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紅豆1/371 凌晨。天色才只有些儿蒙蒙亮。可是,夏初蕾早就醒了。用手枕著頭,她微揚著睫毛 ,半虛眯著眼睛,注視著那深紅色的窗帘,逐漸被黎明的晨曦染成亮麗的鮮紅。她心里正 模糊的想著許多事情,這些事情像一些發亮的光點,閃耀在她面前。也像旭日初升的天空 ,是彩色繽紛而絢爛迷人的。這些事情使她那年輕的胸怀被漲得滿滿的,使她無法熟睡, 無法鎮靜。即使一動也不動的躺在那儿,她也能感到血液中蠢蠢欲動的歡愉,正像波潮般 起伏不定。 今天有約會。今天要和梁家兄妹出游,還有趙震亞那傻小子!想起趙震亞她就想笑, 頭大,肩膀寬,外表就像只虎頭狗。偏偏梁致中就喜歡他,說他夠漂亮,有男儿气概,“ 聰明不外露”。當然不外露啦,她就看不出他絲毫的聰明樣儿。梁致中,梁致中,梁致中 ……梁致中是個吊儿郎當的渾小子,趙震亞是個傻里傻气的傻小子!那么,梁致文呢?不 ,梁致文不能稱為“小子”,梁致文是個不折不扣的謙謙君子,他和梁致中簡直不像一個 娘胎里出來的,致中粗獷豪邁,致文儒雅謙和。他們兄弟二人,倒真是各有所長!如果把 兩個人“都來打破,用水調和”,變成一個,准是“標准型”。 想到這儿,她不自禁的就笑了起來,她自己的笑聲把她自己惊動了,這才覺得手臂被 腦袋壓得發麻。抽出手臂,她看了看表,怎么?居然還不到六點!時間過得可真緩慢,翻 了一個身,她拉起棉被,裹著身子,現在不能起床,現在還太早,如果起了床,又該被父 親笑話,說她是“夜貓子投胎”的“瘋丫頭”了。閉上眼睛,她正想再睡一會儿,驀然間 ,樓下客廳里的電話鈴響了起來,清脆的鈴聲打破了黎明的寂靜。她猛的就從床上直跳起 來,直覺的感到,准是梁家兄弟打來找她的!翻身下床,她連拖鞋也來不及穿,就直沖到 門口,打開房門,光著腳丫子連蹦帶跳的跑下樓梯,嘴里不由自主的嘰哩咕嚕著: “就是媽不好,所有的臥室里都不許裝分机,什么怪規矩,害人听個電話這么麻煩! ” 沖進客廳,電話鈴已經響了十几響了,抓起听筒,她气喘吁吁的嚷:“喂!那一位? ”“喂!”對方細聲細气的,居然是個女人!“請問……”怯怯的語气中,卻夾帶著某种 急迫和焦灼。“是不是夏公館?” “是呀!”夏初蕾皺皺眉,心里有些犯嘀咕,再看看表,才五點五十分!什么冒失鬼 這么早打電話來? “對不起,”對方歉然的說,聲音柔柔的,輕輕的,低沉而富磁性,說不出來的悅耳 和動人。“我請夏大夫听電話,夏……夏寒山醫生。”“噢!”夏初蕾望望樓梯,這么早 ,叫醒父親听電話豈不殘忍?昨晚醫院又有急診,已經弄得三更半夜才回家。“他還在睡 覺,你過兩小時再打來好嗎?”她乾脆的說,立即想挂斷電話。“喂喂,”對方急了,聲 音竟微微發顫:“對不起,抱歉极了,但是,我有急事找他,我姓杜……” “你是他的病人嗎?”“不,不是我,是我的女儿。請你……請你讓夏大夫听電話好 嗎?”對方的聲音里已充滿了焦灼。 哦,原來是她的小孩害了急病,天下的母親都一個樣子!夏初蕾的同情心已掩蓋了她 的不滿和不快。 “好的,杜太太,我去叫他。”她迅速的說。“你等一等!” 把听筒放在桌上,她敏捷而輕快的奔上樓梯,直奔父母的臥房,也沒敲門,她就扭開 門鈕,一面推門進去,一面大聲的嚷嚷著:“爸,有個杜太太要你听電話,說她的小孩得 了急病,你……”她的聲音陡的停了,因為,她一眼看到,父親正擁抱著母親呢!父親的 頭和母親的緊偎在一起。天哪!原來到他們那個年紀,照樣親熱得厲害呢!她不敢細看, 慌忙退出室外,砰然一聲關上門,在門外直著喉嚨喊: “你們親熱完了叫我一聲!” 念苹推開了她的丈夫,從床上坐了起來,望著夏寒山,輕蹙著眉梢,微帶著不滿和尷 尬,她低低的說: “跟你說不要鬧,不要鬧,你就是不听!你看,給她撞到了,多沒意思!”“女儿撞 到父母親親熱,并沒有什么可羞的!”夏寒山說,有些蕭索,有些落寞,有些失望。他下 意識的打量著念苹,奇怪結婚了二十余年,她每日清晨,仍然新鮮得像剛擠出來的牛奶。 四十歲了,她依舊美麗。成熟,恬靜,而美麗。有某种心痛的感覺,從他內心深處划過去 ,他瞅著她,不自禁的問了一句:“你知道我們有多久沒有親熱過了?” “你忙嘛!”念苹逃避似的說:“你整天忙著看病出診,不到三更半夜,不會回家, 回了家,又累得什么似的……” “這么說,還是我冷落了你?”寒山微憋著气問。 “怎么了?”念苹注視著他。“你不是存心要找麻煩吧?老夫老妻了,難道你……” 她的話被門外初蕾的大叫大嚷聲打斷了: “喂喂,你們還要親熱多久?那個姓杜的女人說啊,她的女儿快死了!”姓杜的女人 ?夏寒山忽然像被蜜蜂刺了一下似的,他微微一跳,笑容從他的唇邊隱去。他站起身來, 披上晨褸,打開了房門,他在女儿那銳利而調侃的注視下,走出了房間。初蕾笑吟吟的望 著他,眼珠骨溜溜的打著轉。 “對不起,爸。”初蕾笑得調皮。“不是我要打斷你們,是那個姓杜的女人!”姓杜 的女人!不知怎的,夏寒山心中一凜,臉色就莫名其妙的變色了。他迅速的走下樓梯,几 乎想逃避初蕾的眼光。他走到茶几邊,拿起听筒。 初蕾的心在歡唱,撞見父母親的親熱鏡頭使她開心,尤其在這個早晨,在她胸怀中充 滿閃耀的光點的這個時候,父母的恩愛似乎也是光點中的一點;大大的一點。她嘴中輕哼 著歌,繞到夏寒山的背后,她注視著父親的背影。四十五歲的夏寒山仍然維持著挺拔的身 材,他沒發胖,腰杆挺得很直,背脊的弧線相當“標准”,他真帥!初蕾想著,他看起來 永遠只像三十歲,他沒有年輕人的輕浮,也沒有中年人的老成。他風趣,幽默,而善解人 意。她歡唱的心里充塞著那么多的熱情,使她忘形的從背后抱住父親的腰,把面頰貼在夏 寒山那寬闊的背脊上。夏寒山正對著听筒說話: “又暈倒了?……嗯,受了刺激的原因。你不要太嚴重……好,我懂了。你把我上次 開的藥先給她吃……不,我恐怕不能赶來……我認為……好,好,我想實在沒必要小題大 作……好吧,我等下來看看……” 初蕾听著父親的聲音,那聲音從胸腔深處發出來,像空谷中的回音在震響。終于,夏 寒山挂斷了電話,拍了拍初蕾緊抱在自己腰上的手。“初蕾,”夏寒山的聲音里洋溢著寵 愛:“你今年已經二十歲了吧?”“嗯,”初蕾打鼻子里哼著:“你的意思是說,我不該 再像小娃娃一樣黏著你了。”“原來你知道我的意思。”夏寒山失笑的說。 初蕾仍然緊抱著寒山的腰,身子打了個轉,從父親背后繞到了他的前面,她個子不矮 ,只因為寒山太高,她就顯得怪嬌小的,她仰著臉儿,笑吟吟的望著他,彷佛在欣賞一件 有趣的藝術品。“爸,你違背了諾言。” “什么諾言?”“你答應過我和媽媽,你在家的時間是我們的,不可以有病人來找你 ,現在,居然有病人找上門來了。這要是開了例,大家都沒好日子過。所以,你告訴那個 什么杜太太,以后不許了!”“ !”寒山用手捏住初蕾的下巴。“听听你這口气,你不 像我女儿,倒像我娘!”初蕾笑了,把臉往父親肩窩里埋進去,笑著揉了揉。再抬起頭來 ,她那年輕的臉龐上綻放著光彩。 “爸。”她忽然收住笑,皺緊眉頭,正色說:“我發現我的心理有點問題。”“怎么 了?”寒山嚇了一跳,望著初蕾那張年輕的,一本正經的臉。“為什么?”“爸,你看過 張愛玲的小說嗎?” “張愛玲?”寒山怔怔的看著女儿。“或者看過,我不記得了。”“你連張愛玲都不 知道,你真沒有文化!”初蕾大大不滿,嘟起了嘴。“好吧,”寒山忍耐的問:“張愛玲 与你的心理有什么關系?”“她有一篇短篇小說,題目叫‘心經’,你知道不知道?” “我根本沒文化,怎么知道什么‘心筋’?其實,心臟沒有筋,人身上的筋絡都有固 定位置,腳上就有筋……”“爸爸!”初蕾喊,打斷了父親:“你故意跟我胡扯!你用貧 嘴來掩飾你的無知,你的孤陋寡聞……” “嗯哼!”寒山警告的哼了一聲,望著女儿。“別順著嘴說得太高興,那有女儿罵爸 爸無知的?真不像話!”他捉住了初蕾的手臂,微笑又浮上了他的嘴角。“初蕾,你不是 心經里的女主角,如果我猜得不錯,那女主角愛上了她的父親!” “哈!爸爸,原來你看過!”初蕾愕然的瞪大眼睛。 “你呢?你才不愛你的老爸哩,”寒山繼續說,笑容在他唇邊擴大。“你的問題,是 出在梁家兩兄弟身上,哥哥也好,弟弟也不錯,你不知道該選擇誰,又不能兩者得兼…… ” “噢!”初蕾大叫了一聲,放開怀抱父親的手,轉身就往樓上沖去,一面沖,一面漲 紅了臉叫:“我不跟你亂扯了!你毫無根据,只會瞎猜!”寒山靠在沙發上,抬頭望著飛 奔而去的女儿,那苗條纖巧的身子像只彩色的蝴蝶,翩翩然的隱沒在樓梯深處。他站在那 儿,繼續望著樓梯,心里有一陣恍惚,好一會儿,他陷入一种深思的狀態中,情緒有片刻 的迷亂。直到一陣父的衣服聲惊動了他,他才發現,不知何時,念苹已從樓梯上拾級而下 ,停在他的面前了。 “怎樣?跟女儿談出問題來了?”念苹問。 “哦?”他惊覺了過來。“是的,”他喃喃的說:“這孩子長大了。”“你今天才發 現?”念苹微笑的問。一顆紅豆2/37 “不,我早就發現了。” 念苹去到餐廳里,打開冰箱,取出牛奶、牛油、和面包,平平靜靜的說:“別擔心初 蕾,她活得充實而快樂。你……”她咽住了要說的話,偷眼看他,他正半倚在沙發上,仍 然是一股若有所思的樣子。早晨的陽光已從窗口斜射進來,在他面前投下一道金色的、閃 亮的光帶。她拿出烤面包机,烤著面包,不經心似的說:“你該去梳洗了吧?我給你弄早 餐,既然答應去人家家里給孩子看病,就早些去吧!免得那母親擔心!” 寒山吃惊似的抬起頭來,望著念苹。她那一肩如云般烏黑的頭發,披散在背上,薄紗 般的睡衣,攔腰系著帶子,她依然纖細修長,依然美麗動人。他不自禁的走過去,烤面包 的香味彌漫在空气中,卻蓋不住她發際衣襟上的幽香。他仔細的、深深的凝視她,她迎接 著他的目光,也一瞬不瞬的注視著他。他再一次覺得心中掠過一陣痛楚,不由自主的,他 伸出手去,把她攬入怀中,他的頭輕俯在她的耳邊。 “念苹,你有沒有想過,我們可以再要一個孩子!” “什么?”她吃惊的推開他,大睜著眼睛“你發瘋了?怎么忽發奇想?初蕾都二十歲 了,我也老了,怎么再生孩子?何況,你現在要孩子干嘛?” “我一直喜歡孩子,”寒山微微嘆了口气。“初蕾大了,總有一天要离開我們,或者 ,添一個孩子,會使我們生活中多一些樂趣……”“你覺得──生活枯燥乏味嗎?”她問 ,語气里帶著抹淡淡的悲哀。“不是枯燥乏味!”他急忙說。“而是刻板。很久以來,我 們的生活像一個電鐘,每天准确固定的行走,不快不慢的,有條不紊的行走……”“只要 電鐘不停擺,你不該再不滿足,”她幽幽的打斷他,垂下眼睛。她語气中的悲哀加重了。 “或者,我們缺少的,不是孩子。二十年的婚姻是條好長好長的路,你是不是走累了?你 疲倦了?或者,是厭倦了?我老了……” “胡說!”他粗聲輕叱:“你明知道你還是漂亮!” “卻不再吸引你了!再也沒有新鮮感了……” “別說!”他阻止的低喊,用手壓住她的頭,下意識的撫摸著她的頭發。一時間,他 們兩個都不說話,只是靜靜的站著,悄悄的依偎著,室內好安靜好安靜,陽光洒了一屋子 的光點。初蕾從臥室里跑出來了,她已換了一身簡單而清爽的服裝,紅格子的襯衫,黑燈 心絨的長褲,挽著褲管,穿了雙半統的靴子。今天要郊游,今天要去海邊吃烤肉,她拎著 一個旅行用的牛仔布口袋,跳跳蹦蹦的跑下樓梯。 驀然間,她收住腳步,手中的口袋掉到地下,骨碌碌的、砰砰碰碰的滾到樓梯下去了 。這聲音惊動了寒山夫婦,慌忙彼此分開,抬起頭來,初蕾正呆楞楞的站在樓梯上,嘴巴 微張著,像看到什么妖怪似的。半晌,她才伸手拍著自己的額,惊天動地般喊了起來:“ 天啊,今天是什么日子?是情人節呢?還是你們的結婚紀念日?”念苹的臉居然漲紅了。 走到餐桌邊,她掩飾似的又拿起兩片面包,顧左右而言他: “初蕾,要吃面包嗎?”“要!當然要!”初蕾笑嘻嘻的跑了過來,渾身洋溢著青春 的气息,年輕的臉龐上綻放著光彩,她本身就像一股春風,帶著醉人的、春天的韻味。她 直奔到母親旁邊,抓起了一片剛烤好的面包。“我馬上走,不打扰你們!”她說,對母親 淘气的笑著。“你們像一對新婚夫婦!”她咬了一口面包,看看母親,又看看父親,滿足 的、快活的輕嘆了口气。 “幸福原來是這樣的!”她口齒不清的嘰咕著,走過去撿起自己的手提袋,望著窗子 外面。 窗外是一片燦爛的、金色的陽光。一顆紅豆3/372 這不是游海的季節,夏天還沒開始,春意正濃。海邊,風吹在人身上,是寒惻惻而涼 颼颼的。夏初蕾卻完全不畏寒冷,脫掉了靴子,沿著海邊的碎浪,她赤腳而行。浪花忽起 忽落,扑打著她的腳背和小腿,濺濕了褲管,也濺濕了衣裳。她的袖子卷得高高的,因為 ,不時,她會彎腰從海浪里撿起一粒小貝殼,再把它扔得遠遠的。她的動作,自然而然的 帶著种舞蹈般的韻律,使她身邊的梁致文,不能不用欣賞的眼光注視著她那毫不矯情,卻 优美輕盈的舉動。 “我不喜歡文學家,他們都是酸溜溜的。”初蕾說,又從水里撿起一粒貝殼,仔細的 審視著。 “你認識几個文學家?”梁致文問。 “一個也不認識!”“那么,你怎么知道他們是酸溜溜的?” “我猜想!”初蕾揚了揚眉毛。“而且,自古以來,文學家都是窮光蛋!那個杜老頭 子,住在茅草篷里,居然連屋頂上的茅草都保不住,給風刮走了,他還追,追不到,他還 哭哩!真‘糗’!”“有這种事?”梁致文皺攏了眉毛,思索著,終于忍不住問:“杜老 頭子是誰呀?”“鼎鼎大名的杜甫,你都不知道嗎?”初蕾大惊小怪的。“虧你還學文學 !”“噢!”梁致文微笑了。“搞了半天,你在談古人啊!你是說那首‘八月秋高風怒號 ,卷我屋上三重茅’的詩,是嗎?” “是呀,三重茅草卷走就卷走了吧,他還追個什么勁?茅草被頑童抱走了,他還說什 么‘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忍能對面為盜賊,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舌燥呼不得,……’ 真糗!真糗!這個杜老頭啊,又窩囊,又小器!又沒風度!許多人都說杜甫的詩好,我就 不喜歡。小孩子抱了他的茅草,他就罵人家是盜賊,真糗!真糗!我每次念到這首詩就生 气!你瞧人家李老頭,作詩多有气魄;‘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复回!’念 起來就舒服。‘俱怀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夠味!豪放极了!‘我本楚狂人, 狂歌笑孔丘!’棒透了!我喜歡李老頭,討厭杜老頭!” 梁致文側過頭來看著她,落日的余暉正照射在她身上臉上,把她渾身都涂上了一抹金 黃。她濃眉大眼,滿頭被風吹得亂糟糟的頭發,面頰紅紅的,嘴唇輕快的蠕動著,那一大 段話像倒水般傾了出來,流暢得像瀑布的宣泄。他看呆了。 夏初蕾扔掉了手里的貝殼,彎腰再拾了一枚。站直身子,她接触到他的眼光,他的眼 睛深邃而閃亮。每當她接触到他的眼光,她就不由自主的心跳。她總覺得梁致文五官中最 特殊的就是這對眼睛。它們像兩口深幽的井,你永遠不知道井底藏著什么,卻本能的体會 到那里面除了生命的源泉外,還有更丰富更丰富的寶藏。從認識梁家兄妹以來,初蕾就被 這對眼睛所迷惑,所吸引。現在,她又感受到那种令她心跳的力量。“你盯著我干嘛?” 她瞪著眼睛問。為了掩飾她內心深處的波動,她的語气里帶著种挑舋的味道。“我明白, 你不同意我的看法,你們學文的,都推崇杜甫!你心里准在罵我什么都不懂,還在這儿大 發謬論!” “不。”梁致文緊盯著她,眉尖眼底,布滿了某种誠摯的、深沉的溫存。這溫存又使 她心跳。“我在想,你是個很奇怪的女孩。”“為什么?”“你整天嘻嘻哈哈的,跳跳蹦 蹦的,像個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可是,你能把李白和杜甫的詩倒背如流。” “哈!”初蕾的臉驀然漲紅了。“這有什么稀奇!你忘了我媽是學中國文學的,我還 沒學認字,就先跟著我媽背唐詩三百首,爸的事業越發達,我的詩就背得越多。” “怎么呢?”“爸爸總不在家,媽媽用教我背詩作為消遣呀!” “即使如此,你還是不簡單!”梁致文的眼光更溫存了,更深邃了,溫存得像那輕涌 上來,擁抱著她的腳踝的海浪。“初蕾……”他低沉的說:“你知道?你是我認識的女孩 子里,最有深度……”“哇!”初蕾大叫,慌忙用雙手遮住耳朵,臉紅得像天邊如火的夕 陽。她忙不迭的,語無倫次的喊:“你千万別說我有深度,我听了渾身的雞皮疙瘩都會起 來。你別受我騙,我最會胡吹亂蓋,今天跟你談李老頭杜老頭,明天跟你談漢老頭哈老頭 ……”“漢老頭哈老頭又是什么?”梁致文稀奇的問。 “漢明威和哈代!”初蕾叫著說:“知道几個中外文學家的名字也夠不上談深度,我 最討厭附庸風雅賣弄學問的那种人,你千万別把我歸于那一類,那會把我羞死气死!我是 想到那儿說到那儿,我的深度只有一張紙那么厚!我爸說得對,我永遠是個瘋丫頭,怎么 訓練都當不成淑女……” “誰要當淑女?”一個渾厚的聲音,魯莽的插了進來。在初蕾還沒弄清楚說話的是誰 時,梁致中已一陣風般從她身邊卷過去,直奔向前面沙灘上一塊凸出的岩石。初蕾站定了 ,另一個高大的影子又從她身邊掠過去,直追向梁致中,是那個傻小子趙震亞!這一追一 跑的影子吸引了初蕾的注意力,她大叫著說:“比賽誰先爬到岩石頂上!”梁致中頭也不 回的喊。 初蕾的興趣大發,卷了卷褲腳,她喊著: “我也要參加!”“女孩子不許參加!”梁致中嚷:“摔了跤沒人扶你!” “誰會摔跤?誰要你扶?”初蕾气呼呼的:“我說要參加就是要參加!而且要贏你們 !” 放開了腳步,她也對那岩石直奔而去。 梁致文呆立在那儿,楞楞的看著初蕾那奔跑著的身影。她的腿勻稱而修長,輕快的踏 著海水狂奔。她的襯衫早已從長褲里面拉了出來,對風鼓動得像旗子。她那短短的頭發在 海風中飛揚,身子靈活得像一只羚羊。 初蕾已快追上了趙震亞,她在后面大叫:“趙震亞!”“干什么?”趙震亞一邊跑, 一邊喘吁吁的問。他那大頭大身子,使他奔跑的動作极為笨拙。 “致秀在叫你!”初蕾嚷著。 “叫我做什么?”趙震亞的腳步緩了下來。 “她有話要對你說!”“什么話?”趙震亞的腳步更慢了。 “誰知道她有什么知心話要對你說!”初蕾追上了他,大聲的嚷著:“你再不去,當 心她生气!” “是!”那傻小子停住了腳步,慌忙轉過身子往回頭就跑。 初蕾笑彎了腰,邊笑邊喘,她繼續向梁致中追去。致中可不像趙震亞那樣好追,他結 實粗壯而靈活,長長的腿,每跨一步就有她三步的距离,她眼看追不上,又依樣葫蘆,如 法炮制,大叫著:“梁致中!”梁致中已跑到岩石下面,對初蕾的呼喚,他竟充耳不聞, 手腳并用,他像猿猴般在那岩石上攀爬。初蕾急了,放開喉嚨再喊:“致中!梁致中!等 我一下!” “鬼才會等你!”致中嚷了回來。 “不等就不等!”初蕾咬牙喊:“你看看我追得上你追不上!”“哈!”致中大笑。 “你要追我嗎?我梁致中別的運气不好,就是桃花運最好,走到那儿都有女孩子追!” “梁致中,你在胡說些什么?”初蕾恨恨的喊。 “我胡說嗎?是你親口說要追我呀!”“貧嘴!你臭美!”“我不臭美,是你不害臊 !” “要死!”初蕾冒火的叫,身子繼續往前沖,猛不防,她的腳碰到了一塊水邊的浮木 ,身子頓時站不穩,她發出一聲尖叫:“哎喲!糟糕!”剛喊完,她整個身子就摔倒在沙 灘上了。沙灘邊一陣混亂。初蕾躺在地上,一時間,竟站不起來,只是咬著牙哼哼。梁致 文、梁致秀,和趙震亞都向她奔過去,圍在她的身邊。梁致秀蹲下身子,用手抱住她的頭 ,急切的問: “怎么了?初蕾?摔傷了那儿?” 初蕾往上看,趙震亞傻傻的瞪著她,一臉大禍臨頭的樣子。梁致文微蹙著眉頭,眼睛 里盛滿了關切与怜惜。梁致秀是又焦灼又關心,不住口的問著: “到底怎樣?傷了那儿?” “致秀,”致文蹲下身子,“你檢查她的頭,我檢查她的腿。” 初蕾慌忙把腿往上縮了縮,嘴里大聲的呻吟,要命,那該死的梁致中居然不過來!她 悄悄的對致秀眨了眨眼睛,嘴里的呻吟聲就更夸張了:“致秀,哎喲……我猜我的腿斷了 !哎喲……我想我要暈倒了。哎喲……哎喲……” 致秀的眼珠轉了轉,猛然間醒悟過來了。原來這鬼丫頭在裝假,想用誘兵之計!她想 笑,圓圓的臉蛋上就涌上了兩個小酒渦。她偷眼看她的大哥梁致文,他的臉色因關切而發 白了。她再偷眼去看她的二哥梁致中;天哪!那家伙竟然已經高踞在岩石的頂端,坐在那 儿,正從褲子口袋里取出口琴,毫不動心的吹奏起口琴來了。 初蕾的“哎喲”聲還沒完,就听到致中的口琴聲了,她怔了怔,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 ,抬頭一看,梁致中正高高的坐在那儿,笑嘻嘻的望著他們,好整以暇的吹奏著“散塔露 琪亞”。她這一怒非同小可,跺了一下腳,她咬牙切齒的罵了一句:“混蛋!”就拔腿又 對岩石的方向跑去。她這一跑,趙震亞可傻了眼了,他直著眼睛說:“她不是腿斷了嗎? ”“她的腿才沒斷,”致秀笑著瞪了趙震亞一眼:“是你太驢了!”致文低下頭去,無意 識的用腳踢著沙子,他發現了那絆倒初蕾的浮木,是一個老樹根。他彎腰拾起了那個樹根 ,樹根上纏繞著海草和綠苔,他慢騰騰的用手剝著那些海草,似乎想把它弄干淨。致秀悄 悄的看了他一眼,低聲自言自語的說:“看樣子,她沒嚇著要嚇的人,卻嚇著了別人!” “你在說什么?”趙震亞傻呵呵的問。一顆紅豆4/37 “沒說什么!”致秀很快的說,笑著。“你們兩個,赶快去幫我生火,我們烤肉吃! ” 在岩石上,致中的“散塔露琪亞”只吹了一半,初蕾已爬上岩石,站在他的面前了。 他抬眼看看她,動也沒動,仍然自顧自的吹著口琴。初蕾鼓著腮幫子,滿臉怒气,大眼睛 冒火的,狠狠的瞪著他。他迎視著她的目光,那被太陽晒成微褐的臉龐上,有對閃爍發光 的眼睛和滿不在乎的神情。她眼底的怒气逐漸消除,被一种近乎悲哀的神色所取代了。她 在他面前坐了下來,用雙手抱住膝,一瞬也不瞬的看著他。 他把一支曲子吹完了,放下了口琴。 “你的嘴巴很大。”她忽然說。“丑极了。” “嗯。”他哼了哼。“适合接吻。” “不要臉。你怎么不說适合吹口琴?” 他聳聳肩。“我接吻的技術比吹口琴好,要不要試一試!” “你做夢!”他再聳聳肩。“你的眉毛太濃了,眼睛也不夠大,”她繼續說:“有沒 有人告訴過你,你沒有致文漂亮?” 他又聳肩。“是嗎?”他問,滿不在乎。拿起口琴,他放到唇邊去,剛吹了兩個音, 初蕾劈手就把口琴奪了過去,恨恨的嚷著說: “不許吹口琴!”“你管我!”他捉住了她的胳膊,命令的說:“還給我!拿來!” “不!”她固執的,大大的眼睛在他的眼前閃亮。他們對峙著,他抓緊了她的胳膊,兩人 的臉相距不到一尺,彼此的呼吸熱熱的吹在對方的臉上。夕陽最后的一線光芒,在她的鼻 梁和下頷鑲上了一道金邊。她的眼珠定定的停在他臉上,他鎖著眉,眼光銳利,有些獰惡 ,有些野气。她輕噓一聲,低低的問:“你怎么知道我摔跤是假的?” “誰說我知道?”他答得狡獪。 “噢!”她凝視他,似乎想看進他內心深處去。“你這個人是鐵打的嗎?是泥巴雕的 嗎?你一點怜香惜玉的心都沒有嗎?” “你不是香,也不是玉。”他微笑了起來。 “說得好听一點不行嗎?”她打鼻子里哼著。也微笑起來。 “我這人說話從來就不好听,跟我的長相一樣,丑极了。你如果要听好听的,應該去 和致文談話。” 她的眼睛里立刻閃過了一抹光芒,眉毛不自禁的就往上挑了挑。“噢!好酸!”她笑 著說:“我几乎以為你在和致文吃醋!” 他放開抓住她的手,斜睨著她。 “你希望我吃醋嗎?你又錯了!”他笑得邪門。“你高估了自己的力量!”“你── ”她為之气結,伸出手去,她對著他的胸口就重重一推。“哎呀!”他大叫,那岩石上凹 凸不平,他又站在一塊棱角上,被這么用力一推,他就從棱角上滑下來,身子直栽到岩石 上去。背脊在另一塊凸出的石頭上一撞,他就倒在石塊上,一動也不動了。“致中!”初 蕾尖叫,嚇得臉都白了,她扑過去,伏在他身邊,顫聲喊:“致中!致中!致中!你怎樣 ?你怎樣?我不是安心的,我不是故意的,我……”她咬緊嘴唇,几乎快要哭出來了。 他打地上一躍而起,彎腰大笑。 “哈哈!我摔跤顯然比你摔跤有分量……” “你……你……你……”初蕾這一下真的气坏了,她的臉孔雪白,眼珠烏黑,嘴唇發 抖,气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她瞪了他几秒鐘,然后一摔頭,回身就走,走了兩步,才想起 手中的口琴,她重重的把琴往石頭上砸去,就三步兩步的跳下了岩石,大踏步的走開了。 太陽早已沉進了海底。致秀他們已生起了營火,在火上架著鐵架,一串串的肉挂在鐵 架上,肉香彌漫在整個的海邊。 初蕾慢騰騰的走了過來,慢騰騰的在火邊坐下,慢騰騰的弓起膝,用手托著腮幫子, 對著那營火發怔。 致文仍然在剝著那大樹根上的青苔和海藻,他臉上有某种深思的、專注的神情,似乎 在思索著什么問題。 “你知道,杜老頭那首‘八月秋高風怒號’的詩,主題只在后面那兩句:‘安得廣廈 千万間,大庇天下寒士皆歡顏’!后人推崇杜甫,除了他的詩功力深厚之外,他還有悲天 憫人的心!”初蕾怔了怔,歪過頭去看致文,她眼底閃爍著一抹惊异的光芒。她的神思還 在致中和他的口琴上面,驀然間被拉回到杜甫的詩上,使她在一時間有些錯愕。她瞪著致 文,心神不宁。致文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淡淡的笑了笑,就又低頭去弄那樹根,那樹根 是個球狀的多結的圓形,沉甸甸而厚篤篤的。“我想,”他從容的說:“你已經忘記我們 剛剛談的題目了。”“哦,”初蕾回過神來。“沒有,只是……杜老頭离我們已經太遠了 。”她望向海,海面波潮起伏,暮色中閃爍著點點粼光。沙灘是綿亙無垠的,海風里帶著 濃濃的涼意,暮色里帶著深幽的蒼茫。致中正踏著暮色,大踏步的走來。初蕾把下巴放在 膝上,虛眯著眼睛無意識的望著那走來的致中。 致文不經心的抬了抬頭。 “無論你的夢有多么圓,”他忽然說:“周圍是黑暗而沒有邊。”她立即回頭望著致 文,眼睛閃亮。 “誰的句子?”她問。“不太遠的人,徐志摩。”他微笑著。 她挑起眉毛,毫不掩飾她的惊嘆和折服。 “你知不知道,致文?你太博學,常常讓人覺得自己在你面前很渺小。”他的臉漲紅 了。“你知不知道,初蕾?”他學著她的語气:“你太坦率,常常讓人覺得在你面前很尷 尬!” 她笑了。“為什么?”“好像我有意在賣弄。” 她盯著他,眼光深摯而銳利。 “你是嗎?”她問。“是什么?”他不解的。 “賣弄。” 他的眼睛里閃過一抹狼狽。 “是的。”他坦白的說:“有一些。” 她微笑起來,眼光又深沉又溫柔,帶著种醉人的溫馨。她喃喃的念著:“無論你的夢 有多么圓,周圍是黑暗而沒有邊。”她深思,搖搖頭。“不好,我不喜歡,太消极了。對 我而言,情況正好相反。”“怎么說?”“無論你的夢多么不圓,周圍都燦爛的鑲上了金 邊。”她朗聲說。“這才是我的夢。” 她的眼睛閃亮,臉發著光。 “說得好!”他由衷的贊嘆著:“初蕾,”他嘆口气。“你實在才思敏捷!”“哇! ”她怪叫,笑著:“你又來了!你瞧,你把我的雞皮疙瘩又撩起來了!”她真的伸著胳膊 給他看。 他也笑了,用手握了握她伸過來的手。 “你是冷了!”他簡單明了的說:“你的手都凍得冰冰涼了。”他脫下自己的外衣, 披在她的肩上,那外衣帶著他的体溫,把她溫軟的包圍住了。她有种奇异的松懈与懶散, 覺得自己像浸在一池溫暖的水中,沐浴在月光及星空之下,周圍的一切,都神奇而燦爛的 “鑲上了金邊”。 致中早已走過來好一刻了,他冷冷的看著這一切。看著他們兩個有問有答,又看著致 秀和趙震亞手忙腳亂的忙著烤肉、穿肉、洒作料……他重重的就在火邊坐下,帶著點搗蛋 性質,伸手去抓火上的肉串,嘴里大嚷大叫著: “哈!好香,我餓得可以吃下一條牛!” “還不能吃!”致秀喊:“肉還沒烤熟呢!”她奪下致中手里的肉串,挂回到架子上 。 致中往后一仰,四仰八叉的躺在沙灘上,拿著口琴,送到嘴邊去試音。那口琴已摔坏 了,吹不成曲調,只發出“嗡嗡”的聲響,致中喃喃的詛咒: “他媽的!”趙震亞听了半天,發出一句評語: “你吹得很難听!”致中拋下口琴,對趙震亞翻了翻白眼: “人丑,說話不會說,連口琴都吹得難听,這就是我,懂了嗎?”致秀看看二哥,再 回頭看看大哥。初蕾小巧的身子,懶洋洋的靠在致文身上,臉上有個甜得醉人的微笑,致 文的一只手,隨隨便便的攬著初蕾的腰。他身子前面,放著那個他好不容易弄干淨了的圓 形大樹根。 “這是什么?”初蕾問,用手摸索那樹根,仰臉看致文,她的發絲拂在他的面頰上。 對于致中的吼叫,她似乎完全沒有听到。致中拿起樹根,舉給初蕾看: “像不像一個女人頭?”他問。“像不像你?” 初蕾愕然,她仔細的看那樹根。 “是的,像個人頭,不過………”她小心翼翼的說:“我不會這么丑吧?” 致文失聲大笑了。很少听到致文大笑的致秀,禁不住楞了楞。致中回頭看了那木根一 眼,輕哼了一聲,眼睛望著天空,自言自語的說:“木頭比人好看!它不會東倒西歪!” 初蕾吃惊似的回眼去看致中,挑起了眉毛,她似乎要發作,她的眼睛瞪圓了,臉色變 了,致秀慌忙拍了拍手,大叫: “肉熟了!肉熟了!要吃烤肉的統統過來!” 初蕾的注意力被肉串吸引住了,頓時間,只感到飢腸轆轆。她咽著口水,貪饞的對肉 串望著,大家都對營火圍了過去,火光映紅了每一個人的臉。 夜色來了。一顆紅豆5/373 夜已經很深很深了。杜慕裳坐在女儿的床沿上,愀然的,怜惜的,心疼的望著那平躺 在床上的雨婷。那么瘦,那么蒼白,那么懨懨然了無生气,又那么可怜兮兮的。她躺在那 儿,大睜著一對無助的眼睛靜靜的瞅著慕裳。這眼光把慕裳的五臟六腑都撕碎了。她伸手 摸著女儿的下巴,那下巴又小又尖,脆弱得像水晶玻璃的制品。是的,雨婷從小就像個水 晶玻璃塑成的藝術品,玲瓏剔透,光洁美麗,卻經不起絲毫的碰撞,隨時隨地,她似乎都 可以裂成碎片。這想法絞痛了她的心臟,她輕抽了一口冷气,抬頭望著床對面的夏寒山。 夏寒山正拿著一管好粗好粗的針藥,在給雨婷做靜脈注射。雨婷的袖管擄到肩頭,她 那又細又瘦的胳膊似乎并不比針管粗多少,白皙的手臂上,青筋脈絡都清晰可見。寒山找 著了血管,把針尖直刺進去,杜慕裳慌忙調開視線,緊蹙起眉頭。她的眼光和女儿的相遇 了,雨婷眉尖輕聳了一下,強忍下了那針刺的痛楚,她竟對母親擠出一個虛弱而歉然的微 笑。“媽媽,”她委婉而溫柔的喊,伸手撫摸母親的手。“對不起,我讓你操了太多心。 ” “怎么這樣說呢?”杜慕裳慌忙說,覺得有股熱浪直往眼眶里沖。“生病是不得已的 事呀!” “唉,”雨婷幽然長嘆。“媽,你別太疼我,我真怕有一天……”“雨婷!”慕裳輕 喊,迅速的把手蓋在雨婷的唇上,眼眶立即濕了。她努力不讓淚水涌出來,努力想說一點 安慰女儿的話。可是,迎視著雨婷那悲哀而柔順的眼光,她卻覺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 能用牙齒咬緊了嘴唇,來遏止心中的那种恐懼和慘痛。寒山注射完了,抽出了針頭,他用 藥棉在雨婷手腕上揉著,一面揉,他一面審視著雨婷的气色,對雨婷鼓勵的笑了笑,說: “你會慢慢好起來,雨婷。但是,首先你要對自己充滿信心。”雨婷望著寒山,她的眼光 謙和而順從,輕嘆了一聲,她像個听話的孩子:“我知道,夏大夫。我真謝謝你,這樣一 次又一次麻煩您來我家,我實在抱歉极了。” “你不要對每個人抱歉吧,雨婷。”杜慕裳說,拉起棉被,蓋在她下頷下面。“這又 不是你的錯。” “總之──是為了我。”雨婷低語。 寒山收拾好他的醫藥箱,站起身來。 “好了,”他說:“按時吃藥,保持快樂的心情,我過兩天再來看你,希望過兩天, 你已經又能彈琴唱歌了。好嗎?”“好!”雨婷點頭,對寒山微笑,那微笑又虛弱,又純 摯,又充滿了楚楚可怜的韻味。“您放心,夏大夫,我一定會‘努力’好起來。”寒山點 點頭,往臥室外面走去。杜慕裳跟了兩步,雨婷在床上用祈求的眼光看她,低喚了一聲: “媽!”慕裳身不由己的站住了,對寒山說: “你先在客廳坐一下,我馬上就來!” “好!”寒山退出了臥室。慕裳又折回到床邊,望著女儿。雨婷靜靜的看著她,那玲 瓏剔透的眸子似乎在清楚的訴說著:別騙我!媽!我活不了多久了。驀然間,她心頭大痛 ,坐在床旁,雨婷一下子就跳起來,用雙手緊緊的摟住了母親的脖子,她那細弱的胳臂把 慕裳緊箍著,她的面頰依偎著她,在慕裳耳邊悲切的低語:“媽,我不要离開你,我不要 !如果我走了,誰再能陪伴你,誰唱歌給你听?”“噢!”慕裳悲呼,淚水再也控制不住 ,奪眶而出了。“雨婷,不要這樣說,不會的,決不會的!夏大夫已經答應了我們,他會 治好你!”雨婷躺回到床上,她的眼光清亮如水。 “媽媽,”她柔聲說:“你和我都知道,夏大夫是個好醫生,可是,他并不是上帝。 ”“不!”慕裳用手遮住了眼睛,無助的低語:“不!他會治好你,他答應過的,他會, 他答應過的!” 雨婷把頭轉向了一邊,發出了一聲悠長的嘆息。 “可怜的媽媽!”她耳語般的說了句。 成串的淚珠從慕裳眼里滾了出來,可怜的媽媽!那孩子心中從沒有自己,每次生病, 她咬住牙忍住疼痛,只是用歉然的眼光看她。可怜的媽媽!她那善良的、柔順的心中,只 有她那可怜的媽媽!她不可怜自己,她不感怀自傷,在被病魔一連串折磨的歲月里,她那 純洁的心靈中,只有她的母親!她用手背拭去淚痕,再看雨婷,她闔著眼睛,長睫毛細細 的垂著,似乎睡著了。她在床邊再默立了片刻,听著雨婷那并不均勻的呼吸聲,她覺得那 孩子几乎連呼吸都不胜負荷,這感覺更深更尖銳的刺痛了她。俯下頭去,她在雨婷額上, 輕輕的印下一吻,那孩子微微的翻了個身,嘴里在喃喃囈語: “媽,我陪你………你不要哭,我陪你………” 慕裳閉了閉眼睛,牙齒緊咬著下嘴唇。片刻,她才能平定自己的情緒,輕輕的站起身 來,輕輕的走到窗前,她輕輕的關上窗子,又輕輕的放下窗帘,再輕輕的走到門邊。對雨 婷再投去一個依戀的注視,她終于輕輕的走出了房間。 夏寒山正在客廳中踱來踱去,手里燃著一支煙,他微鎖著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他噴著煙霧,似乎被某個難題深深的困扰著。杜慕裳走近了他。他站定了,他的眼光銳利 的注視著她,這對眼睛是嚴厲的,是洞燭一切的。“你哭過了。”他說。她用哀愁的眼光 看他,想著雨婷的話:媽媽,你和我都知道,夏大夫是個好醫生,但是,他并不是上帝。 她眨動眼帘,深深的凝視他,挺了挺背脊,她堅強的昂起下巴,啞聲說:“告訴我實話, 她還能活多久?” 他在身邊的煙灰缸里熄滅了煙蒂,凝視著她。她并不比念苹年輕,也不見得比念苹美 麗,他模糊的想著。可是,她那挺直的背脊,那微微上昂的下巴,那哀愁而動人的眼睛, 以及那种把命運放在他手中似的依賴,和努力想維持自己堅強的那种神气……在在都构成 一种莫名其妙的,強大的引力,把他給牢牢的吸住了。一個受難的母親,一個孤獨的女人 ,一個可怜的靈魂,一個勇敢的生命……他想得出神了。 他的沉默使她心惊肉跳,不祥的預感從頭到腳的包圍住了她。她的聲音簌簌發抖: “那么,我猜想的是真的了?”她問:“你一直在安慰我,一直在騙我了?事實上, 她是活不久了,是嗎?”她咬緊牙關,從齒縫中說:“告訴我實話,我一生,什么打擊都 受過了,我挺得住!可是,你必須告訴我實話!” 他緊盯著她。“你不信任我?”他終于開了口:“我說過,我會治好她!” 她目不轉睛的看著他。他說得多堅決,多有份量,多有把握!上帝的聲音,也不過是 如此了。她眼中又浮起了淚痕,透過淚霧,他那堅定的面龐似乎是個發光体,上帝的臉, 也不過是如此了。她几乎想屈膝跪下去,想謙卑的跪下去………他忽然捉住了她的手。他 的手溫暖而有力,上帝的手,也不過是如此了。“過來!”他命令的說,把她拉到沙發前 面。“坐下!”他簡短的說。她被動的坐在沙發里,被動的望著他。 他把自己的醫藥箱拿了過來,放在咖啡桌上,他打開醫藥箱,從里面取出一大疊X光 的照片,又取出了一大疊的病歷資料和檢驗報告。他把這些東西攤開在桌面上,回頭望著 她,清晰的、穩定的、強而有力的說: “讓我明白的告訴你,我已經把雨婷歷年來的病歷都調出來了,檢查報告也調出來了 ,從台大醫院到中心診所,她一共看過十二家醫院,從六歲病到現在,也整整病了十二年 。平均起來,剛好一年一家醫院!” “哎!”慕裳輕吁了一聲。“我從沒有統計過,這孩子,她從小就和醫院結了不解之 緣。” “她的病名,從各醫院的診斷看來,是形形色色,統計起來,大致有貧血、消化不良 、輕微的心臟衰弱,一度患過肝炎,肝功能略差,以及嚴重的營養不良症。” “我……我什么補藥都買給她吃,每天雞湯豬肝湯就沒斷過,我真不知道她怎么會營 養不良。”慕裳無助的說:“以前的周大夫,說她基本体質就有問題,說她無法吸收。無 法吸收,是很嚴重的,對嗎?” 夏寒山定定的看著她。 “如果不吃,是怎樣都無法吸收的。”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不吃?”慕裳惊愕的 抬起眼瞼:“你是什么意思?你以為我沒有做給她吃嗎?”“你做了,她不一定吃了!” 慕裳的眼睛睜得更大了。 “我不懂。”她困惑的說。 “讓我們從頭回憶一下,好不好?”他的眼光停在她的面龐上。“她第一次發病是六 歲那年,病情和現在就差不多,突發性的休克,換言之,是突然暈倒。暈倒那天,你們母 女間,是不是發生了什么事?”她的眼珠轉了轉,然后,就有一層淡淡的紅暈,浮上了她 的面頰。“是的,”她低聲說:“那是她父親去世后,我第一次想到再嫁。有位同事,和 我一起在大使館中當翻譯,追求我追求得很厲害……”她咽住了,用手托著頭,陷入某种 回憶中,她的眼睛浮起一層朦朦朧朧的霧气,唇角有一絲細膩的溫柔。不知怎的,這神情 竟微微的刺痛了他。他輕咳了一聲,提醒的說:“顯然,這婚事因為雨婷的生病而中止了 ?” “是的。”她回過神來。“那年她病得很凶,住院就住了好几次,我每天陪她去醫院 ,几乎連上班都不能上,那婚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后來,那同事去了美國,現在已經 儿女成群了。”“好,從那次以后,她就開始生病,三天兩頭暈倒,而醫院卻查不出正确 的病名。” “是的。”夏寒山不再說話,只是鎮靜的看著她。于是,她有些明白了,她迎視著他 的目光,思索著,回憶著,分析著。終于,她慢慢的搖頭。“你在暗示……她的病不是生 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她說了出來。“我沒有暗示,”夏寒山穩定的說:“我在明示 !” “不!不可能!”她猛烈的搖頭:“心理病不會讓她一天比一天衰弱,你難道沒看出 來嗎?她連呼吸都很困難,她瘦得只剩下了皮包骨,輕得連風都可以把她吹走,而且,她 那么蒼白,那么憔悴,這些都不是裝出來的……”一顆紅豆6/37 “我沒有說她是裝出來的!”夏寒山沉著的說:“她确實蒼白,确實憔悴,因為她又 貧血又營養不良!她在下意識的慢性自殺,怎么會不憔悴不蒼白!” “慢性自殺?”她惊呆了,睜大了眼睛。她不信任自己的听覺:“你說什么?慢性自 殺?她為什么要慢性自殺?她三歲失去父親,我們母女就相依為命,我又愛她又寵她,她 沒有什么不滿足的事……”“并不是不滿足,而是獨占性!”寒山打斷了她:“她從六歲 起就在剝奪你交男朋友的自由!她在利用你的愛心,達到她獨占你的目的,她知道你的弱 點,她就利用這項弱點,只要她一天接一天的生病,你就一天接一天的沒有自由……” 她的臉色變白了,她的眼神陰暗。 “你……你……”她開始有些激動。“你根本沒弄清楚!這樣說是冷酷的!你不了解 雨婷!她從小就沒有自我,她一心一意要我快樂,每次生病,她都對我說:對不起,媽媽 。我好抱歉,媽媽……”“我知道!我親耳听過几百次了!”他又打斷了她,沉聲的,穩 定的,几乎是冷酷的說了下去:“她越這樣說,你越心痛,只要你越心痛,你就越离不開 她!我曾經有個女病人,也用這种方式來控制她的丈夫,只要丈夫回家晚三分鐘,她就害 病暈倒。我告訴你,你必須面對現實,雨婷最嚴重的病,不在身体上,而在心理上。她在 折磨你,甚至于,在享受你的痛苦,享受你的眼淚,記住,她做這一切是出于不自覺的, 她并不是故意去做,而是不知不覺的去做……” “不是!”她叫了起來,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她眼睛里涌滿了淚水:“你這樣說太 殘忍,太冷酷,太無情!你在指責她是個自私自利而陰險的坏孩子!但是,她不是!她又 乖巧又听話,她一切都為別人想,她純洁得像一張白紙,善良得像一只小白兔!她沒有心 机,沒有城府,她是個又孝順又听話又善解人意的女孩!你這樣說,只因為你查不出她的 病源,你無能,你不是好醫生,你們醫生都一樣,當你查不出病源的時候,你們就說她是 精神病!” 夏寒山站在那儿,他靜靜的望著她,靜靜的听著她激動的、帶淚的責備。他沒有為自 己辯護,也沒為自己解釋,當慕裳說他“無能”的時候,他只輕微的悸動了一下。然后, 他慢慢的走到咖啡桌邊,把攤在桌上的病情資料,和X光照片收進醫藥箱里去。慕裳喊完 了,自己也被自己激烈的語气嚇住了,她呆坐在那儿,呆望著他收拾東西,眼看他把每一 樣東西都收進箱子里,眼看他把醫藥箱合了起來,眼看他拎起箱子,眼看他走向門口…… 她爆發的大叫了一聲: “你要到那里去?” 他站住了,回過頭來,他的眼神溫柔而同情,他的聲音里沒有絲毫火气,卻充塞著一 种深切的關怀与怜恤,他低沉的說:“放心,我會治好她!” 她陡然間崩潰了。她奔向了他,站在他面前,大大的眼睛里,盛滿了悲涼与無助,盛 滿了祈求与歉意,她蠕動著嘴唇,呻吟般的低語:“我昏了,我不知道在說些什么!” 他注視著那茫然失措的臉,憂患、寂寞、孤獨、無助、祈諒、哀懇……都明寫在那張 臉上。他又感到那种強烈吸引他的力量,不可抗拒般的力量。然后,他不知不覺的放下了 醫藥箱,不知不覺的伸出手去,不知不覺的把她拉進了怀里,不知不覺的擁住了她,又不 知不覺的把嘴唇蓋在她的唇上。 片刻,他抬起頭來,她的眼睛水汪汪的閃著光。她顯然有些迷惑,有些惊悸,像冬眠 的昆虫突然被春風吹醒,似乎不知道該如何來迎接這新的世界。可是,嶄新的,春的气息 ,已竄入到她生命的底層,掀攘起一陣無法平息的漣漪。她喘息的,惶惑的凝視著他,低 問了一句: “為什么這樣做?”“不知道。”他答得坦率,似乎和她同樣惶惑。“很久以來,就 想這樣做。”“為什么?”她固執的問。 “你像被冰凍著的春天。”他低語。 冰凍著的春天,驟然間,這句相當抽象的話卻一直打入她的心靈深處,這才醒悟自己 虛擲了多少歲月!她揚著睫毛,一瞬也不瞬的望著面前這個男人,不,這個醫生,他不止 在醫治病患,他也想挽住春天?忽然間,她有种朝圣者經過長途跋涉,終于走到圣廟前的 感覺;只想倒下來,倒下來什么都不顧。因為,圣廟在那儿,她的神狄蒼諛嵌`玼с 可以為她遮蔽一切苦難,帶來早已絕緣的幸福和春天! 她低下頭,把前額靠在他的肩上,那是個寬闊的肩頭。他的手仍然環抱著她的腰。“ 請你──治好她。”她低語。 “不止治好她,也要治好你。”他也低語。 “治好我?”“她病在要獨占你,你病在要被獨占。人生很多事情都是這樣的因果關 系,一個愿打,一個愿挨。你給了她太多的注意力,如果要治她,先要治你。假若你不那 么注意雨婷,你會發現這世界上除了雨婷之外,還有很多其他的事物。對雨婷而言,也是 一樣,她不能終身仰賴母親,她還有一段很漫長的人生。”“很漫長的人生?”她玩味著 這几個字,欣喜的感覺隨著這几個字,流進了她的血液,而在她周身循環著。很漫長的人 生,她不會死,她不會死,她要活到一百歲!抬起頭來,她注視著他那男性的、充滿了溫 柔与力量的臉,誰說他僅僅是個醫生而不是上帝?誰說的? 她更緊的靠緊了他,心中充塞的,并非單純的男女之情,更多的,是屬于信徒對神檔 姆釹住 隼擔陵轚W ? 一顆紅豆7/374 夏季來臨的時候,陽光更加燦爛了,几乎天天都是大晴天,校園里,杜鵑花剛剛凋零 ,茉莉花的香味就浮蕩在空气中了。這天早上,夏初蕾在校園的一角,發現一棵少見的石 榴樹,居然在樹上找到一朵早開的榴花,她就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似的,拉著梁致秀來欣 賞,高興得手舞足蹈。致秀看她那种神采飛揚的樣子,看她那嫣紅的面頰,和那對使無數 男同學傾倒的眼睛,心里就不能不微微惊嘆。從小,自己也被親友們贊美;“是個美人胎 子”。可是,站在初蕾面前,她仍然自嘆不如。倒不完全是長相問題,除了長相之外,初 蕾的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之間,就有那樣一种說不出的韻味。無論多夸張的動作,到 了她身上都變成了自然。怪不得自己那兩個傻哥哥,見了她就都失去了常態! “致秀,”初蕾喊著:“我從不知道石榴花的顏色會這么艷,難怪古人會說,‘五月 榴花紅似火’了!” “你知道這朵石榴花像什么?”致秀問。 “像什么?”“像你的名字。夏天初生的蓓蕾。” “噢!”初蕾會過意來,笑得更加開朗了。“真的!夏初蕾,确實有些像。致秀,你 這人還相當聰明。” “夠資格當你的小姑子吧?”致秀笑嘻嘻的問。 “小姑子?”初蕾一時腦筋轉不過來。“什么叫小姑子?……啊呀,哎呀!”她想明 白了,大叫:“你這鬼丫頭嘴里就沒好話!”“沒好話嗎?”致秀靈活的眼珠在她臉上轉 了一圈。“我覺得,這是句再好也沒有的話了。從大一起,我剛認識你,我就對自己說, 這個夏初蕾啊,應該當我的嫂嫂,要不然,我那么熱心把你往我家里拉啊?那么熱心安排 郊游啊?一會儿爬山,一會儿游水,一會儿吃烤肉……” “好哇!原來你跟我好,是有目的的!你這人真真真……真真……”她一連說了五個 “真”,卻真不下去了,跺了一下腳,她說:“實在气人,偏偏我爸爸媽媽只生我一個, 假若我也有哥哥就好了。喂,”她驀然轉變了話題。“你知道我爸為什么給我取名字叫初 蕾?” “為什么?”“爸爸喜歡小孩,他說想生半打,我是第一個,就取名叫初蕾,他預備 第二個叫再蕾,第三個叫三蕾,第四個叫四蕾……就這么一路蕾下去!” “如果生了男孩子也蕾下去呀?” “不,生了男孩子,就把蕾字上面的草頭去掉,用打雷的雷字。”“想得很好,不過 ,如果生到第十一個,取名叫夏十一蕾,生到第十二個,叫夏十二蕾,搞不好再有夏十三 蕾,夏十八蕾……”“胡說!”夏初蕾笑彎了腰。“又不是生小豬,那有這樣子生法的! ”“那可說不定,我家隔壁的阿巴桑就生了十一個孩子。”致秀說,把話題扯了回來。“ 你爸愛孩子,怎么就生了你一個呢?” “我媽不肯要啊!她生我是難產,差點死掉,她嚇坏了,爸爸也嚇坏了。而且,我媽 愛漂亮,她說生了我,腰粗了兩□,再也不要孩子了。我爸爸愛我媽媽,媽說不要就不要 ,于是,我這個初蕾,也就成了唯一蕾了。” “你媽是很漂亮,”致秀說:“跟你站在一起,就像姐妹一樣。我媽就不行了,好像 比你媽老了一輩似的。不過,生活環境不同,我爸當了一輩子公務員,家里很苦,又有三 個孩子……”“所以,我媽說女人不能生太多孩子啊!” “你可別說這話!”致秀笑著說:“如果我媽不生三個生到我,我就不會跟你同學, 如果我不跟你同學,你嫁給誰去?” “你在說些什么鬼話呀?”初蕾叫。“你以為我嫁不出去,一定要嫁到你家嗎?”“ 我沒說呀!”致秀賴皮的。“你別小看我兩個哥哥,女孩子倒追他們的多得很呢!我大哥 在大學讀書的時候,有個女同學暗戀他,為他中途輟學去當了修女!我二哥讀高二的時候 ,就有女孩子寫情書給他了。” 夏初蕾的興趣,不知不覺的被勾引了起來,她收住笑,注視著致秀,深思的說:“致 秀,你喜歡你二哥?還是喜歡你大哥?” “哈!”致秀笑了。“這正是我一直想問你的話!你怎么反問起我來了?”“哎!” 初蕾的臉頓時漲紅了,她反身就往教室跑,一面跑,一面叫著說:“我不跟你鬼扯了,還 要去上選修的心理學!” “我等你!”致秀在她身后喊:“下了課到我家去,我媽說,她包餃子給你吃!”“ 我不去!我也不吃!”初蕾邊跑邊說。 “隨你便!”致秀笑著嚷:“反正我沒課了,我就在這儿等你,下了課你不來,我可 就走了!我不是你的男朋友,沒耐心多等,你听到沒有?”“沒听到!”夏初蕾回頭笑嘻 嘻的大叫了一聲,就跑得無影無蹤了。致秀目送她的影子消失在那文學院的大樓下,她回 過身子來,對那朵石榴花看了半晌。然后,她選擇了一塊陰涼的樹蔭,席地而坐。攤開了 一本中國斷代史,她開始看起書來。六月就要期終考了,轉眼大三就要過去了。她瞪著書 上一頁什么“藩鎮割据圖”,卻一點也看不進去。她心里在想著初蕾,她和初蕾并不同系 ,她念的是歷史系,初蕾念的是哲學系,但是,她們在大一時,曾經一起上過社會學和經 濟學的課,兩人一見而成知己。不過,她卻再也沒料到,初蕾會在她的家庭中,构成一股 看不見的暗潮。她想起初蕾的話: “致秀,你喜歡你二哥?還是喜歡你大哥?” 用手托著下巴,她情不自禁的,就呆呆的出起神來了。她想著大哥致文,和二哥致中 。致文深沉含蓄,致中豪放不羈。致文對人對事都很認真,致中卻有些玩世不恭。喜歡誰 ?以一個妹妹的立場,實在很難說。她喜歡大哥的沉穩,喜歡二哥的瀟洒。可是,如果把 自己放在初蕾的立場呢?她微側著頭,靜靜冥想,禁不住脫口而出: “我選大哥!”為什么選大哥呢?初蕾太活了,需要一個讓她穩定的力量,也需要一 個比她年紀大一些的男人。致文已經二十七歲,致中才二十四。致文溫柔細致,懂得体貼 女人。致中卻還沒有定型,整天嘻嘻哈哈的,對女孩子只有三分鐘熱度。她想到這儿,就 再也坐不住了,所有的心思,都飄到大哥身上去了。何況,大哥學文,和初蕾的興趣接近 ,致中學工,卻完全是另外一個方向。她想著想著,越想心頭越熱,但是……但是……她 蹙起了眉頭,但是那要命的大哥呵,做事永遠慢半拍!他對初蕾到底有情還是無情呢?為 什么至今沒展開攻勢?是為了二哥嗎?可能!致文一向把手足之情,看得比什么都重!“ 看樣子,”她自言自語。“愛神需要一點助力,這就是有妹妹的好處了!”她猛的從草地 跳了起來,說做就做!沒時間再來猶豫。她直奔向圖書館,那儿有公用電話,打個電話給 大哥去!到了圖書館門口,沒想到那公用電話前排了一大排人。等不及,她又奔向學生育 樂中心,那儿也有人占線。她站在那儿焦急的等著,好不容易才挨到她。她立即撥到致文 的辦公廳,致文在大學當助教。台灣的教育制度,助教是要上班的,但是工作非常輕松, 升等卻必須作論文。致文大部份的時間都在寫論文,因此,他的上班也是形式,偶爾,他 也可以溜班。 電話接通了,致秀立即熱心的說:“大哥,可不可以出來?” “現在嗎?干什么?”“有好事找你。”“說說看!”“你到我們學校來,立刻就動 身!” 致文沉默了一下。“干什么?”他狐疑的。 “你走進校門,就往右拐,通過第一幢建筑,你就可以看到一棵高大的紅豆樹,在紅 豆樹后面,有一排杜鵑花,杜鵑花旁邊,有一棵石榴花,在那棵石榴花前面,有一個人在 等你!”他屏息片刻。“是誰?”他有些明知故問。 “你想是誰?當然是她啦!” 他又遲疑了一會儿,似乎有所顧忌。 “她要你打電話給我的嗎?還是你自作主張?” 該死!他還在那儿舉棋不定呢!下課鐘早就響了,她再也沒時間跟他嚕蘇,她很快的 說: “你別問了,再不來就晚了。我不告訴你是誰叫你來的,只告訴你一句話,愛情是不 能謙讓的哦,你不要像孔融讓梨似的把它給讓掉了!”梁致文似乎窒息了一下,立即,他 的聲音很快的響了起來:“我馬上就來!”“越快越好,”她叮囑著:“別帶她回家,帶 她到郊外去,帶她坐咖啡館去,帶她看電影去,都可以。就是不要帶回家,知道嗎?好了 ,你快來,我先去絆住她!” 摔下听筒,她轉身就往石榴花的方向跑去。 當致秀去打電話的同時,初蕾已經回到了校園里。在那棵石榴花前繞來繞去,她就找 不著致秀的影子。她四面張望,一個人都沒有,看看表,她也不過只遲到了五分鐘。她咬 咬牙,禁不住就罵了句:“居然說不等就不等!可真神气,她以為我巴不得去她家吃餃子 呢!”她越想越懊惱,掉轉身子,她气呼呼的就往校門口走。她到校門口,致秀到校園, 兩人剛好錯開。誰知,這一錯開,就把致秀所有的計划都錯開了。 初蕾走出校門,抱著書本,她往公共汽車站走去,剛剛走到車站,就有個年輕人,騎 著輛熟悉的摩托車,一下子對她沖了過來。她定睛一看,是梁致中!心里第一個閃過的念 頭,就是:好哇!致秀在搗鬼!怪不得不等我呢!她抬眼望著致中:“怎么不上班?”“ 工厂進机器,今天停工一天!”致中四面張望。“咦,致秀呢?她怎么不跟你在一起?” 還裝佯呢!初蕾撇了撇嘴。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她問。 “誰說我知道?”他作了個鬼臉:“我碰巧而已!” “哼!”她輕哼著,背轉身子。 “喂,坐到我后面來,”他說,“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快點!”一顆紅豆8/37 他聲音里面有命令的語調,她更惱火了。 “不去!”她簡單的說。 他斜睨著她,想了兩秒鐘,然后,他用手抓了抓那被風吹得零亂不堪的頭發,忽然笑 了。 “好好好,”他咬咬牙說:“我招了!我安心在等你,好了吧?你今天上完心理學就 沒課了,我已經查得清清楚楚,好了吧?”這還差不多,她咬住嘴唇,想笑。微微揚起睫 毛,她從眼角偷窺他,這渾小子的臉居然紅了。他也會臉紅,豈不奇怪!那天不怕地不怕 的梁致中,那對什么都滿不在乎的梁致中,居然也有臉紅的一刻!不知怎的,他那臉紅的 樣子竟使她心中怦然一動。她不再刁難,不再違抗,就身不由己的坐上摩托車的后座,伸 手抱住了他的腰。 梁致中發動了馬達,車子“呼”的一聲向前沖去。風吹散了初蕾的頭發,她不得不把 面頰靠在致中的背上,免得頭發跑進眼睛里。她在后面喊: “你帶我到什么地方去?你家嗎?” “不!去青草湖划船去!那儿有一种帆船,很好玩!包你喜歡!”“致秀說你媽今晚 要請我吃餃子!”初蕾喊,心里忽然掠過一個人影。有份微微的不安,就悄悄的襲上心頭 。 致中的背脊挺了挺。“我媽的餃子,你隨時都可以吃!”他含糊的說,又喊:“抱緊 一點,我要加速了!” 他加快了速度,初蕾雙手繞住了他的腰,把面頰緊偎著他的背脊。車子從校門口飛馳 過去,初蕾眼睛一亮,忽然看到致文從一輛計程車里出來,大概受摩托車聲音的吸引,致 文回過頭來,正好和初蕾的眼光接触。她皺皺眉,不可能的!她想,她一定是眼睛花了。 決不可能兄弟兩個都跑到校門口來!但是,那一瞥是如此真實,竟使她神思恍惚了起來。 致中在前面對她一連吼了好多句問話,她竟一句也沒有听見。終于,致中大叫:“初蕾! ”她驀然一惊。“干嘛?”她問。“你在想什么?”“我……我……”她囁嚅了一下,仍 然坦白的說了出來:“我好像看到致文。”“戛”然一聲尖響,摩托車緊急煞車,車子停 住了。致中回過頭來,簡簡單單的說: “你還是到我家吃餃子去吧,我不送你去!我要到青草湖去划船。你既然不想去,我 就找別人跟我一起去!” 她呆了呆。“我又沒說不想去!”她委屈的說。 他停好車子,站在街邊,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盯著她,里面又有那种近乎獰惡的光芒, 他的臉色正經而嚴肅,從沒有如此嚴肅過。他的聲音冷淡而僵硬: “讓我告訴你一句我早就想說的話:我和我哥哥之間,衣服可以混著穿,車子可以彼 此騎,書本可以大家看,只有女朋友,決不能分享!假若你要繼續東倒西歪,我從此退得 遠遠的,我不會為你而傷兄弟感情!” 她站在那儿,在他那灼灼的注視下而覺得呼吸急促。太陽直射在她頭上,入夏以來, 她第一次感到太陽的熱力。她的頭有些發昏,嘴唇干燥,而他那從來沒有過的嚴肅態度竟 使她的心臟怦怦跳動。忽然,她明白了過來,這玩世不恭的渾小子,這從不認真的渾小子 ,這滿不在乎的渾小子……正在對她做唯一一次感情的表白! 她深吸了口气,睜大了眼睛,怎么?小說中的談情說愛不是這樣的。怎么?連一句溫 柔的話都沒有?怎么?他是這樣凶巴巴而气呼呼的?但是,怎么?自己竟然那么喜愛這篇 僵硬而冷淡的言語!“怎樣呢?”他再問:“你要跟我去青草湖,還是要到我家去吃餃子 ?”她用舌頭舐舐嘴唇,輕聲說: “餃子隨時都可以吃,是不是?” 他盯了她好几秒鐘,逐漸的,他的眼睛里充滿了笑意,但是,他的聲音仍然是魯莽而 命令性的: “上車!”他說。“是!”她重新坐上了車子。 几分鐘后,車子已經飛馳在郊外的公路上了。 同時,致秀和致文正并立在那朵初開的石榴花前面。兄妹二人,面面相覷,都有許多 話,不知從何說起。致秀有些懊喪,自從听到致文說:“我在校門口看到初蕾,致中把她 帶走了。” 她就開始沮喪了。事實上,兩個都是哥哥,在今天以前,她并不覺得初蕾該屬于二哥 或大哥,她認為,無論那個哥哥得到她,都是一件好事。但是,現在,她卻覺得有些不對 勁,一种強烈的,自責的情緒把她抓住了。 “大哥,我想都是我不好,我弄巧成拙!”終于,她先開了口。“如果我不去打電話 ,如果我始終和初蕾在一起,如果我沒有离開這棵石榴花……” “別說了!”致文輕聲說,嗒然若失的望著那朵嬌艷欲滴,含苞待放的石榴花。“怎 么能怪你呢?你都是出于好意,是我……”他陡然咬緊牙關,致秀看到他下顎的肌肉在微 微抖動,他的聲音里竟帶著震顫:“是我沒緣份!”他伸手撫摸那朵石榴花,強迫自己把 注意力集中到別處去。“從沒看過這么漂亮的花!”他啞聲說。“是初蕾發現的,”致秀 不經思索的說了出來。“我說,這像她的名字,夏天的第一朵蓓蕾。” “哦!”致文慌忙縮回手,好像那朵花上有刺刺著了他。 致秀惊愕的看著致文,她在這一剎那間,才領會到致文對初蕾用情竟已如此深摯!感 動,同情,怜憫……的各种情緒,像潮水般對她淹了過來。她不由自主的說: “大哥,你別放棄!初蕾和二哥出游并不代表什么,你可以去競爭呀!”“競爭?” 致文苦笑了一下。“和致中去競爭?去傷兄弟間的感情?何況,即使傷了兄弟感情,不見 得會得到初蕾。你沒看到他們剛剛在一起的神情,他們又親熱又快活……”他咽住了,半 晌,才又低沉而沙啞的說:“其實,他們真相配!都那么調皮,那么活潑,那么無拘無束 的……”他低下了頭,不再說話了。他們默默的在校園中走著,离開了石榴花,穿過了杜 鵑花,那棵高大的紅豆樹正如亭如傘般聳立著。致文低垂著頭,漫不經心的走進那樹蔭下 面,彎下腰,他從地下拾起一根熟透的豆莢,打開豆莢,有一顆鮮紅的紅豆滾進了他的掌 心中,他喃喃的,低聲的念了兩句: “是誰把心里相思,种成紅豆。待我來碾豆成塵,看還有相思沒有?”致秀听不清他 在咕噥些什么,詫异的問: “你在說什么?”“我在念劉大白的詩。”他仰頭看那棵大樹,苦笑得更深了。“中 國人總把紅豆樹當成相思樹,其實是兩碼子事。但,我從不知道,一顆小小紅豆,會長成 這樣巨大的樹木。怪不得……古人稱紅豆為相思子。” 致秀的眼眶濕潤了。“大哥。”她低聲叫。致文忽然站定了,回過頭來,堅定的望著 她。 “致秀,我有沒有告訴過你,今年暑假,我要去山上寫論文?”“山上?”致秀怔了 怔。“干嘛去山上寫?” “山上安靜一點,可以專心工作。明年,我一定要升等。總不能當一輩子的助教。” 致秀瞪著他,傻傻的點了點頭。 他伸手摸摸致秀那被太陽晒得發熱的短發,忽然笑了。笑完,他正色說:“你一定要 告訴致中,這一次,不能只有三分鐘熱度了!” 致秀更深的望著他,再傻傻的點了點頭。 他握住那顆紅豆,大踏步的往校外走去了。一顆紅豆9/375 對初蕾來說,這個暑假過得好特別。忽然間,生活的主人就再不是“自己”,而變成 了“致中”。陪他去郊外,陪他到工厂,陪他工作,陪他游戲,陪他听原野的風聲和鳥語 的啁啾。致中喜歡戶外生活,几乎只要他有假日,他們都在郊外或海邊度過。忙碌的生活 使初蕾透不過气來,而忙碌之余,她卻總有那樣一抹摔不開的惆悵。致文走了。剛放暑假 他就帶了個鋪蓋卷走了。据說,他上了一座很原始的高山,到林務局的招待所里寫論文去 了。一去就整整三個月。見不到熟悉的致文,常使初蕾有种若有所失的感覺。每次她去梁 家,總是習慣的,見到梁太太就要問: “伯母,致文什么時候回來?” “不知道呀!”慈祥的梁太太笑著說。“這孩子,連一封信都沒有!”問多了,致中 就有些火了,有次,他叉著腰問: “你是來找大哥的,還是來找我的?” 她看著致中,卻不敢多說什么。致中那任性而外向的個性,在這個假期里可以說是表 現無遺了,而且,他有些專制,有些跋扈,有些蠻橫……但,這應該不是致中的缺點,當 初,吸引了初蕾的,也就是這些專制、跋扈、蠻橫的男儿气概呀! 這天,初蕾、致中、致秀,和趙震亞一起去海濱浴場游泳。天气相當熱,海濱浴場擠 滿了人,絕大多數都是年輕人,成群結隊的,帶著滑水板,帶著橡皮艇,在海邊嘻嘻哈哈 的追逐笑鬧。初蕾穿了件嶄新的游泳衣,是鮮紅色三點式的。她很少穿三點式的泳衣,這 件泳衣把她那少女的胴体暴露無遺。她那挺秀的胸膛,渾圓的臀部,修長的腿,和那不盈 一握的腰肢……全展露在游人的眼前,吸引了許多人的目光。初蕾在享受她的青春,享受 她的美麗,享受她的引人注意。她毫不在意的躺在橡皮艇中,隨波上下,頭枕著橡皮艇的 邊緣,微閉著眼睛,臉被太陽晒成了紅褐色。 致秀坐在沙灘上,望著初蕾,她忍不住發出一聲輕嘆,由衷的贊美著:“只有初蕾, 才配穿比基尼。” “我最討厭比基尼!”致中惱火的說:“誰要她只穿這么一點點?她如果舍不得買游 泳衣,拿我的手帕去縫一縫,也比現在遮得多一些!”致秀皺起了眉,惊愕的看著致中。 “你真沒良心,”她說:“初蕾為了買這件游泳衣,不知道跑了多少家服裝店。你以 為這件比基尼便宜嗎?貴得嚇死人!她要漂亮,還不是為了你!” “怎么為了我?”致中瞪大眼嵩 “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 “哈!算了!”致中說:“她是虛榮,她安心要引人注意……你瞧你瞧,真他媽的! ”有兩個年輕人游到橡皮艇旁邊去了,一邊一個,他們扶著艇緣,正和初蕾說著什么。初 蕾也笑吟吟的答著話。致中猛然從沙灘上跳了起來,往海浪里就跑。致秀看他一臉凶相, 在后面直著喉嚨喊:“二哥,咱們是出來玩,你別和人吵架!” 趙震亞坐在致秀身邊,也伸長了脖子往前看: “我不懂致中為什么生气,”他說:“我不懂他為什么不喜歡比基尼,我也不懂他為 什么要罵初蕾!” 致秀瞪著他,轉過頭去,打肚子里嘰咕了一句: “我不懂二哥從那儿找來了你這個樹樁子,更不懂他為什么要把我塞給你?”在海中 ,初蕾正和那兩個年輕人談得起勁,大有一見如故的樣子,她笑得像朵剛開的芙蓉。那兩 個年輕人得寸進尺,几乎想爬到橡皮艇上去了。致中從海浪里直竄過去,潛入海底,他在 水中輕快得像一條魚。只几個起落,他已潛到橡皮艇下面,伸手向上一托,他陡然就把橡 皮艇翻了個身。 初蕾大叫了一聲,完全沒有防備到橡皮艇會翻身,她整個人都滾進了海浪里,正好, 有個大浪卷了過來,她的身子還沒平衡以前,就被那浪直卷到海里去,她心中一慌,本能 的張嘴想呼救,誰知才張開嘴,海浪就往她嘴中灌了進去,她連喝了好几口海水,嚇得魂 飛魄散。好不容易,才感到有人抓住了她的胳膊,又托起了她的身子,把她送上了水面。 她站起身子,雙腿還浸在海浪中,她用雙手拂去睫毛上的水珠,狼狽的睜開了眼睛, 這才一眼看到,拉她起來的是致中,正用一對炯炯有神的眸子緊盯著她,唇邊,帶著個半 譏諷、半得意、半調侃、半邪門的笑。 “海水好不好喝?”他冷冷的問。 初蕾腦子里有些迷糊,她還沒弄清楚,自己這一跤是怎么摔的?她望著致中,詫异的 說: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橡皮艇就翻了!”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致中打鼻子里哼著:“告訴你,是我弄翻的!讓你喝兩口海 水,給你一點教訓,看你以后還敢不敢像交際花一樣躺在那儿招蜂引蝶!” “什么?”初蕾瞪大了眼睛,“是你弄翻的?是你在整我?你說……你說些什么鬼話 ?”她气得話都說不清了。“我像什么……什么……”“像交際花,像蕩婦!”致中嚷開 了。“躺在那儿對每一個男人拋媚眼……”“你……你……你……”初蕾又气又急又恨, 漲紅了臉,她頭發上的海水不住流下來,滾在她睫毛上,遮住她的視線。她口齒不清的, 結舌的,用力的大喊出來:“你這個混蛋!” “你罵我混蛋?”致中的脊背也挺直了,怒气遍布在他的眉梢眼底,他一把握住了她 的手腕。“我警告你,盡管你是我的女朋友,你也不可以罵我混蛋!”他大吼。 “你混蛋!你混蛋!你混蛋!你混蛋!你混蛋……”初蕾一迭連聲的破口大罵:“你 就是個混蛋!不折不扣的混蛋!莫名其妙的混蛋……”附近的游人全被惊動了,許多人都 回過頭來張望,几個小頑童戴著橡皮圈,游過來看熱鬧,也學著初蕾的語气,低低的叫: “你混蛋,你混蛋!你混蛋……” 致中气得發抖,眉毛凶惡的擰在一塊儿,眼睛也直了,他惡狠狠的瞪著初蕾,正要說 什么,那兩個肇事的年輕人也被惊動而奔過來了。其中一個,一把就拉住了初蕾那赤裸的 手腕,叫著說:“發生了什么事情?”致中轉向那年輕人,放眼看去,對方又高又帥,眉 目英挺,站在那儿,頗有份英爽逼人之气。他心中的怒火和醋意,一下子就像火山爆發般 噴射了出來,一發而不可收拾。他扑了過去,一只手抓住那年輕人的肩,另一只手就握緊 拳頭,閃電般對他下巴上揮了過去,嘴里叫著說: “都是你!揍你!看你以后還敢隨便釣女孩子嗎?” 那年輕人措手不及,被打了個正著,站立不穩,他對后面就栽了過去。他倒下的身子 ,又正好壓在一個胖女人的身上,那胖女人尖聲怪叫,附近的人也紛紛大叫,扑著水躲開 ,初蕾也放開喉嚨大叫:“你瘋了!梁致中!你是個發瘋的混蛋!” 一時間,尖叫聲,扑打聲,水花飛濺聲……鬧了個天翻地覆。那年輕人已爬了起來, 他的同伴也過來了,那同伴戴了副近視眼鏡,文質彬彬的,一個勁儿的喊: “小方,你怎么跟人打架呢?小方,有話好好說呀!小方,你不要發火呀!小方…… ” 那小方站在那儿,一臉的惱怒与啼笑皆非,他叫著說: “你看清楚,是我要打架,還是人家要打我?這個瘋子不知道從那個精神病院里逃出 來的……” 他一句話沒有說完,梁致中的第二拳又對他揮了出去。這次,小方顯然已有准備,他 輕巧的閃開了這一拳,身子跳得老遠,濺起了一串水花。致中又對他扑過去,幸好,梁致 秀和趙震亞全奔了過來,致秀只簡單的吼了句: “震亞,抱住他!”趙震亞就沖上前去,用他那對像老虎鉗一樣的胳膊,從致中身后 ,一把就牢牢的抱住了致中。致中又跳又叫,趙震亞卻抱牢了不松手,致中跳著腳叫: “讓我揍那個癟三!”“我看你才是癟三呢!”致秀對致中吼,回過頭來看初蕾。 初蕾站在海水中,正用手背抹眼淚。致秀認識初蕾這么久,還是第一次看到她哭。她 顯然是又气又羞又傷心,她一邊抹眼淚,一邊對致秀說: “致秀,你過來,我給你介紹,這位是方醫生,剛剛從台大畢業不久,在我爸爸那儿 當駐院大夫,他叫方昊,我們都叫他小方。那一位是魯醫生,我們叫他小魯。”她再轉向 小方,仍然在擦眼淚:“小方,這是我最要好的同學,叫梁致秀。” 致中呆住了,致秀也尷尬万分,她回頭惡狠狠的瞪了她二哥一眼,就掉頭看著小方, 歉然的說: “真對不起,方醫生,我想,大家有點誤會……” “叫我小方就好了!”小方慌忙說,對致秀爽朗的笑了起來,兩排洁白的牙齒映著太 陽光閃亮。“我們今天休假,到這儿來游泳,剛好碰到初蕾……” “我和小方他們很熟,”初蕾接口說,又用手背擦眼淚,她的聲音里帶著哽咽。“遇 到了大家都很開心,正在那儿談天,你那個瘋子哥哥就跑來了……”她眼眶儿全漲紅了, 用手揉著眼睛她哽塞著說:“我從沒有這樣丟人過!”咬了咬嘴唇,她再說:“致秀,你 們繼續玩,我去換衣服,先回家了。” 她掉轉身子,回頭就往沙灘走,致秀慌忙沖過去,一把抱住她,陪笑的注視著她,笑 嘻嘻的說: “別這樣,初蕾。我代二哥向你道歉,行了吧?大家高高興興的出來玩,鬧成這個樣 子多掃興!”她對初蕾又鞠躬,又作鬼臉:“喏,千錯万錯,都是我錯,我該釘牢我那個 魯莽的混蛋哥哥……”初蕾推開了她的手,淚珠還在眼眶里打轉。她一臉的蕭索和沮喪, 固執的、堅決的說: “這与你毫無關系,你不要亂擔罪名。我真的要回家去,我已經一點興致都沒有了! ”一顆紅豆10/37 她掙脫了致秀,逕直走到沙灘上,彎腰拾起自己的浴巾,轉身就向更衣室走去。致秀 眼看局面已經僵了,她知道初蕾一旦執拗起來,是九牛也拉不轉的。她回眼看致中,對致 中做了一個眼色,致中呆站在那儿,渾渾噩噩的還沒清醒。致秀忍不住說: “混球!你還不去把她追回來!” 一句話提醒了致中,他拔腳就往沙灘上奔。偏偏那力大無窮的趙震亞,仍然箍牢了他 不放,他掙扎著說: “趙震亞!你還不放手!” 趙震亞望著致秀:“致秀,我可以放開他嗎?”他楞頭楞腦的問。“唉唉!”致秀跌 腳說:“松手呀!傻瓜!一個傻,一個混,唉唉,要命!”趙震亞奉命松手,致中就像箭 一樣射向了沙灘。小方注視著這一幕,雖然莫名其妙的挨了一拳,他卻沒有絲毫怒气,反 而感到挺新鮮的。尤其,當致秀抬起頭來看他,那對烏黑閃亮的眼珠溫柔的射向他,那薄 薄的小嘴唇微向上翹,她給了他一個抱歉而甜蜜的笑,他就覺得自己輕飄飄得像天上的白 云一樣了。“對不起哦,小方。”她的聲音清脆而嬌嫩。“你一定能夠了解……我哥哥對 初蕾啊,是那個……那個……”她不知道如何措辭,就化為了嫣然一笑。 “我了解,我完全了解!”小方慌忙說,下意識的揉了揉下巴。“不打不相識,對不 對?” 致秀望著他,她欣賞他的洒脫,也喜歡他那份隨和,她唇角的笑意就更深了。小魯一 直站在旁邊看,這時,他忽然拉住小方,把他拖開了好几步,在他耳邊說: “小方,你有几個下巴?” “一個。”小方又摸摸下巴。 “你剛剛挨那一下是輕的,現在,你恐怕想挨一下重的,你再挨一下,包管你的下巴 會裂成兩個。” “怎么?”“你沒有看到她身后那個印第安人啊?” 小方望向致秀,趙震亞那鐵塔般的身子正挺立在那儿,胳膊又粗又黑又結實,像兩根 鐵棍。他想了想,仍然大踏步走向前來,不看致秀,他逕直走向趙震亞,微笑的伸出手去 : “我還沒有請教,我該怎樣稱呼你?” “我是趙震亞!”趙震亞率直的說,立即熱烈的握住小方的手,他對任何友誼之手, 都是緊握不放的。 致秀悄悄的低下頭去,用腳尖撥著腳下的碎浪,以掩飾她唇邊那隱忍不住的笑。因為 ,只有她注意到,小方伸出右手給趙震亞時,他的左手正緊護著自己的下巴呢! 當小方他們在海水中交換友誼時,致中已經在沙灘上追到了初蕾。他一下子攔在她前 面,蒼白著臉看她。 “你要到那里去?”“換衣服,回家!”她冷冷的說,眼眶紅紅的,淚珠依然在睫毛 上輕顫。“不許去!”他啞聲說。 “哼!”她摔了一下頭,繞到另一邊,繼續往前走。 他橫跨一步,又攔住了她。 “你要怎樣?”她抬起頭來,惱怒的低叫:“你還沒有讓我出丑出夠,是不是?你要 對我用武力,是不是?你讓開!我要回家!”他盯著她,不動,也不說話,他們僵持了几 秒鐘,面面相對。終于,他往旁邊讓了一步,低聲說: “如果一定要走,你就走吧!假如你連我為什么發火,為什么出手揍人,你都不能了 解,我留你也沒有用。你要走,就走吧!”他的聲音里,一反平日的神勇,而變得低沉与 愴惻。這語气立刻把初蕾擊倒了。她用牙齒咬住嘴唇,驀然間胸口發酸,新的淚珠就又涌 進了眼眶里,她不由自主的吸了吸鼻子,又伸手去揉眼睛。看到她這种神情,致中狠狠的 跺了下腳,粗聲說:“你不要哭吧!你再哭下去,我……”他用手抱著頭,狼狽的在沙灘 上兜圈子。“我……他媽的!你再哭再哭再哭我就……”他不自禁的又提高了聲音,那凶 巴巴的語气又出現了。 “你就怎么樣?”她問。 “我就……我就跳海!”他沖口而出。 她大為意外,睜大了眼睛。她不相信的瞪著他。他鼓著腮幫子,臉漲得通紅。大約他 自己也沒料到會沖出這樣一句話,竟尷尬得無地自容了。她眼看他那漲紅的臉,和那后悔 不迭的樣子,再也忍不住,就噗哧一聲笑了,淚珠還挂在面頰上呢!他瞪她一眼,背過身 子,嘴里嘰哩咕嚕的說: “又哭又笑,小狗撒尿!” “你又在說什么粗話?”她問。 他抬頭去看天空。“沒,沒有。”他說:“我只動了動嘴唇。” “哼!”她又哼了一聲,這一聲“哼”里,已經充滿了溫情与笑意了。“好了!”他 粗聲說:“你鬧夠了吧?鬧夠了我們就游水去!” “我鬧夠了嗎?”她又气又笑。“你弄弄清楚,是你在鬧還是我在鬧?”“好了!好 了!”他不耐煩的皺起眉。“不管是你在鬧,還是我在鬧,都該鬧夠了!”他伸手抓住了 她的手。“我們游泳去吧!”“我不去!”她摔開了他。“怪沒面子的!” “唷!”他怪叫:“你又不去了?那你要干什么?” “我還是回家去!”她要往更衣室走。 他再度攔住了她。“你敢!”他說,眉毛一聳,又原形畢露。“你最好不要把我惹火 了!”她一怔,站住了。笑意從她的眼底隱沒,她站在那儿,像一座冰冷的石像,她的眼 珠悲哀而無助的停在他臉上,她的聲音變得幽冷而凄涼:“我懂了。”她說。“你懂什么 了?”他不解的問。 “你永遠不可能改變!你是個暴君,是個自我中心的人,你根本不适合交女朋友!你 不懂溫柔,不懂体貼,不會代別人去想!你也不需要女朋友,你需要的,是個言听計從的 女奴隸!可是,我不可能當你的女奴,我自尊太強,你……你……你選錯人了!”她一口 气說完,就直沖進更衣室里去了。 他呆站在那儿,默默的回味她這篇話,思索這篇話,烈日直射著他,他卻動也不動。 然后,他看到她換好洋裝,從更衣室里走出來了。她似乎根本沒看到他,掠過他的身邊, 她往海濱浴場的大門走去。“等一下!”他命令的喊。 她微微悸動,卻自顧自的走,充耳不聞。 他沖上前去,伸手扳住她的肩。 她回過頭來,看他。“要動武?”她問。他凝視她,眼底是一片苦惱。他動了動嘴唇 ,無聲的說了兩個字,她不懂他的意思,困惑的望著他,問: “你說什么?”他再動了動嘴唇。“我听不見。”于是,他低低的說了出來: “我改。”她屏息片刻,呆望著他。 “我改,”他重复了一遍。“你罵得對,我改。”他的聲音低得像耳語:“不要走, 給我机會。” 她發出一聲熱烈的低喊,盡管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她卻忘形的投入了他的怀里,用手 抱住他的腰。她把面頰依偎在他那赤裸的,被太陽晒得發燙的胸膛上,一迭連聲的說: “我們不要再吵架了!不要再吵架了!不要再吵架了!不要再吵架了!”他擁住她, 伸手摸她那剛沖洗過的短發,喃喃的說: “我保証,我會改好,一定改好!以后不發脾气,不打架,不亂罵人,也不──讓你 生气!” 她貼緊他,心中一片感動,一片歡愉。是的,他改,他會改……他們會永遠恩恩愛愛 …… 但是,真的嗎?暑假的最后兩天,卻又發生了一件不可原諒的事情。一顆紅豆11/376 事情還是初蕾引起來的。只因為那天早晨她很無聊,只因為天气太好,只因為她看到 天邊有一片浮云,樣子像极了一匹威武的白馬,只因為她心血來潮……說了這么一句: “我想騎馬。”于是,致中帶她到了馬場。 初蕾從沒騎過馬,也從不知道台灣有馬場,更不知還有馬論小時出租。當那匹棕色馬 被拉到她面前時,她像個小孩般興奮,拍撫著馬的鬃毛,她和那教練談得熱心: “它叫什么名字?”“安娜。它是匹母馬。” “哦,你們為什么給它取外國名字,多不順耳!” “因為它是西洋种呀!”教練笑著說:“它是進口的,來的時候才兩個月大。”“現 在它多大?”“六歲了。”“噢,它是匹老馬了!” “不,應該說正在盛年,一匹馬可以活到二十几歲。它的健康情形很好,我看,活二 十几年沒問題!”那教練熱心的解釋,他的個子很小,有一張討人喜歡的娃娃臉,滿身的 活力与干勁。他拍拍馬的背脊。“你不要怕它,它很溫馴,是所有馬匹里最溫馴的一個。 你可以跟它說悄悄話,它喜歡听!” “是嗎?”初蕾高興的問,立即俯頭在馬耳邊說了一大堆話,那匹馬真的點頭擺耳掀 尾巴,一副“洗耳恭听”的樣子,初蕾樂极了,抱著馬脖子就給它一個擁抱,馬也乖巧的 用頭在她身上摩擦,她喜悅的叫了起來:“它喜歡我,你瞧,它喜歡我!”“它還喜歡吃 方糖。”教練說,放了兩塊方糖在初蕾掌心中。“你喂它。”初蕾把方糖送到馬鼻子前, 那匹馬立刻伸出舌頭,從她掌心中舔去那兩顆方糖,還意猶未盡的繼續舔她,她歪著頭看 它,越看越樂。“它有表情,你覺不覺得?”她問教練。 “豈止有表情,它還有思想。” “你怎么知道?”致中大踏步的走上前來,板著臉,他一本正經的望著教練,粗聲打 斷了他們的談話: “你們是計時收費,是不是?” “是呀!”“談話時間算不算在內?” 那教練看了他一眼,一語不發的把 繩交在初蕾手中,看了看表,簡單的說:“現在 開始計時!”說完,他轉身就走進他的小屋里去了。 初蕾瞪著致中,心里有一百二十個不滿。 “致中,你這人相當不近人情,你知不知道?” “初蕾,”他凝視她:“你到底是要騎馬,還是要談馬?讓我告訴你一件事情,我是 個窮小子,我的職業,說得好听是助理工程師,說得不好听,就是工頭。我每個月薪水有 限,假期也就這么几天。為了陪你,我已經貢獻了我所有的時間和金錢。如果你要騎馬, 你就騎馬,但是,你要花了我的錢去和別人‘談馬’,我不當冤大頭!” “你……”她有些沮喪,有些敗興,有些生气。“你怎么這樣沒情調?如果你嫌我花 了你的錢……” “我一點也沒有嫌!”他很快的接口。“我只是告訴你事實。我一生從沒有對任何一 個女孩這樣遷就過,你最好不要……”“最好不要惹火你,是不是?”初蕾挑著眉毛問。 “是。”他居然回答。她抬起頭來,愕然的睜大眼睛還沒開口,致中已經一拉馬 , 簡單明快的說:“上馬吧!”她再看他一眼,強忍下心中的不滿,走過去攀那馬鞍。她覺 得,自己竟然有些怕他了,怕他的火爆脾气,怕他的掀眉瞪眼,怕他在人前不給她面子… …而最怕的,還是吵架后那种刻骨的傷心。她不再說話,扶著馬鞍,她費力的往上爬。頭 一次騎馬,心里難免有點緊張,她爬了半天,就是爬不上去,她嘴里開始輕聲嘰咕:“咦 ,奇怪,怎么它不跪下來,讓我好爬上去!”“你以為它是什么?”致中笑了。“是大象 ?還是駱駝?它還會對你下跪?”他扶住了她的臀部,把她往上用力一推:“上去吧!” 他的笑容使她心情一寬,喜悅又流蕩在胸怀里。借他那一推之力,她的身子凌空而起,她 一手扶著馬鞍,另一手抓牢馬 ,對著馬背就瀟洒的一跨,完全是電影上學來的“招術” ,她自己覺得那動作一定又优美又瀟洒又帥,她的頭微向上揚,准備漂漂亮亮的坐下來, 再漂漂亮亮的“馳騁”一番。誰知道,她一坐之下,只覺得什么東西猛撞了自己的屁股, 疼得她直跳,而那“溫馴”的馬驟然發出一聲長嘶,她就覺得像大地震似的,在還沒鬧清 楚是怎么回事以前,已經摔到地下去了。“哎喲!”她坐在地下直哼哼:“這是怎么回事 ?” “怎么回事?”致中揚了揚眉毛。“你太笨了,就這么回事!” “胡說!是你推得太用力了!”她打地上爬起來。“不要你幫忙,我自己來!”“好 !”他干脆往后退了兩步,雙手抱在胸口,一副“看好戲”的樣子。她彎腰俯在馬耳朵邊 ,開始對它說悄悄話: “安娜,你乖乖的讓我騎,給我點面子,我待會儿買一大包方糖給你吃!”那馬一個 勁儿的點頭,用右前蹄踏著泥土,顯然,它已經接受了“賄賂”。于是,初蕾像愛撫小狗 似的又愛撫了它半天,這才小心翼翼的踏上那馬鐙。誰知道,這一次,那馬根本沒有容她 上鞍的机會,就后蹄騰空,表演了一手“倒立”,初蕾“哎喲”一叫,又摔到地下去了。 當初蕾摔第三跤的時候,致中走過來了。 “你是在騎馬呢?還是在表演摔跤呢?”他笑嘻嘻的問。 “你──”她摔得渾身疼痛,心里正沒好气,給他這么一調侃,更是气不打一處來。 她揮鞭就往他身上抽去。不經思索的罵了句:“你這個混蛋!” 他一把抓住了馬鞭,正色說: “我有沒有警告過你,不可以罵我混蛋!” 她的背脊冒起一陣涼意,海灘上的一幕依稀又在眼前,咬了咬牙,她慌忙低垂了頭, 悄聲說: “你教我騎馬,好不好?我不懂怎么樣控制它!” “讓我告訴你實話吧,”他說:“我從沒騎過馬,我也不懂怎樣控制它!”“那么, 你去請那個教練來教我!” “我去請那個教練?你休想!我好不容易把他赶跑了,你又要我去請他?”“你不去 請,我就去請!”她往那小木屋走去。 他伸手一把抓住了她。 “你一定要跟我唱反調嗎?”他問。 “不是跟你唱反調,”她忍耐的說:“我需要人教我,而你又不能教我,那個教練懂 得馬,他既然出租馬,就有義務教我騎……你……你不要這樣不講理,你使我覺得,你總 在沒事找麻煩!”“我不講理?我沒事找麻煩?”他的聲音驀然提高了:“我看你才有點 不知好歹,莫名其妙!你說要騎馬,我就陪你來騎馬,像我這种男朋友,你到什么地方去 找?不要因為我處處順著你,你反而神勇得……” 他忽然住了口,因為,一陣均勻的馬蹄聲傳來,他眼前突然一亮,就不自禁的被吸引 了。初蕾忍著气,本能的順著他的目光向前一看,也不由自主的呆住了。 眼前,有個渾身穿著紅衣服的少女,紅襯衫、紅馬褲、紅馬靴,頭上歪戴著頂紅帽子 ,手里拿著條紅皮鞭,騎著一頭又高又大的白馬,正在場中优游自在的馳騁。她有一肩披 瀉如云的長發,有修長的身段,和神采奕奕的眼神。她騎在馬上的樣子真漂亮极了,帥极 了,美极了,棒极了!簡直就是電影鏡頭,紅衣,白馬,襯著綠野藍天。初蕾微張著嘴, 又羡慕,又佩服,又欣賞!那少女顯然看出自己被注意了,她騎著馬馳向他們,在他們面 前停住了。她有張白皙的面龐,挺直的鼻梁,烏黑的眼珠,和薄薄的嘴唇。嚴格說起來, 她不算美麗,但是,她那打扮,那神韻,那騎在馬上的英姿,以及那笑吟吟的樣子,卻使 她“帥”到了极點。“怎么了?”她望著他們問。“馬不肯讓你們騎,是不是?” “是呀,”初蕾說,惊嘆的仰視著她。“你怎么騎得這么好?誰教你騎的?”“沒有 人教我騎,我自己練!”她笑著。“你要征服馬,不能讓馬征服你!”致中胜利的掃了初 蕾一眼,那眼光似乎在說: “你這個笨豬!沒出息!” 致中再望向那少女。“你騎得好极了,”他由衷的贊美:“這匹馬也特別漂亮,這么 高,你怎么上去?”那少女清脆的笑了一聲,翻身下馬,輕巧得像只會飛的燕子。她一定 有表演欲!初蕾心里在低低嘰咕。望著她抓著馬鐙,不知怎樣一翻,就又上了馬背。她伏 在馬背上笑。對致中說:“看見沒有?”“我來試試看!”致中的興趣被勾起來了,他走 過去,從初蕾手中接過了馬 ,眼睛望著那少女。 “你別怕它!”那少女說:“你要記住你是它的主人!抓住馬鞍的柄,對了,手要扶 穩,上馬的動作要輕,要快,好极了!抓牢馬 ,勒住它,別讓它把你顛下來!好极了, 你很有騎馬天才!現在放松馬 ,讓它往前面慢慢的走,對了,就是這樣……”初蕾不知 不覺的退后到老遠,目瞪口呆的望著這一幕。致中已經騎上了那匹棕色馬,正在那少女的 指導下緩緩前進,那少女勒住白馬,跟了上去,不住在旁邊指點,他們變成了并轡而馳。 一圈,又一圈,再一圈……緩緩的馬步逐漸加快,變成了小跑步……馬蹄得得,清風徐徐 ,少女在笑,致中也在笑,小跑步變成了大跑步……初蕾心里有點糊涂,眼前的景象就變 得好朦朧了。她覺得一切都像在做夢一樣,完全不真實。他們那并轡而馳的樣子像電影里 的慢鏡頭,飛馳,飛馳,飛馳……他們從她面前跑過去不知道多少圈了。沒人注意到她, 終于,她低下頭,默默的,悄悄的,不受注意的离開了馬場。 她沒有回家,整天,她躑躅在台北的街頭。馬路,逛櫥窗,無意識的望著身邊熙來攘 往的人群。黃昏時,她走累了,隨便找家咖啡館,她走了進去,坐在角落里喝咖啡。用手 托著腮,她呆望著咖啡館里那些成雙成對的情侶。她奇怪著,這些情侶怎么有談不完的話 ?她和致中之間,從來沒有這樣輕言細語過。他們瘋,他們玩,他們笑鬧,他們吵架…… 卻從來沒有好好談過話。既沒有計划未來,也沒有互訴衷曲。他們像兩個玩在一塊儿的孩 子,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所有的,只是“現在”。連那個“現在”,還都是吵吵鬧鬧 的!一顆紅豆12/37 她坐在那儿,靜靜的坐在那儿,第一次冷靜的思考她和致中的戀愛。戀愛,這算是戀 愛嗎?她思前想后,默默的衡量著她和致中之間的距离。“不能這樣過下去。”她茫然的 想。“不能這樣過下去!”她心中在吶喊了;“不能這樣過下去!”她用手托著下巴,呆 望著牆上的一盞壁燈出神。這就是愛情嗎?這就是愛情嗎?她越來越恍惚了。而在這恍惚 的情怀中,有份意識卻越來越清晰;要找他說個清楚!要找他“談”一次!要找他像“成 人”般談個明白! 她看看手表,已經晚上八點鐘了,怎么?一晃眼就這么晚了?致中一定在家里后悔吧 ?他就是這樣,得罪她的時候,他永遠懵懵懂懂,事后,就又后悔了。她想著海邊的那一 天,想著他用手扳住她的肩頭,無聲的說:“我改!”的那一刻,忽然覺得心中充滿了酸 楚的柔情;不行!她想,她不該不告而別,他會急坏了,他一定已經急瘋了!不行,她要 找到他! 站起身來,她走到柜台前面,畢竟按捺不住,她撥了梁家的電話。 接電話的是致秀,果然,她惊呼了起來: “哎呀,初蕾,你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二哥說你在馬場离奇失蹤,他說,你八成和那 個騎馬教練私奔了!喂,”致秀的語气是開玩笑的,是輕松的。“你真的和馬場教練在一 起啊?” 怎么?他還不知道自己在生气嗎?怎么?他還以為她在作怪嗎?怎么?他并不著急也 不后悔嗎? “喂,”她終于吞吞吐吐的開了口。“你讓致中來跟我說話。”“致中?他不在家啊 !” 糟糕!他一定大街小巷的在找她了,這個傻瓜,台北市如此大,他怎么找得著? “致秀,”她焦灼的說:“他有沒有說他去那儿?” “他嗎?”致秀笑了起來,笑得好得意。“他陪趙震亞相親去了!”什么?她摔了摔 頭,以為自己沒听清楚。 “他……他干什么去了?” “陪趙震亞相親啊!”致秀嘻嘻哈哈的笑著:“我告訴你,初蕾,我終于正式拒絕了 趙震亞,把二哥气坏了,大罵我沒眼光。今晚有人給趙震亞作媒,二哥跟在里面起哄,你 知道他那個無事忙的個性!他比趙震亞還起勁,興沖沖的跟他一塊儿相親去了!”“哦! ”她輕聲的說。“興沖沖的嗎?”她咬咬嘴唇,心中掠過一陣尖銳的痛楚。“好,我沒事 了。”她想挂斷電話。 “喂喂!”致秀急急的喊:“不忙!不忙!別挂斷,有人要跟你說話!” 初蕾心中怦然一跳,見鬼!給這個鬼丫頭捉弄了,原來致中在旁邊呢!她握緊電話, 心跳得自己都听見了。 “喂!”對方的聲音傳了過來,低沉的,親切的,卻完全不是致中的聲音!“初蕾, 你好嗎?” 是致文!离開了三個月的致文!她經常想著念著的致文!初蕾不知道是喜是愁,是失 望還是高興,只覺得自己在瞬息之間,已歷盡酸甜苦辣。而且,她像個溺海的人突然看到 了陸地,像個迷途的人突然看到燈光,像個倦游的浪子突然看到親人……她握著听筒,驀 然間哭了起來。 “喂?初蕾?”致文的聲音變了,焦灼、擔憂,和惊惶都流露在語气之中:“你怎么 了?喂喂,你在哭嗎?喂!初蕾,你在什么地方?”“我……我……”她抽噎著,用手遮 住眼睛把身子藏在牆角,以免引起別人的注意。“我在一家咖啡館,一家名叫雨果的咖啡 館。我……我……我不好,一點都不好……”她語不成聲。“你等在那儿,”致文很快的 說:“我馬上過來!”他挂斷了電話。几分鐘以后,致文已經坐在初蕾的對面了。初蕾抬 起那濕漉漉的眼珠,默默的看著他。他瘦了!這是第一個印象。他也憔悴了!這是第二個 印象。他那深黝的眸子,比以前更深沉,更溫柔,更充滿撼動人心的力量了。這是第三個 印象。她咬緊嘴唇,一時之間,只覺得有千言万語,不知從何說起的感覺。他緊盯著她, 逐漸的,他的眉頭輕輕的蹙攏了。這還是几個月前那個歡樂的小女孩嗎?這還是那個大談 杜老頭李老頭的小女孩嗎?這還是那個不知人間憂愁的小女孩嗎?這還是那個躺在沙灘上 裝瘋賣傻的小女孩嗎?她怎么看起來那樣茫然無助,又那樣楚楚可怜呵!致中那個混小子 ,難道竟絲毫不懂得如何去照顧她嗎?他望著面前那對含淚的眸子,覺得整個心臟都被怜 惜之情所絞痛了。 “初蕾,”他的喉嚨沙啞:“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他柔聲問:“是為了致中嗎? ”她點點頭。“我吃晚飯的時候還看到致中。”他說:“他并沒有說發生了什么事呀!” 她垂下眉毛,默然不語。 “初蕾,”他側頭想了想,了解的說:“我懂了。致中得罪了你,但是他自己并不知 道。” 她很快的抬起睫毛,瞬了他一眼。 他從怀里掏出一盒香煙,取出一支煙,他伸手拿起桌上的火柴,燃著了煙。她再抬起 睫毛,有些惊奇,有些意外,她說:“你學會了抽煙!”“哈,總算開口說話了!”他欣 慰的說,望著她微笑。“在山上無聊,抽著玩,就抽上癮了。”他從煙霧后面看她,他的 眼神溫存、沉摯,而親切。“不要傷心,初蕾,”他柔聲說:“你要原諒致中,他從小就 是個粗心大意的孩子,他決不會有意傷你的心,懂嗎?”她嘟了嘟嘴,被他那溫柔的語气 振作了。“你是哥哥,你當然幫他說話!”她說。 “好吧!”他耐心的,好脾气的說:“告訴我,他怎么得罪了你,讓我來評評理。” 她搖搖頭。“不想說了。”“為什么?”“說也沒有用。”她伸手玩弄桌上的火柴盒,眼 光迷迷蒙蒙的盯在火柴盒上。“我已經不怪他了。”她輕語。 “是嗎?”他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 “是的。”她幽幽的說:“我想明白了,我怪他也沒有用。他是那种人,他所有的感 情,加起來只有几CC,而我,我需要一個海洋。他把他的全部給我,我仍然會飢渴而死 ,我──”她深深的抽口气:“我完了!” 他緊盯著她。“你需要一個海洋?”他問。 “是的,我是一條鯨魚,一條很貪心的鯨魚。要整個海洋來供我生存。致中……”她 深深嘆息,眼光更迷蒙了。“他卻像個沙漠!”她忽然抬眼看他,眼里有成熟的憂郁。“ 你能想像一條鯨魚在沙漠里游泳的情況嗎?那就是我和致中的情形。”他再噴出一口濃濃 的煙霧,眼睛在煙霧的籠罩下,依然閃爍,依然清亮。“不至于那么糟糕!”他說:“你 一定要容忍他,愛情就需要容忍。致中或者缺乏溫存与体貼,但是,他善良,他熱心,他 仗義勇為……他還有許多优點,如果你能多去欣賞他的优點,你就會原諒他的缺點了。初 蕾,”他誠懇的說:“世界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人!”“有。”她說。“誰?”“我爸爸。 ”他笑了。“有個好爸爸,不知道是你的幸運,還是不幸?”他說:“你不能要求世界上 每個男人都像你爸爸,對不對?你爸爸是個成熟的男人,致中還年輕,年輕得像個孩子。 等他到了你爸爸那樣的年紀,他也會成熟了。” “不會的。”她搖搖頭。 “為什么不會?”“有些人活一輩子都不會成熟。我在心理學上讀到的。他就是那种 男人!”“怎能如此肯定?”“看你就知道!你只比他大几歲,可是,你比他成熟。我打 賭你在他那個年齡的時候,也比他成熟!” 他一震,有截煙灰落到衣襟上去了。 “可是……”他驀然咽住了。 她惊覺的抬起頭來。“可是什么?”她問。他瞪著她。可是,你并沒有選擇成熟的男 人呵!他想。這句話卻怎么都不能說出口,他深吸了一口气,搖搖頭。 “沒有什么。”他低聲說。 她注視著他,因為得到傾訴的机會,而覺得心里舒服多了。也因為心里一舒服,這才 發現自己飢腸轆轆。她仔細一想,才恍悟自己從中午起就沒有吃東西,怪不得渾身無力呢 !她俯下頭,對致文說:“幫我一個忙,好嗎?” “什么?”“給我叫一點吃的,我一天都沒吃東西了!” 他大惊,而且心痛了。立即,他叫來侍者,給她叫了客咖哩雞飯,又叫了客番茄濃湯 ,再叫了客冰淇淋圣代。她饕餮的吃著,大口大口的咽著飯粒,她那么餓,以至于吃得差 點噎著。他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她吃,越看越怜惜,越看越心痛,終于,他也俯下頭來,低 聲說: “答應我一件事,好嗎?” “什么?”她滿口東西,含糊的問。 “以后不管怎么生气,決不可以虐待自己!” 她怔了怔,微笑了。“我并不是虐待自己,我只是忘了吃!” “那么,以后也不可以‘忘’!”他說。 “唉!”她輕嘆了一聲。“忘了就忘了。人气糊涂的時候,會連自己姓什么都想不起 來!” 他看了她好一會儿。“放心!”他啞聲說。“放心什么?”她不解的。 “我──”他咬了咬牙,“我去幫你把沙漠變成海洋!”一顆紅豆13/377 電話鈴又是黎明的時候響起來的。 初蕾听著那電話鈴的聲音,一響,二響,三響……她躺著不想動,不管是不是她的電 話,她都覺得,沒什么力量可以把她從床上拉到樓下去听電話。雖然,她早就醒了,或者 ,她根本沒有沉睡過。她听到父母的房門開了,听到父親的腳步走下樓梯。那女佣阿芳, 每次睡熟時連雷都打不醒,阿芳睡在樓下,卻從不接听午夜或黎明時的電話。 她躺著,直到听見父親的喊聲: “初蕾!你的電話!”果然是她的!怎么會?致中從不在黎明時打電話!她披衣下床 ,慢騰騰的穿上拖鞋,打開房門,走下樓梯去。 夏寒山正拿著听筒等著,他臉上有种令人費解的,近乎懊惱的表情,他的眉峰微鎖, 眼神有些儿憔悴。怎么?父親不滿被電話所惊扰嗎?不滿這么早有人找她嗎?還是不滿自 己不下樓接電話?她奔過去,踮起腳尖,討好的在父親眉心中吻了吻,很快的說:“爸, 別皺眉頭。我也常常半夜或清早幫你接電話呀!你要怪,該怪媽媽,你去說服她,在臥室 裝分机好不好?免得我們父女兩個跑上跑下!” 夏寒山惊覺的看著初蕾,像從一個夢中剛醒過來一樣,他慌忙把听筒交給她,掩飾什 么似的說: “我并沒有怪誰。接電話吧,是梁家那孩子!” 是致中?她有些惊奇,卻并無喜悅之情,這么早打電話來,八成又要找她麻煩!她握 起听筒的時候,心里几乎是擔憂的。“喂,致中?”她小心翼翼的問。 對方發出一聲低低的嘆息。 “對不起,不是致中。” 她的心莫名奇妙的跳了跳,擔憂立刻從窗口飛走了,她松弛下來。而且,欣喜的情緒 ,就緩慢的把她給包圍住了。她靠進沙發里,松了口气。“致文,”她說:“你起得好早 !” “不是起得早,是沒有睡。” “哦!”她輕應著,真巧,她也沒睡。“為什么?” “我連夜完成了一樣東西。” “完成了一樣東西?你的論文?” “不。論文在山上就寫完了,不是論文。”他頓了頓。“你今天有空嗎?我有件禮物 送給你!”他的聲音里帶著鼓勵、安慰,与振奮的意味。“包管你看了,就會開心起來了 。” 她笑了。“你覺得我很不開心嗎?”“如果我連你的不開心都不知道,我就是白痴了 !”他低嘆的說。“什么時候可以出來?” “隨時都可以出來!”“那么──”他遲疑了一下。“現在?” 現在?她吃了一惊,看看表,才六點十分,但是,管它呢?誰說六點十分就不能出去 ?她忽然感到渾身又充滿了活力,忽然感到整個暑假壓迫著自己的那种壓力在消失,忽然 感到有种難解的喜悅和興奮正在血液中流竄……她很快的說:“好,就是現在!我們在什 么地方見面?” “你等著,我來你家接你,見了面再研究去那儿!” “好,就這樣!”挂斷了電話,她抬起頭來。一眼看到夏寒山正倚窗站著,他手中有 一支煙,室內,那股輕煙在緩緩擴散。他一邊吸著煙,一邊靜靜的望著自己。 “哦,爸!”她有些心虛似的說:“你怎么還站在這儿,不上去再睡一下?”夏寒山 深深的凝視她,慈祥的說: “過來!初蕾。”她走近到父親身邊,夏寒山用手扶住她的肩膀,仔細的看她,溫和 的、慢慢的說: “你不快樂嗎?”“哦,爸爸!”她低喊了一聲,顯然,剛剛她和致文的談話,父親 已經听得清清楚楚。“我是有些煩惱,但是并不嚴重。” “是嗎?”夏寒山柔聲問,用手托起初蕾的下巴。“我以為,你和梁家兩兄弟間的關 系,已經很明朗了。” “是很明朗呀!”初蕾紅著臉說。 “那么,你說說看,怎么個明朗法?” 初蕾怔了怔,她凝視著父親,夏寒山那對親切的眼眼帶著多么深刻的、解人的智慧! “致中是我的好朋友,”她輕哼著說:“致文是我的好哥哥。”“朋友与哥哥的分別 是什么?”夏寒山追問。 “朋友──”她拉長了聲音,深思著。“朋友可以陪我瘋,陪我玩,陪我笑鬧。哥哥 呢?哥哥可以听我說心事,和我聊天,安慰我。朋友,你要小心的去維持友誼,哥哥呢─ ─”她停了停。“你就是和他發了脾气,他還是你的哥哥!” 夏寒山皺起了眉頭。“你不跟我分析還好,”他說:“你這樣一分析,我是更糊涂了 !初蕾,”他直視著她,坦率的問:“我們別兜圈子,你老實告訴我吧,他們兩個之中, 是誰在和你談戀愛?這整個暑假,你似乎都和致中在一起?” 她點點頭,輕顰著眉梢。 “那么,是致中了?”她再點點頭。眉毛鎖得更緊了。 他審視著她。“那么,為什么不快樂?” “哦,爸爸呀!”她在他的追問下不安了,煩惱了,困惑了。她的聲音里充滿了無助 与無奈。“你告訴我,戀愛是件快樂的事嗎?是應該很快樂的嗎?” 一句話把夏寒山給問住了。他側頭沉思,深吸了口煙,他沉吟的說:“愛情里有苦有 甜,有煩惱,也有狂歡……” 她的眉頭一松,笑了。 “那么,我是很正常的了!”她收住了笑,想了想,不自禁的搖搖頭,那股憂郁的神 气就又飛上她的眉梢,她嘆了口气,走過去坐在沙發里,用手捧住了頭。“哦,我不正常 ,我完全不正常!”她呻吟著說:“我煩透了!煩透了!爸,你知道我的問題出在什么地 方?我是一條鯨魚!” “你是什么?”夏寒山挑起了眉毛。“一條鯨魚?” “是呀!”初蕾一本正經的板著臉,苦惱的說:“一條好大好大的鯨魚。”夏寒山抬 頭看她,她蜷在沙發中,穿了件紅藍相間的條紋睡袍,整個人縮在那儿,看來又嬌小,又 玲瓏。 “你怎么會是鯨魚?”他失笑的說:“你看去倒像條熱帶魚!”初蕾望著父親,心想 ,父親准不了解“鯨魚”的比喻。她正想要解釋,身邊的電話鈴又驀的狂鳴,嚇了她好大 的一跳。寒山瞪著她,低低的說:“接電話吧!大概是‘朋友’打來的了!” 她惊跳,臉色發白了。伸出手去,她很不得已的拿起听筒,送到耳邊去。“喂,”她 戰戰兢兢的說:“那一位?” “請問,夏寒山醫生在家嗎?”是個女人!很熟悉的聲調,軟軟柔柔的。初蕾心中一 寬,立即把听筒舉起來,對著寒山喊:“爸,是你的電話!”她用手捂著听筒,淘气的伸 伸舌頭。“是個女人,聲音好好听,爸,你在外面,沒有藏著個‘午妻’吧?”這次,輪 到夏寒山變色了。他走過去,接過听筒,對初蕾瞪了瞪眼匯“還不上樓去換衣服,你不是 馬上要出門嗎?” 一句話提醒了初蕾,她轉過身子,飛快的沖上樓去了。 寒山握著听筒,慕裳的聲音立刻傳了過來,帶著濃重的、祈諒的意味,她急促的說: “對不起,寒山。我迫不得已要打到你家里來,雨婷又發作了!”“怎么發作了?” “她又暈倒了,口吐白沫,樣子可怕极了!”她帶著哭音說:“請你赶快來,好不好?” “有沒有原因?”她頓了頓。“為了你!”她顫聲說。 “為了我?”他惊跳。“你快來吧,來了再談,好嗎?” “我馬上來!”要挂斷電話,回身往樓上走,這才看到,念苹不知何時已經起床了, 不知何時已站在樓梯口上了。她斜倚著欄杆,居高臨下的望著他,安安靜靜的,臉上毫無 表情。他心虛的看她,不知道她听到了多少,体會了多少。可是,她那樣穩定,那樣沉著 ,他完全看不透她。 “有事要出去?”她問。聲音很平和。 “是的,有個急診。”“我叫阿芳給你弄早餐!” “不用了!”他倉促的說:“我不吃了!” 他沖進臥室,盥洗更衣。几分鐘后,他已經駕著自己那輛道奇,往水源路的方向駛去 。 杜慕裳的家是幢四樓公寓,她住在頂樓,房子在水源路上,傍著淡水河。夏寒山覺得 這一區有些偏僻,但是,慕裳住慣了,她喜歡憑窗看淡水河的夜景,看中正橋上的燈光, 看河面上反射的月色。許多晚上,他也和她一起欣賞過那河邊的夜,也曾和她漫步在那長 堤上,吹過那河邊的晚風。時間久了,他就能深深体會她為什么愛這條路了,在台北,你 很難找到比這一區更具特色,更有情調的住宅區。 早晨的這一區還是很熱鬧,學生已經成群結隊去上課,從中和鄉到台北的車輛川流不 息,他駛上水源路,可以看見中正橋上車子在大排長龍。他停在慕裳的公寓門口,下了車 ,他提著醫藥箱,直奔上四樓。 慕裳正開著門在等他。 他走進客廳,第一句話就問: “醒過來沒有?”她搖頭,眼里有淚痕。 他凝視她,皺起眉頭。 “你又哭過了。”他說,語气里有微微的責備。 “對不起。”她說,把頭轉開。“我們去看她吧!”寒山和慕裳走進了雨婷的臥室, 雨婷正仰躺在地毯上,顯然她暈倒后,慕裳就沒有移動過她。寒山走到她身邊,俯身去查 看她的呼吸,翻開她的眼皮,去看她的瞳仁。然后,他把她從地毯上抱起來,平放在床上 。 “怎樣?”慕裳擔憂的問。 “她真的暈倒了,”寒山說:“你別慌,我給她打一針,她很快就會醒過來。拿條冷 毛巾給我!”一顆紅豆14/37 慕裳把毛巾遞給他,他用毛巾壓在她額上,打開醫藥箱,他取出針藥和針筒,給她注 射。慕裳呆呆的站在一邊,看他那熟練而穩定的動作,看他那鎮靜而從容的神情,她又体 會到他帶來的那种安定和力量。她靜靜的望著他,崇拜而依賴的望著他。一管針藥還沒注 射完,雨婷已經清醒了過來。她在枕上轉動著頭,她的眼皮在眨動,然后,她的眼睛睜開 了。她看到寒山,眉頭倏然緊蹙,她抽動手臂,想掙脫他的注射,她啞聲說:“我不要你 來救我!”寒山心中有點明白,壓住了她的胳膊,他強迫的把那管針藥注射了進去,抽去 針頭,他用藥棉在她手腕上揉著,一面鎮靜的問:“說說看,你為什么反對我?” “你是個偽君子!”她那缺乏血色的嘴唇顫抖著,她的聲音雖然低弱,卻相當清晰。 “你利用給我看病的机會,來追求我的母親!” 他緊盯著她。“是的,”他說,語气穩定而低沉:“我在追求你的母親,因為她是個 非常可愛的女人。我必須謝謝你生病,給了我認識你母親的机會!”她立即把頭轉向床里 面,閉上了眼睛。 “我不要跟你說話!”她低語:“我恨你!請你离開我的房間,我希望這輩子不要再 見到你!” 他捉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臉扶正,他的聲音很溫柔,很誠摯:“為什么恨我?”他說 :“因為我愛上了你的母親?我欣賞你的母親是錯誤嗎?”她的眼睛睜開了,里面漾著一 層薄薄的水霧,那烏黑的眼珠浸在水中,像兩顆發光的黑寶石。寒山注視著這對眼睛,他 不能不在心中惊嘆,生命多么奇妙,它能造出如此美麗的一對眼睛。“你欣賞我的母親不 是錯誤。”她幽幽的說,胸部起伏著,呼吸急促而不均勻,她在努力控制她自己。“但是 ,你愛上我母親,是不可原諒的錯誤!” “你認為你母親不該再愛嗎?”他緊追著問:“你認為她就該這樣永遠埋葬她的感情 ?你不認為你這种觀念很殘忍……”“我認為你很殘忍!”她清脆的打斷他。 “我很殘忍?”他愕然的。 “你難道不知道,你根本沒有資格愛我母親嗎?”她的聲音提高了,她的眼睛睜得又 圓又大,呼吸沉重的鼓動著她的胸腔。她那含淚的眸子,像兩把尖銳的利刃,對他直刺過 來。“我從沒有要求我母親守寡,我從沒有要求她過獨身生活!她有資格愛,可是你沒有 !你難道不明白,你有太太有孩子,你根本沒資格戀愛嗎?你應該愛的,是你的太太!不 是我的母親!”夏寒山像挨了重重一棍,他被擊倒了!頓時間,他就覺得背脊上冒起一陣 涼意,而額上竟冷汗涔涔。他再也沒料到,這病懨懨的孩子會說出如此冷酷的一篇話,她 像個用劍的老手,知道如何去刺中別人的要害!他瞪著她,被她堵得啞口無言。“你知不 知道一件事?”她繼續說,高亢而激烈的說:“一個女儿的愛,不會傷害一個母親。一個 男人的愛,卻很容易殺死一個女人!”夏寒山跳了起來,踉蹌著就沖出了那間臥房。同時 ,慕裳的臉色變得比紙還白,她扑向雨婷,用她那冰冷的手指,去試著堵住女儿的嘴唇。 她這個舉動惊醒了雨婷,她睜大眼睛,恐懼的望著母親,然后,她坐起身子,她的胳膊環 繞過來,用力的抱住了慕裳的脖子。她把她那又蒼白又瘦小的面龐埋進慕裳的怀里。又急 又悔又痛的說: “媽,我不要傷害你!媽!原諒我!原諒我!原諒我!”她一迭連聲的說。淚水滑下 了慕裳的面頰。 “雨婷,”她嗚咽的,悲切的,卻堅決的說:“你可以罵我不知羞恥,但是,千万不 要去責備他!” “媽媽呀!”她惊呼著。“我知道他有太太,我知道他有孩子,我知道他不能給我任 何世俗所謂的保障。但是,雨婷,我什么都不顧,我什么都不管。情婦也罷,姘婦也罷, 不論別人把我當什么,我只知道一件事,這么些年來,只有在他的身邊,我才了解什么叫 幸福!”“媽媽呀!”雨婷悲嘆著:“難道我的存在從沒有給過你快樂?難道我對你的愛 不能使你感到幸福?” “那是不同的!”慕裳急促的說:“雨婷,你不懂,我無法讓你了解,你的存在,你 的愛,使我自覺是個母親。而他,他使我体會到,我不止是個母親,還是個女人!雨婷, ”她深切的凝視著女儿:“你也一樣,有一天,你也會從沉睡中醒過來,發現你不止是個 女儿,也是個女人!” 雨婷睜大了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著慕裳,她的眼珠微微轉動,眼光在母親的面孔上 逡巡。她似乎在“努力”去試圖了解慕裳。“你的意思是──”她悶聲說:“當女人比當 母親更重要?” “不一定。”慕裳的聲音沙啞。“許多女人,會因為自己是母親,而放棄了當‘女人 ’的另一些權利!” “你呢?媽媽?”慕裳閉上了眼睛。“如果你要我放棄,我會的。” “但是,你會很痛苦?”她小心翼翼的問。 慕裳咬了咬牙。“是的。”她坦率的說,喉嚨中鯁了一個好大的硬塊。“會比你想像 的更痛苦!”“是嗎!”她不信任的。“他對你這么重要?” “是的!”她肯定的說。皺攏了眉頭。“不要讓我選擇,雨婷,不要逼我去選擇!” 雨婷伸手握牢了母親的手,她在惊痛中凝視著慕裳,在半成熟的情況中去体會慕裳那顆“ 女性”的心。終于,她有些明白了,有些領悟了,有些了解了…… “媽,我剛剛說錯了,是不是?”她遲疑的問:“一個女儿的愛,也會傷害一個母親 ?”她忽然坐起身來,把慕裳的手往外推,熱烈的喊:“你去追他去!留住他!別讓他离 開!去!快去!”慕裳惊愕而疑惑的望著女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雨婷繼續把她 往外推。“快去呀!媽!不要讓我鑄成大錯,不要讓我砍斷了你的幸福!快去呀!媽!” 慕裳終于相信雨婷在說的是真心話了,她滿臉淚水,眼睛里卻綻放著光華,不再說話,她 轉身就走出了雨婷的臥室。 在客廳里,夏寒山倚窗而立。他正呆望著河邊的一個大挖石机出神。那机器從早到晚 的操作,不斷從河床中鏟起一鏟一鏟的石子,每一下挖掘都強而有力。他覺得,那每一下 挖掘,都像是挖進他的內心深處去。雨婷,那個又病又弱的孩子,卻比這挖石机還尖利。 她帶來了最冷酷,也最殘忍的真實!他無法駁她,因為她說的全是真話!是的,他是個偽 君子,他只想到自己的快樂,而忽略對別人的傷害! 慕裳走近了他。一語不發的,她用手臂環住了他的腰,把面頰依偎在他胸口,她的淚 水浸濕了他的襯衫,燙傷了他。 他輕輕推開她,走向電話机。 “我要打個電話。”他說。 “打給誰?”“小方。”“小方是誰?”“是我手下最能干的實習醫生,我請他來代 替我,以后,他是雨婷的主治醫生。你放心,他比我更好!” 慕裳伸手一把壓住了電話机,她臉上有股慘切的神情。 “你的意思是說,你以后不再來了?”她問。 他從電話机上,拿下了她的手,把那只手闔在他的大手中。“我必須冷靜一下,我必 須想想清楚,我必須計划一下你的未來……”“我從沒有向你要求過未來!”她急促的說 ,死盯著他。“你不欠我什么,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他深深看她,然后,他把她拉進了怀里。用一只手攬著她,他另一只手仍然撥了小方 的電話。 “你還是要換醫生?”她問。 “是的,我要為她找一個她能接受的醫生!” “她會接受你!”她悲呼著。 他把她的頭壓在自己的胸口,在她耳邊說: “噓!別叫!我不會离開你,我想過,我已經無法离開你了。給雨婷找新醫生,是因 為──那小方,他不止是個好醫生,還是個很可愛的年輕人。” 哦!她頓時明白了過來。緊靠著他,她听著他打電話的聲音,听著他呼吸的聲音,听 著他心跳的聲音……她閉上眼睛,貪婪的听著自己對自己說:這所有的聲音混合起來,應 該就是幸福的聲音了。一顆紅豆15/378 初蕾和致文漫步在一個小樹林里。 這小樹林在初蕾家后面的山坡上,是由許多木麻黃和相思樹組成的。在假日的時候, 這儿也會有許多年輕人成群結隊的來野餐。可是,在這种黎明時候,樹林里卻闃無人影。 四周安靜而清幽,只有風吹樹梢的低吟,和那鳥聲的啁啾,組合成一支柔美的音樂。初蕾 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她四面張望,晨間的樹林,是霧蒙蒙的,是靜悄悄的,那掠過樹木, 迎面而來的涼風里,夾帶著青草和泥土的芳香。“你知不知道一支曲子,”初蕾忽然說: “名字叫森林里的打鐵匠?”致文點了點頭。“森林里的打鐵匠還不如森林里的水車。” 他沉思的說:“打鐵的聲音太脆,但水車的聲音卻和原野的气息相呼應。你如果喜歡森林 里的打鐵匠,你一定會喜歡森林里的水車。” “你說對了!”她揚起眉毛,眼神奕奕:“致中說我不懂音樂,他要我听蜜蜂合唱團 ,听四兄弟,听木匠。可是,我喜歡賽門和嘉芬高,喜歡雷康尼夫,喜歡奧莉威亞紐頓庄 ,喜歡珍貝絲……他說我是個沒原則的听眾,純女性的、直覺的、笨蛋的欣賞家! !” 她笑了,仰靠在一株小松樹上,抬頭望著天空。有朵白云在遙遠的天際飄動,陽光正悄悄 上升,透過樹隙,射成了几道金線。“你沒听到他怎么樣貶我,把我說得像個大笨牛。” 他悄眼看她,心里在低低嘆息。唉!她心里仍然只有致中呵!即使致中貶她,致中瞅她, 致中不在乎她,致中惹她生气……她心里仍然想著念著牽挂著的,都是致中啊!他斜倚在 她對面的樹上,心里浮起了一陣迷惘的苦澀。半晌,他才咽了一口口水,費力的說: “初蕾,我和致中徹底的談過了。” “哦?”她看著他,眼神是關怀而專注的。 “他說他不覺得自己有什么錯,他說……” “我知道了!”她很快的說:“他一定說我心胸狹窄,愛耍個性,脾气暴躁,愛慕虛 榮,而且,又任性又蠻不講理!” 他愕然,瞪視著她,一時竟不知說什么好。她眉梢微蹙,眼底微顰,嘴唇微翹……那 樣子,真使他心中激蕩极了。假若他是致中,他決不忍讓她受一丁丁,一點點,一絲絲的 委屈!他想著,忍不住就嘆了口气。 她惊覺的看他,振作了一下自己,忽然笑了起來。 “我們能不能不談致中?”她問。 嗨,這正是他想說的呢!他無言的微笑了。 她伸頭看看他的腳邊,那儿,有個包裝得极為華麗的、正方形的紙盒,上面綁著緞帶 。她說: “這就是你要給我的禮物嗎?”“是的。”“是吃的?還是玩的?”她問,好奇的打 量那紙盒。 “你絕對猜不到!”致文把盒子遞給她。“你打開看吧!” 初蕾沒有立即打開,她提了提盒子,不算很重,搖了搖,里面有個東西碰著紙盒響。 她的好胜心引了起來。: “我猜猜看;是個花瓶!” 他搖頭。“是個玩具!”他又搖頭。“是個裝飾品!”他再搖頭。“是件藝術品!” 他想了想,臉忽然紅了。他還是搖頭: “也不能算,你別猜了,打開看吧!” 她沒有耐心再猜了,低下頭,她不想破坏那緞帶花,她細心的把緞帶解開,打開了盒 子,她發現里面還套著另一個盒子,而在這另一個盒子上面,放著一張卡片,她拿起卡片 ,卡片上畫著朵嬌艷欲滴的,含苞待放的石榴花。她的心臟怦然一跳,石榴花,石榴花? 石榴花!在遙遠的記憶里有朵石榴花,致秀說過:“這像你的名字,是夏天的第一朵蓓蕾 !” 難道他知道這典故,還只是碰巧?她輕輕的抬起睫毛,悄眼看他。正好,他也在凝視 著她,專注而又關心的凝視著她。于是,他們的眼光碰了個正著。倏然間,他的眼底閃過 一絲狼狽的熱情,他的頭就垂下去了。于是,她明白了,他知道那典故!她慢慢的把卡片 打開,發現那卡片內頁的空白處,寫著几行字:  “昨夜榴花初著雨,一朵輕盈嬌欲語 ,但愿天涯解花人,莫負柔情千万縷!” 她念著,一時間,不大能了解它的意思。然后,她的臉就滾燙了起來。天啊!這家伙 已經看透了她,看到內心深處去了!他知道她的寂寞,她的委屈,她的煩惱,她的傷心! 他知道她──那貪心的鯨魚需要海洋,那空虛的心靈需要安慰。“但愿天涯解花人,莫負 柔情千万縷!”他也知道,他那魯莽的弟弟,并不是一個解花惜花之人啊! 她雙頰緋紅,心情激蕩,不敢抬眼看他,她很快的打開第二個紙盒,然后,她就整個 人都呆住了。 那是一件藝術品!一個用木頭雕刻的少女胸像。那少女有一頭蓬松飛舞的頭發,一對 栩栩如生的眼睛,一個挺秀的鼻子,和微向上翹的嘴唇。她雙眼向上,似乎在看著天空, 眉毛輕揚,嘴邊含著盈盈淺笑。一股又淘气、又驕傲、又快活、又挑逗、又充滿自信的樣 子。它那樣傳神,那樣細致,那樣真實……使初蕾越看越迷糊,越看越心動,越看越神往 ……這就是往日的那個“她”嗎!那個不知人間憂愁的“她”啊!那個充滿快樂和自傲的 “她”啊!曾几何時,這個“她”已悄然消失,而致文卻把“她”找回來了!找回來放在 她手里了。她不信任的撫摸著這少女胸像,頭垂得好低好低。她簡直不敢抬起頭來,不敢 和他的眼光接触,也不敢開口說話。 “始終記得你那天在海邊談李白的樣子。”他說,聲音安靜、沉摯,而低柔。“始終 記得你飛奔在碎浪里的樣子。那天,這樹根把你絆倒了,我發現它很像你,于是,我把樹 根帶回了家里。我想,你從不知道我會雕刻,我從初中起就愛雕刻,我學過刻圖章,也學 過雕像。讀大學的時候,我還去藝術系旁听過。我把樹根帶回家,刻了很久,都不成功。 后來,我去了山上,這樹根也跟著我去了山上。很多個深夜,我寫論文寫累了,就把時間 消磨在這個雕像上面。昨天,我看到你流淚的樣子,你把我嚇坏了,認識你這么久,我從 沒看你哭過!回了家,我連夜雕好了這個雕像……”他的聲音低沉了下去,像穿過林間的 微風,和煦而輕柔:“我把那個失去的你找回來!我要你知道,那歡笑狂放的你,是多么 迷人,多么可愛。”他的聲音停住了。她的頭垂得更低了,低得頭發都從前額垂了下來。 她緊抱著那胸像,好像抱著一個寶藏。然后,有一滴水珠落在那雕像上,接著,第二滴, 第三滴……無數滴的水珠都落在那雕像上了。“初蕾!”他惊呼。“怎么了?” 她吸著鼻子,不想說話,眼淚卻更多了。 他走過來,蹲踞在她的面前,用手去托她的下巴。她用手把頭扭開,不愿讓他看到她 那淚痕狼藉的臉。 “初蕾!”他焦灼的喊:“我說錯了什么嗎?” 她拚命搖頭。他把手蓋在她的手上。 “我冒犯了你?”他顫聲問。 她再搖頭。“那么,你為什么哭?”他急切的。“我一心想治好你的眼淚,怎么越治 越多了?”她終于抬起頭來,用手背去擦眼睛。她從來不帶手帕,那手背只是把眼淚更胡 擄得滿臉都是。他從口袋里掏出了手帕,遞給她,她立即把整塊手帕打開,遮在臉上。 “你在干什么?”他不解的。 “你回過頭去!”她口齒不清的說。 “干嘛要回過頭去?”“我不要你看到我這副丑樣子,”她哼哼著。“你回過頭去, 讓我弄干淨,你再回頭。” “好。”他遵命的,從她面前站起身來,他轉過身子,干脆走到好几棵樹以外,靠在 那儿。看山下的台北市,看太陽冉冉的上升,看炊煙從那千家百戶的窗口升起來。他的頭 倚在樹干上,側耳傾听。他可以听到她那父父的整理聲,振衣聲,擤鼻子聲……然后,是 一大段時間的靜寂,什么聲音都沒有了。她走了!他想,她悄悄的走了!他一定說錯了話 ,他一定表達了一些不該表達的東西,他一定泄露了內心底層的某种秘密……他該死!他 混蛋!他逼走了她,嚇走了她!他頓時回過頭來。立即,他嚇了好大一跳。因為,她的臉 就在他面前,不知何時,她就站在他身后了。她并沒有走掉,她只是悄悄的站在那儿,眼 淚已經干了,頭發也整齊的掠在腦后。她把那胸像收回了盒子里,仍然用緞帶綁著。她就 拎著那盒子站在那儿,眼珠亮晶晶的,唇邊帶著個好可愛,好溫柔,好 腆的微笑。“哦 ,”他說:“你嚇了我一跳。” “為什么?”她問。“我以為……以為你走了。”他坦白的說,不知怎的,似乎被她 唇邊那 腆的表情所影響,他也覺得有些局促,有些瑟縮起來。“我為什么要走?”她微 挑著眉毛,瞪著他,接著,她就嫣然而笑了。這笑容似乎很難得,很珍貴,他竟看得出起 神來。“致文,”她柔聲叫。“你實在是個好──好哥哥。”她把手插進他的臂彎中。“ 今天早上,我還和爸爸談起你。” 他楞了楞。好“哥哥”,這意味著什么? “談我什么?”“我告訴爸爸,你像我的哥哥。爸爸問我,哥哥的意思是什么?”問 得好!他盯著她,急于想知道答案。 “我說,哥哥會照顧我,体貼我,了解我,寵我……而男朋友呢?男朋友的地位跟你 是平等的,有時,甚至要你去遷就他──”她深思的咬住了嘴唇,眼光又黯淡了下去。“ 致文,”她嘆息的說:“你知不知道,我很遷就致中,甚至于,我覺得我有點怕他!”哦 !他心里一陣緊縮。原來,“哥哥”的意思是擯諸于“男朋友”的界線以外。很明顯,他 是“哥哥”,致中是“男朋友”!本來嘛,他上山前就已經知道這個事實,為什么現在仍 然會感到失意和心痛?難道自己在潛意識里,依舊想和致中一爭長短嗎?“喂,致文,” 她搖撼著他的手臂。“你在發什么呆?你听到我說的話了嗎?”“是的,听到了。”他回 過神來,凝視著她,悶悶的回答。一顆紅豆16/37 “致中的脾气很坏,”她繼續說了下去:“他任性,他霸道,他固執,而且,有時候 他很不講道理。但是,他的可愛也在這些地方,他有個性,他驕傲自負,他很有男儿气概 ……”她忽然住了口,因為,她發現他那緊盯著她的眼光里,有兩簇特殊的光芒在閃爍, 他的眼睛深邃如夢,使她的心臟一下子就跳到了喉嚨口。這眼光,這令她迷惑的眼光,像 黑夜的潮水,正對她淹過來,淹過來,淹過來……她不止是停住了說話,也停住了走路, 她不知不覺的站在一棵尤加利樹前面。 他也站住了。“初蕾!”他忽然喊,喉嚨沙啞而低沉。 “嗯?”她迷惘的應著。 “我有個問題必須要問你。” 她點點頭。“你──”他費力的,掙扎的,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你有沒有可能弄錯 ?”“弄錯什么?”她不解的揚著睫毛。 “你對‘哥哥’和‘男朋友’所下的定義!”他終于沖口而出,屏住了呼吸。她愕然 的睜大了眼睛,一時之間,完全弄不清楚他的意思。她那對黑白分明的眸子,帶著抹茫然 的困惑,楞楞的看著他。這目光把他給擊倒了,那么坦坦然,那么蕩蕩然的目光,那么純 洁的、無私的目光,他在做什么?他在誘惑他弟弟的女朋友嗎?他的背脊上冒出了涼意; 你卑鄙!你下流!你可惡透頂!但是,他每根神經,都緊繃著在期待那答案。 “你說清楚一點,”她終于開了口,迷惘而深思的。“我弄錯了定義?你的意思是說 ──我可以不遷就男朋友?還是說──”“哦!”他透出一口气來,心臟沉進了一個冰冷 的深井中,他嗒然若失而心灰意冷,他的眼光硬生生的從她臉上移開了。“別理我了,我 問了一個很無聊的問題!”他說,咬緊了牙關。 她斜睨著他,腦子里還在縈繞著他的問題。她覺得頭昏昏的,像個鑽進死巷里的人, 怎么繞都繞不出來。她摔摔頭又搖搖頭,想把他的問題想清楚。 “我弄錯了定義?”她喃喃自語:“那就是說,男朋友也可能寵我,了解我……也就 是說,致中應該寵我,了解我……”“我說別管它了!”他大聲說,打斷了她。“喂!” 他很快的抓了個話題:“致秀和趙震亞是怎么回事?” 初蕾的思想被拉了回來。 “他們嗎?吹了。”“怎么吹的?”“因為小方醫生出現了。” “小方醫生是什么?”他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 “小方醫生嗎?”她停在他面前,側頭看他。“噢!說來話長!”她忽然仆伏在他膝 前,半跪在草地上,熱烈的望著他。“你很坏!”她急促的說:“你拋棄了我們三個月! 而這三個月之間,發生了好多好多事情,說都說不完。我和致中、致秀和小方醫生!哦, 太多事了!你很坏,你不是個好哥哥,你以后再也不可以了,再也不可以离開我們!因為 ──我很想念你!”他瞪著她,剛剛平穩下來的思潮,又一下子就被扰亂了,扰亂得一塌 糊涂,簡直整理不起來了。他用舌尖潤著嘴唇,費力的說:“你很──想念我,真的?” “當然真的!”她心無城府的,坦率的說:“我每天都問你媽,你什么時候才會回來 ,問得致中都冒火了。” “致中為什么冒火?”他楞楞的問。 “他以為我愛上你了哦!”她笑著說。 他猛力的一摔頭,完全忘了身后是棵大樹,腦袋就在樹干上撞了一下。初蕾惊呼: “你怎么了?”“沒什么。”他敲敲腦袋。“我今天有點昏頭昏腦。你別理我吧!” 她站起身來,看看他,又看看手表,忽然惊跳。 “糟糕!”她說。“我這個糊涂虫!” “什么事?”“我今天要去學校注冊呢!”她喊著:“我居然忘了個干干淨淨!”她 從地上抱起了那個紙盒,匆匆的說:“我要走了,不能跟你聊了!改天,我再告訴你小方 醫生的故事,還有其他很多很多的事……”“好,”他點點頭:“你去吧,我還想在這儿 坐一會儿!” 她轉身欲去,忽然又停住了,俯下頭來,她飛快的在他額上印下一吻,就像她常對夏 寒山所做的動作一樣。然后,她在他耳邊低低的,充滿了感情的說: “謝謝你給我的禮物!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歡,喜歡得快發瘋了,喜歡得都哭了!”他 說不出話來,腦子里又開始混亂,混亂得一塌糊涂!混亂得毫無頭緒。她抱著紙盒走了。 心里的郁悶已一掃而空,她覺得歡樂,覺得充實,覺得滿足………為什么有這种情緒,她 卻沒有去分析,也沒有去思考。她几乎是連蹦帶跳的走出了那樹林,嘴里還不自禁的哼著 歌。剛走出樹林,她就听到一聲深幽的嘆息。這嘆息聲使她心中莫名其妙的一震,就本能 的回過頭去。致文正靠在一棵松樹上,從口袋里不知掏出了一件什么東西,在那儿很稀奇 的審視著。他那古怪的表情把她的好奇心全勾了起來,他在研究什么?她驀然拔起腳來, 飛奔回致文身邊。 “你在看什么東西?”致文吃了一惊,很快的把那樣東西握在掌心中,掩飾的搖搖頭 ,口齒不清的說:“沒什么。”“給我看!”她叫著,好奇的去抓他的手。“給我看!什 么寶貝?你要藏起來?”他瞪著她。“沒什么,”他模糊的說:“我不知道它還在,我以 為早就丟掉了。”他攤開了手掌,在他那大大的掌心中,躺著一顆鮮艷欲滴的、骨溜滾圓 的紅豆。 “一顆紅豆!”她惊奇的喊,審視著他,他那古怪的眼神,和他那若有所思的面容, 以及“紅豆”本身所具有的羅曼蒂克的气氛,把她引入了一個“假想”中。“我知道了。 ”她自作聰明的說:“是不是那個為你當修女的女孩子送你的?” “為我當修女?誰?”他愕然的問。 “致秀說,你念大學時,有個女同學為你當了修女!為什么?你能說給我听嗎?”“ 從沒有這种事!”他坦然的叫:“那女同學是個宗教狂,自己要當修女,与我毫無關系, 你別听致秀胡說八道!她專門會夸張事實!”“那么,”她盯著他。“誰送你的紅豆?” “沒有人。”他沉聲說:“我撿到的。” “你撿到的?你撿一顆紅豆當寶貝?我告訴你,我們學校就有棵紅豆樹,紅豆在台灣 根本不稀奇……” “是不稀奇,”他悶悶的說,眼光望向遙遠的天邊。“有時候,你隨意撿起一樣東西 ,說不定就永遠擺脫不掉了。” “你在說什么?我不懂。” “我沒有要你懂。”她仔細的審視他,點點頭。 “我非走不可了,”她轉過身子:“改天,你再告訴我這個故事。”“什么故事?” “一顆紅豆。”她說,凝視他:“這一定有個故事的,你騙不了我,改天你要告訴我!” 她走了。他愣住了。呆站在那儿,他好一會儿都沒有意識,只是下意識的把手握緊, 紅豆緊貼在他手心中,像一塊燒紅了的烙鐵,給他的感覺是滾燙、火熱,和炙痛。一顆紅 豆17/379 秋天來了。晚上,梁家沐浴在一片和諧里。 梁太太是北方人,最是擅長于做面食,舉凡餃子、饅頭、餡餅、鍋貼……她無一不會 。她是個標准的家庭主婦,也是個標准的賢妻良母,在她這一生,最快樂的事也莫過于做 一桌子吃的,然后看著丈夫儿女圍桌大嚼。因為這种快樂她几乎天天可以享受到,她就滿 足极了,終日笑口常開。梁老先生常說,“家有賢妻”是整個家庭的幸福。他和他的妻子 是配對了,兩人都是豁達的天性,兩人都是純中國式的人,具有中國人傳統的美德。這美 德以現代人的觀點來看可能是落伍,對梁氏夫婦而言,卻維持了他們大半生平安而和諧的 歲月。這傳統美德總共起來只有八個字:与世無爭,知足常樂。 這天晚上,梁太太又做了一桌子吃的,她烙了蔥油餅,又做了芝麻醬餅。蒸了蒸餃, 又下了水餃。煮了湯面,又炒了炒面。另外,還有滿桌子的菜,醬肘子、紅燒肉、炒雞丁 、煨茄子……把整個餐桌都放滿了。梁先生看得直發楞,對太太笑呵呵的說:“你有沒有 老涂糊啊?甜的,咸的,湯的,水的,南方的,北方的……你弄了一桌子大雜燴呀!” “你不懂!”梁太太笑著說:“咱們家的孩子愛吃北方東西,可是,人家初蕾是南方 人,就算初蕾吃慣了咱們家的口味吧,那個小方醫生,還是第一次來我們家吃飯呀!” “第一次來我們家,你就弄了個不倫不類。” “不倫不類嗎?”梁太太看著桌子,自己也好笑了起來。“怕他不吃這個,又怕他不 吃那個,我是想得太周到點儿,反而弄得亂七八糟……不過,”梁太太頗會自我解嘲:“ 每樣東西都滿好吃的,不信你試試?” 梁先生早就有意試試,一听之下,立即吃了個蒸的,又吃了個煮的,吃了甜的,又吃 了塊咸的,吃了湯的,又去喝水的……直到梁太太直著脖子喊: “你要干嘛?把滿桌子的東西都吃光嗎?咱們不待客了呀?”“你不要把他們當客, ”梁先生含著滿口食物,口齒不清的說:“他們將來都是一家人,應該他們伺候你,可不 是你伺候他們!”“噓,快別說,當心他們听見!”梁太太慌忙阻止丈夫。“我宁愿伺候 他們,只要他們都快快樂樂的。何況,你不要我伺候他們,我還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我看呀,你是個勞碌命,有儿有女,你就不會享享福……”梁先生的“議論”還沒 發完,致秀從客廳跑進了餐廳,對母親急急的說:“媽,要不要我幫你的忙?”“喲,什 么時候變得這么勤快?”梁先生打趣的問:“想表現給人家看嗎?”“哎呀,不是。”致 秀扭了扭身子。“媽一個人忙,咱們大家等著吃,不好意思。”“是不是都餓了?”梁太 太善解人意的問。 “倒不是餓,”致秀臉紅了了,悄聲說:“我們早點開飯吧,小方晚上八點鐘,還要 赶到水源路去給一個病人出診,現在已經七點多了。”“噢,七點多了嗎?”梁太太惊呼 的。“可是,致中和初蕾回來了沒有?”“他們去看四點多鐘的電影,應該馬上就到家了 。” “好,我馬上開飯,致中一回來就吃!”梁太太俐落的說,立即手腳靈活的忙碌了起 來。 “我來幫你!”致秀說。 “別別別!”梁太太慌忙把致秀往外面推。“你還是回到客廳里去陪方昊吧,你在這 儿,反而弄得我礙手礙腳!去去去!” 致秀笑著退回客廳。小方正和致文談得投机。她走過去,給致文和小方的茶杯都兌滿 了熱開水,致文微笑的著致秀,點點頭說:“難得殷勤!我沾了小方的光。” “大哥!”致秀笑著對他瞪眼睛。“你別沒良心了!說說看,一向誰最偏你?你每次 開夜車,誰給你送消夜?你問問小方,我昨天對他說什么來著?” 致文看向小方。“她夸我了嗎?”他問:“還是罵我了?”“也沒夸你,也沒罵你, ”小方笑吟吟的。“只是命令我去為你辦一件事!”“喂,”致秀嚷:“誰‘命令’你了 ?我是‘拜托’你!” “是拜托嗎?”小方挑著眉毛,哼哼著。“皇帝‘拜托’臣子去做事的意思是什么? 她拜托我,就是這种拜托法。我不能對她說‘不’字的。”致秀笑了,一邊笑,一邊推了 小方一把,眼睛斜睨著他,里面卻盛滿了溫情。“好像你從沒有對我說過‘不’字似的! ”她嘰咕著。 “我說過嗎?”小方反問:“你舉舉例看!” 致秀的眼珠轉了轉,笑笑走開了。站在窗子前面,她對窗外張望著,顯然有些著急, 她嘴里在自言自語: “這個二哥,四點鐘的電影怎么看到現在?八成和初蕾跑到別的地方去玩了,如果不 回家吃飯,也該打個電話回來呀!” 致文微怔了一下,情緒忽然就蕭索了下去。他望著小方,正想問他,到底致秀“命令 ”他做了件什么事。致秀卻忽然打窗前回過身子來,對小方沒頭沒腦的說: “喂,小方,吃完飯你別去水源路了,咱們到夜總會跳舞去,好不好?”“不行!” 小方不經思索的說:“看病的事不能開玩笑,那個病人又是天下最麻煩的!” 小方啊,你中計了!致文想,忍不住就微笑了起來。果然,致秀一下子就跳到小方身 邊,拊掌大樂: “你看你看!還說從沒有對我說‘不’字呢!大哥,你作証,以后他再強嘴,你幫我 証明。”“哎呀!”小方會過意來,就也笑了。轉向致文說:“你這個妹妹怎么這樣調皮 ?”“她本來是挺乖的,”致文說:“都是跟初蕾學坏了!” “好啊,”致秀看著致文:“你說初蕾坏,當心我待會儿告訴初蕾去!人家可把你當 親哥哥一樣崇拜著!” 致文呆了呆,臉上不自禁的就有些變了顏色,致秀心中一動,立即后悔了。可是,說 出口的話又無法收回,她倉促的轉向小方,很快的轉換話題: “小方,你告訴大哥啊,告訴他我拜托你做什么來著?讓他知道,他這個‘坏’妹妹 ,對他有多‘好’!” 致文回過神來,勉強振作了一下自己,他用詢問的眼光望著小方,唇邊帶著個淺淺的 微笑。 “她命令我給你作媒呢!”小方笑得爽朗而開心。“她要我在醫院的護士中,幫你選 一個對象。還開了一張單子給我,我還沒看過呢,正好看看寫些什么。”小方在口袋中搜 尋了半天,找出一張單子來,他打開紙條,逐條的念:“第一,年齡是十八歲至二十四歲 。第二,身高要一百六十公分以上。第三,体重要在五十二公斤以下。第四,相貌必須出 眾。第五,幽默風趣,能言善道,對中國文學有研究的。第六,本性善良,活潑大方,不 拘小節而又溫柔可愛的。第七……喂喂,”小方停止了念條子,瞪著致秀說:“這個女孩 子不用去找了,有現成的!要找,你打著燈籠也找不到!” “那儿有現成的?”致秀問。 “你啊!”小方說:“如果我身邊那些護士群里面,有這种條件的,我還會來追你嗎 ?”“貧嘴!”致秀笑著罵,眼睛里卻流瀉著得意和滿足。“下面呢?你再念呀!”“不 用念了。”致文說,深深的看了致秀一眼。“致秀,”他沉聲說:“好意心領!請不要再 為我操心!” “怎么能不為你操心?”致秀沖口而出:“看你!又不吃又不睡,越來越瘦……”“ 致秀!”致文喊。致秀驀然停住了嘴,正好,梁太太圍著圍裙,笑嘻嘻的推門而入。“怎 么樣?”梁太太說:“要不要吃飯了?” “致中還沒回來呢!”致文說。 “我看,別等他們了!”梁太太看看手表:“都快八點了,小方還有事呢!他們呀, 准是臨時又想起什么好玩的事情來,不回家吃飯了!來吧,咱們先吃吧!” 大家走進了餐廳,梁太太不好意思的看看小方,說: “小方,不知道你的口味,只好隨便亂做,你要是有不愛吃的東西就別吃,用不著跟 我客气!” “我這個人呀,”小方舉著筷子,滿臉的笑。“天上飛的東西里我不吃飛机,地上跑 的東西里我不吃汽車,水里游的東西里我不吃輪船,其他的都吃!” 桌子上的人全笑了。致秀又瞪他: “這個人已經不可救藥了!”她說,轉向父親:“爸,你原諒他一點,他貧嘴成習慣 了!” “放心,”梁先生望著他的女儿:“他不貧嘴,也騙不到我的女儿了!”他坦率的又 加了一句:“有個貧嘴女婿還是比有個木頭女婿好些!”“爸呀!”致秀紅著臉叫,埋怨 的低聲嘰咕:“說些什么嘛?” 小方這下可樂了,無形中,自己的身份似乎大局已定,他就沖著致秀直笑,他越笑, 致秀的臉越紅。致秀的臉越紅,他就越笑。梁氏夫婦看在眼里,也忍不住彼此交換眼光, 笑得合不攏嘴來。一餐飯就在這种歡笑的、融洽的气氛下進行。到了酒醉飯飽,差不多已 杯盤狼藉的時候,門鈴突然急促的響了。致文跳起來說:“糟糕,致中和初蕾沒東西吃了 !” “不要緊,不要緊,”梁太太說:“我早就留下他們的份儿了。有包好的餃子,只要 燒了水下鍋就行了。” 致文沖到門邊開了門,立即,門外就傳來致中那暴躁的低吼聲:“你給我進來!”“ 我不要,我要回家!”初蕾的聲音里帶著哽塞。 致文楞在門口,還沒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以前,致中已經怒气沖沖的拉著初蕾的手腕, 把她給硬拖進了房門。初蕾身不由己的被扯進客廳,她的臉漲得通紅,眼眶也是紅紅的, 她被拋進了沙發,靠在那儿,她用手揉著手腕,整個手腕上都是致中的指痕,她咬住嘴唇 ,面對著一屋子的人,她似乎有滿腹委屈,卻無從說起的樣子。她那對水汪汪的眼睛眨呀 眨的,淚珠只是在眼眶里打轉。一顆紅豆18/37 “致中,你瘋了?”梁太太惊呼著:“你在干什么?欺侮初蕾嗎?”“二哥!”致秀 也叫,跑過去攬住初蕾。“你怎么永遠像個凶神惡煞似的?你干嘛拉她扯她?你瞧你瞧, 把人家的手臂都弄腫了!”“好呀!”致中在房間中央一站,昂著頭說:“你們都罵我, 都怪我吧!你們怎么不問問事情的經過?我告訴你們,我伺候這位大小姐已經伺候得不耐 煩了……” “二哥!”致秀警告的喊。 “你別對我凶!”致中對致秀喊了回去,橫眉豎目的。“我們去看電影,今天周末, 全台北市的人大概都在看電影,大小姐要看什么往日情怀,我排了半天隊買不著票,我說 ,去看少林寺,她說她不看武俠片,我說去看月夜群魔,她說她不看恐怖片!我在街上吼 了她一句,她就眼淚汪汪,像被我虐待了似的。好不容易,買到月夜群魔的票,她在電影 院里就跟我擰上了,整場電影她都用說明書蓋在臉上,拒看!她拒看她的,我可要看我的 !但是,那特殊音響效果一響,她就在椅子上直蹦直跳。看了一半,她小姐說要走了,我 說,如果她敢走,咱們兩個就算吹了。嘩,不得了,這一說完,她在電影院里就唏哩嘩啦 的哭上了,弄得左右前后的人都對我們開汽水,你們想想我這個電影還怎么看?好吧,我 的火也上來了,今天非看完這場電影不可!看完了,她居然跳上計程車,要回家去了。我 把她從車上拉下來,問她還記不記得答應了我媽,要回家吃晚飯?你猜她怎么說,她站在 馬路當中,對著我叫:不記得了!不記得了!不記得了……連叫了它一百八十句不記得了 !你不記得也要記得,我拖著她上摩托車,她就跟我表演跳車…… ,簡直跟我來武的嘛 ,那么我們就斗斗看,看是她強還是我強!怎么樣,”他重重的一摔頭:“還不是給我拖 回家來了!” 他這一大篇話連吼帶叫的說完,初蕾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變了好几次,等他說到最后 一句,她就像彈簧一般從沙發上直跳起來,閃電似的沖向大門口。致秀慌忙扑過去,把她 攔腰抱住,陪笑的說:“初蕾,你別走,你千万不能走!看在我媽面上,看在我面上,你 都不能走!我媽還給你留了餃子呢!我二哥是瘋子,你別理他,待會儿我要他給你賠罪… …” “我給她賠罪?”致中怪叫:“哈,我給她賠罪,休想!我還要她給我賠罪呢……” “致中!”致文忍無可忍,低吼了起來:“你怎么這樣不講理,簡直莫名其妙!”“我莫 名其妙?”致中直問到致文臉上去。“我怎么不講理?我怎么莫名其妙?她耍小姐脾气, 我就該打躬作揖在旁邊陪小心嗎?我可不是那种男人!她如果需要一條哈巴狗當男朋友, 她就該到什么愛犬之家里去選……” “不像話!”梁先生跌腳說:“這個混球,越說越不像話!” 小方過去拉住了致中的衣袖,用手護著自己的下巴,勸解的說:“你就少說一句吧! 致中,不是我說你,對女孩子,你就該讓著點儿……”“讓!”致中又吼:“我為什么該 讓?再讓下去,我還有男人气嗎?你們听過經過情形,你們評評理,是她錯還是我錯…… ”“當然是你錯!”致文沖口而出。 “我怎么錯?”致中又問到致文臉上來。 “她不要看恐怖電影,你為什么要勉強她?”致文怒聲問:“你喜歡看是你的事,她 憑什么該遷就你?如果她害怕看,她不敢看,她也有義務陪著你在那儿受罪嗎?只因為你 是男子漢大丈夫,她就得跟在你身邊當小奴隸?我看,你才需要去愛犬之家選一個呢…… ”“哇”的一聲,一直咬緊牙關不開腔的初蕾,听到致文這几句話,突然放聲大哭了起來 ,淚珠像泉水般涌出來,奔流在臉上,她仆伏在致秀的肩上,哭得個气塞喉堵。致中又火 了,他跳著腳說:“哭哭哭!就會哭!我他媽的真倒楣!認識她的時候,看她嘻嘻哈哈的 很上路,誰知道原來是個淚罐子,要是我早曉得她這么愛哭……”“二哥!”致秀跺著腳 喊:“你說不完了是不是?” 致文向前跨了一步,憋著气說: “致中,你反省一下吧!你怎么會把人家弄成這樣子?你也太跋扈了,太自私,太冷 酷……” “好,好,好,”致中怒吼:“都說我不對,都派我不是,她還沒姓我家姓,已經騎 到我頭上來了!” 初蕾推開致秀,滿面淚痕,她抽抽噎噎的說: “你放心,我再沒出息,也不會要姓你家姓!” “你說的?”致中的臉漲紅了。“你的意思是什么?你說說清楚,如果要分手……” “分手就分手!”初蕾忍無可忍,大叫了出來:“我再也不要理你,我再也不要見你!” 致中直跳起來,正要說什么,小方用力把致中一拉,直拉向門外去,嘴里飛快的說: “走走走!你陪我出去一趟!我要去看個很無聊的病,你正好陪我去……”他忽然看 著致秀,深思的說:“致秀,你愿不愿意也陪我去一趟?”“我?”致秀有點愕然。“你 去看病,拉扯上我們干什么?” “因為……”小方有點礙口:“因為有個原因,那病人很特別,我……需要你的幫助 。” “是嗎?”致秀好奇的問:“我幫得上忙嗎?” “是的。是個特殊的病例,我在路上講給你听!” 致秀把初蕾推到沙發上,按進沙發中,笑著對她說: “你可不許走,坐在這儿等我。”她抬眼看著母親:“媽,人家初蕾還沒吃晚飯呢! ” “哎喲,我都忘了!”梁太太慌忙往廚房走。“我下餃子去!” 初蕾用手背抹抹眼淚,低聲說: “不用了,我要回家了。” 致秀把嘴巴俯在初蕾耳朵邊,悄悄說: “你跟我二哥生气沒關系,總得給我媽一點面子。她老人家從早就念叨著,說你愛吃 韭菜黃,特別給你包了韭菜黃的餡。你別生气,我把二哥帶出去,好好訓他一頓,非讓他 跟你道歉不可。”初蕾低俯著頭,不再說話。于是,致秀和小方,拉扯著致中走了。他們 一走,室內突然安靜了下來。梁先生把手按在致文肩上,說:“你安慰安慰初蕾,你們年 輕人,比較談得來!”說完,他也退進了臥室。客廳中只剩下初蕾和致文兩個。一時間, 兩人都沒有開口,室內好安靜好安靜。初蕾蜷縮在那沙發里,看來不胜寒苦,她面頰上淚 痕未干,手腕上全是和致中掙扎時留下的傷痕,她睫毛低垂著,那睫毛是溫潤而輕顫著的 。致文一瞬也不瞬的凝視著她,忍不住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他這聲嘆气惊動了她,她抬起睫毛來看他,一句話也沒說,新的淚珠就又涌進了眼眶 里。他慌忙掏出自己的手帕遞給她,她默默的接過去,擦眼睛,鼻子,她用手指在沙發套 上無意識的划著,低低的說: “我本來不愛哭的,而且,最討厭愛哭的人!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會變成這樣子,我告 訴過自己几百次,不要哭不要哭不要哭……我也知道致中受不了愛哭的女孩,可是,到時 候,我就忍不住……”他伸手壓住她的手,給了她緊緊的,怜惜的一握。她那含淚含愁的 眸子使他的心臟絞痛,他吸了口气,不經思索的說:“如果你是我的女朋友,我不會讓你 掉一滴眼淚!” 她很快的抬起頭來看他,眼里閃過了一抹光芒。第一次,她似乎若有所悟,她眼里有 著詢問和疑懼的神色。她蠕動著嘴唇,想說什么,卻始終說不出口。他緊盯著她,恨不能 把她擁進怀里,恨不能吻去她面頰上的淚痕。如果──如果致中不是他的親弟弟!他咬牙 苦惱的把頭轉開,猝然從她身邊站起來,一直走到窗子前面去。點燃了一支煙,他猛然的 噴吐著煙霧。“餃子來了!餃子來了!”梁太太捧著一碗熱騰騰的水餃走出來,笑嘻嘻的 說:“初蕾,快趁熱吃!我告訴你,人在肚子餓的時候,什么事都不對勁,包你吃了東西 之后,會覺得好多了!”初蕾情不自禁的站起身,從梁太太手中接過水餃。透過那蒸騰的 霧气,她悄眼看著致文,他仍然一動也不動的站在窗前,在那儿繼續噴云吐霧。一顆紅豆 19/3710 初蕾有整整半個多月沒有見到梁家的人,更沒有見到致中了。自從上次為了看電影不 歡而散以后,她就把自己深深的隱藏了起來。大學四年級的哲學系,已經到了作專題研究 的時期,除了一門“形上學”,和一門“哲學專題”之外,她根本就無課可上。因而,她 去學校的時間也少。如果不事先約定,她根本就遇不到致秀。雖然,致秀也打了好几個電 話給她,問她:“你真和我們家絕交了,是不是?” 她只是輕嘆一聲,回答說: “不是。”“那么,為什么不來我家玩了?” 她咬咬牙你那個二哥并沒有來道歉呀!她心想,難道愛情里,必須抹煞自尊和自我嗎 ?必須處處遷就處處忍讓嗎?如果她真能為致中做到沒有自我,她的“本人”還有什么价 值?而且,她又做得到嗎?不,她明白,她做不到,她太要強,她太好胜,她的自尊太重 ……而致中,他已經把她所有的好強好胜及自尊心,都踐踏成粉碎了。多日以來,她心中 就困扰的、不斷的在思索著這些問題,而在那被踐踏的屈辱里,找不出自己這段迷糊的愛 情中,還有任何的生机。 “致秀,”她嘆著气說:“不要勉強我,讓我冷靜下來,好好的想一想。”“你不用 想了,”致秀簡單明快的說:“我了解,你只是這口气咽不下去,你放心,我一定說服二 哥來跟你道歉!” 原來,他還需要“說服”。她挂斷電話,更加意興闌珊,更加心灰意冷。致中仍然沒 有來道歉。 初蕾在這些“沉思”的日子中,既然很少去學校,又很少出游,她就几乎整天都待在 家里,偶爾,她也會獨自到屋后的小樹林里去散散步。在家里的時間長了,她才惊覺到這 個家相當冷清。父親每日清早出門,深更半夜才會回家,甚至,當“醫院里忙的時候”、 “有手術的時候”、“有特殊急診的時候”……他就會徹夜不歸。而且,不記得是從什么 時候開始,母親取消了禁令,她在每間臥室里都裝上了電話分机。 “免得你們父女兩個半夜三更跑樓梯。” 于是,父親半夜出診的机會也多了。 發現父親永遠不在家,初蕾才能略微体會到母親的寂寞。家里人口少,廚房里的工作 有阿芳做。母親經常都一清早就起身,把自己打扮得清清爽爽,然后就在那偌大的一座房 間里,挨去一個長長永晝。初蕾不記得自己是什么時候,曾經撞見父母在床上親熱的了, 那似乎是一個世紀的事,那時,她還不曾從歡樂的小女孩,變成憂郁的、成熟的少女。難 道,她在轉變,父母也在轉變嗎? 這天上午,她看到母親在客廳的咖啡桌上玩骨牌。她經常看到母親玩骨牌,一個人反 反覆覆的洗牌,砌牌,翻牌,再細心的研究那牌中的哲理。母親有一本書,名叫“牙牌靈 數”,母親就用這本書和牙牌來算卦。她常想,這是件很無聊的事情,因為,你如果一天 到晚在問卦,那書中的每一付封你都該問全了。那么,有答案也就等于沒有答案了。 “媽!”她走過去,坐在念苹身邊。“你在問什么?”她伸長脖子,去看母親手里的 書。 “隨便問問。”念苹想合起書來。 “你問的是那一卦?”她固執的問,從念苹手中取過那本書。念苹看了女儿一眼,默 默的,她伸手指出了那一卦。初蕾一看,那卦是“中平,中下,中平”。再看那文字,上 面是首似詩非詩,似偈非偈的玩意:   “明明一條坦路,就中坎陷須防, 小心幸免失足,率履不越周行。” 她連念了兩遍,不大懂。再去看這一卦的“解”,又是一段似詩非詩,似偈非偈的玩 意:   “寶境無塵染,如今煙霧昏, 若得人磨拭,依舊复光呼” 旁邊還有一行小字,是“斷”:   “蜂腰鶴膝,屈而不舒, 見兔顧犬,切勿守株,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她念完了,心里若有所動,抬起頭來,她看著念苹,深思的問:“媽,你的問題是什 么?問爸爸的事業?” 念苹笑了,把書合攏,把那碼成一長排的牙牌也弄亂了,她站起身來說:“無聊,就 隨便問問。” 初蕾看著那骨牌,忽然說: “這個東西怎么玩?我也想問一卦。” “是嗎?”念苹凝視她,沒有忽略她最近的憔悴和消瘦,更沒忽略她那因失眠而微陷 的眼眶,以及那終日迷惘困惑的眼神。她重新坐了下來。“你洗牌,在內心問一個問題, 我來幫你看。” 初蕾遵命洗牌、碼牌、翻牌,在母親的指導下做這一切,也在那指導下闔目暗禱蒼天 ,給她一個答案。然后,她問的卦出來了,竟然是“上上,中平,中下”。看牌面就由高 往低跑,她心中不大開心。翻開書,卦下就醒目的印著一行字:   “從前錯,今知覺,舍舊從新方的确。” 她怔了怔,再去看那首詩:   “天生万物本難齊,好丑隨人自取攜, 諸葛三軍龍虎狗,烏衣門巷有山雞。” 她皺起了眉頭,把書送到母親面前。 “媽,它寫些什么,我根本看不懂!什么狗呀,老虎呀,山雞呀,我又不是問打獵! ” “那么,你問的是什么?”念苹柔聲問,用手去撫弄初蕾的頭發。初蕾的臉驀的漲紅 了。她拿著書,又自顧自的去看那兩行“解”:  “疑疑疑,一番笑复一番啼, 蜃樓多變幻,念頭拿定莫痴迷!” 她困惑的把這兩行字反覆念了好几遍,又去看那旁邊小字印的“斷”:  “決策有 狐疑,一番歡笑一番啼,     文禽本是山梁雉,錯被人呼作野雞!” 她把書合攏,丟在桌上,默默的發呆。念苹悄悄的審視她,不經心似的問:“它還說 了些什么?”“看不大懂。”初蕾從沙發里站起身來:“它的意思大概是說,我本來是只 天鵝,可是有人把我當丑小鴨!”她搖搖頭,笑了。“這玩意儿有點邪門!它是一本心理 學,反正問問題的人都有疑難雜症,它就每首詩都含含蓄蓄的給你來一套,使人覺得正巧 搔住你的痒處,你就認為它靈极了。” “那么,它是不是正巧搔到你的痒處了?” 初蕾的臉又紅了紅,她轉身欲去。 “不告訴你!”念苹淡淡的笑了笑,慢騰騰的把牙牌收進盒子里,慢騰騰的收起書, 她又慢騰騰的說了句: “現在,沒有人會把心事告訴我了!” 初蕾正預備上樓,一听這話,她立即收住腳步,回頭望著母親,念苹拿著書本和牌盒 ,經過她的身邊,也往樓上走。她那上樓的腳步沉重而滯礙,背影單薄而瘦弱。在這一剎 那間,她深深体會出母親的寂寞,深深体會出她那份被“遺忘”及“忽略”的孤獨。她心 底就油然生出一种深刻的同情与歉疚。“媽!”她低喊著。念苹回頭看看她,微笑起來。 “沒關系,”她反而安慰起初蕾來。“每個女儿都有不愿告訴媽媽的心事,我也是這 樣長大的。我懂!初蕾,我沒有怪你。”念苹上樓去了。初蕾扶著樓梯的柱子,一個人站 在客廳中發怔。半晌,她跺了一下腳,自言自語的說: “有些不對勁儿,非找爸爸談一次不可!” 她踩上一級樓梯,心里恍恍惚惚的,今天又沒課,今天該干什么?她靠在樓梯扶手上 出神。隱隱的,有門鈴聲傳來,她沒有動,也沒有注意。然后,她听到阿芳在說: “小姐,梁家的少爺來了!” 她的心臟怦然猛跳,她倏然回頭,厲聲說: “阿芳,告訴他我不在家!” “何苦呢!”一個聲音低沉而嘆息的響了起來:“致中得罪了你,并不是我們梁家每 個人都得罪了你呵!” 她立即抬頭,原來是致文!他斜靠在牆上,正用他那對會說話的眼睛深深的,深深的 瞅著她。她那顆還在怦怦亂跳的心臟,卻更加跳得凶了。某种難解的喜悅一下子就奔竄到 她的血液里,使她整個人都發起熱來。她奔下樓梯,一直走到他面前。“是你?”她微笑 著說:“我不知道是你呀!” “你以為是致中?”他問,眼珠更深更黑了。“那么,我讓你失望了?”“胡說!” 她親切的拉住他的手,把他拉向沙發。“如果是致中,我不會讓他進門!” 致文靠進沙發里。阿芳倒了杯茶來,就悄然的退開了。初蕾仔細的審視致文,她發現 他下巴上貼了塊橡皮膏,整個下巴都有些紅腫,她就惊奇的伸手去碰碰那下巴,愕然的問 : “怎么回事?你和人打架了?” 他把頭側了側,眼光微閃了一下。 “不,不是。”他吞吞吐吐的。 “那怎么會弄傷了?”她關心的看他,側著頭,去研究那傷痕。“摔跤了?還是給車 撞了?”“不,不是,都不是。”他搖搖頭,握住她那在自己下巴上輕撫的手。“是…… 是我在雕刻的時候,不小心用雕刻刀戳到了。”“雕刻?你又在刻什么東西?”她好奇的 。 “刻……刻……刻一個小動物。” “什么小動物?”“一只……一只兔子!哦,不是,我在刻一只狗熊!” 她緊緊的盯著他,大眼睛一瞬也不瞬。 “你今天怎么了?”她問:“為什么每句話都吞吞吐吐?”她用手輕撫他的手。“你 從來不能撒謊,致中撒謊時面不改色,你做不到。你一撒謊,臉色也不對,語气也不對了 。只是──一顆紅豆20/37 我不知道你那一句話是謊話!” 他迎視著她的目光,嘆了口气,他把頭轉開了,笑容從他的唇邊隱去。“我在你面前 是什么秘密也藏不住的,是不是?”他說。靠進沙發里,從怀中取出一支煙。“是的,” 他悶聲說:“我和人打架了!”她惊跳了一下。“你怎么會打架?你一定打輸了。” “是的,打輸了。否則,也不會挂彩了。” “你和誰打架?”“致中。”她楞住了。微張著嘴,她傻傻的望著他,又傻傻的問了 一句:“為什么?” 他燃起了煙,不說話。眼光只是定定的看著手上的煙蒂。一縷輕煙,正裊裊的從煙蒂 上升起,緩緩的在室內擴散。她楞了好几秒鐘,終于低低的、擔憂的、小心翼翼的、細聲 細气的說了兩個字:“為我?”他仍然不說話,只是猛抽著煙。于是,她伸手從他手中奪 下了煙蒂,弄熄了。她凝視著他,命令似的說: “告訴我!”他掉回眼光來,正視著她。他的眼睛又閃著那种特殊的光芒,深邃如兩 口深井,她看不清那井有多深,更看不清井底藏著些什么。不自覺的,她就在這注視下緊 張起來,她的呼吸急促,胸口起伏不定。 “是的,為了你!”他坦率的說,喉嚨低啞:“我要他來向你道歉,他不肯。”她一 唬的就從沙發上站不起來,她的臉漲紅了。懊惱、憤怒、悲哀、難堪……各种情緒都混合 著對她像海浪般卷來,而最最讓她受不了的,是她那自尊心所蒙受的打擊,是她的驕傲再 一次被踐踏。她惡狠狠的盯著他,惡狠狠的握著拳,惡狠狠的叫了起來:“誰要你多管閑 事?誰要你去找他來道歉?我和他的事是我們自己的事,根本用不著你熱心,用不著你干 涉!你就該躲在房間里,去念你自己的詩,作你自己的論文!你管我們干什么?你這個莫 名其妙的糊涂蛋……” 他閉了閉眼睛,臉色在一剎那間就變得慘白了。一句話也沒再說,他從沙發里站起身 ,轉身就往客廳門口走去。她呆住了,停止了嚷叫,她愕然的張著嘴,瞪視著他那毅然离 去的背影,倏然間心如刀割,她大喊: “致文!”他停了停,沒有回頭。他又舉步向客廳外走去。 “致文!”她再叫,聲音弱了下來。 他仍然往門外走。“致文!”她第三度叫,聲音低弱得如同耳語。 他已經走到門口,伸手去轉那門鈕。 她倒進了沙發里,用手抱住了頭,把整個臉孔都埋在一個靠墊里。她听到大門開了, 又听到門關了。他走了!他走了!她赶走了他!她罵走了他!她气走了他!她呻吟著用牙 齒咬住了靠墊,后悔得想馬上死去。不要!不要!不要!她心里在狂喊著。致文,請留下 來,請留下來,請留下來!她心里在悲鳴著。我不要罵你,我罵的是他,我不要罵你!致 文,你這個傻瓜,你為什么要走?我需要你!需要你!需要你!有人無聲無息的靠近了她 ,有只手伸過來,去取那個緊壓在她臉上的靠墊。是誰?阿芳?還是母親?她狐疑著。卻 下意識的更抱緊了靠墊。于是,她听到一聲幽幽長嘆,那熟悉的、低沉的、略帶沙啞的嗓 音就在她耳邊響起了: “你要把自己悶死嗎?初蕾?” 是致文!他沒有走!她飛快的抬起頭來,把靠墊扔得老遠。她立即面對著他的臉,他 的臉色仍然蒼白,他的眼睛仍然深幽,他的眉頭仍然緊蹙……而他那眼底眉梢,卻充溢著 一片狼狽的、熱烈的深情。她低喊了一聲,立即忘形的投進了他的怀里,用手牢牢的抱住 了他的腰。 “致文,你不要走,不要生我的气,請你不要生我的气……”她哭了,眼淚不受指揮 的滾了出來。“你瞧,你說你不會讓我哭你還是把我弄哭了……”她胡亂的說著,自己也 不知道在說些什么。“你很坏,你坏极了!你明知道我不是安心罵你,你把我弄哭……瞧 ,你把我弄哭……” 他推開她的身子,用雙手捧住了她的臉,她那淚珠正晶瑩閃亮的沿頰滾落,一串串的 像紛亂的珍珠。他喘了口气,啞聲低喊:“不許哭了。”淚水還是滾下來。“你再哭”他 溫柔的、威脅的說:“你再哭我會吻你!” 她根本沒听清楚他在說什么,淚珠依然滾下來。然后,猝然間,他就一把擁住了她, 把嘴唇緊壓在她的唇上。她有片刻思想停止,只覺得頭腦中昏昏沉沉,她不由自主的反應 著他,近乎貪婪的迎接著那种令她暈眩的甜蜜。她感到渾身火熱,好像自己已變成了盆熊 熊爐火,正在那儿燃燒,燃燒,燃燒……多么瘋狂的火焰,多么完美的燃燒……她呻吟著 ,恨不能讓自己在這瘋狂的甜蜜中,被燃燒成灰燼。 不知道過了多久,終于,他的頭抬起來了。她的眼睛仍然闔著,長睫毛密密的垂在那 儿。她的面頰嫣紅如醉,那濕潤的、紅艷艷的嘴唇,像浸在酒里的櫻桃。她面頰上還殘留 著一滴淚水,像清晨在花瓣上閃爍的露珠。他俯頭再吻干了這滴露珠,她的眼睛才慢慢的 、慢慢的張開了。他們相對凝視,兩人都在一种近乎催眠的情緒中,緩慢的蘇醒過來。兩 人眼中都逐漸充滿了疑懼与惊悸的神色,然后,她忽然推開他,退到了沙發的一角。“你 ……”她顫聲說:“為什么要這樣做?”她瑟縮的打了個寒噤,把自己蜷縮成了一團。不 要!她心中低喊著;致文,不要用這种方式來安慰我!我可以忍受被致中的”摔掉”,但 是,不能忍受你的怜憫!不要,致文!不要用這种方式來安慰我!他在她那略帶責備和幽 怨的眼光下張皇失措,一种狼狽的受傷的感覺就抓住了他。她愛的還是致中!自己在做什 么?想乘虛而入嗎?卑鄙!下流!她畢竟是致中的女友呵!他的臉漲紅了,眼光低垂了, 聲音虛弱而無力: “對不起,初蕾,請原諒我!我是──是……”他囁嚅著,更狼狽,更失措,更慌亂 :“情不自已!” 情不自已?為什么?因為自己哭了?因為自己像個失戀的小傻瓜?因為自己哀求他回 來?情不自已?她在誘惑他給她安慰獎呵!她把頭轉開了。 他注視著她,心如刀絞。他冒犯了她!趁她在心情最惡劣的時候,去占她便宜!她一 定這樣想,否則,她那張小臉怎么忽然變得這樣冷冰冰?他的心里冒著寒气,不由自主的 ,他退回了房門口。“初蕾,你放心。”他低語。 “放心什么?”她啞聲問。 “致中只是一時糊涂,他會想明白的。” 啊!她心中發出一聲瘋狂的大喊,她覺得自己要窒息了。梁致文,你這個混蛋!當你 吻過我之后,卻來告訴我致中是“一時糊涂”!那么,你這一吻是什么?也是“一時糊涂 ”嗎?你后悔了?你害怕了?你怕我會用愛情來把你拴住嗎?你又要把我推回給致中了, 生怕我會吃掉你嗎?你退向門口,你要逃走了!你以為我要你對這一吻負責任嗎?你,你 和致中一樣可惡,一樣對愛情不敢負責任,一樣自私,一樣莫名其妙!你──你──她气 得渾身發抖,順手抓了一個靠墊,她對他的腦袋砸了過去,大叫著說: “滾出去!梁致文!我恨你,我恨你,恨你們兄弟兩個!” 他逃出了那間客廳,靠在牆上,他強忍住心中那一陣撕裂般的痛楚。她恨他!他咬緊 牙關,想著她的話,她恨他!他“曾經”是個“好哥哥”,現在,他是個“仇人”了。他 踉蹌著走上了街頭,心底是一片慘切和愁苦。一顆紅豆21/3711 梁致文躺在床上抽煙。 他噴出一個大煙圈,又噴出一個小煙圈。然后,他凝視著兩個煙圈在室內擴大,擴大 ,擴大……終于擴大成一片模糊的白霧,迷蒙在昏黃的燈暈之下。他凝視著這白霧,霧里 浮起一張鮮明的臉,濃濃的眉毛,活潑的大眼睛,薄薄的嘴唇,愛笑愛說的那張嘴……他 的記憶一下子被拉到許多年以前。“你是學中國文學的?”她惊奇的揚著眉,一臉的調皮 、淘气和好胜:“那么,你敢不敢跟我比賽背唐詩?我們來背《長恨歌》,看誰背得快! ”“我不行,”他說:“我很久沒背過這首詩了。” “大哥,”致秀喊:“你有點出息好不好?連接受挑戰的勇气都沒有!”“他不是沒 勇气,他是禮貌,”致中說,挑撥的撇著嘴:“夏初蕾,你別上我大哥的當,他從小就是 書呆子,你可以跟他比游泳賽跑,千万別比念書!” “我們來比!馬上比!”初蕾笑著,叫著,一迭連聲的喊著,推著致秀:“致秀,你 當公証人!去找本唐詩三百首來,快!”致秀找來了《唐詩三百首》,握著書本,高叫著 : “好,我說開始就開始,兩個人一起背,看誰先背完!一二三!”致秀的“三”字剛 完,初蕾的朗朗書聲已經飛快的奪口而出:“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楊家有 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 粉黛無顏色……” 他在起步上就比她輸了一步,幸好,他還沉得住气,一句一句的跟進。但是,她越念 越快,越念越流利,聲音冷冷朗朗,就像瀑布的水珠飛濺在岩石上,更像那森林中的水車 ,旋轉出一連串跳躍的音符。口齒之快,簡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唏哩呼嚕一陣,听也 沒听清楚,她已念到“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了。 他放棄了,住了口,呆呆的看著她那兩片嘴唇不停的蠕動,呆呆的听著那嘰哩咕嚕的 背誦。她成了獨自表演,但她并不停止,聲音已經快到讓你捉不住她的音浪,一會儿的時 間,她喘口气,已念到“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与共,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 來入夢……”然后,她停了口,亮晶晶的眼珠烏溜溜的轉動,環顧著滿屋子都听呆了的人 們。接著,她就一下子大笑了起來,笑得滾倒在沙發里,笑得喘不過气來,笑得抱住致秀 又搖又搓又揉,笑得捧住了自己的肚子,笑得那滿頭短發拂在面頰上……她邊笑邊說: “你們上了我的當,我那里背得出來,除了第一段以外,下面的只陸續記得几個句子 ,我嘰哩咕嚕,含含糊糊的念,你們也听不清楚,我碰到我會的句子,我就大聲念出來, 不會的我就念:南無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大慈大悲,大慈大悲阿彌陀佛……你們居然一個 也沒听出來,哈哈哈!哈哈哈……”她笑得那么得意,那么狂放,那么淘气,那么毫無保 留。使滿屋子的人都跟著笑了。好不容易,她笑停了,卻忽然臉色一正,對他說:“我們 重新來過,這次我賴皮,算打成平手。現在,我們來背《琵琶行》吧!”“可以。”他得 了一次教訓,學了一次乖。“你先背,我們一個背完,一個再背。要咬字清楚,計時來算 ,致秀管計時!” 她瞪了他几秒鐘,然后,她整整衣裳,板著臉孔,在沙發上“正襟危坐”。臉色嚴肅 而鄭重,端庄而文雅,她開始清清楚楚的,一字不苟念了起來: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她一口气念到最后的“座中泣下誰最多, 江州司馬青衫濕!”居然一字不錯,弄得滿屋子的人都瞠目結舌,甘拜下風。 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三年多了!時間過得真快,那時,她還在念大一,剛剛從高中 畢業,清新洒脫,稚气未除。也就是那天,背詩的那天,他就深深的体會到了,這個女孩 注定要在他生命里扮演主角!是的,她确實在他生命里成了主角,他卻在她生命里成了配 角!只因為,另有人搶先占据了主角的位置──他的弟弟,梁致中。 致中,這名字掠過他的心頭,帶來一抹酸澀的痛楚,他下意識的看看手表,已經深夜 十一點多了。致中還沒有回家,這些日子來,致中似乎都忙得很,每晚都要深更半夜才回 來。他正流連何方?和初蕾鬧得那樣決裂,他好像并不煩惱。致文咬了咬牙。他在一种近 乎苦痛的憤怒中体會著;致中對初蕾的熱度已經過去了。就像他以往對所交過的女友一樣 ,他的熱度只能維持三分鐘。初蕾,她所擁有的三分鐘已經期滿了。為什么初蕾會選擇致 中?為什么自己會成為配角?“哥哥”,是的,哥哥!她只把他當哥哥,一個訴苦的對象 ,一個談話的對象,卻不是戀愛的對象!他惱怒而煩躁的深吸了口煙,耳畔又響起她對他 怒吼著的話: “滾出去!梁致文!我恨你!我恨你!恨你們兄弟兩個!” 他咬緊了煙蒂,牙齒深陷進了煙頭的濾嘴里。心底有一陣痙攣的抽痛,痛得他不自覺 的從齒縫中向里面吸气。為什么?他惱怒的自問著:為什么要那樣魯莽?為什么要破坏自 己在她心目中的地位?為什么要失去她的敬愛?可是……他閉上眼睛,回憶著她唇邊的溫 存,她那輕顫的身軀,她那炙熱的嘴唇,她身上那甜蜜的醉人的馨香……他猛然從床上坐 起來,雖然是冬天,卻覺得背脊上冒出一陣冷汗。梁致文,你不能再想,你根本無權去想 ! 他踉蹌著走下床來,踉蹌著沖向了洗手間,他把腦袋放在水龍頭下面,給自己淋了一 頭一臉的冷水。然后,他沖回房里,沖到書桌前面,必須找點事情做一做!必須!他找來 一塊木頭,又找來一把雕刻刀,開始毫無意識的去刻那木塊,他削下一片木頭,再削第二 片,再削第三片……當他發現自己正莫名其妙的把一塊木頭完全削成了碎片時,他終于廢 然的拋下了刀子。把所有的碎片都丟進了字紙簍,他靠進椅子里,伸手到口袋中去拿香煙 ,口袋的底層,有顆小小的東西在滾動,他下意識的摸了出來,是那顆紅豆!攤開手心, 他瞪視著那滴溜滾圓,光可鑒人的紅豆。相思子?為什么紅豆要叫相思子?他又依稀記得 那個下午,在初蕾的校園里,他拾起了一個豆莢,也种下了一段相思。一顆紅豆,怎生禁 受?他又想起初蕾那天真的神態,挑著眉毛說: “改天,你要告訴我這個故事,一顆紅豆!” 告訴她這故事?怎樣告訴她?不不,這是個永無結果的故事,一個無頭無尾的故事。 永遠無法告訴她的故事。他站起身來,走到窗邊,把窗子打開,他拿起那顆紅豆,就要往 窗外扔,忽然,他的手又停住了,腦中閃過古人的一闋紅豆詞,其中有這么兩句:  “ 泥里休拋取,怕它生作相思樹!” 罷了!罷了!罷了!他把那顆紅豆又揣回口袋里,重重的坐回到書桌前面。沉思良久 ,他抽出一疊信箋,拿起筆,在上面胡亂的寫著:  “算來一顆紅豆,能有相思几斗? 欲舍又難拋, 听盡雨殘更漏!只是一顆紅豆,帶來濃情如酒,欲舍又難拋,愁腸怎生禁受?為何一 顆紅豆,讓人思前想后,欲舍又難拋,拚卻此生消瘦!唯有一顆紅豆,滴溜清圓如舊,欲 舍又難拋,此情問君知否?” 寫完,他念了念。罷了!罷了!無聊透了!他把整迭信箋往抽屜中一塞,站起身來, 他滿屋子兜著圈子。自己覺得,像個被茧所包圍的昆虫,四壁都是堅韌難破的牆壁,怎么 沖刺都無法沖出去。他倚窗而立,外面在下著小雨,淅淅瀝瀝的。他惊覺的想起,台北的 雨季又來了。去年雨季來臨的時候,天寒地凍,他曾和初蕾、致秀、趙震亞、致中大家圍 爐吃火鍋,吃得每個人都唏哩呼嚕的。曾几何時,趙震亞跟致秀吹了,半路殺進一個小方 。初蕾呢?初蕾和致中急遽的相戀,又急遽的鬧翻,像孩子們在扮家家酒。怎么?僅僅一 年之間,已經景物依舊,而人事全非! 大門在響,致中終于回來了!他听到致中脫靴子的聲音,關大門的聲音,嘴里哼著歌 的聲音……該死!他還哼歌呢!他輕松得很,快樂得很呢!致文跳起來,打開房門,一下 子就攔在致中面前:“進來談談好不好?”致中用戒備的眼神看他: “我累得不得了,我馬上就要睡了。” 他把致中拉進了房間,關上房門,他定定的看著致中。致中穿著件牛仔布的夾克,肩 上,頭發上,都被雨水淋得濕漉漉的。他那健康的臉龐,被風吹紅了,眼睛仍然神采奕奕 。眉間眼底,看不出有絲毫的煩惱,絲毫的不安,或絲毫的相思之情。致文深吸口气,怒 火從他心頭升起,很快的向他四肢擴散。“你到什么地方去了?”他沉聲問。 致中脫下了手套,握在手中,他無聊的用手套拍打著身邊的椅背,眼睛避免去和致文 接触,他掉頭望著桌上的台燈。 “怎么?”他沒好气的說:“爸爸都不管我,你來管我?” “不是管你,”他忍耐的咬咬牙。“只想知道你去了那儿?玩到這么晚?”“在一個 朋友家打橋牌,行了嗎?”致中說:“沒殺人放火,也沒做坏事,行了嗎?”致文緊緊的 瞪著他。“你還是沒有去看初蕾?”他問:“連個電話都沒打給她?你預備──就這樣不 了了之了,是不是?” “大哥,”致中的眼光從台燈上收回來,落在致文臉上了,他看看致文的下巴,那儿 的傷口還沒平复。“你總不至于又要為了初蕾,跟我打架吧?”他問:“我以為,我已經 把我的立場,說得很清楚了!我這人生來就不懂什么叫道歉,你休想說服我去道歉!她要 這樣跟我分手,我總不成去求她回心轉意,我們兄弟從小一塊儿長大,你看我求過人沒有 ?當初她跟我好,也是她心甘情愿,我也沒有勉強過她!甚至于,我也沒追求過她!”“ 哦!”致文重重的呼吸:“難道說,是她追求你?” “也不是。”致中停止了拍打手套,皺了皺眉頭,忽然正色說:“大哥,讓我告訴你 吧,我和初蕾之間,老實說,已經沒有希望了!你別再白費力气,拉攏我們吧!”一顆紅 豆22/37 “哦!”致文的眼睛瞪大了。“什么叫沒有希望了?你說說清楚,這是什么意思?” “我承認,初蕾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致中沉思的說:“當初,她又會笑又會鬧,又活 潑,又調皮,她确實吸引我,讓我動心极了。可是,等到我真跟她進入情況以后,她整個 人都變了,變得愛耍愛生气。整天,不是哭哭啼啼就是气呼呼的,大哥,你知道我,我一 向大而化之,不拘小節,我不會伺候人,也不會陪小心。最初,她生气我還會心痛,還會 遷就她,等她成天生气的時候,我就簡直受不了了。我覺得,到后來,我跟她在一起,根 本就是受罪而不是快樂!這些日子,她不來煩我,我反而輕松多了。你瞧,這种情況,還 有什么希望?”“你有沒有想過,”致文誠懇的說:“她變得愛耍愛生气,都是因為你太 跋扈、太任性的關系?” “可能是。”致中點點頭。“但是,我一直就是這個調調儿,她如果不喜歡我的跋扈 和任性,當初就不該跟我好。既然跟我好了,她就該順著我!” “難道你不能為她而改變一下自己嗎?”致文更誠懇了,更真摯了,几乎帶著點祈求 的意味。“女孩子,生來就比男人嬌弱,你讓她一點,并不損失什么。愛情,本身就需要 容忍,你如果真愛她,就會對她的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都充滿了關切,充滿了欣賞, 甚至于,連她的缺點,你都能看成是优點……”“ !這樣才算戀愛嗎?你別把我累死好 不好?”致中叫著說:“你看我像這种人嗎?而且假若這樣才算戀愛的話,我和她之間, 是誰也沒愛過誰!” “怎么說?”“我既不能把她的缺點看成优點,她也沒把我的缺點看成优點!否則, 她就該對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一笑一那個皺眉的……都欣賞得不得了,我說看恐怖 電影,她就說我膽子大,夠男儿气概,我說看武俠片,她就說這是英雄本色,那不就皆大 歡喜了嗎?也不會吵架,也不會哭哭啼啼,也不會在街上拖拖拉拉的丟人現眼了!” “原來,你需要一個應聲虫!” “不是!”致中用力的在椅背上拍了一下。“我是在套你的公式,証明一件事情,我 和她之間,誰也沒愛過誰!” “你怎么能夠這樣輕易的抹煞一段愛情?”致文沉不住气了,不知不覺的提高了聲音 。“你把人家快快樂樂的一個女孩子,折磨成了個小可怜,現在,你干干說一句,根本沒 愛過,就算完了?你怎么這樣沒有責任感?這樣游戲人生,玩弄感情?你簡直像個劊子手 !你知道你對初蕾做了些什么?你使她失去自尊,失去驕傲,失去歡笑,失去自信……” “慢點慢點!”致中打斷了致文:“你最好不要給我亂加罪名!我知道,你心里喜歡 初蕾,遠超過我喜歡她,現在不是正好嗎?我把她讓給你……” “胡說!”致文猛拍了一下桌子,臉色發白了。“她對你而言,只是一件玩具嗎?可 以隨便轉讓?隨便送人?隨便拋開……”“你敢說你不愛她嗎?”致中抗聲問,因為致文 的咄咄逼人而急思反擊:“你敢說你不喜歡她嗎?你敢說你不想要她嗎?你說!你說!” “是的!”致文冒火了,他大聲的說:“我是喜歡她,我是愛她,我是要她!可是,她選 擇了你!” “那是她的不幸,也是我的不幸!” “致中,”致文怒吼。“你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蛋!” “奇怪,”致中側著頭,冷冷的望著致文:“你為什么一定要強迫我跟初蕾好?你難 道不明白,這段感情已經結束了嗎?你難道不明白,她需要一個溫柔多情的男人,而我根 本不是她要的那种典型!她也不是我要的那种典型,我們一開始就錯了,為什么一定要繼 續錯下去?現在這樣結束,豈不是比以后鑄成大錯,再來懊悔好得多?大哥,你一定要我 親口說出來,我決定……”“決定不要初蕾了?”致文森冷的接口。 “是的。”致中坦率的說,迎視著致文的目光。“我告訴你吧,初蕾完全不适合我, 我要一個能崇拜我的女孩子,就像你說的,能把我的缺點當优點的女孩子!不會對我說‘ 不’字的女孩子!能把我當一個神來膜拜的女孩子……” “世界上有這個女孩子嗎?”致文冷哼。“你下輩子也找不到!”“誰說的?”致中 的下巴抬高了,急切中,他不經思索的說了出來:“你怎么知道就沒人崇拜我?愛我?對 我言听計從,永不反抗?我就認得一個這樣的女孩子,她柔得像水,美得像畫,順從得像 一只小波斯貓……” “好呀!”致文大怒,他的眉毛高高的挑了起來,一伸手,他抓住了致中胸前的衣服 ,怒不可遏的嚷:“你這才說了真心話了!原來你變了心!怪不得你不要初蕾了,怪不得 你派了她几千几万個不是!原來你有了新的女朋友!原來你又見异思遷了!所以你和初蕾 吵架,你故意和她吵架……” “才不是呢!”致中也叫了起來:“你別血口噴人!我認識雨婷是在和初蕾吵架以后 的事,還不過才一個多月,如果初蕾不和我吵架,我根本不會認識雨婷!你不要把因果關 系顛三倒四……”“我不管什么因果關系!”致文大叫:“反正你變了心!反正有另一個 女孩子插了進來!你!你是個無情無義的混蛋!你是個不負責任的混蛋!你是個玩弄感情 的混蛋!初蕾為了你,瘦得不成人形,你卻整天流連在別的女人身邊!你!你還是人嗎? 你還有人性嗎?你……”“放開我!”致中掙扎著,被罵得火冒十八丈,他開始口不擇言 的反攻:“你愛她,你不會去追她?一定要把她塞給我?你才是混蛋!你不只是混蛋,還 是糊涂蛋!不只是糊涂蛋,還是笨蛋!你不敢追你愛的女孩子,卻在這儿假作清高!滿身 道學气!滿身迂腐气!你應該活在十八世紀,你頭腦不清,是非不明……”“我頭腦不清 ,是非不明?”致文气得渾身簌簌發抖,連聲音都變了。“好好好,我該死,我混蛋,我 要顧全兄弟之義,才害慘了初蕾!你罵得對,我早該知道你根本不是人,我早該采取攻勢 !”他咬住嘴唇,臉色發青:“我知道我打不過你!我也知道我下巴上的傷口還沒好,可 是,我非揍你不可!” 他一拳對致中揮了過去,致中往后一翻,就躲過了這一拳。但是,房間太小,他這一 翻就翻到了床上。致文立刻扑到床上,整個身子都壓在他身上,對著他的下巴不住揮拳下 擊,致中左躲右閃,用手撐住了致文的頭,嘴里咆哮的大叫著:“你別發瘋!我是在讓你 ,論打架,兩個你也不是我的對手,你再打!你再打!你把我惹火了,我就不留情了!你 還打?你這個神經病!”致中揮拳反擊了,致文從床上滾到了地上,致中的眼睛也紅了, 眉毛也直了,扑過去,他抓住致文,也一陣沒頭沒臉的亂打。一時間,室內的桌子也倒了 ,椅子也翻了,台燈也砸碎了,茶杯也打破了……滿屋子惊天動地的唏哩嘩啦聲……全家 人都惊醒了,致秀第一個沖了進來,梁氏夫婦跟在后面,也沖了進來。致秀尖叫著: “大哥,二哥!你們都瘋了?住手!還不赶快住手!住手!” 她奔過去,一把抱牢了致中。因為,致中正騎在致文身上,把致文打了個昏天黑地。 “哎呀!”梁太太惊呼著:“這算怎么回事?一個星期里打了兩次架了!小時候兄弟 兩個倒親親熱熱的,長大了怎么變仇人了?”“你們羞不羞?”梁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為了一個女孩子打架?世界上的女孩那么多,你們干嘛兄弟兩個都認定了夏初蕾!” “爸爸!”致中跳起身子,仍然气喘吁吁。他沒好气的說:“你別弄錯了,我們不是在搶 夏初蕾,是在‘讓’夏初蕾!大哥不許我不要她!真莫名奇妙!”說完,他一頭就沖出了 致文的房間。致文躺在地上,下顎又破了,嘴唇也破了,血正從嘴角沁出來。梁太太擔憂 的俯下頭去看: “怎樣?傷得重不重?要不要請醫生?” 致文支起了身子,靠在牆上喘气,拚命搖頭說: “我沒事!爸爸,媽,你們去睡吧!對不起,我是一時气昏頭了。”“你确定沒事嗎 ?”梁太太還不放心。 “爸爸,媽!”致秀說:“你們去睡,我來照顧大哥!放心,這點小傷根本不算什么 。” 梁先生唉聲嘆气的,跟太太一起出去了。致秀站起身來,關好房門,她把致文扶到床 上,用毛巾壓在他嘴角的傷口上。她瞅著他,嘆了口气。“大哥,你也糊涂了,是不是? 打架,能解決問題嗎?你能把二哥‘打’給初蕾嗎?” 致文望著致秀,心里有千言万語,沒一句說得出口。致秀卻在她哥哥的眼中,讀出太 多太多的東西。她怔怔的看著致文,忍不住說:“大哥,你為什么不追她?” 他定定的看著她,眼底是一片坦率。 “我試過。”他啞聲說:“但是失敗了。她心里只有致中,我徒然……自取其辱。” 是嗎?致秀更加發楞了。一顆紅豆23/3712 雨季來臨了。晚上,天气變得更加涼了,但是,在杜慕裳的客廳里,卻是春意融融的 。慕裳躲在廚房里,正用烤箱烤一些西式的小脆餅,那奶油的香味彌漫在整座房間里。她 斜靠在牆上,不經意的望著那烤箱,只為了可以傾听到從客廳里傳來的笑語聲。一切都那 么奇妙,奇妙得不可思議。夏寒山最初把小方帶來,用意原就相當明顯。慕裳一看小方一 表人才,气度軒昂,心里就有一百二十万分的喜歡,巴不得能成其好事。誰知,小方看病 歸看病,看完病后就開藥,開了藥就走,從來都彬彬有禮而庄嚴過度。看了几次病,他和 雨婷間仍然隔著千山万水。慕裳不得已,千方百計的討好他,留他吃晚飯,給他弄點心, 這一下,逼得這位醫生帶了個“未婚妻”來,這冷水潑得真徹底极了。但是,慕裳做夢也 想不到,跟著這“未婚妻”一塊儿跑來的梁致中,竟和雨婷間像有夙緣似的,一見面就談 得投机。第二天,這位魯莽而豪放的小伙子,就不請自來了。從此,他成了家里的常客, 而雨婷呢?卻像被春風吹融了的冰山,不只冰融了,泥土上竟抽出新綠,不只抽出新綠, 竟綻放起花朵來了。 這所有的事,發展得出奇的快,快得讓慕裳有些措手不及,整個變化,也就是一個月 之間的事,這個月,夏寒山因為醫院里的事特別忙,很少來慕裳這儿,所以,連夏寒山都 不知道,他所推荐的小方醫生已經有名無實,被一個毫無醫學常識的小伙子所取代了。慕 裳真迫不及待的想告訴寒山,他的診斷畢竟是對的!雨婷自從邂逅了梁致中,就眼看著丰 滿起來,眼看著嬌艷起來,眼看著歡樂起來……她那儿還是個病懨懨,軟綿綿,弱不禁風 的小女孩,她正像朵被夏風吹醒的花苞,在緩慢的蘇醒,緩慢的綻開她那一片一片的花瓣 。 真想告訴寒山!真想見到寒山,而且,還有件更意外的事要告訴他!許許多多的事要 告訴他,讓他分沾她的喜悅!雖然致中不是寒山直接帶來的,卻也是他間接帶來的!如果 沒有小方醫生,那儿來的梁致中!說不定,從此雨婷的病就好了,從此,是新生命的開始 ,像蛻了殼的幼虫,正要展翅幻化為美麗的蝴蝶。新生命的開始,是啊,她暈眩的靠在牆 上,喜悅的傾听著,似乎听到那生命的跫音,正在向她走近。 客廳里傳來了鋼琴聲,雨婷又在彈琴了! 是的,雨婷正在彈琴,她坐在鋼琴前面,披垂著一肩秀發,兩手熟練的掠過琴鍵,眼 睛卻如水如霧如夢如幻的注視著致中。致中的身子半仆在琴上,手里握著杯雨婷親自幫他 調的檸檬汁。他瞪視著雨婷,在他生命里,遇到過各种活躍的女孩子,卻從沒有像雨婷這 种。她的面頰白皙,美好如玉。眼光清柔,光明如星。她的聲音嬌嫩,如出谷黃鶯,渾身 柔若無骨,而吐气如蘭。她像枝名貴的靈芝,連生長的環境,都是個薰人如醉的幽谷。“ 你要不要听我唱歌?”雨婷問。 “你還會唱歌?”致中惊奇的問。 “我會唱,但很少唱。” “為什么?”“沒遇到你以前,我只唱給媽媽听,現在遇到你,我可以唱給你听了。 因為……”她低低嘆气,聲音清晰,婉轉,坦白,沒有絲毫的矯情,就那么自然而然的說 出來了:“我好喜歡好喜歡你。”致中按捺不住一陣心跳,從沒遇到過如此坦率的女孩子 !假如她是個野性的女孩,這句話只會讓他好笑,假如她是個不在乎的女孩,這句話會讓 他覺得她十三點。但,她那樣洁白無瑕,那樣纖塵不染,那樣清麗脫俗,又那樣出自肺腑 的說出來,就使他整個心都飄飄然了。 她彈出一串美妙的音符,又低語了一句: “我唱這支歌,為你!” 她開始唱了:  “自從与你相遇,從此不知悲戚,歡笑高歌為誰?只是因為有你! 昨夜輕風細細, 如在耳邊低語,獨立中宵為誰?只是默默想你!今晨雨聲滴瀝,敲碎一窗沉寂,夜來 不寐為誰?只是悄悄盼你!如今燈光掩挹,一對人儿如玉,滿腹歡樂為誰?只因眼前有你 !” 她唱著,咬字清晰,聲音柔美,而雙目明亮。致中注視著她,完全听呆了。她彈著琴 ,反覆的唱著,一遍又一遍。她的大眼睛默默的睜著,眼珠黑蒙蒙的,動也不動的看著他 ,看得他心都震顫了,頭都昏沉了,思想都迷糊了。她似乎深陷在歌聲琴韻中,深陷在柔 情千縷里,她不停的彈,不停的唱,她唱得痴了,他听得痴了。當她第五遍唱到:“滿腹 歡樂為誰,只因眼前有你!”時,致中忍不住就伸出手去,握住了她那在琴鍵上飛舞的小 手,她那手指被琴鍵凍得冷冰冰的。他把那手送到唇邊去,用嘴唇溫熱那冰涼的手指,眼 光卻定定的停在她的臉上。于是,她一語不發的,就投進了他的怀里。 他緊抱著她,用嘴唇壓在她的唇上,她笨拙的反應他,他們牙齒碰到了牙齒。他的心 被歡樂漲滿了,被喜悅充盈了,被珍惜和意外所惊扰了。他把她的頭攬在肩上,在她耳邊 悄悄問:“從來沒有人吻過你嗎?小傻瓜?” 她顫栗的低嘆:“媽媽吻過。”他微笑了。怜惜而寵愛的低語: “那是不同的。讓我們再來過!” 他再吻她。細膩的,溫柔的,熱情的,輾轉的吻她。在這一剎那間,他想起了和初蕾 的初吻。在青草湖邊,她反應他的動作并不生硬,她配合得恰到好處,使他立即斷定她并 非第一次接吻。吻完了,她反而責問他: “你很老練啊,你第一次接吻是几歲?” “十八歲!”他說,事實上,他在撒謊,他直到讀大二,才和一個比他大兩歲的女孩 吻過。“你呢?” “十四歲!”她答得干脆俐落。 現在,他吻著雨婷,一個為他獻出初吻的女孩,不知怎的,這“第一次”竟深深的撼 動了他。如果在這一瞬間,他對初蕾有任何歉意的話,也被這個記憶所沖淡了。一個十四 歲就接吻的女孩,不會把愛情看得多珍貴,也不會對愛情太認真。他繼續吻著雨婷,吻得 她臉發熱了,吻得她的心臟怦怦跳動。她那纖細瘦弱的身子,在他怀中,顯得又嬌小,又 玲瓏。半晌,他抬起頭來,仔細的看她,她臉紅得像熟透了的苹果。“坦白說,”他瞪著 她:“你不是我吻過的第一個女孩,也不是第二個。”他說,自己也不懂,為什么要講這 句殺風景的話。或者,在他潛意識中,他還不太愿意被捕捉。 “我知道。”她嬌羞的微笑著。“像你這樣的男孩子,這樣优秀,這樣有個性,這樣 無拘無束的……起碼會有一打女孩子喜歡你。如果你現在還有別的女朋友,我也不會過問 ,只要你心里有個我,就好了!只要你常來看我,就好了。只要你偶爾想起我,就好了。 那怕我只占十二分之一,我也── 心滿意足了。”噢!這才是他找尋的女孩子啊!不瞎吃醋,不耍個性,不鬧脾气,不 小心眼,不追問過去未來……他又一把緊抱住了她,情不自禁的,在她耳邊說: “沒有其他女孩子,沒有另外十一個,你就是全部了!”他不知不覺的否決了初蕾, 甚至心底并無愧疚。 她在他怀中惊顫,喜悅遍布在她的眼底眉梢,使他的熱情又在胸中燃燒起來,他再度 俯下頭去,再度捕捉了她的嘴唇。小脆餅烤熟了,慕裳端著一盤香噴噴的脆餅走進客廳, 一看眼前的景象,她就猛吃了一惊,慌忙又退回廚里去,望著那烤箱默默的發呆。終于發 生了!她想。終于來臨了。她想。一時間,不知道是喜是愁,是歡樂還是惆悵,是興奮還 是擔憂……或者,從此以后,雨婷該和那纏繞了她十几年的病魔告別了!但是,戀愛是一 劑多么危險的藥呀!它會不會再帶來其他的副作用呢!會不會再變成另一种疾病的病源呢 ?她心中忐忑不安,忽憂忽喜,因為,只有她明白,雨婷自幼在感情上,是多么脆弱,多 么自私的! 就在慕裳躲在廚房里思前想后的時候,有人用鑰匙打開了大門,走進了客廳。听到大 門開闔的聲音,慕裳陡的一跳,寒山來了!在她的客人中,只有夏寒山一個人有大門鑰匙 ,也只有他會不經過通報而進門。她赶快端著那盤點心,跑進了客廳。客廳里,那對小情 侶正倉卒的分開,而夏寒山呢?夏寒山站在那儿,被眼前所看到的景象完全惊呆了。他几 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瞪視著雨婷,又回頭瞪視著致中。同時,致中似乎也同樣震惊 ,他傻傻的看著寒山,傻傻的微張著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噢,夏伯伯!”先清醒過 來的還是雨婷,她早已對夏寒山改變了稱呼,從“夏大夫”而改口為“夏伯伯”了。她紅 著臉,不胜羞澀的說:“我給您介紹,這位是梁致中,他是……”“不要介紹了!”夏寒 山終于醒悟過來,他對雨婷揮了揮手,眼光仍然緊盯著致中,現在,這眼光已經變得相當 嚴厲了。“我認識他,認識他好多年了。” “哦,”雨婷應著,微笑了起來,“是的,他是小方醫生的朋友,您當然可能認識他 !”她轉頭看致中,笑得更甜了。“致中,我沒告訴過你,小方醫生還是夏伯伯介紹給我 的呢!最初,夏伯伯是我的醫生!” 致中似乎沒听見雨婷的話,即使听見,他也沒有很清楚的弄明白這之中的關系。他只 是被寒山給震懾住了,給這突然的意外事件而惊呆了。他再也沒有想到夏寒山會在這個家 庭中冒出來,卻偏偏撞見他和雨婷的親熱鏡頭。現在,在寒山那冷冷的,近乎責備的眼光 下,他有些瑟縮了,不安了。他覺得尷尬而無以自處,覺得很難向夏寒山這种“老古板” 來解釋自己,而且,他也不想解釋,他就呆站在那儿,對著夏寒山發楞。慕裳看看寒山, 又看看致中,立刻敏感的体會到,他們間一定有某种淵源,她很快的走過來,把一盤香噴 噴的點心放在桌上,就揚著頭,用充滿了歡愉和喜悅的聲音,高聲的叫著:“寒山,雨婷 ,致中,都快來吃點東西!我剛烤好的,你們嘗嘗我的手藝如何?”致中摔了一下頭,清 醒過來了。腦子里第一個閃過的念頭就是:管它呢!反正和初蕾已經吹了,反正也已經給 他撞見了!反正他又沒和初蕾訂過婚!反正他也不欠夏家什么!這樣一想,他心里的尷尬 消除了,不安的情緒也從窗口飛走。他聳了聳肩,又變得滿不在乎而神采飛揚了。他往前 走了一步,對夏寒山干脆大大方方的點了點頭:一顆紅豆24/37 “夏伯伯,”他招呼著:“沒想到您也認識雨婷……”他注意到他手中的鑰匙了。“ 原來,您和杜阿姨是老朋友!”他說,下意識的看了杜慕裳一眼,腦中有些迷糊。 寒山驀然一惊,這時才想起自己出現得太隨便,太自然,就像個男主人回到自己家里 一般,看樣子,這份秘密很難保住了。他心里頓時掠過几百种念頭。這下,輪到他來不安 ,輪到他來尷尬了。他收起了手中的鑰匙,再深深的看了致中一眼。“致中,”他隱忍了 心里所有的不滿和不安,聲音几乎是平靜的。“你認識雨婷多久了?” 致中掉頭去看雨婷。“喂,”他問雨婷:“我認識你多久了?” “那天是十月二十號,”雨婷面頰上的紅潮未褪,聲音輕柔如醉。“今天是十二月二 日。” “哦,”寒山的眼睛轉了轉,暗中在核算著日期:“才一個多月。”他坐進沙發里, 從慕裳手中接過了一杯熱茶。他的聲音低沉而蕭索:“現在的年輕人,什么都快,開始得 快,結束得快,變化得也快。”致中有些煩躁,他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夏寒山在場使他有 壓迫感,他那略帶諷刺的語气使他難堪。他想逃開這個局面,想逃出這個客廳,于是,他 轉向了雨婷: “雨婷,我們去看電影,好嗎?現在剛好可以赶九點鐘的一場。”“好呀,”雨婷應 著,一面掉頭去看母親。“我可以去嗎?媽?”“要多穿件衣服,別淋了雨!”慕裳叮囑 著。 “好的!”雨婷興奮的說,看了致中一眼:“我們去看什么電影?”“有部《惡魔谷 》听說很不錯。” 雨婷打了個寒噤。“恐怖片嗎?”她問。“恐怖片!”慕裳抬起頭來。“別帶她看恐 怖片,她的心臟不好!” 致中惊愕的看著雨婷: “你有心臟病嗎?”他問。 “誰說的?”雨婷挺了挺背脊,對他勇敢的微笑。“如果你喜歡惡魔谷,我們就去看 惡魔谷,我很少看恐怖片,一定很刺激,是不是?如果我在電影院里叫起來,你別怪我! 而且……而且……”她吞吞吐吐的說:“我可能會躲到你怀里去!” 那才夠味呢!致中想,他笑了起來,用手攬住了雨婷的肩,他說:“咱們走吧!”“ 別弄得三更半夜回來!”慕裳喊。 “媽,”雨婷在房門口翩然回顧:“有夏伯伯陪你,我還是三更半夜回來比較好!” 她調皮的一笑,走了。 慕裳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她看著寒山,怔怔的說: “你瞧,她說變就變了!都是因為這個梁致中,他把雨婷變成了另一個人。你對了! 寒山。所有的病源都被你說中了,她只是心理上的問題,自從這個梁致中闖進來以后,她 也不暈倒,也不頭痛,也不肚子痛了。而且,你看到了嗎?她居然會說笑話,居然又唱歌 又……”她忽然停住了,呆呆的看著夏寒山,后者正用手支住額,眉頭緊蹙,滿臉的凝重 与不安。她嚇住了,仆伏在他腳前,她半跪在沙發前面,握住了他的手,柔聲問:“怎么 了?有什么不對勁?” 寒山伸手摸著她的頭發。 “你知道這個梁致中是誰嗎?”他啞聲問。“是……小方的朋友,在一家電机工厂做 事。怎么?有什么不對頭?”她變色了。“他是坏人嗎?是太保嗎?是不正派的嗎?是… …”“不不!”寒山說:“不是。” “那么,有什么不對?” “什么不對嗎?”寒山沉吟片刻,終于沉痛的說了出來:“我一直以為,他可能是我 的女婿。現在,我才明白,初蕾為什么會變得那么憔悴和消瘦了。”他望著慕裳,她正睜 大了眼睛,惊愕万狀的瞪著他。“世界上的事情真奇怪。”他繼續說:“使梁致中變心的 ,居然是雨婷!”他搖了搖頭。不胜憤慨。“慕裳,我要和這個年輕人好好談談,這件事 不能這樣發展……”慕裳立即用手死命揪住了寒山的衣袖,她哀懇的仰起了臉,急促的說 :“不行!寒山!你不要去責備他,不要去問他,不要去追究!你讓他們去吧!你沒看到 ,雨婷已經快樂得像個小仙子了嗎?你不要破坏他們吧!求你別破坏他們!雨婷需要朋友 ,需要愛情,這是你說的,現在,她好不容易有了,你就給她吧!”“你有沒有想過初蕾 ?”寒山問,盯著慕裳:“慕裳,你是個很自私的母親!”“是的!”慕裳悲鳴著。“天 下的父母親都是自私的!如果你破坏了他們,你也是個自私的父親!” 他惊悸了一下,閉緊了嘴唇,默然不語了。 她悄眼看他,低垂了頭,她呻吟般的低語:“你放他們一馬,我會補償你!孩子們的 事,原來就沒准,致中洒脫不羈,或者不是任何一個女人可以拴住的男人,即使沒有雨婷 的插入,他也可能變心!你就──原諒他吧!別去追究吧!”他再度一震,若有所悟的瞪 著她。 “是的,”他幽幽的說:“我如何去責備孩子的變心?連大人都是不穩定的!我又有 什么立場去責備他?”他伸手把她拉進怀里。“你為什么瘦了?”他忽然問。 “因為……”她眼里有了層薄薄的霧气。“你有一個月沒來了,我以為──你不會再 來了!” “胡說!”他輕叱著:“我不是常常打電話給你嗎?我不是告訴你我在忙嗎?”他仔 細看她:“你還有沒有事在隱瞞我?”他問。“有……一件小事。”她吞吞吐吐的說。 “什么小事?”她的頭俯得更低了,半晌,才輕語著: “我──怀了孕。”“什么?”他惊跳了起來。“你說什么?” 她抬起頭來了,她的眼睛定定的看著他。 “我有了你的孩子。”她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在雨婷已經十九歲的時候,我會又有 了孩子。” 他震惊的瞪著她,好半天沒弄清楚她話中的涵義,一個孩子,一個孩子!一個孩子? 然后,他的意識就陡的清醒了。立即覺得心中充滿了某种難解的、悲喜交集的情緒。好半 大,他沉默著沒說話。然后,理智在他的頭腦里敲著鐘,當當的敲著,敲醒了他!他抽了 一口冷气,艱澀的吐出一句話來: “我會帶你去解決它。”他說,不知怎的,說出這話使他內心絞痛。“我有個好朋友 ,是婦產科的醫生。” 她定定的看著他。“你敢?”她說:“我好不容易有了它,你敢讓我失去它?自從你 告訴我那個故事,關于給初蕾取名字的故事以后,我就在等待它了!我說了我會補償你, 你失去一個女婿,我給你一個──夏再雷。”夏再雷?夏再雷?他生命的再一次延續!他 几乎已經看到那胖胖的小嬰儿,在對他咿咿呀呀的微笑,他几乎已触摸到那胖胖的小手, 聞到那嬰儿的馨香……他忽然眼眶濕潤。 “慕裳,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嗎?”他問:“你會被人嘲笑,你會失去工作,你會喪失 別人的尊敬……而且,你已經不年輕,四十歲生第二胎會很苦……” “我知道,我都知道!”她飛快的說:“我要我的──夏再雷。不管你要不要!”他 把她一把擁進了怀里,緊抱著她,把她的頭壓在胸前,他的必臟怦怦跳動,他的眼眶里全 是淚水。他要那孩子!他要那孩子!他也知道她明白他要那孩子!他抱緊了慕裳── 不只慕裳,還有他的夏再雷!一顆紅豆25/3713 是入冬以來的第一個晴天,難得一見的太陽,把濕漉漉的台北市晒干了。初蕾和致秀 漫步在校園里。最近,由于感情的糾紛,和錯綜复雜的心理因素,初蕾和致秀,几乎完全 不見面了。即使偶爾碰到,初蕾也總是匆匆打個招呼,就急急的避開了。以往的親昵笑鬧 還如在目前,曾几何時,一對最知心的朋友,竟成陌路。這天是期終考,致秀算准了初蕾 考完的時間,在教室門口捉住了她。不由分說的,她就拉著初蕾到了校園里,重新走在那 杜鵑花叢中,走在那紅豆樹下,走在那已落葉的石榴樹前,兩人都有許多感慨,都有一肚 子的話,卻都無從說起。 致秀看著那石榴樹,現在,已結過了果,又在換新的葉子了,她呆怔怔的看著,就想 起那個下午,她要安排大哥和初蕾的會面,卻給了二哥机會,把初蕾帶走了。她想著,不 自禁的就嘆了口長气。初蕾也在看那石榴樹,她在禱念那和榴花同時消失的女孩。那充滿 歡樂,無憂無慮的女孩。于是,她也嘆了口長气。 兩個人都同時嘆出气來,兩人就不由自主的對望一眼,然后,友誼又在兩人的眼底升 起。然后,一層淡淡的微笑就都在兩人唇邊漾開。然后,致秀就一把握住了初蕾的手臂, 熱烈的叫了起來:“初蕾,我從沒得罪過你,我們和好吧!你別再躲著我,也別冷冰冰的 ,我們和好吧!自從你退出我們這個圓圈,我就變得好寂寞了。”“你有了小方,還會寂 莫?”初蕾調侃的問。 “你知道小方有多忙?馬上就升正式醫師,他每天都在醫院里弄到三更半夜,每次來 見我的時候,還是渾身的酒精藥棉味!”初蕾凝視著她,心里在想著母親,母親和她的牙 牌。 “致秀,我給你一句忠告,當醫生的太太會很苦。我爸算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了,他 愛我媽,忠于我媽,但是,病人仍然占去他最大部份的時間!” 致秀愕然的望著初蕾,原來她還不知道!不知道夏寒山在水源路有個情婦?不知道那 情婦已經大腹便便?是的,她當然不知道,致中和雨婷的交往,她也無從知道!她怎會曉 得杜慕裳的存在!夏寒山一定瞞得密不透風,丈夫有外遇,太太和儿女永遠最后知道。致 秀咽了一口口水,把眼光調向身邊的杜鵑,心里模糊的想著致中對她說過的話: “你知道雨婷的媽媽是誰?她就是夏伯伯的情婦!” “你怎么知道!少胡說!”她叱罵著致中。 “不信?不信你去問小方!不止是夏伯伯的好情婦,她還要給他生儿育女呢!”小方 証實了這件事。 她現在听著初蕾談她爸爸,用崇拜的語气談她爸爸,她忽然感到,初蕾生活在一個完 全虛偽的世界里,而自己還懵然無知,于是,她就輕吁了口气。 “怎么?擔心了?”初蕾問,以為致秀是因她的警告而嘆息。她伸手拍拍致秀的肩。 “不過,別煩惱,忙也有忙的好處,可以免得他走私啊!”致秀緊蹙一下眉頭,順手摘下 一枝杜鵑葉子,她掩飾的把杜鵑送到唇邊去輕嗅著,忽然大發現似的說: “嗨,有花苞了!”“是該有花苞了呀!”初蕾說,“你不記得,每年都是放寒假的 時候,杜鵑就開了。台灣的杜鵑花,開得特別早!” “哦。”致秀望著初蕾,若有所思。她的心神在飄蕩著,今天捉初蕾,原有一項特別 用意,上次是石榴花初開,這次是杜鵑花初開……到底面前這朵“初蕾”啊,會“花落誰 家”呢? “你今天是怎么了?”初蕾推了她一把。“你眼巴巴的拖我到這儿來,是為了談杜鵑 花嗎?你為什么東張西望,魂不守舍的?喂,”她微笑的說:“你沒和小方吵架吧?如果 小方欺侮你,你告訴我,我叫我爸爸整他!” “沒有,沒有。”致秀慌忙說:“我和小方很好。我找你,是要告訴你一件事。”“ 什么事?”“我媽很想你,我爸也記挂你,還有──我大哥要我問候你!”初蕾的臉孔一 下子就變白了。 “你沒有提你二哥,”她冷冰冰的接口:“我們不必逃避去談他,我猜,他一定過得 很快活,很充實,而且,有了── 新的女朋友了吧?”致秀的臉漲紅了,她深深的盯著初蕾。 “你還──愛他?”她悄悄的問。 “我愛他?”初蕾的眼睛里冒著火。“我恨他,恨死了他,恨透了他!我想,我從沒 有愛過他!” 致秀側著頭打量她,似乎想看透她。 “初蕾,”她柔聲說,伸手親切的握住了初蕾的手。“我們不要談二哥,好不好?你 知道他就是這种個性,誰碰到他誰倒楣,他沒有責任感,沒有耐性,沒有溫柔体貼……他 就是大哥說的,一個不折不扣的混蛋……”她深思的住了口,忽然問:“你知不知道,大 哥和二哥打過兩次架,大哥都打輸了。” “兩次?”初蕾有點發呆。 “第一次,大哥的下巴打破了,第二次,嘴唇打裂了。他就是這樣,從小沒跟人打過 架,不像二哥,是打架的好手。唉!”她嘆口气:“大哥走了之后,我一定會非常非常想 他。” “走了之后?”初蕾猛吃了一惊:“你大哥要走到什么地方去?”“你不知道嗎?” 致秀惊訝的。“大哥沒告訴過你?” “我有──很久沒見到你大哥了。”初蕾含糊的說,掩飾不住眼底的關切。“他要到 那儿去?又要上山嗎?他不是已經寫好了論文,馬上就要升等了嗎?” “不是上山,”致秀滿臉悵然之色。“他要走得很遠很遠,而且,三五年之內都不可 能回來……他要出國了!到美國去!” “出國?”初蕾像挨了一棍,腦子里轟然一響,心情就完全紊亂了。“他出國做什么 ?他是學中國文學的,國外沒有他進修的机會,他去做什么?” “去一家美國大學教中文。”致秀說:“那大學兩年前就來台灣找人,大哥的教授推 荐了他,可是,他不肯去,宁愿在國內當助教、講師,慢慢往上爬。他說与其出去教外國 人,不如在國內教中國人。但,今年,他忽然改變了主意,他決定應聘去當助教了。”“ 可是……可是……”初蕾呆站在那儿,手扶著一棵不知名的小樹,整個心思都亂得一塌糊 涂。“可是,他的個性并不适合出國啊!”她喃喃的說,自己并不太明白在說些什么。“ 他太詩意,太謙和,太熱情,太文雅……他是個典型的中國人,他……他……他到國外會 吃苦,他會很寂莫,他……他……他是屬于中國的,屬于半古典的中國,他……他的才气 呢?他那樣才气縱橫,出了國,他再也英雄無用武之地了。哦,”她大夢初醒似的望著致 秀,急切而熱烈的說:“你要勸他!致秀,你要勸他三思而后行!” 致秀眼中忽然有了霧气。她唇邊浮起一絲含蓄的、深沉的微笑。然后,她輕輕掙脫了 初蕾的掌握,低低的說: “你自己跟他說,好不好?” 說完,她的身子就往后直退開去。在初蕾還沒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以前,致文已經從那 棵大紅豆樹后面轉了出來,站在初蕾面前了。初蕾大惊失色,原來他一直躲在這儿!她猛 悟到自己對他的評論都給他听到了,她反身就想跑,致文往前一跨,立即攔在她前面,他 誠摯的嘆了口气,急急的說: “并不是安心要偷听你們談話,致秀說你今天考完,要我來這儿跟你辭個行,總算大 家在一起玩了這么多年。我來的時候,正好你們在談我,我就……” “辭行?”初蕾惊呼著,再也听不見其他的話,也沒注意到致秀已經悄悄的溜了。她 的眼睛睜得好大,一瞬也不瞬的望著他。“難道,你的行期已經定了?” “是的。二月初就要走,美國那方面,希望我能赶上春季班。”“哦!”她呼出一口 气來,默默的低下頭去,望著腳下的落葉。突然間,就覺得落寞极了,蕭索极了,蒼涼极 了。她不自覺的喃喃自語:“怪不得前人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這樣……忽然的,大 家說散就散了!” 他直挺挺的站在她面前,距离她不到一尺,他低頭注視著她,眼底,那种令她心跳的 光芒又在閃爍。他伸手扶住了她的肩,忽然低沉而沙啞的說了兩個字: “留我!”“什么?”她不懂的問,心臟怦怦跳動。 “留我!”他再重复了一次,眼中的火焰燃燒得更熾烈了。“只要你說一句,要我留 下來,我就不走!” 她瞪著他,微張著嘴,一語不發。半晌,他們就這樣對視著。然后,她輕輕用舌尖潤 了潤嘴唇: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她啞聲問。 他迎視著她的目光,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走,為你走。留,為你留。” 她立即閉上了眼睛。再張開眼睛的時候,她滿眼眶全是淚水,她努力不讓那淚珠掉下 來,努力透過淚霧去看他,努力想維持一個冷靜的笑容……,但是,她全失敗了,淚珠滾 了下來,她看不清他,她也笑不出來。一陣寒風掠過,紅豆樹上洒下一大堆細碎的黃葉, 落了她一頭一身。她微微縮了縮脖子,似乎不胜寒瑟。她低語說: “帶我走,我不想在校園里哭。” 他沒有忽略她的寒瑟,解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肩上,一句話也沒說,他就擁著她走 出了學校。 半小時以后,他們已經置身在一個溫暖的咖啡館里。雨果!很久很久以前,他曾在這 儿听她訴說鯨魚和沙漠的故事。現在,她縮在牆角,握著他遞給她的熱咖啡。她凝視著他 ,她的神情,比那個晚上更茫然失措。一顆紅豆26/37 “你知道,”她費力的,掙扎的說:“你沒有義務為致中來還債!”她啜了一口咖啡 ,把杯子放在桌上。 他拚命的搖頭。“我不懂你為什么這樣想?”他說。他的眼睛在燈光下閃亮,他伸過 手去,抓住了她的手。“謝謝你剛剛在校園里說的那几句話,沒有那几句話,我也不敢對 你說,我以為,你心里從沒有想到過我!”她的臉緋紅。“怎么會沒有想到過你?”她逃 避的說:“我早就說過,你是個好哥哥!”好哥哥?又是“哥哥”?僅僅是“哥哥”?他 抽了一口冷气。“不是哥哥!”他忽然爆發了,忍無可忍了,他堅定的,有力的,沖口而 出的說:“哥哥不能愛你,哥哥不能娶你!哥哥不能跟你共度一生!所以,決不是哥哥! 以后,再也別說我是你的哥哥!”她愕然抬頭,定定的看著他。天哪!她的心為什么狂跳 ?天哪!她的頭為什么昏沉?天哪!她的眼前為什么充滿閃亮的光點?天哪!她的耳邊為 什么響起如夢的音樂?……她有好一段時間都不能呼吸,然后,她就大大的喘了口气,喃 喃的說:“你不知道你自己在說什么。你馬上要出國了,离愁使你昏頭昏腦……”“胡說 !”他輕叱著,眼睛更深幽了,更明亮了。“我知道我在說什么,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在 做一件我早就該做的事……我在……請求你嫁給我!” “啊!”她低呼著,慌亂而震惊,她把臉埋進了手心里。但,他不許她逃避,他用手 托住她的下巴,硬把她的臉抬了起來,他緊盯著她,追問著:“怎樣?答覆我!如果我有 希望,我會留在台灣,等你畢業。如果我沒有希望,我馬上就走!” 她不能呼吸,不能移動,不能說話……然后,她的腦子里,那思想的齒輪,就像風車 似的旋轉起來。他在向她求婚,他在向她求婚,他在向她求婚!可是,有什么不對,有什 么不行,有什么可怕的陰影橫亙在她面前,她顫栗了,深深的顫栗了。“我說過,我不姓 你家的姓!”她掙扎著說。 “那是你對致中說的話!”他說,眉毛驀然緊蹙,他也在害怕了,他也看到那陰影了 。他托住她下巴的手指變得冰冷。“請你不要把致中和我混為一談!如果你心里念念不忘 的,依然是致中,我決不勉強你!在你答覆以前,請你想清楚……”他收回手來,燃起一 支煙,他的手微微顫抖,聲音卻變得相當僵硬,他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我并不想當致 中的代替品!”致中的代替品!這句話像利刃般刺痛了她,致中的代替品!她心中猛然冒 起一股怒火。致中是什么東西?致中拋棄了她,而她還非要去選一個和致中有關的人物? 現在,連他自己都說“不想當致中的代替品”,可見,他無法擺脫致中的影子!那么,致 中呢?致中心里的她又是怎樣;“我把她甩了!她只好嫁給我哥哥!”嫁給他?嫁給致文 ?然后和致中生活在同一個屋頂底下,世界上還能有比這個更荒唐的事嗎?還能有比這個 更尷尬的事嗎?她的背脊挺直了,她几乎已經看到致中那嘲弄的眼神,听到他那戲謔的聲 音: “他媽的!除了咱們姓梁的,就沒人要她!還嘴硬個什么勁儿?不姓我們家的姓,她 能姓誰家的姓?” 她深抽一口冷气,覺得整個人都沉進了一個又深又冷的冰窖,冷得她所有的意志都凍 僵了。 他在猛抽著煙,等待使他渾身緊張,使他神魂不定。通過那層煙霧,他也在仔細的、 深刻的注視著她。他沒有忽略她臉上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她那越變越白的面頰,越變越 冷的眼神,越變越僵硬的嘴角……這神態絞痛了他的心臟,抽痛了他的神經。她沒有忘記 他!甚至于,不能容許提到他呵! “我已經想得很清楚了,”她倏的抬起頭來,正視著他:“你走吧!去美國吧!我不 能嫁你!” 果然!他暈眩的用手支住額,一口接一口的抽著煙,喉頭緊縮而痛楚。半晌,他熄滅 了煙蒂,抬起眼睛來,他望著她那冷冰冰的面龐:“你不再多考慮几分鐘?”他沙啞的問 ,強力的壓制著自己那絕望的心情,他的聲音仍然在期待中發抖:“我可以等,你不必這 樣快就答覆我,或者明天,或者后天……等你想一想,我們再談!”“不用了!”她很快 的說:“我已經想過了,我可以嫁給世界上任何一個人,就是不能嫁你!” “為什么?”“因為──”她咬牙閉了閉眼睛。“因為──因為你是致中的哥哥!” 他崩潰的靠進了沙發里,好一會儿默默無言。然后,他又掏出一支煙,燃著了打火机,他 的手不听命令的顫抖著,好半天才把那支煙點著。收起了打火机,他努力的振作著自己, 努力想維持自己聲音的平靜: “我懂了。事實上,我早就懂了!你心里只有致中!我又做了一件很驢的事,對不對 ?我一生總是把事情安排得亂七八糟!說真的,我本來只想跟你辭行,只想跟你說一聲再 見。可是,在那紅豆樹后,我听到你和致秀的談話,我以為……我以為……”他驀然住了 口,把煙蒂又扔進煙灰缸里,他低低的對自己詛咒:“說這些鬼話還有什么用!我是個不 自量力的傻瓜!”他又抬起頭來了,陰郁的看著她。“很好,你拒絕了我!你說得簡單而 干脆!你可以嫁給世界上任何一個人,只是除了我!因為我是梁致中的哥哥!我既無法把 我身体中屬于梁家的血液換掉,我更不能把自己變成梁致中!”他的眼睛紅了,脖子直了 ,聲音粗了:“如果我是梁致中,你就不會考慮了,對嗎?如果我是梁致中,你就求之不 得了,是嗎?……”她的眼睛睜得好大好大,听著他那語無倫次的、憤然的責難,她的心 越來越痛,頭腦越來越昏了。他在說些什么鬼話?他以為她拒絕他,是因為還愛著致中嗎 ?他以為她是個害單思病的瘋子嗎?他以為她巴結著,求著要嫁給致中嗎?她忽然從沙發 里一唬的站起來,往門外就走。 “夠了!”她啞聲低吼。“我要走了!” 他一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他沒有抬頭,也沒有看她,他的聲音低幽而固執,蒼涼 而沉痛: “嫁給我!”“什么?”她惊問,以為自己听錯了。怎么又是這句話?她站住了,在 他那固執的語气下,心動而神馳了。 “嫁給我,”他悶聲說,“我愿意冒險!” “冒什么險?”“冒──致中的險!即使我是個代替品,我也認了!行了嗎?”她怔 了兩秒鐘,然后,屈辱的感覺就像浪潮一般對她卷來,悲痛、憤怒,和被誤解后的委屈把 她給整個吞噬了。揚起手來,她几乎想給他一耳光。但是,她硬生生的壓制住了自己。只 是用力一扯,掙脫了他的掌握,她一甩頭,有兩滴淚珠洒在他手背上,她低語了一句: “我希望你死掉!” 說完,她就踉蹌著沖出了雨果,頭也不回的沖到大街上去了。他仍然坐在那儿,用手 指下意識的撫摸著手背上的淚珠,然后,他就頹然的把頭整個埋進了掌心里。一顆紅豆27 /3714 又是一個無眠的夜。眼睜睜的等著黑夜過去,眼睜睜的熬過一分一秒,眼睜睜的看著 黎明染白了窗子……失眠的滋味折磨著初蕾每一根神經,飛馳的思想在過去和未來中兜著 圈子,似乎已經飛越了几千几万光年。怎樣才能停止“思想”呢?怎樣才能“關閉”感情 呢?怎樣才能“麻醉”意識呢?她閃動睫毛,眼睛已因為長久的無眠而脹痛,但是,卻怎 樣都無法讓它閉起來。 她下意識的瞪視著書桌,在逐漸透入窗隙的、微弱的曙光里,看到有個熟悉的、朦朧 的黑影正聳立在那書桌上。那是什么?她模糊的想著,模糊的去分辨著那東四的形狀;圓 形的頭顱,飄飛的短發,微向上仰的下顎……那是座雕像,她的雕像!致文用海灘上的樹 根雕塑的。那樹根曾經絆了她一跤!她突然在某种震動下清醒了,突然在某种覺悟的意識 下惊醒了。于是,腦海里就清清楚楚的響起了一句話,一句被埋葬在記憶底層的話:“你 有沒有把‘哥哥’和‘朋友’的定義弄錯?” 有沒有弄錯?有沒有弄錯?有沒有弄錯?她開始問著自己,一疊連聲的問著自己。這 問題本身還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問話的人,到底要表示什么?然后,另一句話又在她耳邊 敲響,像黎明的鐘聲一樣敲響: “我要把那個失去的你找回來!我要你知道,那歡笑狂放的你,是多么迷人,多么可 愛!” 這句話剛剛消失,另一句又響了: “如果你是我的女朋友,我不會讓你掉一滴眼淚!” 接著,是那一吻的熾烈,一吻的纏綿,一吻的細膩,一吻的瘋狂的甜蜜……她猛然從 床上坐起來了,睜大眼睛。她瞪視著那雕像,就像瞪視著她自己,張著嘴,她對著那雕像 喃喃自問:“你瘋了嗎?夏初蕾?你是個白痴啊!” 是的,你是個白痴呵!他一次又一次的表示,一次又一次的試探,一次又一次的剖白 ……你全把它拋于腦后,而斷定他給了你一個“安慰獎?“安慰慧會使他夜以繼日的為你 雕像嗎?”“安慰獎會使他記得你的神韻風采嗎?”然后,她又記起他昨天說的話:“走 ,為你走!留,為你留!” 她的心狂跳,她的腦子昏沉。她用手猛拍著自己的額頭,白痴呵!夏初蕾!瘋子呵! 夏初蕾!他自始至終在愛你啊!夏初蕾!為什么拒絕他?為什么拒絕他?因為他是梁致中 的哥哥!你真愛梁致中嗎?真愛嗎?她腦子里忽然涌起一個記憶,很久以前的第一次,在 那青草湖邊,她曾為致中獻上了她的初吻,她至今記得自己那時的情緒;有心跳,沒有暈 眩,沒有輕飄飄,也沒有火辣辣,沒有一切小說中描寫的如痴如狂……她好冷靜,冷靜的 在學習如何接吻,冷靜的在猜測他吻過多少女孩子。吻完,她問的話也毫不詩意: “你很老練啊,你第一次接吻是几歲?” “十八歲!”可惡!這是當時自己的感覺!因此,當他反問自己時,她那么洋洋得意 的答了一句謊話: “十四歲!”她還記得他听到這三個字后的反應,他裝得滿不在乎,可是,她知道自 己報复過了。 這是愛情嗎?這是一場孩子的游戲呵!始終,她和致中的交往就像一場孩子的游戲! 她真愛過致中嗎?為什么致文的吻會使她陷入瘋狂的燃燒,致中卻使她在那儿冷靜的分析 ?她坐在床上雙手抱著膝,腦海里,各种回憶紛至沓來;自己有沒有弄錯?有沒有弄錯? 有沒有弄錯? “不是哥哥!”致文的聲音,在堅定的響著:“哥哥不能愛你,哥哥不能娶你!哥哥 不能跟你共度一生!所以,決不是哥哥!以后,再也別說我是你哥哥!” 是的,不是哥哥!不是哥哥!不是哥哥!她腦子里在瘋狂的叫喊著。隨著這叫喊的音 浪,是致文的臉,致文那令人心跳的眼光,致文那低沉熱烈的聲音: “留我!”怎么不留他?怎么不留他?怎么不留他?怎么拒絕他?白痴呵!你使他認 為你心里只有致中!你一次又一次的傷害他,用致中來傷害他!白痴呵!你心里真的只有 致中嗎?你不過恨致中傷了你的自尊而已!是的,致中傷了你的自尊,而你,又如何去傷 害致文的自尊呢?“我可以嫁給世界上任何一個人,就是不能嫁你!因為你是致中的哥哥 !”白痴!白痴!白痴……她對自己叫了几百句白痴。你知道致中是個沙漠,你卻讓那海 洋空在那儿,完全漠視那海浪的呼喚!白痴!你是一條鯨魚,一條白痴鯨魚!白痴鯨魚就 該干渴而死!不,為什么要干渴而死?為什么要放棄那手邊的幸福?為什么不投進那海洋 的怀抱?她默想了几分鐘,立即扑向身邊的電話机。她心里有几千几万個聲音,突然如同 排山倒海般對她狂呼:打電話給他!打電話給他!自尊?去他的自尊!梁致文就是她的自 尊,梁致文就是她的一切!自尊!再也不要去顧自尊!她把電話線路撥到自己屋里,感謝 電話局,有這种避免分机偷听的裝置,她不想吵醒熟睡的父母。 壓制住狂跳的心,壓制住那奔放著的熱情,她撥了梁家的號碼。電話鈴在響,一響, 二響,三響……每一響都是對她的折磨,快啊,致文,接電話啊! “喂!”終于,對方有了聲音,含糊不清的,帶著睡意的、男性的聲音:“那一位? ”“喂!”她忽然有了怯意,這是誰?致文?還是致中?如只是致中,她要怎么說? “喂!”對方似乎倏然清醒了。“是雨婷嗎?你真早啊!你不用說話,我告訴你,十 分鐘以內,我來你家報到,怎樣?” 她的心“咚”的一跳,是致中!那罪該万死的致中!她的直接反應,是想挂斷電話。 但是,立刻,她的腦筋清醒了。為什么要挂斷它?為什么怕听致中的聲音?如果現在她都 不敢面對致中,以后呢?于是,她冷冷的開了口: “我不是雨婷,”天知道,雨婷是個什么鬼?“我請致文听電話!”“致文?”對方 楞了楞。“你是──”他在狐疑。 “請讓致文來听電話好嗎?”她正經的說。 于是,她听到致中在揚著聲音喊: “致文!電話!”她的心重新跳了起來,她的臉發燒,她整個胸口都熱烘烘的了。然 后,她終于听到了致文的聲音: “那一位?”“致文,”她的聲音發顫了。“我是初蕾。” “哦!”他輕吁了一聲,聲音疲倦而落寞:“有事嗎?我先為──昨天的事道歉…… ” “不要!”她急促的說:“我打電話給你,為了要說三個字,你別打斷我的勇气。致 文,留下來!” 對方突然沉默了。一點聲音都沒有了。連呼吸的聲音都沒有了。她大急,他生气了嗎 ?他不懂她的意思嗎?他沒有听清楚嗎?她急急的喊:“致文,致文,你在嗎?你在听嗎 ?” “我在听。”他的聲音窒息而短促。“你是什么意思?不要開我玩笑,我昨夜一夜沒 有睡,現在腦筋還有一些糊涂,我好像听到你在說……”“留下來!”她接口,有股熱浪 直沖向眼眶里。他也沒睡,他也一夜沒睡!“你不可以去美國,你不可以离開,我想了一 整夜,你非留下來不可;為我!” 他再一次窒息。“喂,致文?”她喊。“你肯當面對我說這句話嗎?”他終于問,聲 音里帶著狂喜的震顫。“因為我不太肯相信電話,說不定是竄線,說不定是接線生弄錯了 對象,說不定……” “喂,”她几乎要哭了,原來喜悅也能讓人流淚呵。“你馬上來,讓我當面對你說, 我有許許多多話要對你說,說都說不完的話,你馬上來!”“好!”他說,卻并沒有挂斷 電話:“可是……可是……可是……”他結巴著。“可是什么?”她問。“可是,你真在 電話的那一端嗎?”他忽然提高聲音問:“我有些……有些不舍得挂斷,我怕……我去了 ,會發現只是一個荒謬的夢而已。”“傻瓜!”她叫:“限你半小時以內赶來!別按門鈴 ,不要吵醒爸爸媽媽!我會站在大門口等你!” 挂斷了電話,她把臉埋在膝上,有几秒鐘,她動也不動,只是讓那喜悅的浪潮,像血 液循環似的,在她体內周游一圈。然后,她就直跳起來,要赶快梳洗,要打扮漂亮,要穿 件最好看最出色的衣服。她下了床,沖進洗手間,飛快的梳洗,鏡子里,她眼眶微陷,而 且,有淡淡的黑圈。該死!都是失眠的關系!但是,她那嫣紅如酒的面頰,和那閃亮發光 的眼睛彌補了這項缺陷。梳洗完畢,她又沖到衣柜前面,瘋狂的把每件衣服都丟到床上。 紅的太艷,綠的太沉,黑的太素,白的太寡,灰的太老气,花的太火气,粉的太土气…… 最后,總算穿了件紅色上衣,白呢長褲,外加一件白色繡小花的短披風。攬鏡自視,也夠 嬌艷,也夠素雅,也夠青春,也夠帥气! 一切滿意,她打開了房門,躡手躡足的走出去。太早了,可別吵醒爸爸媽媽,經過父 母房門口時,她几乎是著踮腳尖的。但是,才走到那門口,門內就傳來一聲母親的悲呼, 這聲音那么陌生,那么奇怪,那么充滿了痛苦和掙扎,使她立即站住了。“為什么?”母 親在說:”我已經忍了,我什么話都沒說!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水源路四百零三號四樓! 你看!我知道得清清楚楚,可是,我不問你,我什么都忍了,為什么你還要离婚?”离婚 ?初蕾腦子里轟然一響,完全惊呆了。父親要和母親离婚?可能嗎?水源路四百零三號四 樓,這是什么意思?她呆站在那房門口,動也不能動了。 “請你原諒我,念苹。”父親的聲音充滿了苦惱,顯得遙遠而不真實。“你也知道, 我們兩人之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說清楚一點!”母親提高了聲音。 “你一直像一個神,一個冰冷的神像,漂亮,高貴,而不可侵犯。但是,杜慕裳是一 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尤其,她是個完整的女人!只有在她面前,我才覺得自己也是個 完整的男人!念苹,我們別討論因果關系吧,我只能坦白說,我愛她!”“你愛那個姓杜 的女人?為了她,你宁可和我离婚?我們結婚二十二年了,你要离婚,你甚至不考慮初蕾 ?”一顆紅豆28/37 离婚?姓杜的女人?水源路?初蕾模糊的想著,頓時覺得像有無數炸彈在爆炸,炸碎 了她的世界,炸碎了她的幸福!父親變了心!她所崇拜的父親!她心目里最完美的男人! 他變了心!他有了另外一個女人!一個姓杜的女人!姓杜?杜?杜太太?不是杜太太?是 她自己姓杜,她有個快死的女儿……她心里紊亂极了,紊亂、震惊而疼痛。某种悲憤的情 緒,把她徹頭徹尾的包圍住了,那姓杜的女人,她居然敢打電話到家里來!召喚她的父親 ,誘惑她的父親!那個可惡的、姓杜的女人!她接過她的電話! “初蕾大了,她該接受真實!”父親的聲音多冷漠! “什么是真實?”母親悲憤的喊:“你要我告訴她,你有個情婦?你要我告訴她,你 為了那個寡婦要和我离婚?你要我告訴她,你愛上了她,因為她不高貴,不神圣,所以, 是個完整的女人?換言之,因為她淫……” “念苹!”父親怒吼:“請注意你的風度!” “風度?”母親帶淚的聲音沉痛极了。“風度!這么些年來,我一直在維持我的風度 ,維持我的儀表,維持我的容貌,直到我把你維持到別人怀里去……” “或者,你維持得太過份了!” “這么說來,還都是我的錯?”母親吼叫了起來。“你從沒告訴我,你需要一個淫蕩 的女人做太太……” “念苹!”父親暴怒的大叫:“你一定要用淫蕩這兩個字嗎?你一定要歪曲事實嗎? 你不知道什么叫女性的溫柔嗎?慕裳沒有你美麗,沒有你有才气,沒有你高貴!但是,她 充滿了女性的溫柔……你知不知道,男人需要這份溫柔,不止我需要,每個男人都需要! 在很多時候,男人像個任性的孩子,要人去遷就,去崇拜,去依賴……我決不是責備你, 我也不是在推卸責任,我只是告訴你事實!慕裳之所以能抓住我,雨婷之所以能從初蕾手 里搶走梁致中,都是同一個原因!” 雨婷?雨婷從初蕾手里搶走梁致中?雨婷?多熟悉的兩個字!初蕾緊靠在牆上,覺得 自己整個胃部都在翻騰,覺得五臟六腑都在攪扭。是了!雨婷!這就是剛剛致中提到的名 字!原來她失去致中,是因為有個雨婷!原來有人從她手里搶走了致中!“你是什么意思 ?”母親的注意轉移了方向:“雨婷是誰?和初蕾有什么關系?”“雨婷就是杜慕裳的女 儿!”父親喊著:“讓我告訴你,雨婷是個病兮兮的女孩,又瘦又小,一股發育不全的樣 子,才只有十八歲。她既沒有初蕾漂亮,也沒有初蕾活潑,而且,她還是個精神病患者, 在心理上,有過份依賴的傾向。但是,她輕輕松松的就打敗了初蕾,搶走了致中!她怎么 做到的?因為她柔順,因為她充滿了女性的溫柔……” “啊!”母親悲呼著:“你多殘忍!是你帶致中去見雨婷的嗎?是嗎?”“間接說起 來,是的,致中是因為我而認識雨婷……” “夏寒山!”母親厲聲叫:“你還是不是人?你自己變心也罷了,你何苦毀掉初蕾的 幸福?那母女兩個是人還是妖怪,為什么一定要跟我家作對?母親引誘了你,女儿引誘致 中,她們是魔鬼投胎的嗎?……”“念苹!”“你要我住口嗎?我不會住口!你要愛她, 你去愛她!我不离婚,決不离婚,死也不离婚……” “念苹!”父親的聲音一變而為哀懇、憂傷、卑屈,而低聲下气:“求你!求你!我 承認都是我的錯,我不好,我對不起你,我也不敢求你原諒,只是,我一定要和她結婚… …” “為什么?”母親的聲音又軟了,那語气是哽塞的。“她要求結婚嗎?”“她沒有要 求!她對我一向只有付与而沒有要求!是我要和她結婚!”“為什么?”母親啜泣了。“ 我并不管你,你可以和她來往,我不是一直在裝傻嗎?你為什么非和她結婚不可?你讓我 維持一個表面的幸福,都不行嗎?你讓初蕾對你維持尊敬……”“因為──”父親打斷了 母親:“她怀了我的孩子!” “啊!”母親慘厲的悲啼。 初蕾再也听不下去了,再也控制不住了。母親這聲慘叫撕碎了她最后的意志,她覺得 自己快發瘋了,快發狂了,快崩潰了!在這一瞬間,她才知道自己一直生活在怎樣虛偽的 世界里!怎樣恐怖的噩夢里!她一伸手,扭開了父母的房門,直沖進門,她對著床上的父 親,狂叫了出來: “爸爸!你好,你好!你真好!你太好了!你真值得崇拜,值得倚賴,值得順從!你 真是女人心目里的偶像!你不要脅迫媽媽,你不要欺侮媽媽!當你流連在別的女人怀里, 媽媽只能坐在桌前玩牙牌靈數!你──”她咬牙切齒,憤然的一甩頭,轉身就往外跑,一 面跑,一面發瘋般的狂喊:“我要去找她們!我要看看她們是怎樣充滿女性的溫柔!我要 看看我們母女是敗在什么人的手下!” “初蕾!”寒山大喊,從床上跳下地來。“回來!初蕾!你听我解釋!”初蕾早已像 旋風般卷下了樓梯,沖出客廳,穿過花園,她把大門打開,一頭就撞在一個人身上,那人 正像支電杆木一般挺立在門口。“初蕾!”致文伸手抓住了她,立即,他變色了。“怎么 了?初蕾?你有沒有打電話叫我來?”他困惑的問:“你為什么臉色白得像紙?你怎么渾 身發抖?你……你……你怎么了?初蕾?”初蕾一把握住了他的胳膊,她的眼睛直直的盯 著他: “你也幫忙在隱瞞我嗎?”她昏亂的問:“你也知道雨婷是誰嗎?”“雨婷?”致文 的困惑更深了。“你是說──小方醫生的雨婷?致中的雨婷?杜家的雨婷?” “哦!”初蕾大喊:“原來你也知道!原來雨婷還是小方醫生的?”她更昏亂了。“ 你為什么來找我?”她迷糊的問:“你為什么不也去找雨婷?難道你不知道,雨婷才有女 性的溫柔,而我一無所有嗎?”“初蕾!”致文惊愕的瞪大了眼睛“你在說些什么?你打 電話叫我來,是為了談雨婷嗎?” 她用發熱的手握緊了他,用另一只手揮手叫住一輛計程車。“你陪我去找她們!”她 口齒不清的說:“你陪我去見識見識什么叫女性的溫柔!”車門開了,她把他拉上了車子 。他是完全弄糊涂了,清晨接電話時的欣喜,化作了一片惊愕与茫然。他詫异的、擔心的 、迷惘的說:“你到底要到那儿去?” “水源路四百零三號四樓!”她答得像背書般流利。 車子絕塵而去。一顆紅豆29/3715 當初蕾飛馳在水源路的河堤上時,雨婷正和致中在客廳里吃早餐,慕裳則穿著件晨褸 ,跑出跑進的給他們送牛奶,送烤面包,送果醬,送牛油……雨婷細心的把每塊烤面包都 切得小小的,再涂上牛油,再抹上果醬,再加上一片火腿,致中不愛吃火腿,她就細聲細 气的在他耳邊哄著他: “好人,你一定要吃,每天上班那么忙,要注意營養呵!好人,就算為我吃好哩!” 于是,致中再不愛吃,也就乖乖的吃下去了,一面吃,一面嘰哩咕嚕著:“我媽今天 跟我提抗議了!” “什么抗議?”“她說難得有個星期天,我一清早就往外跑,她給我做了合子,我也 不吃,到底人家給我吃了什么山珍海味,弄得我對家里的菜都不感興趣了。如果她老人家 知道我在這儿被迫吃洋火腿,她不把牙齒笑掉才怪!” 雨婷笑著仆在他肩上。 “什么叫合子?”她問。 “你連合子都不懂嗎?”致中大惊小怪的:“你真是個土包子!道地的土包子!”她 膩在他身上推了推他。 “好哩!土包子就土包子,人家是南方人,不懂你們北方人吃的東西嘛,你教我,我 以后也好學著去做!” “合子嗎?”致中邊吃邊比划:“就是兩邊兩片餅,當中有餡,把兩片餅一合,把餡 夾在中間,就叫合子。” “哦!”雨婷說:“這個容易,我也會做!”她拿起兩片面包,中間放上牛油、乳酪 、蛋皮、火腿,把兩片面包一合,遞到致中的嘴邊去。“你瞧,我也為你做了個合子,快 吃吧!” “你這是什么合子!”致中叫:“你這是三明治!” “不是,不是!”雨婷笑著搖頭:“你媽做的是中國合子,我做的是外國合子!”她 嬌滴滴的俯過頭去:“好人,你要給我面子,人家做了半天,你就吃了吧!” 致中就著她的手,對那三明治咬了一口: “你這樣喂我,會把我喂成大胖子!來,你也吃一點!你要長胖些才好看!”雨婷順 從的咬了一口,又遞給他咬一口,他們就這樣一人一口的吃著。她整個人,已經從他肩上 膩到他怀里來了。他坐在沙發上,她就仰躺在沙發上,頭枕著他的膝,不住把三明治往他 嘴中送。門鈴驀然間急促的響起來,雨婷沒動,仍然在喂致中吃東西,嘴里悄聲說:“是 送牛奶的,媽會去拿!” 慕裳打開了門,只覺得眼前一花,一個穿著白色短披風的女孩子已經像旋風般卷進了 房門。在她后面,跟著的是曾經見過一兩次的梁致文。慕裳有些發楞,完全沒有弄清楚是 怎么回事,那女孩已經把她往前面一推,其勢洶洶的站在房間正中了。致中定睛看去,不 自禁的嚇了好大一跳,他推開雨婷,站起身來,愕然的說:“初蕾!大哥,你們怎么會來 這儿?” 初蕾挺立在那儿,一身的白,如玉樹臨風。她的臉色和她的披風几乎是同一种顏色, 她的目光灼灼,如同兩盞在暗夜里發出強光的探照燈,對致中狠狠的看了一眼,然后,她 的目光立刻調向他身邊的雨婷。這時,雨婷已經被初蕾進門的架勢所嚇住了,她不由自主 的靠緊了致中,用雙手抱住致中的胳膊,身子半隱在他身后,那小小的腦袋,如同受惊的 小鳥,要尋求庇護似的,半藏在他的肩后,只露出一些儿眼角眉梢,對初蕾怯怯的窺視著 。 初蕾盯著她,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她,從她的頭發,一直看到她那穿著藍拖鞋的腳,雨 婷今天是一身的藍色,淺藍的套頭毛衣,寶藍色的裙子,藍色的拖鞋,脖子上,還隨意的 、裝飾性的圍著一條藍格子圍巾。她面容白皙而姣好,眼睛清亮而溫柔……她那受惊嚇的 模樣,确實是楚楚動人的。初蕾心中的怒火,像火山爆發般沖了出來,她惡狠狠的盯著雨 婷,厲聲說:“好,好,好,你就是雨婷!你就是那個充滿了女性溫柔的雨婷!我總算見 識到你了……” 致中一看,情況不妙,初蕾的樣子完全是來找麻煩的,立即認為自己才是初蕾的目標 。他本能的就往前邁了一步,擋在雨婷的面前,他微帶怒聲的說: “初蕾,你要干什么,如果你要找我麻煩,我們最好別鬧到別人家里來!我可以和你 出去談……” “我為什么要和你出去談?”初蕾挑高了眉毛,往前邁了一步,大聲的叫著:“你給 我滾開!我今天不是來找你!我來找雨婷。雨婷!你躲在后面裝什么委屈樣?你出來,讓 我看看你!看看你渾身有多少女性細胞……” 慕裳從惊愕中突然醒悟過來,初蕾!這就是夏寒山的女儿呀!這也就是致中以前的女 友呵!初蕾,她是帶著風暴來的,她是帶著火藥來的……這情況糟透了!她悄眼看那已經 被嚇傻了的雨婷,心里頓時亂成了一團。雨婷是禁不起打擊的,她舊病初愈,不要新病复 生。母性的本能使她飛快的走向前去,伸手試著去拉初蕾: “初蕾,你不要激動,讓我們好好的談談……” 初蕾一下子就撥開了她的手,往后倒退了一步,她的注意力從雨婷身上移到慕裳身上 了。她又從上到下的打量慕裳,她云發蓬松,晨妝未整,穿著件紫色的晨褸,已掩飾不住 那隆起的腹部。她不再年輕,雖然眉清目朗,臉上仍有歲月的痕跡。可是,她那眉目之間 ,卻另有一股說不出的風韻,或者,這就是母親所沒有的吧!母親華貴高雅,決不是這种 風韻猶存的、賣弄嬌媚的女人!她挺直了背脊,直視著慕裳,吼叫著說:“別碰我!你是 什么人?也能叫我的名字!” “我……我姓杜,”慕裳慌亂的說:“我,我……我是雨婷的母親……”“你是雨婷 的母親!”初蕾雙手握緊了拳,激動的大嚷大叫:“你為什么不說,你是我爸爸的情婦? 你為什么不說,你是勾引有婦之夫的風流寡婦!你為什么不說,你用一個莫名其妙的孩子 來脅迫我父親娶你……” “啊!”慕裳惊呼著,踉蹌后退,臉色立即大變,扶著沙發,她的身子搖搖欲墜。“ 不不不!”她悲切的低語:“不是這樣,不是這樣……”“初蕾!”致中暴怒的叫了起來 :“你是潑婦嗎?你是瘋子嗎?你怎么這樣胡言亂語?沒有風度!” “我是潑婦!我是瘋子!”初蕾气得渾身發抖,眼睛脹得血紅。“我胡言亂語,我沒 有風度!這世界就是這樣荒謬,別人可以做最下流的事,卻不允許說破!梁致中,你有風 度,你朝三暮四,見异思遷!雨婷!你盡管抓牢他,我打賭你維持不到三天,三天后,他 會移情別戀……” “初蕾!”致中阻止的大喊:“你少在這儿挑撥离間!你別因為我把你甩了,你就到 這里來發瘋……” “梁致中!”初蕾大怒,气得完全失去了理智,她憤然大吼:“你把我甩了!是嗎? 你把我甩了……”她越說越气,气得說不出話來,只是渾身簌簌發抖。“你……你……你 這個無情無義的混蛋!你……”一直在旁邊傻傻旁觀的致文,這時已忍無可忍,他沖上前 去,握住初蕾的手臂,急急的說: “咱們走吧!初蕾,你何苦要到這儿來找气受!你就少說兩句吧!難道你不明白,你 無論說什么,都無法改變已造成的事實!走吧!咱們走吧!別理他們!”他拉住她,試著 把她往門外拖。“你想想,你這樣大吵大鬧,對你自己,有什么好處?只讓別人覺得你沒 風度!” 初蕾掙開了致文,站在那儿,她的眼光落在致文的臉上了。她昏亂的,悲憤的,頭腦 不清的問: “你也認為我沒有風度,是不是?你也認為我是個潑婦,是不是?你也后悔追求我了 ,是不是?你也發現我沒有女性的溫柔了,是不是?你后悔了?你后悔還來得及,我并沒 有抓住你,我也沒有誘惑你,你盡管离開我!到你的美國去!到你的地獄去!离開我!离 我遠遠的!別來麻煩我!你們姓梁的,全是一丘之貉!”“初蕾!”致文跺腳,臉發白了 。“你把是非弄清楚,別這樣纏夾不清吧!”“她本就是個纏夾不清的瘋丫頭!”致中怒 沖沖的說:“大哥,你還不把她拉出去!” “誰敢碰我!”初蕾大吼,眼睛直了,脖子粗了,聲音變了。她瞪視著致中,以及躲 在致中身后的雨婷。“我是瘋丫頭?梁致中,你弄清楚,躲在你后面的那個小老鼠才是瘋 丫頭!心理病態的瘋丫頭!你去問爸爸去!去問小方醫生去!這個雨婷害的是什么病?精 神病!她才是個瘋子!她心理變態!她有精神分裂症……”“媽媽呀!”雨婷發出一聲尖 銳的狂呼,身子往后就倒,致中一反手抱住了她。同時,慕裳也扑了過去,大叫著說: “把她放平!給我一個枕頭,赶快!冷毛巾,誰幫忙,給我去拿條冷毛巾!”“她怎 樣了?”致文本能的伸長脖子。“什么地方有冷毛巾?”“浴室!在后面浴室!” 致文奔進浴室去拿冷毛巾,一時間,房子里人翻馬仰。致中拿著本書,拚命對雨婷瞅 著,慕裳翻開了雨婷的衣領,把頭湊在她胸口去听她的心跳。致文拿了冷毛巾來了,熱心 的遞給慕裳,大家都圍在雨婷身邊。雨婷平躺在地毯上,雙目緊闔,臉色慘白,似乎已了 無生气。 致中抬起頭來了,眼睛里像要噴出火來,他怒視著初蕾,大叫著說:“看你做的好事 !看你做的好事!如果她損傷了一根毫毛,我會要你的命!”初蕾看著滿屋子的人都為雨 婷奔走,包括致文在內,她心如刀絞,頭腦早已昏昏然,神志早已茫茫然,只覺得心里的 怨气及怒气,像海嘯似的在她体內喧扰翻騰,洶涌澎湃。致中的吼叫更加刺激了她,她昂 起下巴,大聲的、激烈的、不經思索的叫了回去:“哈!暈倒了!她真嬌弱呵,動不動就 會暈倒!這就是女性的溫柔吧!暈倒啊!她真暈倒了嗎?你們為什么不拿根針刺刺她,看 看是不是真暈倒了?裝病裝痛裝暈倒,這是十八世紀的方式……”地上動也不動的雨婷, 忽然直挺挺的坐了起來,睜開眼睛她看著初蕾,然后,她悲呼了一句:一顆紅豆30/37 “媽媽呀!”就又倒回去了。慕裳望著初蕾,她滿眼眶都是淚水,她求饒的,祈諒的 ,哀懇的,悲傷的望著她。痛苦的掙扎的說出一句話來: “初蕾,你發發慈悲吧!” “發發慈悲?”初蕾怪叫:“老虎吃了人,叫啃剩的骨頭發慈悲?你勾引了我的父親 ,拆散了我的家庭,毀滅了我的幸福,撕碎了我的快樂……而你,居然叫我發發慈悲?天 下有這种道理?世上有這种怪事……” “初蕾,住口!”忽然間,門口發出一聲低沉的,權威性的,有力的大吼,大家都抬 起頭來,是夏寒山!他正攔門而立,沉痛的注視著初蕾。慕裳一見到寒山,如同來了救星 ,她悲喜交集,情不自禁的就站起身來,奔到他身邊,滿面淚痕,她嗚咽著,啜泣著喊: “寒山!”喊完,她就忘形的扑向了他,寒山看她淚痕滿臉,心已經痛了,他伸出手去, 本能的把她攬進了怀里。初蕾轉過身子,定定的望著這一幕。她呼吸急促,她的胸部在劇 烈的起伏,她深抽口气,尖銳的說: “好啊!爸爸!你總算赶來了!赶來保護你的情婦?你以為我會吃掉她嗎?好啊!真 親熱啊!原來這就叫女性的溫柔!我真該學習,眼淚啊,暈倒啊……爸爸,養不教,父之 過!你從沒有教過我,怎么樣去勾引男人……” “初蕾!”寒山怒喊:“你在說些什么?你怎么一點規矩都沒有?你簡直像個沒教養 的……” “沒教養?”初蕾一步一步的走近了她父親,她的眼睛發直,眼光凌厲。“我沒教養 嗎?爸爸!你有沒有弄錯?我的毛病是出在教養太好了!你一直教我做個淑女,因此,我 保不住我的男朋友!爸爸,你該教我怎樣做個蕩婦,免得我在結婚二十二年之后,失去我 的丈夫……” “初蕾!住口!”寒山放開慕裳,雙手捉住了初蕾的胳膊,給了她一陣沒頭沒腦的搖 撼。“住口!你這個莫名其妙的混蛋!”“我是混蛋!爸爸,你罵的?”初蕾睜大了眼睛 ,淚水終于涌進了她的眼眶,她定定的看著父親,又掉頭去看那站在一邊的慕裳。“沒關 系,爸爸。這個女人會給你生一個清蛋!只希望你不要戴綠帽子,能對你獻身的女人,也 可能對別的男人獻身……”“住口!住口!住口!”寒山瘋狂的搖著初蕾,初蕾被搖得頭 發散了,披風歪了,牙齒和牙齒打顫了,她掙扎著,仍然不肯停口,她厲聲的大叫: “爸爸!你是偽君子!偽君子!偽君子……” “啪”的一聲,寒山對著初蕾的面頰,狠狠的抽去一耳光。初蕾蹌踉著后退了好几步 。寒山追過去,又給了她一耳光。當他再揚起手來的時候,致文大叫了一聲: “夏伯伯!”同時,慕裳也飛快的扑了過去,死命的抱住夏寒山的手臂,哭泣著喊: “寒山!你不要發瘋!怎么能因為我們的錯誤,而去打孩子?是我不好,是我不對,是我 做錯了!我以為對你單純的奉獻,不會傷害別人,我不知道,即使是奉獻,也會傷害別人 !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 寒山閉上眼睛一把抱住了慕裳,眼眶里也盈滿了淚水。初蕾低俯著頭站在那儿,她的 頭發遮住了面頰,她緩緩的抬起頭來,嘴角邊,有一絲血跡正慢慢的流出來,她用手背擦 擦嘴角,看看手背上的血跡,她再抬頭看著那緊擁在一塊儿的寒山和慕裳。然后,她又微 側過頭去,用眼角掃向致中和雨婷。不知何時,雨婷已經醒了,或者,她從來沒有暈倒過 。她仍坐在原地,頭倚在致中的怀里,致中緊抱著她的頭,呆呆的望著他們。初蕾怔了兩 秒鐘,室內,有种火山爆發前的沉寂。然后,初蕾用力一甩頭,把頭發甩向腦后,她一個 字一個字的說: “爸爸!你打我!你可以打我!你應該打得更重一點,打掉我心目里崇拜的偶像,打 掉我對你的尊敬,打掉我對你的愛心!打死我!免得我再看見你們兩個!打死我!免得我 要面對我的父親和他的情婦!你們──是一對奸夫……” 致文沖了過去,一把用手蒙住了初蕾的嘴,他緊緊的蒙住她的嘴。傻瓜!你不能少說 兩句嗎?你一定要再挨上兩耳光嗎?初蕾用力的掙脫開致文,她轉向致文,覺得窒息而昏 亂,覺得全世界都在和她作對,她不信任的望著致文,喃喃的問:“你也要對我用武力嗎 ?你也幫著他們?” 說完,她悲呼一聲,頓覺四面楚歌,此屋竟無容身之地!她轉過身子,像箭一般的射 向門口,直沖出去。致文大急,他狂喊著說:“初蕾!你不要誤會,我拉你,是怕你吃虧 !初蕾!初蕾!你別跑,初蕾……” 初蕾已經像旋風般卷出了大門,直沖下四層樓,她跑得那么急,几乎是連滾帶跌的摔 下了四層樓。致文緊追在后面,不住口的喊著:“初蕾!你等我!初蕾!你听我解釋!” 屋里,寒山忽然惊醒過來,一陣尖銳的痛楚就像鞭子似的抽在他心臟上。他打了她! 打了他唯一的一個女儿!從小當珍珠寶貝般寵著的女儿!他最最心愛的女儿!他打了她! 他竟然打了她!他心中大痛,推開慕裳,他也轉身追出了屋外。 初蕾已跑出了公寓,淚水瘋狂的迸流在她的臉上,擋住了她的視線。她毫無目的的狂 奔著,在四面車聲喇叭聲中,她沿著水源路的河堤往前奔。她沒有思想,沒有意識,滿心 中燃燒著的,只是一股熾烈的壓抑之气。她奔上河堤,又奔上那座橫臥在淡水河上的水泥 橋。在狂怒的、悲憤的、痛楚的情緒中,只是奔跑……奔跑……跑向那不可知的未來。 “初蕾!初蕾!初蕾!” 致文狂喊著,緊追在她身后。他也失去了思想,失去了意識,唯一的目標,只是要追 上她,只是要向她解釋,只是要把她擁在怀里,吻去她的悲苦和慘痛。他狂追著,狂追著 ,狂追著……追向那不可知的未來。 初蕾奔跑在橋上,覺得自己發瘋般的想逃避一些東西,逃避那屋里的恥辱,逃避人生 的悲劇,逃避自己的悲憤……一低頭,她看到橋下是滾滾流水,她連想都沒有想,就驀然 間,對那流水飛躍而下。“初蕾!”致文慘呼,直沖上去,已救之不及。他眼看她那白色 的身子,在流水中翻滾,再被激流卷去。他也想都沒有想,就跟著她一躍而下。橋上交通 大亂,人聲鼎沸。夏寒山眼看著女儿飛躍下水,又看著致文飛躍下水,他覺得自己的血液 全凍結了起來。他惊呼著沖過去,抓住橋欄杆,他往下望,初蕾那披著白披風的身子已被 流水沖往下游,沖得老遠。而致文呢?致文── “致文!”他慘叫,眼看著致文被沖向河岸,而那架巨大的挖石机伸長了巨靈之掌, 向下沖了下去,對著致文的身子沖下去。 “致文!”他再度號叫。 挖石机軋軋的響著,人聲尖叫著,警笛狂鳴著,四面一片混亂。夏寒山呆立在那儿, 在這一瞬間,他只覺得整個世界,都變成了一片空白。一顆紅豆31/3716 初蕾的意識在半昏迷中。 有無數的海浪在包圍她,沖擊她,卷涌她,淹沒她,窒息她……她在掙扎,在那海浪 里掙扎。不,那不是海浪,海浪不會如此滾燙,燙得像火山口里噴出來的岩漿,是的,這 是岩漿,火山里噴出來的岩漿,一股又一股,一波又一波,像浪潮般在吞噬她。無數的紅 色的焰苗,在她眼前迸現,那滾燙的浪潮像一層熊熊大火,淹沒了她,也燃燒了她,她不 能呼吸,她不能喘气,她掙扎著要喊叫,岩漿就從她嘴里灌進去,燙傷了她的五臟六腑。 在那尖銳的痛楚中,在那五臟六腑的翻攪下,在那火焰般燃燒的炙熱里,她意識的底 層,還有一部份的思想在活動,一部份模糊不清的思想,跟著那火焰一起扑向她。火焰里 ,有父親、母親、致中、雨婷、慕裳,和致文!那一張張的臉,重迭著,交替著,在火焰 中扑向了她。于是,那蠢動著的思想,就在浪潮里冒了出來,掙扎著提醒她一些事情;爸 爸要和媽媽离婚!那個姓杜的女人!雨婷和她女性的溫柔!致文要到美國去,致文要到美 國去?致文要到美國去?她轉側著頭,拚命想集中自己的思想,集中自己的意志。然后, 她就在各方面紛至沓來的思潮里,抓住了一個最重要的目標。不,致文,你別走!不,致 文,我有好多話好多話要告訴你!不,致文,我沒有罵你!不,致文,你要听我說,听我 說,听我說,……可是,致文的臉怎么那樣模糊,怎么那樣遙遠,他在后退,他在离開她 ,他在渙散,他在消失……她恐懼的伸出手去,發出一聲惊天動地般的狂喊: “致文!”這一喊,她似乎有些清醒了,她依稀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床上。床?怎么會 在床上?她不清楚,她也不想弄清楚。有只溫柔的、涼涼的手抓住了她在虛空中摸索的手 。同時,有只冰袋壓在她的額上,帶來片刻的清涼。她轉側著頭,喃喃的,口齒不清的囈 語著:“致文……你過來,致文,我……我……我要對你說,致文,你不要走!致文,你 陪我找爸爸去!我爸爸,我爸爸……”她掙扎著,所有的意識,又像亂麻一般糾纏在一起 ,她扯不出頭緒。而那火焰又開始燒灼她,燒灼她,燒灼她,燒得她每一根神經都炙痛起 來。“我爸爸呢?致文,我爸爸在那里?他……他是最好的爸爸,我……我要找他去!致 文,我們找他去,找他去……”她忽然睜開眼睛,茫然回視:“爸爸!爸爸!”“初蕾, 我在這儿!”她似乎听到有個聲音在耳邊說,那熟悉的,父親的聲音!然后,有只手在撫 摸自己,自己的額,自己的面頰,為什么父親的聲音哽塞而顫栗:“初蕾,原諒我!初蕾 ,原諒我!”父親的聲音又遠去了,飄散了,火焰繼續在淹沒她,繼續在吞噬她。她掙扎 又掙扎,卻掙扎不出那熊熊的大火,那岩漿從頭頂對她扑過來,她哭喊著,求救著: “不要燒我!不要淹我!不要!不要!哦,讓那火焰熄滅吧!啊,不要燒我,不要, 不要……” 有只手抓住了自己的胳膊,有人在給她注射。模糊中,她似乎听到母親在哭泣,哭泣 著問: “她──會死嗎?”“我不會──讓她死。”是父親的聲音。 死?為什么在談論死亡?她不要死,她還有好多事要做,她不要死!她要找致文,致 文不适合出國,要告訴致文,要留他下來!要告訴致文,要告訴致文,要告訴致文……她 的意識逐漸消失,思想逐漸渙散,听覺逐漸模糊。沉重,什么都是沉重的,沉重的頭,沉 重的身子,沉重的手腳,沉重的意識……她睡了。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她又渾渾噩噩 的醒覺過來,听到一個好遙遠好遙遠的聲音在說: “燒退了。夏太太,別哭了,她會好起來!” 會好起來?原來,她病了。她想。 她掙扎著睜開眼睛,眼前是一片朦朧,所有的東西都是朦朧的:台燈、牆壁、母親的 臉……母親的臉!母親的臉像水霧里的影子,遙遠,模糊,而不真實。她眨動眼帘,努力 去集中視線。“媽媽!”她叫。奇怪著,自己的聲音怎么那樣陌生而沙啞!“媽媽!”她 再叫。念苹一下子扑到床邊來,用雙手緊捧住她的臉。她啜泣的,激動的,惊喜交集的喊 : “初蕾!你醒了?你總算醒了!你認得我嗎?初蕾,你看看!你認得嗎?”媽媽,你 真傻,我怎么會不認得你?她看著母親,你為什么哭了?你為什么傷心?她舉起手來,想 去撫拭掉母親的淚痕,但是,她的手多么沉重啊,她才抬起來,就又無力的垂下去了。念 苹立即握緊住她的手,一迭連聲的問: “你要什么東西?我給你拿!躺著別動!” 她凝視著母親,模糊的視線逐漸變為清晰。媽媽,你怎么這樣瘦啊?媽媽,你老了! 你的頭發都白了!她忽然惊跳,怎么?自己病了好几年了嗎?為什么母親都老了?她惊惶 的轉頭張望,這是自己的臥室,書桌依然在那儿,壁紙依然是金色的小碎花,只是,在屋 角,有個陌生的白衣護士正推著個醫藥用的小車,上面放滿了瓶瓶罐罐……怎么?自己病 了?為什么病了?她蹙緊眉頭,記憶的底層,有一大段空白,她怎么都想不起來。“媽, ”她迷糊的說:“我在生病?” “是的!”念苹急急的說,摸她的額,又摸她的手,悲喜交集,而語不成聲:“你病 了一段日子,現在,都好了,你馬上就會好了!”“我病了──很久了?”她神思恍惚, 記憶中,自己被海水淹過,被烈火燒過,似乎已經燒煉了几千几百万年。 “是的,”念苹坐在她身邊,淚水盈眶。“差不多有兩個多月了。前一個月,你住在 醫院里,后來,我們把你搬回家來,照顧起來方便些。這位王小姐,已經整整照顧你兩個 月了。” 哦,只有兩個月!并不是几千几百万年!她皺起眉頭,极力思索,什么都想不起來。 再深入的去凝想,她整個腦袋就像撕裂般的疼痛。“我──生了什么病?”她困惑的問。 什么病?念苹瞪視著她,原來她已經記不起來,原來她都忘了!幸好她記不起來,幸 好她都忘了!念苹深吸了口气,囁嚅的回答:“是……是……是一場嚴重的腦炎。” “腦炎?”她蹙眉。“怪不得──我腦子里像燒火一樣。”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寒 假──過去了吧?” “放心,我們已經幫你辦了休學,你只差一份研究報告,以后可以再補學分。”“哦 !”她閉上眼睛,累极了,累得不想說話,累得不想思想,眼皮沉重得像鉛塊,只是往下 墜。她含糊的、口齒不清的又問了一句:“爸爸呢?” 念苹沉默了兩秒鐘。“他去醫院了。是他把你救過來的,為了你,他几天几晚都沒有 睡……他盡了他的全力……”她忽然住口,發現她已經睡著了。初蕾這一覺睡得又香又沉 ,睡了不知道多久。然后,她又醒了,她的意識逐漸恢复的時候,她听到有人在她床邊低 低的談話。她沒有睜開眼睛,只是下意識的去捕捉那談話的音浪:“……她什么都不記得 了。”是母親的聲音。“我告訴她,她害了腦炎。”“她──有沒有再提起致文?”是父 親的聲音。那聲音低沉而喑啞。“沒有。她只問起你。對別人,她一個字也沒提。” 父親默不作聲。“或者我們可以瞞過去。”母親小心翼翼的說:“她高燒了那么久, 會不會失去那一部份的記憶?” “我很怀疑。”父親低哼著,忽然警告的說了句:“噓!別說了,她醒了!”初蕾眨 動著睫毛,睜開眼睛來。父親的臉正面對著自己,眼睛深深的凝視著她。怎么?爸也老了 !他的眼角都是皺紋,他的面頰憔悴得像大病初愈,他的鬢邊全是白發。他老了!他不再 是那個風度翩翩、具有男性魅力的中年醫生了。為什么?只為了她大病一場?可怜的爸爸 !可怜的媽媽! “爸爸,”她低低的叫,嘗試要給父親一個微笑。“對不起,我讓你操了好多心!” 夏寒山心頭驀然一痛,眼眶就發熱了,他握緊了女儿的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是的,她 都忘了!她什么都記不得了,她昏迷時呼喚過的名字,她現在都記不得了。可能嗎?上帝 會如此仁慈的給她這“遺忘症”嗎?他怀疑。他更深刻的注視著她。“爸,”她疑惑的看 著父親那濕潤的眼角。“我一定病得很厲害?是不是?我把你們都嚇坏了?” “初蕾,”寒山用手指撫摸她的面頰,她那消瘦得不成形的面頰。她的聲音哽塞。“ 我們差一點失去了你。” 哦,怪不得!她的睫毛閃了閃,陷入一份深深的沉思里。記憶的深處,有那么個名字 ,那么個又親切又關怀的名字!她沖口而出:“致文呢?他為什么不來看我?”她忽然興 奮了起來,生命的泉源又充沛的流進了她的血液里,奇跡似的燃亮了她的眼睛。她急促而 熱烈的說:“媽,你去叫致文來,我有話要跟他說,我有好多話要跟他說!你去叫致文來 !” 念苹楞住了,臉色慘白。 “致文?”她楞楞的問。 “是的,致文哪!”興奮仍然燃燒著她,她伸手抓住了母親的手。“你打電話去找他 !別找錯了,是致文,不是致中!那天早晨,我打電話叫他來,我就是有好多話好多話要 對他說,后來……后來……后來……” 她的眼睛睜大了,定定的看著天花板。后來怎樣了?后來怎樣了?后來怎樣了?那記 憶的齒輪又開始在腦海里瘋狂的旋轉。那記憶是一架風車,每扇木板上都有個模糊的畫面 ,那風車在旋轉,不停的旋轉,周而复始的旋轉,那畫面越轉越清晰,越轉越鮮明:父母 的爭執,姓杜的女人,雨婷和致中,水源路上的奔馳,杜家客廳的一幕,父親打了她耳丕 她奔出那客廳,以至一躍下水…… “媽媽!”她狂喊,恐怖的狂喊,從床上直跳了起來。“媽媽!”念苹一把抱住了初 蕾,把她緊緊的、緊緊的擁在胸前。她知道她記起來了,但是,她記住了多少?她用手壓 住初蕾的頭,啜泣的搖撼著她,像搖撼一個小嬰儿。她吸著鼻子,含淚的說:“別怕!別 怕!都過去了。初蕾,就當它是個噩夢吧,都過去了!都過去了!只是,傻孩子,你既然 想起來了,我就說,以后再有不如意的事,你怎么樣都不可以尋死!千不管,万不管,你 還有個媽媽呀!”一顆紅豆32/37 尋死?她腦中有些昏沉,尋死?她何嘗要尋死?她只是慪极了,气极了,气得失去理 智了,才會有那忘形的一跳。那么,記憶是真實的了,那么,記憶并沒有欺騙她了,她推 開母親,倒回到枕頭上。“我真的跳了水?”她模糊的問:“是真的了?我從橋上跳下水 去?不,”她轉動眼珠:“我不是自殺,我是气昏頭了,我不知道為什么會往水里跳!” 她的眼光和夏寒山的接触了。她就定定的望著夏寒山,夏寒山也定定的望著她。一時間, 屋子里是死一樣的沉寂。父女兩個默默的對視著,在這對視中,初蕾已經記起了在杜家所 發生的每一件事,記起了自己說的每一句話,記起了那絲絲縷縷和點點滴滴。她凝視著父 親,這個被她深愛著、崇拜著、敬仰著的男人!她凝視著他,只看見他沉痛的眼神,憔悴 的面龐,和鬢邊的白發。 寒山迎視著女儿的目光在她的眼睛里,他看出她已經記起了每一件事,他無從逃避這 目光,無從逃避她對他的批判。他打過了她,他已經不再是她心目中的偉人,他打碎了她 的幻想,甚至几乎打碎了她的生命!現在,她用這對朗朗如晨星的眸子注視他,他卻無法 窺探出她心中的思想。 父女兩個繼續對視著。 好久好久之后,初蕾輕輕的抬起手來,她用手輕触著父親的面頰,輕触著他那長滿胡 髭的下巴,她終于開了口,她的聲音深沉而成熟:“爸爸!原諒我!”寒山用牙齒緊咬住 嘴唇,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是他想講而講不出口的話啊!他呆看著她。 “原諒我!”她繼續說,聲音成熟得像個大人,她不再是個任性的小女孩了。“我那 天的表現一定坏极了,是不是?坏得不能再坏了,是不是?你們寵坏了我,使我受不了一 點點挫折。對不起,爸爸,我希望我沒有闖更大的禍!”她的手勾住了寒山的脖子,用力 的把他拉向了自己,她哭著喊了出來:“我愛你,爸爸!”寒山緊摟住初蕾,眼淚終于奪 眶而出,在一邊呆站著的念苹,也忍不住淚如雨下。一時間,屋里三個人,都流著淚,都 唏噓不已。都有恍如隔世、再度重逢的感覺。 經過這一番折騰,初蕾又累了,累极了。但是,她的神志卻非常清楚。寒山抬起頭來 ,細心的拭去她面頰上的淚痕,他仍然深深的凝視著她,低低的,柔聲的,歉然的說: “初蕾,你一直是個好孩子,一個善良而純洁的好孩子,我抱歉──讓你發現,成人 的世界,往往不像想像中那么美麗。”初蕾仰躺在那儿,眼睛一瞬也不瞬。 “那要看──我們對美麗這兩個字所下的定義,是不是?”她問。寒山輕嘆了一聲, 是的,這孩子被河水一沖,居然沖成大人了,她那“童話時期”是結束了。他不知道,對 初蕾而言,這到底是幸福還是不幸?許多時候,“幸福”的定義,也和“美麗”一樣,從 不同的角度看,會有不同的答案。 初蕾望著父親,她還有許多問題要問,兩個多月以來,她的生命是一片空白,她不知 道,這兩月間到底有些什么變化?父親還要和母親离婚嗎?那個姓杜的女人怎樣了?致中 和雨婷又怎樣了?致文呢?致文該是最沒有變化的一個人,但是,他為什么不來看她?難 道,他出國去了?是了!那天在杜家,她也曾對致文大肆咆哮,她是那么會遷怒于人的! 她气走了致文?又一次气走了致文?她的眼珠轉動著,心臟在怦怦跳動。“初蕾,”寒山 在仔細“閱讀”著她的思想。“我知道,你有几千几百個問題要問,但是,你的身体還很 弱,許多事也不是三言兩語講得清楚。你先安心養病,等過几天,你的精神恢复了,我們 再詳細談,好不好?” 初蕾點了點頭,鼓著勇气說: “我什么都不問,只問一件事。” “什么事?”寒山的心臟提升到喉嚨口。 “致文是不是出國了?” 寒山腦子里轟然一響,最怕她問致文,她仍然是問致文。他盯著她,立即了解了一件 事,她跳水之后,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她完全不曉得致文也跟著她跳下了水。他腦子 里飛快的轉著念頭,就用手扶住初蕾,很快的說: “你只許問這一個問題,我答覆了你,你就要睡覺,不可以再多問了。”“好。”初 蕾應著:“可是不許騙我。”“他沒有出國。”寒山沉聲說,用棉被蓋好了她,從她身邊 站起來了。“現在,你該守信用睡覺了!” 初蕾的心在歡唱了,她長長的透出一口气來。 “那么,他是不是在生我的气?”她忍不住又問。 “說好你只能問一個問題!” 她伸手抓住了父親的衣角。 “好,我不再問問題,只請你幫我做件事!” “什么事?”寒山的心臟再度升到了喉嚨口。 “你去把他找來!”“找誰?”寒山無力的問。 “致文哦!我有話要跟他講!” 寒山倏然間回過頭來,他眼眶發熱。 “你不可以再講話,你必須休息!”他啞聲說。几乎是命令性的。初蕾變色了。她睜 大了眼睛,微張著嘴,突然間崩潰了。她哭了起來,淚珠像泉水般涌出,沿著眼角,滾落 到枕頭上去。“我知道,”她悲切的低喊著:“你們騙我!你們騙我!他走了!他出國了 !他跟我生气了,他出國了!”她啜泣著,絕望的把頭埋進枕頭里。“他甚至不等我清醒 過來,我有几千几万句話要對他說!”念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扑過去,用手扶住初蕾 的頭,把她的臉轉過來,她盯著初蕾,含淚嚷: “不是!初蕾!致文沒有跟你生气,他愛你愛得發瘋,愛得無法跟你生气!他不能來 看你,就因為他太愛你!我們誰都沒有想到過,他會對你這樣!” “我不懂!媽媽!我不懂!”初蕾喊著:“如果他愛我,他為什么不來?你打電話給 他,媽媽,你打電話給他!我不驕傲了,我不任性了,我也沒有自尊了,我要見他!媽媽 !我要見他!”“初蕾,我告訴你……” “念苹!”寒山警告的喊。 “寒山,”念苹轉向寒山。“你告訴她吧!你把事實告訴她吧!長痛不如短痛,她總 要面對真實!” “爸爸!”初蕾面如白紙。“到底怎么了?告訴我!求你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情?他和致中又打架了?他被致中殺掉了?爸爸呀!”她用手抱著頭,狂喊著:“求你告 訴我吧!” “好,”寒山下了決心,他坐在床前的椅子里,用手按住她。“我告訴你,但是你必 須冷靜!” 初蕾咬牙點了點頭。“記得你跳水那天嗎?”寒山凝視她。 她再點點頭。“你剛跳下去,致文也跟著跳下去了。”他說,面部的肌肉因痛苦而扭 曲。她睜大了眼睛,不信任的。 “他瘋了嗎?”她說:“他要救我嗎?” “可能是瘋了,也可能是要救你!”寒山咬牙說:“總之,他看見你跳下去,他也跟 著跳下去。那天的河水很急,你被一直沖到下游,才被營救人員撈起來,天气很冷,你撈 起來的時候几乎已經沒气了……”“他呢?”她打斷了父親,眼珠黝黑得像兩泓不見底的 深潭,她的聲音空洞,深邃,而麻木。“死了,是嗎?我被救活了,他──淹死了。是嗎 ?” “不,不是這樣。”他下意識的燃起一支煙,抽了一口。當時的情景仍然怵目惊心, 他的聲音顫抖著。“激流把他沖到了岸邊,當時有一架在工作中的挖石机,那挖石机的鐵 手正好對他的身子挖下去……”他停住了。 初蕾的臉上一無表情,眼睛更深更黑了。 “他是這樣死的?”她問。 “他沒有死,”他吐著煙,眼睛望著煙霧,聲音忽然平靜了,疲倦而平靜。“我把他 弄回醫院,連夜間,我召集了外科、骨科、神經科、血液科、麻醉科……各科的醫生會診 ,我們盡了我們的全力,几乎一個星期,我們都沒有闔眼睡過,我們接好了他斷掉的骨頭 ,縫好了他的傷口,他沒有死,可是……”他又停了。“他殘廢了?毀了容?” “更嚴重一些。他現在是一具──活尸。” “怎么講?什么叫活尸?” “他不能行動,他沒有思想,他沒有感覺,他躺在那儿,只是活著,有呼吸,除此之 外,他什么能力都沒有。我們用盡各种方法,不能讓他恢复意識。” “可是──”她用舌尖舔著干燥的嘴唇:“你會治好他,是不是?”“我不能說。初 蕾,知道王曉民嗎?她被車子撞倒后,已經昏迷了十几年。” 初蕾不再說話,她注視著天花板,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她平靜得出奇。“他還在醫 院里嗎?”她問。 “他父母把他接回去了。我仍然每天去他家看他。” 她又不說話了,只是望著天花板發呆,她呼吸平穩,面容宁靜,眼睛深不可測“但是 ,他沒有死,是嗎?” “沒有死──”寒山小心翼翼的。“并不表示就不會死,你要了解……”“我了解, ”她打斷了父親。“反正,我們每個人都會死!”她忽然掀開棉被,從床上滑到地毯上, 扶著床,她試著要站起來。“你干什么?”念苹惊呼著,一把扶住她。 她雙腿一軟,人整個往地板上栽去。寒山抱住了她,她喘吁吁的靠在他手腕上。“我 要去看他。”她說,劇烈的喘著气。“我有──好多好多話要跟他說。”“他听不見你呀 !”念苹含淚嚷:“他什么都听不見呀!” “可是,”她喘得更凶了。”我有──好多好多話要──要──跟他說!”“你可以 去跟他說!”寒山把她抱回床上,堅定的看著她。“但是,你先要讓你自己好起來,讓你 自己有能力去看他,是不是?”她把瘦骨嶙嶙的手臂伸給父親。一顆紅豆33/37 “給我打針!”她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讓我好起來!我有……有……好多話……要 跟他說!” 寒山默默的望著她,站起身來,他真的去拿一管針藥,注射到她的手腕里。一面揉著 她的手腕,他一面眼看著她在那藥力下,逐漸入睡了。她的眼皮沉重的闔了下來,意識在 逐漸飄散,嘴里,她仍然在喃喃的說著: “我要去看他!我……我有……好多好多話……要跟他說!” 17 在接下來的一段日子中,初蕾變得非常安靜,她不再吵著鬧著要去看致文。只是一心 一意的接受著父親給她的治療,以及母親刻意為她做的營養品。她乖得出奇,順從得出奇 ,合作得出奇。要她吃她就吃,要她睡她就睡,要她打針就打針,要她吃藥就吃藥。連夏 寒山都說,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合作的病人了。念苹卻深深了解,她之所以如此順從与合作 ,只是希望自己能快些好起來,快些可以出門,快些去看致文。 在這一段复元期中,初蕾雖然不多問什么,但是,念苹卻已經把這兩個多月來的變化 和發展,簡單扼要的告訴初蕾了。她故意說得輕描淡寫,初蕾卻听得很專心。 “你知道嗎?我見過了杜慕裳。”念苹一邊幫初蕾調牛奶,一邊說。因為初蕾已經在 痊愈期中,那特別護士王小姐早就辭退了。“不是我去見她的,是她來看我,那時,你還 在昏迷中。”初蕾不語,只用關怀的眸子看著母親。 “杜慕裳給我的印象,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原以為她是個妖媚的女人,誰知一 見面,才知道她淡雅宜人而落落大方。那時,你病得很重,我也万念俱灰,我告訴她,我 同意离婚,成全他們了。那知,我話才出口,她就哭了,她說如果她曾有獨占你爸爸的心 ,她就死無葬身之地。她請求我原諒,表示即將离去……”她試了試牛奶的溫度,送到初 蕾面前。初蕾半坐在床上,接過了牛奶,慢慢的啜著。念苹笑了笑。“奇怪,我當時就原 諒了她。不止原諒了她,我看她大腹便便,身材臃腫,我忽然了解了一件事,當你深愛一 個男人的時候,你會犧牲自己。我從沒有為你犧牲父親太多,你爸爸有一部份話是對的, 我在某些方面,是把自己維持得太好了。我以我的方式來愛你爸爸,但是,這是不夠的… …套一句你的話,初蕾,你爸爸是一條鯨魚。我,雖然不至于是沙漠,卻也僅僅只是個小 池塘而已。當鯨魚在水塘里干渴了二十二年以后,你怎能不允許它游向海洋?” 初蕾感動的看著母親,不自覺的伸出手去,握住了母親的手。念苹又對她笑了笑,這 笑容竟有些羞澀。 “很不可解的一件事發生了,我不恨她,不怨她,當時,就有种奇怪的友誼,在我們 之間產生了。我們談了一會儿,無法得到結論。當晚,你爸爸回來,我告訴他,我已見過 慕裳,而且同意离婚了。”初蕾不自覺的蹙了一下眉,雙手捧住了牛奶杯,彷佛要從杯子 里尋求溫暖似的。“你爸爸楞了,立刻,他抱住了我,一疊連聲的對我喊出几千几万個‘ 不’字!他說:二十几年的婚姻生活,既無法一刀斬斷,失而复得的女儿,會成為我們永 久的聯系!他說他不要离婚了。我問他又如何處置慕裳?他呆了很久,只對我說了一句話 ;‘薄命怜她甘作妾!’于是,我哭了,你爸爸也流淚了。”她停了停,凝視著初蕾,半 晌,才又說下去:“或者,這個世界和法律,甚至世俗的觀念,都不允許一個男人同時有 兩個女人,但是,仔細想想看,在這社會上,几個男人是真正只有一個女人的?我為什么 該恨慕裳呢?只因為她和我有共同的鑒賞力,我們愛了同一個男人!許多觀念,都是人為 的。古時候,一個男人三妻四妾,往往深閨中也一團和气,我既然生來不是海洋,總應該 有容忍海洋的气度。”她又停了停,對初蕾溫和的微笑著。“或者,我和你父親間的問題 并沒有解決,或者,還會有意外的變化,我不知道,但是,目前,我過得很心安理得,所 以,希望你也能了解,能接受它。”初蕾放下了牛奶杯,她深深的望著母親,然后,用胳 膊緊擁著念苹的脖子,她低低的說: “媽媽,我愛你!”然后,她們之間,就不再談起慕裳了。 有一天,初蕾淡淡的問了句: “雨婷怎樣了?”“她嗎?”念苹微笑著。“你把她治好了!” “我把她治好了?”初蕾愕然的。 “据說,她在你面前暈倒,你給了她一頓狠狠的痛罵,又說她有心理變態,精神分裂 症什么的。她這一生,從沒有人敢正面對她說這种話,你這一罵,反而把她罵醒了。她現 在正努力在改變自己,勤練鋼琴和聲樂,預備暑假里去考音樂專科學校。”“哦!”初蕾 怔了怔。“致中跟她還是很好吧?”她淡淡的問。“听說很好。梁家──經過這次大事, 都很受影響,致中也成熟多了,不再那么跋扈了。我想──他終于可以穩定下來了,何況 ,雨婷對于他,是千依百順,言听計從的,雨婷是他需要的典型。”初蕾默然片刻,低聲 自語了一句: “她是他的海洋。”“你說什么?”念苹沒听清楚。 “沒什么。”初蕾疲倦的躺了下來。輕嘆了一聲。“這下,是各得其所了,只除了… …”她又嘆了口气,闔上了眼睛不再說話了。四月底,天气熱了,太陽整日絢爛的照射著 。初蕾已恢复了大半,她可以下床行動,也常到花園里晒晒太陽。當她還沒有去看致文之 前,致秀卻先來看她了。 那是一個下午,她坐在花園里,正對著滿園的春色發呆。自從病后,初蕾就仿佛變成 了另一個人,她安靜,不說話,不笑,常常獨自一坐好几小時,只是默默的沉思。致秀的 來訪,給她帶來了极大的意外和震動。 “致秀,致秀,”她抓著致秀的手,熱烈的搖撼著。“我以為你不要理我了,我以為 你們全家都跟我生气了!我……我……我闖了這樣一個滔天大禍!” 致秀這才惊覺到,他們統統忽略了一件事,誰也沒有告訴過她,梁家對于這件事的反 應。原來,她除了哀傷致文的病体之外,還在自責自恨,自怨自艾中。 “初蕾,你怎么想的?”致秀拉了一張椅子,坐在初蕾身邊,熱情的、激動的說:“ 我們沒有任何人怪你,爸爸說得好,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這事怎能怪你呢?又不是你拉著 大哥跳河的,是他自己往下跳的!” “還是怪我!都怪我!全怪我!”初蕾叫了起來:“致秀,你不知道,我打電話叫他 來,我拉著他去杜家,我對他又吼又叫……如果我不打電話給他,如果我不拉他去杜家, 如果我不神經發作去跳河……哦!”她用手抱著頭。“人生最悲哀的事,就是你做一件事 的時候,永遠不會料到這事的后果!” “你不要自怨自艾吧,你不要傷心吧!”致秀含淚說:“夏伯伯每天在給大哥治療, 說不定有一天,他又會清醒過來,說不定,他又會好起來!”初蕾把頭埋在膝上,她默然 不語。因為,她深深明白,這“有一天”是多么渺茫,多么不可信賴的。她不用問父親, 每天,她只看父親回家的臉色,就知道一切答案了。夏寒山從梁家回來后的臉色,是一天 比一天難看,一天比一天蕭索了。 “初蕾,”致秀伸手拍拍她的肩。“我今天來看你,除了叫你好好養病以外,我還給 你帶了兩件東西來!” “什么東西?”初蕾從膝上抬起頭來。 “我們今天整理了大哥的房間……”致秀說,眼神黯淡而凄楚,聲音里忽然充滿了哽 塞。“我在他的抽屜里,發現了兩件東西,我想,你會對它有興趣。” 她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張摺疊著的信箋,遞給初蕾,初蕾接了過來,打開那信箋,她 惊愕的發現,這是一封信,一封只寫了一半的信,她一看到那熟悉的飄逸的字跡時,她的 心就怦然而動了。她貪婪的、飛快的去閱讀那內容:“初蕾:我終于提筆寫這封信給你, 因為,我已經決定要离 開你,离開台北,离開我生長二十七年的家庭,遠到异 域去了。這一去,不知道再相逢何日?因此,多少我藏 在內心的話,多少我無從傾吐的話,我都決心一吐為快 了。記得第一次見你,你才讀大一,頭發短短的,像個 小男生。你在我家客廳里,和我賭背唐詩,賭念《長恨 歌》,賭背《琶琵行》,你朗朗成誦,笑語如珠,天真爛 漫,而又嬌艷逗人。從那一日起,我就知道我完了,知 道我被捕捉了,知道命中注定,你會成為我生命的主宰! 可是,你的心里并沒有我。致中爽朗熱情,豪放不 羈,瀟洒如原野上奔馳的野馬!他吸引你,你吸引他,我 眼看你們一步步走向戀愛的路。我想,我生來的缺點,就 在于缺乏主動,我無法和我自己的弟弟來爭奪你!但是, 天知道!有一段日子我痛苦得快發瘋。我躲避到山上,無 法忘記你。我走到郊外,無法忘記你。我埋頭在論文中, 仍然無法忘記你!我吃飯,你出現在飯碗中;我喝水,你 出現在茶杯里;我憑欄,你出現在月色下;我倚窗,你 出現在黎明里……為你,我捱過許許多多長夜,為你,我 忍受過許許多多痛苦……哎,現在寫這些,不知你看了, 會不會嘲笑我?或者,我不會有勇气把這封信投郵,那 么你就永遠看不到它了。我想,我又在做一件傻事,我 實在不該寫這封信,我只是要發泄,要痛痛快快的發泄 一下!記得你第一次在雨果,告訴我你是一條鯨魚的事嗎? 你不知道,當時我多么激動!我真想向你伸出手去,大 喊著說:‘我就是你的海洋!為什么不投向我?’ 但是,我沒說。中國傳統的道德觀念拴住了我,我 真恨自己不像致中那樣富有侵略性,那樣積极而善爭辯。 我想,我之所以不能得到你的心,也在于這項缺點。我一顆紅豆34/37 顧慮太多,為別人想得太多,又有一份很可怜的自卑感, 我總覺得我不如致中,我配不上你!多少次,我想抱住 你,對你狂喊上一千万句‘我愛你’,可是,最后都化為 一聲嘆息。我就是這樣懦弱的,我就是這樣自卑的,我 就是這樣畏縮的,難怪,你不愛我!我自己都無法愛我 自己!我實在不如致中!初蕾,你的選擇并沒有錯,錯在你的個性。你有一 副最洒脫的外表,卻有副最脆弱而纖細的感情。致中粗 枝大葉,不拘小節,你卻那么易感,那么容易受傷。于 是,致中一次又一次的傷害你,弄得你終日郁郁寡歡,直 至以淚洗面。知道嗎?初蕾,你每次流淚,我心如刀絞。 我真恨致中,恨他使你流淚,恨他使你傷心,恨他不懂 得珍惜你這份感情……哦,初蕾,如果你是我的,我會 怎樣用我整個心靈來呵護你,來慰藉你。噢,如果你是 我的!我開始試探了,我開始表示了,但是,初蕾,我只 是自取其辱,而對你傷害更深。相信我,我如果可以犧 牲我自己的生命,來換取你的幸福,我也是在所不惜的。 這話說得很傻,你一定又要嘲笑我言不由衷。算我沒有 說過吧!記得在你家屋后的樹林里,我曾送你一個雕像嗎?記 得那天,你曾問我有關‘一顆紅豆’的故事嗎?我現在, 可以告訴你那個故事了!如果你不累,你就靜靜的听 ……”這封信只寫到這里為止,下面沒有了。初蕾讀到這儿,早已淚流滿面,而泣不 可抑。淚水一滴滴落在信箋上,溶化了那些字跡。她珍惜的用衣角抹去信箋上的淚痕,再 把信箋緊壓在自己的胸口。轉過頭來,她望著致秀,抽噎著問: “為什么這封信只寫了一半?” “我不知道。”致秀坦白的說:“我猜,寫到這里,他的傻勁又發了,他可能覺得自 己很無聊。而且,我想,他從一開始就不准備寄出這封信的,他只是滿怀心事,藉此發泄 而已。” “可惜,”初蕾拭了拭眼睛喃喃的說:“我無從知道那個紅豆的故事了!”“我知道 。”致秀低語。 “你知道?”她惊愕的。 “記得去年夏天,石榴花剛開的那個下午嗎?”致秀問:“我曾經說那朵石榴花就像 你的名字。” “是的,”初蕾低低的說,眉梢輕蹙,陷進某种久遠以前的回憶里。“就是那個下午 ,致中到學校來接我,我們去了青草湖,就……”她咽住了。“你知不知道,那天大哥也 到學校來找你?” “哦!”她惊呼著,記憶中,校門口那一幕又回來了,她坐上致中的車子,抱住他的 腰,依稀看到致文正跳下一輛計程車,她以為是她眼花了……原來,他真的來過了! “大哥在校門口,親眼看到你和二哥坐在摩托車上去了。”致秀繼續說,神情慘淡。 “他一直想追你,一直在愛你,直到那天下午,他知道他絕望了。我們在校園里談你,我 想,他是絕望极了,傷心极了,但是,他表現得還滿有風度。后來,他在校園的紅豆樹下 ,撿起了一顆紅豆,當時,他握著紅豆,念了几句古里古怪的話,他說那是劉大白的詩… …” “是誰把心里相思,种成紅豆?待我來碾豆成塵,看還有相思沒有?”初蕾喃喃的念 了出來。 致秀惊訝的望著她。“對了!就是這几句!原來你也知道這首詩!”致秀說。“我想 ,所謂紅豆的故事,也就是指這件事而言,因為──我還有第二樣東西要給你!” 她遞了過去。一顆滴溜滾圓、鮮紅欲滴的紅豆!初蕾凝視著那紅豆,那熟悉的紅豆, 那曾有一面之緣的紅豆!“改天你要告訴我這個故事!”她說的,她何曾去窺探過他的內 心深處?紅豆!一顆紅豆!紅豆鮮艷如舊,人能如舊否? 致秀悄悄的再遞過來一張信箋,信箋上有一首小詩:   “算來一顆紅豆,能有相思几斗?欲舍又難拋, 听盡雨殘更漏!只是一顆紅豆,帶來濃情如酒,欲舍又難拋,愁腸怎生禁受?為何一 顆紅豆,讓人思前想后,欲舍又難拋,拚卻此生消瘦!唯有一顆紅豆,滴溜清圓如舊,欲 舍又難拋,此情問君知否?” 她念著這首詩,念著,念著……一遍,二遍,三遍……然后,她把這首小詩摺疊起來 ,把信箋也摺疊起來,連同那顆紅豆,一起放進了外衣的口袋里。她抬頭看著致秀,她眼 里已沒有淚水,卻燃燒著兩小簇熾烈的火焰,她那蒼白的面頰發紅了,紅得像在燒火,她 臉上的表情古怪而奇异,有某种野性的、堅定的、不顧一切的固執。有某种熾熱的、瘋狂 的、令人心惊的激情。她伸手握住致秀的手,她的手心也是滾燙的。“我們走!”她簡單 的說。從椅子里站起身來。 “走到那儿去?”致秀不解的。 “去找你大哥啊,”她跺了一下腳,不耐的說:“我有許多話要對他說!我還要── 問他一些事情,我要問問清楚!” “初蕾!”致秀愕然的叫,搖撼著她,想把她搖醒過來:“你糊涂了?他現在什么都 不知道,听不到,看不到,感覺不到!……他完全沒有知覺,怎么能夠回答你的問題?難 道夏伯伯沒告訴你……”“我知道!”初蕾打斷了她:“我還是要問問他去!我有好多好 多話要對他說!”她逕直就向大門外面走,致秀急了,她一把抱住她,苦惱的,焦灼的, 悲哀的大喊: “初蕾,你醒醒吧!你別糊涂吧!他听不見,他真的听不見呀!”她后悔了,后悔拿 什么信箋、紅豆,和小詩來。她含淚叫:“我不知道你是這樣子!我不該把那些東西拿來 !我真傻!我不該把那些東西拿來!” “你該的!”初蕾清清楚楚的說。“信是寫給我的,小詩為我作的,紅豆為我藏的, 為什么不該給我?”她又往大門外走:“我們找他去!”“夏伯母!”致秀大叫。 念苹慌慌張張的赶來了。 “怎么了?怎么了?”她問。為了讓她們這一對閨中膩友談點知心話,她一直很識趣 的躲在屋里。 “夏伯母,”致秀求教的說:“她要去找我大哥!你勸她進去吧!” 初蕾抬起頭來,堅定的看著母親。 “媽,”她冷靜的,清晰的,穩定的說:“你知道,我一直要去看他!我已經好了, 我不發燒了,我很健康了,我可以去看他了!”念苹注視著女儿,她眼里慢慢的充盈了淚 水。點點頭,她對致秀說:“你讓她去吧!她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了!” “可是……可是……”致秀含淚跺腳:“伯母,您怎能讓她去?大哥現在的樣子…… 她看了……她看了……她看了非傷心不可!她病得東倒西歪的,何苦去受這個罪?初蕾, 你就別去吧!”初蕾定定的看著致秀。 “他确實還活著,是嗎?”她一個字一個字的問。 “是的。‘僅僅’是活著。”致秀特別強調了“僅僅”兩個字。“那就行了。”她又 往門外走。 致秀甩了甩頭,豁出去了,她伸手抓住初蕾。 “好,我們去!”她說:“但是,初蕾,請你記住,大哥已經瘦得不成人形,以前的 風度翩翩,都成過去式了。” 初蕾站住了,凝視致秀: “他現在很丑嗎?”“是的。”她展然而笑了。“那就不要緊了。”她說,如釋重負 似的。 “什么不要緊了?”致秀听不懂。“我現在也很丑,”她低語:“我一直怕他看了不 喜歡,如果他也很丑,咱們就扯平了。” 致秀呆住了,她是完全呆住了。“怕他看了不喜歡”,天哪!講了半天,她還以為他 能“看”嗎?一顆紅豆35/3718 初蕾和致秀赶到梁家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 初蕾一路上都很興奮,反常的興奮,不止興奮,她還相當激動。可是,她卻什么話都 不說,只是用那對特別閃亮的眼睛閃爍著去看致秀,然后又用她那發熱的手,緊緊的握著 致秀。她不時給致秀一個可愛的微笑,似乎在對致秀說: “你放心,我不會再闖禍了!” 但,她這微笑,卻使致秀更加擔心了。她真不知道,把初蕾帶回家來,到底是智還是 不智? 在梁家門口,她們才跨下計程車,就和剛下班回家的致中撞了個正著。自從杜家事件 以后,初蕾和梁家的人就都沒見過面。致中倏然見到初蕾,就不由自主的一楞。不論怎么 說,當初他和初蕾玩過好過,初蕾那日大鬧杜家,終于造成難以挽回的大禍,他總是原因 之一,事后,他也深引為咎。現在,突然和初蕾重逢,他就有些慌亂、惶惑,甚至手足失 措起來。初蕾卻逕直走向了他,她微仰著頭,很文靜,很自然,很深沉的注視著他。低低 的說了一句: “致中,好久沒見了。” 致中的不安更擴大了,他望著面前這張臉,她瘦了,瘦得整個下巴尖尖的,瘦得眼眶 凹了下去,瘦得雙頰如削……但,她那對閃爍著火焰的眼睛,那因興奮而布滿紅暈的面頰 ,那渾身充斥著的某种熱烈的激情,使她仍然周身煥發著光采。她看來那么熟悉,而又那 么陌生。兩個多月,她似乎已經脫胎換骨。在原有的美麗以外,卻又加上了一份近乎成熟 的憂郁。“初蕾,”他囁嚅著。“听說你病得很厲害,恭喜你复元了。”他覺得自己忽然 變得很笨拙,那种尷尬和不安的情緒仍然控制著他。她難以覺察的笑了笑。 “有件事情我要拜托你。”她說。 “是的。”他應著,心里有种荒謬的感覺,他們之間的對白,好像彼此是一對疏遠而 禮貌的客人。 “請你代我轉告雨婷……有一天,我希望能听到她彈琴唱歌。”“哦!”他傻傻的應 著,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好了!”初蕾驀然間臉色一正,眉間眼底,就布滿了嚴肅和庄重。她伸出左手,拉 住致秀,又伸出右手,拉住致中,沉聲的說:“我們一起去看致文去!” “噢!”致中一楞,飛快的看了致秀一眼。“你……你要去看致文?”“是的!”初 蕾堅定的點點頭。“你們跟我一起來!”她語气里,有种強大的,讓人無法抗拒的力量。 “我有許許多多話要跟致文說,我希望──你們也在旁邊,万一他听不清楚,你們可以幫 他听!”“初蕾?”致中愕然的看看她,又轉頭去看致秀。致秀給了他無可奈何的一瞥。 于是,他們走進了梁家。 梁太太突然看到初蕾,真不知是悲是喜,是艾是怨,是恨是怜,她只惊呼了一聲: “初蕾!”就立刻淚眼迷糊了。初蕾放開致秀和致中,她走上前去,用手臂圈住梁太 太的脖子,緊緊的擁抱了她一下。認識梁家已經四年,這是第一次她有這种親昵的舉動。 她做得那樣自然,就好像一個女儿在擁抱媽媽似的。使那秉性善良而熱情的梁太太,頓時 就淚如泉涌。如果她曾怨恨過初蕾給梁家帶來厄運,也在這一剎那間,那輕微的怨艾之情 ,就煙消云散了。“我來看致文。”初蕾簡短的說,用自己的衣袖去擦拭梁太太的淚痕, 她仍然不記得帶手帕。“他在他自己的房里,是嗎?”她轉身就向致文的臥房走去。 梁太太回過神來,她很快的攔住了她。 “讓我先進去整理一下。”她說。 初蕾搖搖頭,輕輕推開了梁太太,她挺了挺背脊,往致文的臥室走去,到了房門口, 她回頭看著致中、致秀和梁太太:“請你們一起進來,好嗎?” 她神色中的那份庄嚴,那份宁靜,那份令人不可抗拒的力量,使致秀等人都眩惑了, 都糊涂了,大家都身不由己的跟在她后面,走進了致文的臥室。 初蕾推開房門的一剎那,就被那扑鼻而來的藥水味、酒精味、消毒藥品味嗆住了。但 ,她并沒有停滯,她逕直就走到致文的床邊,站在床前,她定定的看著致文,一瞬也不瞬 的看著致文──如果那個僵躺在床上,像一副骷髏般的軀体,還算是致文的話──她靜靜 的,動也不動的看著他。 好一會儿,她只是站在那里,然后,她更近的移向床前。致文仰躺著,面色如蜡,顳 骨高聳,頭發稀稀落落的,似乎已脫去大半,眼睛緊闔著……整個面部,只像一具尸体, 一具僵硬而無知的尸体,一具丑陋的尸体。他渾身還插滿了管子,那些維持生命的必需品 ,就藉這些管子流進他的体內。另外,還有些生命的渣滓,要藉這些管子排出体外。他的 雙手,靜靜的垂在身体兩邊,那手臂上找不出肌肉,只是一層枯黃的皮,包著兩支木柴, 那手指佝僂著……使初蕾聯想到老鷹的腳爪。室內好安靜,好安靜,雖然有五個人,卻几 乎連呼吸的聲音都听不到。致秀并沒有看致文,她每日照顧致文,對他的情況狀態已十分 熟悉。她只是看著初蕾,她看不出她的思想,也看不出她的感覺。她那小小的,庄嚴的臉 龐上,仍然是一片宁靜与堅決。“好,致文,我總算看到你了!”她忽然開了口,聲音鎮 靜而安詳,甚至,還有著喜悅的味道。她再往前跨一步,為了接近致文的頭,她在那床前 跪了下來。她又說:“看到你,我就放心了,你知道,你跟我開了一個大玩笑,我以為你 已經死了。還好,你活著,只要你活著,我就要告訴你好多好多話!”梁太太不自禁往前 邁了一步,想要阻止這徒勞的述說。致秀伸手拉住了梁太太,悄聲說: “你讓她說,她已經憋了太久了。” 初蕾伸出手去,輕輕的撫摸了一下致文的面頰,就像在撫摸一個熟睡的孩子。她凝視 著他,又開始說: “致文,你實在很坏!你坏极了!我現在回憶起來,仍然不能不怪你,不能不怨你! 你想想看,從我認識你和致中以來,我和致中又瘋又鬧,又玩又笑,我和你呢?我所有的 知心話都對你說,我考坏了會來告訴你,我委屈了會來告訴你,我高興了也會來告訴你。 致文,你知道我是半個孩子,我始終沒有很成熟,我分不出愛情跟友情的區分,我分不出 自己是愛你還是愛致中。但是,致文,你該了解的,你該体會出,我和你,是在做心靈的 交通,我和致中,是在做儿童的游戲!但是,你那該死的士大夫觀念,你那該死的道德觀 念,你那該死的謙讓和你那該死的自卑感,你遲遲不發動攻勢,竟使我倒向了致中的怀里 。”她停了停,喘口气,她又說: “今天致中也在這儿,你母親你妹妹都在這儿,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挖自我的心靈深 處,我要讓他們都听見,都了解我在說什么。”她又頓了頓。“致文,或者,我不該怪你 ,不該責備你,不該埋怨你!原諒我,致文,我的老毛病又發了,我總是要把自己的錯誤 ,去推卸責任,遷怒于人。不不,我不能怪你!要怪,都怪我自己。這些年來,你并非沒 有表示,但是,你太含蓄了,你太謙和了,你使我誤認為你只是個哥哥,而沒想到你會是 我的愛人!你知道我什么時候才開始醒悟的?就是那個早上,去杜家的早上,我打電話叫 你來,那時,我就是要告訴你,我錯了!我懂得你了!我了解你了!而且,我也了解我自 己了!我知道這一年來都是錯誤,我所深愛的,實在不是致中,而是你!” 她的頭輕仆在床沿上,淚水涌進了她的眼眶,她有片刻的沉默,然后,她又毅然的抬 起頭來: “記得你躲到山上去寫論文的那段日子嗎?我每天和致中混在一起。但是,我那么想 你,發瘋似的想你,你母親可以作証,我是天天在等待你的歸來,不過,我那么糊涂,那 么懵懂,那么孩子气,我并不知道這种期待的情怀就是愛情!沒有人教過我什么叫愛情, 記得你從山上回來的那天嗎?在雨果,我看到你就快活得要發瘋了!我告訴你我和致中的 距离,我告訴你我心中的感覺,我告訴你我是一條鯨魚……而你,你這個傻瓜,你怎么不 會像你信里面所寫的,對我說一句:‘我就是你的海洋,投向我!’你記得你當時說了些 什么嗎?你說了一連串致中的优點,要我對致中不要灰心,甚至于,你說:‘你放心,我 去幫你把沙漠變成海洋!’哦!致文!你是傻瓜,你是天下最大的傻瓜!我是不懂愛情, 你卻連表示愛情都不會嗎?”有兩滴淚珠落在床沿上,她抬起帶淚的眸子,看著他那僵硬 的,毫無表情的臉。“你知道嗎?我和致中后來已經那么勉強了,听到他的電話我會害怕 ,听到你的電話我就喜悅而興奮了。多傻啊,我仍然不知道我在愛你!是的,我不能完全 怪你,我也是傻瓜,傻透了的傻瓜!我后來自己批評過我自己,我是一條白鯨,不是梅爾 維爾筆下的白鯨,我是一條白痴鯨魚!是的,我是個白痴!你該怪我,你該罵我的!記得 在那小樹林里嗎?你給了我一張印著石榴花的卡片,上面的小詩我早已背得滾瓜爛熟;昨 夜榴花初著雨,一朵輕盈嬌欲語,但愿天涯解花人,莫負柔情千万縷!致文,哦,致文! 這就是你表示愛情的方式嗎?我卻把那‘解花人’三個字,誤解是致中,認為這只是一張 祝福卡!然后,你送了我那個雕像,你告訴我,你怎樣不眠不休的為我塑像,記得嗎?我 那天哭得像個小傻瓜。我和致中在一起也常哭,每次都是被他气哭的。只有在你面前,我 會因為歡樂和感動而流淚。但是,我這個白痴啊,我還不知道我在愛你!當你問我‘你有 沒有把哥哥和男朋友的定義弄錯?’我依然沒有听懂!哦,致文,我多笨,我多傻,我多 糊涂!該死的不是你!是我!我該死!我該下地獄!現在,我可以坦白的告訴你,也告訴 致中,我從頭到尾就弄錯了!致中是我的哥哥,你,才是我的愛人!” 她吸了吸鼻子,眼睛仍然盯緊著致文。滿屋子的人都听呆了,听傻了,听怔住了。大 家都默不作聲,傻傻的站在那儿傾听著,傾听一番最沉痛的,最坦率的,最真摯的,最熱 情的傾訴!“記得你為我和致中吵架嗎?你說過;如果我是你的女朋友,你不會讓我掉一 滴眼淚!那是第一次,我考慮過,你可能愛上了我。你知道,那時我曾經多么震動過,我 心跳,我狂喜,我期盼……然后,那天你來我家看我,下巴上貼著橡皮膏,你說你和致中 打架了,因為致中不肯跟我道歉。記得嗎?我立刻就大發脾气了,我生气,不是因為致中 不跟我道歉,而是气你。气你什么?我當時并不明白,后來我才想清楚了,我气你只想把 我推給致中,气你亂管閑事,气你的──一顆紅豆36/37 不想占有我!那天,你是真的把我气哭了,于是,你吻了我……”她大大的喘气,痴 痴的看著他。 “你吻了我!致文,你不知道那一吻帶給我的意義,你不知道我怎樣發狂,怎樣沉迷 ,怎樣喜悅!我承認,你不是第一個吻我的人,我的初吻,是致中的。但是,和致中接吻 的時候,我只在冷靜的分析,他吻過多少人;冷靜的思索,怎樣可以讓他不發現我是第一 次!但是,你吻我的時候,我整個都昏了,都痴了。噢,致文,我是多么、多么、多么愛 你啊!何以我始終不自覺?何以你也始終不能体會?那一吻原該讓我們彼此了解了,可是 ,我那可怜的自尊心又作祟了,我怕你是在安慰我,因此,我多余的去問你為何吻我?傻 瓜!你不會說你愛我嗎?你卻說,你會勸致中不要‘一時糊涂’!哦,致文,你使我又誤 會了,誤會你只要把我推給致中!我气得那么厲害,我狂喊我恨你,現在想來,只因為愛 之深,才恨之切呀!”她凝視著他的臉,一瞬也不瞬的凝視著這張臉,這張木然的、毫無 表情的臉,這張像僵尸一般的臉。她的聲音已不知不覺的越說越高昂,越說越激動: “后來,我和致中不來往了,你不知道,當時我反而有解脫之感,致中是對的,我和 他之間,誰都沒有愛過誰,那只是一場孩子的游戲。然后,在校園的紅豆樹下,致秀告訴 我,你要出國了。你知道嗎?我震惊得心都碎了,一想到你要离我遠去,我就覺得世界完 全空了!我說了許許多多你不該出國的理由,哦,致文,我是那么愛你哦!你的詩情,你 的才气,包括你那份自卑的感情,你那半古典的文學气質,哦,致文,我實在是愛你啊! 也在那天,你對我真正表示了你的感情。當你說:‘走,為你走!留,為你留!’的時候 ,我感動得簡直要死掉了。后來,在雨果,你又對我說:‘不是哥哥,哥哥不能愛你,哥 哥不能娶你,哥哥不能跟你共度一生!’你知道嗎?致文,這是我一生听到的最美妙的話 !當你向我求婚的時候,我實在是千肯万肯,千愿意万愿意……但是,我多么該死啊!我 那可惡的自尊心,我那可惡的虛榮心!只為了我對致中說過一句話;‘我不會姓你家姓! ’于是,我又把什么都破坏了,致中的陰影橫亙在我們之間,你誤會我對致中不能忘情, 又一次嚴重的刺傷我,我們彼此誤會,彼此曲解,彼此越弄越擰,越弄越僵,于是,我跑 走了!我原可以投向你,大喊出我心里的話,但是,我卻把什么美景,什么前途都破坏了 !”她低下了頭,把臉埋在掌心里,有好一會儿,她一動也不動。這長篇的敘述,說出了 多少梁太太、致中,和致秀都不知道的故事。大家都呆站在那儿,渾忘身之所在。說的人 是說得痴了,听的人是听得痴了。 她又抬起頭來,她的目光死死的盯著他,她的聲音里充滿了激情:“那天早上,我打 電話給你,致文,你知道嗎?我就是忽然間想通了,忽然間知道我一直愛著的是你了,忽 然間大徹大悟了,我叫你來,就是要告訴你我今天說的話,要告訴你;我嫁你!你姓梁, 我嫁你!你不姓梁,我也嫁你!你是致中的哥哥,我嫁你,你不是他的哥哥,我也嫁你! 但是,致文,命中注定我要在那一刻听到父母的談話,听到雨婷的存在,听到杜慕裳的存 在!爸爸說:‘雨婷從初蕾手里搶走了致中’,使我又昏亂了,又迷失了,又傷了自尊了 ……所以,我跑到杜家大吵大鬧了,事實上,我為媽媽的不平更胜于為我自己。但是,我 想,你一定又一次誤會了!致文,致文,是誰在播弄我們?是誰在戲弄我們?命運嗎?不 ,致文,我們也做了自己性格的悲劇!你的謙讓,我的驕傲,你的自卑,我的自尊……我 們始終自己在玩弄自己!但是,致文,不管怎樣,我們的下場不該如此凄慘,當我往水里 跳的時候,只是一時負气,根本沒有思想。而你,為什么要跟著我往下跳呢?難道像我這 樣一個糊涂、任性、自私、倔強的傻瓜,也值得你為我而生,為我而亡嗎?致文,你傻, 你太傻,你太傻,你太傻……”她一口气喊出了几十個“你太傻”。然后,她忽然仆了過 去,用雙手捧住了致文的面頰,叫著說: “現在,我來了!听著,致文!你听清楚,你母親在這儿,致中在這儿,致秀也在這 儿!他們都幫你听著!你听清楚!我今生今世,跟定了你!你醒來,我是你的,你不醒, 我是你的,你活著,我是你的,你死了,我也是你的!不過,如果你竟敢死掉,我也決不 獨自活著。套用一句你的話;‘走,為你走!留,為你留!’我還要再加一句;‘生,与 你共!死,与你共!’從今以后,我就跟定了你!跟定了你!跟定了你!跟定了你!你听 到了嗎?致文?再也沒有力量可以把我從你身邊拉開!我跟定了你!跟定了你!跟定了你 ……” 她狂喊著,激烈的狂喊著,痛心的狂喊著,不顧一切的狂喊著……。梁太太終于走上 前來了,她啜泣著去摟抱初蕾。在這一剎那,她才了解初蕾進門時給她的那個擁抱,她是 完全以儿媳自居了。她哭著去摟抱初蕾,哭著去擦拭初蕾臉上的淚痕,哭著去撫平她的亂 發…… 忽然間,初蕾推開了梁太太,她扑向床邊,睜大了眼睛去看致文。于是,梁太太和致 秀致中,也莫名其妙的跟著她的眼光看去。于是,赫然間,他們惊奇的發現,有兩粒淚珠 ,正慢慢的從致文的眼角沁出來,慢慢的沿著眼角往枕上滴落。于是,大家都屏住了呼吸 ,大家都惊呆了。從沒看過這么美麗的淚珠,從沒看過生命的泉水是這樣流動的。于是, 初蕾驀然發出一聲喜极的狂呼,她就直扑向致文,發瘋般的用嘴唇吻著那淚珠,發瘋般的 吻著那閉著的眼帘,發瘋般的又哭又笑,發瘋般的喊著叫著: “誰說他沒有知覺?誰說他听不到?誰說的?誰說的?誰說的?”她從床邊跳起來, 直沖向屋外,正好和那剛下班回家的梁先生撞了個滿怀,她又哭又笑的抓著梁先生,又哭 又笑的大喊著:“打電話給我爸爸!快打電話給我爸爸!叫他馬上來!叫他馬上來!致文 醒了!他听得見我……他听得見我……他終于听得見我心底的呼聲了!”一顆紅豆37/37尾 聲 這是一棟郊外的小屋。 小屋前,有個小小的花園,花園里,种滿了各种各樣的花朵。玫瑰、薔薇、茉莉、九 重葛、万年青、菊花、蔦蘿……簡直數不胜數。這正是五月,天气還不太熱,陽光燦爛, 而繁花似錦。在那花園深處,有一棵高大的鳳凰木,鳳凰木下,有張舒适的軟椅,軟椅上 ,坐著一個年輕人。他怀里抱著塊木頭,正在精心雕刻著什么。不用猜,這當然就是梁致 文。他額上微有汗珠,卻舍不得那么美好的陽光,舍不得那滿園的花香,他不想進屋子里 去。但是,他有些累了,放下那雕刻了一半的東西,他仰躺下去,望著那棵鳳凰木,忽然 有所發現,他就急急的呼叫起來:“初蕾!初蕾!你來看!” 初蕾從屋子里面跑出來了。她穿著件簡單的家常服,腰上圍著圍裙,頭發已經長垂腰 際,隨隨便便的披散在腦后。她紅潤、健康、漂亮,而快活。 “什么事?”她奔到致文身邊。“想進去了嗎?我去把拐杖拿來!”“不要!”致文 伸手拉住她。“你看這棵鳳凰木!” 她抬頭向上看,鳳凰木那細碎的葉子正迎風搖曳,整株樹又高又大,如傘如蓋如亭的 伸展著。她困惑的說: “這鳳凰木怎樣了?”“像不像許多年前,你學校里那棵紅豆樹?” 她看著,笑了。“是的,相當像。”他把她的手拉進自己怀里。 “那是很多年很多年前的事了,是嗎?”他問,微微有點感慨。“那是上輩子的事, 你提它干嘛?” “我在想,”他微喟著:“你實在不應該嫁給一個殘……” 她一把用手蒙住了他的嘴,阻止了他下面的話。 “听我說!”她穩定的說:“前年,我在你床前又哭又說又叫,那時,我以為你死定 了。可是,你會看了,你會說了,你又會雕刻了。明年,說不定你就會走了。即使你永遠 不會恢复走路,你也該知足了,最起碼,你可以愛人和被愛。這世界上,還有什么事比這 兩樣更重要呢?” 他凝視著她,是的,世界上,還有什么事比這兩樣更重要的呢?他實在不能再對命運 有所苛求了! 屋里,有電話鈴聲傳來,初蕾放開他,奔進屋里去接電話,一忽儿,她又跑了出來, 臉上有股似笑非笑的表情。致文看著她,問:“誰的電話?”“雨婷。”“有事嗎?”“ 她提醒我,再有一星期,就是小再雷的兩歲生日!”她深思的看著致文:“致文,假如二 十二年后,你來告訴我,你又有了一個愛人,我不知道我會不會有媽媽這么好的風度。” “你決不會!”致文說。 “是嗎?”她挑起了眉毛。 “你是一條白鯨,你會把我吃掉!吃得連骨頭都不剩!” 她笑了,斜睨著他。“不要把人看得那么扁,如果你那個愛人像杜阿姨一樣通情達理 ,說不定我也能接納,等于多一個閨中知己,像媽媽這樣,即使世俗不能接受,又怎么樣 呢?”她瀟洒的摔摔頭,彷佛“那一天”已成“定局”。 “好,”致文抬著眉毛,望著天空。“謝謝你批准,二十二年後,我一定不讓你失望 ,給你一個‘閨中知己’!”他說。 “你敢!”她大叫,順手摘了一朵花,打在他的臉上,“想得可好!”他伸手抄住了 這朵花,笑了。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說,把小花送到鼻端去。忽然,他看著那朵花,呆住了 。 “怎么了!”她伸過頭去看。 “石榴花!”他出神的說:“我不知道你种了石榴花,我也不知道,又到石榴花開的 季節了。” 她注視著那朵石榴花,微笑起來。 “大惊小怪!石榴花有什么稀奇?我這花園里還有稀奇的玩意呢!”“是什么?”“ 不告訴你!”他伸手抓住她。“少故作神秘了!”他說:“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去年年底 ,你在那邊牆角偷偷摸摸的种下一顆种子,今年,它居然冒出嫩芽來了。我只是不懂,你 為什么要它?難道你沒念過那首詩:‘泥里休拋取,怕它生作相思樹’嗎?” “因為那是錯誤的!”她忽然羞赧起來,臉紅了。“紅豆樹并不是相思樹!”“好, 你种棵紅豆樹干什么?” “那顆紅豆──就是你的那顆。”她羞羞澀澀的,結結巴巴的說:“我只是种下去試 試看,誰知道,它真的發芽生長了。我在想,它將來會長成一棵大樹,等……咱們的孩子 大了,或者會問我:‘媽,為什么院子里有棵紅豆樹?’我就會對她說:‘我要告訴你一 個──一顆紅豆的故事!’” 他怔怔的望著她。“咱們的孩子?”他喃喃的問。 她驀然間滿面紅潮,站在他面前,她把他的頭攬入怀中,用雙手緊緊的抱著他,讓他 的頭貼在她的肚子上。于是,他立刻明白了!他抱緊她,喜悅的,激動的,狂歡的問: “多久了?多久了?你居然不告訴我!” “我也是──剛剛才証實哩!”她笑著,又低語了一句:“如果是個女儿,我要給她 取個小名叫紅豆。” “如果是個男孩子呢?”他問,又自己接下去說:“我給他取個小名叫鯨生。”“叫 什么?”她沒听懂。 “白鯨生的儿子,豈不是要叫鯨生?” “你──”她笑開了:“真會胡說!不跟你亂蓋了!”她轉身跑開了。于是,他也笑 了。目送她那活潑、瀟洒的背影,消失在房間里。他不自覺的抬起頭來,從樹葉的隙縫里 望著天空。能愛人也能被人愛,這世界還能更美好嗎?還能嗎?一時間,他滿胸怀都充滿 了感激之情。 陽光穿過了鳳凰木那細碎的葉子,在他身前身後,洒下了無數閃亮的光點。──全書 完── 一九七七年十一月廿七日深夜初稿完稿 一九七八年一月十二日黃昏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