得好不好?她知不知道 我要回來?   「嗯,我跟她說了。你放心,媽過得很好,茂叔對她很好。他們一家人相處和樂, 美滿又幸福甜蜜。」說到最後。像似童話式的誇張語詞。   「是嗎?那就好。」知道溫純純的生活平順,江水聲放心了不少。又問:「你呢? 」   「我?我很好啊。」江曼光不想讓她父親擔心,笑得虛張聲勢。「你不必擔心我。   爸,倒是你自己,要多注意自己的身體。」   「我曉得。」江水聲窩心的笑起來。「對了,那件事,你有跟你媽說吧?她怎麼說 ?」   看她父親此忐忑的樣子,江曼光笑說:「媽說當然可以,只是離了婚,又不是仇人 。   媽其實也很關心你的。你打算什麼時候去看媽?」   「緩兩天吧,等我把該處理的事情都處理完。我這次回東京就是想知道她過得好不 好,總要親眼看了才放心。」江水聲說著,表情柔和起來,近五十歲的人,還遺有少年 的柔情。   江曼光看著,陷入沉默。有些疑問在她心中打著漩渦,她始終不懂。   「爸,」她想明白那種困惑。「既然你一直這麼關心媽,你們之間也沒有第三者的 問題,當初為什麼要跟媽離婚?」   這個問題太複雜,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解釋。江水聲望望江曼光急欲知道為什麼的臉 容。說:「這件事很難說明白清楚。當時我每天忙著工作,總以為給妻子富足的生活、 提供她物質的生活,就是愛她。你媽是個賢慧的女人,對我的冷落沒有一句抱怨,我就 更以為她很滿足於這樣的生活。慢慢地,這也就變成我們生活的一種方式,我們等於是 各過各的日子,沒有交集。突然有一天,我驚心地發覺,我們竟然客氣得像陌生人一樣 ,彼此的感情在不知不覺中薄淡得變得像透明,心中再也沒有甜蜜的感覺,就只是生活 。婚姻不該只是生活而已。所以我們就簽字離婚。」   「是這樣嗎?」江曼光雙手抱住小腿,將下巴擱在膝上,看著地板說:「你後悔嗎 ?」   江水聲沒有正面回答,迂迴說:「都已經過去很久了,你媽也擁有美滿的家庭了, 不是嗎?」   「是啊。」對這樣的問題,江曼光也只能回笑。   父女兩沉默了很久。江水聲昂高起頭。望著天花板說:「其實我也曾希望過,能和 你媽一起到永久,兩個人一輩子在一起,共同度白首。不過,事情總與願違。即使彼此 感情仍然在,並不代表就能一輩子幸福快樂的廝守在一塊,分開了也許對彼此反而比較 好。」他苦笑一聲。「真諷刺,是不是?」   江曼光沒作聲。這就是為什麼世上有許多海誓山盟,卻總不能到永久的原因吧?感 情是純粹的,但卻不能獨立存在,總是摻雜了生活、摻雜了其他來來去去的糾葛。純粹 的感情一旦摻入了這些雜質,就變得吊詭,再也很難掌握,而成了一種變數,教人徒歎 奈何。   「你還愛媽嗎?」她放低聲音問。   江水聲微微一笑,仍舊沒有正面回答。「我只希望她能幸福,那就夠了。」   幸福,愛情的最低限度與最高願慕。江曼光沒再追問。有些問題的答案很陳舊,因 式卻難分解,問了也是白問。   ☆☆☆   「不在嗎?」   結果,在預定離開的前一天,江水聲才準備好要去見溫純純。江曼光到酒店接他, 趁等候的時間打電話給楊照。電話響了許久,一直沒有人接。她看看時間。喃喃自語著 ,正打算掛斷電話時,那頭有人接起電話。   「喂?」聲音很急,像是接得很匆忙。   「阿照,是我,曼光。」她高興的叫著。   「曼光?!」聽見是她。楊照的聲音輕快起來。「你在哪裡?找一直在我你。那天 我一直在等你,你怎麼沒來?」   「對不起,那晚我臨時有事走不開。你等很久嗎?我原想見面跟你解釋的,對不起 。」   「沒關係。你現在人在哪裡?」   「我現在在酒店。我爸從美國回來,我正在大堂等他,待會要陪他去見我媽。啊, 他下來了,我要掛電話嘍,過兩天我再去找你。」   她匆匆掛上電話,朝她父親走去。   「爸。」江水聲看起來忐忑不安的樣子,神態有些僵硬緊張。   「曼光,你看我的樣子看起來如何?」和溫純純好久不見了,他一想到種種相逢的 情景便無法自在。   「很好看啊,很英俊。」江曼光替她父親打氣。「你不要那麼緊張,爸。放輕松, 媽又不是外人。」   江水聲不好意思她笑了一下,說:「我已經很久沒見過你媽了,不知不覺就緊張起 來。」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氣,想緩和緊張的情緒。   情怯嗎?江曼光望著她父親,心裡默默想著。離別多年的夫妻了,再相見仍會有這 種不由自主的感情嗎?   「爭氣一點。」她拍拍她父親,開了句玩笑,說:「我還沒告訴媽,你今天會去, 想給她一個驚喜。」   「這樣不會太突然嗎?」江水聲擔心猶豫起來。   「放心啦,不會的。走了。」江曼光硬拖著它走出飯店,攔了一輛計程車。   總歸是要見的,那就不如鼓起勇氣去相見,好好把彼此看個夠,收藏在心中。   計程車停靠在『香堤』門前。江曼光好說歹說硬拖著江水聲下車。慈悲地給他幾分 鐘整理情緒。還不到開店的時間。這時候店裡應該只有她母親一個人。   「準備好了嗎?」兩個人站在店門前,她側臉問。   江水聲深呼吸口氣,慢慢點頭。   「好。」她一鼓作氣將門推開。   迎面襲來在她意料外的、不該有的小孩笑鬧理,她愣了一下,呆站在門口。   櫃台旁,席茂文和小南正笑鬧成一團,溫純純則站在一旁微笑地看著他們,聽見聲 響,三個人全都轉頭過去。   「啊,曼光姊姊……」小南看見她,立刻高興地跑向她。   「嗨,小南,」她抱住小南,尷尬地看看她父親。這場面是她始料未及的,她怎麼 也沒想到竟會那麼巧,席茂文帶著小南到『香堤』。   「水聲!」溫純純既驚又喜,好不意外。   「純純。」出乎江曼光意料,江水聲態度從容又大方。「對不起,這麼突然來打擾 。」他禮貌地對席茂文點個頭,伸出手說:「你好,席先生,好久不見了。」   「好久不見。」席茂文也很有風度的握手回禮,寒暄說:「江先生是什麼時候回來 的?」   「前天。因為工作的關係順道回來看看。」   「這樣啊。」席茂文客氣地微笑。他知道自己留在這裡只是徒增尷尬,於是若無其 事說:「對不起,我還有些事要先離開,不能陪你們。你們慢慢聊。」回頭對溫純純溫 和她笑了笑。   「茂文。」溫純純喚他一聲,倒很坦然。   他再對她笑了笑,拍掌說:「小南,跟爸爸回去嘍。」   小南一溜煙地竄到他懷裡。他抱起他,對江水聲點個頭,看看大家說:「那我先失 陪了,你們慢慢聊。」   「謝謝你,茂叔。」江曼光說。   席茂文對她一笑,抱著小南推開門走了。店內靜寂了一會,溫純純先打破沉默微笑 說:「回來了怎麼不先跟我聯絡?讓我好意外,什麼都沒準備。」   「對不起,我太魯莽了。打擾你了嗎?」江水聲客客氣氣地。   「不,沒有,你不必放在心上。」   江曼光替她父親說話,說:「媽。這其實不關爸的事。是我先不告訴你,想給你一 個驚喜。」   「你這孩子。」溫純純笑著搖頭,轉向江水聲,如從前面對他時那樣的溫柔。   「這次回來準備待幾天呢?聽曼光說你們總公司派你到日本。」   「嗯。這次是順道回來,只有幾天時間。明天就必須離開。」   「這麼快?!」溫純純輕呼出來,不經意地感情的一種流露。   她沉默下來。江曼光看看兩人,說:「爸,你陪媽聊聊,我出去走走。」   她不知道他們相對的時候心中的感覺是什麼,欷歔嗎?還是喜悅或歎息?愛情走到 像他們這種地步,昇華了,又否是分、是捨,還是另一種永久?   空氣依然沉寂。店內的兩個人都沒說話。好一會,溫純純才突然想起來,急忙說: 「啊,要喝點什麼嗎?都忘了給你倒杯水。」   「沒關係,就開水好了。」   「你還是不喜歡喝那些甜甜酸酸的飲料是嗎?」江水聲喝開水這個習慣是從以前就 如此,溫純純記得沒忘,臉上浮著往日柔情的笑顏。   「欺。」江水聲只是看著她,不知該說什麼。   好多話。欲言無從。往日多少柔情、多少蜜意,如今都已成空。望著溫純純那仍然 如花的笑茁,他不禁生起絲絲的感慨。   「純純,」他喚著他明過千遍萬遍的名字。「我這次回來,就是想看看你,看你過 得好不好……你過得快樂嗎?」   「謝謝你對我的關心,水聲。你也看到了,我的生活就是這樣,很平凡。」溫純純 說著。收住笑,望著他,鄭重說:「我過得很好,很快樂,也覺得很幸福。」   「是嗎?聽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江水貸放下了一些牽掛,說:「對不起,你 曾為我付出那麼多,找卻沒能帶給你快樂。」   「別這麼說。你一直對我很好,很關心我,其實我心裡很感激的。」   是嗎?江水聲默然了。他們曾經的愛,走到道盡頭,昇華成了一種淡淡的細水長流 。   過去的日子是不會再回來了,他們只是互相看著對方各自過著生活,希望對方幸福 快樂。   溫純純也不說話了,相對默默。倒不是無話可說。或許是盡在不言中。   世上有許多海誓山盟,但更多的,只是平淡的生活。   第二天,江曼光送江水聲到機場。入關前,江曼光說:「爸,昨天對不起,我沒想 到茂叔會往店裡…」   「沒關係,他畢竟是你媽的丈夫。看樣子,他真的對你媽很好,很照顧你媽,我也 放心了。」   「茂叔的確是對媽很好。這些年,他全心都放在媽身上。看媽現在這麼幸福快樂, 我也很放心了。」   「是嗎?你也真是長大了。」聽她這麼說,老氣橫秋的語氣、成熟的想法,江水聲 不禁覺得安慰又感慨。   「我總不會永遠是小孩啊。」江曼光笑起來。「好了,爸,時間差不多了,你該進 去了。」   「還有一點時間。」江水聲看看表,說:「有一件事情,曼光……爸是想,便正你 現在工作也辭了,你媽也有自己的生活,你要不要跟爸到日本,看看不同的世界……」   「爸……」江曼光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她沒想過這樣的轉折。   「這事情不急,你好好考慮。」江水聲說:「你也長大了,有自己的生活,爸不會 強迫你。不過,爸老了,總希望女兒能在自己的身旁。」   「你還很年輕哪,爸。」   「謝謝你的安慰。」江水聲笑說:「差不多該入關了,那爸走了。這件事你仔細考 慮,再見。」   「再見。」江曼光揮揮手,看著她父親轉身步入關卡。   日本啊……天空不知何時下起了雨。那種毛毛細細的兩。她覺得頸間有點涼,瑟縮 了一下。   太平洋上空,正刮著強勁的風。   ☆☆☆   細雨紛紛飄墬,下得像絲一樣。楊照從咖啡店出來,冒雨走回公寓,一口氣跑上五 樓。天氣本來還好好的,沒想到一杯咖啡的時間就變了色。這種毛毛細細約兩最討人厭 ,曖昧又飄忽,像符咒一樣暗中對人侵犯。   跑到了五樓以後,他才想起來忘了買今天的晚餐。不過,還好,冰箱裡還有一些意 大利面。   「算了。」今天晚上就煮意大利面吧。   想到意大利面,他就想起江曼光,臉上浮起笑,輕快地上大樓。門外站了個人,聽 見腳步聲抬起頭,赫然是何倩妮。   「倩姊。」他臉上的笑容凍結住。「你又來做什麼?」   「阿照……」柯倩妮可憐兮兮的,一副很無助。   「請你回去。」楊照逕自開門走進屋裡,並不理她。   柯倩妮默默忍受他的冷淡,跟隨他走進屋裡,一眼便看到角落那張末完成的畫作。   淡藍色調,以威尼斯與亞得裡亞海為背景,散發出一股濃濃的情感。她走過去,認 出了畫裡的女孩正是她上次遇見的那個江曼光,臉色微微一變,勉強笑說:「這是上次 在這裡的那個江小姐吧?就是她吧?跟你一起去了意大利的那個『朋友』?」   楊照默不作聲,沒承認也沒否認。   「你很喜歡她吧?」雖然尚未完成,但整幅畫散發出的濃稠情調,以及捕捉到的細 致神韻,如果不是對畫中人有相當程度的感受,是很難表現出來的。   「那不關你的事。」楊照口氣冷冷的。冷漠的態度傷害了她,柯倩妮柔情的聲音略 微變調,強作歡顏,說:「的確,是不關我的事。」語聲帶一絲哽咽。   楊照知道自己的冷漠傷害了她。心中不忍,態度不由得軟化,柔聲訊:「倩姊,謝 謝你還這麼關心我。但你應該好好經營你的生活。那對你才是最重要的。至於我的事。   你就不要再放在心上,以後也不要再來了。」   「我怎麼能不將你的事放在心上。」柯倩妮神情楚楚地抓住他的手。「阿照,你已 經討厭我了嗎?」   「不,我從來也沒有討厭過你。」楊照委婉的抽開手。   「那為什麼?」柯倩妮追問。指著晝,有些幽怨:「因為她嗎?」   楊照咬著牙,不說話。   柯倩妮靠近他,神采是那麼黯淡,教人可憐。「我一直很後悔,那時為什麼不放下 一切跟你一起到意大利。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念從前,有關你的一切,我都……「別說 了!」楊照粗聲打斷她。   「為什麼不讓我說?你在逃避什麼?」   楊照別過臉,背對著她。她又靠過去。   「還是你忘了?忘了我們的承諾,忘了我們曾經擁有的……」   「忘的人是你!」楊照大叫起來。那段傷痛還在,他不想撩起的。「你走!走!」   「阿照……」柯債妮像從前一樣溫柔地抱住他。「求求你不要對我那麼絕情,我永 遠是你的債姊,你知道的,不是嗎?」   楊照不發一語地推開她。他那樣地愛過她。她一直是他夢寐以求的;即使是現在, 他的心裡還會為她跳動,但……有些什麼被破壞掉了,壞掉的從前如何再復原?   「阿照,求求你,回頭看看我。我還是你的倩姊啊,一點也沒變。我還是對你…… 」   「不要再說了!」楊照又大吼一聲。   柯情妮咬咬唇,眼淚凝眶。   「你不再愛我了嗎?阿照……」語氣那麼哀怨,那麼淒楚可憐。天地都要為她動搖 。   楊照還是沒回頭。   「你走吧。」聲音都暗啞了。   柯倩妮表情淒楚欲絕,晶瑩的淚一顆一顆掉下來,掉得那麼怨,聲音顫抖著。   「我真的好寂寞,阿照……我只有你了……」   她絕望的轉身,移動著哀怨的腳步,背影是那麼無助可憐。楊照再也忍心不下,猛 然回頭抓住她,將她拉入懷中,用力抱緊她。   「阿照!」柯倩妮緊抱住他,串串剔透的淚珠如雨下,沾濕他的衣襟。   這一幕,讓門外原是興高采烈的江曼光屏住了氣息,凝住了笑,默默地退開。   愛情的事為什麼總是那麼不巧呢?或者──太巧?它像計劃好了,走到了一個關頭 ,就有一些淬了毒的命運的箭頭,毫不留情地狠狠推入那沒有防備的赤裸心頭。   細雨紛飛,侵襲得她全身起顫抖。她雙手插在口袋裡,邊走邊吹著口哨,低著頭, 躲避著無可奈何的雨絲。夜的街頭因為雨變得淒迷。不知不覺她哼起歌,哼起那首老式 的西洋情歌──就算你離我而去,我仍然會過得很好只不過是會整夜哭泣告訴我那不是 真的別使我的棕色眼睛憂鬱……她仰起頭,讓雨打在她臉上如淚流。   雨啊,請別使我的棕色眼睛憂鬱。 熾天使書城 -------------------------------------------------------------------------------- 【第八章】   那杯咖啡從端上來已經過了十分鐘了,早已冷掉。江曼光靜靜看著坐在她對面的楊 照。他連一口都沒有喝,只是頻頻看著表,時而瞪著前那杯咖啡。   「阿照,」她喊他。「你上次說的到意大利的事……阿照。」   「啊?什麼?」他頓了一下,回過神。「對不起,你剛剛說什麼,我沒聽清楚。」   「我是說意大利的事。」   楊照表情僵了一下,沉默一會,低著頭,迴避她的目光,說:「這件事,我也正想 跟你談。我最近有些事,比較忙。時間上不是那麼充裕。我想,到意大利的事暫時先緩 一緩,好嗎?」   「是嗎?」江曼先端起咖啡,慢慢啜了一口,朗聲笑說:「既然這樣,那也是沒辦 法。事實上,我媽最近為了照顧小南,都提早離開,把店交給我,我負有重責大任,暫 時也是走不開。我們就下次再去吧。」   聽她這麼說,楊照很快抬起頭,僵硬的表情融開,有種放心般勾起笑來。   「你放心了?」江曼先將臉湊向他,半惡作劇地裝了一個審問的表情。   「什麼嘛。」楊照楞一下,敲了敲她的額頭,一臉拿她沒辦法。「你別老是這麼頑 皮,像孩子似的,偶爾也成熟一點。」   她沖他綻開笑,笑得瞇起眼。見他又低頭看表,燦爛的笑容萎縮了那麼一下,變形 得有些牽強。   「你是不是有事?」她問。   「欸……」楊照歉然的說:「對不起。」   「沒關係。如果你有事就先走,不必陪我。」   「那麼,我就先走了。晚一點我再去找你。你會在你媽的咖啡店吧?」   「嗯,晚上我都會在。你記得要來喔,我等你。」   「我會去的。那我先走了。」楊照揮個手,順手取了帳單到櫃台付帳。   他一離開,江曼光的笑容便褪掉,代而浮起一種黯然。她端起他遺留下的、始終未 曾喝過的那杯咖啡,慢慢喝了一口。冷掉的黑咖啡只有一種蝕心的滋味。   好苦。   ☆☆☆   「倩姊,你該回去了。」從美術館出來後,柯倩妮還要去看電影,不肯回家,楊照 耐心地勸她,既無奈又對她放心不下。   他陪她逛了一下午的畫廊和美術館,談論著關於藝術的種種。他看她那麼開心,心 裡也很歡喜。但他不能陪她這樣一直耗下去。   「倩姊,你應該回去了。」   柯債妮不聽,張開雙臂在紅磚道上嚷嚷地又笑又跳著。然後,面對著他,牽著他的 手,倒退著走,一邊笑說:「阿照,你看我們這樣是不是又回到過去了?」   楊照被她牽著,顯得很被動,反覆說:「倩姊,你該回去了。」   「回去做什麼呢?你不要一直趕我回去。」柯倩妮滿心的不願意。夕陽照著,給她 七分的顏色。   她轉頭過去,發出一聲贊歎:「好美。」回身拉住楊照,說:「我們去看夕陽。」   「倩姊。」楊照被她拉著,一再地不由自主。   他們登上城中的摩天樓。陽光雖然早已傾斜,仍耀眼得今人不能睜目;它從西邊放 肆的灑來,照得遠處淡水河的瀲灩像一條湯金的光帶,讓他想起亞得裡亞海、想起暮光 中的威尼斯、想起情定橋下的那個吻、想起柔情地抱著他哭泣的那個人……「阿照,」 柯倩妮靠著他,枕在他懷中,說:「你看這像不像佛羅倫斯的落日?不像吧,佛羅倫斯 的落日是怎樣的景象呢?你帶我去看好嗎?」   「我不知道,我並沒有去看佛羅倫斯的落日。如果倩姊想去,還是請大哥帶你去吧 。」   柯倩妮臉色驟變,回過頭,眼神怨他說:「為什麼要這麼說?你明知道他……我只 有你,阿照。」   楊照不說話,心裡又難過又掙扎。過了許久,才開口:「你跟大哥畢竟是夫妻,有 什麼誤會可以解開,你可以跟他好好談談。」   「這不是誤會!他根本存心……」柯倩妮口氣激動起來。「而且,你要怎麼跟他談 ?   他每天忙得連跟我說話的時間都沒有!我懷疑他根本只是拿工作當借口。他在外面 或許有了其他什麼……根本是要我當傀儡!」   「不會的。我了解大哥,他一定是因為工作忙碌,所以暫時忽略你……」   「你不用替他說話。事情根本就不是那樣。從結婚至今,我每天一個人在家,就形 同被拋棄。他既不問我是否冷了、熱了,也不管我是否餓了、病了。他不會擔心我是否 心情不好,也不關心我是否寂寞,就連好不容易的蜜月旅行,他也是每天守著電視機, 連跟我說話都那麼吝嗇。」柯倩妮說著,便嚥了起來,語聲淒楚又哀怨,引起楊照無限 的同情和不忍。   他開始為她感同身受,為她難過心痛。   「阿照,」柯倩妮哽咽又說:「如果你大哥肯用心對我一些,肯關心我一點,我會 很感激的。可是,他實在太冷漠了,我是人,不是草木石頭,我有我的感覺和感受,我 會受傷我會痛,這些他想過沒有?」   「倩姊……」   「我想,他在公司也會對一些不相干的人說早安吧?但我呢?我想見他卻比登天還 難。打電話去他不接,去找他他開會不見,回了家他更把自己關在書房,不許我打擾… …我受不了,阿照,我真的受不了了:我要跟你大哥離……」柯倩妮越說越淒苦悲怨, 哽咽得說不下去,只剩下哀哀的啜泣聲。   「你冷靜一點倩姊……」楊照不由得為她又氣又急與忿憤不乎。「大哥他實在太過 分了,他怎麼可以這樣對你!我去找他!」   「不,阿照,不要去。」柯倩妮連忙阻止。   「為什麼?」   柯倩妮只是淒苦的搖頭,緊抓著楊照。問她她什麼也不說,那麼可憐楚楚,楊照不 知該如何,心裡為她又痛又難過。他伸出手,又遲疑了一下,不捨她的淚,還是輕輕地 將她擁入懷中。   ☆☆☆   「真是抱歉,又讓你耽擱到這麼晚。」望著空蕩蕩、別無其他生人的咖啡店,楊耀 對前來添水的江曼光輕聲道歉,覺得過意不去。偌大的空間,除了他,只有江曼光,整 個店像是專門為他而開;也因為他,使咖啡店不能提早打烊。   江曼光反而好笑。毫不在意。說:「你干嘛跟我道歉?我們開店做生意。又不是守 門為你而開,不過……」她笑笑聳聳肩,沒繼續說下去。   「不過什麼?」楊耀抓住她的語病,不想她就那麼走開。「你介意坐一會嗎?」   反正店裡沒什麼人,江曼光歪了歪頭,便笑著坐下。   「你剛剛想說什麼?介意讓我知道嗎?」楊耀問。   「也沒什麼。」她支著下巴環顧冷清的空間,說:「根據過去的經驗,不管生意再 好,或多或少店裡都會有像這麼冷清的時候。但像最近這樣,一連好幾天都空蕩蕩的, 還是第一次,也不知道為什麼。仔細想想,好像從我開始到店裡幫忙,生意就開始變得 這麼冷清。看來,我大概是帶什麼楣運的不祥之人。」說到最後,真真假假的半開了一 句玩笑。   「哪有這種事。其實我倒很喜歡這種氣氛,尤其……啊,對不起。」楊耀有感而發 ,隨即想到主客立場的不同,笑笑地為自己的失言道歉。   「沒關係,我明白。」她又掛起笑。「不過,你還真是個奇──呃,特別的人。」   因為氣氛輕松,她差點說溜嘴,含蓄地轉折。一般人到咖啡館有多半喜歡或來感染 咖啡館裡的人氣。他倒喜歡冷冷清清的氣氛,夠奇怪了。   「我只是個普通的人。」楊耀扯了扯嘴角。扯起一抹既嘲諷又苦澀的笑。他鮮少露 出這樣的表情。但在這裡──或者說,她面前,他覺得釋放。   「你好像很喜歡笑,我看你臉上經常帶笑。」他把距離靠近了一步。他看她幾乎總 以笑顏示人,不曾流露心底真正的情緒。   「有嗎?」江曼光顯得訝異。「我自己都沒注意到。」但她目光卻迴避,顯得不自 然。   她匆匆站起來,笑說:「我不打擾你了,你請慢坐……」   「不會的,你一點都不打擾我。」楊耀很快接口。   「啊?」她愣了一下,又笑起來。「你慢坐。」走了兩步,又折回來,「□過說真 的。你實在該回去了。」   見楊耀挑眉詢問的不情願,她連忙解釋:「啊,我不是在趕你,只是……只是…… 」   她吞吞吐吐的,最後歎了口氣,直接說:「你幾乎每天都待到很晚才回去,這樣好 嗎?   老實說,如果我是你太太,我一定會很難過。對不起,我沒有資格干涉什麼,只是 ……」   「我明白,我不會介意的。」楊耀側臉望向窗外。「最近,我常常問自己,我是不 是錯了。我一直認為,反正每個人注定都是孤獨,那麼,不管跟誰結婚還不是都一樣, 結婚也只不過是完成人生的一種程序。可是……」他回過頭,望著她。「可是,跟你在 一起,聽你說話,我就覺得一點都不孤獨。曼光,你能告訴我,這是為什麼嗎?」   「我……」江曼光呆了一呆、硬擠著笑說:「我想,大概是因為缺少談話對像的緣 故吧。」   「不是的,我知道。」楊耀目光深深,凝看著她。「我想知道為什麼,這是我每天 來這裡的原因。看到你,我就覺得很平靜,不再有強烈的孤獨感。曼光,我希望你能告 訴我為什麼。」   「我怎麼會知道……」她困難地咽口口水,嚥著這道難題。   「當』一聲。有人推門進來。她連忙轉身過去,看清了那人,驚喜地叫了出來。   「阿照!」等了好久,楊照一直沒出現,她原以為他今晚大概不會來了。   楊耀征了一下,循聲望去,也看到了楊照。   「阿照?」他有些意外。   楊照看見他,也是先征了一下,表情隨即陰沉下來,走到他桌前,連一聲招呼都沒 有,怨聲說:「你怎麼會往這裡?!」語氣很沖,充滿了火藥味。   「你們認識?」江曼光一臉迷惑。   楊照沒理她,怒瞪著楊耀。反而楊耀回答說:「我是阿照的哥哥。」   啊。江曼光心裡輕呼一聲。但看楊照一臉的憤怒,有些不明白。   「都幾點了?你還不回家,還在外頭做什麼?!」楊照一副興師問罪的態度。   楊耀顯得很平靜。說:「我不認為我什麼時候回家,在外頭做什麼,需要向任何人 報備。」   「可是你有義務告訴倩姊!」楊照吼起來,氣憤地為柯倩妮不平。「你每天到三更 半夜還不回家,就是耗在這種地方?!你把倩姊當什麼了?!」   「阿照。注意你的用詞。」楊耀對他的口不擇言皺了皺眉,說:「我承認我疏忽了 倩妮,但我相信她應該會妥善安排自己的生活才對」   「相信?!你憑什麼相信?!」楊照衝到他面前,揪住他的衣襟,憤懣說:「你又 不是倩姊,你怎麼明白她的痛苦感受?!你既然娶了她,就算再忙也不能去下她不管! 」   「我沒有丟下她不管。」   「你這麼晚還不回去,不是丟下她不管是什麼?你知不知道倩姊有多寂寞!你看到 她傷心難過哭泣的樣子沒有?!」楊照狂吼著,額上的青筋暴起,那樣為何倩妮抱不平 。   「阿照……」江曼光呆了。她從沒見過這樣的楊照。   楊耀沉默不語,任憑楊照的指責。   「當初我就警告過你,如果你不愛倩姊,就別和她結婚。為什麼?為什麼你還要一 意孤行?既然你不愛她,你為什麼又要跟她結婚,卻用這樣的方式傷害她?!」楊照憤 怒得失去理智,連連狂吼著,說到最後,握緊了拳頭,用力揍了楊耀一拳。   楊耀的嘴角立刻瘀腫起來。   「阿照!」江曼光叫起來,上前想阻止。楊照粗魯地推開她,連連揍了楊耀幾拳。   楊耀沒有閃避,嘴角滲出了血絲。   「我警告過你的!」他掀起他。「現在馬上給我回去!」   「阿照。快住手!」江曼光在一旁著急地叫喊。她試著阻止,楊照又將她推開。   「放開我。」楊耀一拳將他揍開,揩揩嘴角。「我知道你替倩妮抱不乎,但胡鬧也 該有個限度。」   「你──」楊照又要撲上去。   「住手!」江曼光攔住他。「別這樣,阿照。」   楊照甩開她的手,仍然怒瞪著楊耀。現在他心裡只替柯倩妮感到憤怒不乎,完全沒 考慮到江曼光。   「你最好給債姊一個交代,否則我絕不會饒你!」他撂下重話,對一旁的江曼光絲 毫不顧,滿腔憤怒地大步離開。   「阿照!」江曼光追到門口,他卻頭也不回地走了。她呆站在那兒,楞楞地看著他 的背影,視線慢慢地迷蒙。   「對不起,把桌椅都弄亂了。」楊耀將翻亂的桌椅擺回原處。   江曼光俏俏地拭了拭眼角,搖頭表示沒關係。   「你臉頰都瘀血了,你等等,我去拿藥箱來。」   「不必了。」楊耀抓住她。「這點傷不礙事。」緊盯著她的雙眼,想看得更清楚。   楊照不理她的追喊,丟下她頭也不回地離開時,他看她楞在那裡,楞楞地望著楊照 的背影,流露出一種從未見過的表情。   「還是擦點藥比較好。」江曼光別開臉,躲避他的審視。   楊耀沒堅持,在江曼光幫他擦藥時,看著她問:「你怎麼會認識阿照的?」   江曼光專心幫他擦藥,回他一眼,浮起她總是的笑容笑說:「沒什麼特別的,就是 很湊巧的認識。他有一張多出的機票,我也正想去旅行,我們就一起結伴去旅行,就這 樣認識。」   「旅行?這麼說,那時候電話中那個聲音就是你?」他想起楊照那通半夜的電話。   「什麼?」她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沒什麼。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們──你跟阿照去了哪裡?」   「意大利。」   「意大利呵……」他喃喃地重複。抬高起頭,眼神變得深遠,似乎不勝喟慨,又不 盡羨慕。「真好……從小,我就一直很羨慕阿照,他總是能隨心所欲……」   羨慕?楊耀說出那樣的話、站出那樣的表情,今江曼光有些不解。   「我聽阿照說過,他說他的大哥非常聰明優秀,也非常有才能,深受他父親的肯定 ……」   「優秀?!」楊耀像聽到什麼大笑話,輕笑起來,笑得既諷刺又苦澀。   江曼光不明白為什麼,望了望他。   他冷嘲說:「他沒有跟你說,我雖然表面很優秀,其實骨子裡才是最沒出息的?」   這樣的語氣,教人聽了很難受。江曼光只能保持沉默,默默幫他擦藥。楊耀似乎地 無意多說,兩個人雙雙陷入沉默,只有藥水的撲鼻氣味。   「好了。」上好了藥,她看看他的傷處,邊收藥箱邊說:「我想,最好還是上醫院 一趟。」   「我會找個時間去,謝謝。」   「不必客氣,我只是舉手之勞。」她收好藥箱。委婉地說:「那……時間也差不多 了,很晚了……」   「是阿照吧?」楊耀忽然沒頭沒腦地問道。   「啊?」問得她莫名其妙的。   他緊盯著她,幾乎是逼視。「你喜歡的那個人,是阿照對吧?」   「你怎麼突然……」這麼突然!江曼光的心椎了一下,不防又愣住,眼睛再度朦朧 起來。   「果然。看了你那表情,我就明白了。」楊耀低了低聲音。   這才是她笑容背後真正的表情。他輕輕撫摸她的臉頰,心底為她起一絲愛憐。她眼 底干干的。沒有淚,只有一種悲傷的表情。   「啊,對不起,我失態了。」意識到他在看她,江曼光若無其事地對他笑了笑。   但他看到了,看到她眼底的悲傷。   「求求你,不要再那樣笑了。」他看得不忍。   「你該走了。」她還是對他很晴朗她笑。   「我送你回去。」他放心不下她。   她搖頭。「不用了,謝謝。」   「可是……」   「沒有可是。」她撇下他,把東西收拾好,自顧自地走到門口,說:你再不走,我 可要請你幫我關門。」   楊耀有些不情願,不過,並沒有強人所難。   「那麼,再見。」江曼光對他揮揮手,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走去。他遲疑一下。又追 上來。   「我還是不放心。」   她瞪瞪他,歎口氣,似乎沒辦法。   她讓他送她到路口。下車後,說:「到這裡你應該就可以放心了吧?那麼,再見了 。   臉上的傷記得去看醫生。」   「我知道,再見。」楊耀點個頭。   看著他車子的尾燈消失在前方路口,她才吁口氣,轉身走回公寓。公寓大門外站了 一個人,雙手插在褲袋裡,低著頭,踢著腳下的碎石頭。   是楊照。   她慢慢走到他面前。   他抬起頭。「剛剛很對不起。」   「沒關係,你不必在意。」   「我只是……替倩姊抱不平……」他試著解釋。   「沒關係。我明白。你不必再說。」她阻止他再說下去。她試著對他笑。笑得卻像 哭一樣。楊照心一酸,對她既心疼又內疚。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他擁住她,將她樓在懷裡。心中有說下出的愧疚。   「沒關係……我明白……」她只是不斷呢喃。   「以後,我絕不會再這樣對你。」他許承諾。他總只是看到她的笑,沒想到她的脆 弱;看到她這樣無聲的表情,教他既愧疚又不捨。   江曼光仰起臉,淡淡笑了,什麼也沒說。   他們約定好的。有著彼此的誓言。 熾天使書城 -------------------------------------------------------------------------------- 【第九章】   「他有沒有跟你說?」   「啊?誰?說什麼?」   「阿照啊,他沒跟你說我們那天約會的事?」   「約會?……」   一大早,程雪碧就千里迢迢跑來,將江曼光從被窩中挖起來,滿口牙膏泡沫的江曼 光,刷牙刷到一半。聽她說到『約會』,轉過臉來,瞪大眼睛看她,嘴裡還銜著牙刷。   「沒錯,約、會。」程雪碧好整以瑕地回望著她。   「什麼時候的事?」她連忙吐掉泡沫,打開水龍頭掬水漱口。   「就前幾個禮拜而已。」程雪碧很得意。睨她一眼說:「你干嘛那麼吃驚?只是看 個電影,沒什麼大不了。」   江曼光抓起毛巾隨便糊濕臉,說:「雪碧,你真的是認真的嗎?」   程雪碧對這個問題提防起來,反問:「你問這個做什麼?我以前交過那麼多男朋友 你都沒問過,這一次為什麼這麼關心?」   「因為對像不一樣。阿照跟你以前認識的那些人不一樣,他很認真。不是你能玩玩 的對象。」   「我也很認真啊,」程雪碧覺得不平。「你老實說吧,曼光。你這麼說其實不是因 為這個原因,而是你嫉妒我,心裡不舒服。」   「你說到哪裡去了。」荒謬透了。江曼光不想跟她爭辯,走到客廳。   「你老實說,曼光,你嫉妒我對不對?」程雪碧窮追不捨,不肯罷休。「你沒事打 電話找阿照,其實你心裡也對他有意思對不對?」   這句話像支箭,冷不防射入江曼光心坎,探中她心思。她移到廚房倒杯水,咕嚕喝 了幾口,若無其事地回到客廳。   「你干嘛不說話?來這一套障眼法。」程雪碧緊迫釘人。小心審視她的表情變」。   她看著自己的手,像是在考慮什麼。「如果我說是呢?你打算怎麼辦?」   程雪碧一下子像洩了氣的皮球。「你果然也對阿照有意思。那麼。那張畫是你纏著 他幫你畫的?」   「什麼畫?」江曼光一頭霧水。   看她的表情不像裝的,似乎是真的不知道。程雪碧頓時起了一點心眼。不甘將畫的 事告訴她。   「沒什麼。」她把話帶過,埋怨說:「曼光,我們不是已經說好了嗎?你干嘛跟我 搶?」   「我……」江曼光百口莫辯。   就在這時,門鈴適時響起來,解了她的圍。   「這麼早會是誰?」她有些忐忑。既期望又擔心是楊照;程雪碧更是一臉狐疑,虎 視眈眈地。   待門開,一股濃郁的香味侵入。門外的人赫然是柯倩妮。   奇怪的,她沒有太吃驚,側側身,讓她進來。   「請坐。柯小姐要喝什麼?咖啡好嗎?」   「不必麻煩了,我不是來喝咖啡的。」柯債妮閒閒的打量屋中的陳設,態度還算客 氣,卻有些姿態。   江曼光還是替她泡了杯咖啡,又為自己添了一些白開水。程雪碧不認識柯倩妮,見 江曼光也沒有解釋的意思,乾脆靠牆抱著胸,閒閒的旁觀。   江曼光慢慢地、有些悠閒地一口一口喝著水,等著柯倩妮先開口。她知道她找上門 來一定有事,但她不急。   「江小姐,我能冒昧請問你,你跟阿照認識到什麼樣的程度了?」柯倩妮一開口就 提起楊照,也不忌諱一旁的程雪碧。   江曼光不明白她的用意,看著天花板想了想,才回答:「算是好朋友吧。」   程雪碧臉色乍變一下,但她忍耐著按兵不動。   「是嗎?」柯倩妮臉皮動也不動。「那他應該跟你提過我的事才對吧?」態度很有 自信。   「是有提過。」江曼光很老實的回答。   「那他跟你說了什麼?」   「你想呢?」江曼光微微笑著。   柯倩妮臉上漾過一抹不快。雖然楊照竟為江曼光作畫。但她相信,在楊照的心中, 她的優勢仍然存在。   「我不妨老實告訴你,阿照他一直很喜歡我……」她頓了一下,觀察江曼光的反應 。   江曼光雙手捧著水杯。望著桌子。「我知道。」   「你知道?他告訴你的?」柯情妮微微皺眉。江曼光顯得很平靜,沒有她預期的反 應。   「嗯。」江曼光點個頭,端起杯子喝了口水。   柯倩妮看看她,一派不是很經意的說:「我跟阿照認識很久了,我們的感情一直很 好。本來我們約定好,要一起去意大利的,後來,因為某些原因,我不能去。結果,他 就跟別人一起去了,想氣氣我,阿照就這樣,受撒嬌。」言下之意,暗示江曼光只不過 是她的替身;楊照是因為得不到她,才將她當作她的替身。   「這些他都跟我說過。」江曼光明白她的來意了。「我想,你應該也知道,那個『 別人』就是我。但你大概誤會了,他那麼做並不是想氣你。他不會做那種無意義的事。 」   「你憑什麼這麼說?你又了解阿照多少?」柯倩妮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雖然也許沒有你多,但也不會比你少。」   「你……」柯債妮臉色又是一變,語氣一轉說:「你喜歡阿照對吧?但阿照他現在 心底還是喜歡我。」   「但是你放棄了他不是嗎?」江曼光絲毫沒有退縮。不管柯倩妮說什麼,她都毫不 客氣地回敬回去。   柯倩妮目光牢牢揪著她,慢慢站起來,很不客氣地說:「總之,希望你不要再纏著 阿照,不要再妨礙我們。對不起,打擾了……」   「我們約定好了!」江曼光在她出門前高聲叫說。   柯倩妮猛然站住,回過身來。   「我跟阿照約好了。」江曼光直視著她。威尼斯情海面前的誓言,她跟阿照約好的 ,她要代替柯倩妮去愛他,縫合他心中那個缺口。   柯倩妮狠狠瞪她一眼,昂高了下巴,踩著重重的腳步離開。她何嘗不明白江曼光這 句話的含意。她和楊照說好的,但最後她卻拋棄了承諾,離開了他。江曼光故意對她這 樣說,是在諷刺吧?   「到底是怎麼回事?」一旁的程雪碧臉色很難看。她滿腔的疑問一直忍著沒發作, 柯倩妮一走。她便興師問罪起來。「你跟阿照早就來往了?還跟他有了什麼約定?」   江曼光無言地看著她,默認。   程雪碧歇斯底裡起來。「既然這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看我像傻瓜一樣團團轉很 可笑嗎?!你未免太陰險了吧!」   「你先冷靜一下好嗎?雪碧。」江曼光任她發洩情緒,罵不還口。   程雪碧深呼吸了幾口氣,脾氣稍微冷卻下來,才白白眼,說:「你說吧。我倒要好 好聽聽是為什麼。」   江曼光這才開口:「我本來是想說的,但我還來不及開口,你就先聲明,要我不准 跟你搶,我哪還說得出口。」   「這麼說是我不對了?」程雪碧又翻個白眼。   「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管你是什麼意思,你沒告訴我,立足點不平等,就是你不對。」   「對不起。」江曼光老實地道歉。   「算了。」程雪碧這時已冷靜很多,不再被情緒左右。她說:「這種事其實也談不 上誰對誰錯,我們公平競爭吧。」   江曼光微微一笑,雨過天晴了。「來杯咖啡?」   「不了。你泡的咖啡難喝死了,又沒品味。」   「那麼,喝杯果汁還是牛奶?」   「都不要。」程雪碧連連挑剔。口氣一轉,說:「我問你,你跟阿照約定了什麼?   那個女人又是誰?」   「第一個問題我可以不回答嗎?」   程雪碧哼一聲,像是勉強同意。但口氣還是酸酸的,要死不活說:「才開始公平競 爭,你就留一手。算了。」可她自己也對江曼光留了一手,沒提畫的事。   江曼光抿嘴一笑,隨即收住笑,說:「她叫柯倩妮,是阿照的大嫂。不過。阿照從 以前就一直很喜歡她。」   「真的?」程雪碧抽了一口涼氣,沒想到有這麼棘手的對手。不過──「她不是已 經結婚了,干嘛還死纏著他,還理直氣壯地找上門來?」   江曼光傾傾頭,表示不清楚。不是她蓄意隱瞞,而是有些事不能說得太清楚。   程雪碧狐疑地盯著她,確定她應該沒有隱瞞什麼,說:「算了,我自己會找答案。 」   頓一下,又說:「不過,我先把話說在前頭,我可不會因為你和阿照已經有什麼約 定就放棄的。還是那句話,我們公平競爭。」   雖然愛情的路兩個人同行才甜蜜,無奈的江曼光卻只能無奈的點頭。而且,即使沒 有程雪碧,這條路依然曲曲折折。   ☆☆☆   打開臥室的門,赫然看到楊耀坐在沙發上,柯倩妮嚇一跳,也很意外。   「今天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才七點,她覺得奇怪。   楊耀答非所問,說:「我在等你。有話想跟你說。」   柯倩妮更意外,敏感地覺得氣氛不對。   「你想跟我說什麼?」她看著他,想從他的眼中看出一些端倪。那雙眼。卻對她那 麼有距離。   楊耀調整坐姿,用一種端整的態度,面對她,慢慢地、用清晰的聲音說:「我們離 婚吧,倩妮。」口氣是那麼平淡,沒有一點驚歎。他想了一下午,不,應該說他想了很 久了,這樣做,是最好的,對他們來說都是解脫。   「你說什麼?!」柯倩妮半張著嘴,跌坐在床上,不相信她所聽到的。   「我們離婚吧。」他重複說了一遍。「阿照跑來找我,責備我冷落你。替你不平, 要我給你一個交代。」   「那麼,這就是你給我的『交代』?」她失聲叫起來。   「我想,你很清楚,我之所以跟你結婚,是因為我們『各取所需』。我需要一個外 表、談吐、學識和家庭背景符合楊家──或者說我父親的標準、配上我們楊家的媳婦: 你不僅美麗大方,又受過良好的教育,又有教養。種種條件都符合要求。所以我選擇了 你。而你之所以選擇了我。也是因為我的條件符合了你的要求。我們是『各取所需』。   「因此,我相信我不管怎麼做,你都應該能妥善安排好你的生活,畢竟我們的結婚 奠基在『各取所需』,所以我相信你應該能『自得其樂』。可是,我沒想到,我的所作 所為,卻帶給你那麼大的傷害。我很抱歉。倩妮。」   「你不用道歉,你只要多在意我一點就可以,不是嗎?」柯倩妮抓住一絲希望。   「阿耀,我不要求你什麼,我只希望你多在乎我一些。分一點時間給我。」   「我是很想那麼做,可是……」   「可是什麼?」柯倩妮急了。   楊耀還是那一副平淡的口吻:「我不想勉強自己,更不想再傷害你。」   「不想勉強自己?什麼意思?你外面有別的女人是不是?」   楊耀沉默了一會,才回答說:「談不上。只是我不想再繼繽過這樣的日子。再這樣 下去,我怕會帶給你更大的傷害,而我也不可能給你任何的快樂……」   「別再說了!我不想聽,我不要離婚!」   「何必呢?倩妮,再這樣下去對我們有什麼好處?」   「你沒有試你怎麼知道!」柯倩妮歇斯底裡的吼叫轉為哀怨傷痛的哽咽:「你怎麼 那麼自私,你想過我的立場沒有?你這樣丟下我一個人,要我怎麼辦?」   「難道你就願意和我維持一輩子虛無的婚姻?」   柯倩妮低著頭默默啜泣,神態那麼哀痛欲絕。楊耀不是容易會被打動的人,他一旦 做了決定,很難挽回。   「你想過爸媽會有什麼反應嗎?」她搬出他最不能反抗的楊道生,語聲幽幽。   「沒有。那都無所謂了。」   她沒想到他會這樣的無所謂。更不堪。又啜泣起來。   「阿耀,求求你。別丟下我,我不要離婚。」   「何必呢。情妮。我並不愛你。而你不愛我,不是嗎?」   他留下一份簽好字的離婚協議書,輕輕帶上門離開。   ☆☆☆   「雪碧,我們這樣突然跑來太冒失了,應該先通知阿照。再說,他如果不在怎麼辦 ?」站在楊照的公寓房門外,江曼光望著提著大包小包的程雪碧,既佩服又無奈。   「放心,他一定在。」程雪碧使勁地按鈴。追求愛情,要積極更要主動。一起吃火 鍋,是很好的『增情』媒介;兩個人吃剛剛好,熱度最適合。但為了『公乎起見』,她 還是拉了江曼光過來。   「阿照!」她乾脆扯開喉嚨叫起來,一邊用力拍門。那個分貝,就算死人也會被吵 醒。   果然,沒十秒鐘,阿照就出來應門,身上沾滿油彩的顏料。看見她們,浮起笑「是 你們,對不起,我剛剛在忙,耽擱一會才來開門。」   「你看!」程雪碧舉高雙手展示那大包小包,自動自發地走進去,一邊說:「我買 了一些火鍋料理,我們來吃火鍋吧。」   「火鍋?」天氣剛好,不是那麼冷,但聽起來好像也不錯。「也好。謝謝。」嘴裡 道謝,看的卻是江曼光。   江曼光浮泛出淡淡的笑,注意到角落用白布覆著的畫架,又看看他身上沾的油彩, 說:「你剛剛在作畫對吧?對不起,打擾了你。」   「沒關係,不必在意。」楊照也笑。笑連著她的笑。   程雪碧看得不是滋味,吆喝說:「你們兩個少在那裡你儂我儂,快過來幫忙……」   話沒說完,急促的門鈴聲蓋過她的聲音。   楊照快步去開門,心裡有些預期。   「情姊。」果然是何倩妮。   「阿照!」柯債妮一見他,就撲進他懷裡,哭得淚漣漣。   「怎麼回事?債姊。」楊照顧不得江曼光她們在場。低頭詢問。   「你大哥他要跟我離婚。」柯情妮抬起撿,顆顆晶瑩的淚珠掛滿腮。「你說我該怎 麼辦?阿照……」   程雪碧跳過來,毫不客氣地說:「你丈夫要離婚,關阿照什麼事?你跑來纏他做什 麼?」   「雪碧!」江曼光拉開她,想阻止她再說下去。   「我說錯了嗎?」程雪碧不聽。又上前說:「她明明已經有了丈夫,還纏著阿照不 放,而且還理直氣壯找上門,不准你和阿照接近。明明自己不要阿照,丈夫要離婚,就 跑來阿照這裡尋求安慰,這算什麼?不要臉!」   柯倩妮臉色大變,委屈地掉著淚。   「你沒有資格這樣批評倩姊!」楊照生氣的瞪著程雪碧,回護柯倩妮。   「我沒有資格?好,那她呢?」程雪碧一把抓住江曼光,推到他身前,生氣地說: 「你明明已經有了曼光,還跟這個女人藕斷絲連,你把曼光當什麼?你怕這個女人受委 屈,就不怕傷了曼光嗎?」火氣很沖,不知是為自己生氣還是替江曼光不值。   楊照抿緊嘴,不說話,迥避著江曼光的眼光。柯倩妮怕他撇下她,緊攀著他,伏在 他懷中啜泣。   「雪碧,你別這樣。」江曼光不想讓楊照為難。柯倩妮哭得那麼傷心,別說是楊照 ,連她都覺得不忍。   「你干嘛心軟!我是在替你生氣耶!」程雪碧氣不過。「這個女人太不要臉了!阿 照也太過分了!他們把你當什麼!」   「雪碧……」   「請你出去!」楊照青著臉,對程雪碧下逐客令。   「出去就出去!」程雪碧氣紅了臉。「曼光,你都看到了。我勸你最好清醒點,別 那麼不值!」說完。她怒火沖沖的大步走出去。   「雪碧……」江曼光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   柯倩妮還在哭。江曼光突然覺得煩透了。   「情姊,你先冷靜一下,你這樣一直哭也不是辦法。」楊照讓柯情妮坐著。她緊抓 著他的手,不讓他走。   「別離開我!」   楊照為難極了。他不能放下柯倩妮不管,可是……江曼光靜靜等著。但他不說話, 不把眼神投向她。   「阿照……」柯倩妮哭得柔腸寸斷,顆顆晶瑩的淚直比成串的珍珠。   江曼光默默地轉身。朝門外走去。   「曼光!」楊照追了一聲。   「沒關係,我明白的……」她想笑,卻笑不出來。   「曼光!」楊照又追了一聲,又內疚又難過。他們約定好的。彼此有誓言。   她沒有回頭。奇怪,她怎麼哭不出淚來?怎麼無法像柯倩妮那樣隨便嘩嘩地就哭出 一簾的雨來?   「對不起,倩姊……」   楊照急急追出去,在樓梯上抓住江曼光的手。「曼光。聽我解釋……」   「沒關係,我明白的。她是你心中那個缺口……」江曼光仍沒有回頭。   手滑開了。楊照想再抓,抓了一掌空,看見透明的淚,從她眼角滑下,那似人魚的 淚,一顆一顆愛的淚珠。   「曼光……」   「阿照!」柯倩妮奔出來,淒聲地叫喊。   楊照僵立在原處,左右為難。他不能丟下傷心哭泣的柯債妮不管,可是他更丟不下 背向他離開的江曼光。他知道他傷害她了,深深地傷害她……「倩姊,」他很清楚自己 的心,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清楚過。「我會陪在你身旁的,不會在這時候丟下你不管。 可是,我一定會去找她。一定。」   因為,他們說好的。   ☆☆☆   從來沒有像這一刻讓江曼光覺得回家的路是那樣的漫長。一路上不停地走著,她覺 得好累。她放慢腳步,低哼起那首『別使我的棕色眼睛憂鬱』。   路口有輛車擋去了一半的路。她小心地繞過去。有個人從車上下來。   「曼光。」   她回頭。「是你啊。」   「是我。」午夜遊魂楊耀。   她笑起來,為他的鄭重。   但奇怪,面對楊耀,她又能笑了。   她仰起頭,滿天的星星,看著看著呢喃說:「啊,好想去意大利……」   「那就去吧,我們一起。」楊耀接住了她話中那些隱藏的失落。   他是認真的。他想任性一遍,隨心所欲一次,這輩子不為任何人、不求任何人的認 同,只為自己做些什麼。   江曼光笑著搖頭。「謝謝你,但我不能。」   楊耀也不問為什麼,靠在車子,仰頭說:「從小,每個人就都說我很優秀。我拚命 的念書、工作,努力地達到我父親對我的所有要求。因為不這樣做,就得不到我父親的 認同。相反的,事事違背我父親期望的阿照,就被斥為沒出息。可是,我一直很羨慕阿 照:他選擇了忠於自己、不負自己,那需要很大的勇氣。而我,只選擇了一條比較容易 的路,也是儒弱的路。只有我自己知道,其實真正沒出息的人是我……」   他低下頭,眼神那麼落寞,那麼的感傷。   「你那麼愛他嗎?我就不行嗎?」   江曼光靜靜站著,凝白的容顏平淡而無波。   「不。是我……是我不夠好……」聲音低得不能再低,有一種無心的清明。   「我會等的。」他也把聲音放輕,決心卻放重。   她嘴唇蠕動了動。終究沒說話。她想說:何必呢;也想問:值得嗎。   她再次仰起頭。秦風唐雨,星辰下曾有多少山盟海誓在流傳?關於愛情的風風雨雨 。 熾天使書城 -------------------------------------------------------------------------------- 【第十章】   ----------------------------------------------------------------   「沒關係,不必馬上回答。我會等你。」他有一輩子的時間等她做決定。   「我想和你再一次去看威尼斯的夕陽,重回我們的情海。」他捧住她的臉。   「你還記得歎息橋的傳說嗎?還有,在聖馬可廣場,你對我說過的那些話,和我做 的約定?」   「阿照……」記得的,她怎麼可能忘記。   但就算她忘記了。他也會等她記起。   「這一次。我不會再放手了。我會牢牢抓住你。」他緊緊握住她的手。   江曼光一直征征看著他。忘了該說與想說的話。世上有許多海誓山盟,其實都盡在 不言中。   「我會等你的。」又是一句誓言了。   等你。戀人的絮語就從這一聲諾言開始。 熾天使書城 -------------------------------------------------------------------------------- 【尾聲】   自從『逆情』以後,收到許多讀者不同的反應。當然,也有少數衛道的批評、道德 上的掙扎指責。我從不認為,有什麼主義、信仰是多高尚的事,當然也包括道德。為這 些有的沒有的浪費精神和紙筆解釋,說真的,實在很傷。可是,我又不得不為那少數幾 個一直看著我的故事,卻因為『逆情』等書而感到感情價值觀『紊亂』的讀者回答一些 什麼。我覺得我好像有些責任,雖然我從來就不是太負責任的人。   那些感情價值觀『紊亂』掉的朋友,好不好請你們在看書時,就把它當作一個故事 ,不管作者想表達、或表達了什麼,請你先用自己的觀點,找出書中那些你不同意的觀 點想法,然後請你用你的腦袋,去想、去思考,為什麼你不同意。明白了你為什麼不同 意作者那些觀點想法後,請你換個角度──這是最重要的──再一次用你的腦袋去想去 思考,去質疑顛覆你自己的觀點角度,也許你就可以了解一些思想的異質性,了解到這 世界上其實是沒有什麼事情與價值觀是絕對不容置疑的。   當然,只是看小說,圖的是輕松愉快,而不是為了折磨腦袋,可以不必這麼自找麻 煩。這只是我給你們的回答。   最後要說的是,這個系列『全都是愛──江曼光的故事』。是的,這是系列。我想 嘗試一種比較不一樣的、單元連續劇的方式。這個構想是出版社黃老編給我的腦力激漾 ,也許有些實驗精神。而項姊說,你想寫什麼就寫什麼吧。所以,我就放手寫下去了。 至於結果如何,我們就再看看吧。   那就這樣了。其他的,以後再說吧。 熾天使書城 踴躍購買他們的書籍,用實際行動來支持你欣賞的作者 -------------------------------------------------------------------------------- 熾天使書城收集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