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朦朧鳥朦朧1/40 1 劉靈珊第一次見到韋楚楚是十月的一個下午。 如果不遇到韋楚楚,靈珊的生活決不會有任何波浪,也決不會有任何奇跡。她會和過 去二十二年的生涯一樣;平凡、快活、滿足、自在……的度過去。即使戀愛結婚生儿育女 ,也都是順理成章的。但是,她卻在那個十月的下午,認識了韋楚楚。對靈珊而言,那個 下午一點也沒有什么特別。午飯是在家里吃的,吃完午飯,她就和往常一般,去“愛儿” 幼稚園教下午班,帶著那群孩子唱歌,跳舞,做游戲,講故事……直到五點鐘下了課,她 回到自己的家──那坐落在忠孝東路的“安居大廈”。自從台北市的“大廈”紛紛林立開 始,靈珊父母的朋友們就都陸續遷入了各大廈,未几,靈珊的父親劉思謙不能免俗,他們 全家搬到“安居大廈”來那年,靈珊剛滿十八歲。如今,在這棟大廈里已經住了四年了。 靈珊有個奇怪的發現,以前不住大廈時,鄰居与鄰居之間,很容易交朋友,很容易熟悉起 來。反而在大廈中,每戶可能只有几步之遙,大家卻能相居數年而如同陌路。例如,她們 劉家在四樓D戶,四樓一共有五家,靈珊就從來沒有弄清楚其他四家住著些什么人。偶爾 ,她听女佣翠蓮提起,E座的人搬走了,A座又換了主人……她呢?這些對她都不相關, 她反正不認識這些人。 這天下午,她和往常一樣走進大廈,手里捧著一疊幼儿習字簿。看看電梯,燈亮在十 樓上,不耐煩等電梯下來,她習慣性的直接往樓梯上沖。上了二樓,再上三樓,她身邊就 听到了一陣刺耳的喧嘩和叫嚷之聲。發生了什么事?在這大廈中,雖然住著五、六十家人 家,卻一向都很安靜。 她剛往四樓上走,迎面,一個小女孩直沖了下來,差點儿和她撞了個滿怀,接著,有 個气极敗坏的少女尖著嗓子呼叫著:“楚楚!你站住!楚楚!你不要跑!” 靈珊正惊愕中,那少女旋風般的卷了過來,一伸手,就捉住了那個正在奔跑中的小女 孩。女孩掙扎著,尖聲大叫,死命要掙脫那少女的手,那少女卻攥住她不放,兩人攔著樓 梯,在那儿又扭又打又叫又掙扎。靈珊的去路被她們兩個擋住了,她只得倚著樓梯扶手, 呆望著她們。 “你放開我!你這個坏女人,死女人!死阿香!你放開我,我不要你管我!”那小女 孩尖銳的嚷著。 “楚楚,你回家呀!如果你跑丟了,先生會罵我呀!走!你把人家的路擋住了。快跟 我回去,好小姐,我煮面給你吃!” “我不吃!我不吃!”那女孩撒賴般往地上賴去,繼續尖叫:“我不要你管我!你拉 住我干什么?你滾蛋!你滾!你滾!你滾……”靈珊惊异的望著那孩子。當了兩年幼稚園 教師,整天和孩子們相處,靈珊見過各种調皮搗蛋的孩子,但是,卻第一次听到一個小女 孩會如此蠻橫粗野。她打量著面前這一大一小,立即看出那叫阿香的少女大約只有十八、 九歲,看樣子是女孩家里的女佣。而那孩子呢?頂多只有五、六歲,有張小小的瓜子臉, 瘦瘦的小尖下巴,兩道濃黑挺秀的眉毛,和一對烏溜滾圓的大眼睛,這孩子長得相當漂亮 !但是,她滿臉都是野性的倔強,披散了一頭亂七八糟的短發,身上是件質料很好的羊毛 衫裙,也早已弄得又皺又亂,腰上的帶子散了,領上的扣子開了,裙擺上還有一大塊污漬 。 “楚楚,你听話,你乖,跟我回去……”阿香開始在哀求了。“你看,你擋住這個阿 姨的路了!”她彎下身子,想把那小女孩抱起來,誰知道,那小女孩忽然抬起腳來,對著 阿香就一腳踢了過去,阿香正彎著腰,這一腳就直踢到阿香的臉上,阿香惊呼一聲,慌忙 站直身子,用手捂著鼻子,哼著說: “好,好,你家的事我也不做了!你踢人,你踢人,你這個……這個……這個小妖怪 ,小混蛋……” “你罵我?你敢罵我!”那小女孩直沖上去,提起腳來,又要踢過去。靈珊忍無可忍 ,生平最恨仗勢欺人的事,沒料到一個小小女孩,竟懂得欺侮家里的女佣。她本能的一伸 手,就把那小女孩拉開了,一面嚷著說: “你這小孩子,怎么可以踢人呢?你爸爸媽媽難道不管你?”小女孩吃惊的站住了, 回過頭來,她瞪視著靈珊,似乎不相信這個陌生的“阿姨”會來喝罵自己。她只對靈珊掃 了一眼,就高高的仰起下巴,惱怒的叫:“我高興踢!我愛踢!你管我?你管我……我也 踢你!” 眼看她又舉起腳來了,靈珊把手里的習字簿往阿香的手里一塞,就伸手過去,一把抓 住了小女孩的手腕,用力往樓上拖,一面拖,一面說:“走,找你媽去!你住那一家?” “四樓A座!”阿香接口說:“小姐,你還是不要管她吧!家里只有我,什么人都沒 有!她爸爸去上班了!” “她媽呢?”靈珊問。“我媽死啦!”小女孩尖叫著說。 哦,原來如此!一個沒母親的孩子,怪不得如此缺乏教養!靈珊心里的同情油然而生 ,對那小女孩的反感也減輕了不少。她低頭看了看她,仍然把她往樓上拉去。 “听阿香的話,回家去!”她說,語气雖然緩和了,卻有著當慣老師的那种威嚴。“ 我不回去!”小女孩提高了嗓子,尖聲怪叫,聲音如此尖銳,靈珊猜想,整棟樓都要被她 震動了。“你這個坏女人,你放開我!我不要你管!你是女妖精,你是狐狸精,你是綠油 精,你是橡皮筋……”靈珊又惊又怒,這是些什么怪話?怎么五、六歲大的孩子會吐出這 么多亂七八糟的話來?她冒火了,她被這個小女孩所触怒了。她用力把她拖上了樓,怒吼 著說: “如果沒有人管教你,我就來管你!女孩子嘴里這么不干不淨,長大了還得了?”“ 我不要你管!不要!不要!不要!……”女孩子大嚷著,卻無法掙脫靈珊的掌握,于是, 忽然間,她低下頭,對著靈珊的手指一口咬去,靈珊大惊失色,慌忙松手,那孩子趁此机 會,轉身就向樓下奔。靈珊大怒之下,再也顧不得和這孩子根本不認識,就本能的沖過去 ,攔腰從背后把她一把抱住,用手臂死死的箍住了她。那孩子雙腳亂踢,兩手狂舞,一面 殺雞般狂叫起來。靈珊置之不理,對阿香說: “你去開門,我把她弄進來!” 阿香走到A座大門口,打開了房門,靈珊把那孩子半拖半抱半拉的弄進客廳,那孩子 掙扎無效,就陡然間用指甲狠狠的掐進靈珊的手臂里去,靈珊負痛,忍不住叫了一聲,就 把那孩子摔進沙發里,再看自己的手臂,竟然抓掉了好大一塊皮,血沁了出來,阿香惊呼 著說: “哎呀,小姐,你的手破了,我去拿紅藥水。” “不要!”靈珊簡單的說,“我就住在D座,我自己會上藥!”她回頭瞪著沙發上那 橫眉豎目的孩子:“她該剪手指甲!”她看看阿香,又問:“她叫什么名字?” “她姓韋,叫楚楚。”阿香說:“清清楚楚的楚楚。” “清清楚楚?”靈珊沒好气的挑起了眉毛。“正經取名字叫粗粗魯魯還差不多!”她 往門口走去,說:“你最好把她鎖在房里!”“小姐!”阿香及時叫了一聲:“你的本子 !” 靈珊這才想起,阿香手里還捧著自己的那疊習字簿,她正要接過來,誰知道,楚楚卻 像箭一般從沙發里直射而來,一頭撞在阿香身上,同時間,她伸手用力一撥,就把阿香手 里的習字簿全撥到地毯上,散得滿房間都是。阿香又气又急,漲紅了臉叫:“楚楚!你發 瘋了!”靈珊站定了,她望著這個韋楚楚。同時,楚楚也仰著她那尖尖的小下巴,挑戰的 望著靈珊。她們兩個對視著,似乎彼此都在衡量著對方,彼此都在備戰的狀況中。而那可 怜的阿香,就滿屋子撿拾那些習字簿。靈珊看了楚楚好一會儿,抬起頭來,她對整個房間 打量一下,咖啡色的沙發,米色的地毯,考究的家具,証明主人的經濟環境不坏。靠餐廳 的牆邊,一排酒柜,里面的各种名酒,更証明主人的洋化。她輕嘆了一聲。有錢人家的獨 生女,多半被寵得無法無天,但是,像韋楚楚這樣驕狂放肆,以后豈不毀了?她環視室內 ,找不到可以應用的東西,低下頭來,她瞪著楚楚: “你听話一點,再這么胡鬧,我會揍你!” “你敢!”楚楚大聲說。 “你以為我不敢嗎?”靈珊惱怒的說,猛然抓住楚楚的肩膀,在楚楚還來不及反抗之 前,就用力把她推到沙發上去,把她的身子倒扣在沙發上,她死命按住她,在她的屁股上 狠狠的打了几巴掌。楚楚亂叫亂嚷,拚命掙扎,靈珊剛一放手,她就對著靈珊的臉孔一把 抓去,靈珊閃開了,她那几根尖銳的小指甲,就從她脖子上划過去,一陣刺痛之下,靈珊 知道脖子一定又抓破了皮。這一怒非同小可,她拉起楚楚的手,扳開手指一看,五根指甲 又長又黑。她气沖沖的說: “阿香,給我找根繩子來!” “不要!不要!不要……”楚楚發現情況不妙,尖聲怪叫著。阿香猶豫著沒有動,靈 珊知道阿香不敢真找繩子。她再看看韋楚楚,心一橫,就從自己脖子上取下一條紗圍巾, 把楚楚的一雙手扯到身前,楚楚殺雞殺狗般大叫大嚷,靈珊充耳不聞,用紗巾硬把楚楚的 一雙手綁了起來。楚楚又蹦又跳又叫,靈珊自己也不知道那儿來的這么大力气,居然把她 的一雙小手綁牢了,于是,楚楚就綁著雙手,滿屋子亂跳,像個猴子一樣。靈珊一看,這 樣也不行,就嚴厲的對阿香喊了一句:“阿香!繩子!”阿香嚇了一跳,看看靈珊的臉色 ,竟不敢抗拒,走進廚房去,她真的找了一根晒衣繩來。楚楚害怕了,滿屋子狂跑狂叫: “不要綁我!不要綁我!不要綁我!” “你還敢咬人踢人抓人嗎?”靈珊厲聲問,又怒喝了一句:“站住!不許跑!”楚楚 站住了,猶豫的望著靈珊。懼意和怯意明顯的流轉在她的眼睛里,她怕了,她終于怕了, 她知道面前這個人不會和她妥協。她低下頭去,一語不發。月朦朧鳥朦朧2/40 “坐到沙發上去!”她命令著。 那孩子趔趄著,慢吞吞的挨到了沙發上。 “阿香,給我一把梳子、一條濕毛巾,和一把指甲刀,我要把這孩子弄弄干淨。”“ 是,小姐。”阿香遵命而行。 十分鐘后,靈珊已經把韋楚楚的頭發梳好了,臉洗干淨了,指甲也剪短了。那孩子從 怪叫怪嚷一變而成了沒嘴的葫蘆。緊閉著嘴巴,她用一臉的倔強和沉默來對付靈珊。不敢 再咬再踢了,但是,她那對眼睛里卻充滿了敵意和反叛性。 靈珊把韋楚楚弄干淨了,站起身來,她抱起自己的本子,往房外走去。走到門口,她 想想不對,又回過頭來,望著阿香問:“這孩子几歲了?”“我不知道。”“你不知道? ”她惊愕的說,“你怎么會不知道?” “我來她家做事,只有一個多月。” “哦,”靈珊點點頭。“告訴她爸爸,她應該送到學校里去!”她轉身离去。沉默了 很久的韋楚楚,望著靈珊的背影,細聲細气的接了一句:“我爸爸會殺掉你!”靈珊听見 了,站住了。回過頭去,她看著那孩子,一對清澈明亮的眼睛,一張厚嘟嘟的小嘴,好一 個漂亮的孩子!那眼睛倔強的、倨傲的迎視著她,像個小小的斗士!她搖搖頭,對那孩子 微微一笑。“很好,”她說:“讓你爸爸來殺我吧!” 摔了一下頭,她走出了那屋子,帶上了房門。 從走廊里走過去,只隔了兩戶,就是她家的大門,她掏出鑰匙來開門,絲毫沒有料到 ,這個小小的女孩,竟改變了她一生的命運。 2 晚上。靈珊坐在書桌前面,慢慢的批改著孩子們的習字簿,一面傾听著客廳里傳來的 笑語聲。姐姐靈珍和她的男友張立嵩似乎談得興高采烈,靈珍那悅耳的笑聲像一串小銀鈴 在彼此撞擊,清脆的流瀉在這初秋的夜色里。靈珊用手托著下巴,望著台燈,忽然默默的 出起神來。她想著靈珍,這個比她大兩歲的姐姐,自幼,她們姐妹一起長大,親愛得什么 似的,睡一間房間,穿彼此的衣服,她從沒想過,有一天要和靈珍分開。可是,張立嵩闖 進來了,姐姐也變了,只有和張立嵩在一起,她笑得特別甜,特別高興,有時,她覺得自 己簡直在吃張立嵩的醋,她也曾和母親說過: “媽!你養了二十四年的女儿,根本是為張立嵩養的嘛!她現在眼睛里只有張立嵩了 。” “養女儿本來就是為別人養的!”劉太太非但不生气,反而笑嘻嘻的說:“有一天, 你眼睛里也只會有另一個男人!不止你,連靈武長大了,也會有女朋友的!人,就是這樣 循環著;小時候是父母的,青年時是丈夫或妻子的,年紀再大些,就是儿女的了。”“媽 ,你舍得靈珍出嫁嗎?” “有什么舍不得呢?女婿是半子,靈珍嫁了,我不會失去女儿,只會多半個儿子!” 劉太太笑得更滿足了。 “哦!”靈珊眩惑的望著母親。“媽,你知道嗎?你實在是個洒脫而解人的好母親, 只是……”她頓了頓。 “只是什么?”“只是有一點不好!”她蹙起眉頭,作愁眉苦臉狀。 “那一點不好?你說得對,我就改!”劉太太大方的說,坦白而誠懇。“你使我無法 對朋友們講,我家的父母多專制,多霸道,多不近人情,多古怪,多自私,多頑固……于 是,我就失去許多知己!”劉太太笑了,用手摟住靈珊的頭。 “我小時候,你外公外婆把我像管犯人一樣帶大,我愛上你父親,你外公百般刁難, 從他的家世、人品、學歷、相貌……一一批評,評得一錢不值。我嫁了,結婚那天就發誓 ,我將來的儿女,決不受我所受過的苦。” “幸好外公外婆把你像管犯人一樣帶大!”靈珊說。 “怎么?”“否則,你怎么會成為一個解人的好母親呢!” 劉太太笑著捏了捏她的面頰。 “看樣子,我還該感謝我的父母,對不對?” “當然哪!我也要感謝他們!” 母女相對,就都笑了起來。 現在,客廳里傳來的笑語聲中,還夾雜著母親和父親的笑謔,顯然,父母和張立嵩之 間相處甚歡。另外,靈武一定又在他自己房里弄他那套音響,因為,那全美十大排行榜的 歌曲在一支支的輪換,卻沒有一支放完了的。靈珊傾听了片刻,推開了桌上的習字簿,她 不耐寂寞,站起身來,往客廳走去。剛好,靈武也從他的房間里鑽了出來,一看到靈珊, 他就一把拉住了她:“二姐,我要募捐!”“怎么了?又要買唱片?” “答對了!”“我沒錢!”“不要太小器!”十五歲的靈武揚了揚眉毛。“全家只有 我一個是伸手階級!你們不支持,我怎么辦?” “我指點你一條路,”靈珊說:“坐在客廳里那位張公子,你認得嗎?凡是轉你姐姐 念頭的人,你也可以轉他的念頭……”“喂!靈珊!你出來!”靈珍揚著聲音喊:“就不 教他學好,你以為你一輩子不會交男朋友嗎?” 靈珊走進了客廳,沖著靈珍咧嘴一笑。 “總之,我現在還沒有可被敲詐的朋友!” “沒有嗎?也快了吧!”靈珍接口:“那個掃帚星呢?” “什么掃帚星?人家叫邵卓生!” “哦!是邵卓生嗎?”靈珍做了個鬼臉,轉頭對靈武說:“靈武,我也指點你一條路 ,明天你去幼稚園門口等著,有個去接你二姐的掃帚星,你盡可以攔路搶劫!” “別胡鬧!”靈珊喊:“人家還沒熟到那個程度!”“沒熟到那個程度就更妙了!” 靈珍說:“越是不熟,越是敲詐的對象,等到熟了,反而敲詐不到了。” “喂喂!”做父親的劉思謙嚷了起來:“你們姐妹兩個都是學教育的,這算是什么教 育?” “机會教育!”靈珊沖口而出。 滿屋子的人都笑了,靈武趁著一片笑聲中,溜到了張立嵩身邊,笑嘻嘻的叫了一聲: “張哥哥!”“傻瓜!”靈珊笑著罵:“這聲張哥哥頂多只值一百元,如果叫聲大姐 夫呵,那就值錢了!” “靈珊!”靈珍吼了一聲,漲紅了臉。 “咦!奇怪了,”靈珊說:“明明想嫁他,听到大姐夫三個字還會臉紅……”她望著 張立嵩說:“張公子,你說實話,你希不希望靈武叫你一聲大姐夫呢?” “求之不得!”張立嵩老實不客气的回答。 “哎呀!你……”靈珍的臉更紅了。 滿屋子的笑聲更重了。就在這一屋子的喜悅嘻笑中,門鈴忽然響了起來,女佣翠蓮赶 去開門,回進來報告說: “二小姐,有人找你!大概是找你,她說要找一位長頭發的小姐!”靈珍是短發,靈 珊卻有一頭齊腰的長發。 “机會來了,靈武,”靈珍說:“准是那個掃帚星!” “不是哩!”跟隨劉家多年的翠蓮也知道姐妹間的戲謔。“是隔壁那個阿香!”靈珊 下意識的摸了摸脖子,下午被抓傷的地方仍然在隱隱作痛。她走到了大門口,這种公寓房 子從客廳到大門之間還有一個小小的玄關。她打開大門,就一眼看到阿香呆呆的站在門外 ,有些儿局促,有些儿不安。 “小姐,”阿香恭敬的說:“我家先生要我來這儿,請你過去坐一坐。”“哦!”靈 珊怔了怔,望著自己那貼了橡皮膏的手臂,心里已經有了數。准是阿香把下午那一幕精采 表演告訴了楚楚的父親,那個父親要向她致謝和道歉了。但是,這种人也古怪,要道歉就 該親自登門,那里有這樣讓女佣來“請”過去的道理?想必,這位韋先生“官高職大”, 一向“召見”人“召”慣了。靈珊猶豫了一下,有心想要推辭,阿香已用略帶焦灼和請求 的眼光望著她,急急的說了句: “小姐,去一下就好!” “好吧!”靈珊洒脫的說,回頭對屋里喊了一句:“媽!我出去一下就回來!”她跟 著阿香走了出去,順手關上房門,房門闔攏的那一剎那間,她又听到室內爆發出一陣哄然 大笑。顯然,張立嵩和靈珍又在鬧笑話了,她不自禁的,唇邊就浮起了一個微笑,心里仍 然被家中那份歡愉漲得滿滿的。 到了四A的門口,阿香推門進去,靈珊跟著她走進客廳,室內好沉寂,好安靜,一點 儿聲音都沒有。那厚厚的地毯,踩上去也寂然無聲。而且,室內的光線很暗,頂燈沒有開 ,只在屋角上,亮著一盞立地的台燈,孤零零的放射著冷幽幽的光線。一時間,靈珊有些 無法适應,陡然從自己家里那种明亮熱鬧与歡愉中,來到這份幽暗与寂靜里,使她像是置 身在另一個世界里。她的神思有片刻的恍惚,然后,她听到阿香在說:“先生,劉小姐來 了。” 她一怔,定睛細看,才發現有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正面對落地長窗站著,背對著室內 。靈珊站在那儿,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寬寬的肩,濃黑的頭發,挺直的背脊,好長的腿, 穿著一件白襯衫,一條藍灰色的長褲,那背影是相當“帥”的。 那男人并沒有立刻回過頭來,他一只手支在窗櫺上,另一只手握著一個高腳的酒杯, 似乎正對著窗外那些閃爍的霓虹燈在沉思。靈珊有些尷尬,有些不滿,還有更多的困惑, 她不自禁的輕咳了一聲。于是,那男人忽然回轉過身子來了,面對著她。靈珊有一陣惊訝 和迷惑,這男人好年輕!寬額,濃眉,一對銳利的眼睛,帶著股陰郁的神情,凝視著她。 眼睛下的鼻子是挺直的,嘴唇很薄,嘴角邊有兩道弧線,微微向下傾斜,使這張漂亮的臉 孔,顯出一份冷漠与倨傲。靈珊的睫毛閃了閃,眉頭微蹙,她几乎不敢相信,這年輕人會 有一個像楚楚那樣大的女儿,他看來還不滿三十歲! “劉小姐,”那男人打破了沉寂,走到酒柜邊去。“喝酒嗎?” “不。”她慌忙說,“我很中國化。”月朦朧鳥朦朧3/40 他掃了她一眼,揚著聲音喊: “阿香!泡杯茶來!”“不用了!”她立即說:“我馬上要回去。” 他凝視了她一會儿,眼底,有兩小簇陰郁的光芒在閃動。他把手里的杯子放在桌上, 在煙盒里取出一支煙,燃著了煙。他深深的吸了一口,又重重的吐出了煙霧。抬起眼睛, 他正視著靈珊。“我姓韋,叫鵬飛。”他說。 她點了點頭。“我姓劉,叫靈珊。”“我知道。”他淡淡的接了句。 “你知道?”她惊訝的。 “這并不難知道,是不是?大廈管理室有每個住戶的名單和資料!”韋鵬飛說,語气 仍然是淡淡的,冷冷的,臉上也仍然是倨傲的,毫無表情的。 “哦!”靈珊下意識的應了一聲,心想,明天第一件事就到管理室去查查這個冷漠的 韋鵬飛是個何許人物! 阿香還是捧了杯熱茶出來了,放在桌上,就轉身退開了。韋鵬飛對靈珊揮了揮手。“ 坐一坐,不會讓你損失什么。” 靈珊被動的坐了下來,心里朦朧的感到一份不安和一份壓迫感。家里那种歡愉和喜悅 都已消失無蹤,在這屋子里,包圍著她的,是一种難言的冷澀和沉寂。她四面看了看,覺 得韋鵬飛那銳利的眼光始終停在自己的臉龐上,她竟有些心慌意亂起來。“我沒有看到你 的小姐。”她說。 “楚楚嗎?她已經睡了。” “哦。”室內又靜了下來,韋鵬飛啜了一口酒,噴了一口煙,室內充溢著濃冽的酒香 和煙味。靈珊不喜歡這份沉寂,更不喜歡這种气氛,她正想說什么,那韋鵬飛已開了口: “听說,你今天下午管教了我的女儿。” 她抬眼看他。“不完全是‘管教’,”她坦白的說:“我們對打了一番,我几乎打輸 了!”他緊緊的盯著她,眼神嚴肅而凌厲。 “劉小姐,听說你是師專畢業的,現在正在教幼稚園,你對教育一定很懂了?”她迎 視著他的目光,有些發愣。 “我是學了教育,并不見得真懂教育,最起碼,我不太懂你的小姐,她蠻橫而粗野! ” “謝謝你的評語!”韋鵬飛說,聲音更冷更澀了。“以后,希望劉小姐只管自己的學 生,不要管到我家里來,行嗎?我的女儿有我來管教,我愛打愛罵是我的事,我不希望別 人插手!更不允許別人來打她罵她!甚至把她綁起來!” 靈珊悚然而惊,到這時才明白過來,原來這個韋鵬飛找她來,并不是要跟她道謝,而 是來問罪的!她愕然的瞪著面前這個男人,然后,一陣壓抑不住的怒火就直沖到她的胸腔 里,迅速的在她血液中擴散。她仰起了下巴,深深的注視著韋鵬飛,一直注視到他的眼睛 深處去。半晌,才冷冷的點了點頭,清晰的,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我懂了!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我現在才知道為什么你女儿那么蠻橫無理,原來是 遺傳!”她從沙發里站了起來,眼光依舊停在他的臉上。“不要以為我高興管閑事,假若 我早知道她有你這樣一個父親,我決不會管她!讓她去欺侮佣人,讓她去滿口粗話,讓她 像個野獸般對人又抓又咬又踢又踹……反正有你給她撐腰!我和你打賭,不出十年,你要 到感化院去找她!”說完,她車轉身子,大踏步就往門外走。 “站住!”在她身后,韋鵬飛的聲音低沉的響著。她停了停,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站住!”他以為他是什么?可以命令她?支配她?想必,他用慣了命令語气,當慣了 暴君?她一摔頭,就繼續往門外走。“我說站住!”他再低吼了一句。 她依然走她的。于是,忽然間,他直竄了過來,伸手支在牆上,擋住了她的去路。他 的眼睛垂了下來,凝視著她,眼里的倨傲和冷澀竟變成了一种難言的苦惱。他低聲的,祈 求似的說:“別走!”“為什么?”她挑高了眉毛。“我下午在這儿被你的女儿又抓又咬 ,現在,還該來挨你的罵嗎?我告訴你,你可能是個達官顯要,但是,我并不是你的部下 !即使我是你的部下,我也不會忍受你的傲慢和粗魯!讓開!” 他繼續攔在那儿,眼里的神情又古怪又愁苦。 “我傲慢而粗魯嗎?”他喃喃的問。 “和你的女儿一模一樣!” “她──有多坏?”他微蹙著眉峰,遲疑的問。 “你會不知道嗎?”她拉開衣領,給他看脖子上的傷痕:“這是她抓的!”她再扯掉 手臂上的橡皮膏:“這是她掐的!她是個小魔鬼,小妖怪!她仗勢欺人,無法無天!”她 喘了口气,頓了頓,看著韋鵬飛。“韋先生,我知道你很有錢,但是,阿香并不是雇來受 气的,她也是人,是不是?她和我們一樣平等,是不是?我家也有佣人,翠蓮和我之間像 姐妹一樣。我父母待她都是客客气气的!” 韋鵬飛凝視著她。“你在教訓我嗎?”他低哼著問。 “我不教訓任何人,我走了!”她從他身邊繞開,往門口走去。“如果我把楚楚送到 ‘愛儿幼稚園’去,你收她嗎?”他靠在牆上,悶聲問。“我又不是校長!你送去總有人 會收的!” “我是問──你,肯教她嗎?” “如果分在我班上,我當然要教!” “假若──”他礙口的,困難的說:“我請你當家庭教師呢?”她停在房門口,慢慢 的回過頭來。 “你不是說,要我不要管你的女儿嗎?”她冷冰冰的問。 “我改變了主意。”他說。 她沉思片刻,靜靜的開了口: “你家有阿香一個出气筒已經夠了,我不缺錢用,也不侍候闊小姐!”他的眼睛開始 冒著陰郁的火焰,憤怒扭曲了他的臉,他啞聲的、惱怒的說:“天下并不止你一個女教師 !我不過是貪圖你家住得近而已!”“多出一點車馬費,自然有住得遠的女教師會來!” 她說,扭開了大門,徑自走出了房間。 “砰”然一聲,她听到那房門在她身后重重的闔攏,那沉重的碰撞之聲,几乎震動了 牆壁。她回頭望望那扇雕花的大門,搖了搖頭,自言自語了一句: “今天是倒霉的一天!” 回到自己家門口,她伸手按鈴,听著門內的笑語喧嘩,她安慰的輕嘆一聲,彷佛從寒 冷的北极地帶逃出來,她迫不及待的想回到屬于自己的春天里去。月朦朧鳥朦朧4/403 一連好几天,她沒有四A的消息。雖然同住在一層樓上,韋家卻安靜得出奇。她甚至 沒有見到韋楚楚和阿香,也沒再听到那孩子撒潑撒賴的叫聲。在幼稚園里上課的時候,有 好几天,她都覺得自己若有所待,她以為,那父親一定會把楚楚送來,因為愛儿幼稚園是 安居大廈附近最大的幼稚園,可是,韋楚楚并沒有來。然后,在她那忙碌的、年輕的、充 滿青春夢想的生涯里,她几乎忘記了蠻橫的韋楚楚,和她那蠻橫的父親。有好几個黃昏和 晚上,她都和邵卓生在一起。邵卓生和她的認識毫無神秘可言,邵卓生是她同學的哥哥, 在她念師專時,就已對她傾慕不已。她和一般少女一樣,對愛情有過高的憧憬,幻想中的 愛人像水霧里的影子,是超現實的,是朦朧的,是空中樓閣式的。邵卓生沒有絲毫地方符 合她的幻想,他學的是政治,卻既無辯才,又無大略,只得在一家公司當人事室的職員。 靈珊常常怀疑他這人事室的工作是怎么做的,她不覺得他能處理好人事,最起碼,他就處 理不好他和靈珊間的關系。他總使她煩膩,使她昏昏欲睡。私下里,靈珍她們叫他“掃帚 星”,她卻給他取了個外號叫“少根筋”,她始終感到,他就是少了一根筋,雖然,他也 漂亮,他也有耐性,好脾气,靈珊怎么拒絕他,他都不生气,不气餒。可是,就少了那么 一根筋,那屬于羅曼蒂克的,風趣的,幽默的,熱情的,吸引女孩子的一根筋。雖然,這 邵卓生是“少根筋”,靈珊在沒有其他男友的情況下,也和他若即若离的交往了兩三年了 。靈珊并不欺騙邵卓生,她從不給他希望。奇怪的是,邵卓生也從不在乎有沒有希望,他 們就在膠著狀態中,偶爾看一場電影,吃一頓晚飯,如此而已。這天晚上,她和邵卓生看 了一場晚場電影,回到安居大廈,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半鐘了。邵卓生和往常一般,送她到 大廈門口就走了,他一向都很怕面對靈珊的家人,尤其是那口齒伶俐的靈珍,和那很會敲 詐的靈武。 靈珊一個人走進大廈,習慣性的,她不坐電梯而走樓梯。這已是秋天了,白天下過一 陣雨,晚上的气溫就降低了好多。她穿了件短外套,仍然頗有涼意。拾級而上,她心里無 憂無慮無煩惱,卻也無歡無喜無興奮。生活是太單調了,她模糊的想著,單調得像一池死 水,連一點波浪都沒有。她跨了一級,再跨一級……忽然間,她站住了。 在樓梯的一角,有個小小的人影,正蜷縮在台階上,雙手抱著扶手下的鐵欄杆。她一 怔,仔細看去,才發現那竟然是多日無消息的的韋楚楚!那孩子孤獨的,瑟縮的,瘦小的 坐在那儿,弓著小小的膝頭,下巴放在膝上,一對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睜著,頭發依然 零亂的披散在臉上,面頰上有著縱橫的淚痕和污漬,這孩子哭過了。有什么事會讓這小野 蠻人流淚呢?更有什么事會讓她深宵不歸,坐在這樓梯上呢?靈珊不由自主的蹲下了身子 。 “喂!楚楚!”她叫了一聲,伸手去撫摩她的肩膀,一撫摩之下,才發現這孩子只穿 著一件單薄的、白色尼龍紗的小睡袍。“你怎么一個人在這儿?” 楚楚抬起頭來看著她,嘴唇癟了癟,想哭 “我在等我爸爸!”她細聲細气的說,往日那种蠻橫粗野完全沒有了,現在的她,只 是個孤獨無助的小女孩,畢竟,她只是個小小的孩子!“你爸爸?”靈珊愣了愣。“你爸 爸到哪里去了?” “去上班。”“上班。”她看看表,將近十一點半了。“你的意思是,爸爸早上去上 班,到現在還沒回來?” “嗯。”“為什么跑到樓梯上來?為什么不在家里等?”她不解的問。“家里沒有人 ,我怕。”她的嘴角向下垮,眼中有淚光,睫毛閃了閃,她又倔強的把眼淚忍住了。 “家里沒有人?阿香呢?” “走啦!”“走了?”她更困惑了。“她走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楚楚撇了撇嘴。 “為什么會走?”她斜睨著楚楚,心里有些明白。 “不知道。她說不干了,就走啦!她把東西都拿走了!她罵我,她是坏人!” 靈珊更加明白了。點點頭,她凝視著楚楚。 “你對她做了些什么?” “沒有。”“不可能沒有!”靈珊嚴厲的說:“你又踢她了,是不是?” 她猛烈的搖頭。“抓她了?咬她了?打她了?掐她了?” 她拚命搖頭,把頭發搖得滿臉都是。 “好,你不說,我也不管你!你就坐在這樓梯上等吧!”靈珊站起身來,往樓上走去 。“當心老鼠來咬你!老鼠專咬撒謊的坏孩子!”楚楚從樓梯上直跳了起來,倔強從她的 臉上隱去,恐懼和求助明顯的寫在她的臉上。 “我……”她囁囁嚅嚅的說:“我用打火机燒了她的衣服,她就走啦!”“什么?” 靈珊嚇了一跳。“你燒了阿香的衣服?” “我不知道會燒痛她。” “什么?”她越听越惊奇。“你燒她身上的衣服嗎?” “我燒她的長褲,把她屁股上燒了一個洞。她哭哩,哭完了就罵,罵完了就走哩!” 靈珊定定的望著韋楚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楚楚小小的身子,怯怯的倚著 樓梯站著。她凝視著這個小女孩,誰說儿童都是天使?誰說孩子都天真無瑕?誰說人之初 ,性本善?她真想一摔頭,置之不顧,這樣頑劣的孩子,管她做什么?可是,楚楚忽然連 打了兩個噴嚏,接著,她就用小手悄悄的抓住了靈珊的衣擺,輕輕的拉了拉,低低的,柔 聲的叫了一句:“阿姨!”靈珊的心臟怦然一跳,這聲“阿姨”那么甜蜜,那么溫柔,像 一根細線從她心上抽過去,喚醒了她所有女性溫柔的本能。她長嘆一聲,彎下腰,她抱起 那孩子,嘆息的說: “你應該上床睡覺去!” 她抱著楚楚,走到四A門口,大門虛掩著,如果有小偷,把這家搬空了,也不會有人 知道。她推門進去,那一屋子冷寂的空气又對她包圍了過來,她不自覺的就打了個寒噤。 把楚楚放在沙發上,她望著那闃無一人的房間,心里竟有些發毛。真的,這空空落落的房 子,确實令人有恐懼感。一時間,她不知道該怎么辦好,而楚楚卻怯怯的說了一句: “阿姨,你不要走,你陪我!” “你爸爸什么時候會回來?” “不知道,他常常不回來睡覺。” 這不行!她皺了皺眉,忽然決定了,從皮包里取出了原子筆,她在茶几上找到一本書 ,撕下書上的空白扉頁,她匆匆的寫了几行字:“韋先生:你的女儿在我家,阿香大概不 堪‘虐待’,已不告而別。請來我家接楚楚。 靈珊” 她把紙條放在茶几上,用煙灰缸壓著。就返身握住楚楚的手,說:“走!先到我家去 !”楚楚順從的站了起來,顯然,她也知道自己闖了大禍,對于留在空屋子里更是心寒, 她不再像第一次見面時那樣撒野撒賴,反而乖巧而听話。跟著靈珊,她們走出了大門,靈 珊把房門關好,才牽著楚楚回到自己家里。 用鑰匙開了門,客廳里空空的,似乎全家都睡了。靈珊不敢吵醒父母,劉思謙每天早 上六點鐘就起身,八點要上班,劉太太也跟著要起床。她用手指壓在嘴唇上,對楚楚低聲 警告:“噓!不要出聲音!”楚楚懂事的望著她,點了點頭,她牽著楚楚,一直走到自己 和靈珍合住的房間里。 靈珍還沒睡,躺在床上,她正捧著一本“安娜•卡列尼娜”看得津津有味。一眼看到 靈珊牽著個小女孩進來,她詫异得書本都掉到地上去了。 “這是干嘛?”靈珍問。 “我在樓梯上‘撿’到了她。”靈珊說:“沒法子,我們得收留她一夜!”“你從小 就喜歡收留無家可歸的小動物,貓哩,狗哩,小鳥哩……都往家里抱,可是,這次,你收 留的東西實在奇怪。”靈珍說。一面笑嘻嘻的伸手去摸楚楚的頭發,楚楚立即一副備戰態 度,脖子一硬,就把頭轉了開去。 “你最好別碰她,”靈珊警告的說:“她會咬人。” “什么?”靈珍瞪大了眼睛“咬人?”“她是一只刺 ,渾身都有刺。” “你把這刺 帶回家來干嘛?” 靈珊揚了揚眉毛,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就把楚楚帶往浴室,給她洗干淨了手臉 ,楚楚又連打了兩個噴嚏,再連打了兩個哈欠,她顯然是又冷又累又倦又怕,現在,一來 到這個安全而溫暖的所在,就再也支持不住了。靈珊看她不住用手揉眼嫂哈欠連連而睡意 惺忪,就也不多問她什么。從浴室出來,靈珊給她刷了刷頭發,整理好睡袍,梳洗干淨了 的韋楚楚倒真像她的名字;是楚楚可怜的。靈珍希奇的看著這一切,問:“你讓她睡在哪 儿?”“和我睡一張床。”靈珊讓那孩子上了床,用棉被好好的蓋住她。楚楚的頭一接触 到那軟綿綿的枕頭,睡意立即爬上了她的眼皮,她朦朦朧朧的望著靈珊,忽然對靈珊甜甜 的一笑,就閉上眼睛几乎是立即就酣然入夢了。靈珊呆呆的注視著這張白皙而美麗的小臉 ,被她那一笑而震懾住了。這是她第一次看到楚楚笑,從不知道這孩子的笑容竟如此具有 魔力。 “喂,靈珊,我看你對這孩子中了邪了!”靈珍說:“你到底在搞什么鬼?這是那家 的孩子?” “四A的。”靈珊喃喃的說。 “四A?這是人名還是綽號?”靈珍更迷糊了。 靈珊回過神來,走到梳妝台前面,她一面梳頭卸裝,一面把和韋楚楚相識的全部經過 ,告訴了靈珍,靈珍听完,看了床上那熟睡的孩子一眼,她說:“我有預感,你在惹麻煩 。”月朦朧鳥朦朧5/40 “不是我惹麻煩,是麻煩惹我。”靈珊說,走到浴室去放洗澡水。“假若是你,也會 惹這麻煩的!” “我不會!”靈珍說:“這种頑童,就該把她關在空屋子里關一夜,讓她受點教訓, 她以后才會重視陪伴她的人,才不會欺侮女佣!”靈珊怔了怔,想想,這話倒也有理,只 是,這樣來對付一個只有五、六歲的孩子,未免太殘忍了一些。洗完澡,換上睡衣,她走 到自己的床邊,看著楚楚,她不禁有些失笑,怎樣也沒料到,她要和這孩子同睡,床不大 ,今晚別想睡得舒服了。怕惊醒孩子,她小心的躺上了床,緊挨著床邊睡下,伸手關了燈 。有好長一段時間,她沒有睡著,只因為身邊多了個孩子,她又不敢翻身,又不敢碰到她 。好不容易,她終于朦朧入睡了,大概剛剛才進入迷糊狀況,她就被一陣門鈴聲所惊醒, 從床上跳了起來,她以為自己在做夢,可是,門鈴又響了,同時,靈珍含糊的問:“是門 鈴嗎?”靈珊開亮了燈,看看手表,凌晨兩點!這是什么冒失鬼?靈珍也醒了,打個哈欠 ,她說: “告訴你在惹麻煩吧!” 一句話提醒了靈珊,是韋鵬飛來接孩子了,在凌晨兩點鐘!她慌忙跳下床,怕惊醒了 父母,她披上一件晨褸,直奔到客廳里去。但,劉太太已經醒了,從臥室伸出頭來,她惊 愕的問:“什么事?誰來了?”“媽,你去睡覺!沒事!” 靈珊沖到大門邊,打開大門,果然,韋鵬飛正挺立在門外,一陣酒气扑鼻而來,他的 臉色在燈光下顯得蒼白,眼睛里布滿了紅絲,他几乎是半醉的!但是,他的神情嚴肅而口 齒清楚:“劉小姐,我女儿又做了什么坏事?” “她放火燒走了阿香。” “放火?”韋鵬飛的眉毛在眉心虯結了起來。 “是用打火机去燒阿香,把阿香燒跑了。”靈珊簡短的說:“你等著,我把她抱過來 ,她已經睡著了。” 她折回到臥室去,劉太太已披衣出房,大惑不解的看著女儿,愕然的說:“你在忙些 什么?”“沒什么。鄰居來接他的孩子。我當了三小時的baby sitter!”跑 進臥室,她從床上抱起熟睡的楚楚,那孩子模糊的囈語了一兩句,居然沒有醒,頭側在靈 珊的肩上,照樣沉睡著。劉太太眼看女儿抱出一個孩子,惊訝得張大了嘴,話都不會說了 。靈珊把楚楚抱到門口,交給韋鵬飛說: “抱過去吧!”韋鵬飛接過了孩子,并不抱她,他重重的把孩子往地上一頓,楚楚在 這突然的震動中惊醒了過來,茫然的睜大了眼睛赤著腳,搖搖晃晃的站在冰冷的大理石地 面上。韋鵬飛不等她站穩,揚起手來,他就狠狠的給了她一耳光,蒼白著臉說:“跟我回 去!讓我好好的抽你一頓!” 楚楚被這突來的耳光打得蹌踉著差點摔倒,韋鵬飛一伸手就拎住了她背上的衣服,像 老鷹抓小雞般把她抓住,倒拖著往自己的房門口拖去。靈珊大惊失色,她慌忙追了出來, 嚷著說:“你怎么可以這樣打她?你怎么這樣殘忍!你沒看到她正睡得好香好沉嗎?你… …” “劉小姐,”韋鵬飛鐵青著臉,回頭對靈珊說:“是你告訴我的,如果我再不管她, 十年后,我會到感化院里去找她!与其十年后去感化院找她,不如今天先把她打死!” 楚楚在這一耳光之后,又被這么一拖一拉,她是真的醒了,恐懼、疼痛、惊嚇……同 時對她當頭罩下,她“哇”的一聲就哭了起來,韋鵬飛怒吼一句: “閉嘴!你放火燒人,還敢哭,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同時,他打開了房門,把楚楚直摔了進去。靈珊看他的神气不對,橫眉豎目,聲音都 气得發抖。心里就怦然亂跳,顧不得避嫌,她直追出去,緊張的喊: “韋先生!你听我說!韋先生,你不可以這樣亂來!韋先生,她只是個小孩子……” 忽然間,她身子被抓住了,她回頭一看,劉太太正一把抓住她,蹙著眉頭說:“你瘋 了?靈珊?穿著睡衣往別人家跑?” 她猶豫了一下,楚楚的一聲尖叫使她心惊膽戰,她倉促的對母親說:“媽,我的睡衣 很保守,沒關系,我要去救那個孩子!她爸爸要打死她!”掙脫了母親,她奔到四A的門 口,房門已經關上了,她听到門里一聲尖銳的大叫,緊跟著是皮鞭抽下去的聲音,她心惊 肉跳而額汗,發瘋般的按著門鈴,她在門外大叫大嚷著: “開門!韋先生!開門!你听我說!你不能這樣打她!你會打傷她!開門!韋先生! ” 門里,皮鞭的聲音一鞭一鞭的傳來,夾帶著楚楚的尖叫和號哭。她用力敲擊著門鈴, 死命的撳著門鈴。終于,門開了,韋鵬飛气喘吁吁的站在門口,手里提著一根皮帶,眼睛 發直,聲音沙啞:“你要干什么?”她直沖進去,沖向倒臥在地毯上的韋楚楚。月朦朧鳥 朦朧6/404 靈珊奔到了楚楚身邊。 韋楚楚倒在地毯上,身子蜷縮得像一只小小的蝦米,兩只腿都彎在胸前,瘦瘦的胳膊 死命的抱著膝蓋。臉上淚水縱橫,眼睛恐懼而惊惶的大睜著,頭發沾著淚水,濕漉漉的貼 在面頰上。靈珊在她身邊跪了下去,小心的掀開她的睡袍,那孩子立即渾身掠過一陣痙攣 ,她喉嚨里不住的干噎,卻惊嚇得不敢、也無法哭出聲來。靈珊望著她那裸露的大腿,禁 不住抽了一口冷气,在那稚嫩、白皙的皮膚上,一條條鞭痕清晰的凸了起來,又紅又腫又 帶著血痕。靈珊回頭望著韋鵬飛,怒火在她整個胸膛里燃燒: “你殘酷得像只野獸,韋先生。她是你親生的女儿,你怎么下得了手?”韋鵬飛關上 了大門,身子靠在門上,他眼睛疲倦而神情蕭索,臉色蒼白得像蜡,他的眼光不由自主的 對楚楚投了過來,低聲的,自言自語的說了句: “養不教,父之過。”說完,他的眼眶陡然濕了,閉了閉眼睛他頹然的轉開了頭,不 再去看楚楚。靈珊心中一緊,有股愴惻的情緒立即抓住了她,她竟不忍再去責備那個父親 。低下頭,她再細心的檢查楚楚,于是,她發現她手臂上、腿上、身上、甚至臉上……到 處都傷痕累累,到處都破了皮,還夾帶著瘀傷和撞傷,那父親下手竟毫不留情!靈珊把楚 楚的頭扳轉過來,讓她面對著自己,楚楚不住的顫抖,不住的痙攣,不住的抽噎……就是 哭不出聲音來。她顯然是嚇坏了,嚇得失魂了,她這种惊懼的神態比她身体上的創傷更讓 靈珊擔心,她低喊了一聲: “楚楚!”那孩子怔怔的望著她,大眼睛瞬也不瞬。 靈珊想站起身來,想去找一點藥膏來給她搽,誰知,她的身子才一動,那孩子就忽然 伸出小手,牢牢的扯住了她的衣裙啜泣著叫:“阿姨,不要走!”“哦!”還能說話,証 明沒被嚇暈。靈珊吐出一口气來,慌忙把楚楚一把抱住,從地上抱了起來,她輕拍著孩子 的背脊,安慰的說:“放心,我不走!我陪你!”回過頭去,她瞪視著韋鵬飛,問:“她 的臥室是哪一間?” 韋鵬飛走過去,打開了走廊的第二扇門,里面是一間布置得很周到的育儿室,粉紅色 的小床,粉紅色的地毯,粉紅色的窗帘,粉紅色的玩具架,架上堆滿了洋娃娃、小狗熊, 和各种毛茸茸的小動物。靈珊環室四顧,不禁發出一聲輕嘆,那父親不能說沒為這孩子盡 過心呵! 把楚楚放在床上,她回頭對韋鵬飛說: “家里有藥膏嗎?”“應該有。”“在哪儿?”“浴室里吧!”韋鵬飛要去找。 “算了,我去找吧!”靈珊走進浴室,打開柜子,她立即發現各种醫藥用具都有,藥 棉、酒精、紅藥水、三馬軟膏、消炎片、雙氧水……她拿了藥棉和雙氧水,再取了一管消 炎藥膏。走到楚楚房里,她就一眼看到韋鵬飛坐在楚楚的床沿上,無言的撫摩著那孩子的 面頰,而楚楚卻用力的掙脫了他的手,倔強的把臉對著牆壁。韋鵬飛的臉色更白了,怒火 又燃燒在他的眼睛里,靈珊很快的走了過去。“你出去吧!讓我來照顧她!” 韋鵬飛深深的看了靈珊一眼,就默默的站起身來,走出去了。走到客廳里,他本能的 從酒柜里取出一瓶酒,倒了一杯,握著酒杯,他走往那落地長窗,習慣性的站在窗前,凝 視著窗外那忽明忽滅的燈丕和街道上那偶爾馳過的街車。啜了一口酒,他倚著窗櫺,把自 己那疼痛欲裂的額頭,抵在那冰冷的玻璃上。他不知道自己這樣站了多久,耳邊,隱隱約 約的听到,從楚楚房里傳來靈珊那呢噥低語聲,軟軟的,柔柔的,細致的,溫存的。他下 意識的傾听著,那女性的軟語呢喃喚醒了他靈魂深處的某种痛楚,他蹙緊眉頭,感到心臟 在被一點一點的撕裂……一仰頭,他喝干了杯里的酒。 再注滿了杯子,他重新倚窗而立。抬起頭來,無意間,他看到天空中懸著一彎下弦月 ,如鉤,如弓,如虹。那月光清清的,冷冷的,幽幽的,高踞在那黑暗的穹蒼里,似乎在 靜靜的凝視著整個大地。他的心神有一陣恍惚,然后,他听到靈珊在輕柔的說:“……所 以,你要別人愛你,先要去愛別人!不可以恨你爸爸,他打你,比打他自己還疼。將來… …你長大了,你就會懂得的!”韋鵬飛驟然閉上眼睛,覺得一股熱浪猛的沖進了眼眶里, 心中掠過了一陣痙攣,抽搐得渾身痛楚。咬緊牙關,他度過了這陣痙攣,舉起酒杯,他又 啜了一大口。接著,他听到靈珊在唱歌,在低低的,婉轉的,細膩的唱著一支歌,他不自 禁的側耳傾听,仔細的去捕捉她的音浪。于是,他發現,她在一遍又一遍的重复著同一支 歌曲,像是儿歌,又不是儿歌,像是催眠曲,又不是催眠曲,那歌詞优美而奇异:    “月朦朧,鳥朦朧,點點螢火照夜空。 山朦朧,樹朦朧,唧唧秋虫正呢噥。 花朦朧,葉朦朧,晚風輕輕叩帘櫳。 燈朦朧,人朦朧,今宵但愿同入夢!” 他傾听著,那歌聲越唱越輕,越唱越柔,越唱越細……他的神志也跟著歌聲恍惚起來 ,催眠曲?不知道這是不是催眠曲,但,他确實覺得被催眠了,被迷惑了。他斜倚在窗櫺 上,不動,也沒有思想。歌聲停了。他依然佇立,那催眠的力量并沒有消失,他心中恍恍 惚惚的重复著那歌詞中最后几句:“花朦朧,葉朦朧,晚風輕輕叩帘櫳。燈朦朧,人朦朧 ,今宵但愿同入夢!”一時間,愁腸百轉,而不知身之所在! 忽然間,有個人影亭亭玉立的站在他面前,同時,他手中的酒杯被人取走了。他一惊 ,回過神來,才發現靈珊正拿開他的酒杯,用頗不贊同的眼丕靜靜的望著他。 “她睡著了。”靈珊說。 “哦!”他凝視著她。“你喝了太多的酒,”她把杯子送到桌上去。“只有弱者才借 酒澆愁。”他一震。“你怎么知道我是借酒澆愁?”他微有薄怒。“我根本無愁可澆!” “是嗎?”她慢慢的走回到窗邊來,望著他的眼睛,輕緩的搖了搖頭。“不用欺騙你自己 ,你是我見過的人里面,最憂郁的一個!”他再一震,眼光就銳利的投注在她身上,她穿 著件純白的絨質睡袍,長發垂肩,面頰白皙,眉毛濃而挺,眼珠深而黑,那下巴的弧度是 美好的,而那面部的表情,卻在柔和中混合了執拗。是的,執拗,這是個執拗的、坦率的 、倔強的、任性的女孩。在他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就曾經領教過她的剛強和堅毅。但,這 樣一個剛強的女孩,怎會唱出那么溫柔甜蜜的歌曲?怎會對一個陌生的小孩子,付出那么 深摯的熱情?是了,在這剛強的外表下,必然藏著一顆善良而熱情的心,不止善良和熱情 ,那顆心還是敏銳細密而易感的! “不必盯著我看,”她直率的說,眼光調向了窗外的星空。“我知道我服裝不整。” “不是的,”他倉促的說:“我在看──你具有多少种不同的性格和优點!”她的臉微微 一紅。“你的恭維話和你的罵人話同樣高明!” “你也是!”他們相視了一眼,她微笑了笑,又看著窗外。 “我們辦個交涉,”她說,笑容收斂了,顯得嚴肅而庄重。“你設法把阿香找回來, 于情于理,你都欠了阿香的。然后,你把楚楚送到我的學校里來,這孩子需要朋友,需要 教育,需要和她同年齡的孩子在一起!” “好的!”他嘆口气,完全屈服在她的“理性”之下:“我听你的安排!”她再看了 他一眼。“隨時你有需要,都可以把她送到我家里來,我不當她的家庭老師,卻樂于幫你 照顧她。即使我不在家,你一樣可以送她來,我母親和我姐姐都會照顧她的!” “我怎么謝你?”他問。 “我不是要你謝我而做這些的,我只是同情一個沒有母親的孩子……”她忽然正視著 他,單刀直入的問:“她母親去世多久了?”他惊跳,剛剛恢复血色的嘴唇又倏然間變得 慘白了。溫和与宁靜迅速的從他臉上消失,他的眼神立即陰鷙而凶猛起來,狠狠的盯著她 ,他用嘶啞的聲音,惱怒的、激動的低吼: “誰告訴你她母親去世了?” “哦?”靈珊惊愕的睜大眼睛。“她母親沒有去世嗎?那么,對不起。”“誰說的? ”他憤怒的問。“誰告訴你的?” “是楚楚自己說的。”他頓時泄了气,把身子靠在玻璃窗上,他顯得疲倦、蒼涼、而 頹喪。“如果她母親活著,”她小心翼翼的說:“她現在在什么地方?”他猛的抬起頭來 ,直視著她,眉毛虯結著,呼吸沉重的鼓動了他的胸腔,他咬咬牙,咬得牙齒發出了響聲 ,他凶惡而陰沉的低吼:“我說過她還活著嗎?” 靈珊惊訝得說不出話來,迎視著他的目光,她搖搖頭,這是什么意思?她气得挺直了 背脊。 “你──莫名其妙!”她罵了一句,把長發往腦后一甩,她轉身欲去。“算我倒霉, 撞著了鬼!我再也不管你家的閑事!” “等一下!”他伸手攔住了她。 “你是怎么回事?”她忍無可忍的喊:“你暴躁易怒,亂發脾气,不知好歹,恩將仇 報,喜怒無常,希奇古怪,莫名其妙!……”他眼里閃著光。“我不知道,你居然能一口 气用這么多的成語!”他愕然的說:“你還有些什么成語,全說出來吧!” “我不說了,我不和你這种怪物說話!” “好。”他點點頭,讓開身子,面對著玻璃。他用手扶著窗子,眼光怔怔的凝視著窗 外那些閃爍的燈光,忽然下決心似的,低沉的說:“在你走以前,我愿意把我的事告訴你 !”月朦朧鳥朦朧7/40 “我不想听!”“你要听。”他固執的說,頭也不回,他的聲音像來自深谷的回音, 森冷、綿邈、而幽邃。“我認識楚楚的母親,是我在念大一那一年,她不過是個十五歲的 孩子。很奇怪,你會發狂般的去愛一個孩子,再費力的去等她長大。我大學畢業,她十八 歲,我們就毅然決然的結了婚,二十二歲的我,當丈夫似乎太年輕,而她,更是個好年輕 好年輕的小妻子。但是,我已經等了她那么久,我實在等不及受完軍訓。婚后三個月,我 去受軍訓,一年后,楚楚出世,我做了父親,我的太太,從十八歲的小妻子變成十九歲的 小母親。軍訓受完,我立即拿到了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的獎學金,我們這一代,留學似乎成 了必經的一條路,如果我眷戀妻儿而不肯出國深造,我就會變成一個大逆不道的叛徒。我 的父母家人,都把所有的希望放在我身上,眾望所歸,我出了國,三年后,拿到了碩士學 位,我回了國,才發現我只剩下了女儿,失去了妻子。” 他燃起了一支煙,深吸了一口,他的眼光始終停留在窗外,煙霧扑向那玻璃窗,把窗 子蒙上了一層白霧。 “家里想盡了各种方法隱瞞我,當我收不到她的信而起疑時,他們才告訴我她在生病 ……”他的聲音咽住了,深吸著煙,他有好一會儿,只是站在那儿吞云吐顏半晌,他才低 語了一句:“算一算,自從婚后,聚少离多,我剛學成而可以彌補這些年來的虧欠時,她 卻已經去了,毫不猶豫的去了。”他再吸了一口煙,聲音化作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靈珊站在那儿,呆望著他的背影,他的故事很簡單,沒有絲毫傳奇性,但是,她卻覺 得自己被感動了,被他語气里那种眷戀的深情和無可奈何的凄愴所感動了。她想說什么, 喉嚨里啞啞澀澀的,她竟吐不出任何聲音。好一會儿,他驟然回過頭來,眼圈紅紅的,煙 霧罩著他,他整張臉都半隱藏在煙霧里。“好了!”他簡捷的說:“你可以走了。” 她瞪著他。“你的父母呢?”她問。 “他們在南部,我父親在高雄煉油厂工作。” “為什么不把楚楚交給你的父母?” 他陰鷙的凝視她。“我已經失去了妻子,難道還不能和女儿在一起嗎?我是父親,我 不把她交給任何人!” 他走到桌邊,熄滅了煙蒂,再伸手去拿桌上的酒杯。 她迅速的把手壓在那杯子上,他抬眼看她,他們兩人對視著。“楚楚需要一個清醒的 父親。”她低語。 他放開了酒杯,望著她。然后,他坐進了沙發里,疲倦的伸長了腿,把頭仰靠在沙發 的靠背上。室內有一段時間的沉寂,曙色不知不覺的染白了窗子,她忽然惊醒過來,自己 在干什么?竟在這陌生人家中待了一夜?她對他看去,想向他道別,卻發現他已經睡著了 。深秋的早晨,夜涼似水。她遲疑了一會儿,就悄悄的走向走廊,推開走廊里的第一扇門 ,果然,那是間臥室,床上,整齊的摺疊著毛毯,她走進去,從床上取了一條毛毯,忽然 間,她怔住了。 在床頭的小几上,放著一個鏡框,里面是一張放大的照片。出于本能,她伸手拿起那 鏡框,鏡框里,一個好年輕好年輕的少女,正站在一塊岩石上,迎風而立,長發飄飛,那 少女在笑,笑得好甜好美好嫵媚。靈珊仔細的凝視這少女;明眸皓齒,巧笑嫣然,風姿万 种而媚態橫生。她從不知道楚楚竟有如此美麗的母親,怪不得韋鵬飛對她這么一往情痴而 念念難忘。為什么有情人不能長相聚首?為什么這樣年輕可愛的少女竟天不假年?她仰首 望望天,一時間,竟恨起命運的不公平,和上帝的無情了。 把照片放回原處,她才發現那照片下面,題著兩行小字,由于字跡和照片的顏色相混 ,不仔細看,几乎看不出來,那兩行字寫的是: “其奈風流端整外,更別有、系人心處 ,  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 好個“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這顯然是韋鵬飛后來題上去的,怎樣一份斬不斷 、理還亂的深情呵!她輕輕的嘆口气,抱住毛毯,折回到客廳里來。 悄悄的移到沙發邊,她打開毛毯,輕輕的蓋在韋鵬飛身上。韋鵬飛的頭側了側,發出 一聲模模糊糊的囈語,繼續沉睡,她站在那儿,靜靜的凝視了他一會儿,他睡得并不安穩 ,那眉頭是緊蹙著的。難道連睡里夢里,他仍然“攢眉千度”嗎?她再嘆了口气,關上了 燈,轉身走出了韋家的大門。 天已經完全亮了,她摔摔頭,竟不覺得疲倦。家里的大門關著,她想,回去准要挨父 母好好的一頓訓話了!但,即使挨頓罵,似乎也是值得的,在這一夜里,她彷佛長大了不 少,最起碼,她了解了兩句話;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与月!月朦朧鳥朦朧8/405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靈珊因為有位同事請婚假,她又兼了兩班上午班的課,所以,生 活就比平常忙碌了許多。好在,無論怎樣忙,不過是教一些小小孩唱歌、做游戲、畫圖、 折紙飛机……工作的性質,仍然是很輕松的。然后,那個星期一的早晨,韋鵬飛牽著韋楚 楚的小手,來到了“愛儿幼稚園”里。這是靈珊第一次在早晨看到韋鵬飛,他穿著件白襯 衫,咖啡色的毛背心,和一條咖啡色的長褲,胳膊上還搭著件咖啡色的麂皮外衣。他浴在 那金色的陽光里,大踏步而來,看起來精神飽滿而神采奕奕。靈珊用一种嶄新的感覺迎接 著他,不自覺的帶著惊奇的神情。他沒有酒味,沒有暴躁易怒的坏脾气,就好像脫胎換骨 ,變成了另一個人。而楚楚呢?干干淨淨的穿著件小紅毛線衣,紅呢裙子,頭上還戴著頂 紅呢帽,她揚著那長長的睫毛,閃亮著那對靈活的眼珠,俏生生的站在那儿,像童話故事 中所畫的“小紅帽”。 “我已經把阿香找回來了,”韋鵬飛站在校園的陽光下,微笑的望著她,那笑容中帶 著抹屈服和順從,還有份討好的意味。“再把楚楚送到你這儿來,你看,我完全听了你的 話。”“你應該听的,是不是?”靈珊微笑著問,揚著睫毛,陽光在她的眼中閃亮。“我 打包票,我們會把你的女儿照顧得很好。”“別說‘我們’,”他率直的說,眼光緊緊的 盯著她。“我只信任你,因為你在這儿,我才送她來!” “你應該信任教育……” “不要和我談教育!”他又開始“原形畢露”了,魯莽的打斷了她,他很快的說:“ 不要和我談這么大的題目,我只是個小人物,最怕大問題!” 她希奇的望著他。“你這人真矛盾!你自己受了高等教育……” “也是高等教育下的犧牲者!”他冷冷的接口。 “我听說你是一家大工厂的工務處處長,你負責整個工厂的生產工作。”“是的,怎 樣呢?”“如果你不學,怎能當工務處處長?” “不當工務處處長,又有什么不好?”他盯著她問:“了不起是窮一點,經濟生活過 得差一點,我告訴你,在這世界上,沒當工務處處長,而生活得比我快樂充實的人,比比 皆是!” “你把你的不快樂,歸之于受教育嗎?”靈珊啼笑皆非的望著他。“你知道人類的問 題在哪里?人類是最容易推卸責任和不滿現狀的動物!”“哈!”韋鵬飛輕笑了一聲,眼 睛映著陽丕亮晶晶的注視著她。“假若不是因為我認識你,我會把你看成一個唱高調的人 !教育問題,人類問題……你想做什么?先天下之憂而憂嗎?”“你錯了。”她坦率的迎 視著他的目丘“我從沒有什么先天下之憂而憂,我只是面對自己的問題,我不找藉口,我 不怪命運,我也不逃避……” “你在拐著彎儿罵人嗎?” “不。”她誠懇的低語。“我只希望──希望你能先天下之樂而樂!這世界上固然有 比你幸福的人,也有比你更不幸的人……你又要說我在唱高調了,你……”她抬眼看他, 眼里是一片溫柔、宁靜、与真摯。“忘記那些不快吧,好嗎?你擁有的東西,比你失去的 多,你知道嗎?” 他震動了,在她那誠摯的目光下所震動了,在她那軟語叮嚀下所震動了。他正想說什 么,她已牽過楚楚的手,微笑著說:“你給她辦好入學手續了嗎?” “是的。”“那么,我要帶她去上課了。楚楚,和爸爸說再見!”她回頭看他,對他 揮揮手。上課鐘響了,楚楚也回頭對他揮手。他怔怔的站立在那儿,目送她們手拉著手儿 走進教室,直到她們兩人的影子都看不見了,他仍然佇立在那儿。佇立在那秋天的,暖洋 洋的陽光下。好一會儿,他才轉過身子,下意識的抬頭看看天空,天藍得刺眼,白云在太 陽光的照射下發亮,他忽然覺得滿心歡愉,滿心漲滿了陽丕漲滿了某种說不出來的快樂。 他大踏步的向校外走去,身邊,有股甜甜的幽香繞鼻而來,他看過去,才發現那儿种著一 棵桂花,這正是桂子飄香的季節,那桂花特有的清香彌漫在空气中,薰人欲醉。他走過去 ,伸手摘下一把桂花,耳畔,教室里開始傳出孩子們喜悅的歌聲:  “白浪滔滔我不怕,掌穩舵儿往前划,撒网下水到魚家,捕條大魚笑哈哈,哎喲咿 喲咿喲嗯哎喲, 哎喲咿喲咿喲嗯哎喲……” 他以一种嶄新的、感動的情緒,聆听著那些孩子們的歌聲。這才發現好久好久以來, 他的生活里竟然沒有歌聲,沒有陽光甚至沒有花香了。握著那把桂花,他走出校園,跨上 了自己的車,他向工厂開去,一路上,那桂花的香味始終繞鼻而來。車子駛上了高速公路 ,工厂在中壢,他每天必須開一小時的車去上班,再開一小時車下班,往常,總覺得這條 路好長好長,今天,他卻感到悠閑而自在。自在些什么,自己也不能完全了解。靈珊這一 天的生活,過得和往常沒有什么兩樣。韋楚楚第一天上課,居然乖得出奇。沒有打架,沒 有生事,沒有咬人……她只是用新奇的眼光望著所有的一切。她有些孤僻,不肯接近同學 ,下了課,就像個小影子似的挨著靈珊。她不會寫名字,不會答智力測驗,不會唱任何儿 歌,也不會折疊小玩意,因而,顯得相當笨拙。靈珊知道,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只要這 孩子听話,總會慢慢學會的,她倒并不著急。 楚楚念的是上午班,中午,她就被阿香接回去了。黃昏時,靈珊下了課,邵卓生已經 等在校門口。 “靈珊,一起去吃晚飯吧,天涼了,我請你吃毛肚火鍋!” “我有好多好多事……”靈珊想拒絕。 “你怎么永遠有好多好多事?”邵卓生說,一副若有所思樣子。“那些事會妨礙你吃 飯嗎?” “是的,會妨礙。”她一本正經的說。 “那么,”邵卓生好脾气的,极有耐性,也极有風度的說:“我不耽誤你,明天呢? ”“明天也有事!”“后天呢?”“后天也有事。”“那……那么,”邵卓生結結巴巴起 來。“你……你到底那……那一天沒事?”看他忠厚得有趣,靈珊忍不住笑了起來,一面 笑,一面就洒脫的揚了揚頭,慨然說: “好吧!我們去吃毛肚火鍋!反正……是純吃飯!” 純吃飯這三個字,是從“純吃茶”引申而來的,是靈珊姐妹間的術語,純吃茶不一定 是“純吃茶”,純吃飯代表卻是單純的吃飯,表示毫無其他“意義”。可是,邵卓生本來 就是“少根筋”,只要靈珊肯跟他吃飯,他才不管她有意義沒意義,就已經樂得手之舞之 ,足之蹈之了。 靈珊跟邵卓生去吃了晚飯,兩人又在街頭散了散步,逛了逛書店,買了好几本小說, 回家時,又已經快十點鐘了。邵卓生和往常一徉,把靈珊送到大廈門口,忽然間,這“少 根筋”卻福至心靈的說了句: “靈珊,我們就一輩子這樣耗下去了嗎?” “什么意思?”靈珊裝糊涂,面有不豫之色。 “沒有意思,”邵卓生慌忙說,“我只是告訴你,我很有耐性,我會耗下去的,無論 耗多少年!” 邵卓生走了,靈珊卻站在大門口發了半天怔。看樣子,“純吃飯”也不能再接受了, 這個呆子已經認了真,如果再交往下去,恐怕就甩不掉他了。与其將來傷害他,不如趁早 快刀斬亂麻。她想著,慢吞吞的往大廈中走。 忽然,有一縷香煙的气息繞鼻而來,一個高大的人影就遮在她面前了,她一惊,抬起 頭來,韋鵬飛正吸著煙,靜靜的注視著她。“哦,是你!”她說:“你在干什么?” “散散步,看看月亮!”他說。 “很有閑情逸致嘛!”她笑笑,要往樓梯上跑。 他攔住了她,眼光停留在她的臉上。 “在外雙溪,”他說:“有一家餐廳開在小溪邊上,可以賞月談天,專吃烤肉,營業 到每天凌晨,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坐坐?”“哈!”她笑了。“我剛剛跟人吃完毛肚火 鍋,你又請我吃烤肉,我成了飯桶了。”他的眼睛立即陰暗了下去。 “對不起,”他啞聲說:“我在找釘子碰!” 她站在樓梯口,望了他兩秒鐘。 “你有車子?”她明知故問。“是的。”“或者,我們可以去游車河。”她輕語。 他的眼睛睛閃亮。“走吧!”他說,早上那种嶄新的感覺又來到他的胸怀里,這是夜 晚,沒有陽光他卻依舊感到光華耀眼,而滿心歡愉。他們走到停車場,上了車,他直駛出 去。她忽然有點奇怪,看著他,她說:“你每天晚上都在花園里散步看月亮嗎?” “不,只有今晚。”他坦白的說。 “為什么?”他咬住嘴唇,默然片刻,車子往三重的方向開去,過了中興大橋,直上 高速公路。他熄滅了煙蒂,回眸看她,他眼里閃著兩小簇奇异的火焰。 “我今晚去你家拜訪過你。” “哦?”她惊訝的睜大眼睛。 “你弟弟告訴我說,你和一個名字叫掃帚星的男孩子出去玩了。你父母跟我聊了一會 儿,你的姐姐很文雅,你家── 實在是個好溫暖好幸福的家庭。我從你家出來,不知怎么,我無法回到自己的家里去 。于是,我就到花園里來散步了。我想,我或者可以看到那個掃帚星。” 她緊盯著他。“你看到了嗎?”“是的。”“有何感想?”“配不上你!”“為什么 ?”他不語。他的手穩定的扶著方向盤,眼睛直視著前方,他的臉色有些緊張,有些蒼白 ,呼吸沉重而急促。他似乎在想著什么,似乎陷入某种思緒里,他的眼神深邃黝黑而深不 可測。靈珊掉轉頭來,望著車窗外向后飛馳的道路,和高速公路邊那些黑暗的荒野。逐漸 的,一种心慌意亂的感覺就對她襲了過來,她有些慌亂的說:月朦朧鳥朦朧9/40 “你要帶我去哪里?”“去旭倫。”“旭倫?那是什么地方?” “旭倫鍛造及精密鑄造厂。” “我不懂。”她皺起眉頭。 “是我工作的地方。”“你那個工厂嗎?”“是的。”“為什么要帶我去你的工厂? ” “我也不知道。今晚在加班,我想帶你去看看,或者── 能夠幫助你了解我。”她不知所以的心跳起來。 “我──并不想了解你。”她的聲音軟弱而無力。 車子“吱”的一聲尖響,陡然急煞車,停在路邊上,她嚇了好大一跳,身子一震,差 點撞到前面的安全板上去。她抽了口气,瞪視著他,路燈下,他的臉色蒼白,眼睛里又跳 躍著她第一次見他時,就曾閃爍在他眼中的那种陰郁的光芒。 “你干什么?”她問。“找一個地方掉頭。”“怎么了?”她咬咬牙。“你不是說要 去你的工厂嗎?” “不去了。”他搖搖頭。“我發現我又無聊又愚蠢,我是個──傻瓜!”她回轉頭, 深深的注視他。 “你不是傻瓜,”她低語,聲音像秋虫的輕唱,像夜風的低吟。“你太敏感,太容易 受傷,你有一副最堅強的外表,最脆弱的感情。你的外表,像個蛋殼,一敲就破,你的內 心卻是最軟弱最軟弱的。”他狠狠的瞪著她。“別妄下斷語!也別自以為聰明!”他低吼 。 “我不下斷語!我也不認為自己聰明,”她幽幽的說:“請你不要對我吼叫,自從我 們認識,你總是對我吼叫,我發現我居然有些怕你!”她的睫毛垂了下去,再抬起來的時 候,她眼里閃爍著淚光,她的聲音微微有些哽咽:“我從來沒有遇到過像你這樣的人,你 好凶惡,好霸道,好陰沉,好容易生气,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遷就你,可是,我……我… …我一直在遷就你!而你還不領情!我……”她低下了頭,輕得像耳語般說:“對不起, 我……我很失態……”她吸了吸鼻子。“請送我回家去。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 他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路燈下,她的臉嫣紅如醉,眼睛里淚光瑩然,那密密的兩排 長睫毛,被動的向上揚著,兩滴閃亮的淚珠,綴在那睫毛上,閃爍如天際的星辰,她的眼 光柔柔的,眼波如月如水如清潭。她的嘴唇是紅潤的,美好的,在那儿微微的翕動著,像 要訴說什么,又不敢訴說什么。他凝視她,一瞬也不瞬的凝視她,然后,他的頭俯了下來 ,嘴唇輕輕触到她那冰涼柔軟的唇上。忽然間,后面一陣車燈的照射,一陣喇叭的狂鳴, 然后,“呼”的一聲,一輛卡車飛快的掠過了他們。這突來的燈光像閃電般閃過,靈珊悚 然一惊,慌忙坐正身子,像從個迷夢中突然醒來一般,她惊慌失措的說:“你不能在高速 公路上任意停車!掉回頭吧,我要回去了。”他伸手去握她的手,她輕輕的抽開了。 “回去吧!”她再說。他注視她,机會已經失去,她忽然像個不可侵犯的圣女,眼光 望著窗外,她正襟危坐而目不斜視。他想說什么,想解釋什么。但是,他眼前掠過許許多 多繽紛的影子這些繽紛的影子如同電影中變型的特寫鏡頭,交迭著對他扑了過來。這些影 子中有楚楚,有楚楚的母親……她們扑向他,扑向他……像一把把利刃,忽然從他心上一 刀又一刀的划過去,他痛楚的咬緊牙關,額上几乎冒出了冷汗。 他不再說話,甚至不再轉頭去看她,發動了車子,他找到一個掉頭的地方,掉轉了頭 ,他向台北開去。 一路上,他們兩個都變得非常沉默,都心神不定而若有所思。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也不知道她對他的觀感,他不敢問,也不想問。只是一個勁儿的悶著頭開車。夜風從窗口 吹入,吹涼了他的頭腦,吹醒了他的意志,吹冷了他的心。他模糊的想起了她那個溫暖的 家,父母、姐弟,男朋友……掃帚星?如果那個漂亮溫文的邵卓生配不上她,他更用什么 去配上她?他的心更冷,更寒,更澀,更苦……而在這一片冰冷的情緒里,楚楚和她母親 的臉始終飄浮在窗外的夜空里,冷冷的看著他,幽幽的看著他,似乎要喚醒他那沉睡的意 志,喚醒他靈魂底層的某种悲哀…… 車子進入了台北市,就滑進了一片燈海中。他們仍然沉默著,沉默的時間一長,就誰 也不愿意先開口,一層尷尬的气氛在兩人之間彌漫。她悄眼看看他,被他那滿臉的嚴肅和 冷漠震懾住了,她就更加閉緊了嘴。 到了安居大廈,停好了車,她無言的跨下車子。關好車門,他跟著她走進大廈,拾級 上樓,他們緩緩的,一級級的上去,一直走上了四層樓。到了必須分手的時候,他終于下 決心似的,轉頭面對著她,他的眼睛里充滿了某种狼狽的頹喪,和苦惱的、自責的情緒, 他的聲音竟微微發顫: “對不起,劉小姐。”她漲紅了臉,含糊的問: “對不起什么?”“我居然如此不自量力,又如此魯莽和冒昧,我應該有自知之明… …”他艱澀的,困難的,結舌而費力的說:“你洁白無瑕,像一只天鵝。而我──正是只 名副其實的癩蛤蟆,我自慚形穢。”她張大了眼睛,默默的凝視他。那黑白分明的,清澈 的眼光一投注在他的臉上,他頭中立即“嗡”的一響,狼狽和自慚的情緒就更重的抓住了 他。他倉促后退,臉色由蒼白而漲紅了。“很傻,是不是?”他凄然的說:“一個破碎的 口袋,竟想去裝住一顆完美的珍珠。” 他打開房門,進去了。 她靠在牆上,好一會儿,她只是靠在那儿,默默的,恍惚的,靜靜的沉思著。月朦朧 鳥朦朧10/406 靈珊有好長一段時間落落寡歡,她看什么事都不順眼,做什么事都不帶勁,她心煩意 躁而情緒不穩。靈珍說她害了憂郁症,靈武說她變得不近人情,劉思謙說她工作太累了, 缺乏年輕人該有的娛樂。只有劉太太默然不語,只是靜靜的觀察著她。然后,這天晚上, 劉思謙出去應酬了,靈珍和張立嵩去看電影,露武在房間里邊听音樂邊做功課,家里難得 如此安靜。靈珊坐在書桌前面,拿著一本拍紙簿,無意識的涂抹著一些亂七八糟的句子。 劉太太悄悄的推門進來了。 靈珊看看母親,就又低下頭去。劉太太走近她,輕輕的伸手拿起她桌上的拍紙簿,看 到上面縱橫零亂的寫著几句話:  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劉太太放下本子,凝視靈珊,是的,靈珊是瘦了。 “為了誰?”劉太太柔聲問,溫存的打量著女儿。 “沒有!”靈珊蹙緊眉頭,把那張紙扯下來,慢慢的撕成粉碎。“是邵卓生嗎?”劉 太太繼續問:“那個少根筋難道一點進步都沒有嗎?靈珊,”她撫摩女儿的長發:“對男 孩別太挑剔,你知道,人有好多种,有的机靈,有的憨厚。邵卓生那孩子,雖然缺乏風趣 和幽默感,但是非常厚道。你無法找一個面面俱到的男朋友,邵卓生也就很不錯了。” “媽!”她懊喪的喊:“為什么你們都把我看成邵卓生的人?難道除了邵卓生,我就 不可以交別的男朋友嗎?世界上又不是只有邵卓生一個男人!” “哦,”劉太太緊盯著她。“你另外有了男朋友?是誰?學校里的同事?還是新認識 的?” 靈珊瞪視著母親。“沒有!”她更加懊喪了,猛烈的搖著頭,她一迭連聲的說:“沒 有!沒有!沒有!” 劉太太沉思了一會儿。 “我懂了,”她溫柔的說:“你不滿意邵卓生,又沒有遇到其他滿意的人。邵卓生對 你而言,是一根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媽媽!”靈珊苦惱的喊了一聲,緊鎖 著眉頭。“你能不能不要亂猜?我不是很好嗎?” “你有心事!”劉太太說。 “我很好,很快樂,很滿足,我沒有心事!” “你騙不了一個母親!”劉太太用手梳著她的長發,柔聲說:“告訴我。”“媽媽! ”靈珊哀求似的叫,眼中盛滿了凄惶及無奈。“你別管我,好不好?我最近有點煩,只因 為……只因為天气的關系。”“天气?最近天气很好呵!” “很好我也可以煩呀!”靈珊強辭奪理。 “好,好,可以煩,可以煩。”劉太太微笑著。“原來你是‘新來瘦,非干病酒,卻 為悲秋!’” “媽!”靈珊有點儿惱羞成怒,居然撒起賴來了。“你干嘛找我麻煩嘛?人家好好的 ,什么事都沒有,你一定要來煩我,都是你!把我弄哭了,也沒什么好處!” “哎呀!靈珊!”劉太太慌忙說:“你可別耍別讓你弟弟笑話你……怎么,真的要哭 呀?” “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靈珊本有點矯情,可是,不知怎的,眼淚卻真的來 了。“你一定要找我麻煩,你一定要把我弄哭…”“喂喂,靈珊,”劉太太手足失措了, 把靈珊一把攬進了怀里,她不住的拍撫著她的背脊。“好了,都是媽不好,不該問你!你 別哭呀,當老師的人了,怎么還像小孩子?……你听,門鈴響了,靈珍他們回來了,快擦 干眼淚,別讓立嵩他們笑你……”靈珊立刻沖進浴室去擦眼淚,擦好臉,回到房間里,她 才發現翠蓮笑嘻嘻的站在門口,客廳里沒有靈珍和張立嵩的嘻笑聲,顯然不是靈珍回來了 。翠蓮望著她說: “二小姐,是阿香找你,她說請你過去一下,她家小姐又不肯寫字了!”靈珊的臉色 變了變。“她爸爸呢?”她問。“阿香說,她爸爸還沒回家!”“哦。”靈珊遲疑了一會 儿,臉色忽陰忽晴,眼睛忽明忽暗,終于說:“我去看看吧!” 她走了出去,緊緊的抿著嘴角,眼里閃耀著奇异的光彩。劉太太目送她的影子消失, 心里有點恍恍惚惚的,然后,她的心臟“咚”的一跳,胸口就像被什么東西重重的捶了一 下。她眼前閃過一張男性的臉龐,深沉的眼睛堅毅的嘴角,憂郁的神情……難道使靈珊“ 非干病酒,不是悲秋”的原因竟遠在天邊,而近在眼前嗎?劉太太摸索著靈珊剛剛坐過的 椅子,身不由主的坐了下去,默默的出起神來了。 靈珊走進了韋家。楚楚坐在餐桌前面,一臉的倔強,怒視著桌上的習字簿,手里緊握 著一支鉛筆,嘟著嘴唇,她的眼睛瞪得圓圓的,一看到靈珊,她立即叫著說: “阿姨,我不喜歡寫我的名字!” “為什么?”靈珊在她身邊坐下來,拿起她的習字簿,發現上面划得亂七八糟,沒有 一個字寫對了的。她打開楚楚的鉛筆盒,找到橡皮,慢慢的把那些鉛筆線條擦掉。“每個 人都要學寫自己的名字,這是很重要的,如果你不會寫名字,會被別人笑!”“我不喜歡 !”楚楚噘著嘴說:“阿姨,你給我換一個名字!” “名字怎么能換呢?”靈珊說,望著她。“你為什么要換名字?”“它太難寫了,那 么多筆划,我的手都累死了!”楚楚揚著睫毛說:“像丁中一,他的名字好容易寫,我會 寫丁中一,阿姨,我改名字叫丁中一好不好?” 靈珊凝視著楚楚,情不自禁的笑了起來,她用手揉著楚楚的頭發,怜愛的說:“你不 能改名字叫丁中一,每個人有每個人自己的名字,換了名字,你就是丁家的孩子,不是韋 家的孩子了。你的名字很好,比丁中一的名字好。楚楚,這是兩個很可愛的字,像你的人 一樣可愛。”楚楚仰頭看著她,眼里閃著光。 “阿香說我是淘气鬼,以前的阿巴桑說我是短命鬼,昨天晚上,我把爸爸的酒杯打破 了,爸爸說我是討債鬼。阿姨,丁中一說鬼是很丑很丑的,很怕人的,我是不是很丑?” “如果你不乖,你就很丑!”靈珊說,從背后把住了她的手。“可是,你現在很乖, 你要學寫你的名字,乖孩子都是很漂亮的,來吧!我扶住你的手,我們一起來寫,好不好 ?” 楚楚看了看她,就順從的握起了那支筆。于是,靈珊扶著她的手,一筆一划的寫著, 只寫了几個字,那孩子就唉聲嘆气了起來,一會儿說:“我的手好酸好酸呵!” 一會儿又說:“我的眼睛好累好累呵!” 最后,她居然說:“我的腳好痛好痛呵!” 靈珊忍不住要笑,注視著楚楚,她的唇邊全是笑意,眼睛里也全是笑意,她忍俊不禁 的說: “你用手寫字,腳怎么會痛的?” “我的腳趾頭一直在動在動……”楚楚認真的說。“干什么?”“它在幫忙,因為我 的手好累好累。” 靈珊再也熬不住,她笑了出來。一面笑,她一面放開楚楚的手,把她從椅子上抱了起 來,她吻了吻那孩子的面頰,低嘆著說:“楚楚,你實在好可愛好可愛呵!” 楚楚呆了,她注視著靈珊的臉,然后,猝然間,她就用小胳膊緊緊的箍住靈珊的脖子 ,把面頰埋進了她的肩窩里,她用細細的,嫩嫩的,小小的聲音,熱烈的低喊: “阿姨,我好喜歡好喜歡你呵!” 這一聲天真的、純摯的呼叫,頓時使靈珊胸中一熱,整個人都熱烘烘的發起燒來。她 的眼眶濕潤了。把楚楚抱向臥室,她低柔的說:“我們今天不寫字了,你該睡覺了,我抱 你去睡覺,好不好?”楚楚不回答,只用小胳膊更緊更緊的抱了她一下。靈珊把她抱進臥 室,問:“洗過澡了嗎?”楚楚點頭。“睡衣在哪里?”“柜子里。”靈珊把楚楚放在床 沿上,打開柜子抽屜,找出了睡衣,正幫楚楚換著睡衣,阿香不安的赶了過來,叫著說: “二小姐,我來弄她!” 楚楚的身子一挺,說:“我要阿姨!”靈珊對阿香笑笑。“沒關系,我來照顧她,你 去睡吧!” 阿香退開了。靈珊幫楚楚換好衣服,讓她躺上床,拉開棉被,密密的蓋住了她,又把 她肩頭和身邊的被掖了掖。楚楚睜大了眼睛只是注視著她。剛剛,這孩子還在說眼睛好累 好累,現在,她的眼睛卻是清醒白醒的。 “睡吧!”靈珊溫和的說。 “阿姨,”那孩子甜甜的叫:“你上次唱過歌給我听,你再唱歌好不好?”靈珊微笑 的凝視她,坐在床沿上,她用手指按在那孩子的眼皮上,使她闔上了眼睛。于是,她輕聲 的,婉轉的,細致的唱了起來: “月朦朧,鳥朦朧,點點螢火照夜空。山朦朧,樹朦朧 ,唧唧秋虫正呢噥。花朦朧,葉朦朧,晚風輕輕叩帘櫳。燈朦朧,人朦朧, 今宵但愿同入夢!” 她唱著唱著,直到那孩子沉沉入睡了。她繼續低哼著那曲子,眼光朦朦朧朧的投注在 那熟睡的臉龐上,心里迷迷糊糊的想著那個下午,在樓梯上又踢又踹又抓又咬的孩子。誰 能相信?這竟是同一個孩子?誰又能相信,這孩子已卷入了她的生命,控制了她的情緒? 終于,她慢慢的站起身子,拉上了窗帘,關掉床頭燈,對床上那小小的人影再投去一 瞥,她就悄然退出那房間,輕輕的帶上了房門。走到客廳里,她猛然一怔。韋鵬飛不知何 時已經回來了,他正靜靜的坐在沙發里,靜靜的抽著煙,靜靜的注視著她。他臉上的表情 是深沉的,奇异的,眼睛里閃著一抹感動的,几乎是熱烈的光芒。她站住了,他倆默默的 相對,默默的彼此注視,彼此衡量。“什么時候回來的?”她問。 “有好一會儿了。”“你每天下完班都不回家嗎?”她的語气里帶著責備,眼睛里寫 著不滿。“唔。”他哼了一聲。“你喝了酒。”“唔。”他再哼了一聲。月朦朧鳥朦朧11 /40 “你每晚都去喝酒嗎?” “唔。”他又哼一聲。“在什么地方喝酒?”“酒家里。”他答得干脆。 “除了喝酒,也做別的事?”她問。 他銳利的看著她。“我不是幼稚園的學生。”他說。 “是的。”她點點頭。“我能管的范圍,也只有幼稚園。”她的聲音微微顫抖。他熄 滅了煙蒂,從沙發里慢吞吞的站起來,他的眼光始終一眨也不眨的停在她臉上,有种緊張 的、陰郁的气氛忽然在室內醞釀,他硬生生的把視線從她臉上移開,喉嚨沙啞的說:“你 該回去了。”“是的。”她說,并沒有移動。 “怎么不走?”他粗聲問。 她不響,佇立在那儿,像個大理石的雕像。 他的眼光不自禁的又落回到她的臉上,他呼吸急促,聲音重濁。“我說過,我像個破 了洞的口袋。”他艱澀的說:“自從她离我而去,我一直生活在自暴自棄里,墮落与罪惡 与我都只有一線之隔。你如果像你外表那樣聰明,就該像逃避瘟疫一樣逃開我!”她仍然 佇立不動,眼光幽幽然的直射向他。 “你听不懂嗎?”他低吼,聲音更粗更啞更澀。“我叫你逃開我,回家去!”她緩緩 的走近了他,停在他面前,她的臉离他只是几□之遙,她悠然長嘆,吐气如蘭。她的眼光 如夢如霧如秋水盈盈。她的聲音低柔而清晰: “她叫什么名字?”“誰?”“你的太太。”他重重的呼吸。“請你不要提起她!” “好。”她說,揚起睫毛,那兩泓秋水映著燈光,閃爍如天邊的兩顆寒星。“我不提她! 你剛剛說什么?你叫我回家去?” “是的。”他啞聲說,目光無法從她臉上移開。 “為什么?”“我──不想傷害你!” 她又悠然長嘆。“你叫我走,而你說不想傷害我?你甚至不知道,怎樣是傷害我,怎 樣是愛護我!好吧!”她轉身欲去。“我走了,”她的聲音輕柔如夢。“只是,今晚叫我 走了,以后,我也不會再來了。”他一伸手,緊緊的握住了她的胳膊。 “靈珊!”他沖口而出,熱烈的低喊:“我還有資格再愛一次嗎?”她迅速的掉轉頭 來,雙頰如火。眼睛里是燒灼般的熱情,大膽的,執拗的,毫無顧忌的射向他。這眼光像 一把火,燒毀了他所有的武裝,燒化了他所有的顧忌。他把她拉向了怀里,俯下頭去。他 的嘴唇緊貼在她的眼皮上,吻住了那道火焰。她不動,然后,他的唇滑了下來,沿著那光 滑的面頰,一直落在她那柔軟的唇上。時間有片刻的停駐。他們緊緊的貼著,他听到她的 心跳,听到自己的心跳,听到她的呼吸,听到自己的呼吸。好久好久,他慢慢的抬起頭來 ,把她的頭緊壓在自己胸前,把她那纖小的身子,擁在自己寬闊的胸怀里。他抬眼看著窗 外,一彎新月,正高高的懸挂著,遠處,有不知名的鳥儿,在低聲的鳴唱,他輕聲說:“ 像你的歌。”“什么?”她的聲音,從他胸怀中壓抑的、模糊不清的透了出來。“像你的 歌。”他再說。 “什么歌?”“月朦朧,鳥朦朧。”他喃喃的念。扶起了她的頭,他用雙手捧住她的 臉,燈光映照在她的眸子里。“山朦朧,樹朦朧。”他再念,長長的吸了口气:“燈朦朧 ,人朦朧。”他的聲音低如耳語,他的嘴唇重新捉住了她的,緊緊的,緊緊的,他吮著那 唇,像陽光在吸取著花瓣上的朝露。“別离開我!”他說,他的唇滑向了她的耳邊,壓在 她的長發上,他的聲音像個無助的孩子。“我只有個像蛋殼一樣的外表,一敲就碎。靈珊 ,別离開我!”她抬起頭來,伸手撫摩他那粗糙的下巴,他的眼睛濕漉漉的,里面閃爍著 狼狽的熱情。 “你在怕什么?”她問。 “怕──”他頓了頓。“破碎的口袋,裝不住完美的珍珠。” “我會穿針引線,縫好你的口袋。”她說,用手環住了他的腰,把頭倚在他的胸前。 可是,她覺得,他竟輕輕的顫栗了一下,好像有冷風吹了他似的。月朦朧鳥朦朧12/407 “靈珊,你不要發昏!”靈珍坐在床沿上,呆呆的、吃惊的瞪著靈珊,壓低了聲音說 :“如果你是在逢場作戲,我也不管你,反正,多交一個男朋友,也沒坏處,但是,如果 你是在認真,我反對,堅決反對!” 靈珊坐在書桌前的轉椅里,她下意識的轉著那椅子,手里拿了把指甲刀,早就把十個 手指都剪得光禿禿的了。 “靈珍,”她說:“我把這事告訴你,只因為我們姐妹間從沒有秘密,而且,我以為 ,你和我一樣年輕,最起碼,不會像長一輩的思想那么保守,那么頑固……” “這不是保守与頑固的問題!”靈珍打斷了她,誠摯的,懇切的說:“我們的父母, 也決不不是保守和頑固的那种人,爸爸媽媽都夠開明了,他們從沒有干涉過我們交朋友, 你記得我高中畢業那年,和阿江他們鬼混在一起,媽盡管著急,也不阻止,事情過去之后 ,媽才說,希望我們自己有是非好坏之分,而不愿把我們像囚犯一樣拘禁起來。” “媽受過囚犯的滋味。”靈珊說,沉吟的看著靈珍。“你和阿江的故事,不能和我的 事相提并論,是不是?阿江是個小太保,韋……”“韋鵬飛也不見得是個君子!”靈珍沖 口而出。 “姐姐,”靈珊蹙起眉頭。“你怎么這樣說?” “算我說得太激烈了。”靈珍說,沉吟的。“靈珊,你想一想看吧,你對他到底了解 多少?認識多少?” “很多了。”“很多?全是表面的,對不對?他有很好的學适很好的工作,派頭很大 ,經濟環境很好,這是你了解的。背后呢?他的人品如何?他的父母是誰?他的太太死于 什么病?你不覺得,這個人根本有些神秘嗎?我問你,他太太死了多久了?” “我不知道。”“不知道?你怎么可以不知道?” “提他的太太,對他是件很殘忍的事,我想,至今,他無法對他太太忘情。”“哈! ”靈珍更激動了。“提他太太,對他是件很殘忍的事,不提他太太,對你就不殘忍了嗎? 靈珊,你別傻,世界上沒有一個女人,能去和死人爭寵!” 靈珊打了個冷戰。“媽媽常說,人都有一种賤性,”靈珍緊緊的注視著靈珊。“失去 的東西,往往是最好的,得不到的東西,更是珍貴的。靈珊,”她用手指繞著靈珊的長發 。“你要想想清楚,我不反對你和他交朋友,可是,別讓他占了你的便宜,我有個直覺, 他是很危險的!”“他決不是要占女孩子便宜的那种人,”靈珊不自禁的代韋鵬飛辯護, 她的眼光迷蒙的看著桌上的台燈。“事實上,他一直在逃避我……”“以退為進,這人手 段高強!”靈珍又打斷她。 “你怎么了?姐?”靈珊惱怒的說:“你總是從坏的地方去想,你不覺得你在以小人 之心,度君子之腹嗎?” “他不是君子!”“何以見得?”“如果他對太太痴情,他不該來挑逗你……” “他并沒有挑逗我!”“那么,是你在挑逗他了?” “姐姐!”靈珊漲紅了臉。 “好吧,我不攻擊他!”靈珍躺了下去,用手枕著頭,眼睛看著天花板。“我在想, 他的故事里,總有些不對勁的地方。他從國外留學回來,發現太太死了,他太太應該尸骨 未寒,而他,已經在轉另一個女孩的念頭了。”她轉過頭來,望著靈珊,怒沖沖的說:“ 我最恨朱自清!” “這与朱自清有什么關系?”靈珊詫异的。 “朱自清寫了一篇給亡婦,紀念那個為他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太太,全文文辭并茂 ,動人已极……” “我知道。”靈珊接口說:“最后,卻說,他今年沒有去上太太的墳,因為他續娶的 夫人有些不舒服。” “我們討論過,對不對?”靈珍說:“其實,續娶也應該,變心也沒什么關系,只不 該假惺惺的去寫一篇給亡婦。我討厭假惺惺的人!”“你是說,韋鵬飛假惺惺嗎?” “我不批評韋鵬飛,免得影響姐妹感情!”靈珍說:“我只勸你眼睛睜大一點,頭腦 清楚一點,你是當局者迷,我是旁觀者清!我告訴你,那個韋鵬飛不簡單,絕對不簡單! 你如果不是逢場作戲,就該把他的來龍去脈摸摸清楚,愛情會讓人盲目!你不像我,我還 和阿江混過一陣,你呢?你根本沒有打過防疫針!”靈珊瞪視著靈珍,默默的出起神來了 ,她覺得靈珍這篇話,還真有點道理。雖然有些刺耳,卻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她咬著嘴唇 ,默默沉思。靈珍看到她的臉色,就知道她的意志已經動搖了,她伸手抓住靈珊的手,誠 摯的問: “靈珊,你到底和他到什么程度了?” 靈珊出神的搖搖頭。“談不上──什么了不起的──程度。” “那就好了,對男人要保持距离,以策安全。” “你認為他是有毒的了。” “靠不住。”靈珍拍拍她的膝。“說老實話,那個邵卓生雖然有些傻呵呵,人倒是很 好的。和你也交往了兩三年了,你為什么不喜歡他?”“他是絕緣体。”“什么絕緣体? ”“不通電。”靈珍笑了笑。“不通電倒沒什么關系,總比触電好!不通電了不起無光無 熱,触電卻有生命危險!” “宁可触電,我也受不了無光無熱的生活!” “你不要讓幻想沖昏了頭!”靈珍說,深思的轉了轉眼珠。“靈珊,快過耶誕節了, 這事不影響我們的原訂計畫吧?假若你圣誕節不和我們一起過,我永遠不原諒你!立嵩已 經在中央訂了位子,你和邵卓生,我和立嵩,和去年一樣,我們該大樂一下!”“你現在 是千方百計,想把我和邵卓生拉在一起了?”靈珊問:“我記得,你曾經批評邵卓生是木 字上面扛張嘴,寫起來就是個‘呆’字!”“他最近進步不少!”靈珍慌忙說:“上次還 買了一套唱片送小弟,張張是小弟愛听的!” “小弟那有唱片不愛听?” “怎么沒有?他一听交響樂就睡覺。” “什么時候你成了擁邵派?” “今晚開始!”靈珊瞪著靈珍,嘆了口長气。 “靈珍,韋鵬飛就那么可怕嗎?” “我不知道。”靈珍困惑的蹙起眉。“我只是覺得不妥當,他──和他那個坏脾气的 女儿,反正都不妥當。靈珊,你听我的,我并不是要你和他絕交,只要你和他保持距离… …” “好,”靈珊咬咬牙“我听你的!” “那么,耶誕節怎么說?” “有什么怎么說?也听你的!” 靈珍松了一口气,笑著撫摩靈珊的手背。 “這才是個好妹妹呢!” 靈珊看了靈珍一眼。“不要告訴爸爸媽媽。”她說。 “當然,”靈珍接口:“這是我們姐妹間的秘密,而且,說它干什么?我猜,三個月 以后,這件事對你而言,就會變成過去式,就像當初,阿江和我的事一樣。” 靈珊丟下手里的指甲刀,站起身來,走到床邊去,往床上一躺,她也用手枕著頭。望 著天花板,心里卻低低的說了句:“那可不見得。”話是這么說,靈珊如果不受靈珍這篇 話的影響,几乎是不可能的。從小,靈珊和靈珍間,就有种与生俱來的親密和了解,靈珊 對這個姐姐,不止愛,而且敬。對她所說的話,也都相當信服。因而,靈珍對韋鵬飛的那 些批評,很快的就深种到靈珊的內心深處去了,使她苦惱,使她不安,使她充滿了矛盾和 怀疑。這是個星期六的下午,靈珊又待在韋家。韋鵬飛近來几乎天天一下班就回家,他回 絕了那些不必要的應酬,戒掉了去酒家的習慣,甚至,他在家里都難得喝一杯酒。他對靈 珊說:“讓我為你重新活過!你不會喜歡一個醉醺醺的愛人,我想戒掉酒,我要永遠清醒 ──來欣賞你的美好!” 愛人們的句子總是甜蜜的,總是溫馨的,總是醉人的。靈珊在一种矛盾的痛楚中,去 傾听這些言語,心里卻反覆的自問著:“他是危險的嗎?他是神秘的嗎?他是不妥當的嗎 ?” 這天午后,因為是星期六,靈珊沒有課。韋鵬飛的工厂卻在加班,他沒回來,只和靈 珊通了個電話: “別离開我家,我在六點以前赶回來,請你吃晚飯!”“今天是周末,”她說:“怎 么知道我沒別的約會?一定能和你一起吃晚飯?”他默然片刻,說:“我不管你有沒有約 會,我反正六點以前赶回來,等不等我,都隨你便!如果你不等我……” “怎么呢?”她問。“我就不吃晚飯!”他撒賴的說,口气像楚楚。 他挂斷了電話,她呆坐在那儿,發了好一會儿怔。心想,他倒是個厲害的角色,他知 道如何去攻入她最軟弱的一環。嘆口气,她望著楚楚,楚楚正在寫功課,這孩子和她的父 親一樣,變了很多很多,雖然,偶爾她還是會大鬧大叫的發脾气,但,大部份時間,她都 乖巧而順從,尤其是在靈珊面前。 “阿姨,我的鉛筆斷啦!”楚楚說。 “鉛筆刀呢?”靈珊打開她的鉛筆盒,找不到刀。 “不見哩!”“你總是弄丟東西!阿香呢?去叫阿香找把鉛筆刀來!去!” “阿香買面包去哩!”“哦。”她站起身來,想找把鉛筆刀。 “爸爸書房里有。”靈珊走進了韋鵬飛的書房,她几乎沒有來過這個房間,房子不大 ,靠窗放著一張很大的書桌,桌上有筆筒、便條箋、鎮尺、釘書机……靠牆有一排書架, 里面陳列的大部份都是些鍛造方面的工具書,她好奇的看了一眼,居然也有好多文學書籍 ,都是些小說;有紀德全套的作品,有屠格涅夫的,還有漢明威和雷馬克的。她走到書桌 前面,在筆筒里找到了鉛筆刀,正要退出這間書房,她腦子里猛然響起靈珍的話:月朦朧 鳥朦朧13/40 “你對他了解多少?又認識多少?” 她回到書桌前面,帶著些儿犯罪感,她輕輕的拉開了書桌中間的抽屜,里面零亂的放 著些圖表、名片、回紋針、三角尺、儀器盒等雜物,她翻了翻,什么引人注意的東西都沒 有。她再拉開書桌旁邊的抽屜,那儿有一排四個抽屜,第一個抽屜里全是各种“扳手設計 圖”,什么“活動扳手”、“水管扳手”、“混合扳手”……看得她眼花撩亂。她打開第 二個抽屜,全是“套筒設計圖”,她索然無味,再打開第三個抽屜,竟是“鉗子設計圖” !她關好抽屜,心想,這個韋鵬飛并沒有什么難以了解之處,他不過是個高等“打鐵匠” 而已,專門制造各种鐵器!想著,她就不自禁的微笑起來。 轉過身子,她預備出去了,可是,出于下意識作用,她又掉轉頭來,打開了那最后一 個抽屜,一眼看去,這里面竟然沒有一張圖解,而是一抽屜的書信和記事簿。她呆了呆, 真找到自己想找的東西,她卻沒有勇气去翻閱了。呆站在那儿,她猶豫了大約十秒鐘,終 于,她伸手去翻了翻信封,心想,我只要看看信封,這一看,才知道都是韋鵬飛的家書, 看樣子,是他的父母寫來的,封面都寫著“高雄韋寄”。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她隨便拿 了一封,抽出信箋,一手漂亮的毛筆字,寫著:  “鵬飛吾儿:接儿十八日來函,知道 諸事順利,工作 情況良好,吾心甚慰。楚孫頑劣,仍需嚴加管教,勿 以其失母故,而疏于教導也……”“靈珊匆匆看下去,沒有任何不妥之處,那父親是 相當慈祥而通情達理的。她把信箋放回信封中,再把信封歸還原處,心里一片坦然与寬慰 。順手,她再翻了翻那疊記事簿,忽然,有一本綁著絲帶的冊子,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 拿起冊子,封面上,是鵬飛的筆跡,寫著:   “愛桐雜記”愛桐?這是他太太的名字了?是她的日記?雜記?為什么封面竟是 韋鵬飛的筆跡?她身不由己,就在書桌前面坐了下來,打開第一頁,她看到几行題字:   “黃菊開時傷聚散,曾記花前,共說深深愿,重見金 英人未見,相思一夜天涯遠。羅帶同心閑結編,帶 易成雙,人恨成雙晚,欲寫粉箋書別怨,淚痕早已 先書滿!”她怔怔的看著這几行字,和封面一樣,這是鵬飛的筆跡,想必,他寫下這 几行字的時候,他的心一定在滴血了?“欲寫粉箋書別怨,淚痕早已先書滿!”那么,這 是她死了之后,他題上去的了?她覺得心中掠過了一陣又酸又澀的情緒,怎么?自己竟和 一個死人在吃醋了。她想起靈珍的話: “世界上沒有一個女人,能去和死人爭寵!” 她抽口气,翻過了這一頁。她發現下面是一些片段的雜記,既非日記,也非書信,顯 然是些零碎的記錄和雜感,寫著: 初認識欣桐,總惑于她那兩道眼波,從沒看過眼睛 比她更媚的女孩。她每次對我一笑,我就魂不守舍,古 人有所謂眼波欲流,她的眼睛可當之而無愧,至于“一 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更非夸張之語了。我常忘記她 的年齡,一天,我對她說: “欣桐,要等你長大,太累了。” 她居然回答:“那么,不要等,我今天就嫁你!” 那年,她才十五歲。欣桐喜歡音樂,喜歡怀抱吉他,扣弦而歌。她的嗓 子柔美動人,聲音微啞而略帶磁性。有天,她說: “我要為你作一支歌!” 我雀躍三丈,簡直得意忘形。她作了,連彈邊唱給 我听,那歌詞竟是這樣的: “我認識一個傻瓜,他長得又高又大,他不會說甜言蜜語,見了我就痴痴傻傻!他說 我像朵朝霞,自己是一只蛤蟆, 我對他微微一笑,蛤蟆也成了啞巴!” 欣桐就是這樣的,她風趣瀟洒快活,天才橫溢,即 使是打趣之作,也妙不可言。如今她已离我而去,我再 也求不到人來對我唱:“蛤蟆也成了啞巴!”人生之至悲, 生离死別而已矣。靈珊猛然把冊子闔了起來,覺得心跳气促,淚水盈眶,她想起他也 曾對她自比為“癩蛤蟆”,原來這竟是他的拿手好戲!但是,真正使她心痛的,還不是這 件事,而是他對“欣桐”的一片痴情,看樣子,自己和欣桐來比,大概在他心目里,不到 欣桐的百分之一!欣桐,她忽然困惑的皺皺眉,為什么封面是“愛桐”,而里面是“欣桐 ”?是了!她心中靈光一閃,恍然大悟。徐志摩有“愛眉小札”“愛眉日記”,韋鵬飛就 有“愛桐雜記”!欣桐是她的名字,愛桐是他的情緒!情深至此,靈珊還有什么地位?她 把冊子丟入抽屜中,站起身來想走,但是,畢竟不甘心,她再拿起來,又翻了一頁。   欣桐喜歡穿軟綢質料的衣服,尤其偏愛白色,夏天, 她常穿著一襲白綢衣,寬寬松松的,她只在腰上系根帶 子,她纖細修長,就這樣隨便裝束,也是風姿楚楚。我 每次握著她柔若無骨的小手,就想起前人的詩句: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 傳言這句子是后蜀孟昶為花蕊夫人而作,料想欣桐 与當年的花蕊夫人相比,一定有過之而無不及。 每年冬天,欣桐絲毫都不怕冷,她不喜歡穿大衣,嫌 大衣臃腫,一件白毛衣,一條薄呢裙子,就是她最寒冷 天气的妝束。走在街上,她呵口气,就成一股白霧,她 開心的笑著說:“鵬飛,你愛我,就把這霧汽抓住!” 我真的伸手去抓,她笑著滾倒在我怀里,雙手抱著 我的腰,她揉著我叫:“你是傻瓜中的傻瓜!是我最最可愛的傻瓜!” 今夕何夕?我真愿重作傻瓜,只要欣桐歸來!今生 今世,再也不會有第二個女人,讓我像對欣桐那樣動心 了,永不可能!因為,上帝只造了一個欣桐! 唯一僅有的一個欣桐! 靈珊再也沒有勇气看下去,把冊子丟進抽屜里,她砰然一聲闔上抽屜,就轉身直沖到 客廳里。她視線模糊,滿眼眶都是淚水。楚楚仰著頭,愉快的喊: “阿姨,你找到鉛筆刀了嗎?” “等阿香回來幫你削!”她含糊的叫了一聲,就咬緊牙關,沖出韋家。閉了閉眼睛她 竟止不住淚如泉涌,用手拭去了淚痕,在這一瞬間,她才了解什么叫“嫉妒”,什么叫“ 傷心”,什么叫“痛苦”,什么叫“心碎”! 直接回到了家里,她立即撥了一個電話給邵卓生,含著淚,她卻清清楚楚的說:“來 接我,我們一起去吃晚飯!”月朦朧鳥朦朧14/408 其實,邵卓生這人并不笨,反應也不算遲鈍。只因為靈珊不喜歡他,難免處處去夸張 他的缺點。事實上,邵卓生個子瘦高,眉目清秀而輪廓很深,以外型論,他几乎稱得上漂 亮。靈珊就知道,在幼稚園的同事中,好几個未婚的女教員都對邵卓生感興趣,還羡慕靈 珊有這么一位“護花使者”。邵卓生最大的优點,在于有极高度的耐性。而且,他對于自 己不懂得的事情,也知道如何保持“沉默”,以達到藏拙的目的。所以,和他同進同出, 無論怎樣,他并不讓靈珊丟臉。 這晚,他們去銀翼吃的飯,靈珊最愛吃銀翼的豆沙小籠包,正像她愛吃“芝麻冰淇淋 ”一樣,中國人對吃的藝術,已經到達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豆沙可以做小籠包,芝麻做冰 淇淋,邵卓生說:“我知道,你最愛吃特別的東西!你喜歡──”他挖空心思找成語,終 于找到一句:“与眾不同!” “哼!”靈珊哼了一聲,不予置評。 “你還想吃什么,我幫你點!”看靈珊臉色抑郁,他耐心的,討好的說:“這家館子 ,就是花樣比較多!” “叫他們給我做一個‘清蒸癩蛤蟆’!”她說。“什么!”邵卓生嚇了一跳,吶吶的 說:“有……有這樣一道菜嗎?清蒸什么?”“清蒸癩蛤蟆!”靈珊一本正經的。 邵卓生看看她,抓抓頭,笑了。 “我知道了,你應該說‘清蒸櫻桃’,或者是‘清蒸田雞’。要不然,你是想吃牛蛙 ?” “不是,不是,”靈珊沒好气的說:“我說的是清蒸癩蛤蟆!” 邵卓生呆望著靈珊,默然沉思,忽然間福至心靈起來,他俯過身子去,低低的對靈珊 說: “你是不是在罵我?你要他們把我給清蒸了嗎?” 靈珊愕然的瞪大眼睛知道邵卓生完全拐錯了彎,她就忍不住笑了,她這一笑,像撥烏 云而見青天,邵卓生大喜之下,也傻傻的跟著她笑了,一面笑,一面多少有些傷了自尊, 他半感嘆的說:“假若真能博你一笑,把我清蒸了也未始不可……” “卓生!”她喊,心中老大的不忍,她伸手按在他的手上。“你完全誤會了,我怎么 會罵你?我只是……只是……只是順口胡說!”邵卓生被她這樣一安撫,簡直有些喜出望 外。在這一剎那間,覺得即使當了癩蛤蟆,即使給清蒸了也沒什么關系,他嘆口气說:“ 我覺得,我命里一定欠了你的!我媽說,人与人之間,都是欠了債的,不是我欠你,就是 你欠我!” 靈珊真的出起神來了,看樣子,邵卓生是欠了她的,而她呢?大概是欠了韋鵬飛的, 韋鵬飛呢?或者是欠了那個欣桐的!欣桐……靈珊心中掠過一抹深深的痛楚。欣桐,她又 欠了誰呢?欠了命運的?欠了死神的?如果欣桐不死,一切局面又會怎樣?吃完飯,時間 還早,她在各种矛盾的苦惱和痛楚中,只想逃開安居大廈,逃得遠遠的。于是,她主動向 邵卓生提出,他們不如去狄斯角听歌。邵卓生是意外中更加上意外,心想,准是一念之誠 ,感動了天地,竟使靈珊忽然間溫柔而親密了起來。在狄斯角,他們坐了下來。這儿是一 家改良式的歌廳,不像一般歌廳那樣,排上一排排座位,這儿是用小桌子,如同夜總會一 樣。由于有夜總會的排場,又有歌廳的享受,兼取二者之長,這儿總是生意興隆,高朋滿 座。靈珊是久聞這儿的大名,卻從沒有來過,所以,坐在那儿,她倒也認真的享受著,認 真的听著那些歌星唱歌。只是,在心底,一直有那么一根細細的線,在抽動著她的心臟, 每一抽,她就痛一痛。歌星輪流的出場退場,她腦中的一幅畫面也越來越清晰;韋鵬飛沉 坐在那冷澀的、幽暗的房間里燃著一支里,滿屋子的里霧騰騰,他只是沉坐著,沉坐著… …。 一位“玉女歌星”出場了,拿著麥克風,她婉轉而憂郁的唱著一支歌: “見也不容 易,別也不容易,相對兩無言,淚洒相思地! 聚也不容易,散也不容易,聚散難預期,魂牽夢也系!問天天不應,問地地不語,寄 語多情人,莫為多情戲!……”靈珊心中陡的一動,她呆呆的注視著那個歌星,很年輕, 大約只有二十歲出頭,身材修長,長發中分,面型非常秀麗,有些面熟,八成是在電視上 見過。穿著件白色曳地長裙,飄然有林下風致。她對這歌星并沒什么興趣,只是那歌詞卻 深深的感動了她。用手托著下巴,她怔怔的望著那歌星發呆。下意識的捕捉著那歌詞的最 后几句:  “春來無消息,青去無痕跡,寄語多情人,花開當珍惜!她再震動了一下,“花開 當珍惜!”她珍惜了什么?她竟在和一朵早已凋零的花吃醋呵!轉頭望著邵卓生,她說: “几點鐘了?” 邵卓生看看表。“快十二點了。”她直跳起來。“我要回家!太晚了。” 邵卓生并不挽留,順從的站起身來,結了帳,跟她走出了歌廳。她垂著頭,始終沉思 著,始終默默不語,始終雙眉微蹙而心神不定。到了安居大廈門口,她才惊覺過來,對邵 卓生匆匆拋下了一句:“再見!”她轉身就沖進了電梯,按了四樓的鍵,她站在電梯中, 心里模糊的對邵卓生有些抱歉。可是,這抱歉只是一縷淡淡的薄霧,片刻就消失得無影無 蹤。然后,心中那抹渴切的感覺就如火焰般燒灼著她,在這一片火焰的燒炙里,她耳邊一 直蕩漾著那歌星的句子:“問天天不應,問地地不語,寄語多情人,莫為多情戲!春來無 消息,春去無痕跡,寄語多情人,花開當珍惜!”電梯的門開了,她跨出來,站在那儿, 她看看四D的大門,再看看四A的,兩扇門都闔著。她咬緊乙心里有片刻的交戰,理智是 走往四D,感情是走往四A,而她的腳──卻屬于感情的。她停在四里門口,靠在門框上 ,佇立良久,才鼓起勇气來,伸手按了門鈴。門開了,韋鵬飛站在那儿,和她面面相對。 他的臉色發青而眼神陰郁,看到門外的她,她似乎微微一震,就直挺挺的站在那儿,一動 也不動了。“你──”她的嘴唇翕動著,聲音軟弱而無力。“你不請我進去坐坐嗎?”他 無言的讓開了身子。 她走了進去,听到他把門關上了。回過頭來,她望著他,他并不看她,卻徑自走到酒 柜邊,倒了一杯酒,她看看那酒瓶和酒杯,知道這決不是他今晚的第一杯,可能是第五杯 ,第十杯,甚至第二十杯!“你又在酗酒了。”她輕嘆的說。 他不理她,啜了一口酒,他端著酒杯走到沙發邊來,坐進了沙發里,他搖動酒杯,凝 視著杯子里那淺褐色的液体,冷冷的說了句:“玩得開心嗎?”她在他對面坐下來。“我 并不是安心要失約……”她輕聲的、無力的開了口。“是因為……因為一件意外……” 他把杯子重重的往桌上一頓,酒從杯口溢了出來,流在桌子上,他抬眼看她,眼神凌 厲而惱怒。 “不要解釋!”他大聲說:“我知道我今天的地位,我清楚得很!你寂寞的時候,拿 我來填補你的空虛,你歡樂的時候,把我冷凍在冰箱里!我是你許許多多男朋友中的一個 ,最不重要的一個!在你心深處,你輕視我,你看不起我,你把我當玩具,當消遣品…… ”她張大了眼睛惊愕的瞪視著他,一眨也不眨的瞪視著他。心里那根始終在抽動的細線, 就一點一點的抽緊,抽得她的心臟痙攣了起來,抽得她渾身每根纖維都緊張而痛楚。她吶 吶的,口齒不清的說:“不,不,不是這樣的!你听我說,不像你所想的,我決不會,也 不可能把你當玩具……” “不要解釋,我不听解釋!”他怒吼著,一口乾了杯中的酒。“你知道嗎?今天工厂 里在加班,五百個工人在赶工!有個高周波爐出了毛病,我帶著好几個工程師搶修那爐子 ,因為惦記著你,因為要赶到六點鐘以前回來,我差點触電被電死!到了五點鐘,爐子沒 修好,業務處說,如果這批貨不能如期赶出來,要罰一百万美金!我告訴他們說,分期付 款扣我的薪水吧,我六點鐘有比生命還重要的事!于是,丟下高周波爐,丟下工厂,丟下 五百個赶工的工人……我飛車回家,一路超速,開到時速八十哩,我到了家,五點五十八 分正!楚楚告訴我,阿姨走啦,早就走了!我叫阿香去問翠蓮,說是:我們二小姐和掃帚 星出去玩了,不到深更半夜,不會回來!”他喘了口气,盯著她。“玩得愉快嗎?很愉快 嗎?心里一點牽挂都沒有嗎?為什么還要來按我的門鈴?你玩得不盡興嗎?需要我再來填 補你剩余的時間嗎?” 她凝視他,一時間,心里像打翻了一鍋沸油,燒灼、疼痛,而又滿心都熱烘烘的。她 竟目瞪口呆,不知道該說什么,或該做什么。他站起身子,沖到酒柜邊,他把整瓶酒拿了 過來。她立即用手按住杯口,瞪著他,拚命的搖頭。 “你不能再喝了,你已經喝得太多了!” “關你什么事?”“怎么不關我的事?”她眼里蒙上了一層淚霧,視線完全變得模糊 一片。“你喝酒,只為了和我嘔气,你用糟蹋自己來跟我嘔气,你妄下斷語,自以為聰明 ,你甚至不問我,為什么不等你?為什么要出去?” “我何必問?”他挑起了眉毛。“我被人冷落到這种地步,難道還不夠?還要多問几 句來自討沒趣嗎?”他用力從她手底去搶那杯子。“給我!”“不!”她固執的,用力抓 住了杯口。“听我解釋,你一定要听我……”“我不听!”他漲紅了臉,怒聲大叫,酒气 在他胸中翻涌。“我以前等過一個女孩子……” “從她十五歲等起,等她長大……”靈珊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的聲音發顫,喉頭發 哽,胸中發痛,她重重的呼吸,胸腔不穩定的起伏著。“一等就等了好多年,而今晚,你 沒有耐心去等几小時?”“哦?”他的眉毛挑得更高,怒火燃燒在他眼睛里。“你是有意 的?有意讓我等?有意折磨我?你以為你和她一樣……”“我當然不如她!”她叫了起來 。“我用那一點去和她比,既不像花蕊夫人,更沒有冰肌玉骨!既不會彈吉他,也不會寫 什么大傻瓜的歌……”“你……”他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你……你怎么知道?怎么 ……知道?”“愛桐雜記!”她沖口而出。“既然天下只有一個欣桐,既然愛她愛得刻骨 銘心,何必又三心兩意,再去找補上一個劉靈珊?你就該殉情殉到底了,你就該把你所有 的感情,整個陪葬給她……”“靈珊!”他白著臉大叫:“住口!”月朦朧鳥朦朧15/40 “你怕听嗎?你越怕听,我越要說!”她仰起了下巴,挺起了胸,大聲的說:“欣桐 !她是人間的仙子,她愛穿白衣服,夏天清涼無汗,冬天呵气成霜……你再也不會愛一個 女人,像愛欣桐那樣!上帝只造了一個欣桐,你心里也只有一個欣桐……”她越叫越響, 手就下意識的握緊,忽然,“豁啷”一聲,她發現手里的酒杯,被握成了粉碎,碎玻璃四 散濺開,而她手上,卻一手的鮮血。她怔了,呆了,注視著手,那滴著血的手。她停止了 吼叫,有一瞬間,心里沒有思想,也沒有意識。然后,她看到韋鵬飛一下子扑了過來,捉 住了她的手,把好几片碎玻璃從她手掌上拿開,他抬眼看她,臉上毫無血色。 “別動!”他啞聲說。奔進了浴室,他取出一條干淨的白毛巾,把毛巾壓在她手掌上 ,那毛巾迅速的變成了紅色。他的臉更白了。“我要送你去醫院!”他說。 “不要小題大作。”她說,走向浴室。他跟了進來,打開柜子,取出繃帶和藥膏。她 把毛巾拿開,把手送到水龍頭底下,打開龍頭,水沖著血液,一起流進水池里。她舉起手 來,看了看,傷口有好几條,很細,很長,很深。韋鵬飛站在她面前,他的眼光深深的, 深深的,深深的望進她的眼睛深處去,他眼里充溢著惊痛、懊悔和怜惜。這眼光述說出太 多太多心靈的語言,訴說了太多太多深切的摯情。她的眼眶在一剎那間濕了,淚水瘋狂的 涌進了眼眶中,她扑進了他的怀里,把頭埋在他的胸前。“我不好,”她喃喃的說:“我 不再去和她比,只要……只要你心里有我,我不敢要求像她一樣多,只要……只要有你對 她的十分之一……”他用手托起她的下巴,吻去了她面頗上的淚痕,他的嘴唇干燥而發熱 ,他的聲音沙啞: “你不懂,靈珊,你不知道……”他困難的、窒息的說:“你不懂,靈珊!你不要和 她比……我……我……”他推開她,凝視她的眼睛他的眼珠深邃,眼白里布滿了紅絲。“ 我說過,我要為你重活一遍!我是真心的,靈珊,真正真心的!讓我告訴你……”“別說 !”她用手指按在他的唇上,慢慢的搖頭。“別說!我一度很幼稚,很幼稚,我不會再幼 稚了。” 他握住她那受傷的手,血又從傷口沁出來。他拿了消炎藥膏,細心的為她搽抹,再用 繃帶把她的手掌牢牢綁緊,用膠布貼牢了,他看著那綁著繃帶的手。忽然,他放開她,轉 過身子,把額頭抵在櫥上,他苦惱的說: “靈珊,在你卷進我的生活里以前,我已經成了一具行尸走肉!我是個空殼,是個机 器!我整天面對那些剪切机、加熱爐,我自己也成了机器的一部分!我以為,我這一生, 是不會再愛了。我寫愛桐雜記的時候,我也以為,我這一生是不會再愛了。可是,你來了 ,帶來了活力,帶來了生命,帶來了力量,你使我再活過來,再能呼吸,能思想,能希望 。使我又有了夢,又有了歌。靈珊,你不能了解,你給了我些什么!你不能了解,當我飛 車在高速公路上,要赶回來見你時,我的血液是怎樣沸騰著,像高周波爐里燒熔了的鐵漿 !” 她拉住了他的手,用自己那受傷的手去握緊他,那粗糙的繃帶碰到了他的皮膚,他抓 住她,惊呼著: “你干什么?當心你的傷口!” “我需要痛一痛,讓我弄弄清楚,我所听到的話是真的,還是假的?我要弄明白,我 是不是很清醒?” 他的眼眶發紅。“靈珊,你──你──好傻!”他把她一把抱起來,抱進客廳,放在 沙發上,讓她橫躺在沙發里,他跪在她身邊,檢視著她的手。還好,血是止住了,繃帶是 干的。他捧著那手,眼睛不敢看她,他把嘴唇輕輕的貼在她的繃帶上。“每一個人都有過 去,”他低語。“如果你這么介意的話,躺在這儿,別動!”“你要干嘛?”她問。“躺 著!別動!”他站起身來,走進屋子里面去。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狐疑的躺著。一 會儿,他出來了,手里握著那本“愛桐雜記”。走到她身邊,他掏出打火机,打著了火, 把冊子放在火焰上。她惊叫一聲,立即伸出手來,一把搶過那本冊子,說: “燒得掉這本冊子,也燒不掉你的過去!不許燒,我要它!” 他盯著她。“你整個看過?”“沒有,只看了兩頁。” “那么,我還是燒掉的好。” 她握緊冊子,抱在怀中。 “不!不許燒。”她深深的注視他,語重而心長。“人,不能忘舊,假若你能很容易 的燒掉欣桐,說不定有一天,也很容易就燒掉靈珊。不,你不能燒它,留下來,最起碼, 為了──楚楚。”他怔怔的凝視她。“為了楚楚,”她重复了一句:“她有權該知道,她 有個多么美好的母親!”他更加發怔了,凝視著她,他一動也不動,像是被什么魔杖點過 ,整個人都成了化石。月朦朧鳥朦朧16/409 耶誕節一轉眼就來了。 晚上,在臥室里,靈珊和靈珍都在為圣誕舞會而化妝,靈珊一面戴上耳環,一面用半 商量半肯定的語气說: “姐,我十二點以前一定要赶回來!” “中央酒店也只開到十二點,”靈珍說,換上一件粉紅色的長禮服,站到靈珊面前, 讓她幫她拉拉鏈,系帶子。“但是,你如此堅持要在十二點以前回來,大概不是要回四里 ,而是要去四A吧!”“姐姐!”靈珊叫,拿起桌上的發刷,胡亂的刷著頭發。“你知道 ,我今晚去中央,實在是有些勉強……” “你不用說,我完全了解!”靈珍打斷她。“你是逼不得已!在你心里,大概很后悔 那么早就答應了這個約會!我保管等會儿跳舞的時候,你一定也會魂不守舍。你人在中央 ,心也會在四A!”“姐!”靈珊輕嘆了一聲:“想想看吧,當我們在歌聲舞影中又笑又 叫的時候,有人正獨坐房里……”她沒說下去,眼前已浮起韋鵬飛一杯在握,獨自品茗著 他那份寂寞的神態。她再嘆口气:“反正我十二點以前要赶回來,我答應他了,要赶回來 !”靈珍看了她一眼。“赶不赶回來是你的事,我才管不了那么多!但是,靈珊,你要弄 清楚,別把同情和愛情混為一談!” “我們最好別談這問題!”靈珊煩躁的說。 “也沒時間談了,立嵩和掃帚星准在客廳里發毛了。”她往門口走,忽然又站住了。 “靈珊,你答應過我不對他認真,但是,你已經認真了!”“我沒答應過你什么,”靈珊 說:“在我想不認真的時候,我就早已認真了。姐,讓我坦白告訴你吧……”她睜大了眼 睛面頰紅灩灩的,眼睛水汪汪的。“你不用再費心拉攏我和掃帚星,沒用了!真的沒用了 !我對韋鵬飛早已……早已是無藥可救了!”“靈珊!”靈珍仆過來,握住靈珊的手,那 手上還貼著橡皮膏,几天前所受的傷,至今未愈。“你別昏頭,你才二十二歲!”“怎樣 呢?他也不過才二十九歲!” “不是他的年齡問題,你想想看,二十二歲當后母,是不是太年輕了!”“只要楚楚 能接受我……” 靈珊的話沒有說完,門外傳來一陣敲門聲,打斷了她們姐妹間的談話,張立嵩在外面 直著脖子叫: “兩位小姐,今晚的座位有多貴,你們知道嗎?再這樣慢慢梳妝呵,把大好光陰,就 都耗掉了。你們難道不曉得一寸光陰一寸金嗎?”“來了!來了!”靈珍說,打開了房門 ,張立嵩正嘻皮笑臉的站在門外。“快走吧!”張立嵩說:“再晚一點,連計程車都叫不 到了。” 靈珊無可奈何的站起身來,走到客廳里。劉思謙和劉太太都笑嘻嘻的站在那儿,望著 自己的一雙女儿。靈珍今天穿的是一套粉紅色的衣服,靈珊卻是一套鵝黃色的,兩人都沒 穿大衣,靈珍拿著一條白色狐皮斗篷,靈珊卻只用了條黑色摻金線的网形長披肩,兩人并 肩而立,真是人比花嬌!劉太太笑得闔不攏嘴,再看張立嵩和邵卓生,一個瀟洒自如,另 一個挺拔英俊,如果有這樣一對女婿,倒也不枉生了這對女儿!她一直送到大門口來,善 解人意的一再叮嚀囑咐: “玩久一點沒關系,我知道耶誕節不過是給你們年輕人一個玩的藉口,要玩就要盡興 ,別記挂家里,媽媽不是老古板,回家晚了不會罰跪!”“伯母,”張立嵩笑著說:“就 是會罰跪,今晚也早不了,我們預備舞會散了之后,再去一個朋友家里鬧個通宵!” 靈珊看了靈珍一眼,拉拉她的衣裾。 “姐!”她低叫。“別急!”靈珍在她耳邊說:“腳在你自己身上!” 走進電梯,靈珊下意識的抬頭看看四A的大門,門緊闔著,門縫里透出了燈光。一時 間,她真想跨出電梯,就這么留下來,管他什么耶誕節,管他什么中央酒店!管他什么訂 位沒訂位!管他什么掃帚星!可是,再看看靈珍,她知道人生有很多面子問題,你不能不 顧全!今晚如果不去中央酒店,非大傷姐妹感情不可! 帶著一千万种無可奈何,她跟著邵卓生他們走進了中央夜總會。一陣人潮和一陣喧囂 就像海浪般吞噬了她。每到耶誕節,她就會怀疑台北怎會有這么多人,而人人都會擠到夜 總會里來!大廳中比平日多加了無數的桌子,依然有許多人在訂位處爭吵,他們從人群中 挨挨擦擦的擠過去,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了下來,靈珊已經擠得一頭一身的汗 。 邵卓生拿了許多紙帽子、卷紙,和無數五顏六色的紙帶,分給大家。靈珊對舞池望去 ,黑壓壓的一片人海,樂隊在奏著喧囂的音樂,有個男歌星在台上半吼叫的唱著“美麗的 星期天”。舞池里人頭鑽動,大家隨著音樂的節拍翩然而舞,許多不跳舞的客人也都鼓著 掌打拍子,空气里洋溢著一片青春与歡樂的气息,更多的人在和著那歌星,大唱“美麗的 星期天”。一曲既終,大家就歡呼著把紙帽子和彩色紙條扔得滿天飛。靈珊微笑了起來。 這种狂歡的气氛是具有感染性的,靈珍已和張立嵩擠進舞池里,和那些狂歡的人群一同起 舞。邵卓生不甘寂寞,戴著頂尖尖的高帽子,他拉著靈珊也擠進了舞池,靈珊看著他,本 來個子高,再戴頂高帽子,更顯得“鶴立雞群”,靈珊一面舞動,一面暗中尋思,這掃帚 星,穿上了禮服,外表還真很“唬”人呢! 一支曲子完了,一支又起。人越來越多,舞步也就越來越滑不開了。邵卓生擠著靈珊 ,只能隨著人群“晃動”,算是“跳舞”。靈珊放眼望去,靈珍已在人群中失去蹤跡。到 處都是衣衫繽影,到處都是笑語喧嘩,到處都是歌聲人聲……全台北都在歡笑里,全台北 都在歌舞里,此時此刻,是不是也有人──斯人獨憔悴?“靈珊!”邵卓生在她耳邊吼, 樂隊的聲音實在太響,她簡直听不見。“什么?”她大叫著問。 “你姐姐碰到熟人了!” “在那儿?”她著腳尖,看不到。 “他們回到位子上去了。” “我們也回去吧!”她叫著。“我已經一身大汗了。腿也跳酸了。”“我舍不得過去 。”他叫。 “為什么?”“要殺出重圍,等下再殺過來就不容易了。” “我非回位子上去不可,我口干了!” “我給你叫杯香檳!”“你說什么?”她听不見。 “香檳!你要不要喝香檳?慶祝我們認識三周年!” “三周年?我們已經認識三周年了嗎?” “怎么不是?三年前,也是圣誕舞會上認識的。” “奇怪。”她低語。“你說什么?”他彎腰去听她,一面帶著她,從人山人海中名副 其實的“殺出去”。 “我說奇怪。”“奇怪什么?”“認識了三年之久,怎么還不如認識三個月的?可見 ,人与人之間的認識,僅僅靠時間是不夠的,有時,一剎那間的溝通,胜過了數十年的交 往。”她自言自語。 “你在說什么?我一個字也听不見。”邵卓生在她耳邊吼。 “你不需要听見!”她高叫:“我說給我自己听!” 他們好不容易擠回了座位上,一眼看到,另一張桌子和他們的拼了起來。靈珍正興高 采烈的在和另外兩對青年男女談笑,那兩對青年男女大約來晚了,實在沒位子,就和他們 拼在一起。看到靈珊和邵卓生過來,靈珍回頭對靈珊說: “記得嗎?這是阿江。” 靈珊看過去,一個黑黑壯壯的年輕人,嘴里銜著一支煙,果然是阿江!許多年不見, 他還是帶著几分流气,眉目之間,卻比以前成熟多了,他怀中擁著一個圓圓臉,長得很漂 亮的少女,那少女戴著假睫毛,妝化得十分濃艷,穿著件低領口的衣服,一看而知,是個 半風塵的女孩。阿江介紹的說: “靈珊,這是我的未婚妻,我叫她小紅豆,你也叫她小紅豆就可以了!”“阿江,” 靈珍笑著喊:“那有這樣介紹的?” “怎么沒有?”阿江笑著:“你越來越道學气!今晚咱們遇上了,彼此介紹一番,明 天,就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誰也不再記得誰了。要介紹得一清二楚干什么 ?”他再指著身邊的一對年輕人,對靈珊說:“這是陸超和阿裴。” 靈珊笑笑,在位子上坐下來。心想,靈珍這個耶誕節可熱鬧了,舊情人見面,不知心 里有何感触!一面,她對那個陸超和阿裴點了點頭。陸超?這名字似乎听過,但,這個姓 和這名字原就很普通!她再看了一眼陸超,心里忽然一愣,這年輕人好面熟,他并不漂亮 ,卻有張非常吸引人的臉孔。那陸超滿頭濃密而微卷的頭發,濃黑的眉毛下是對深邃而若 有所思的眸子,那下巴的輪廓,和那嘴型,都非常非常熟悉。忽然,她明白過來,他長得 像電影明星尤蒙頓,不漂亮,卻有气質!連他那滿不在乎和憂郁的神情都像尤蒙頓。她打 量完了陸超,就轉眼去看阿裴,這一看,她是真的怔住了。 如果說陸超有些面熟,這阿裴就更加面熟了,只是,挖空心思,她也想不出阿裴像什 么電影明星。她斜靠在椅子里,眼光迷迷蒙蒙的。雙眼皮,小嘴巴,白瞅而細膩的皮膚, 瘦削而動人的小尖下巴。除了淡淡的搽了點口紅之外,她几乎沒有化妝,整個臉都是干淨 而清靈的。和那個小紅豆一比,她飄逸出群,竟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怎么?靈珊有 些儿心思恍惚,今夕何夕?居然有這么多出類拔萃的人物,都聚集一堂了。“靈珊!”邵 卓生在她耳邊叫:“你的香檳!” 她一惊,這呆子真的叫了香檳來了。不止一杯,他拿著整整一瓶。她接過杯子,周圍 的人聲,音樂聲,笑聲,酒味,香水味,汗味……都弄得她頭昏昏的,她啜了一口酒,又 啜了一口。心里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卻不知道什么地方不對勁。“陸超,阿裴,”阿江 叫:“你們不跳舞,我可要去跳舞了!”月朦朧鳥朦朧17/40 陸超沒有說話,只不耐的揮揮手。阿江就拉著小紅豆擠進了舞池。同時,張立嵩也拖 著靈珍去跳舞了。阿裴從手邊的一個銀色小手袋中取出一支煙,和一個小小的銀色打火机 ,點燃了煙,她深吸了一口,噴出了煙霧,她的眼睛更加迷迷蒙蒙了。她抬眼去望陸超, 眼光柔柔的,媚媚的,含情脈脈的。陸超斜睨了她一眼,什么話都沒說,她就把自己手里 的香煙,遞進他嘴里。他銜了煙,自顧自的噴著,眼光望著舞池里的人潮。阿裴再點了支 煙,她抽著,眼睛在煙霧下迷离若夢。靈珊目不轉睛的看著她,像中了邪一樣,只覺得她 一舉一動,無不柔到极處,媚到极處。別的女人抽煙,總給靈珊一种不很高貴的感覺,但 是阿裴抽煙,卻充滿了詩情畫意,好像那煙的本身,都和她的人揉為一体,她就是那縷輕 煙,飄飄裊裊的,若有若無的。“靈珊!跳舞嗎?”邵卓生吼。 “不。”她大聲說,啜著香檳,眼光仍然停留在阿裴臉上。“阿裴,要香檳嗎?”她 問。 阿裴看她,對她淡淡一笑。邵卓生立刻遞了個杯子給阿裴,注滿杯子,邵卓生解釋著 : “今晚是我和靈珊認識三周年!” 阿裴對靈珊舉杯,拿杯子和靈珊的杯子輕碰了一下,她淺淺微笑,柔聲說:“慶祝三 周年!”她的聲音不大,但是,那樣輕柔而富于磁性,竟然壓住了滿廳的人聲歌聲音樂聲 。靈珊腦中閃過了一道光芒,她緊盯著阿裴。阿裴穿了件銀灰色的軟綢衣服,寬寬的袖口 ,她一舉杯,那袖口就滑到肘際,露出一截白皙的胳臂。靈珊再啜了口香檳。“阿裴,我 見過你!”她說。 “哦?”阿裴挑挑眉毛,絲毫也不意外。“在什么地方見過我?”“几天之前,在狄 斯角。”靈珊說:“你在唱一支歌,一支很好听很好听的歌。”阿裴噴出一口煙來,微微 一笑。 “是的,我在那儿唱了一星期。” “今晚你不唱嗎?”“不唱!”她簡單的說:“陸超不唱,我也不唱!” “哦!”靈珊惊愕的望向陸超,原來他也是個歌星?陸超沒有看她們,似乎對她們的 談話根本沒听到,他的眼睛在舞池中搜索,神態有些寥落。 “你不知道陸超?”阿裴惊訝的,就好像在問:“你不知道尼克森?”“我不太清楚 ,”靈珊頗以自己的孤陋寡聞為恥。“我對娛樂圈一向不太熟悉。”“他在野火合唱團當 主唱。”阿裴說:“他也彈吉他,也打鼓,也會電子琴,他是多方面的天才。” “哦!”靈珊再啜了口酒,對那“天才”望過去,天才沒注意阿裴對他的贊許,天才 滿臉的不耐煩,天才心不在焉而神思不屬。靈珊用手托著下巴,呆呆的出神,她不敢告訴 阿裴,她甚至沒听過什么“野火合唱團”。 阿裴一口干了杯中的酒,邵卓生立刻幫她再倒滿,她抬眼看了邵卓生一眼,眼光也是 柔柔的,媚媚的,她輕輕的說了句:“你叫什么名字?”“邵卓生。”邵卓生慌忙說,想 起他們似乎都不稱名字,而稱外號,他就又傻里傻气的加了句:“不過,大家都叫我掃帚 星!”“掃帚星?”阿裴一怔,立刻然而笑,她的牙齒細細的,白白的。靈珊初次了解為 什么有“齒如編貝”這句成語。“掃帚星?”她輕輕搖頭,一頭如柔絲一樣的長發飄垂在 耳際。“你知道你很‘亮’嗎?”她問。 “亮?”邵卓生愣愣的望著她。 “廣東人說亮,就是漂亮,”她熄滅了煙蒂,又一口干了杯中的酒,邵卓生再幫她注 滿。“我說亮,是說你很醒目,很吸引人。”“哦?”邵卓生傻傻的張著嘴,被恭維得簡 直有些飄飄然,沒喝什么酒,似乎已經醉了。 靈珊看看邵卓生,看看阿裴,再看看那個“天才”,她也一口干了自己的杯子。邵卓 生正望著阿裴出神,完全忽略了靈珊的空杯子。靈珊用杯子碰碰邵卓生手中的酒瓶,邵卓 生恍如夢覺,慌忙給她注滿。她小口小口的啜著,眼光卻無法离開那個奇异的阿裴。“是 誰提議到這儿來的?”忽然間,陸超開了口,他居然能開口說話,使靈珊嚇了一跳,阿裴 立即望向他,伸過手去,她用她那白的胳臂,攬住了他的脖子。 “是阿江。”她細聲的說。 “你不覺得這儿又亂又吵又無聊嗎?”陸超說,皺起了眉頭。“音樂不成其音樂,歌 唱不成其歌唱,跳舞的人全在擠沙丁魚,這有什么意思?”“是的,很沒意思。”阿裴柔 聲說,把酒杯放在桌上。仆過去,她用手指輕輕撫摩陸超的眉心,她的眼光溫柔如水的停 駐在陸超的臉上,好像整個大廳里的人全不存在似的,她用那磁性的聲音,不高不低,不 疾不徐的說:“你又皺眉頭了!你又不開心了!如果你不喜歡這里,你說去那里,我就去 那里!”陸超把她的手扳了下來,坐遠了一點,不耐煩的說: “大庭廣眾,別動手動腳。” “是的。”她輕輕說,聲音低得几乎听不見,她的身子瑟縮的往后退了退,眼珠上就 蒙上了一層淡淡的淚影,舉起桌上的酒杯,她一仰而干。邵卓生像個倒酒机器,馬上就倒 酒。靈珊注視著她,沒忽略掉她眼角沁出的兩滴淚珠。 “我宁愿去華國!”陸超說。 “那么,我們就去華國!”阿裴說。 “算了!”陸超煩躁的用手敲著桌子。“華國的情況也不會比這儿好!”“或者…… ”阿裴小心翼翼的說:“我們可以去阿秋家,她們家里,今晚通宵舞會!” 陸超的眼睛立刻閃出了光采,他興奮的看了阿裴一眼,馬上又皺起了眉。“你不是真 心要去阿秋家!”他咬咬嘴唇。“你在惺惺作態!我討厭你這种試探的作風!” “我是真心!”阿裴慌忙說,說得又快又急。“如果不是真心,我就被天打雷劈!只 要你喜歡,你去那儿,我就去那儿……”她忽然停了口,怔怔的望著他,淚珠在睫毛上盈 盈欲墜。“或者……”她更加小心的說:“你不喜歡我陪你去?你要一個人去?” 陸超似乎震動了一下,他瞪了她一眼,粗聲說: “別傻了!要去,就一起去!” 阿裴長長的吐出一口气來,立刻滿面堆歡,好像陸超給了她天大的一個恩惠似的,她 笑著說: “等阿江他們一回來,我們就走!這儿只到十二點,阿江他們也會高興去阿秋家!” “唔!”陸超哼了一聲,又望向舞池里的人潮。 舞池里,人山人海,大家依然跳得又瘋又狂又樂。台上,有個歌星在高唱“圣誕鐘聲 ”。 靈珊一個勁儿的喝酒,她覺得自己已經著了魔了,被這個阿裴弄得著魔了。她從沒看 過一個女人能對男友如此低聲下气而又一片痴情,也從沒看過比阿裴更女性的女人。她的 頭昏昏的,雖然是香檳,依舊使她整個人都變得輕飄飄昏沉沉起來。她握著杯子,對阿裴 舉了舉,又對陸超舉了舉,喃喃的念著:“寄語多情人,花開當珍惜!” 阿裴触電般抬起頭來,瞪著她。靈珊和她對望著,然后,阿裴微笑了起來,笑得凄涼 ,笑得美麗。天!靈珊心里想著;怎會有如此媚入骨髓的人物! “你居然記得我的歌,”阿裴感動的、嘆息的說:“我裴欣桐交了你這個朋友!我們 一起去阿秋家!” 裴欣桐?靈珊正喝了一口酒,頓時間,整口酒都嗆進了她的喉嚨里,她大咳起來。咳 得喘不過气來,咳得眼淚汪汪的,她看看阿裴,不不,我醉了。她想著。醉得連話都听不 清楚了,醉得連自己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了!她止住咳,抬眼凝視阿裴,問:“你叫裴什 么?”“裴欣桐!”阿裴微笑著。“怎么,這名字很怪嗎?這是我的本名,唱歌的時候, 我叫裴裴。” 靈珊搖了搖頭,又摔了摔頭,不行!真的醉了,她想,是真的醉了,她眼前已經浮起 好多個阿裴的臉,像水里的倒影,搖搖晃晃的。也像電視里的疊映鏡頭,同一張臉孔,四 五個形像,出現在一個畫面里,她吶吶的,喃喃的,口齒不清的說:“你叫裴欣桐,歡欣 的欣,梧桐的桐。” “你怎么知道?”阿裴說:“一般人都以為,我的名字是心彤,心靈的心,彤云的彤 ?” “哦,”靈珊恍惚的說:“你的名字是心靈的心?彤云的彤?” “不,是歡欣的欣,梧桐的桐。” 靈珊倒向邵卓生怀里,傻笑著。 “掃帚星,你扶好我,”她把頭埋在他衣服里,一直吃吃的笑。“我醉了。醉得以為 死人都可以活過來了!我醉了,真──醉了。”月朦朧鳥朦朧18/4010 接下來的一切,是無數混亂的、繽紛的、零亂的、五顏六色的影子在重疊,在堆積。 靈珊是醉了,但,并沒有醉得人事不知。記憶中,她變得好愛笑,她一直仆在邵卓生的身 上笑。記憶中,她變得好愛說話,她不停地在和那個阿裴說話。然后,他們似乎都离開了 中央,她記得,邵卓生拚命拉著她喊:“你不要去,靈珊,我送你回家!” “不,不,我不回家!”她喊著,叫著,嚷著。她不能离開那個阿裴,所有朦朧的、 模糊的意志里,緊跟著這個阿裴似乎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于是,他們好像到了另外一個地 方,一棟私人的豪華住宅里。那儿有好多年輕人,有歌,有舞,有煙,有酒。她抽了煙, 也喝了酒,她跳舞,不停的跳舞,和好多陌生的臉孔跳舞。下意識里,仍然在緊追著那個 阿裴。 “阿裴,”她似乎問過:“你今年十几歲?你看起來好小好小。”“我不小,我已經 二十五了。” “你絕對沒有二十五!”她生气了,惱怒的叫著。“你頂多二十歲!”“二十五!” 阿裴一本正經的。“二十五就是二十五!瞞年齡是件愚蠢的事!”二十五歲?她怎么可以 有二十五歲?靈珊端著酒杯,一仰而盡,這不是那酸酸甜甜的香檳了,這酒好辛好辣,熱 烘烘的直沖到她胃里去,把她整個人都燃燒了起來。耳邊,邵卓生直在那儿嘆气,不停的 嘆气: “靈珊!你今晚怎么了?靈珊,你不能再喝酒了,你已經醉了。靈珊,回家去吧…… ” “掃帚星,”她搖搖晃晃的在說:“這么多女孩子,你怎么不去找?為什么要粘住我 ?” “我對你有責任。”“責任?”她大笑,把頭埋在他怀中,笑得喘不過气來。“不, 不,掃帚星,這年頭的人,誰与誰之間都沒有責任。只有債務!”“債務?靈珊,你在說 什么?” “你說過的,每個人都欠了別人的債!”她又笑。“你去玩去!去追女孩子去!我不 要你欠我,我也不想欠別人!你去!你去!你去!”邵卓生大概并沒有离去,模糊中,他 還是圍繞著她轉。模糊中,那宴會里有個女主人,大家叫她阿秋。阿秋可能是個有名的電 影明星或歌星,她穿著一件緊身的、金色的衣服,款擺腰肢,像一條金蛇。那金蛇不斷的 在人群中穿梭,扭動,閃耀得靈珊眼花撩亂。眼花撩亂,是的,靈珊是越來越眼花撩亂了 ,她記得那儿有鼓有電子琴有樂隊。她記得陸超后來奔上去,把全樂隊的人都赶走,他在 那儿又唱又打鼓又彈琴,一個人在樂器中奔跑著表演。她記得全体的人都呆了,靜下來看 他唱獨腳戲。她記得到后來,陸超瘋狂的打著鼓,那鼓聲忽而如狂風驟雨,忽而如軟雨叮 嚀,忽而如戰鼓齊鳴,忽而又如細雨敲窗……最后,在一陣激烈的鼓聲之后,陸超把鼓棒 扔上了天空,所有的賓客爆發了一陣如雷的掌聲,吆喝,喊叫,紙帽子和彩紙滿天飛揚。 然后,一條金蛇扑上去,纏住了陸超,吻著他的面頰,而另一條銀蛇也扑上去,不,不, 那不是銀蛇,只是一陣銀色的微風,輕吹著陸超,輕擁著陸超,當金蛇和陸超糾纏不清時 ,那銀色的微風就悄然退下……怎么?微風不會有顏色嗎?不,那陣微風确實有顏色;銀 灰色的!銀灰色的微風,銀灰色的女人,銀灰色的阿裴! 銀灰色的阿裴唱了一支歌,銀灰色的阿裴再三叮嚀:寄語多情人,莫為多情戲!那條 金蛇也開始唱歌,陸超也唱,陸超和金蛇合唱,一來一往的,唱西洋歌曲,唱“夕陽照在 我眼里,使我淚滴!”唱流行歌曲,唱“你的眼睛像月亮”,唱民謠,唱“李家溜溜的大 姐,愛上溜溜的他喲!” 歌聲,舞影,酒气,人語……靈珊的頭腦越來越昏沉了,意志越來越不清了,神思越 來越恍惚了。她只記得,自己喝了無數杯酒,最后,她扯著阿裴的衣袖,喃喃的說: “你的眼睛像月亮!像月亮!” “像月亮?”阿裴凝視著她,問:“像滿月?半月?新月?眉月?上弦月?還是下弦 月?”眼淚從月亮里滴了下來,她仆在沙發上哭泣。“我是一個丑女人!丑女人!丑女人 ……”“不,不,你不丑!”靈珊嘰哩咕嚕的說著,舌頭已經完全不听指揮。“冰肌玉骨 ,自清涼無汗!你顯花蕊夫人,花蕊夫人怎么會丑?不,不,你不是花蕊夫人,你是她的 靈魂!靈魂!你相信死人能還魂嗎?你相信嗎?……” 她似乎還說了很多很多話,但是,她的意識終于完全模糊了,終于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來的時候,她躺在床上。腦子里,那些繽紛的影像;金蛇,銀蛇,陸超,歌聲,月 亮,夕陽……都還在腦海里像車輪般旋轉。可是,她的思想在逐漸的清晰,微微張開眼睛 只覺得燈光刺眼,而頭痛欲裂。在她頭上,有條冷毛巾壓著,她再動了動,听到靈珍在說 : “她醒了。”靈珊勉強的睜開眼睛望著靈珍,靈珍的臉仍然像水里的倒影,晃晃悠悠 的。“我在什么地方?”她模糊的問。 “家里。”是劉太太的聲音。靈珊看過去,母親坐在床沿上,正用冷毛巾冰著她的額 頭。劉太太滿臉的擔憂与責備,低聲說:“怎么會醉成這樣子?你向來不喝酒的。雖然是 耶誕節,也該有點分寸呀!”“邵卓生真該死!”靈珍在罵。 靈珊看看燈丕看看靈珍。 “是邵卓生送我回來的嗎?”她問。 “除了他還有誰?”靈珍說:“他說你發了瘋,像喝水一樣的喝酒!靈珊,你真糊涂 ,你怎么會跟阿江他們去玩?你知道,阿江那群朋友都不很正派,都是行為放浪而生活糜 爛的!你看!僅僅一個晚上,你就醉成這副怪樣子!” 靈珊望著燈沉思。“現在几點鐘?”“二十五日晚上九點半!”靈珍說。“你是早上 六點鐘,被掃帚星送回來的!我看他也醉了,因為他嘰哩咕嚕的說,你迷上了一個女孩子 !”靈珊的眼睛睜大了。“那么,”她恍恍惚惚的說:“我并沒有做夢,是有這樣一個女 孩,有這樣一個瘋狂的夜晚了!” “你怎么了?”劉太太把毛巾翻了一面。“我看你還沒有完全醒呢!”“姐,”她凝 神細想。“昨晚在中央,有沒有一個阿裴?” “你說阿江的朋友?我不知道她叫什么?我記不得了。我只知道我和立嵩跳完一支舞 回來,你們都不見了。我還以為你們也去跳舞了呢,誰知等到中央打烊,你們還是沒有影 子,我才知道你們跟阿江一起走了。”她對靈珊點點頭:“還說要十二點以前赶回來呢! 早上六點鐘才回來,又吐又唱,醉到現在!”靈珊凝視著靈珍,忽然從床上坐起來。 “我要出去一下。”劉太太伸手按住她。“去那儿?”劉太太問:“去四A嗎?去韋 家嗎?” “媽!”靈珊喊,頭暈得整個房子都在打轉。眼前金星亂迸。“你……你怎么知道? ”她無力的問。 “有什么事你能瞞住一個母親呢?”劉太太嘆口气,緊盯著女儿。“何況,他下午來 過了!” “哦!”她大惊,瞪著母親。“你們談過了?” “談過了。”“談些什么?”劉太太看了她一眼。“沒有什么。大家都是兜著圈子說 話,他想知道你的情形,我告訴他,你瘋了一夜,現在在睡覺。他的臉色很難看,坐了一 會儿就走了。”靈珊用牙齒咬住嘴唇,默然發呆。半晌,她伸手把額上的毛巾拿下來,丟 在桌上,她勉強的坐正身子,依舊搖搖晃晃的,她的臉色相當蒼白。 “媽,”她清晰的說:“我必須過去一下。” “靈珊,”劉太太微蹙著眉梢。“你要去,我無法阻止你,也不想阻止你。只是,現 在已經很晚了,你的酒也沒完全醒。要去,等明天再去!”“不行,媽媽!”她固執的說 :“我非馬上去不可!否則,我的酒永遠不會醒!”“你在說些什么?”劉太太不懂的問 。 “媽,求你!”靈珊祈求的望著母親,臉上有种怪异的神色,像在發著熱病。“我一 定要去和他談談,我要弄清楚一件事!媽,你讓我去吧!”“你站都站不穩,怎么去?” 劉太太說。 “我站得穩,我站得穩!”靈珊慌忙說,從床上跨下地來,扶著桌子,她剛站起身, 一陣暈眩就對她襲來,她的腿一軟,差點摔下去,靈珍立即扶住了她。她搖搖頭,胃里又 猛的往上翻,她一把蒙住嘴,想吐。劉太太說: “你瞧!你瞧!你還是躺在那儿別動的好!” 靈珊好不容易制住了那陣惡心的感覺。 “媽,”她堅決的說:“我一定要去,我非去不可,否則,我要死掉!”“靈珊!” 劉太太叫。“媽,”靈珍插了進來。“你就讓他們去談談吧!你越不讓她去,她越牽腸挂 肚,還不如讓她去一下!”她看著靈珊。“我送你過去!只許你和他談兩小時,兩小時以 后我來接你!不過,你先得把睡衣換掉!” 靈珊點頭。于是,劉太太只好認輸,讓靈珍幫著靈珊換衣服,穿上件淺藍色的套頭毛 衣,和一件牛仔褲。靈珊經過這一折騰,早已气喘吁吁而頭痛欲裂,生怕母親看出她的軟 弱而不放她過去,她勉強的硬挺著。靈珍牽著她的手,走到客廳,劉思謙愕然的說:“你 醉成那樣子,不睡覺,起來干嘛?” “我已經好了!”她立刻說。 “這么晚了,還出去?” “我知道二姐的秘密!”靈武說。“整個晚上,翠蓮和阿香忙得很!”“翠蓮和阿香 ?”劉思謙困惑的望著儿子。“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劉太太走出來,嘆口气說:“女儿大了,就是這個意思!”靈珊扯扯 靈珍的衣袖,就逃難似的逃出了大門。靈珍扶著靈珊,走到四里的大門,按了門鈴,開門 的是韋鵬飛自己。靈珍把靈珊推了進去,簡單明了的說:月朦朧鳥朦朧19/40 “我妹妹堅持要和你談一下,我把她交給你,兩小時以后,我來接她!”說完,她掉 轉身子就走了。 靈珊斜靠在牆上,頭發半遮著面頰。她依然頭昏而翻胃,依然四肢軟弱無力。韋鵬飛 關上房門,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就一語不發的把她橫抱起來,她躺在他胳膊上,頭發往后 披瀉,就露出了那張清靈秀气,略顯蒼白的臉孔,她的眼珠黑幽幽的閃著丕黑幽幽的瞪視 著他。 “為什么?”他低問。“阿香說你喝醉了,醉得半死。為什么?你從來不喝酒。”他 把她橫放在沙發上,用靠墊墊住了她的頭,跪在沙發前面,他用手撫摩她的面頰,他的聲 音溫柔而痛楚。“你跟他一起喝酒嗎?那個掃帚星?他灌醉了你?” 她搖搖頭,死死的看著他。 “不是他灌醉你?是你自己喝的?” 她點頭。“為什么?”她的眼光直射向他,望進他的眼睛深處去。 “問你!”她說。“問我?”他愕然的凝視著她,伸手摸她的額,又摸她的頭發,她 的面頰,和她的下巴,他的眼光從惊愕而變得怜惜。“你還沒有清醒,是不是?你頭暈嗎 ?你口渴嗎?胃里難過嗎?我去給你拿杯冰水來!”她伸手扯住了他的衣服。 “不要走開!”她命令的。 他停下來,注視她。在她那凌厲而深沉的眼光下迷惑了,他怔怔的望著她。“我見到 她了!”她啞聲說,嘴唇上一點血色也沒有了,她的身子開始微微發顫。他抓住了她的手 ,發現那手冷得像冰。“我見到她了!”“誰?”他問。“大家都叫她阿裴,她穿一件銀 灰色軟綢的衣服,像一陣銀灰色的風。”她的聲音低柔而凄楚,手在顫抖。“為什么騙我 ?為什么?她在那儿,她唱歌,她纖瘦而美麗……”她死命拉住他。“你說她死了!死人 也會還魂嗎?你說──她死了!死人也會唱歌嗎?”他彷佛挨了重重一棒,臉色在一剎那 間變得慘白,他立即蹙緊了眉頭,閉上了眼睛身子晃了晃,似乎要暈倒。片刻,他睜開眼 睛來,他用雙手把她的手闔住,他的眼睛里閃著深切的悲哀,和极度的震惊与慘痛。 “你說你見到了她?”他啞聲問。“欣桐?” “是的,欣桐。”淚水涌了上來,她透過那厚厚的水帘,望著他那變色的臉。“裴欣 桐!她是姓裴嗎?是嗎?那么,真的是她了?不是我在做夢?不是我在幻想……對了!” 她想坐起來。“你有一張她的照片,我要看那張照片!” 他用手壓住了她,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的望著她。 “不要看!”他說:“那張照片已經不在了。” 她微張著嘴,嘴唇在輕顫。 “那么,确實是她了?”她問。 “是她。”他低聲的,痛楚的,慘切的說。“是的,是她!我并沒有騙你,靈珊,我 從來沒有說她死了,我說過嗎……”他凝視她,眉頭深鎖。“我只說,她离我而去了,她 确實离我而去了。我告訴你……”他咬牙,額上的青筋凸了起來,太陽穴在跳動,他的呼 吸變得急促而不穩定。“我好几次都想說,好几次都想告訴你,但是,我怎么開口?靈珊 ?我怎樣去說;我太太遺棄了我,她變了心,跟一個合唱團的鼓手私奔了?你叫我怎么說 ?在我認識你的時候,我已經對自己一點自信都沒有了!我恨女人,我仇視女人,我也怕 女人!我想愛,又不敢愛!只因為……只因為那一次戀愛,已經把我所有的自尊和感情, 都撕得粉碎了。靈珊,你說我騙你,我不是騙你,我是宁可相信她死了,宁可讓你也以為 她死了。我沒有勇气承認自己的失敗,我──不是騙子,而是懦夫!” 靈珊眨動著睫毛,淚珠從眼角滾落,她的眼睛變得又清又亮又澄澈,她看著他,看了 好久好久,然后,她用胳膊環抱過來,抱住了他的頭,她把他拉向自己怀里,用手撫摩著 他那一頭濃發,她急促的說: “別說了!別說了!別再說了!” “不!”他掙扎開來,抬起頭,他面對著她。“既然說了,你就讓我說完!人生沒有 永久的秘密,世界很小,一個圈子兜下來,誰都碰得到誰。我應該猜到你可能遇見她,她 一直在歌廳和娛樂界混。你遇到她時,她一定和那個鼓手在一起了?”她不語,只是默默 的望著他。 “這是個殘忍的故事,靈珊。”他咬牙說:“你看過愛桐雜記,你應該知道我對她的 那份感情。我從國外回來的時候,她已經跟那個鼓手私奔了,甚至,丟下了才兩歲大的楚 楚。你知道我做了些什么,我找到了她,我請求她,哀求她,抹煞了所有的自尊,我一次 又一次的懇求她回來!只要她回來,我不究以往,只要她回來,我犧牲什么都可以!我那 么愛她,愛得連恨她都做不到,怨她都做不到!她不肯,說什么都不肯回來,即使如此, 我還寫下了愛桐雜記,不恨她,不怪她,我只恨自己為什么沒有把她保護好,為什么要出 國?而她──”他深吸了口气。“她要求离婚,她告訴我,生命、財產、名譽、孩子…… 她都可以不要,在這世界上,她只要一個人──那個鼓手!”他坐在沙發前面,用手支著 頭,手指插在頭發里。 “有一段時間,我痛苦得真想自殺!后來,我終于弄清楚,我是徹徹底底的失去她了 ,再也挽不回她的心了,我的糾纏,只讓她輕視我,鄙視我!她親口對我說過:如果你是 個男子漢,就該提得起,放得下,這樣糾纏不清,你根本沒出息!” 他咽了一口口水,眼睛因充血而發紅。靈珊撫摩著他的胳膊,祈求的低語:“夠了! 別再說了!”“我簽了离婚証書,簽完字的那一天,我喝得酩酊大醉,那晚,我在一個妓 女家中度過。從此,白天我上班工作,下了班我就是行尸走肉!我酗酒,我墮落,我始終 站在毀滅的邊緣,耳朵邊始終響著她的話;我沒出息,我是沒出息,我連一個太太都保不 住,我不是男子漢,我不配稱為男子漢……”“夠了!”她再說:“求你別再講下去!” “她纖小嬌弱,”他說出了神,仍然固執的說下去。“卻說得那么殘忍,她永不可能了解 ,她把我打進了怎樣一個万劫不复的地獄里……”“我說夠了!”靈珊喊,用手蒙住了耳 朵。“別再說了!請你不要說了!”她從沙發上跳了起來,站在那儿:“除非她現在還活 在你心里!除非你從沒忘記過她!除非你心里根本沒有我……”她的頭里掠過一陣劇烈的 暈眩,隔夜的宿醉仍然襲擊著她,她站立不穩,身子向前猛然栽過去。 “靈珊!”他惊喊,伸手一把抱住了她。“你怎么了?你不舒服嗎?靈珊!你怎樣了 ?” 她順勢倒進了他怀里,她的頭埋在他胸前。 “我不舒服,我很不舒服。”她呻吟著。 “你躺好,我去拿杯水!”他急急的說。 她死命抱住他。“我不需要水,”她說:“我只要問你一句話。” “什么話?”她把臉藏在他怀里。“你──”她低語:“有勇气再接受一次挑戰嗎? ” “什么挑戰?”“再結一次婚!”他有片刻無法呼吸,然后,他扳開她的臉,讓她面 對自己,她那蒼白的面頰已被紅暈染透,眼光是半羞半怯的,朦朦朧朧的。他閉了閉眼睛 長長的吸了口气,就虔誠的把嘴唇緊貼在她的唇上了。月朦朧鳥朦朧20/4011 在劉家,這是一次极嚴重的家庭會議。 晚餐之后,大家都坐在客廳里,劉思謙,劉太太,靈珍,靈珊,連十六歲的靈武都列 席了。靈珊深靠在沙發中,只是下意識的啃著大拇指的指甲。劉思謙背負著雙手,在房間 里走來走去,像個演員在登台前,要背台詞似的。靈珍和靈武都默不開腔,室內好安靜。 最后,還是劉太太一語中的,簡單明了的說:“靈珊,憑几個月的認識,就冒昧的決定婚 姻大事,是不是太快了?”“我覺得這不是時間問題,”靈珊仰起頭來,清晰的說:“認 識一輩子,彼此不了解,和根本不認識一樣。如果彼此了解,那怕只認識几天,也就綽綽 有余了。” “你知道,婚姻是……”劉思謙開了口。 “婚姻是個賭博!”靈珊冒冒失失的接口。 “什么意思?”劉思謙問。 “爸,”靈珊正視著父親,一臉的嚴肅与庄重,她誠摯的說:“你不覺得,婚姻就是 個大賭博嗎?當你決定結婚的時候,你就把你的幸福和未來都賭進去了,每個參加賭博的 人,都抱著必贏的信心,但是,仍然有許多人賭輸了!爸,你和媽媽是賭贏了的一對,像 高家伯伯和伯母就是賭輸了的一對。婚姻要把兩個背景不同,生活環境不同的人硬拉在一 起去生活,本身就是件危險的事!”劉思謙站住了,呆呆的望著靈珊。 “沒想到,你對婚姻,還有一大套哲學呢!”他愣愣的說:“既然知道危險,你也要 去冒險嗎?” “知道危險就退避三舍,那不是你教我們的生活方式!”靈珊望著父親。“算了,算 了!”劉思謙說:“你別把我攪糊涂,跟我玩繞彎子的游戲!我們在討論的是你的婚事, 是嗎?” “是的!”“你承認你如果嫁給韋鵬飛,是件危險的事?” “爸,我是說婚姻是件危險的事。換言之,我嫁給任何人都很危險。但是,嫁給韋鵬 飛,是危險最少的!” “為什么?”“因為我愛他!”“靈珊,”劉太太忍無可忍的插進來。“愛情這件事 ,并不完全可靠,你知道嗎?”“我知道。”靈珊坦白的說:“可能比你們知道的都更深 刻。”她眼前浮起了那本“愛桐雜記”,浮起了阿裴,浮起了陸超,又浮起了那條媚人的 金蛇。“以前,我總以為愛人們一旦相愛,就是件終身不渝的事。現在,我了解,愛情也 可能轉移,要做到終身不渝,需要兩個人充滿信心,去不斷的培養。愛情是最嬌嫩的花, 既不能缺少陽光也不能缺少水分,還要剪草施肥,細心照顧。” “哦!”劉太太張口結舌,看了看劉思謙。“看樣子,她懂得的比我們還多呢!”“ 我听不懂什么陽光啦,水分啦!”靈武忽然插嘴說:“二姐,簡單一句話,你要去當那個 韋楚楚的后母嗎? 靈珊怔了怔。“也可以這么說。”“你不用賭了,”靈武說:“你一定輸!” “何以見得?”靈珊認真的看著靈武,并不因為他是個粗枝大葉的小男孩,就疏忽他 的意見。 “這還不簡單,”靈武聳了聳肩。“你說婚姻是個賭博,別人的婚姻是一男一女間的 賭博,你這個賭博里還混了個小魔頭,這個小魔頭呵……”他沒說下去,那副皺眉咧嘴的 怪樣就表明了一切。“還是小弟說得最中肯!”靈珍拍了拍沙發扶手,一副“深中我心” 的樣子。“靈珊,你或許能做個好太太,但是,我決不信你能做個好母親!” “楚楚很喜歡我……”靈珊無力的聲辯。 “沒有用的!”靈珍說:“你又不是沒念過幼儿心理學!這种自幼失母的孩子最難教 育,你現在是她的阿姨兼老師,她听你,等你當了她的后母,她就會把你當敵人了!你信 不信?” “姐,”靈珊懊惱的喊:“就是你這种論調,使很多女人,听了當后母都裹足不前! 你難道不明白,這种孩子也需要母親嗎?”“真正的母親和后母畢竟是兩回事!”劉太太 慢吞吞的說。“有一天,你也會生孩子,你有沒有想過,你的孩子和楚楚之間,會不會有 摩擦?到時候,你偏袒那一個?” “我可沒想那么遠!”靈珊煩躁的說。 “你知道婚姻是個一生的賭博,而你不去想那么遠?”劉太太緊追著問。“我听阿香 說,楚楚死去的母親很漂亮……” “她母親并沒有死!”靈珊靜靜的接口。 “什么?”劉太太吃了一惊。“沒死?” “沒死。她只是和鵬飛离婚了,孩子歸父親。” 室內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大家都面面相覷,默然不語,每人都在凝思著自己的心事。 好半晌,劉思謙冷冷的說了一句: “原來他已經賭過一次了。” “是的,”靈珊清脆的說。堅定的迎視著父親,她的臉色微微的泛白了。“他賭過一 次,而且輸了!我選擇了一個有經驗的賭徒,輸過一次,就有了前車之鑒,知道如何不重 蹈覆轍!”“所有傾家蕩產的賭徒,都有無數次賭輸的經驗!”劉思謙說。靈珊猛然從沙 發里站了起來,板著臉,冷冰冰的說: “你們不用再說了,我已經很了解你們的意思。我們這個家,標榜的是民主,高唱的 是自由,動不動就說儿女有選擇自己婚姻的權利!可是,一旦事情臨頭,我們就又成了最 保守最頑固最封建的家庭!稍微跨出軌道的人我們就不能接受,稍稍与眾不同的人我們也 不能接受!”她高昂著下巴,越說越激動,她眼里閃爍著倔強的光聲音冷漠而高亢:“你 是反對這件事!你們反對韋鵬飛,只因為他离過婚,有個六歲大的女儿!你們甚至不去設 法了解他的為人個性品德及一切!你們和外公外婆沒什么兩樣,一般父母會犯的毛病,你 們也一樣會犯……”“靈珊!”靈珍喊:“你要理智一點,爸爸媽媽如果是一般的父母, 就不允許你這樣說話!” “二姐,”靈武傻傻的說:“你為什么要把事情弄得這么复雜?”“我怎么弄得复雜 了?”靈珊惱怒的叫。 “你弄一個又离過婚,又有女儿的男朋友干嘛?那個掃帚星不是很好嗎?他最近越變 越可愛,上星期送了我一套葛萊坎伯爾的唱片……”“混球!”靈珊气极,漲紅了臉罵: “人家給你几張唱片,你就把姐姐送人嗎?原來,你二姐只值几張唱片!”她再看向父母 ,眼睛里已滾動著淚珠。“爸爸,媽媽!隨你們怎么辦,隨你們怎么想,我已經打定了主 意。我可能是看走了眼,我可能是愚昧糊涂,我可能是自找苦吃,但是,不管怎樣,我嫁 定了韋鵬飛!”說完,她轉過身子,對大門外就沖了出去。劉太太追在后面,急急的喊: “靈珊!靈珊!你別跑,我們再商量!” “媽,你別急,”靈珍說:“反正她走不遠!” 劉太太會過意來,禁不住長嘆了一聲。瞪著劉思謙,她忽然懊惱的說:“都是你!都 是你!”“怎么怪我?”劉思謙愕然的說。“民主哩,自由哩,開明哩,這些思想都是你 灌輸的!怎么來怪我?” “我怪你──怪你為什么要搬到大廈來住!”劉太太沒好气的說:“這种房子像旅館 一樣,門對著門……” “這才叫門當戶對哩!”靈武愣頭愣腦的接了一句。 劉思謙忍不住就笑了起來。 “你笑?”劉太太睜大了眼睛。“女儿給人家騙去了,你還好笑呢!”劉思謙深思的 看著太太。 “你知不知道,”他沉吟的說:“你這句話,和你母親當初說的一模一樣?她指著我 的鼻子罵,說我把你騙走了。” 劉太太一愣,就怔怔的發起呆來了。 正像靈珍所預料的,靈珊沖出大門后,就直接的奔向四A。人,在受了委屈之后,總 是本能的去找自己最心愛的人。門開了,阿香笑吟吟的站在門口,一見到她,就更加笑逐 顏開。“二小姐,你坐。先生剛剛打電話回來,說是開會沒有完,要九點鐘左右才能回來 。” 靈珊愣了愣,這才想起,韋鵬飛早上就告訴了她,今晚董事長請客,研究如何增加生 產量的問題,可能要晚一點回家。見不到韋鵬飛,她心里的疙瘩就更重了,慢吞吞的走進 室內,她有說不出的沮喪,和說不出的難受。明知韋鵬飛馬上就會回來,她依舊遏止不住 心中那份強烈的失望。 楚楚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回頭看到靈珊,她立刻高興的叫著說:“阿姨,為什么小 蜜蜂要到處找媽媽?” 靈珊心中怦的一跳,楚楚這句無心的問話好像有意的擊中了她的心事,她走了過去, 在楚楚身邊坐下來。下意識的看了看電視,小蜜蜂沒有媽媽,小蜜蜂飛來飛去,到處在找 媽媽,小蜜蜂的聲音不停的嚷著:媽媽,你在哪里?媽媽,我好想你!媽媽,你快回來! 媽媽,我要跟你在一起!靈珊伸出手去,猛的關掉了電視。 “阿姨?”楚楚詫异的回過頭來。 靈珊把楚楚攬在怀里,用手指梳著她的頭發,親昵的、寵愛的低語:“頭發長長了, 到夏天就可以梳辮子了!” 阿香捧了一杯茶過來,把茶放在桌上,她笑嘻嘻的看著靈珊和楚楚,心無城府的說: “楚楚,你就快有媽媽了!” “我媽死啦!”楚楚說,腦袋偎緊在靈珊怀里:“我奶奶說,我媽早就死啦!”“媽 媽死了,不可以另外找個新媽媽嗎?小傻瓜!”阿香看著靈珊,嘻嘻一笑。“阿香!”靈 珊阻止的喊。“別胡說!” “是,小姐。”阿香轉身就往廚房后面跑,去找翠蓮和隔壁的阿巴桑聊天去了。有靈 珊在,她就自己放自己的假,理所當然的把楚楚交給了靈珊。月朦朧鳥朦朧21/40 “阿姨,”楚楚用胳臂勾著靈珊的脖子,好奇的說:“什么叫新媽媽?”靈珊心中一 動,把楚楚抱在膝上,她仔細的打量著這孩子,那眉毛,那眼睛那小尖下巴……她長得像 阿裴!靈珊吸了口气,深思的,婉轉的,小心翼翼的,她說: “楚楚,你還記得你的媽媽嗎?” 楚楚搖了搖頭。“本來,爸爸有一張媽媽的照片,后來不見了!”楚楚天真的說:“ 我媽媽很漂亮,像白雪公主一樣!” 是了,阿裴离開楚楚的時候,韋鵬飛還在國外,楚楚只有兩歲,那么,韋鵬飛出國的 第二年,阿裴就已棄家而去了,怪不得那個祖母要說她死了。奇怪的是,阿裴居然忍耐得 住,不來找尋楚楚,這樣咫尺天涯,她竟然宁可母女不見面!那阿裴也真狠得下心!“楚 楚,”靈珊撫摩著那孩子的頭發,情不自禁的試探了起來:“你想不想要一個新媽媽?” “新媽媽?”楚楚歪著頭,望著靈珊笑。“什么叫新媽媽?” “你爸爸再結婚,你就有一個新媽媽!她會愛你,疼你,寵你,給你買新衣服,帶你 去儿童樂園玩,教你讀書寫字,唱歌給你听……”楚楚天真的看著她,猛烈的搖起頭來。 “不不!不要!我不要新媽媽!” “為什么?”“阿姨,你也會唱歌給我听,你也帶我玩,你也頭新衣服給我穿,我為 什要還要新媽媽?” 靈珊禁不住漲紅了臉,心想,下面的話是真說不出口了。怎樣大方,她也問不出一句 :“你愿不愿意我當你的新媽媽?”楚楚好奇的瞪視著靈珊,忽然間,她那小小的心靈像 有扇門打開了,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細聲細气的,清清脆脆的說:“我知道了,你是說 ,我爸爸要娶后娘!” 靈珊出神的望著她,還來不及說話,楚楚就猛然抱緊了靈珊的脖子,恐怖的、尖銳的 叫了起來: “阿姨,我不要后娘,我不要后娘!白雪公主就有后娘,她的后娘叫人去殺她!我不 要后娘!我不要!阿姨,我不要!你去對爸爸說,我不要后娘!” “楚楚!楚楚!”靈珊心慌意亂的抱緊她,拍撫著她的背脊,一迭連聲的說:“別叫 !別叫!楚楚!” 楚楚放松了手臂,看著她的臉。 “阿姨,爸爸會娶后娘嗎?”她問,眼睛里充滿了惊懼的神色,好像她自己被后娘虐 待過似的。 “楚楚,”她勉強的說:“并不是每個后娘都很凶,并不是后娘都會虐待……”“不 要!”楚楚尖聲大叫:“你騙我!你騙我!我不要后娘!不要!不要!”她跺腳,拚命的 搖頭,把頭發搖得滿臉都是。許久以來,在她身上早已斂跡的暴戾之气,又在一剎那間都 爆發了。眼淚奪眶而出,她大吼大叫:“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好好好,不要 !不要!”靈珊慌忙說,手足失措的把她擁進怀里。“別耍孩子,沒人要虐待你,沒人要 欺侮你,別耍孩子!”她的鼻子酸楚,喉頭哽塞。“你不要,就不要!別人即使能違背父 母,也無法違背你!你不要,就不要!” 楚楚在她怀中搓著揉著,眼淚揉了她一身。好一會儿,那個孩子才穩定了下來,平靜 了下來。掙脫了她的摟抱,楚楚看著她:“阿香沒來我家之前,有個阿巴桑帶我。”她說 ,大眼睛里淚痕猶存,恐怖之色依然寫在她臉上。“她每天對我說,我是短命鬼,將來爸 爸一定會娶一個后娘,把我每天吊起來打一百次,把我剁碎了喂狗吃,喂豬吃,喂貓吃… …” 靈珊打了個冷戰,煌惑的看著楚楚。 “她為什么要這樣說?”她問:“你一定很坏,很不乖,她故意說這些話來嚇你!楚 楚,不是這樣的……”她感到自己的聲音好無力,好軟弱。“她故意嚇你,后娘也有好的 ,像……像……像阿姨這樣的……” “不!”楚楚斬釘斷鐵的說,眼睛里閃著奇异的光,注視著靈珊。“阿姨,后娘都很 坏,很坏,很坏!我會唱一首歌,是另外一個阿巴桑教我的。” “什么歌?”她瞪視著她,心中越來越瑟縮,越來越畏怯。她知道楚楚家里,三天兩 頭換佣人,她實在猜不到,這些佣人都灌輸了她一些什么思想。 “我唱給你听!”楚楚說,眼光直視著靈珊,她的聲音是軟軟的童音,她一定有她母 親的遺傳,歌唱得婉轉動人,而且有种凄凄涼涼,悲悲切切的韻味:  “小白菜呀,地里黃呀• 三歲兩歲,沒有娘呀! 好好跟著,爹爹過呀• 只怕爹爹,娶后娘呀! 娶了后娘,三年整呀, 生個弟弟,比我強呀! 弟弟吃肉,我喝湯呀, 拿起飯碗,淚汪汪呀! 親娘想我,一陣風呀, 我想親娘,在夢中呀! 河里開花,河里落呀! 我想親娘,誰知道呀! 白天听見,蟈蟈叫呀, 夜里听見,山水流呀! 有心要跟,山水走呀, 又怕山水,不回頭呀!” 她唱完了,默默的看著靈珊,靈珊是完全怔住了。從不知道她會唱這么長的歌,而且 唱得這么完整。她呆望著楚楚,所有的意志,思想,決定……都被楚楚的歌聲所敲碎了。 她覺得再也沒有信心,再也沒有夢想,再也無法把握自己的方向和意志了。因此,這晚, 當韋鵬飛回家的時候,他就看到靈珊一個人呆呆的坐在沙發中,頭仰靠在沙發背上,眼睛 里充滿了凄惶,臉龐上布滿了無助。孤獨的、悲凄的、落寞的、軟弱的靠在那儿。韋鵬飛 走了過去,俯身凝視她。 “怎么了?”他問。“我好累。”她低聲說。 “好累?你做了些什么?” “我的父母,你的孩子!”她喃喃的說,把頭靠在他肩上。“他們是兩塊大石頭,我 在他們的夾縫里,我推不動石頭,我──好累!”他用胳膊環繞著她,輕輕的擁住了她, 雖然不能完全清楚她在說些什么,但是,那暗示的意味卻很明白。他堅定的、懇切的、愛 怜的說:“如果有大石頭,也是我們兩個人的,你不可以一個人推,你太瘦太小,讓我們 一起來推,好嗎?”月朦朧鳥朦朧22/4012 雨季來臨了。台北的冬天和春天,都是濕漉漉的。整天整晚,那蒙蒙細雨無邊無際的 飄飛,陰冷的寒風,蕭蕭瑟瑟的掠過山頭,掠過原野,掠過城市,掠過街邊的尤加利樹, 一直扑向各大廈的窗櫺。靈珊在這一段時期里很安靜,很沉默,像一只蟄伏著的昆虫,隨 寒冷的天气而冬眠起來。她不再和父母爭辯她的婚事,甚至,避免再去提到它,在她內心 深處,那瘦瘦小小的孩子,像座山般橫亙在她的面前,這份阻力比父母的阻力更強。她第 一次体會到自己的脆弱,她竟收服不了一個孩子。春天來臨的時候,靈珊已患著淡淡的憂 郁症,她變得多愁善感而落落寡歡。學校放了一個月寒假,又再度開學了。靈珊照舊上課 下課,帶著孩子們做游戲。下課回家之后,她常倚窗而立,沉思良久。靈珍冷眼旁觀,私 下里,對父母說: “靈珊在和我們全家冷戰!” 事實上,靈珍的話只說對了一半,与其說她在冷戰,不如說她斗志消沉。主要還有個 原因,韋鵬飛在過春節的時候,帶楚楚回了一趟南部。從南部回來,楚楚就整個變了,她 對靈珊充滿了敵意,充滿了冷漠。她又成了一只渾身備戰的刺 ,動不動就豎起了她滿身 的尖刺,准備奮戰。當靈珊好言詢問的時候,她只尖聲的叫了一句: “我奶奶說,你要做我的后娘,我討厭你!” 將近半年的收服工作,忽然一下子就完全触了礁。無論靈珊如何溫言細語,那孩子只 是板緊了臉,惡狠狠的盯著她,尖聲大叫:“你不要碰我,你碰我我就咬你!” 有好几次,她真想再捉住這孩子,給她一頓責罰。可是,自從有婚姻之想,她竟不敢 去責罵這孩子了。她怕她!在這种畏怯的情緒里,一味的軟弱造成的竟是反效果,楚楚越 來越無法無天,越來越蠻橫,越來越對靈珊沒禮貌。甚至,她已經懂得如何去欺侮靈珊。 每當她和靈珊單獨相處,她就會細聲細气的說:“阿姨,我好想好想我的媽媽呵!如果她 不死就好了!她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 靈珊看著她那張慧黠的小臉,和那狡獪的眼神,明知她說的是謊話,明知她對生母決 無印象,明知她安心要气她,她仍然覺得刺耳刺心,而六神無主。 靈珊是消沉下去了。而在這段時間里,韋鵬飛卻忙得天昏地暗,自從春節以后,旭倫 的營業額提高,生產量大量增加,韋鵬飛主持公司的整個生產部門,又添購了好几部机器 ,他就從早忙到晚,日夜加班,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而每次回家,都累得筋疲力竭,倒 在沙發上,他常連動都不想動。但是,即使這么忙,他也沒有忽略掉靈珊的消沉。一晚, 他緊握著靈珊的手,誠摯的說: “靈珊,別以為我忘了我們之間的事,等我忙完這一陣,到夏天,我就比較空了。我 們在夏天結婚,好不好?結完婚,我帶你到日本去度蜜月。” 她默然不語。“你別擔心,靈珊,所有的問題,都會迎刃而解。我父母對于我又能重 拾幸福,開心极了,他們說,等到有假期的時候,要到台北來看你!”她微微一震。“怎 么了?”他問,“你又在怕什么?” “你的父母……”她期期艾艾的說:“他們真的很開心嗎?他們并不認識我……”“ 他們看過你的照片。” “怎么說呢?”她垂下眼瞼。“他們一定說我很丑,配不上你。所有的父母都認為自 己的孩子是最好的。” “不,正相反。”“怎么?”“他們說你很漂亮,太漂亮了一點。我媽說我太貪心了 。她說……”他猛的咽住了。 “她說什么?”靈珊追問。 “沒說什么,”鵬飛想岔開話題。“她覺得我配不上你,會糟蹋了你。”“不是的! ”她固執的說:“她說什么,你要告訴我!你應該告訴我!”他注視著她,她坐在沙發前 的地毯上,胳膊放在沙發上,用手托著下巴,靜靜的望著他。她的眼睛澄澈如秋水,里面 有股龐大的力量,使他無法抗拒,無法隱瞞。他伸手撫摩她的面頰,和她那小小的耳垂。 “她說……”他輕嘆一聲。“你受漂亮女孩子的罪,還沒受夠嗎?怎么又弄了一個這 么漂亮的?當心,這女孩明艷照人,只怕你又有苦頭要吃了!” 靈珊悄然的垂下頭去。 “靈珊!”他托起她的下巴。“你別誤會,我媽這句話并沒有惡意,她是‘一遭被蛇 咬,十年怕井繩!’!看到漂亮女孩就害怕。你要原諒她,當初,她和欣桐間,也鬧得极 不愉快,她曾盡心盡力待欣桐,欣桐仍然一走了之。她把這件事看成了韋家的奇恥大辱。 靈珊,不要擔心,等她見到你之后,就知道你有多純,多善良,多可愛了。” 靈珊仍然低頭不語。“怎么?”鵬飛凝視著她,仔細的凝視著她。“你真的在擔心嗎 ?真的在煩惱嗎?”她把頭倚進了他怀里。 “鵬飛!”她軟弱的叫。“為什么這世界上要有這么多人?而人与人間的關系又這么 复雜?為什么兩個人之間的事,要牽扯上這么許許多多其他的人物?” 韋鵬飛擁著她,好一會儿,也默然不語。他充分了解她心底的哀愁与無奈。半晌,他 輕聲低語: “靈珊!”“嗯?”她應著。“我們找一個沒有憂愁,沒有工作,沒有煩惱,沒有糾 纏……的地方去過日子吧!” “有這樣的地方嗎?”“有的。”“是月球?還是火星?”她問。 他輕聲一笑。“不不,不是月球,不是火星,是亞馬遜河的原始叢林里。” “那儿确實沒有煩惱,沒有糾纏,”靈珊點點頭。“可是,有蚊子,有毒蛇,有鱷魚 ,有野獸,說不定,還有吃人族把你拿去炖湯吃!哦,算了,我們留在這儿吧!” “那么,我們還可以去阿拉斯加!”韋鵬飛轉動著眼珠,“我看過一部電影,介紹阿 拉斯加的風景,終年積雪,一片銀白,北极熊在雪地里打滾。到處都開滿了五顏六色的花 朵,成千成万的蝴蝶圍著花朵打轉……” 她笑了。“雪地上開滿了五顏六色的花朵?還有成千成万的蝴蝶?”她說:“你真是 吹牛不打草稿!” 他正視著她。“我打了草稿,”他說:“打了半天草稿,只為──博你一笑!”她的 眼睛閃亮,淚珠在睫毛上輕顫。 他一把抱緊了她,在她耳邊激動的喊著: “哦,靈珊!如果有那樣的地方,我會帶你去的,我真會帶你去的!我不要你煩惱, 我不要你憂愁,我不要你操心,我不要你這樣憔悴下去!哦,靈珊,你告訴我吧,怎樣能 讓你快樂起來?你告訴我,你教我,我一直不是個很好的愛人,我不懂怎樣能夠保護我所 愛的……”他的身子掠過了一陣顫栗。“你教我,靈珊!是不是我太忙了?我太忽略了你 ?你教我,但是,不要离開我……”她把嘴唇壓在他唇上,堵住了他的言語。半晌,她抬 起頭來,溫存的,平靜的看著他。 “我說過要离開你嗎?不,不會,永遠不會。”她用手指輕触他的眉梢和鬢腳,她眼 底是一片深深切切的柔情。“我們之間如果有陰影,如果有問題,我相信,總會慢慢克服 的。鵬飛,”她輕揚著眉毛。“我不是裴欣桐,你放心。” 他深深的注視她。“你父母仍然在反對我嗎?”他問:“他們是通情達理的,他們是 開明的,為什么也像塊無法融解的冰塊?” “有一天,楚楚也會長大,”靈珊說:“當她二十二歲的時候,你會不會愿意她去嫁 給一個离過婚,有個六歲大孩子的父親?”“如果那父親像我一樣好,我是絕對愿意的! ” “你好嗎?你真不害臊!” “我真的很好……最起碼,這半年以來,我已經戒除了所有的坏習慣,我努力在學好 ……但是,你父母不肯面對我的优點,他們只研究我的過去!” “給他們時間!”她低語。“也給我時間。” “給你時間干嘛?”“去融解一座冰山。”“冰山?”他說:“你面前也有冰山嗎? ” “是的。”“是──”他遲疑的。“楚楚嗎?我以為你已經完全收服了她。你像是如 來佛,她只是個小孫猴子,她應該翻不出你的手掌心。”她搖搖頭,無言的嘆了口气。 他撫摩她的頭發,緊蹙著眉頭。 “你又嘆气了。靈珊,你這么憂郁,我真不知道怎么辦才好?”他握緊她的手,忽然 下決心的說:“靈珊,我們走吧!我們真的离開這所有令人煩惱的一切!我們走吧!离開 你的父母,也离開我的家人,我們走吧!” “走到那儿去?”“去美國。我可以在那儿輕易的找到工作,我又有永久居留權。我 們去美國,好嗎?” “楚楚呢?”她問。他狠狠的咬了咬七“我可以把她交給我的父母!他們都很愛她! ” “你呢?不愛她嗎?”靈珊盯著他問。 “我當然愛她。可是──如果她成了我們兩人之間的冰山,我……我就只有忍痛移開 她!” 靈珊和他對視良久。“听我說,鵬飛。”她清晰的說:“我不跟你去美國,我不跟你 去阿拉斯加,或任何地方!因為,我不要做一個逃兵!我愛我的父母、姐姐、和弟弟。我 不想和他們分開,我也愛楚楚,我要她!我的問題在于,這所有反對我的人,我都愛!我 不逃走,鵬飛,我要面對他們!” “靈珊!”他喊:“你自私一點吧!為自己想想吧!”“我很自私,”她固執的說: “我想用我的胳膊,抱住所有我所愛的,不止你!鵬飛。還要抱住我的家人,和──那座 小冰山,我不單單是自私,而且是貪心的!” “靈珊!”他惊嘆的喊,擁住了她,在那份震撼般的激情里,再也說不出話來了。于 是,日子仍然這樣緩慢而規律的流過去。但是,在規律的底下,卻埋伏著一些看不見的東 西。像地底的一條伏流,隱隱的,緩緩的流著。卻不知何時,終會化作一道噴泉,由地底 激射而出。這天,韋鵬飛正在工厂中工作。一部熱鍛机出了毛病,一星期中,這机器已有 三次因熱度過高,燒紅之金屬碎片濺出來而燒傷了工人。韋鵬飛帶著几個技工,一直在埋 頭修理這部机器,調整它的溫度。忽然,有個工人走過來說:月朦朧鳥朦朧23/40 “韋處長,有位劉先生來看你!” “讓他等一下!”韋鵬飛頭也不抬的說,他整個人都鑽在机器下面,察看那机器的底 層。半晌,他從机器下面鑽了出來,滿身的塵土,滿手的油垢,滿衣服的鐵屑。他抬眼看 過去,才惊愕的發現,站在那儿等他的,竟然是靈珊的父親劉思謙!“哦,劉伯伯!”他 慌忙打招呼,心想,要來的畢竟來了!他必須面對這個人物,這個問題,和這項挑戰了。 他心里在一瞬間掠過許許多多的念頭,知道劉思謙居然跑到工厂里來找他,當然是非攤牌 不可了。他暗中籌思著“應戰”的方法,立即做了一個堅定不移的決定,不管怎樣,他絕 不妥協,絕不放棄靈珊!他看著劉思謙,一面用毛巾擦著手。“對不起,讓您久等,那机 器有點毛病!”他說。 劉思謙好奇的看看那部机器,再好奇的看看韋鵬飛。平常,他見到的韋鵬飛都是整洁 清爽的,現在,他卻像個工人!然后,他又好奇的打量這整個工厂,和那一排排的厂房, 以及那些五花八門,形形色色的鍋爐和沖床。 “我不知道這工厂這么大,”他說:“有多少工人?” “工人有五百多人,算上員工和職員,就有六百多人了!”韋鵬飛說,一眼看到劉思 謙滿臉感興趣的表情,他心中一動,想先跟他扯點別的,把話說暢了,再導入正題就容易 了。于是,他問:“要不要參觀一下?” “會不會不方便?”劉思謙問。通常,一般工厂都謝絕參觀,以免一些私有技術流傳 出去。 “不會。”韋鵬飛立刻說。“這儿沒有秘密。” 帶著劉思謙,他一間厂房又一間厂房的走過去,一面向他介紹那些机器的功用,和工 厂的性質。 “我們分兩個部門,一個是鍛造部份,一個是精密鑄造部份。產品几乎包括了各种金 屬手工具,主要的對象是外銷,銷美國、加拿大,以及東南亞和歐洲。” “哦?”劉思謙打量著那些机器,也打量著韋鵬飛,他自己也是學机械的,卻并沒有 學以致用,現在早改行到了金融界,在一家大銀行當高級主管。但是,他對机械的興趣卻 依然不減。“鍛造做些什么事?”他問。 “第一步是剪切,那是剪切机,它把鐵片剪碎。第二步是加熱,這是加熱爐。然后是 粗胚,再下來要熱鍛,再經過剪邊和加工,就完成了鍛造的程序。可是,僅僅加工一項, 就又包括了吹沙,清洗、打直、熱處理、研磨、精光、電鍍……各种手續,所以,要這么 多机器,這么多工人,這是一件繁复的工作。”劉思謙一眨也不眨的看著他。 “你整天面對著机器和鐵片,怎么還有心情去追女孩子?”他問。韋鵬飛站在一間大 厂房的外面,他的手扶著厂房的柱子,回頭看著劉思謙。“靈珊常常說我是個打鐵匠,” 他干脆引入正題。“我也确實只是個打鐵匠。但,一把鉗子,一個螺絲鑽,都要經過千錘 百煉才做得出來。我一天到晚對這些鐵片千錘百煉,自以為已經煉成金剛不坏之身。直到 靈珊卷進我的生活,我才知道我也有血有肉有靈魂有感情!劉伯伯,”他誠摯的說:“我 不知道該怎么說,靈珊确實再造了我!我每天把廢鐵變為利器,靈珊對我做了同一件事! ” 劉思謙望向厂房,那儿有好几個高周波爐,工人們正在做熔鑄的工作。他再看韋鵬飛 ,一身的鐵屑,滿手的油污,一臉的誠摯,和那渾身的机油味。他沉吟的說: “你知道我來這儿干什么?” “我知道。”韋鵬飛說:“你想說服我和靈珊分手。” “你認為我的成功率有几成?” “你沒有成功率。”劉思謙不由自主的哼了一聲。 “像你這樣的男人,怎么會离婚?”他冷靜的問。“听說是你太太對不起你。”“欣 桐是一個很好的女孩。”韋鵬飛認真的說。“兩個人离婚,很難說是誰對不起誰。欣桐外 向愛動,熱情而不耐寂寞,她的思想很開放,有點受嬉皮思想的影響,她离開我──”他 黯然說:“我想,總是我有缺點,我保不住她。” “那么,你就保得住靈珊了嗎?” 韋鵬飛靜靜的沉思片刻。 “是的。”“為什么?”“因為靈珊不是欣桐!欣桐像我豢養的一只小豹子,不管我 多喜愛她,她一旦長成,必然要跑走,我跟欣桐結婚的時候,她還是個孩子。靈珊不一樣 ,她獨立面有思想,從我們認識開始,她接受了我,不止我的优點,也包括了我的缺點。 到現在,我覺得她已經像我生命的一部分,你可能保不住一只小豹子,你怎么可以保不住 自己的生命或血液?” “你的舉例很奇怪!”劉思謙怔怔的說。 韋鵬飛望向厂棚。“你看到那些爐子嗎?”他問。 “怎樣?”劉思謙困惑的。 “那里面是碳鋼水,用碳鋼水加上鉻鐵和釩鐵,就鑄造出一种新的合金,叫鉻釩鋼。 鉻釩鋼是由兩种不同的金屬鑄造的,但是,即經鑄造之后,你就再也沒有辦法把鉻釩鋼分 离成鉻鐵和釩鐵。我和靈珊,就像鉻釩鋼。” 劉思謙瞪視著韋鵬飛。 “看樣子,你是個成功的鍛造家!”他說,環視著左右。“看樣子,你還是個成功的 工程師,看樣子,你也是個成功的主管。只是,我不知道,你會不會是個成功的丈夫!” 韋鵬飛熱烈的直視著劉思謙,眼睛發亮。 “我有必胜的信心,信任我!劉伯伯!” 劉思謙睜大了眼睛,皺皺眉頭,然后,他忽然重重的一掌,拍在韋鵬飛的肩上,粗聲 說: “我實在不知道,靈珊愛上了你那一點?我也實在不知道,我又欣賞了你那一點?但 是,要命!”他深深吸气,眼睛迎著陽光閃亮:“我居然全心全意,要接受你做我的女婿 了!” “劉伯伯!”他喊,滿臉發光他用他那油污的手,一把握住了劉思謙的手。“你不會 后悔,你永不會后悔!”他說。“你雖然不知道,靈珊愛上了我那一點,我卻深深明白, 靈珊為什么那樣愛你們了!”月朦朧鳥朦朧24/4013 忽然間,雨季就這樣過去了。忽然間,春天就這樣來臨了。忽然間,陽光整日燦爛的 照射著,忽然間,輕風和煦而溫柔的吹拂著。忽然間,花開了,云笑了,天空的顏色都變 得美麗了。在劉家,韋鵬飛得到一個新的綽號,叫“鉻釩鋼”。這綽號的由來,早就被劉 思謙很夸張的描述過,劉家大大小小,都喜歡稱他綽號而不喜歡叫他名字。這個始終無法 得到劉家激賞的“韋鵬飛”,卻以“鉻鋼”的身份而被認可了。難怪,韋鵬飛這晚要對靈 珊說:“早知如此,早就該改名字了!看樣子,筆畫學不能不研究一下,那韋鵬飛三個字 的筆畫對我一定不吉利!” 靈珊挽著韋鵬飛的手臂,那多日的陰霾,已被春風一掃而去,她笑著說:“你以為爸 爸那天去旭倫,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要我答應撤退!”“傻人!”靈珊笑得像陽光,像藍天。“爸爸才不會做這么幼稚 的事,他是安心去摸摸你的底細,稱稱你到底有几兩重!” “哦,”韋鵬飛恍然的說:“那就怪不得了!”“怪不得什么?”“韋鵬飛整日飛在 天空,你怎么測得出他的重量?那鉻鋼畢竟是鋼鐵,當然沉甸甸的!” 靈珊笑彎了腰。“改天我也要去旭倫看看,那幫了你大忙的鉻鋼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說實話,我一生沒听過這名詞!” “記得嗎?”韋鵬飛深思的說:“我們剛認識沒多久的時候,我就曾經要帶你去旭倫 。” “是的,”靈珊回憶著那個晚上,他曾因她一語而改變目的,在高速公路上急煞車。 “為什么?” “那時候我很墮落,”他坦率的說:“在你面前,我自慚形穢,或者,在我下意識中 ,覺得在旭倫的我,比較有份量一點。也可能……”他微笑著。“我有第六感,知道旭倫 的某种合金,能幫我的忙。”她瞪著他笑,搖了搖頭,又嘆了口气。 “怎么還嘆气呢?”他問。 “你有什么高周波爐,又有什么加熱爐、預熱爐,你連鐵都燒得熔,何況去融解一塊 小小的冰塊。而我卻慘了,我從沒學過鍛造或鑄造!”“你學過的。”他正色說。 “學過什么?”“我鍛造的是鐵,你鍛造的是人生。”他握緊她的手,凝視著她的眼 睛。“別擔心那座冰山,她可能也會出現奇跡,在一夜間而融化。我對你有信心。” “從那儿來的信心?”她輕聲問。“你燒熔過我,我不是冰山,我也是鐵。” “鉻鐵或是鐵?”她笑著。 “廢鐵!”他沖口而出。 于是,他們相視大笑了起來,笑得那么開心,那么爽朗,以至于把已睡著的楚楚吵醒 了。穿著睡袍,赤著腳,她睡眼惺忪的揉著眼睛從臥室里跑了出來。一眼看到并肩依偎著 的父親和靈珊,她那小小的臉立刻板了起來,眼睛里燃燒著怒火。“阿姨,你們笑什么? ” 靈珊一怔,從沙發里站了起來,臉上,烏云倏然而來,陽光隱進云層里去了。“哦, 楚楚,”她虛弱的微笑了一下,聲音里竟帶著怯意。“對不起,把你吵醒了。走,阿姨陪 你去房里,你要受涼了。” “我不要你!”楚楚瞪圓了眼睛說:“我要爸爸!” 韋鵬飛看著楚楚。“乖,”他勸慰的。“听阿姨的話,上床睡覺去,你已經大了,馬 上要念小學了,怎么睡覺還要人陪呢?” 楚楚走到韋鵬飛面前,仰著小臉看他。 “我一直做惡夢,爸爸。”她柔聲說,說得可怜兮兮的。“我很怕!”“夢到什么呢 ?”韋鵬飛問。 “夢到我媽。”她清晰的說。“夢到我媽媽,她好漂亮好漂亮,穿了一件白紗的衣服 ,衣服上全是小星星,閃呀閃的。她像個仙女,像木偶奇遇記里的仙女。她抱著我唱歌, 唱‘搖搖搖,我的好寶寶’,她的聲音好好听!” 韋鵬飛愣住了,他瞪視著楚楚。 “這是惡夢嗎?”他問。“這夢很好呵!” “可是……可是……”楚楚那對黑如點漆的眼珠亂轉著。“我媽正唱啊唱的,忽然有 個女妖怪跑來了,她把我媽赶走了,她有好長好長的頭發,好尖好尖的指甲,她掐我,打 我,罵我,她說她是我的后娘!” 韋鵬飛驀然變色,他嚴厲的看著楚楚,厲聲說: “誰教你說這些話的?是誰?” 楚楚一惊,頓時間,她扑向韋鵬飛,用兩只小胳膊緊緊的抱著父親的腿,她惊惶失措 的,求救似的喊: “爸爸,你不愛我了!爸爸!你不要我了!爸爸,你不喜歡我了!爸爸……”她哭著 把頭埋在他的褲管上。“我愛你!我愛你!我好愛好愛你!爸爸,我好愛好愛你喲!” 韋鵬飛鼻中一酸,就彎腰把那孩子抱了起來。楚楚立即用手摟緊了韋鵬飛的脖子,左 右開弓的親吻她父親的面頰,不停的說:“爸爸,你會不會有了后娘,就不要我了?爸爸 ,你陪我,求求你陪我,我一直睡不著睡不著……” “好好,”韋鵬飛屈服的,抱著她向臥室里走,一面回過頭來,給了靈珊安撫的、溫 柔的一瞥。靈珊深深的靠在沙發中,蜷縮著身子,似乎不胜寒苦。她的眼光幽幽然的投注 在他們父女身上,臉上的表情是若有所思的。韋鵬飛心中一動,停下來,他想對靈珊說句 什么。但,楚楚打了個哈欠,在他耳邊軟軟的說:“爸爸,我好困好困呵!” 韋鵬飛心想,待會儿再說吧!先把這個小東西弄上床去。他抱著楚楚走進了臥室。把 楚楚放在床上,他本想立刻退出去,可是,那孩子用小手緊緊的握著他,眼睛大大的睜著 ,就是不肯馬上睡覺。好不容易,她的眼皮沉重的闔了下來,他才站起身子,她立即一惊 而醒,倉惶的說:“爸爸,你不要走!你一走妖怪就來了!” “胡說!那儿有妖怪!” 楚楚再打了個哈欠,倦意壓在她的眼睛上,她迷迷糊糊的說了句:“說不定有狼外婆 !”“什么狼外婆?”韋鵬飛對童話故事一竅不通。 “狼外婆很和气,很好很好,到了晚上,她就把弟弟吃了,咬著弟弟的骨頭,咬得喀 喇喀喇響……”楚楚又打了個哈欠,眼睛終于閉上了。那孩子總算睡著了,韋鵬飛悄悄的 站起身來,躡手躡足的走出去,關上了燈。當他走到客廳里時,卻發現沙發上已渺無人影 ,他四面看看,客廳里空蕩蕩的,只在小茶几上,用茶杯壓著一張紙條。他走過去,拿起 紙條,上面是靈珊的筆跡,潦草的寫著四個大字: “妖怪去也!”他怔了怔,看看手表,已經深夜十一點多了。但是,畢竟安不下心, 他撥了一通電話到靈珊家,接電話的是靈珍,她笑嘻嘻的說:“鉻先生,我妹妹已經睡啦 !” “能不能和她說句話?” “她不是剛從你那儿回來嗎?”靈珍調侃似的說:“有話怎么一次不說完?我看你們 可真累!好,你等一等!” 片刻之后,接電話的仍然是靈珍。 “我妹妹說,有話明天再講,她說她已經睡著了。” “已經睡著了?”他蹙緊眉頭。 “已經做夢了,她說她夢到仙女大戰妖怪,戰得天翻地覆,她這么說的,我原封告訴 你,至于這是打啞謎呢?還是你們間的暗號,我就弄不清楚了!” 挂斷了電話,他坐進沙發里,燃起了一支煙,他深深的抽著煙,深深的沉思著。然后 ,他再撥了劉家的電話。 在劉家,靈珍把電話机往靈珊床邊一挪,把听筒塞進她手里,說:“你那個鉻鋼實在 麻煩!我不當你們的傳話筒,你們自己去談論妖怪和仙女去!”靈珊迫不得已接過電話, 听筒里,傳來韋鵬飛一聲長長的嘆息。“靈珊,”他柔聲說:“你生气了?” 她心中掠過一陣酸酸楚楚的柔情,喉嚨里頓時發哽。 “沒有。”她含糊的說。 “你騙我!”他說,再嘆了口气:“出來好不好?我要見你!” “現在嗎?別發瘋了,我已經睡了。” “我們散步去。”他的聲音更柔了。“你知道几點了?”“知道。”他說,沉默了片 刻。她以為他已經挂斷了,可是,他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今晚的月亮很好,很像你的歌 ;月朦朧,鳥朦朧。”他低低的,祈求的。“我們賞月去!” 她挂上了電話,翻身就下床,拿起椅子上的衣服,換掉睡衣,靈珍的眼睛瞪得又圓又 大,愕然的問: “你干嘛?”“去散步去!”“你知道嗎?”靈珍說:“你那個鉻鋼,有几分瘋狂, 你也有几分瘋狂!你們加起來,就是十足的瘋狂!” 靈珊嫣然一笑,轉身就走。 在門外,韋鵬飛正靠在樓梯上,默默的望著她。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她喃喃的說。 “什么意思?”“我是妖怪,妖怪就是魔鬼,你抵制不了妖怪的誘惑,豈不是魔高一 丈?但是,我抵制不了你的誘惑,又算什么呢?” “所以,我是魔中之魔。”他說。 “我看,你真是我命中之魔呢!”她低嘆著。 他們下了樓,走出大廈,沐浴在那如水的月色里。她依偎著他,在這一瞬間,只覺得 心滿意足。魔鬼也罷,妖怪也罷,她全不管了。冰山也罷,岩石也罷,她也不管了。她只 要和他在一起,踏著月色,听著鳥鳴,散步在那靜悄悄的街頭。月朦朧,鳥朦朧,燈朦朧 ,人朦朧。 可是,現實是你逃不開的,命運也是你逃不開的。“幸福”像水中的倒影,永遠美麗 ,動蕩誘人,而不真實。世間有几個人能抓住水里的倒影?月朦朧鳥朦朧25/40 這天黃昏,靈珊下了課,剛剛走出幼稚園的大門,就一眼看到了邵卓生,他站在那幼 稚園的鐵柵欄邊,正默默的對里面注視著。靈珊心里掠過一陣抱歉的情緒。這些日子來, 他几乎已經忘掉了邵卓生!韋鵬飛把她的生活填得滿滿的,邵卓生多少次的約會,都被她 回絕了。而今天,他又站在這儿了,像往常一樣,他在等待她下課。她走了過去,可是, 驀然間,她像挨了一棒,整個人都發起呆來,她几乎不敢相信她的眼睛,在邵卓生身邊, 有個少女亭亭玉立的站在那儿,穿著一件米色絲絨上衣,和同色的長褲,腰上系著一條咖 啡色的腰帶,她瘦骨娉婷,飄然若仙。竟然是她夢里日里,無時或忘的阿裴!邵卓生迎了 過來,對她介紹似的說: “靈珊,你還記得阿裴吧!” “是的。”靈珊對阿裴看過去,心里卻糊涂得厲害,邵卓生從何時開始,居然和阿裴 來往了?但,這并非不可能的事,自從耶誕節后,靈珊和邵卓生就不大見面了,他既然認 識了阿裴,當然有權利去約會阿裴!只是……只是……只是什么?靈珊也弄不大清楚,只 覺得不對勁,很不對勁,阿裴何以會和邵卓生交往?阿裴何以會出現在“愛儿幼稚園”門 口?阿裴……怎么如此接近靈珊的生活范圍?這,會是巧合嗎?還是有意的呢?她站在那 儿,面對著阿裴,寒意卻陡然從她背脊冒了出來。“劉──”阿裴看著她,遲疑的,細致 的,嫵媚的開了口。“我可不可以就叫你靈珊?”“你當然可以!”靈珊說,心里七上八 下的打著鼓。“我記得,在耶誕節那夜,我們已經很熟了。” “是的。”阿裴說,用手掠了掠頭發,那寬寬的衣袖又滑了上去,露出她那纖細而勻 稱的手臂,她站在黃昏的夕陽里,發上,肩上,身上,都被夕陽染上了一抹嫣紅和橙黃, 她看起來比耶誕之夜,更增加了几分飄逸和輕靈。她仍然沒有化什么妝,仍然只輕染了一 點口紅。可是,在她的眼底,在她的眉梢,卻有那么一种奇异的寥落,靈珊直覺的感到, 她比耶誕夜也增加了几許憔悴!她直視著靈珊,柔聲說:“我還記得,那天夜里,你喝醉 了。” “我一定很失態。”靈珊說,心里卻模糊的覺得,阿裴特地來這儿,決不是來討論她 的醉態的。 “不,你很好,很可愛。”阿裴盯著她。“我們談過很多話,你還記得嗎?”“不太 記得了。”她搖搖頭,有些心神恍惚,自己一定泄露了什么,絕對泄露了什么。 “阿裴,”邵卓生插嘴說:“你不是說,要找靈珊帶你見一個孩子嗎?你朋友的一個 孩子?” 靈珊的心臟怦然一跳,臉上就微微變色了。雖然心中早已隱隱料到是這么回事,可是 ,真听到這個要求,卻依然讓她心慌意亂而六神無主。她看看邵卓生,立刻看出邵卓生絲 毫不了解其中的微妙之處,他仍是“少根筋”!她再看向阿裴,阿裴也正靜靜的望著她。 從阿裴那平靜的外表下,簡直看不出來她心里在想些什么。靈珊挺了挺背脊,決定面對這 件事了。“阿裴,”她鎮靜的說:“那孩子念的是上午班,你今天沒有辦法見到她。而且 ,這事必須斟酌,必須考慮。阿裴,你的意思是什么呢?你知道那孩子……” “我知道!”阿裴打斷了她,安詳的說。“那是我好朋友的孩子,我那個朋友已經死 了,我只是想見見我亡友的女儿!” “為什么忽然要見她?”靈珊問:“我猜,你那個好朋友── 已經──已經去世多年了。” “是的。”阿裴看著她,那對嫵媚的眸子,在落日的余暉下閃爍,長長的睫毛,在眼 睛上投下一道弧形的陰影。天!她實在美得出奇,美得像夢!她那白皙的皮膚几乎是半透 明的,她像個用水晶雕刻出來的藝術品。“或者是心血來潮,”她說:“也或者是年紀大 了。”她側著頭沉思了一下,忽然正色說:“不,靈珊,我不能騙你。說實話,我想見她 ,很想很想見她,想得快發瘋了!”靈珊心惊肉跳,臉色更白了。 “為什么不直接去找孩子的爸爸?”她問。 “我還沒有瘋到那個地步!” “怎么知道我一定會幫你忙呢?” 阿裴低下頭去,望著人行道上的紅方磚,沉吟片刻。然后,她仰起頭來,直視著靈珊 。 “靈珊,到我家去坐一下,好不好?” “現在嗎?”她有些猶豫,今晚韋鵬飛加班,要很晚才能回來,晚上的時間,是漫長 而無聊的。韋鵬飛,她心里暗暗的念著這個名字,眼睛注視著阿裴。韋鵬飛,阿裴。阿裴 ,韋鵬飛。老天,她到底卷進了怎樣的一個故事?飾演著怎樣的角色?“掃帚星,”阿裴 溫柔的喊:“你幫我說服靈珊,來我家坐坐吧!我自己弄晚餐給你們吃!” “靈珊?”邵卓生望著她,祈求的。“去嗎?” 靈珊看看阿裴,又看看邵卓生,心里越攪越糊涂,這到底是一筆什么帳?終于,她毅 然的點了點頭。 “好,我去!不過要先打個電話回家!” “到我家再打吧!”阿裴說,揮手叫了一輛計程車。 上了計程車,車子穿過仁愛路,駛向羅斯福路,過中正橋,往中和駛去。靈珊再看看 阿裴,又看看邵卓生,忍不住說:“你們兩個很熟嗎?”“耶誕節以后,我們常來往。” 阿裴大方的說。“掃帚星和陸超也很談得來。”陸超?鼓手?主唱?吉他手?靈珊的頭腦 更繞不清了,她覺得自己像掉進了一堆亂麻里,怎樣也理不出一個頭緒來。她下意識的瞪 視著邵卓生,發現他有些忸怩不安,他決不像阿裴那樣落落大方。看樣子,他已經迷上阿 裴了。 車子在中和的一條巷子里停了下來。下了車,阿裴領先往前走,原來,阿裴住在一棟 四樓公寓里,她住頂層。上了樓梯,到了房門口,阿裴拿出鑰匙,打開房門,靈珊走了進 去,一進門,迎面就是一張整面牆的大照片,把靈珊嚇了好大一跳。定下神來,才看出是 陸超在打鼓的照片,這照片像裱壁紙一樣裱在牆上,成了室內最突出的裝飾品。 靈珊環室四顧,才知道這是那种一房一廳的小公寓,客廳和房間都很小。但,客廳布 置得還很新潮,沒有沙發,只在地毯上橫七豎八的丟著五顏六色的靠墊,和几張小小的圓 形藤椅。有個小小的藤桌子,還有個藤架子,藤架子上面放滿了陸超的照片,半身的,全 身的,演唱的,居然還有一張半裸的!在屋角,有一套非常考究的鼓,鼓上有金色的英文 縮寫名字C•C。窗前,挂滿了各种各樣的風鈴,有魚麟的,有貝殼的,還有木頭的,竹 子的,以及金屬的。窗子半開著,風很大,那些風鈴就清清脆脆的,叮叮當當的,父父的 ,咿咿呀呀的……奏出各种細碎的音響。 靈珊看著這一切,不自禁的問: “男主人呢?”“你說陸超?”阿裴看看她,走到餐廳里,餐廳和客廳是相連的,她 用電咖啡壺燒著咖啡,一面燒,一面心不在焉似的說:“他走了!”“走了?”靈珊不懂 的。“走到哪里去了?” “阿秋家。”阿裴走過來,從小茶几上拿起煙盒,點燃了一支煙。“記得阿秋嗎?耶 誕夜我們就在她家過的。” “我記得。”她想著那條金蛇。“你是說,他去看阿秋了?等下就回來?”“不是, ”阿裴搖搖頭,噴出了一口煙霧,她的眼光在煙霧下迷迷蒙蒙的。“他和阿秋同居了。” “哦?”靈珊一惊,睜大了眼睛,喉嚨里像哽著一個雞蛋。“同……同居?”她囁嚅 的說,覺得自己表現得頗為傻气。 “是的,兩個月了。”阿裴輕輕的咬了咬嘴唇,嘴角忽然涌上一抹甜甜的笑意。“不 過,他還會回來的。”“何以見得?”靈珊沖口而出。 “他的鼓還在我這儿,他──一定還會回來的。” “如果他不回來了呢?”靈珊問得更傻了。 阿裴抬眼看她,微笑了起來。笑得好安詳,好文靜,好自然,好嫵媚,好溫存,好細 膩……靈珊從沒看過這樣動人的笑。她輕輕的、柔柔的、細細的說: “那么,我會殺了他!” 靈珊悚然而惊,張大了嘴,她愕然的瞪視著阿裴,覺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月朦朧 鳥朦朧26/4014 對靈珊來說,這是個奇异的夜晚,奇异得不能再奇异,奇异得令人難以置信。她,阿 裴,和邵卓生,會在一間小小的公寓里,暢談了整個晚上。 起先,她在廚房里幫阿裴的忙,她洗菜,切菜,阿裴下鍋。邵卓生在客廳里听唱片, 奧麗薇亞,賽門和卡芬可,葛雷坎伯爾,東尼和瑪麗奧斯蒙……怪不得他對音樂和歌星越 來越熟悉。阿裴一面弄菜,一面說: “以前我是不下廚房的,自從和陸超在一起,他不喜歡吃館子,我就學著做菜,倒也 能做几個菜了。以前,陸超常常和他的朋友們,一來就是一大群,大家又瘋又鬧又唱又吃 又喝,整桌的菜,我也可以一個人做出來。” 靈珊看著她。不知道該說什么。腦子里卻浮起了“愛桐雜記”中的一段──后來,韋 鵬飛曾把愛桐雜記整個交給她,她也熟讀了其中的點點滴滴。那一段是這樣寫的:   欣桐不喜歡下廚房,她最怕油煙味,且有洁癖。每 次她穿著輕飄飄欲飛的衣裳,在廚房中微微一轉,出來 時總有滿臉的委屈,她會依偎著我,再三問: “我有油味嗎?我有魚腥味嗎?” “你清香如茉莉,瀟洒如葦花,飄逸如白云!” 她笑了。說:“別恭維我,我會照單全收!” 我看她那飄然出塵之概,看她那纖柔的手指,看她 那吹彈欲破的皮膚,真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從此, 我不許她下廚房,怕那些油煙味褻瀆了她。 “你在想什么?”阿裴問。 她惊覺過來,發現自己把一棵小白菜,已經扯得亂七八糟了。她看看阿裴,阿裴不知 道有“愛桐雜記”,如果阿裴讀了“愛桐雜記”,不知會有怎樣的感想? “你一定很奇怪我今天會去找你吧?”阿裴問,把菜下了鍋,那“嗤拉”一聲油爆的 響聲,几乎遮住了她的話,她的臉半隱在那上沖的煙霧里。靈珊惊奇的發現,她連在廚房 中的動作,都是從容不迫的,飄逸而美妙的。 “是的,非常出乎意外。”她回答。 “說穿了,很簡單。”她熟練的炒著菜,眼睛注視著鍋中的蒸气。“耶誕節那晚,你 一再盤問我的名字,我的年齡。后來,你喝醉了,你對我說:阿裴,你不可能是個六歲孩 子的母親!”“我說了這句話嗎?”靈珊惊愕的。 “是的,你說了。那時你已醉得歪歪倒倒,我心里卻很明白,知道你和楚楚必定有關 系。我留下了邵卓生的電話號碼,第二天就把邵卓生約出來了。” 靈珊望著手里的菜葉發愣。 “自從我离開了楚楚,這么些年來,我沒見過她。她爸爸說,除非我回去,要不然, 永不許我見楚楚。我不能离開陸超,就只有犧牲楚楚,我知道,她爸爸會把她帶得很好, 我并沒有什么不放心。何況,她還有爺爺奶奶。我忍耐著不去打听她的一切,這些年來, 我真做到了不聞不問的態度。連他們住在那里,我都不知道。我明白,孩子一定以為我死 了。爺爺奶奶一定告訴她,我死了。”她微笑起來,眼睛里有抹嘲弄的意味。“他們是那 种人,宁可接受死亡,也不愿接受背叛。” 靈珊不說話,客廳里,唱机中傳出“万世巨星”里的插曲“我不知道如何去愛他”。 “我以為,我可以輕易擺脫掉對楚楚的感情,我也真做到了,這些年來,我很少想到 她,我生活得很快活,很滿足。直到耶誕夜,你說出那句話,我當時依舊無動于衷,后來 ,卻越來越牽挂,越來越不安。第二天,我和邵卓生見了面,才知道你和韋家是鄰居,也 才知道,你是楚楚的老師。” 靈珊深思的,悄然的抬頭看阿裴,心想,你還知道別的嗎?你還知道我和韋鵬飛的關 系嗎?你還知道我不止是鄰居和老師,也可能成為孩子的后母嗎?阿裴用碟子盛著菜,她 那迷蒙的眼神是若有所思的,深不可測的。她看不出她的思想。“其實,”阿裴繼續說: “我既然知道了楚楚的地址和學校,我也可以不落痕跡的,偷偷的去看她。但是,我覺得 這樣做很不光明,也很不方便。我一再說服自己,算了吧,就當我沒生這個孩子,就當我 已經死了!因為,見了面,對我對她,都沒有什么好處。我壓制又壓制,這几個月來,我 一直在和自己作戰。但是,今天,我再也熬不住了,我想她想得發瘋。”她直視著靈珊。 “我答應你,我不會給你增加麻煩,明天中午,你把她帶出來,我們一起吃一頓午餐,你 可以告訴她,我只是你一個朋友。我不會暴露身分,絕對不會。” “你要我瞞住她父親做這件事?” “是的。”“你怎么知道楚楚不會告訴她父親?” “楚楚頂多說,劉阿姨帶我和一個張阿姨一起吃飯,就說我姓張吧!韋鵬飛不會知道 這個張阿姨是誰。楚楚也不會知道。”靈珊深深的望著她。“我為什么要幫你呢?” 阿裴抬起頭來,迎視著她。阿裴那對如夢如霧的眼睛迷迷蒙蒙的,像兩點隱在霧里的 星光,雖閃爍,卻朦朧。她嘴角的弧度是美好的,唇邊帶著淡淡的微笑,那笑容也像隱在 霧里的陽光,雖美麗,卻凄涼。她低語著說: “你沒有理由要幫我的忙,我也無法勉強你。如果我說我會很感激你,我又怕──你 不會在意我感激与否。但是── 靈珊,”她咬了咬牙,眼里淚光瑩然。“我的第六感告訴我,你會幫我的。”靈珊默 然片刻,只是呆呆的望著她。 “好!”她終于下決心的說。“我不知道我這樣做是對還是錯,也不知道這樣做的后 果是什么。更不知道我為什么要答應你,可是,我答應你了。” 阿裴的臉上綻出了光彩,她的眼睛發亮。 “那么,說定了,明天中午我去幼稚園門口等你!” “不如說好一個餐廳,我帶她來。” “福樂,好嗎?或者她愛吃冰淇淋。” “好的,十二點半。”阿裴看了她好久好久。終于,長長的吐出一口气來,她又是淚 ,又是笑。“你是個好心的女孩,靈珊,老天一定會照顧你!” “未見得!”她低語。“我還沒鬧清楚,我是人,還是妖怪呢!”“你說什么?”阿 裴不解的。 “沒什么。”靈珊掩飾的說,眼光依舊停在阿裴臉上。“阿裴,”她忍不住的開了口 。“你為了陸超,犧牲了一個家庭,犧牲了女儿,現在,你這樣想念楚楚,你是不是── 很后悔呢?” “后悔什么?后悔選擇陸超嗎?” “是的。”她側著頭,想了想。“當初跟隨陸超的時候,很多人對我說,陸超是不會 專情的,陸超是多變的,陸超總有一天會离開我,而我說:陸超愛我三天,我跟他三天, 陸超愛我一年,我跟他一年,現在,他已經愛我四年了。”“可是,你并不以此為滿足, 是嗎?你希望的是天長地久,是嗎?剛剛你還說,如果他變心,你會殺了他!” “是的,我說了。”她出神的沉思。“我已經走火入魔了。” “怎么?”她不解的。“我不該這樣自私,是不是?可是,愛情是自私的。我應該很 洒脫,是不是?我怎么越來越不洒脫了?我想,我确實有點走火入魔!最近,我常常管不 住自己的思想和欲望。或者,我快毀滅了。上帝要叫一個人滅亡,必先令其瘋狂!”她搖 搖頭,忽然惊覺的。“我們不談這個!今晚,我太興奮了。走,我們吃飯去!”把碗筷搬 到餐廳,他們吃了一餐雖簡單,卻很“融洽”的晚餐。席間,邵卓生很高興,他談音樂, 談合唱團,談賽門和卡芬可的分手……靈珊從不知道他會如此健談,會懂這么多的東西, 她用新奇的眼光望著邵卓生。阿裴卻始終耐心的,笑嘻嘻的听著邵卓生,偶爾,加上一兩 句惊嘆: “哦,真的嗎?”“噢,你怎么知道?”“太妙了!”隨著她的惊嘆,那邵卓生就越 說越有精神了。 飯后,他們席地而坐。阿裴抱了一個吉他,慢慢的,心不在焉似的撥著那琴弦。她長 發半掩著面頰,衣袂翩然。風吹著窗間的風鈴,鈴聲与吉他聲互相鳴奏,此起彼伏,別有 一种動人的韻味。阿裴的手指在弦上靈活的上下,琴聲逐漸明顯,逐漸壓住了那風鈴的音 響。她在奏著那支“我不知道如何去愛他”。靈珊望著她的手指,傾听著那吉他聲,不覺 心動神馳,听得痴了。忽然間,有人用鑰匙在開門,阿裴像触電一般,丟下了吉他,她直 跳起來,面頰頓時失去了血色,她啞聲說: “陸超回來了!” 果然,門開了,陸超大踏步的走了進來。看到靈珊和邵卓生,他似乎絲毫也不感惊奇 ,他隨意的點了個頭,正要說什么,阿裴已經直扑了上去,用胳膊一把環繞住了他的脖子 ,她就發瘋般地把面頰依偎到他臉上去。她的眼睛閃亮,面頰上全是光彩,興奮和喜悅一 下子罩住了她,她又是笑,又是淚,語無倫次的喊:“陸超!陸超!陸超!我知道你會回 來!我知道!我知道!好運气總跟著我!陸超,你吃了飯嗎?不不,你一定沒吃!我弄東 西給你吃!我馬上去弄!你看,你又不刮胡子……你的襯衫臟了!你要洗澡嗎?你的襯衫 、長褲、內衣……我都給你熨好了,熨得平平的,我知道你愛漂亮,要整齊……” “別鬧我!別這樣纏在我身上!”陸超用力把她的胳膊拉下來,又用力把她的身子推 開,煩躁的說:“你怎么了?你安靜一點好不好?”“好!好!好!”阿裴一疊連聲的說 ,退后了一步,熱烈的看著陸超,似乎在用全力克制自己,不要再扑上前去。但是,她那 燃燒著的眼光卻以那樣一股壓抑不住的狂熱,固執的停駐在他臉上。“你要我為你做點什 么?”她激動得語气發顫:“你想吃餛飩嗎?春卷嗎?哦,我先給你一杯酒!”她往酒柜 邊奔去。“你少麻煩了,我馬上要走!”陸超說。月朦朧鳥朦朧27/40 阿裴站住了,倏然回過頭來,臉色白得像紙。 “你──明天再走,好嗎?”她柔聲問,那么溫柔,柔得像酒──充滿了甜甜的、濃 濃的、香醇的醉意。“明天。我只留你這一晚,好嗎?你想吃什么,想玩什么,你說,我 都陪你!不管怎樣,我先給你拿酒來!”她又往酒柜邊走。 “我不要酒!”陸超暴躁的說。 “那么,咖啡?”她輕揚著睫毛,聲音里已充滿了怯意。“還是──沖杯茶?”“不 要,不要,都不要!”陸超簡單明快的。“我來拿件東西,拿了就走!”阿裴臉色慘變, 她像箭一股,直射到那套鼓旁邊,用身子遮在鼓前面,她的手按在鼓上,眼睛死死的瞪著 陸超,臉上有种近乎拚命的表情,她啞聲說: “你休想把鼓拿走!你休想!如果你要拿鼓的話,除非你先把我殺掉!”陸超冷冷的 望著她,似乎在衡量她話里的真實性。阿裴挺著背脊,直直的站在那儿,她身上那种水樣 的溫柔已經不見了,她臉上充滿了一种野性的、瘋狂的神情,像只負傷的野獸。空气中有 种緊張的气氛在彌漫,一時間,屋子中四個人,無一人說話。只有窗前的風鈴,仍在叮叮 當當,玲玲琅琅,細細碎碎的響著:如輕唱,如低語,如細訴,如呢喃。 好一會儿,陸超忽然笑了起來。 “傻東西!”他笑罵著:“我說了我要拿鼓嗎?” 室內的空气,陡然間輕松下來了。阿裴的眼神一亮,笑容立即從唇邊漾開,同時,淚 水濡濕了她的睫毛,她沖過來,又忘形的扑進了他的怀里,用手臂抱著他的腰,她的眼淚 沾濕了他的夾克。“哦,你好坏!好坏!好坏!”她低聲的,熱烈的嚷著:“你就是會嚇 唬我,你好坏!你嚇得我快暈倒了,你信嗎?我真的快暈倒了!”靈珊望著她那慘白如大 理石般的臉色,心想,她決沒有撒謊,她是真的快暈倒了。陸超的眼里掠過了一抹忍耐的 神色,用手敷衍的摸了摸阿裴的頭發,說: “好了,別傻里傻气的!你今晚有朋友,我改天再來,我只是……”靈珊慌忙從地毯 上跳起來。 “陸超!”靈珊說:“你留下來,我和邵卓生正預備走,我們還有事呢!”她對邵卓 生丟了一個眼色:“走吧!掃帚星!” “不要!不要!”陸超推開阿裴,一下子就攔在他們前面。“你們陪阿裴聊聊,我真 的馬上要走!”他回頭望著阿裴。“我需要一點……”“我知道了!”阿裴很快的說,走 進臥室里去。 陸超遲疑了一下,就也跟進了臥室里。靈珊本能的對臥室里看去,正看見陸超俯頭在 吻阿裴,而阿裴心魂俱醉的依偎在他怀中。靈珊想,這种情形下還不走,更待何時?她剛 移步往大門口走去,那陸超已經出來了。一面毫不忌諱的把一疊鈔票塞進口袋中,一面往 大門口走去。 “阿裴,算我跟你借的!”他說:“我走了!” 阿裴依依不舍的跟到門邊,靠在門框上,她的眼睛濕漉漉的看著他。“什么時候再來 ?”她問,聲音好軟弱。 “我總會再來的,是不是?”陸超粗聲說:“我的鼓還留在這儿呢!”打開大門,他 揚長而去。 阿裴倚門而立,目送他拾級而下。好半晌,她才關上房門,回到客廳里來。靈珊看了 看她,說: “我也走了。”“不!”阿裴求助似的伸手握住她:“你再坐一下,有時候,我好怕 孤獨!”她的語气和她的神情,使靈珊不忍遽去。她折回來,又在那些靠墊堆中坐下。阿 裴倒了三杯酒來,靈珊搖搖頭,她不想再醉一次,尤其在阿裴面情。阿裴也不勉強,她席 地而坐,重新抱起她的吉他。她把酒杯放在地毯上,吸一口酒,彈兩下吉他,再啜一口酒 ,再彈兩下吉他。眼淚慢慢沿著她的面頰滾落下來。“阿裴,”邵卓生忽然開了口。“你 為什么這樣認死扣?天下的男人并不止陸超一個。陸超有什么好?他任性,他自私,他用 情不專……”“掃帚星,”阿裴正色說:“如果你要在我面前說陸超的坏話,那么,你還 是离開我家吧!” 邵卓生不再說話了,端起酒杯,他默默的喝了一大口。默默的看著阿裴。阿裴燃起了 一支煙,她抽煙,喝酒,彈吉他。煙霧慢慢的從她嘴中吐出來,一縷一縷的在室內裊裊上 升,緩緩擴散。她的眼光望著靈珊,閃著幽幽然的光芒。那酒始終染不紅她的面頰,那面 頰自從陸超進門后,就像大理石般蒼白。她的手指輕扣著琴弦,她柔聲的說: “靈珊,你愛听那一類的歌?” “抒情的。”“抒情的?”她微側著頭沉思,頭發垂在胸前。“靈珊,‘情’之一字 ,害人不淺,中國自古以來,對情字下了太多的定義。我最欣賞的,還是‘一日不思量, 也攢眉千度’的句子!”靈珊猛的一怔,這是韋鵬飛題在阿裴照片上的句子!難道,人生 真是一個人欠了一個人的債么?阿裴不再說話了,她只是喝酒,抽煙,彈吉他。不停的喝 酒,抽煙,彈吉他。然后,夜深了,阿裴彈了一串音符,開始低聲的扣弦而歌,她唱歌的 時候,已經半醉了。靈珊和邵卓生离去,她几乎不知道。她正在唱那支“我不知道如何去 愛他”。她低聲唱著,聲音溫柔細膩而悲涼: “我不知道如何去愛他, 如何才能感動他!我變了,真的變了,過去几天來變了,我變得不像自己了,我不知 道為什么會愛他, 他只是一個男人,不是我的第一個男人……” 她一邊唱著,眼淚一邊滑下她面頰,落在那吉他上。邵卓生拉著靈珊离開,低聲說: “她會這樣喝酒喝到天亮,我們走吧!” 靈珊走擊了那棟公寓,涼風迎面而來,冷冷的,颼颼的,瑟瑟的。她眼前仍然浮著阿 裴含淚而歌的樣子,耳邊仍然蕩漾著阿裴的歌聲:“我不知道如何去愛他, 如何才能感動他!”月朦朧鳥朦朧28/4015 這天中午,靈珊帶著楚楚,和阿裴又見面了。 說服楚楚跟靈珊來吃這頓中飯,并不像想像中那么容易,楚楚現在是一只易怒的刺  ,整日都在備戰狀態里,尤其對于靈珊。她已經養成一個習慣,靈珊要她往東,她就要往 西,靈珊要她寫字,她就要畫圖,靈珊要她站起來,她就坐在那儿不動。好在,這些日子 來,靈珊在教下午班,把她調到上午班,干脆不和她直接發生關系,教楚楚的王老師也叫 苦連天:“那孩子渾身都是反叛細胞!我巴不得她赶快畢業,讓她的小學老師去頭痛去! ”楚楚到暑假,就該進小學了。 這天中午,為了說服楚楚跟她去吃飯,靈珊只得用騙術: “阿香請假了,你家里沒人,我帶你去吃飯!” “我不去!”楚楚簡單的說:“我去丁中一家里玩!” “丁中一又沒有請你去!” “我自己要去,不管他請不請!” “我知道一個地方,有很好的冰淇淋吃!” “我不愛吃冰淇淋!”楚楚把頭轉開。“還有新鮮的櫻桃!”“我不愛吃櫻桃!”“ 還有香蕉船,還有漢堡牛排,還有煎餅,還有水果圣代,還有桃子派……”楚楚用雙手蒙 住了耳朵。 “我不听你!我根本不听!” 靈珊大聲說:“好,你不來,那就算了!我反正已經請過你了,既然你不去吃冰淇淋 ,我就請丁中一去吃算了。”她往教室里就走,一面問著說:“丁中一呢?周曉蘭呢?統 統跟我吃冰淇淋去!我請客……”楚楚奔了過來,把小手硬塞進她的手中。 “阿姨,你先請我的!”她說。 “去不去呢?”“去。”楚楚咽了一口口水。“我要吃桃子派,還要吃香蕉船。”就 這樣,楚楚跟著靈珊,來到了福樂。 阿裴顯然早就來了,她坐在一個角落里,正在抽著煙。她的臉色十分蒼白,神情也相 當緊張,但是,她并沒有醉酒的痕跡,靈珊一直擔心她通宵喝酒,會醉得不省人事,現在 看來,她卻是清醒的,而且,是相當興奮的。 “楚楚,”靈珊把孩子推到前面來,用昨晚約好的方式介紹說:“這是張阿姨,是我 的好朋友。” 楚楚抬頭看著阿裴,阿裴手里的煙蒂掉在桌上,她握起一杯冰水,手微微的顫抖著, 冰塊撞著玻璃杯,發出叮鈴當的響聲。阿裴猛飲了一口冰水,眼睛朦朦朧朧的,始終沒有 說出一句話來。楚楚不在意這個張阿姨,她根本無心去管什么張阿姨。坐好之后,她就望 著靈珊: “阿姨,我可以吃香蕉船了吧!” “你先吃客漢堡牛排,再吃香蕉船!”靈珊說:“不能一上來就吃冰淇淋。”“我要 先吃香蕉船!”楚楚又拗上了。 “不行,你要先吃漢堡。”靈珊也拗上了。 “就……就……就讓她先吃香蕉船吧!”阿裴開了口,聲音無法抑制的顫抖著。楚楚 胜利的抬眼看著阿裴。 “張阿姨說可以!”她叫著。 靈珊看了阿裴一眼,嘆了口气。 “大人教育不好孩子,就在這种地方!”她妥協的說。“好吧,讓她先吃冰淇淋,吃 完冰淇淋,她不會再有胃口吃正經的中飯了。”“就此一次!”阿裴虛弱的微笑著。“就 這么一次。看在我面子上。”靈珊叫了香蕉船,為自己點了客三明治,她問阿裴: “你要吃什么?我猜你還沒吃東西!” “我不吃,”阿裴搖搖頭,眼光如夢如幻的停駐在楚楚臉上。“我吃不下。”她伸出 手去,情不自己的輕輕触摸了一下楚楚的面頰,她的手剛握過冰水杯子,很冷,這一触摸 ,楚楚就直跳了起來,惱怒的叫: “不要碰我!” 阿裴縮手不迭,目不轉睛的看著楚楚。臉上有股不信任似的,受傷的,痛苦的表情。 靈珊笑笑,故作輕松的,解釋的說:“這孩子綽號叫小刺 。她對任何陌生人都是這個樣 子。她不喜歡人碰她。”“陌生人?”阿裴喃喃的說,燃起了一支煙,她的手不听指揮, 打火机上的火焰一直在跳動。“陌生人?”她再重复了一句,凝視著楚楚,聲音凄惻而悲 涼。 香蕉船來了,楚楚大口大口的吃著冰淇淋,和所有孩子一樣,楚楚酷愛甜食,尤其是 冰淇淋,她吃得津津有昧,阿裴看得津津有味。靈珊用手托著下巴,呆望著她們兩個,一 時間,心里像打翻了調味瓶,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 楚楚被阿裴看得有些不自在了,抬起眼睛來,她望著阿裴。阿裴眼里那份強烈的關切 和動人的溫柔,使楚楚莫名其妙的感動了,那孩子忍不住就對阿裴嫣然一笑。顯然,楚楚 對自己剛才的一聲怒吼也有點歉意,她居然伸出手去,輕輕的在阿裴手背上撫摩了一下, 細聲細气的說: “張阿姨,你好漂亮好漂亮呵!” 阿裴一震,眼睛陡然濕了。熄滅了煙蒂,她伸出手去,想撫摩楚楚的頭發,又怕她發 怒,就怯怯的收回手來。楚楚是“察言觀色”的能手,雖然不知道這個張阿姨為什么對自 己這么好,她卻已經明白,這個張阿姨“好喜歡好喜歡”她。她是善于利用机會的,三口 兩口就解決了自己的香蕉船,她說: “我還要吃巧克力圣代!” “你不能拿冰淇淋當飯吃!”靈珊說:“這樣不行……”“張阿姨!”楚楚求救的看 著阿裴。 “靈珊!”阿裴急急的喊:“你就依她一次吧,就這一次!”她伸手叫了女侍,又點 了一客巧克力圣代。 靈珊無可奈何的看著阿裴,三明治來了,但是,靈珊也沒有胃口了。她只是看看阿裴 ,又看看楚楚。越看,她就越發現,這母女二人,有很多相似之處,都有漂亮的大眼睛都 有瘦瘦的小尖下巴,都有一种与生俱來的,令人無法抗擔的魅力。楚楚吃著她的巧克力圣 代,她對這個“張阿姨”的興趣來了。她吃一口圣代,抬頭看一眼阿裴。 “張阿姨,你很像……” “很像什么?”阿裴著魔般的問。 靈珊猛的一震,糟糕!她想起韋鵬飛所保留的那張照片,楚楚不可能沒看到過那張照 片!楚楚一定記起了那張照片!楚楚認出來了,一定認出來了…… “很像電影明星!”楚楚天真的說。 靈珊長長的吐出一口气來。 阿裴勉強的微笑了一下,終于伸出手去,輕輕的握住了楚楚的小手,這次,楚楚沒有 像刺 般刺人,反而對阿裴笑了笑。這笑容粉碎了阿裴的武裝,瓦解了阿裴的意志,阿裴 吸著鼻子,眼淚汪汪。“楚楚。”她輕聲低喚,聲音柔得像水。“楚楚,你……你怎么不 胖呢?楚楚,你……你過得好嗎?你快樂嗎?你爸爸疼你嗎?”楚楚莫名其妙的看著阿裴 。 “我爸爸最疼我哩!”她睜大眼睛說。“可是,爸爸要娶后娘了,娶了后娘,就不疼 我啦!” “楚楚!”靈珊變了色,想岔開話題:“你吃完了沒有?要不要吃點三明治?”“我 還要冰淇淋!”楚楚一眼看到女侍端著杯水果凍,就叫了起來:“我要吃那個綠綠的東西 !” “楚楚,”靈珊忍無可忍。“你不能這樣亂吃!你一點主食都沒有,就吃冰淇淋怎么 行?” “那不是冰淇淋!”楚楚強辯著。 “那是水果凍。”“我要吃水果凍!”“不行!”楚楚轉頭看著阿裴,嬌嬌的,媚媚 的喊了一聲: “張阿姨,我要吃水果凍!” 阿裴又被這祈求聲所大大的震動了,她抬眼看靈珊。 “就這一次!”她低低的,哀懇似的說:“就這一次,你讓她吃吧!”“阿裴?”靈 珊蹙緊眉頭,瞅著她。“什么就這一次?你已經一連使用了三次‘就這一次’了!” “我知道。”阿裴垂下了眼帘,看看桌面,又轉頭看看楚楚。這一看,她就再也沒有 辦法把眼光從楚楚臉上移開了。那孩子正凝視著她,臉上布滿了天真的、可人的、溫馨的 、嬌媚的笑意,眼珠黑如點漆,朗若明星,一瞬也不瞬的停駐在她臉上。阿裴呼吸急促, 臉色蒼白,牙齒緊緊的咬住了嘴唇,咬得嘴唇上全是齒痕。靈珊一句話也不再說,揮手又 叫了一客水果凍。 當楚楚解決了水果凍,又要求桃子派的時候,靈珊從位子上直跳了起來。“楚楚,我 們該走了。我下午還有課!” “你去上課,”楚楚居然條理分咐“我和張阿姨在一起,張阿姨,我陪你好不好?” “不行!”靈珊斬釘斷鐵的說,拉起楚楚的手,一种近乎恐懼的醋意攫住了她,她忽然感 到背脊發涼而冷汗了。“你跟我回去!”楚楚掙脫了靈珊的手,一半是矯情,一半是任性 ,她直扑向阿裴,用小胳臂把阿裴攔腰抱住,她就把臉孔整個埋進了阿裴的怀里,嘴里亂 七八糟的嚷著: “我要張阿姨!我不要你!張阿姨,你身上好香呵!張阿姨,你的衣服好軟呵!張阿 姨,我好喜歡好喜歡你呵!”她仰起小臉,直視著阿裴。“張阿姨,你來當我的老師吧, 我不要她了!”阿裴激動的攬住了楚楚,她手指顫抖的撫摩著楚楚的頭發,面頰,肩膀, 手臂……然后就猛的抱起那孩子來,死命的勒緊了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滿眼眶都是 淚水,俯下頭去,她瘋狂的吻著楚楚的面頰,鼻子,額頭……嘴里喃喃的、痛楚的呼喚著 :“楚楚,楚楚,我的楚楚!我的小楚楚!” 靈珊心惊膽戰,那种恐懼的感覺就一下子緊緊的包圍住了她,再也顧不得禮貌,顧不 得面子,更顧不得阿裴的情緒,她死命拉開了楚楚,几乎是把楚楚從阿裴怀里搶下來了。 她拖著楚楚就往外面走,逃難似的逃出了福樂。楚楚牛脾气發了,開始在那儿尖聲怪叫: 月朦朧鳥朦朧29/40 “我要張阿姨,我要張阿姨,我不要你!我不要你!我要張阿姨!”靈珊叫住了一輛 計程車,拉著楚楚就上了車,車子絕塵而去。靈珊回頭張望,正一眼看到阿裴從福樂里沖 了出來,呆呆的站在路邊上。風鼓起了她那軟綢的衣衫,飄飄揚揚,衣袂翩然。她那凄白 的面頰,和她那身衣服相映,像极了古羅馬時代的大理石雕像。到了安居大廈,把楚楚交 給阿香,靈珊就赶去上課了。一直到了幼稚園里,她耳邊還響著楚楚的呼叫聲,那呼叫聲 像山谷里的回響,連綿不斷的,總是在那儿重复: “我要張阿姨,我要張阿姨,我不要你!我不要你!我要張阿姨……”這一個下午, 靈珊都神思恍惚,總直覺的感到,自己做錯了一件事,千不該,万不該,不該答應阿裴的 請求,讓她們母女見面。但是,面已經見過了,有任何不良的后果,也已經逃不掉了。黃 昏時,一下了課,她就迫不及待的往韋家跑,還好,什么事都沒有。阿香說,楚楚很乖, 只是把一個洋娃娃給分尸了。對那暴戾成性的楚楚來說,分尸一個洋娃娃,簡直是不稀奇 的事。晚飯后,靈珊和韋鵬飛又坐在客廳里,計划著他們的未來。靈珍的婚期已經決定在 七月中旬。因此,靈珊堅持要拖到明年再結婚,她的理由是: “無論如何,總該讓姐姐先結婚,姐姐嫁了以后,爸媽可能心理上會有些不平衡,我 該多陪陪爸爸媽媽……”“別傻了,靈珊!”韋鵬飛打斷了她。“婚后,我們又不搬家, 兩家對門而居,你還不是可以整天待在娘家,和現在并沒有什么兩樣……”“既然沒什么 兩樣!”靈珊說:“那就不用結婚了!還結婚干嘛?當一輩子愛人,可能比結婚好!” “你休想!”韋鵬飛把她擁進了怀里,鼻子對著她的鼻子,眼睛對著她的眼睛。“我 要娶你,我要占有你,我要你姓我的姓!”“你自私!”“世界上沒有不自私的愛情!” 她打了個寒戰,這句話,她听阿裴說過。 “怎么了?”他敏感的問,沒忽略掉她的顫栗。 “沒什么。”她掩飾的。 “讓我換一种說法吧!”韋鵬飛把她擁得更緊。“我要我屬于你,完完全全的。要用 我以后的生命,對你做個完整的奉獻。我沒有辦法抹煞掉我的過去,而我的未來,比我的 過去長久,比我的過去优秀,比我的過去成熟……我要把它給你!每一分鐘,每一秒鐘, 每一個月,每一年,我要給你!” 她凝視他,眼底流動著光華。于是,他俯下頭來,緊緊的,深深的吻住了她。有好一 會儿,他們就這樣緊貼著,擁吻著,一動也不動。半晌,他才低聲說: “我們盡快結婚吧!和靈珍同時,好嗎?” “不好,要明年夏天。” “今年秋天?”他商量的。 “明年春天吧!”“你不要和我討价還价。”他撒賴的說:“記得嗎?是你提議結婚 的,你向我求婚,我答應了,你又推三阻四起來了。” “我向你求婚嗎?”她惊嘆的說:“你……你真……真……”他立即吻住她。“不許 生气!我和你開玩笑。”他吻著她的頭發,又吻她那小小的耳垂。“哦!靈珊,嫁我吧! 馬上嫁我吧!我要你,等不及的要你!后天,明天,或今天!嫁我吧!我發瘋一樣的要你 ……”“你以前也是這樣發瘋一般的要阿裴嗎?”她忽然說。 他陡的推開她,愣住了。熱情迅速的离開了他,他的臉色僵硬,眼光陰郁,那种凶猛 的、陰鷙的神態又來到了他的臉上,他瞪著她,喉嚨低沉而沙啞: “何苦?靈珊?你何苦要說這些?你何苦要破坏掉我們的甜蜜?何苦?靈珊?你何苦 這樣殘忍?” 靈珊睜大了眼睛恐懼、懊悔、煩惱同時向她襲來,她怔了兩秒鐘,就驟然投身在他怀 里,抱住他,把含淚的眼睛埋在他那寬闊的肩頭,她一迭連聲的叫著說: “原諒我!原諒我!我瘋了,我不知道在說些什么?我吃她的醋!我一直在吃她的醋 !原諒我,鵬飛!我是那么嫉妒她,嫉妒她曾經占有過你!” 韋鵬飛扶起了她的頭,用雙手緊緊捧住,他凝視她的眼睛深沉的,執拗的凝視她,啞 聲說: “靈珊,我怎樣可以把這個陰影從我們中間剔除?我怎樣可以?”“不不,”她急促 的說,淚珠在眼眶中打轉。“不不!沒有陰影!我們之間沒有陰影!我再也不提她了,我 發誓不提了,你原諒我……”他一把摟緊了她。“不要再說!”他喉嚨哽塞。“是我該請 你原諒!靈珊,你原諒我吧!”“原諒你什么?”“原諒我在認識你以前,要去愛別人! 原諒我在認識你以前,要去娶別人!”“哦!鵬飛!”她喊著,緊緊的,緊緊的把頭依偎 在他肩上。“我們都不提了,好不好?我們都忘記掉那一段,好不好?” 他撫摩著她的頭發,惻然無語。室內有短暫的沉寂,然后,有個細細的,軟軟的童音 ,打破了這陣甜蜜的、溫存的靜默。“爸爸,阿姨,你們看我的洋娃娃!” 靈珊慌忙抬起頭來,和韋鵬飛分開了。他們同時對楚楚看過去,只看到楚楚手中,捧 著一個用積木搭成的“家庭”,那“家庭“里有好几個洋娃娃。楚楚把那“家庭”放在桌 上,從中間拿起一個洋娃娃,那是個穿著圍裙,戴著小白帽子,用布制的,淑女型的洋娃 娃。她舉著它,靈珊仔細一看,那洋娃娃已手斷足折,正是阿香說,被“分尸”了的那一 個。她說:“你把洋娃娃弄坏了!” “是的,我把她弄坏了。”楚楚說,“可是,我這里還有好的。”她一個個的撥弄著 那“家庭”里的每一份子,一面數說著:“這個是爸爸,這個是阿香,這個是我,這個… …”她舉起一個特別漂亮的洋娃娃,笑著說:“是張阿姨!”最后,她再舉起了那個手斷 足折的,說:“這個……是你!” 靈珊的臉色頓時雪白,心臟一下子就沉進了一個又深又冷的冰窖里。她的思想、意識 、感情都在剎那間被擊碎了,擊得粉粉碎了。掉轉身子,她往門外跑去,韋鵬飛一伸手, 就牢牢的抓住了她的手腕。靈珊回過頭來,她的眼睛睜得又圓又大,里面盛滿了恐懼和悲 切,她低低的說: “我知道了!我不可能擺脫掉那陰影!永不可能!放開我!讓我回去好好的想一想。 ” 他放開了她,回過手來,他一手就把桌上那個“家庭”打落在地上。大踏步跨過去, 他用力踐踏著那個“家庭”,把所有的積木和洋娃娃都踏成碎片。楚楚惊呼了一聲,尖叫 著: “我的洋娃娃!我的洋娃娃!” 韋鵬飛舉起手來,毫不考慮的就對楚楚重重的揮去一掌。靈珊閃電般扑過來,用身子 遮住了楚楚,韋鵬飛這一掌就打在靈珊頭上,靈珊頭中嗡然一響,天旋地轉,身不由主的 跌倒在地毯上。剎那間,室內是一片死樣的沉寂。楚楚嚇呆了,靈珊嚇呆了,韋鵬飛也嚇 呆了。 似乎過了一個世紀那么長久,靈珊才有了意識,她看到韋鵬飛在她身邊跪了下來。他 伸手扶起她,再托起她的下巴,注視她的眼睛他們兩人對視著,兩人眼里都充滿了惊懼、 恐慌、与痛楚。然后,他們就一語不發的,緊緊的抱在一起了。 楚楚仍然呆立在一邊,愣愣的看看他們。月朦朧鳥朦朧30/4016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在表面上十分平靜。 夏天來了,劉家上上下下,開始充滿了一片喜气,靈珍和張立嵩在多年相戀之后,終 于擇定七月十五日結婚。從五月開始,劉家就忙翻了天,買衣料,做禮服,選家具,訂禮 堂,買首飾,備嫁妝……就不知怎么有那么多事要做,要忙。連靈武也跟在里面忙,印請 帖,買鞭炮,跑腿,打雜……都是他。他笑嘻嘻的說:“忙完大姐,就該忙二姐了。” “忙完二姐,就輪到你了!”張立嵩說。 “我?早著呢!”靈武也不害臊,大大方方的說:“我的女朋友,要比我小得多才好 !” “那么,你等楚楚長大!”靈珍說。 “少胡扯!”劉太太插嘴。“亂了輩份了!” “哈!”靈珍笑著說:“媽,假若靈武真愛上楚楚,在血統上是毫無關系的,在輩份 上差了一輩,這算不算是亂倫?” “當然算!”劉太太說:“上次有部電影開拍,因為女主角叫了男主角的母親一聲干 媽,新聞局都不批准。可見,我們中國人對‘倫’字看得多重。”“我倒知道真有這樣一 個故事,”劉思謙說:“我有個朋友,他就愛上了他姐夫和前妻所生的女儿。兩個人雖然 輩份不同,年齡只差兩歲,完全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設的一對,就是無法結婚。”“后來 怎么辦?”靈珊急急的問。 “后來嗎?”劉思謙慢騰騰的說:“姐姐同情弟弟,父親愛護女儿,最后,姐姐和姐 夫离婚,成就了小的一對。姐姐姐夫一离婚,姻親關系中止,也就無‘倫’可亂了。” “拆散一對,成就一對,這也沒什么道理。”劉太太頗不以為然。“故事倒滿動人的 ,”靈珍說:“是個很好的小說材料,只是,寫了會挨罵,被稱為‘畸戀’。” “小弟,”張立嵩正色對靈武說:“所以,你千万別去喜歡楚楚,此事危險!大大的 危險!” “你們少胡扯了!”靈珊笑著罵。 “那個小魔頭嗎?”靈武也笑著罵:“只有神經不正常的人,才會喜歡她!她是個小 魔鬼,小野獸!” 而這些日子來,這個小魔鬼、小野獸卻出奇的听話,自從那一天,靈珊代她挨了一掌 之后,她似乎也有點良心發現,對靈珊,她不像前一陣那樣暴戾囂張了。也不像前一陣那 樣任性乖訛了。但是,靈珊總覺得,這种平靜只是表面化的,隱隱中,總有那么一种不安 的情緒,在靈珊內心深處蠢動,也卻總有那么一种不妥的感覺,經常使靈珊心惊肉跳而情 緒不宁。果然,這天黃昏,靈珊一下了課,就發現阿香站在校門口等她,見到了她,阿香 急急的說: “二小姐,你有沒有看到楚楚?” “楚楚?”靈珊一怔。“她不是中午就回家了嗎?” “她沒有回來,她不見了!” “沒有回來?”靈珊大惊:“中午你沒接她嗎?” “我接了,她說去一下丁中一家,馬上就回來,我想丁家就在隔壁大廈里,就讓她去 了,可是,剛剛我去丁家接她,丁中一說她根本沒去!”“有這种事?”靈珊心里閃電般 掠過了一個念頭:“這种情形是不是第一次發生?”她問。 “以前也有兩三次,她說去丁家或者是吳慧慧家,可是,都在下午三四點鐘,就自己 回來了。像今天這么晚還不回來,還是第一次。”“以前?”靈珊的臉色變了變。“多久 以前?” “就是最近一個月的事,”阿香傻呵呵的說:“她好像突然間喜歡交朋友了,以前, 每次要她去找小朋友玩,她都不肯!” “小朋友?”靈珊喃喃自語:“我真希望只是小朋友,但是,恐怕不是小朋友!”她 抬頭看著阿香,把自己手中的書本交給她。“好,阿香,你先回去,幫我和家里說一聲, 別等我吃晚飯,我找楚楚去!”“你──”阿香怀疑的說:“你知道楚楚在什么地方嗎? ” “我想我知道!”靈珊說:“你走吧!放心,她不會有什么事。”她想了想,又叮囑 了一句,“別告訴她爸爸她失蹤了,就說她和我在一起吧,我負責把她帶回來!” 阿香一走,靈珊就到公用電話亭里,找出自己隨身攜帶的電話號碼簿,撥了一個電話 到阿裴家。 接電話的是阿裴自己。靈珊劈頭第一句話就問: “阿裴,楚楚是不是在你那儿?” 阿裴頓了頓,接著,就長嘆了一口气,說: “靈珊,很對不起,你听我解釋……” “不用解釋,”她打斷了阿裴。“你只告訴我,她是不是在你那儿?”“是的。我正 預備送她回家。” 送她回家?靈珊看看表,這個時間,搞不好就會和韋鵬飛撞個正著!而且,這件事已 經不對勁了,有問題了。她慌忙說:“你別送她來,我來接她!” 挂斷了電話,她叫了一輛計程車,就直奔阿裴家,好在,那晚上的記憶猶新,路并沒 走錯,半小時后,她已經停在阿裴的房門口了。房門開子,阿裴習慣性的穿著一襲白衣, 亭亭玉立的站在房門口。靈珊對她望去,不禁暗暗吃了一惊,一個月不見,她憔悴了好多 好多,也消瘦了好多好多。她本來就瘦,現在看來更是瘦骨支离而弱不禁風。她眉梢帶著 輕愁,眼底帶著幽怨,只有嘴角邊,卻帶著個盈盈淺笑,而那淺笑,看起來都是可怜兮兮 的。靈珊深吸了口气,心想,她似乎在生病,要不然,是陸超完全背叛了她?想到這儿, 靈珊就不自禁的對那套鼓望去,還好!那鼓依然放在牆角,很醒目,使引人注意,上面的 金字,閃爍著點點金丘靈珊走進屋來,這才看到楚楚,她坐在一堆靠墊中間,正玩著一种 名叫LEGO的玩具,那是一塊塊小型的塑膠片,可以拼湊出各种不同的形狀。目前,那 儿已經拼好了一個大机器人,和五六個小机器人。靈珊心中又一緊,她知道這种玩具奇貴 ,阿裴居然去買!而且,看樣子,她們是母女在一塊儿拼,才可能拼出這么多東西,楚楚 自己,從來就沒有這么大的耐心! “靈珊,”阿裴手里還握著一塊塑膠片,她追在她后面,討饒似的說:“你別罵楚楚 ,都是我……我不好,我……我實在熬不住要去接她。我……我想她!靈珊,你不要生气 ,也不要罵她,好不好?”楚楚一看到靈珊,就已經在那儿尖叫了: “我不要回家!張阿姨,我要和你住在一起!我不要回家!張阿姨……”靈珊看了看 這副局面,就一把拉住阿裴的衣袖,把阿裴一直拉進了廚房里,關上廚房的門,她不要楚 楚听到她和阿裴的談話。她直接了當的說: “阿裴,你不守信用!你答應過我,你只見她一面!” “是的,靈珊。”阿裴坦白的說,眼珠黑幽幽的閃著光“我很對不起你!”“這不是 對得起對不起的問題!”靈珊說:“你這樣做對楚楚有害而無益!你教她撒謊,教她騙人 ,又帶著她玩,耽誤她念書……你這樣做不是在愛她,你根本是害她,你知不知道?”“ 對不起。”阿裴再說,睜大了眼睛,眼珠霧蒙蒙的。一臉的逆來順受,一臉的抱歉,一臉 的可怜相。她只是一迭連聲的說:“對不起,靈珊,實在對不起!”“你不要對就說對不 起!”靈珊有些冒火。“這孩子本來就是個小暴君,現在被你這樣亂寵和溺愛,將來誰還 管得好她?你怎么一點理智都沒有?你……” “我知道。”阿裴低低的說:“我一生都缺乏理智,每次做錯事,都因為沒有理智。 我……實在沒辦法。靈珊,”她沉吟的,輕輕的咬了咬嘴唇:“你原諒我。有一天,你也 會做母親,那時候,你就會了解“我如果做了母親,”靈珊沖口而出:“我絕不拋棄我的 女儿,如果真拋棄了,我就不再去攪亂她的生活!”阿裴一怔,霎時間,她那本就沒有血 色的臉,立刻變得更加慘白,她用手扶住水糟,身子晃了晃,似乎馬上就要昏倒。靈珊大 喊,慌忙抱住了她,急急的說: “你別難過,我不是有意的!喂喂,你怎么了?” 阿裴摸索著坐進一張椅子里,靈珊看她臉色不對,身子又一直搖搖欲墜,就不敢放開 她。她握住了她的肩膀,這才發現,她那肩胛瘦骨嶙峋。阿裴用手支住額,半晌不語不動 ,然后,她呻吟著說:“麻煩你遞給我一杯酒,在……在客廳里!” 靈珊奔到客廳,楚楚又坐在靠墊堆中玩机器人。靈珊無暇去管楚楚,拿了酒瓶酒杯, 她回進廚房。阿裴靠在椅子里,面如白紙,雙目緊閉,她看來毫無生气,靈珊嚇了一大跳 ,慌忙喊:“阿裴!阿裴!”阿裴睜開眼睛來,對靈珊勉強的一笑,靈珊才松了口气。倒 了一杯酒,她遞到阿裴唇邊,阿裴接了過去,一仰而盡。靈珊擔憂的看著她,問:“阿裴 ,你是不是病了?你不舒服嗎?” “沒有。”阿裴勉強的說:“我沒病,我只是這儿不舒服,”她用手指指心臟。“這 是种不治之症。” “心臟病?”靈珊問得傻气。她覺得,她在阿裴面前永遠有點傻气。“你知道不是心 臟病。”阿裴低語,接過酒瓶來,她再喝了一杯酒,兩杯酒下肚,她的面頰才稍稍透出了 一點儿紅色。“是心病。”靈珊怔怔的看著她。“阿裴,”她歉然的說:“我剛剛說得太 激動了,我并不是有意要刺激你。”“我知道。”阿裴注視著手里的酒杯,她旋轉著杯子 ,出神的望著那水晶玻璃折射出來的反光,“你說得很對,很有道理。靈珊,”她咬咬牙 “帶她去吧,我答應你,我不再見她了!我不應該再見她了!我早就──沒有權利見她了 !” 靈珊站在那儿不動,像催眠似的看著阿裴。 阿裴終于振作起來了,把酒杯放在桌子上,她站起來,摔了摔披肩的長發,她毅然的 說: “走吧!靈珊!帶她去吧!”月朦朧鳥朦朧31/40 靈珊被動的走向門邊,伸手去扭動那門鈕。 忽然間,阿裴的手蓋在她的手上了,她回過頭去,阿裴的眼睛亮晶晶的,臉上的神情 十分奇异,她低聲說: “楚楚告訴我,你快要當她的后娘了!” 靈珊的心臟怦然一跳,她迎視著阿裴的眼光,默然不語。阿裴深深的凝視著她,一時 間,她們對視,似乎都有千言万語,而都不知從何說起。半晌,還是阿裴先開口,她喉嚨 沙啞的說:“請你好好照顧那個孩子!” “只怕──她不肯接受我!”靈珊不由自主的說。 阿裴輕輕的搖搖頭。“她會接受你!”她說:“她一直對我罵你,說你這樣不好,那 樣不好,說你凶,說你可惡……但是,她從頭到尾只談你,不談別人!她心里……”她深 刻的,低沉的,有力的說:“只有你,沒有別人!”靈珊的心跳加速。“再有,”阿裴說 :“恭喜你!你找了一個最有深度,最懂感情,最值得人傾心相許的一個男人!我常想, 將來不知道誰有福气,能夠得到他!”她上上下下的打量靈珊。“靈珊,你們兩個,都很 有眼光。靈珊的心跳得更快了,血液加速了運行,她無法說話,只是痴痴的注視阿裴。后 者眼里逐漸被淚水所充滿,她顫聲的再說了几句:“記得我愛唱的一支歌嗎?寄語多情人 ,花開當珍惜!靈珊,別輕視你手里擁有的幸福,永遠別輕視!” 打開了房門,她在靈珊的神志還沒恢复以前,就大踏步的跨進了客廳。楚楚已經在那 儿不耐煩了,看到阿裴,她就扑了過去,叫:“張阿姨,你帶我去看電影!” “不行!”阿裴說:“你要跟劉阿姨回家了!”“我不要回家!我不要回家!”楚楚 暴跳著。 阿裴蹲下身子,把楚楚緊擁在怀中,她擁得那么緊,好像恨不得把楚楚吞進肚子里去 。然后,她站起身子,很快的把楚楚推進靈珊怀里,粗聲說: “帶她去吧!她是你的了!” 靈珊愕然的抓住楚楚的手,望著阿裴,阿裴走向酒柜邊去倒酒,用背對著她們,啞聲 說: “還不快走!”靈珊驀然間明白過來,阿裴是決心和楚楚永別了,也是和靈珊永別了 ,她不愿再來打攪她們的生活了。她曾有過的一切:楚楚,鵬飛,家庭,幸福……如今都 是靈珊的了。她背對著房門,那背影修長、孤獨、寥落的挺立在那空曠的房間里,挺立在 那黃昏的暮色蒼茫之中。 靈珊不敢再看她,不忍再看她。拉住楚楚走出房間,她帶上了房門,像逃難般直沖下 四層樓,到了樓下,她早已淚水盈眶,而胸中酸楚。腦子里,一直縈繞著的,是阿裴那孤 獨的背影,和她那凄涼的語气: “別輕視你手里擁有的幸福,永遠別輕視!” 回到安居大廈,早已是万家燈火的時候了。怕韋鵬飛和阿香著急,她直接把楚楚送到 四A。心中在盤算者,關于楚楚的去向,該怎樣對韋鵬飛說。還沒盤算出個結果來,房門 開了,接著,就是楚楚的一聲歡呼: “奶奶!奶奶!奶奶來了!我想死你了!我好想好想你啊!” 啊呀,不好!靈珊想,韋家兩老來看儿媳婦來了,自己穿得太隨便了,還是先躲回家 去再說。她正想悄悄溜開,韋鵬飛已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拖進了房里,笑嘻嘻的說 : “爸爸,媽,這就是靈珊!” 靈珊逃不掉了,站在那儿,她面對著韋先生和韋太太。定睛一看,才發現這對夫婦年 紀并不大,大約都只有五十歲上下,韋先生身材瘦高,相貌清 ,一股文質彬彬的樣子。 韋太太卻已經發福了,微胖而并不臃腫,高貴而不失雅致。兩個人都注視著靈珊,都面帶 微笑,卻也都有种“評審”的意味。韋太太怀抱里還緊摟著楚楚。靈珊不敢多看,只覺得 心臟怦怦亂跳,面頰發熱,微微的彎下腰去,她清脆的喊了一聲:“韋伯伯!韋伯母!” 韋太太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她一番,就走過來,對靈珊和顏悅色的說:“靈珊,我們早就要 到台北來看你了,只因為你韋伯伯的工作太忙,走不開,拖到今天才來,你可別見怪。” “伯母,您說那儿的話?”靈珊慌忙說:“是應該我到高雄去給伯父伯母請安的,我 沒先去,勞動您兩位先來,已經讓我夠不安的了,您別再和我客气吧!” 韋先生笑吟吟的望著靈珊。 “靈珊,听說你治好了我這個儿子的酗酒和憂郁症,又在治療我孫女儿的坏脾气,你 幫了我們兩代……不,是三代的大忙,你要我們怎么謝你?” “哎呀,韋伯伯,”靈珊面紅耳赤的看著韋先生,又是羞又是笑的說:“您別和我開 玩笑吧!我給他們的決沒有他們給我的多,我又該怎樣謝您兩位呢?”“謝我們?”韋先 生不解的。“為什么要謝我們?” 靈珊看了韋鵬飛一眼,含羞不語。 韋先生忽然會過意來,忍不住撫掌大笑。 “是,是!靈珊,你該謝我們,沒有我們,那儿有鵬飛,我們固然生了個好儿子,卻 也給你造就了個……” “韋伯伯!”靈珊輕喚著,打斷了韋先生的話。 韋太太一直在一邊左望靈珊,右望靈珊,從她的頭看到她的腳,突然轉過頭去,對韋 鵬飛正色說: “鵬飛,你這孩子太可惡了!” “怎么了?”韋鵬飛嚇了一大跳,偷眼看靈珊,靈珊也微微變色了。“你只告訴我們 ,靈珊多漂亮,多精靈,多秀气!你就沒告訴我們,她是這么能言善道,這么落落大方, 又這么知書達理的!你如果說詳細一點,我們怎么忙也要早些赶來看她的!假若我知道是 這樣一位大家閨秀呵,我早就放了一百二十個心了!”韋鵬飛用手拍了拍胸口: “媽,你可真會嚇人,一句話嚇得我心跳到現在,嚇得靈珊臉都白了,你瞧!她就是 怕你這個惡婆婆不好處,你還要故弄玄虛!”“鵬飛!”靈珊喊,臉更紅了。“你說些什 么?” “怎么?”韋先生笑著問:“你不愿意要這個惡婆婆嗎?還是不想要我這個惡公公呢 ?” “不,不是的……”靈珊一說出口,就發現上了韋先生的當,這表示她千肯万肯,迫 不及待要當韋家的媳婦了。她可沒料到,五十歲的韋先生,還這么風趣洒脫。她雖然立即 住口,韋先生已放聲大笑,一邊笑,一邊說: “惡婆婆,你還不把見面禮拿出來,給咱們這個漂亮的媳婦儿!”韋太太真的從皮包 里拿出一個盒子來,里面竟是條鑲鑽的白金項鏈,靈珊慌忙說: “不,不行,韋伯母,太名貴了!” “別傻了!”韋鵬飛說:“媽的算盤早就打好了,送給你,你還不是帶回韋家來,一 點也不吃虧!” “鵬飛!”韋太太邊笑邊罵。“你以為你媽是小器鬼嗎?這孩子對長輩一點敬意都沒 有,靈珊,你可別學他!快過來,讓我給你戴上。”靈珊含羞帶怯的走過去,彎下身子, 讓韋太太幫她戴上。韋太太笑著把她的長發掠了掠,滿意的嘆口气說: “到底是年輕人,穿什么都漂亮,戴什么都漂亮!” “不是年輕人,”韋先生說:“是漂亮孩子,怎么打扮都漂亮!”“韋伯伯,”靈珊 惊奇的說:“韋伯母對你很放心嗎?” “怎么說?”韋太太怔了怔。 “我覺得韋伯伯是很危險的!”靈珊伸出手親熱的拉住韋太太的手。“韋伯母,您得 管嚴他一點,韋伯伯好會說話!好會讓女孩子喜歡!”韋先生又大笑了起來,韋鵬飛也斜 睨著靈珊笑,韋太太也笑,一時間,滿屋子都是笑聲。然后,楚楚細聲細气的說了一句: “奶奶!我餓了!”“哎喲!”韋太太叫:“我們把吃飯的大事都忘了,赶快,鵬飛,去 隔壁告訴親家們一聲,咱們該出發到順利園去了!” “親家?順利園?”靈珊困惑的。 “你還不知道嗎?”韋鵬飛說:“爸媽一來,就先和你父母攀上了交情,爸在順利園 訂了一桌酒席……” 話沒說完,大門開了,靈武滿頭大汗的伸進頭來,嘴里亂七八糟的大叫大嚷著:“對 不起,鉻釩鋼,我二姐到現在還沒回家……哎喲!二姐,你原來在這儿!我到處找你!你 知道你公公婆婆來了,你就連家都不要了……”“小弟!”靈珊喊。“正好,靈武,”韋 鵬飛說:“我們該出發去吃飯了!你告訴你爸爸和媽媽一聲。”“爸爸,媽媽,大姐,張 公子……全准備好了!”靈武說:“咱們這就走吧,鉻釩鋼!” 韋先生望著儿子,困惑的問: “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么要改名換姓?這駱凡剛三個字也還不錯,但是,把祖宗 忘了,總有點不妥!” 韋鵬飛還沒回答,劉思謙已大踏步而來: “這個嗎?”劉思謙說:“這是個長故事,你應該問我,讓我慢慢的講給你听!”當 兩家人浩浩蕩蕩的出發去順利園的時候,靈珊還輕飄飄的,像做夢一般。她實在無法相信 ,韋鵬飛的父母,居然如此平易近人而又和藹可親。由于韋鵬飛第一次婚姻的失敗,靈珊 多少有點認為是韋家兩老,要負一些責任,認為他們可能是刁鑽古怪而百般挑剔的!現在 才知道恰恰相反,她耳邊浮起阿裴剛剛的話:“別輕視你手里擁有的幸福,永遠別輕視! ” 原來,這幸福是這么多,這么丰富,這么滿滿滿滿的一大捧啊!月朦朧鳥朦朧32/401 7 靈珍的婚禮過去了。劉家少了一個人,陡然好像清靜了好多。尤其是靈珊,本來兩個 人住一間屋子的,現在搬走了一張床,房間就顯得又大又空曠。晚上,沒有人和她爭執, 吵嘴,辯論,抬杠,以及互訴心事,她就覺得什么都不對勁了。有好長一段時間,她很不 自在,一回到臥房,還會習慣性的推了門就說: “姐,我告訴你……” 等到發現房間的變化,她才驀然醒悟過來。站在那儿,想到靈珍終于嫁入張家,想到 靈武常常念一首歌謠來嘲弄張立嵩,其中頭兩句就是: “張相公,騎白馬,一騎騎到丈 人家……” 最后兩句是: “罷罷罷,回家賣田賣地, 娶了她吧!” 現在,張相公不必騎馬到丈人家來探望“她”了,因為,“罷罷罷,”他終于“娶了 她了!”想著想著,她就會痴痴的傻笑起來。由張相公和靈珍的婚禮,她就會想到自己和 韋鵬飛,婚期在兩家家長的商量下,已訂在年底。靈珊真不能想像,自己也結婚之后,家 里會多么寂寞,好在,韋家和劉家是對門而居!真該感謝這种大廈!她模糊的想起,自己 第一次在樓梯上捉住那又抓又咬的韋楚楚,那時,她何曾料到這竟是一段姻緣的開始!韋 楚楚,想到這孩子,她就要皺眉,暑假之后,楚楚進了小學,她不再抓人咬人踢人打人, 她逐漸有了“小淑女”的味道。但是,她對靈珊的敵意卻絲毫未減,從熱戰變成了冷戰, 她永遠冷冰冰,永遠尖利,永遠保持著距离,永遠是一座融解不了的冰山。難怪劉太太常 說: “韋家什么都好,鵬飛和他的父母都無話可說,只是,我最最不放心的,還是那個孩 子!唉!人生都是緣分,也都是命!靈珊,”劉太太忽然想了起來:“那個邵卓生呢?他 怎樣了?有對象了沒有?”邵卓生?掃帚星?少根筋?是的,靈珊有很久沒有看到他了, 只在靈珍的婚禮上,他匆匆前來道賀,婚禮未完,他就提早而去。以后,靈珊也失去了他 的消息。但是,靈珊那么忙,忙于和韋鵬飛捕捉黃昏的落日,晚上的月華,忙于享受青春 ,享受戀愛,她那儿還有精神和時間去管邵卓生? 可是,這天黃昏,邵卓生卻來找她了! 這已經是初秋時分,白天就整天陰云欲雨,黃昏時,天气是暮色蒼茫而涼意深深的。 幼稚園門口的鳳凰木,已經開始在落葉了,地上,那細碎的黃葉,薄薄的鋪了一層,像一 片黃色的氈毹。邵卓生站在鳳凰木下,依舊瘦高,依舊漂亮,只是,那往日憨厚而略帶稚 气的面龐上,如今卻有了一份成熟的、深沉的抑郁。“靈珊,我們散散步,走,走,談談 ,好不好?”他說。連語气里都有种深沉的力量,讓人無從拒絕。 “好的。”靈珊抱著書本,跟他并肩走在那鋪滿紅磚的人行道上。“你什么時候結婚 ?”邵卓生問。 “年底吧!”靈珊答得直爽。 “快了嘛!”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是快了。”他望著腳底的紅磚,沉默的往前跨著步子,好像他要數清楚腳底下有多 少塊方磚似的。半晌,他才笑笑說: “靈珊,你知不知道,有一段時間,我真希望能夠娶你。” “還提它做什么?”靈珊故意淡淡的說,也望著腳下的方磚,心里浮起了一絲歉意。 但是,那歉意也像秋季的晚風,飄過去就不留痕跡了。“我想,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命運, 屬于他的,他丟不掉,不屬于他的,他要不來!邵卓生,總有一天,屬于你的那份幸福, 會到你身邊來的!”她微側過頭去打量他。“或者,已經來了?”邵卓生黯然一笑。“或 者,我有些命苦,”他說:“我永遠在追求一份不屬于我的東西。”“你的意思是……” 她不解的。“算了,別談這些!”他打斷她。“靈珊,我祝你幸福!我想,你的選擇一定 是對的,你需要一個比較成熟,有深度,能給你安全感,和有男性气概的男人!” “噢,”她惊奇的望著他。“你變了!邵卓生,你好像……好像……”“長大了?” 他問。“是的,長大了。”“人總要長大的呀!”他笑笑。“總之,靈珊,我要祝福你! ” “總之,我要謝謝你!”她也微笑了笑。 他又開始沉默了,走了一大段,他都是若有所思的。靈珊明白,他今天來找她,決不 止于要說這几句祝福的話,她在他眉梢眼底,看到了几許抑郁,和几許煩憂,他是心事重 重的。“邵卓生,”她打破了沉默。“你有事找我嗎?” “是的。”邵卓生承認了,抬起頭來,他定定的看著靈珊,低語了一句:“為了阿裴 !” “阿裴?”她渾身一震,瞪視著邵卓生,沖口而出的說:“你總不至于又去欠阿裴的 債吧?” “你別管我,我這人生來就為了還債的!” 靈珊呆了,怔怔的看著邵卓生,她是真的呆了。以往,她曾有過隱隱約約的感覺,覺 得邵卓生可能在喜歡阿裴,但是,這感覺從未具体過,從未証實過。現在,由邵卓生嘴里 說出來,她才了解他剛剛那句:“我永遠在追求一份不屬于我的東西!”的意義。她想著 自己、阿裴、韋鵬飛、邵卓生、陸超……之間种种錯綜复雜的關系,忍不住深深的吸了口 气:“人与人之間,像一條長長的鎖鏈,”她自言自語的說:“一個鐵環扣住另一個鐵環 ,每個鐵環都有關聯,缺一而不可。”邵卓生沒有答腔,他對她的“鎖鏈觀”似乎不感興 趣,他的思想沉浸在另一件事情里。 “靈珊,”他低沉的說:“陸超終于把他的鼓拿走了。他是趁阿裴去歌廳唱歌的時候 ,偷偷開門拿走的。你知道,他把鼓拿去,就表示和阿裴真的一刀兩斷了,再也不回頭了 ,他拿走了鼓,還留下了房門鑰匙,和──一筆錢他把陸續從阿裴那儿取用的錢全還清了 ,表示兩人之間,是干干淨淨了。” “哦?”靈珊睜大了眼睛有种近乎恐懼的感覺從靈珊內心深處往外擴散,她覺得背脊 發冷。“那么,阿裴怎么樣?” 那晚,是我從歌廳把她送回家的,她一見到鼓不見了,再看到鑰匙和錢她就暈過去了 。這几天,她一直病得昏昏沉沉的,我想把她送醫院,可是她不肯,她說,或者陸超還會 回來!”“她……她……”靈珊急得有點口齒不清。“她還在做夢!她怎么傻得像個呆子 !”“我很擔心,靈珊。”邵卓生深深的望著她。“阿裴的情況很不妙,她似乎無親無故 ,她的父母好像都在國外,她告訴過我,父母都和她斷絕了關系,只因為她堅持和陸超在 一起。現在,她又病又弱,不吃不喝,醫生說,她這樣下去會凶多吉少,我……我實在亂 了方寸,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昨晚,她和我談到你,她一直談你,一直談你,昏昏沉沉 的談你。于是,我想,你或者有辦法說服她去住院!” 靈珊瞪大眼睛直視著邵卓生,急得破口大罵: “邵卓生,我還以為你進步了,原來,你還是少根筋,莫名其妙!”“怎么?”邵卓 生尷尬而不安:“我也知道不該把你卷進來,我明白你們兩個之間的關系微妙……” “微妙個鬼!”靈珊說:“我罵你,因為你糊涂,因為你少根筋,阿裴病得要死,而 你還在跟我兜圈子,鬧了那么大半天才扯上主題,你真要命!”她揮手叫住了一輛計程車 。“等什么?我們還不赶快救人去!” 邵卓生慌忙跟著靈珊鑽進車子,大喜過望的說: “靈珊,怪不得阿裴一直夸你!” “她說我什么?”“她說你真純,你善良,你會得到人生最高的幸福!說完,她就哭 了,哭了好久好久。” 靈珊心中發熱,鼻中酸楚。一路上,她不再說話,可是,在她心里,總有那么一种緊 張的、恐懼的感覺,越來越重的壓迫著她。她心惊膽戰,好像大禍臨頭了似的。車子越近 阿裴處,這种預感就越強烈。好不容易,車子到了,他們跳下了車,沖進公寓,連上了四 層樓,邵卓生取出鑰匙來開了門。靈珊心里閃過一抹好奇;原來邵卓生也有阿裴的鑰匙! 然后,她就沖進房間,直接奔向阿裴的臥室,推開房門,靈珊就愣住了。房里空空如也, 一個人影也沒有,床上的被褥凌亂,証明剛剛還有人睡過。靈珊推開浴室的門,也沒有人 ,靈珊揚著聲音喊:“阿裴!阿裴!阿裴!” 同時,邵卓生也在廚房里,陽台上到處找尋,最后,他們都确定房里并沒有人,阿裴 不見了。站在客廳里,他們兩個面面相覷。“你什么時間离開阿裴的?”靈珊問。 “去找你的時候,大概五點鐘左右。” “那時候她的情形怎么樣?” “今天她比較好些,醫生給她打了針,她好像精神好多了,還下床來彈了一會儿吉他 。” “她說過些什么嗎?”靈珊盡力思索,在記憶的底層,有那么一線閃光在閃動。“她 說過一句比較古怪的話。” “什么話?”“她說──她應該──”忽然間,邵卓生臉色發白,他瞪著靈珊。“她 說她要殺掉他!我以為──那只是她的一句气話!”他猛然往廚房沖去。 “你干嘛?”靈珊問。“我找刀,她有一把好鋒利的水果刀,有次她拿那把刀削椰子 殼,削得好容易,當時,她笑著說:這刀子用來殺人倒簡單!”靈珊的背脊發麻,渾身的 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刀呢?”她啞聲問。邵卓生在抽屜中一陣亂翻。 “沒有了。她帶著刀子走了。”他恐懼的望著靈珊。“她手無縛雞之力,難道她會… …”“陸超住在哪里?阿秋家嗎?”靈珊急促的問:“你認不認得那地方?”“認得。” “我們去吧!快!”沖下了樓,叫了車,阿秋家在天母,車子似乎永遠開不到,這條路漫 長得像是永無止境,而靈珊的血液卻一點一滴的凝結了起來。她彷佛已經看到陸超,渾身 的血,胸口插著利刃。而阿裴呢?弱不禁風的,瘦骨娉婷的,穿著一襲飄飄欲仙的白衣, 卻戴著腳鐐手銬……她机伶伶的打了個冷戰。月朦朧鳥朦朧33/40 終于,車子停在一棟花園洋房的前面。這花園洋房,靈珊在耶誕節晚上來過,只是當 時已經醉得昏昏沉沉,几乎沒有什么印象了。邵卓生按了門鈴,回頭對靈珊說: “看樣子沒有事,這儿安靜得很。如果有什么意外發生,不應該這樣平靜。”真的, 這儿決不像個“凶殺案現場”,靈珊透了口气。心想,自己是偵探小說看多了,幻想未免 太丰富了一些。正想著,門開了,一個下女站在門口。 “請問,阿裴有沒有來?”邵卓生問。 “剛來不久!”剛來不久?靈珊的心又怦怦亂跳起來。果然,她來了這儿,帶了刀子 來這儿,還會有好事嗎? “陸先生在不在?”她急急的問,或者陸超不在家。 “在呀!他們都在客廳里!”下女讓到一邊。 靈珊不再多問,跟著邵卓生就走進一間好大,好豪華的客廳里。一進去,靈珊就看到 了阿裴;又瘦,又憔悴,又蒼白,又衰弱,她有气無力的仰靠在一張沙發里,手中握著一 杯酒。陸超正站在她面前,沉吟的、含笑的、若有所思的望著她。那個阿秋,穿著一身极 漂亮的黑色緊身洋裝,斜倚在壁爐前面,手里也握著一杯酒,在慢騰騰的淺斟低酌。他們 三個似乎在談判,在聊天,在喝酒。室內的气氛并不緊張,那儿有凶殺?那儿有血案?靈 珊簡直覺得自己赶來是件愚不可及的事,是件多此一舉的事。 “啊哈!”陸超叫著說:“阿裴,你還有援兵嗎?” 阿裴抬眼看了他們兩個一眼,看到靈珊,阿裴似乎微微一怔。她瘦得面頰上都沒有肉 了,兩個眼睛顯得又黑又大,里面卻燃燒著某种令人難以相信的狂熱;這是一只垂死的野 獸的眼光,靈珊暗暗吃惊,又開始莫名其妙的緊張起來,恐慌起來。“我們來接阿裴回家 ,”邵卓生說:“她在生病!” “你是個難得遇到的情圣!”陸超對邵卓生說,語气里帶著些嘲弄。“你知道她來干 什么嗎?” “找你。”邵卓生答得坦白。 “你知道她帶了這個來嗎?”陸超忽然從身后的桌子上,取了一把明晃晃的尖刀,丟 在地毯上。那尖刀落在阿裴的腳前,躺在那儿,映著燈光閃亮。果然!她帶了刀來的! 靈珊深吸了口气,不解的望著阿裴,既帶了刀來,怎么沒行動?是了,她衰弱得站都 站不穩,那儿還有力气殺人?刀子當然被搶走了。阿裴看到那把刀落在腳前,她立即痙攣 了一下,身子就往沙發處縮了縮。天哪,她那里像殺人者?她簡直像被害者!看了刀自己 就先發抖了。“很好,你們兩個是阿裴的朋友。”陸超繼續說,沉著,穩重,而坦率,他 的眼光注視著阿裴。“阿裴,讓你的朋友做個証人,我們今天把我們之間的事做個了斷! ” 阿裴瑟縮了一下,眼光下意識的望著地上的刀子。 “我們當初在一起的時候,是不是說好了的,兩個人合則聚,不合則分,誰也不牽累 誰?是不是?”陸超有力的問。 阿裴輕輕的,被動的點了點頭。 “是不是說好了只同居,不結婚,誰對誰都沒有責任?也沒有精神負擔?”他再問。 她又點點頭。“你跟我的時候,我有沒有告訴你,我這個人是不可靠的?不會對愛情 認真,也不會對愛情持久的?” 她再點點頭。“我有沒有勸你,假如你需要的是一個安定的生活,忠實的丈夫,你最 好別跟我!” 她繼續點頭。“那么,我陸超有什么地方對不起你?你說?” 阿裴眼神迷亂的搖了搖頭。 “既然我沒有地方對不起你,”他咄咄逼人的走近了她。“你今天帶了這把刀來做什 么?來興師問罪嗎?我有罪沒有?” 她再搖頭,眼神更加迷亂了,臉色更加慘白了,嘴唇上一點血色也沒有,她像個迷路 的,無助的,等待宰割的小羔羊。“既然我沒有罪,”他半跪在她面前,拾起了地上那把 刀,盯著她的眼睛問:“你拿著刀來這儿,是想用這把刀脅迫我跟你回去嗎?你以為我是 什么人?會屈服在刀尖底下的人嗎?還是……你恨我?想殺掉我?” 阿裴渾身發抖,她退縮的往沙發深處靠去,舉起酒杯,她顫抖著喝干了那杯酒,就把 酒杯放在身邊的小几上。 “你沒有本事得到一個男人的心,你就把他殺掉嗎?”他逼近了她,強而有力的問。 忽然間,他把刀倒過來,把刀柄塞進她的手中。“那么,你殺吧!你有种,今天就把我殺 了,否則,你永遠不要來糾纏我!” 阿裴被動的握住了刀,身子越發抖顫,她的眼光痛楚的凝視著陸超,那眼光充滿了哀 怨,祈求,無奈,和悲切,她的嘴唇動了動,想說話,卻沒有聲音。 “你猶豫什么?”陸超問,濃眉英挺,自有一股凜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嚴。“你有理由 ,你就殺我!你殺不了我,就放開我!你明知道我不可能當一個女人的奴隸,你明知道! 我從沒有用花言巧語來騙過你,是不是?” 阿裴點點頭。費力的咽了一口口水,她終于輕輕的,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你對了! 我沒有理由殺你,沒有理由責備你!我自以為洒脫,自以為堅強,自以為聰明,事實上, 我愚蠢無知,而又懦弱無能,我做錯每一件事。”她驀然舉起刀來,厲聲說:“我不再糾 纏任何人,我一了百了!”比閃電還快,那刀已插入了阿裴另一只手的手腕。 靈珊和阿秋同時尖聲大叫,靈珊在阿裴舉刀的時候,就沖過來了,當時她只擔心她會 去刺殺陸超,再沒料到,她會一刀刺入自己的手腕,那鮮血噴濺了出來,陸超伸手一抓, 沒抓住刀子,只捉住阿裴的手,他啞聲惊喊: “你干什么?”“還你自由。”她微笑著說:“我不怪你,我只是討厭我自己,討厭 我的被討厭!”她的身子往地毯上軟軟的溜下去。 邵卓生扑過來,從地上一把抱起了她,刀子落在地上,她手腕上的血染得到處都是。 阿秋的臉色慘白,她奔過來,不住口的、惊慌的叫著嚷著: “阿裴,你何苦這樣?你為什么要這樣?” “先止血!”靈珊喊,緊急中還不失理智,她用手緊緊的握住阿裴的手腕,“給我一 根帶子!” 阿秋把腰上的衣帶抽了下來,靈珊飛快的纏緊了阿裴的胳膊,用力扭緊那帶子,在大 家忙成一團的時候,阿裴始終清醒,也始終面帶微笑,看到阿秋,她低語了一句: “阿秋,希望你比我洒脫!” “阿裴,阿裴!”邵卓生喊,一面對陸超大叫:“你還不去叫輛車!我們要把她送醫 院!” 一語提醒了呆若木雞的陸超,他飛奔著去攔車子,邵卓生抱著阿裴往屋外走,阿裴看 了看靈珊,做夢似的低語: “我想不出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事!”她的眼光溫柔的落在邵卓生臉上,聲音低柔得像 一聲嘆息。“掃帚星,我下輩子嫁給你!”閉上眼睛她的頭側向邵卓生怀里,一動也不動 了。月朦朧鳥朦朧34/4018 緊接下來是好長一段時間的零亂,像几百個世紀那么長。醫院、急救室、血漿、生理 食鹽水、手術房、醫生、護士……靈珊只覺得頭昏腦脹,眼花撩亂而心惊肉跳。然后就是 等待、等待、等待……無窮無盡的等待,永無休止的等待。她和邵卓生,坐在手術室外的 候診室里。陸超和阿秋,一直站在窗口,眺望著窗外的燈火。房間里有四個人,但是誰也 不說話。靜默中,只看到護士的穿梭出入,血漿瓶的推進推出。最后,終于有個醫生走出 來了。“誰是她的家屬?”醫生問,眼光掃著室內的四個人。“誰負她的責任?”四個人 你看我,我看你,竟沒有一個人答話。 “你們沒有一個是她的家屬嗎?”醫生奇怪的問。 靈珊忍不住站了起來。 “醫生,她怎么樣了?救得活嗎?如果你需要簽什么字,我來簽!”“她要住院,你 們去辦理住院手續!” 靈珊大喜,差點眼淚就奪眶而出了,她忘形的抓住了醫生的手腕,一疊連聲的叫著說 :“她活了!是不是?她會活下去,是不是?她沒有危險了!是不是?”“等一等!”醫 生掙脫了她的拉扯,嚴肅的看著她。“你是她的什么人?”靈珊愣了愣。“朋友。”她勉 強的說。 “她的父母呢?”“她──沒有父母。”“兄弟姐妹呢?”“她──”邵卓生走過來 了。“也沒有兄弟姐妹。醫生,你可以信任我們,我們負她的全責。醫藥費、保証金、手 術費……我們全負擔!”那醫生蹙緊眉頭,面容沉重。 “很好,你們先給她辦好住院手續,送進病房去,我們都只有走著瞧!”“走著瞧? ”靈珊結舌的說:“這……這是什么意思?她……沒有脫离危險嗎?”“她的情況很特別 ,”醫生誠懇的說:“按道理,這一點刀傷流不了太多的血,不應該造成這么嚴重的后果 ,可是,她原先就有极厲害的貧血症,還有心臟衰弱症,胃潰瘍,肝功能減退……她一定 又抽煙又喝酒?” “是的。”靈珊急急的說。 “她本來就已經百病叢生,怎么還禁得起大量失血?我們現在給她輸血,注射葡萄糖 ,她一度呼吸困難,我們用了氧气筒,……現在,她并沒有脫离危險,我們先把她送進病 房,繼續給她輸血,給她治療……大家都只有走著瞧!我們當然希望救活她!”醫生轉身 走開了,走了几步,忽然又回過頭來: “我最怕治療這种病人,”他冷冷的說:“別的病人是求生,他會自己和醫生合作, 這种病人是求死,他和醫生敵對。即使好不容易救活她,焉知道她不會再來一次?你們是 她的好朋友,應該防止這种事情發生呵!” 醫生走開了。靈珊和邵卓生面面相覷。然后,手術室的門戛然一響,阿裴被推出來了 。靈珊本能的奔了過去,看著她,靈珊真想哭。她的手腕上插著針管,吊著血漿瓶,被刀 所割傷的地方厚厚的綁著繃帶,鼻子里插著另外一根管子,通往一個瓶子,她身邊全是亂 七八糟的管子瓶子架子……她的臉色和被單一樣白,雙目緊緊的闔著,那兩排又長又黑的 睫毛,在那慘白的面頰上顯得好突出。她這樣無助的躺著,了無生气的躺著,看起來卻依 然美麗!美麗而可怜,美麗而凄涼,美麗而孤獨!邵卓生靜靜的看了她一眼,眉頭緊鎖著 ,然后,他毅然的一摔頭,說:“靈珊,你陪她去病房,我去幫她辦手續。” 陸超到這時候,才大踏步的跨上前來: “邵卓生,給她住頭等病房,所有的醫藥費,由我來出!” “是的,”阿秋急急的接口:“不要省錢,我們出所有的錢!” 我們,我們!我們?怎樣一場愛情的游戲?用生命作賭注的游戲!靈珊直視著陸超, 有股怒气壓抑不住的在她腔中鼓動,她無法控制自己的舌頭。“你出所有的醫藥費?”她 盯著陸超:“是想買回她的生命?還是想買你良心的平安?” 陸超挺直了背脊,他一瞬也不瞬的迎視著靈珊,他的臉上既無悔恨,也無歉意,他的 眼睛亮晶晶的,一臉的嚴肅,一臉的鄭重,他低沉、清晰、而有力的說: “我不用買良心的平安,因為我的良心并沒有不平安!她尋死,是她太傻!人生沒有 值得你去死的事!為我而尋死,她未免把我看得太重了!”他掉過頭去,對阿秋:“我們 走吧!” 他們走到門口,陸超又回過頭來: “我出醫藥費,只覺得是理所當然,因為她是我的朋友!”他頓了頓,又說:“我會 送錢來!” “除了錢,”靈珊急急的追問:“你不送別的來嗎?一束花?一點安慰?一張卡片? ”陸超瞪著她,好像她是個奇怪的怪物。 “靈珊,”他深沉的說:“你難道不懂嗎?她不需要花,不需要安慰,不需要卡片… …她需要的是愛情!我給不了她愛情,給她別的又有何用?” “你……你真的給不了她愛情嗎?”靈珊覺得自己在作困獸之斗。“你曾經愛過她的 ,是不是?” “曾經,曾經是一個過去式。靈珊,阿裴過去也愛過一個男人,那男人也死心塌地的 愛過她。而今──這份感情在哪里?何必硬要去抓住失去的東西?”他緊盯著靈珊:“你 不會了解我,我有我的人生觀,我活著,活得真實。我不自欺,也不欺人,阿裴當初愛我 ,就愛上我這一點,我不能因為她尋死,就改變我自己。這樣,即使我回到她身邊,那不 是愛,而是被她用生命脅迫出來的,我會恨她!她如果聰明,總不會要一個恨她的男人! ”靈珊糊涂了,被他攪糊涂了,也被這整個晚上的事件弄糊涂了。她眼睜睜的看看陸超挽 著阿秋,雙雙离去,她竟不自覺的,自言自語般的說了句: “希望有一天,阿秋會遺棄你!” 陸超居然听到了,回過頭來,他正視著靈珊: “很可能有那一天,人生的事都是不能預卜的!如果到了那一天,我會飄然遠行,決 不牽累阿秋。” 他們走了。靈珊傻傻的站在那儿,傻傻的看著他們兩個的背影,忽然有些明白,阿裴 為什么會對他這樣如痴如狂,五体投地了。真的,他活得好“真實”,活得好“洒脫”, 也活得好“狠心”!阿裴被送進病房了,躺在那儿,她始終昏迷不醒。那血槳瓶子吊在那 儿,血液一滴一滴的流進管子里,注入她身体里,但是,卻始終染不紅她的面頰。邵卓生 和靈珊都守在床邊,目不轉睛的看著她,只盼她睜開眼睛來,但,那兩排密密的睫毛一直 闔著。時間緩慢的流逝。邵卓生喃喃的說: “天快亮了!”靈珊直跳了起來,糟糕!自己竟出來了一整夜,連電話都沒有打回家 ,爸爸媽媽不急死才怪!還有韋鵬飛!她匆匆的對邵卓生說:“我去打個電話!”一句話 也提醒了邵卓生,他歉然的看看靈珊說:“你回去休息吧!我在這儿守著她!” “不!”靈珊固執的。“我要等她醒過來,我要等她脫离危險!”走出病房,在樓下 的大廳中找到了公用電話。接電話的是劉太太,一听到靈珊的聲音,她就焦灼的大叫大嚷 了起來: “靈珊,你到哪儿去了?全家都出動了在找你,連你姐姐、姐夫都出動了!你怎么了 ?你在什么地方?……” “媽,我在醫院里……” “醫院?”劉太太尖叫:“你怎么了?出了車禍……” “不,不是的,媽,我很好,我沒出事……” 電話筒似乎被人搶過去了,那邊傳來了韋鵬飛的聲音,焦急關切之情,充溢在電話里 。原來他也在劉家: “靈珊,你出了什么事?你在哪里?我馬上赶來……” “不不!不要!”靈珊慌忙說,心想,這一來,情況不定要變得多复雜,怎樣也不能 讓他再見到阿裴!她惶急的說:“我沒出事,我一切都很好,因為我有個朋友生了急病, 我忙著把她送醫院,忘了打電話回家……” “別撒謊!靈珊!”韋鵬飛低吼著:“我去了你的學校,他們告訴我,你是和那個邵 卓生一起走的!” 她怔了怔。“是的,”她惶惑的說:“我們去了一個朋友家,那朋友不在家,我們又 去了另一個朋友家,原來那個朋友在另一個朋友家,原來那個朋友突然生病了……” “靈珊!”韋鵬飛急急的說:“你在說些什么?左一個朋友家,右一個朋友家?我听 得完全莫名其妙!你在發燒嗎?你在生病嗎?……”“不是我生病!”她叫著說:“你怎 么夾纏不清,是我的朋友生病!”“是邵卓生嗎?”“不是邵卓生,是他……他的朋友! ” “到底是你的朋友,還是他的朋友?”韋鵬飛又惱怒又焦灼又糊涂。“你告訴我你在 什么地方?我來接你!” “不!不行!你不能來……” 電話筒又被搶走了,那邊傳來劉思謙的聲音: “靈珊,”劉思謙的聲音肯定而堅決。“我不管你在那里,我不管你那一個朋友生病 ,我限你半小時之內回家!” “好吧!”靈珊長嘆了一聲:“我馬上回來!” 挂斷了電話,她回到病房。阿裴仍然沒有蘇醒,邵卓生坐在那儿,痴痴的凝視著她。 靈珊走過去,把手按在邵卓生肩上,低聲說:“我必須先回去,如果她醒了,你打電話給 我!” 邵卓生默默的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 “你也別太累了,”靈珊說:“在那邊沙發上靠一靠,能睡,就睡一會儿吧!”邵卓 生又默默的搖搖頭。 靈珊再看了他們一眼,心里又迷糊,又難過,又酸楚,又茫然。她不懂,阿裴為陸超 而割腕,邵卓生卻為阿裴而守夜,這是怎樣一筆帳呢?人生,是不是都是一筆糊涂帳呢? 她越來越覺得頭昏昏而目涔涔了。一夜的疲倦,緊張,刺激……使她整個身子都發軟了。 月朦朧鳥朦朧35/40 回到家里,一進門,她就被全家給包圍了。責備、關切、怀疑、困惑……各种問題像 海浪般對她沖來: “靈珊,你到底去了哪里?” “靈珊,你怎么這樣蒼白?” “靈珊,是掃帚星生病了嗎?” “靈珊,你有沒有不舒服?” 靈珊筋疲力竭的坐進沙發里,用雙手抱緊了頭,祈求般的喊了一句:“你們能不能讓 我安靜一下?” 大家都靜了,大家都怔怔的看著她,她才發現自己這一聲叫得又響又激動。然后,韋 鵬飛在她身邊坐了下來,用胳膊摟住了她的肩,他拍撫著她的肩胛,撫慰的,溫柔的,低 沉的說:“你累了,你應該先去睡一覺,一切都醒來再說吧!你又冷又蒼白!”靈珊看著 韋鵬飛,然后抬頭看著父母。 “爸爸,媽媽,”她清晰的說:“我有個女朋友切腕自殺了,我連夜在守護她!”“ 哦!”劉太太一震,關心而恍然的問:“救過來了沒有?” “還沒有脫离險境!她一直昏迷不醒。” “為了什么?”劉思謙問。 “她的男朋友變了心,遺棄了她。”靈珊說,正視著韋鵬飛,一直看進他眼睛深處去 。“鵬飛,你會不會遺棄我,跟另外一個人走掉?”“你瘋了!”韋鵬飛說,把她從沙發 上橫抱了起來,也不避諱劉思謙夫婦,他抱著她走向臥室。“你累得神志不清了,而且, 你受了刺激了。”他把她放在床上。“你給我好好的睡一覺,我要赶去上班,下了班就來 看你!”他吻住她的唇,又吻她的眼皮。“不許胡思亂想,不要把別人的事聯想到自己身 上。我如果辜負了你,對不起你,我會死無葬身之地……” 她伸手去蒙他的嘴,他握住她的手,把面頰貼在那手上,眼睛不看她,他低語著說: “我要向你招認一件事,你別罵我!” “什么事?”“我以為──你和掃帚星在一起,我以為我又失去了你!我以為你變了 心……”他咬咬牙。“這一夜,對于我像一万個世紀!”他抬眼看她,眼睛里有著霧气。 “答應我一件事,靈珊。”“什么事?”她再問。“永遠別‘失蹤’,那怕是几小時,永 遠別失蹤!” 她用手勾住他的頭頸,把他的身子拉下來,主動的吻住他。韋鵬飛走了以后,她真的 睡著了,只是,她睡得非常不安穩。她一直在做惡夢。一下子,夢到阿裴兩只手都割破了 ,渾身都是血。嘴里自言自語的說:“我做錯每一件事,我一了百了。”一下子,又夢到 陸超胸口插把刀,兩個眼睛往上翻,嘴里還在理直气壯的吼著:“我有罪嗎?我欠了你什 么?我有沒有對不起你?”一下子,又夢到邵卓生抱著阿裴的身子,直著眼睛走過來,嘴 里喃喃自語:“她死了!她死了!”一下子,又是阿秋在摟著陸超笑,邊笑邊問:“為什 么她要自殺,得不到男人的心,就自殺嗎?”一下子,又是阿裴穿著一襲白衣,飄飄欲仙 的站在韋鵬飛面前,說:“男子漢大丈夫,對感情該提得起放得下,盡管纏住我做什么? ”一下子,變成了韋鵬飛攜著阿裴的手,轉身欲去,韋鵬飛一面走一面對她說:“靈珊, 我真正愛的不是你,是阿裴!” 驀然間,電話鈴聲狂鳴,靈珊像彈簧般從床上跳了起來,惊醒了,滿頭都是冷汗。同 時,劉太太在客廳里接電話的聲音,隱約的傳進屋里:“你是誰?邵卓生?靈珊在睡覺… …” 靈珊抓起了床頭的分机,立刻對著听筒喊: “邵卓生,怎么樣了?她醒了嗎?” “是的,靈珊,”邵卓生的聲音是哽塞的,模糊不清的:“你最好快點來,她大概不 行了……” 靈珊摔下電話,跳下床來,直沖到客廳,再往大門外沖去,劉太太追在后面叫:“靈 珊!你去哪一家醫院?你也留個地址下來呀……” 靈珊早就沖出大門,沖下樓梯,沖得無影無蹤了。 到了醫院,靈珊剛跑到病房門口,就一眼看到邵卓生,坐在病房門口的椅子上,用雙 手緊抱著自己的頭。而護士醫生們,川流不息的從病房門口跑出跑入,手里都捧著瓶瓶罐 罐和被單枕套。靈珊的心猛往下沉;我來晚了!她想。她已經死了!阿裴已經死了!她走 過去,邵卓生抬起頭來了,他一臉的憔悴,滿下巴的胡子渣,滿眼睛的紅絲。 “靈珊!”他喊,喉嚨沙啞。 “她──死了嗎?”她顫栗著問。“不,還沒有,醫生們剛剛搶救了她。”邵卓生說 ,望著她。“不久前,她醒過來了,發現自己在醫院,發現有血漿瓶子和氧气筒,她就發 瘋了,大叫她不要活,不要人救她,就扯掉了氧气管,打破了血漿瓶子,好多醫生和護士 進去,才讓她安靜下來。他們又給她換了新的血漿,又給她打了針。醫生說,一個人真正 的不要活,就再也沒有藥物能夠治她。她現在的脈搏很弱很弱,我想,醫生能做的,只是 拖延時間而已。”靈珊靜靜的听完了他的敘述,就推開病房的門,走了進去,阿裴躺在床 上,兩只手都被紗布綁在木板架子上,她的腿也被綁在床墊上,以防止她再打破瓶子和針 管。她像個被綁著的囚犯,那樣子好可怜好可怜。她的眼睛大睜著,她是清醒的。一個護 士正彎著腰掃掉地上的碎玻璃片。好几個護士在處理血漿瓶子洒下的斑斑血漬。靈珊站在 病床前面,低頭注視著她。“阿裴。”她低聲叫。阿裴的睫毛閃了閃,被動的望著她。 “何苦?阿裴?”她說,坐在床邊的椅子上,伸手摸了摸她那被固定了的手。“在一 种情況下我會自殺,我要讓愛我的人難過,要讓他后悔,如果做不到這點,我不會自殺。 ” 阿裴的大眼睛黑白分明的瞪著她。 “謝謝你告訴我這一點,”她開了口,聲音清晰而穩定。“我早知道他不會在乎,我 死了,他只會恨我!恨我沒出息,恨我不洒脫,恨我給他的生命里留下了陰影。” “你既然知道,又為什么這樣做?”靈珊睜大眼睛。“我并不是報复,也不是負气。 ”她幽幽的嘆了口气:“我只是活得好累好累,我真正的,真正的不想活了。” “為什么?”“為什么?”她重复靈珊的話,眼睛像兩泓深潭。“人為什么活著?你 知道人為什么活著嗎?為了──愛人和被愛,為了被重視,被需要。男人被女人需要,丈 夫被妻子需要,父母被子女需要,政治家被群眾需要……人,就因為別人的需要和愛護而 活著。我──為什么活著呢?我已經一無所有!沒有人需要我,也沒有人非我而不可!” “你知道有一個人直在照顧你嗎?” “你說的是掃帚星?”她低嘆一聲。“他會有他的幸福,我只是他的浮木。沒有我, 他照樣會活得很好,他不是那种感情很強烈的人!”“你需要一個感情很強烈的人?” “不。我已經沒有需要,沒有愛,沒有牽挂,沒有欲望,什么都沒有了。我活著完全 沒有意義,完全沒有!” 靈珊望著她,她的眼睛直直的,向前射過去,透過了牆壁,落在一個不知道的地方。 她的臉上毫無表情,毫無生气,毫無喜怒哀樂,毫無目標……靈珊驀的打了個寒戰。真的 ,這是一張死神的臉,這是一張再也沒有生命欲望的臉!一時間,恐懼和焦灼緊緊的抓住 了她,她真想捉住阿裴,給她一陣亂搖亂晃,搖醒她的意識,搖醒她對生命的欲望,搖醒 她的感情……可是,靈珊無法搖她,而她,闔上了眼睛,她似乎關掉了自己生命中最后的 窗子,不想再看這個世界,也不想再接触這個世界了。“阿裴!”靈珊喊。她不理。“阿 裴!”靈珊再喊。她仍然不理。“阿裴!阿裴!阿裴!”靈珊一疊連聲的叫。 她寂然不為所動。邵卓生沖了進來,以為她死了。一位護士小姐過來按了按她的脈, 翻開她的眼皮看了看,對靈珊說:“她是醒的,但是她不理你!看樣子,她是真的不想活 了!” 靈珊抬頭望著邵卓生,沉思了片刻,她對邵卓生很快的說:“你在這儿陪她,我回去 一下,馬上就來!”她如飛般的跑走了。半小時以后,靈珊又回到了病房里。病房中靜悄 悄的,邵卓生靠在沙發中睡著了,一個護士坐在窗邊,遙遙的監視著阿裴。阿裴依舊靜靜 的平躺著,依然閉著眼睛,依舊一點表情都沒有,依舊像個死神的獵獲物,依舊毫無生气 毫無活力。 靈珊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打開一本冊子,她像個神父在為垂死的病人念祈禱文,她 平平靜靜的念了起來:   “初認識欣桐,總惑于她那兩道眼波,沒從看過眼 睛比她更媚的女孩。她每次對我一笑,我就魂不守舍。古 人有所謂眼波欲流,她的眼睛可當之而無愧,至于‘一 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更非夸張之語了。……” 她坐在那儿,清脆的、虔誠的念著那本“愛桐雜記”,一則又一則。當她念到:   “今夕何夕?我真愿重做傻瓜,只要欣桐歸來!今 生今世,再也不會有第二個女人,讓我像對欣桐那樣動 心了,永不可能!因為上帝只造了一個欣桐,唯一僅有 的一個欣桐!”阿裴忍無可忍了,她的眼睛大大的睜開了,她啞聲的、含淚的叫:“ 靈珊,你在念些什么?” 靈珊把冊子闔起來,把封面那“愛桐雜記”四個字豎在她面前。阿裴的眼睛發亮,臉 上發光,她呼吸急促而神情激動。靈珊俯下頭去,把嘴唇湊在她的耳邊,低聲的,清晰的 說:“阿裴,這世界上真的沒有人愛你嗎?真的沒有一點點東西值得你留戀嗎?甚至你的 女儿──楚楚?” 阿裴張開了嘴,陡然間,她“哇”的一聲,放聲痛哭了起來。邵卓生和護士都惊動了 ,他們奔往床邊,只看到阿裴哭泣不已,而靈珊也淚痕滿面。邵卓生愕然的說: “怎么了!怎么了!”靈珊把手里的冊子放在阿裴的胸前,說: “剩下的部分,你自己去看吧!”月朦朧鳥朦朧36/40 抬起頭來,她望著邵卓生: “你是少根筋,這故事對你來說,太复雜了。但是,我想,她會活下去了。” 19 當韋鵬飛心神不定的上了一天班,在黃昏中飛車回家,走進自己的客廳里時,他很惊 奇的發現,靈珊正斜靠在沙發中,手里居然握著一個酒杯。房里沒有開燈,楚楚和阿香都 不在,她靜靜的坐在那儿,靜靜的擁著滿窗暮色,靜靜的陷在某种沉思和冥想里。“楚楚 呢?”他問。“楚楚和阿香,都在我家。” “而你一個人在這儿?”他惊訝的,走過去,他端起她手里的酒杯看了看,還好,只 是一杯淡淡的紅葡萄酒。他坐在她對面的矮凳上,把矮凳拉近她,他面對著她的面,眼睛 對著她的眼睛,然后,他把她的雙手都闔在自己手中,溫和的,懇摯的,怜惜的說:“你 有什么事要告訴我嗎?我打了好多電話到你家,你母親說,你整天忙得很,一會儿回家, 一儿跑醫院,一會儿又出去了。你……怎么了?你的臉色坏极了!你……那個朋友,她… …死了,是不是?” 靈珊迎視著他的目光,她的眼睛黑幽,深邃,迷蒙,而神情古怪。“不,”她低低的 說:“她沒有死。我剛才還打過電話,她沒有死,她只是看一段書,哭一陣,再看一段書 ,再哭一陣。” “看書?”他不解的,微蹙著眉。 “也不是書,”她喃喃的:“是一本冊子。” 他凝視了她一會儿,就安撫的、勸解的微笑了起來。 “好了,靈珊。你不要再為別人擔心了,好嗎?她在醫院里,有醫生護士會去治療她 ,有她的父母和家人會去照顧她,你振作起來,別這樣憂愁,行不行?” “她沒有父母,也沒有家人。” “哦!”韋鵬飛仔細的打量靈珊。“我懂了,你是個悲天憫人的仙女,你想用你的愛 去治療她。” “我不是仙女,”她毫無表情的說:“我是個妖怪,楚楚說的,我是個妖怪。”“喂 ,靈珊!”韋鵬飛有些急了。“你在扯些什么,這事与楚楚總沒關系吧,你不要聯想力太 丰富好不好?” “人与人間,都有關系。” “你──”他站起來,又坐了下去,握緊了她的手。“你到底怎么了?你沒睡夠?你 太累了?你情緒不好,是的,你情緒不好!”他輕嘆一聲,把她擁入怀里,用下巴摩擦著 她的頭發。“你不要煩,靈珊。這世界上有這么多人,每個人有每個人自己的喜劇或悲劇 ,你管不了那么多!你只要管你自己!靈珊,你請几天假,我也請几天假,我帶你去阿里 山住兩天,散散心,好不好?”她輕輕的推開他,正視著他,雙眉微蹙,而心事重重。好 半晌,才咬咬嘴唇,說:“鵬飛,你愿不愿意幫我做一件事?”“幫你做一百件事,一千 件事!” “真的?”她睨視著他。 “當然真的,”他忽然有些怀疑,又加了一句:“只要我的能力做得到!”“你一定 做得到!”“那么,是什么?你說!” “請你──”她咬咬牙欲說又止。 “你怎么了?”韋鵬飛困惑的,伸手摸摸她的額。“沒有發燒,你到底要說什么?你 一向爽快,不是這樣吞吞吐吐的,靈珊,你有什么困難,有什么難言之隱嗎?你說!你要 我幫你做什么?你說!”“好的!我說!”她毅然的一摔頭,下了決心。“我請你去一趟 醫院,不止你一個人,請你帶楚楚去!” “醫院?”他錯愕的皺緊眉頭:“帶楚楚去醫院?去什么醫院?干什么?”“去看我 那個朋友。”他對她打量了十秒鐘。 “你病了。”他說:“你太累了。” “我沒病,我很好。”她抬高了聲音,語音凜然。“鵬飛,你知道我自殺的那個朋友 是誰?” 韋鵬飛的心臟“咚”的一跳,臉色頓時變白了。 “是誰?”他啞聲問。“你知道楚楚常叫張阿姨的那個女人嗎?” “哦!”他松了口气:“是那個張阿姨?” “她不姓張,”她冷冷的說:“她姓裴,名字叫裴欣桐。我們叫她阿裴。”“ 啷” 一聲,韋鵬飛的手肘碰到桌上的酒杯,杯子跌碎在大理石桌面上了。紅色的葡萄酒溢到大 理石上,像血。像阿裴手腕上的血。韋鵬飛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一眨也不眨的望著靈珊, 他的面孔雪白,臉上有种近乎恐懼的神色,他們對望著,好一會儿,誰也不開口。 “她可能活不了。”靈珊低語。“醫生們一直在救她,但是她失血過多,又心臟衰弱 。主要的,她毫無求生的意志,剛剛我還打電話問過醫生,醫生說,她活下去的可能性是 百分之五十。”他的眼眶發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瞪著她。 “她說她做錯了每一件事,只有一了百了。”她繼續說:“她有一度和楚楚偷偷來往 ,是被我阻止了的。如今,她躺在那儿,我從沒有看過比她更孤獨無依的女人,她什么都 沒有,只有──死亡。”韋鵬飛頹然的把頭埋進了手心里,他的手指插進了頭發中,他輾 轉的搖著他的頭,心底就輾轉地輾過一層層的記憶;甜的,苦的,酸的,辣的!他的頭腦 里嗡嗡然的響著各种聲音,像潮聲,像海浪,像瀑布的喧騰……欣桐,欣桐,欣桐……最 后,這聲音變成了一种微弱的、模糊的意識;有個女人快死了!有個女人快死了!有個女 人快……快……快死了!有個女人快死了!那個女人名叫──欣桐。 “鵬飛,不要太殘忍。”靈珊的聲音,像來自山峰頂端的,什么仙女和神靈的綸音: “我知道,她現在最渴望見到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你,一個是楚楚。你要帶楚楚去見 她!你一定要!鵬飛,一夜夫妻百日恩,何況你們共有一個女儿!以往的恩恩怨怨,在死 神的面前,又算什么?鵬飛,她需要你們,她好需要好需要你們!” 韋鵬飛從凳子上直跳了起來,拉住靈珊: “走吧!你去帶楚楚,我們馬上去吧!還等什么?” 半小時之后,他們已經到了醫院。 推開病房的門,邵卓生從沙發里站起來,惊奇的望著他們,靈珊退到沙發邊,對邵卓 生作了手勢,讓他別說話,也別行動。韋鵬飛并沒有注意到邵卓生,從推開門的那一剎那 起,他眼光就被病床上那張慘白的面孔所吸引住了,吸得那么牢,使他再也無心顧及病房 中其他的一切。他牽著楚楚的手,大踏步的走了過去。阿裴腳上和手上的五花大綁早已解 除了,她似乎在闔目小睡,听到腳步聲,她睜開了眼睛,望著韋鵬飛。眉尖輕顰了一下, 她眼光如夢如霧,她唇邊竟浮起一個虛弱的笑意。“人在快死的時候,一定有幻象!”她 呢噥的低語。 楚楚認出眼前的人來了,她尖叫了一聲: “張阿姨!你怎么睡在這里?張阿姨!你病了嗎?” 阿裴睜大了眼睛,睜得那么大,她那瘦削的臉龐上,似乎只有這對大眼睛了。她望著 楚楚,不信任似的說: “楚楚?楚楚?是你?會是你?” “張阿姨,是我!”楚楚叫著:“爸爸帶我來看你!張阿姨!” 韋鵬飛跌坐在床前的椅子上了,阿裴的憔悴和瘦削使他大大的震惊,而又大大的心痛 了,那張毫無血色的臉,那骨瘦如柴的手臂,那尖尖的下巴,那深陷的眼眶……他一下就 捉住了她那只未受傷的手,緊緊的握住了她,苦惱的,熱烈的,悲切的喊:“欣桐,你怎 么可以弄成這副樣子?欣桐,你怎么可以這樣消瘦這樣憔悴?欣桐,那個混蛋居然不懂得 如何照顧你嗎?欣桐,你的生命力呢?你的笑容呢?你的洒脫呢?欣桐,你不可以!不可 以!不可以這樣躺在這儿……” 阿裴陡然有了真實感了,她看看楚楚,又看看韋鵬飛,听到韋鵬飛這樣一叫一嚷,她 那大眼睛里就骨碌碌的滾出一串亮晶晶的淚珠,她又是哭又是笑,又是激動,又是興奮的 說: “鵬飛,你對我還是這樣好?你不是來罵我?來嘲笑我?來看我今日的下場?你不恨 我?不怪我?不怨我?不詛咒我?……”“欣桐,我會罵你嗎?我可能嗎?在我們最后分 手的時候,我也沒有罵過你一句,不是嗎?欣桐,我從沒有詛咒過你,從沒有……”“我 知道,我看了愛桐雜記。” “你看了?”他惊愕的。 “是的,是的,我看了。”她掙脫他的掌握,伸出手來,去摸他的頭發,他的面頰。 “鵬飛。我對不起你,我實在對不起你。今天的一切,都是報應,冥冥中一定有神靈,在 支配人間的一切。鵬飛,我罪有應得,我咎由自取,今天你肯來見我一面,我死也瞑目… …” “欣桐!”他大喊,悲痛而急切。“你不可以死,你還太年輕,你前面還有一大段路 ,欣桐,你不可以死,絕不可以!” “你這樣說嗎?”阿裴問,淚珠成串成串的涌出來,她喉音哽塞,几乎語不成聲:“ 你怎么可以這樣好?鵬飛,你不能對我這樣好!我是賤骨頭,我不知好歹,我連捧在手里 的幸福都捧不牢!我很坏,坏得不可救藥,我該死!我應該死……”“不!不要!欣桐! ”他含淚喊:“你不該死,你只是忠于自己,你并沒有錯……”“你居然還說我沒有錯嗎 ?你……你……你這個……傻……傻瓜!”“你以前作過一支歌,說我是個傻瓜,是個癩 蛤蟆!” “你還記得?”“記得你的每一件事!你的笑,你的哭你的歌,你那飄飄然的衣裳打 扮,你的冰肌玉骨!”月朦朧鳥朦朧37/40 “那么,你也原諒我了?原諒我所有的過失?原諒我离開你?原諒我嗎?鵬飛?你說 ,你原諒我!” “我不原諒你!”“我太奢求了!”她凄然而笑。“我不值得你原諒,我不值得!” “不是!”他用力吼,臉漲紅了。“我不原諒你這樣躺在這儿等死!我不原諒你放棄生命 !我不原諒你這樣慘白,這樣消瘦,這樣奄奄一息!我不原諒,不原諒,決不原諒!” 她的手無力的從他面頰上落下來,蓋在他的手背上,她撫摩他,輕輕的,軟弱的。她 唇邊的笑意更深,而眼中卻淚如泉涌。“鵬飛,你給我力量,請你給我力量,讓我活下去 吧!我不要你不原諒我,我無法忍受你不原諒我……” 一直站在一邊,用希奇古怪的眼光,望著他們的楚楚,這時再也忍不住了,她叫著說 : “爸爸,張阿姨,你們在做什么?” 韋鵬飛立刻抬起頭來,他把楚楚一把拉到身邊,鄭重的,嚴肅的,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 “听著,楚楚!她不是張阿姨,她不姓張,她姓裴,是你的媽媽!”“爸爸!”楚楚 惊喊。“她是你的媽媽,”韋鵬飛重复了一句。“你親生的媽媽,她并沒有死,只是這些 年來,她离開了我們。楚楚,你已經大了,大得該了解事實真相了。你看,這是你的母親 ,你應該叫她一聲媽媽!”楚楚狐疑的,困惑的看看韋鵬飛,再看看阿裴,緊閉著嘴,她 一語不發。阿裴伸手去輕触她的面頰,低嘆了一聲,她柔聲說:“不要為難孩子。楚楚, 別叫我媽媽,我不配當你的媽媽,在你很小的時候,我就离開你走了!這些年來,我根本 沒盡過母親的責任,別叫我媽媽,我受不了!我是張阿姨,我只是你的張阿姨,楚楚,我 對不起你爸爸,更對不起的,是你!” 楚楚一知半解的站在那儿,茫然的瞪視著阿裴,她顯然是糊涂了,迷惑了,不知所措 了。阿裴的眼光透過淚霧,也緊緊的盯著楚楚。驀然間,那母女間的天性敲開了兩人間的 那道門,楚楚扑了過去,大叫著說: “媽媽,如果你是我的媽媽,我為什么要叫你張阿姨!媽媽!我知道你是活著的,我 一直知道!”“楚楚!”阿裴哭著喊:“楚楚!” 靈珊覺得這間小小的病房里,再也沒有她停留的余地了,她滿眼眶都是淚水。回過頭 去,她看著目瞪口呆的邵卓生,拉了拉他的衣袖,她低聲說: “我們走吧!”他們兩個走出了病房,對阿裴再投去一瞥,那一家三口,正又哭又笑 的緊擁在一起,渾然不覺房間里其他的一切。他們關上房門,靈珊細心的把門上“禁止會 客”的牌子挂好,就和邵卓生走下了樓,走出醫院的大門。 街道上,那秋季的夜風,正拂面而來,帶著清清的、涼涼的、爽爽的秋意。他們站在 街頭上,彼此對視了一眼,邵卓生說:“我忽然覺得很餓,我猜你也沒吃晚飯,我請你去 吃牛排,如何?”“很好。”她一口答應。 于是他們去了一家西餐館,餐廳布置得還滿雅致,人也不多,他們選擇了一個角落的 位子,坐了下來,靈珊看看邵卓生,說:“我想喝杯酒。”“我也想喝杯酒!”邵卓生說 。 他們點了酒,也點了牛排。一會儿,酒來了。邵卓生對靈珊舉了舉杯,說:“你平常 叫我什么?”“掃帚星。”“不是。另外的。”“少根筋。”“是的,我是個根筋。我今 天才發現一件事,我不過只少了一根筋,你少了十七八根筋。這還不說,你還是個無腦人 !” “什么叫無腦人?”靈珊問。 “你根本沒有頭腦!你一定害了缺乏大腦症!” “怎么說?”“怎么說!還怎么說?你如果有頭腦,怎么會把那本愛桐雜記拿來?這 也罷了,你居然把韋鵬飛父女帶到醫院來,導演了這么一場好戲!現在,人家是夫婦母女 大團圓。你呢?以后預備怎么辦?”“我?”靈珊茫茫然的說了一個字,端起酒杯,她喝 了一大口,忽然笑了起來。她笑著,傻傻的笑著,邊笑邊說:“是的,我是個無腦人,我 害了缺乏大腦症!”她凝視著邵卓生,笑容可掬。“對不起,邵卓生,我忽略了你!哈哈 !我抱歉!”她用杯子對邵卓生的杯子碰了碰,大聲說:“無腦人敬少根筋一杯!”她一 仰頭,喝干了杯子。 邵卓生毫不遲疑,也干了自己的杯子,一招手,他再叫了兩杯酒。“你猜我們現在是 什么情況?”他問。 “我不知道。”她仍然邊笑邊說:“我今天沒有大腦,什么都想不清。”“我們現在 是──”邵卓生啜著酒,說:“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胡說八道!”靈 珊也啜著酒。“我們早認識四五年了,怎么叫相逢何必曾相識!”“你還能思想,你還剩 一點點大腦!” “不,我是用小腦想的!” 他們相視而笑,一碰杯,兩人又干了杯子。靈珊叫來侍者,又要了兩杯酒。“這樣喝 下去,我們都會醉!”邵卓生說。 “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靈珊喃喃的念著,抬眼望著邵卓生。“我現在才 知道,為什么阿裴愛喝酒,鵬飛也愛喝酒,原來,酒可以讓人變得輕飄飄的,變得無憂無 慮的。而且,會讓人變得愛笑,我怎么一直想笑呢?” “你錯了!”邵卓生拚命的搖頭。“酒可以讓人變得愛哭,阿裴每次喝醉了就哭。” “不一定,”靈珊也拚命搖頭。“韋鵬飛每次喝醉了就發呆,像木頭人一樣坐在那儿不動 !” 他們相視著,又笑,又舉杯,又干杯,又叫酒。 “喂,靈珊,我有個建議。”邵卓生說。 “什么建議?”靈珊笑嘻嘻的。 “你看,我們兩個都有點不健全,我是少根筋,你是無腦人,我們又都是天涯凄苦人 ,又都認識好多年了。干脆,我們組織一個傷心家庭如何?” “傷心家庭?”靈珊笑得咭咭咯咯的。“我從沒听過這么古怪的名稱。少根筋,我發 現你今天滿會說話的,你的口才好像大有進步。”“因為酒的關系。”“唔,阿裴醉了會 哭,鵬飛醉了會發呆,我醉了就愛笑,你醉了就愛說話,原來僅僅醉酒,就有形形色色。 ”“怎樣呢?”“什么怎樣呢?”“我們的‘傷心家庭’!” 靈珊抬眼凝視邵卓生。 “哦,不行。”她收住笑,忽然變得一本正經。“邵卓生,我們不要去做傻事,明知 道是悲劇,就應該避免發生。不,我們不要給這個世界,多制造一對怨偶。” “怨偶?”“是的,如果在一年前,我們結合了,也就算了,現在,你愛的不是我, 我愛的也不是你。組織傷心家庭的結果,是制造了一個破碎家庭。不,不!我宁愿抱獨身 主義,也不組織破碎家庭!”“言之有理!”他大聲說:“我要敬你一杯!” 他們又干了杯,再叫了酒,兩個人都不知道是第几杯了,都有些搖搖晃晃,昏昏沉沉 了。 “既然不組織傷心家庭,你預備怎么辦?”他問。 “我不知道。”她啜著酒,側頭沉思,微笑著。“我要走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沒有人的地方去。你呢?” “我也要走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沒有人的地方去。”他說。“這樣吧!”她又 莫名其妙的笑了起來。“我往南极走,你往北极走,走到之后,我們通個電話,互報平安 !” “妙极了!”他大為嘆賞:“咱一言為定!” “干一杯!”她舉起杯子。 于是,他們又笑,又碰杯,又干杯,又叫酒。然后,靈珊是糊糊涂涂了,她喝了太多 太多的酒,她只記得自己一直在笑,一直在笑,那邵卓生一直在說,一直在說,他們一直 在舉杯干杯,舉杯干杯,……然后,他們吃了牛排,酒足飯飽。然后,他們不知怎的到了 火車站,然后,他們似乎買了兩張車票,一張到南极,一張到北极。 她最后的記憶是,她上了到“南极”的車子。月朦朧鳥朦朧38/4020 醒來的時候,早已紅日當窗。 靈珊有點儿恍惚,抬頭看看屋頂,伸手摸摸床褥,一切都是熟悉的,親切的,這是自 己的褥,這是自己的家!怎么回事?她搜索著記憶,昨夜,昨夜和邵卓生吃牛排,喝了酒 ,然后,他們去了車站,依稀買了兩張車票……為什么自己竟睡在家里?她坐起身子,頭 仍然有些昏暈,卻并不厲害。是的,那只是一些紅酒,紅酒不該讓人大醉不醒,不過,如 果大醉不醒,似乎也沒什么不好。 一聲門響,劉太太推門進來。 “怎么,醒了嗎?”劉太太問。“你快養成醉酒的習慣了!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是怎 么回事?” “我……”她一開口,就覺得舌敝唇焦,喉頭干燥,劉太太遞了一杯水給她,她一仰 而盡。望著母親,她困惑的說:“我怎么會在家里?”“你自己回來的。”“我自己回來 的?一個人嗎?” “大廈管理室的老趙,把你送上來的。他說你下了計程車,一個人搖搖晃晃,他就把 你扶上來了!”劉太太盯著她。“你知道你回家時是怎樣的嗎?” “怎樣的?”她一惊,心想,准是出夠了洋相,低頭看看身上,已經換了干淨睡衣。 “放心,你并沒有衣冠不整。”劉太太看出她的心思,立刻說。“可是,你手里緊握 著一張到台南的車票,嘴里口口聲聲的問我,是不是南极已經到了,還叫我打個電話給邵 卓生,報告平安抵達,你這是什么意思?” 靈珊怔了好一會儿,陡然間,她就放聲大笑了起來。 “哈哈!荒唐荒唐!荒唐透頂!哈哈,我買了去台南的車票,要去南极,已經夠荒唐 ,居然不上火車,而上計程車,更加荒唐!我心目里的南极地址,竟是自己的家,尤其荒 唐!回了家,卻當作到了南极,簡直集荒唐之大成!哈哈,荒唐透頂!”“你還笑!”劉 太太皺著眉罵:“你不跟鵬飛學點好的,就學他喝酒,又毫無酒量,一喝就醉!” 鵬飛,鵬飛,韋鵬飛,這名字像一把鋒利的刀,從她心臟上划過去。她吸了口气,仍 然笑容可掬。 “我的南极,不是遠在天邊,而是家里!”她又笑,笑得頭都抬不起來。“我要到天 邊去,卻回到家里來。我已經是一只籠子里養慣了的鳥,只認得自己的窩!哈哈!可笑, 太可笑,哈哈!”劉太太惊愕的看著她,說: “你的酒是不是還沒有醒?” 她用手托起靈珊的下巴,這看,不禁大惊失色,靈珊雖然在笑,卻滿臉的淚水,她惊 惶失措的說:“你怎么了?靈珊?你昨晚不是和鵬飛一起出去的嗎?你們兩個吵架了,是 不是?翠蓮!翠蓮!”她大聲叫:“去隔壁把韋先生找來!”“不要找他!”靈珊喊,驟 然間,把頭埋在母親怀里,她哭了起來,邊哭邊說:“媽,我要去南极!媽!我要去南极 !媽,我要去南极!”“你病了!”劉太太手忙腳亂,伸手推開她,拂開她的滿頭亂發, 去察看她的臉色。“你還是躺下來吧,我叫翠蓮去幫你請天假!”“不!不!”她說,想 起了學校,想起了那些孩子們,想起昨天已經請了一天假,她翻身下床,极力的振作自己 。“我沒事了,媽,我要上課去!” 翠蓮來到房門口,滿臉古怪的表情。 “太太,阿香說,韋先生昨天帶楚楚和我們家二小姐出去以后,到現在都沒回來!連 楚楚都沒回來!” 劉太太緊緊的看了靈珊一眼。 “到底怎么回事?你們吵架了?對不對?” “我們沒吵架!”她看看母親。“好吧,就算我們吵架了!” “怎么叫就算?”“我說就算就是就算嘛!”靈珊的眼淚又沖進了眼眶,她大聲喊著 :“為什么一定要苦苦逼我?我不想談這件事,我不想談,行嗎?”“好,好,好,不想 談,不想談。”劉太太慌忙說,又低低嘰咕了一句:“我不過是關心你,小兩口鬧鬧別扭 ,是人情之常,別把它看得太嚴重了!”“媽!”“好,我不說了!”靈珊換了衣服,沖 進浴室去,洗了臉,漱了口。鏡子里,是一張憔悴的,無神的,煩惱的,而又憂郁的臉。 為什么要這樣煩惱這樣憂郁呢?一切都是你自愿的,你自己去導演的,你讓他們全家團聚 的!而現在,你干嘛做出一副被害者的樣子來?你又干嘛心碎得像是要死掉了?你!你這 個傻瓜!你這個莫名其妙的混球!她對著鏡子詛咒。你!你把自己的幸福拿去送人,你真 大方,你真偉大,你真可惡!你真是個── 無腦人!你沒大腦,你連小腦都沒有!你沒思想,沒理智,你只配充軍到南极去,到 遠遠的,遠遠的南极去! 臥室里的電話鈴響了,接著,是劉太太喜悅的、如釋重負的呼喚聲:“靈珊!你的電 話!”她走出浴室,接過听筒。 “喂,靈珊!”是韋鵬飛,靈珊的心臟頓時提到了喉嚨口。“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他的聲音興奮而歡快。“阿裴已經脫离危險了,她能吃能喝能睡了,醫生說,她休養 几天就可以出院!而且,她對以后的生命又充滿信心了!” “哦,”靈珊應著,覺得自己頭里空空蕩蕩的,當然,她沒有大腦,頭里自然空空蕩 蕩的了。她听到自己的聲音,在那儿軟弱的,机械化的回答著:“我早就猜到她會好起來 ,這樣就大家放心了。”“是的。”韋鵬飛說:“我告訴你,靈珊,我現在不回家了,我 直接赶到工厂去。楚楚在病房里睡得很好,我順路送她去上課。一切的事都很好,你放心 。” “我──沒有什么不放心的了。”她低語。 “你說什么?我听不清楚。”他在叫。 “沒有什么。”“我要赶去上班了。”韋鵬飛的聲音里充滿了活力,充滿了喜悅,充 滿了感情。“靈珊,很多事想和你談,我下班回來,再跟你長談吧!”“好。”她簡單的 。“再見,靈珊!”“再見,鵬飛。”靈珊慢吞吞的把听筒挂上,一回頭,她看到劉太太 笑吟吟的望著自己。她了解,母親一定以為,小兩口已經講和了。她在書桌前坐下,整理 自己上課要用的書籍琴譜,劉太太狐疑的問:“你今天不是教下午班嗎?” “哦,是的。”她恍然的,用手拍了拍腦袋。“我沒有大腦。我有點糊里糊涂。”她 抬頭看看母親:“爸爸上班去了?靈武上課去了?”“當然。我看,你的酒還沒醒呢!我 跟你去弄點早餐,吃了東西,精神會好一點。” 劉太太出去了。靈珊繼續坐在書桌前沉思。好半晌,她站起身來,打開抽屜,收集了 身邊所有的錢大約有五千多元,放進皮包里,再把身分証、教員証,統統放進皮包。然后 ,她又沉思片刻,就毅然決然的取了一張信紙,她在上面潦潦草草的寫著:“爸爸、媽媽 :我很累,想出去散散心,學校里,麻煩姐姐去幫我代課。 我會隨時和你們聯系,請放心,我雖然缺乏大腦,仍然 可以照顧自己。 靈珊” 寫完了,她又另外抽了一張信紙,寫: “鵬飛、阿裴:恭喜一家團聚!不要再把捧在手里的幸福,隨意打碎! 告訴楚楚:妖怪到南极度假去也!無腦妖怪留條 分別把兩張信箋,封在兩個信封里,一個信封上寫下劉思謙的名字,另一個寫下韋鵬 飛的名字,把信封并排放在抽屜里。她站起身來,摔了摔頭,一時間,竟覺得自己好瀟洒 ,好自在,好洒脫。又覺得自己做得好漂亮,好大方,好有風度──君子有成人之美!她 几乎想大叫几聲,來贊美自己!轉過身子,她拿了皮包,走到客廳,很從容不迫的,把母 親給她准備的早餐吃完,在劉太太的含笑注視下,飄然出門。心中大有“壯士斷腕”的決 心,更有份“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复還!”的悲壯、慷慨、激昂之概!去吧! 去吧!君子有成人之美!去吧!去吧!不要破坏別人的幸福!去吧!去吧!天地悠悠,難 道竟無你容身之地? 叫了一輛計程車,她直奔台北火車站。 到了火車站,她抬頭望著那些地名站名:基隆、八堵、七堵、五堵、汐止、南港…… 樹林、山佳、鶯歌、桃園、內壢、中壢、埔心、楊梅、富岡、湖口、新丰……竹南、造橋 ……怎么有這么多地名?怎會有地方叫造橋?那儿一定一天到晚造橋!她再看下去:什么 九曲堂、六塊厝、歸來、林邊、佳冬、上員、竹東、九贊頭……她眼花繚亂了。九贊頭? 怎么有地方叫九贊頭,正經點就該叫九笨頭!她覺得,自己就有九個笨頭,而且,九個笨 頭都在打轉了,變成九轉頭了! 她呆立在那儿,望著那形形色色的地名,心中隱隱約約的明白了一件事,天下之大, 自己竟無處可去! 可是,即使無處可去,也非要找個地方去一去不可!或者,就去那個九笨頭吧!再研 究了一番,九笨頭還要轉車,沒有車直達,又不知是個什么荒涼所在。雖然自己一心要去 無人之處,卻害怕那無人之處!咬咬牙,她想起僅僅在昨天,韋鵬飛還提議去阿里山度假 ,真的,在台灣出生,竟連阿里山都沒去過!在自己找到“南极”以前,不如先瀟洒一番 ,去阿里山看云海,看日出,看原始森林和那神木去! 于是,她買了去嘉義的票,當晚,她投宿在嘉義一家旅社中,想像著韋鵬飛一家團聚 的幸福,想像著那三口相擁相抱又哭又笑的情景,一再對自己說: “劉靈珊,你沒有做錯!劉靈珊,你做得瀟洒,做得漂亮,做得大方!劉靈珊,你提 得起,放得下,你是女中豪杰,值得為自己慷慨高歌!” 第二天一早,她搭上登山火車,直上阿里山。 她看了神木,她看了森林,她看了姐妹潭,她看了博物館……別人都成雙成對,有說 有笑,唯獨她形單影只,一片蕭然。當夜,她躺在阿里山賓館中,望著一窗皓月,滿山嵐 影。她再也不瀟洒,不漂亮,不慷慨,不大方,不自在……她提不起,也放不下,她不要 風度,不想慷慨高歌,也不要做女中豪杰……她想家,想鵬飛,想自己所拋掉的幸福…… 她哭得整個枕頭濕透濕透,哭得雙眼又紅又腫,哭得肝腸寸斷寸裂。她覺得自己不止是個 “無腦人”,也成了個“斷腸人”了。她哭著哭著,哭自己的“愚蠢”,也哭自己的“聰 明”,哭自己的“大方”,也哭自己的“小器”,哭自己的“洒脫”,也哭自己的“不洒 脫”,哭自己的“一走了之”,也哭自己的“魂牽夢縈”。她就這樣哭著哭著,忽然間, 床頭的電話鈴響了。她本能的拿起電話,還在哭她的聲音嗚咽:月朦朧鳥朦朧39/40 “喂?”“靈珊?”是韋鵬飛! “喀啦”一聲,听筒掉落在桌子上。好一會儿,她不能思想,也沒有意識。半晌,她 才小心翼翼的坐起身子,瞪視著那听筒,怎么可能是他?怎么可能?他怎會知道她在這儿 ?慢慢的,她伸過手去,小心翼翼的拿起听筒,放到耳邊去,再小心翼翼的問了句:“喂 ?”對方一片寂然,電話已經挂斷了。 她把听筒輕輕的,慢慢的,小小心心的放回到電話机上。她就坐在那儿,一動也不動 的瞪著電話。心里是半惊半喜,半恐半懼,半期待半怀疑……只等那鈴聲再響,來証實剛 才的聲音,但是,那鈴聲不再響了。她失望的閉上眼睛,淚珠又成串的滴落,怎么了?自 己不是要逃開他嗎?為什么又這樣發瘋發狂般的期待那電話鈴聲? 有人在敲門,大概是服務生來鋪床了。她慌忙擦掉臉上的淚痕,走到門邊去,所有的 心思都懸在那電話上,她心不在焉的打開了房門。驀然間,她頭中轟然一響,全身的血液 都凝結了。門外,韋鵬飛正挺立在那儿,眼睛亮晶晶的,直射在她臉上。她呻吟了一聲, 腿發軟,身子發顫。韋鵬飛推門而入,手里拿著一件紅色的小棉襖,他把門關上,把棉襖 披在她肩頭,他暗啞的,溫柔的說:“以后你要上阿里山,務必記得帶衣服,這儿的气候 永遠像是冬天!”她閃動著睫毛,拚命的咬嘴唇,想要弄清楚這是不是真實的。然后,一 下子,她覺得自己被擁進一個寬闊的、溫暖的、熟悉的怀抱里去了。他的聲音熱烈的、痛 楚的、怜惜的、寵愛的在她耳畔響起:“傻瓜!你想做什么?做大俠客嗎?把你的未婚夫 這樣輕易的拿去做人情嗎?”她把頭埋在他的肩里,聞著他外衣上那股熟悉的气息,她又 止不住淚如泉涌。她用手環抱住他的腰,再也不管好不好意思,再也不管什么南极北极, 再也不管什么洒脫大方,再也不管什么漂亮瀟洒,她哭了起來,哭得像個小嬰儿,哭得像 個小傻瓜。他讓她去哭,只是緊緊的抱住她。好一會儿,他才輕輕推開她,用一條大手帕 ,去擦她的眼睛和她那紅紅的小鼻頭。 “你整晚都在哭嗎?”他問。“你的眼睛腫得像核桃!喂!”他故作輕快的:“無腦 小妖怪,你怎么有這么多眼淚?”他在笑,但是,他的喉音哽塞。 她用手揉眼睛想笑,又想哭,她一臉怪相。 他在沙發里坐下來,把她拉到自己身邊坐下,用胳膊圈著她,他不笑了。他誠懇的, 真摯的,責備的,嚴肅的說: “你答應過我,永遠不‘失蹤’,那怕是几小時!可是,你居然想跑到南极去了!你 這樣不守信用,你這樣殘忍,你嚇得我魂飛魄散,你──”他重重的喘气,瞪視著她,眼 眶濕潤了。“你這個莫名其妙的傻瓜!你真的是個無腦小妖怪!” “我……我……”她抽噎著說:“我讓你們一家團聚嗎!你……你一直愛她的,不是 嗎?” 他搖頭,慢慢的搖頭。 “我和她那一段情,早已經過去了。我告訴過你几千几百次,早已經過去了。你為什 么不相信我?” “在醫院里,你們三個那樣親熱的抱在一起……”她聳聳鼻子,又想哭“你……你不 要顧慮我,我很好,我會支持過去,我不做你們的絆腳石……” “傻東西!”他罵著,臉漲紅了。“你不知道我愛的是你嗎?你不明白我對欣桐只有 感情而沒有愛情了嗎?你不知道她愛的也不是我嗎?你不知道我們的絆腳石根本不是你? 而是我們彼此的個性不合嗎?”他頓了頓,深深的凝視她。“靈珊,讓我清清楚楚的告訴 你,我永遠不可能和她重修舊好,婚姻不能建筑在同情和怜憫上,而要建筑在愛情上。當 我知道她病重垂危時,我在人情上,道義上,感情上,過去的歷史上,都要去救她,這种 感情是复雜的,但是,決不是愛情!靈珊,”他皺緊眉頭,覺得辭不達意,半晌,他才說 :“我換一种方式跟你說吧。當你告訴我她病危的時候,我震惊而恐慌。但是,當我听說 你出走的時候,我卻心碎得要死掉了。” “哦!”她大喊,扑進他怀里。“鵬飛,你不是騙我,不是安慰我嗎?”“騙你?安 慰你?”他低下頭去,聲音哽塞而渾身顫栗。“如果失去你,我真不知道怎樣活下去。我 想,我不至于自殺,但是,我必然瘋狂!”她抬眼看他,惊喊著: “鵬飛,你不可以哭,大男人不能哭的!”她用手抱緊了他的頭,大大的震撼而惶恐 了:“我再不出走了,永不!永不!我答應你!永不出走了!” 他把面孔藏在她的頭發中,淚水浸濕了她的發絲。 一時間,他們兩個緊緊的依偎著,緊緊的摟抱著,室內好安靜好安靜,他們听著彼此 的呼吸聲,彼此的心跳聲,兩人都有种失而复得,恍如隔世的感覺。好久好久,靈珊才輕 輕的推開他,凝視著他那因流淚而顯得狼狽的眼睛,問: “你怎么找到我的?”“哦。”他振作了一下,坐正身子,注視著她。“昨天下午, 我正在上班,你母親打了個電話給我,告訴我你出走了。她把兩封信都念給我听了,說實 話,我實在不太懂你那個南极度假,無腦妖怪的怪話。可是,我當時就慌得六神無主了。 我飛車回台北,在路上,我想,你或者會去醫院,于是我先赶到醫院,見到你那個北极人 ……” “北极人?”她不解的。 “那個邵卓生。”“邵卓生怎么會在醫院里?” “他前天晚上就去醫院了,和你分手之后就去了醫院。一直睡在候診室的椅子上。” “什么?”靈珊一怔,忽然忍不住,就大笑了起來,一面笑一面說:“我的南极是回 家,他的北极是去醫院!妙极!妙极!他居然買了火車票去醫院!哈哈,妙极了!” 看到她淚痕未干,竟破涕為笑,韋鵬飛感動而辛酸,呆呆的望著她,他竟出起神來了 。 “后來呢?”“后來,他告訴了我南极北极和那個無腦人的故事……”他停住了,盯 著她:“你拒絕和他組織傷心家庭,而要我和欣桐破鏡重圓?你知道嗎?破鏡重圓的結果 ,也是組織傷心家庭!”她不語,睜大眼睛望著他。 “我和北极人談了半天,并沒有得到你失蹤的絲毫線索,欣桐也急了……”“阿裴? ”“我离開醫院的時候,阿裴要我轉告你几句話。” “什么話?”“她說,捧在你手里的幸福,千万不要轉送給別人!因為對別人不一定 合适。她說她這一生不會再做傻事了,因為人死過一次,就等于再世為人,不但大徹大悟 ,而且她上輩子許下的諾言,這輩子應該兌現!” “上輩子許下的諾言?”她狐疑的。 “她說你會懂!”她沉思著,忽然,她腦中靈光一閃,她記起來了,阿裴割腕后,暈 倒之前說的最后一句話:“掃帚星,我下輩子嫁你!”會嗎?會嗎?這就是那諾言嗎?有 此可能嗎?又有什么不可能呢?邵卓生原就优秀而憨厚,是值得任何女人去付托終身的! 何況,老天有眼,該給那“北极人”一個好姻緣呵!她心中歡暢而激動,整個面龐都發起 光來,她滿面光采的對著韋鵬飛:“后來呢?”“后來我回到你家,談起你那張去南极的 車票,我想,你一定往南部跑,于是,我以台南為中心,到嘉義為半徑划一個圓,調查每 家旅社,這樣,今天凌晨五點多鐘,才查出你昨夜住在嘉義的旅社名稱,我立即開車到嘉 義,你已遷出旅社,但旅社的侍者告訴我……” “我買了到阿里山的車票。”她輕嘆著,又低低嘰咕了一句:“幸好沒去九笨頭!” “你說什么?”他听不清楚:“九個什么頭?” “別管它!”她的眼睛清亮如水。“后來呢?” “后來──你坐上七點四十分的中興號上山,我乘下午兩點的光复號也上了山。”“ 那么,剛剛的電話,你是從旅館里直接打來的?” “從你隔壁一間,我訂了你隔壁的房間。” “你怎么總弄得到我隔壁的房子!”她嘟嚷著。“你在什么地方買的棉襖?”“嘉義 ,我知道你沒帶衣服!” “既然知道給我買,怎么不給你自己買一件呢?你瞧!你穿得這么薄……”電話鈴驀 然間又響了起來,靈珊惊奇的看著韋鵬飛。 “還有誰會打電話來?” “你父母的長途電話!”韋鵬飛去接電話,補充的說:“我查到你的房間號碼,就打 了電話告訴你父母,請他們晚一點打來,先給我們一些談話的時間!”他拿起電話,對著 听筒叫:“劉伯母,您放心,一切都好!劉伯伯,什么?……不可能的!鉻釩鋼是一种合 金,根本沒辦法分開……哦,好的!”他把听筒遞給靈珊:“你爸爸要和你說話!” 靈珊眨了眨眼睛,挑了挑眉毛,癟了癟嘴,面容尷尬,勉強的拿起電話,她心虛的叫 了一聲: “爸?”“靈珊,”劉思謙惱火的說:“你這個無腦小妖怪把全家攪得天翻地覆,弄 得我煩透了!恨不得今晚就嫁掉你!免得傷腦筋!”“爸爸!”她漲紅了臉喊。 “哈哈!”劉思謙笑了。“你放心的在山上玩兩天吧,你姐姐會去幫你代課。靈珊, 你可真會鬧故事啊。可是,唉!我喜歡你,小妖怪。”“爸爸!”淚珠又涌進了她的眼眶 。 “等一下!”劉思謙說:“楚楚要和你說話!” “楚楚!”她的心臟怦然一跳,眼光就求助的看向于韋鵬飛。她怕這個孩子,她實在 怕這個孩子。韋鵬飛走了過去,用手攬住她的肩,把耳朵也貼在听筒上。 “阿姨!”楚楚那嬌嬌嫩嫩的聲音傳了過來:“你到那里去了?我媽媽說,是我把你 气走了!阿姨──”她拉長了聲音,軟軟的說:“你不要生气,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罵你 是妖怪,我……我……我很想你!阿姨!你走了,我才知道我有多想你!”“楚楚!”她 啞聲喊,鼻子又不通气了,淚珠在眼眶里打轉。“我會──盡早回來!”月朦朧鳥朦朧40 /40 “阿姨,我唱一個歌給你听好不好?” “好。”她怯怯的說,心里又嘀咕起來了,想起她那支“最怕爸爸,娶后娘呀!”的 儿歌。 可是,楚楚用那童稚的聲音,軟軟的唱起來了。唱的竟是一支久遠以前的歌,一支好 奇妙好奇妙的歌:   “月朦朧,鳥朦朧,點點螢火照夜空。山朦朧,樹朦朧,唧唧秋虫正呢噥。花朦 朧, 葉朦朧,晚風輕輕叩帘櫳。燈朦朧,人朦朧,今宵但愿同入夢!” 她唱完了,然后,她細聲細气的說: “阿姨,你看,我記得你唱的歌!” 靈珊說不出話來了,她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那么久以前哄她睡覺時唱的歌,難得 她竟記得!她握著听筒,整個人都呆住了。對方不知何時已經收了線,她仍然握著听筒發 怔。韋鵬飛輕輕的從她手中取下听筒,輕輕的放回電話机上。他的手從后面輕輕的環繞過 來,輕輕的擁住了她。他們站在那落地長窗前面。窗外,正是月朦朧,鳥朦朧,山朦朧, 樹朦朧的時候。窗內,卻是燈朦朧,人朦朧,你朦朧,我朦朧的一刻了。 他們靜靜的站著,靜靜的依偎著,靜靜的擁著一窗月色,靜靜的听著鳥語呢噥。人生 到了這個境界,言語已經是多余的了。 ──全書完── 一九七六年九月二十六日凌晨初稿完稿 一九七六年十月一日晚一度修正 一九七六年十月二十一日再度修正